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噩梦,梦到别人怀孕现实真的怀孕的朋友透过肚皮就能看到脸,还能看到小孩笑,这样的梦好吗

做了个噩梦,梦到现实真的怀孕的朋友透过肚皮就能看到脸,还能看到小孩笑,这样的梦好吗_百度宝宝知道自传的另一种写法
自传的另一种写法
一切都是我自己。——题记
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我累,却不能将任何事都推脱给现实。现实自然是唯一的出路,但我却也不能在灵魂虚空的时候将自己完全交给行尸走肉。
我幻想,却也累了。几年前我在大学里遇到过一个有趣的人。他是在一个我正在生病的月夜出现的。那时我人生中最大的事也只是考了个二流大学,过着比现在更加浑浑噩噩的日子。
那个月夜里黑暗的白气笼罩了整个校园,天空在阴霾中泛着肮脏的红尘滚滚,空气潮湿得让人窒息。我住在一楼简陋的学生宿舍里。我病着,躺在床上。屋子里开着灯,室友们在聊天。梦魇不时地造访我,在糊了两三张画有宝蓝色兔子图案的墙纸上创造着各种魅影,使我一阵阵浑身发麻。这阵子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惊胆战。同学和室友进来,都说我神情恍惚,脸色差极了。
这个晚上我心情也差极了。这是个还留有夏天炎热余威的初秋,有的人都开始穿上外套了。我由于重病,总是大量地冒虚汗。穿上外套,好像身上立刻挨了一盆火,热汗直流;不穿衣服,又浑身发冷。总之,人们都已睡了后,我在黑暗中悄悄穿上衣服,起身出来了。外面与我心中想象的一样黑暗。昏暗苍白的路灯躲在暗绿竹叶之后,与其说是在给夜行的人照亮,毋宁说在修饰这种茫茫黑暗的可悲。树影婆娑,到处都埋伏着黑暗与未知的恍惚和恐惧。
我是在一个草坪旁的鹅卵石路上遇到这个人的。暗夜中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我倒觉得心中少了些憋闷。我低头走着,脚下软绵绵的,好像踩着一个滚动的球。在一个拐弯处好似是棵棕榈树的树荫下,我踢到了一根枯树枝,树枝的一端挑起了一堆枯叶,发出了一些声响,在暗夜中听起来特别古怪。这种声响很刺激我的神经,使我又得了一层冷汗。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黑影的晃动。它在这条鹅卵石路的另一个拐弯处,那里有一丛灌木,湿气弥漫,暗影重重。我手指冰冷地握住树枝,在原地呆了几分钟。
有一瞬我觉得这种境况非常好,我可以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几分钟后,这个黑影转身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心中渐渐焦躁起来,想大喊一声,但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步了。这个黑影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在恍惚中发现自己好像看得异常清晰。我也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因黑暗而形成的荒谬感和想象自己明亮视觉的努力制造出的幻觉。
这个影子又高又瘦,因穿着一种能从轮廓上感觉出质地柔软的风衣,所以走路好像在风中飘荡。脚下轻软,没发出任何声音。世界安静得有些陌生。这时如果有一束代表人间的黄色灯光隐藏在前面拐弯处那些灌木丛的阴影里,我一定会觉得所有一切都拒绝了我,包括这个向我走来的黑影子。所幸没有光,只有淡淡月色裹在浓湿的雾气中。在眼下这个暗灰笼罩的环境里,我竟然能觉到一种类似安慰甚至有点兴奋的情绪:终于有一个东西向我走来了!
