严重内卷化的高考素描，以反噬的方式在毁孩子。中国式素描不是契斯恰科夫的错也不是徐悲鸿的错。市场上绝大部分的素描教材都不合格。学素描的结果，很可能是再也不会画画了。

达·芬奇去世130年之后，法国人杜弗里森把那些记录在凌乱纸片上的手稿，整理成了一本厚厚的《达芬奇笔记》。

这部包含了绘画、解剖、地理、建筑、雕塑，还有武器和占星学的笔记手稿，因年代久远不仅破损严重、乱成一团。关键达芬奇左右手都能写字画画，很多内容是左手反写而成 ，要靠镜子一点点翻转誊写下来。

就像黑灯瞎火的洗一盆衣服，还要反正面理顺，挂起来晾好。

杜弗里森的功夫终归没白费，人们得以从这本笔记，窥探一位天才头脑中的秘密。

达·芬奇对于世界的认识和大胆推断，宛如寂静夜空中的星辰令世人震惊。

书中第四章，达芬奇反复、明确地写到了他对素描的理解：观察，构思，创造。

佛法中的“唵 嘛 呢 叭 咪 吽”，含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是智慧的音声显现，奥妙无穷。“观察，构思，创造”就好比这六字箴言，蕴含了素描中的大智慧，大微妙。

所以，不论是文艺复兴的拉斐尔还是当红的大卫·霍克尼，历代画家们始终对这六个字深信，并践行。

1508年，当米开朗基罗攀在十数米高的脚手架上画梵蒂冈教堂天顶时，25岁的拉斐尔则被罗马教皇任命为总设计师。

工作之一，就是给教皇的图书馆、私人书房和教廷签署厅创作四幅巨壁画。

其中近7米长，描画阿波罗和九位缪斯居住之地的《帕纳索斯山》，被公认为巅峰之作。

为了让每一位缪斯女神绘画得当，拉斐尔用了近2年时间创作了大量素描。

2009年，当时被保存下来的一幅“缪斯头像”素描，在伦敦佳士得以4800万美元拍卖成交。

这幅不过30厘米的素描手稿，忠实记录了拉斐尔在创作最后阶段的思考过程。

朱青生说：“手稿有三种要义，其一是作品的草图，其二是练习，其三是不可遏制的心灵的踪迹”。

绘画，是从无到有，从萌生到成熟的心灵踪迹。

创作一幅画，就像十月怀胎一样时间往往很漫长。画家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人、事、形状、情绪。为了把自己的观察积累下来，就会用画笔和文字进行记录。

记录的手段，就是素描。

缪斯头像，作为一张典型的记录型素描，揭示了拉斐尔当时的工作方法。

凭空创造一个人物形象，需要连续数张草图才能完成。

仔细看画面中的那些黑色小点，那是拉斐尔上一张草图留下的痕迹。

他会把已经画好的人物主要结构，用针扎上细密的小孔，再把粉笔压碎撒上去，印到下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连续，不断的观察，修正，来琢磨他构思中那些极其重要和棘手的细节。

sketch素描一词，追根求源来自希腊语的schedios，即兴诗歌的意思。素描对15世纪的画家来说，正是借以记录自己浮光掠影的想法，进行观察和构思的工具。

有个问题，拉斐尔的素描草图不过A3纸的大小，但完成的壁画中人物大小至少都是真人甚至更大，怎么画出来？

这就涉及到了素描的另一个作用，也是让画家们从15世纪开始越来越重视素描的原因——在保持水准的前提下，提高工作效率。

15世纪画家最大的雇主是教会，目的是传教。

绘画，相当于今天海报，要么卖东西，要么卖价值观。教会的订单，是利用惟妙惟肖的故事画，把教义直观有效的普及给目不识丁的老百姓。

拉斐尔的《帕纳索斯山》里有28个真人等大的人物，姿态各异。

旁边的《雅典学院》里，足足有57个人。

隔壁的米开朗基罗在500多平的天顶上，竟然变态地画出了300多个人物。 讲故事么，内容很单纯，就是画耶稣的苦难，圣经故事，主角当然都是人。

像这类订单，如果一个人画，吭哧吭哧三五年也未必完成。但，当时拉斐尔在短短三年间竟然完成了《雅典学院》《圣体的争论》《三大德行》《帕纳索斯山》四幅巨作。

同时，还不耽误他给教皇和一票红衣主教们画几十幅肖像。

是素描，打通了多人协作的瓶颈。

古代画家是学徒制，拉斐尔作为师傅相当于团队主创，负责整体构思和其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学徒们则在他的指导下画次要人物和配景。

彼时根本没有什么艺术家的概念，画家就是手艺人，下九流。

比如像米开朗基罗临死也不承认自己是搞雕塑的，一直说自己是个诗人，因为诗人代表了更高级别的“文化人”。

所以，学徒们大多是木匠、铁匠、瓦工的儿子 。教会这些压根不识字的徒弟们帮自己画画，是个大问题。

办法总比问题多，画家们开创性的发明了分工协作。

调整一下思路，咱们把拉斐尔的绘画团队看作“装修施工队”，而不是艺术家，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拉斐尔是主创设计师，有设计图纸的能力。

作为设计师，当然不需要亲自砌砖刮大白。他只要教会学徒，如何把自己的设计方案不走样地在现实中实现出来，就成了。

所以，他压根不需要特意教徒弟们设计图纸的能力，只要教会如何 “原原本本复制师傅的想法”，也就是复制成产的办法，就够了。

具体说，就是他用素描画出关键人物的样子， 再教会徒弟如何把这些人物等比例放大到墙上。

今天，装修施工队跟这个办法叫“图纸放样”，关键技术节点是“网格法”。

丢勒在1525年的铜版画中记录了一种独特的绘画方法——网格透视：模特和画家之间竖起一个带有网格的透明屏风，再铺到桌面上一张同样的网格画纸。

画家通过特定的观察点，透过屏风观察模特，用网格来帮自己定位轮廓和样貌，然后画到纸上。

它的原理很简单，两张相同的网格一一对应，就可以轻松帮画家进行关键点的坐标定位。

受此启发，用两张等比例网格，也可以把素描的人物形象准确的放大到墙上。

网格法虽然古老，但特别好用。

今天大学教材《建筑制图》中仍然在教学生如何使用网格法定位。包括我们的初中数学课本中也有类似的网格作图法。

但仅仅有网格法还不够。

一是师傅的素描草图在放大到墙上后，总归会有点细节不够，结构不清，比例差池的地方。需要进一步的修正和调整，才能保证质量。

二是画面中一些不大重要的人物形象，徒弟最好能独立完成，那效率才高。这就在实践中，要求学徒们对人体结构有最基本的了解。

人体结构，最基本的就是比例。

提到人体比例，直男的反应大概率是90 60 90和9头身。

一个大姑娘，饿个把礼拜，再把腰上的肉使劲勒到胸上，有可能实现 90 60 90的魔鬼身材。

9头身就甭想了，纯传说，纯的！

世界上最接近9头身的人是罗伯特·潘兴·瓦德罗，被称为奥尔顿巨人，你看看啥样！

所谓头身比，是指身高除以头高的数值。

9头身相当于身高180cm，头全高不能超过20cm。注意，头高是头顶到下巴的全高，不光是一张脸。

现在最好的美术老师叫做“上分老师”。我听说最贵的画班是一个月3万，零基础突击三个月保你拿证。

他们教你最实用的技巧：不论男女，都要把脸上的肌肉化成一个疙瘩一个球，那样才能让判卷老师知道，我懂结构。

用训练体能的方法，喊着号子让你下上下上的去画线，就像肯德基的鸡胸肉一样被快速制造出来“正确的线”，那样判卷老师会觉得，我理解线条。

美术高考催生的素描培训市场，已经严重内卷化：单一价值观带来的生产方式单一和恶性竞争，以此基础上恶性循环。

内卷化的结果，是以反噬自己的有生肌体，苟延残喘。高考素描，是中国式素描变异出的恶之花，看似枝繁叶茂，实则贻害无穷。

看起来上手特别快的素描套路，相当于在公交车队伍中插队，占便宜。最后所有人都插队，所有人都将是输家。

这就是内卷的必然结果，所有人都将是输家。

美术培训让孩子学会了考试，却再也不会画画，对原本兴趣盎然的绘画，失去了热情。

敲黑板划重点，达·芬奇在15世纪认识到，素描是观察，构思，创造。因为他知道，一位画家，最重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需要靠素描去积累。

法国学院派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总结出素描是对“关键特征”敏感性的培养，夯下了素描教学的根基。

圣彼得堡美术学院，用严苛的制度发展出以调子塑造结构的训练方法，让素描成为造型训练的重中之重。

到了21世纪，素描在我们手里，成了标准套路对应标准答案。

在大卫·霍克尼和盖德福的对谈里有这样一段话：“中国文人画家形成了一套艺术理论，认为绘画与书法、诗歌同为人类心灵最高级的表达。画家董其昌认为，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正是通过描绘山水来展现其对自然原理的理解。艺术，是一种精神训练，其目标和过去数世纪许西方绘画的目标不同，不是追求画出某地的地貌，而是追求与世界的内在秩序和气保持协调。”

我理解这段话的关键词是“艺术，是一种精神训练”。

今天，现代文明社会的孩子们去学习绘画，接触艺术，目的大致如此。

并非一定成为艺术家，而是以绘画为载体的“精神训练”。

绘画，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审美。

无论把艺术当做自己的表达手段（创造），或彰显自己的思考意志（审美），都无一例外是在追求“与世界的内在秩序和气保持协调”。

这个目的不区分大人还是小孩。现在看，也不分东方还是西方。

素描作为艺术——美术——造型语言——写实语言——基础训练，一步一步下来，可以肯定它是艺术之路上不可替代的学习方法。

但怎么学，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前提。

第一个前提，不是所有孩子都必须通过素描来获得艺术的表达能力，特别是12岁以下。

理由一，作为一种精神训练，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素描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理由二，素描并非越早越好，用合适的、与之年龄匹配的方法进行训练，更有效。

理由三，素描有其训练规律和方法，受制于老师的理解层次和水平，宁缺，毋滥。

理由四，素描和一切深度学习一样，需要高强度大量枯燥的反复练习，如果没有兴趣，有害无益。相反，如果是循序渐进，建立在孩子的兴趣和目的上的学习，他因为需要而主动寻找各种表现技法，然后自然发现了素描这种方式，更好。

他有奔头，有劲儿，不会觉得枯燥，不会觉得累。最好的教育，是给孩子及时而不过分的帮助。

美术老师常说的一句话“眼高手低”是好现象，也是这个意思，说明孩子开始有内在动力，开始主动要求训练了。

所以，我的观点是反对小孩子学素描。

第二个前提，绝大部分的高考培训所教的素描，不是素描。

我自己从1991年的13岁开始学习素描，万幸碰到的是一位开明的好美术老师。但即便这样，我也不能说没有受到这种“中国式素描”的毒害。

直到今天仍旧影响很大，包括对美术的理解，对绘画的认识。

它就像练琴一样，如果第一位老师最开始给你的理解和出发点歪了，会越来越麻烦。

人饿了，难道不是先填饱肚子吗？

所以，我的观点是谨慎选择学素描。

今天，高考凭一张素描头像，考察学生的造型能力，出发点没有问题，为的是建立足够简单且效率的筛选机制。

孩子为了拿证学素描，是针对筛选机制的解决方案，目的明确，我不反对。吃得咸鱼抵得渴，选择一种，意味着放弃一些，更要自己承担结果。

但这么多年一茬又一茬的孩子，结果真让人心疼。

真正的素描，是我们用来记录和观察的方法。

它没有标准答案，不需要一定要分多少个块面，一定要涂成什么样的调子，一定画什么样的线。

就像董希文老先生所说，都是好素描。

达·芬奇所在的年代，教会禁止对一切实体的亵渎，包括解剖。而在达芬奇的素描手稿中，描绘了很多人体解剖的结构，这些素描在当时极其罕见，也让人匪夷所思。

他为什么要冒着禁忌去画这些解剖？

因为，他在透过素描看这个世界，在用素描进行思辨和观察。

素描，为达·芬奇提供了一种超越语言的表达方式。而所有画家，画素描的原因都和达芬奇一样：作为思考本身的结果，为了记录，或表达自我。

感谢您读到这篇文章，希望能用你自在的任何方式，分享给更多对艺术和教育抱有热忱的朋友，不仅是对小叶老师最大的鼓励，更能因艺术，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