当它近前离我约有几步远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握着树干的手急忙撒开,向后退了好几步。脚下的树叶被踩响了,这些声音让我难为情,我又站住。它看我害怕,也停下了,似乎还有往后退一下的意思。
月色并不明亮,但它的轮廓比刚才清晰多了。这大约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一点也不反光的黑风衣,由于身材又高又瘦,肩膀处似乎还往前佝偻着;脚上穿着平底黑布鞋(?);头发乱蓬蓬的;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可能是月色的缘故,这个轮廓看上去给人一种心碎般的悲凉。我猜想在白天日光的照耀下,这样一个形象大概是很邋遢的吧。
他好像在等我恐惧地喊一声。我没有。他就往前走了一步,试探地说:“你……怎么了?”声音有点颤抖,带着一种大病初愈似的书生气;但显得很礼貌,并有些歉疚。“没什么。”我连忙说,站在草坪中没出来。他别过头笑起来。笑完回头停了一会;我不知他什么神情,感到他在衡量我,月色隐藏下的眼光是雪亮的,鬼魅一样的,散发着阴暗而桀骜的锐利,以及说不出到底来自何处的各种肆意增长的欲望。“你声音虚弱、忧郁,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如果愿意,我可以陪你散散心。”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轻松舒服,连那种颤抖的书生气也掩藏了下去,因此与刚才那句完全不同;相比起来,好像出自两个人口中。
我倒失笑了。“好啊。”松了口气,从软软的草坪中走出来。突然,晕眩如散开的豆腐脑一样不可控制;夜凉如水,寒冷侵入骨髓,湿气的封闭性使我全身发麻(好像在梦中要钻进一个黑暗的洞,而这个洞只容得下一个兔子一样);整个夜色中每一样暗影都开始打颤,接着摇晃起来。我急忙捂住眼睛蹲下来。爷爷告诉我,当感到晕眩的时候,要赶紧弯下腰或蹲下身,这是血压低的缘故。这招自然管用。但这次不同。就在蹲下去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几乎已经失控。
“这可不行,”——活着到底什么趣味?行不行不是我能规定的,身体与灵魂有关系吗;“哭管什么用呢。病毒性感冒,明天去医院看看。”他弯下腰说话,离我很近。这种近距离使我突然觉得他是个我不该接触的什么东西,好像来自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或者,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东西?然而我不是……我重新恐惧起来。一瞬间我认识到我的生活不该是目前这个样子。而且,他如果真知道我的一切,那么关于他,不是别的,除非是一个噩梦。
我也顾不得四肢发麻,站起来转身就走。“你丢了东西。”他在后面说。我听见他强调的是“东西”两个字,耳畔回响起一首忧伤的歌中几个最令人心碎的音符;这种强调绝不是巧合。不得不说,是他唤起的这几个音符击中了我。我吸了一口气:“我什么都没有。”语气是冷酷的,可连我自己都能听出是装出来的。我知道他在后面诡异地笑。他的声音又回到那种颤抖的书生气里,还带着笑劲儿:“改天见。”说得十分肯定,好像我的一切已被他规定了,或是早就认识过了。
回到宿舍门口,管理室的胖阿姨正好要关门,见我拖着身子从颜色惨淡的雾气中疲惫走来,以为我约会去了,翻起死鱼眼把我大训一顿。我连忙保证:以后绝不这样了。转过一楼走廊的拐角,透过卫生间的破窗玻璃,我看见他站在一丛绿竹罩着的路灯下朝我笑。这个情境仅仅发生在我经过黑暗走廊时透过玻璃窗看他所在的那一秒之内。走廊上铺着一种有淡绿和淡蓝碎点子的由于年代久远而发黄的地板,因空气潮湿,地板上也显得湿乎乎的;整个走廊上就这个拐角处透进了外面的迷茫光影……这个混合着苍白灯光和绿竹反射出的淡绿的笑,使我突然莫名地心酸。
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宿舍,大家都担心地问我的去向。我说又遇到那个学外语的老同学了,缠住我不放,就聊了这么久。她们都埋怨我说,病着的人不该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我保证说下次再也不会了,明天就去医院。这晚我睡得挺踏实,空气里的水分似乎没有原来那么窒息了。
几天以来,我病中心静,开始疯狂地看书。天气慢慢转凉,几天前闷着的水气终于变成连绵阴雨。蚯蚓们默默地、颓废地在水泥地上行走。道路泥泞,人们的鞋后跟上粘着走路时带起来的积累了许久的泥点子,表明他们比在炎热夏天里的时候更加懒散了。
宿舍开着窗,世界在雨声里却显得寂寞。窗外有一棵长得正茂盛的小柏树,枝叶间长着一种表面带刺状物的球果,有一层白刷刷的物质涂满表皮,在白炽灯光的照耀下幻化成一朵朵白色小花。这种幻化出来的东西令我痴迷。它们镶嵌在这棵柏树绿色的、被修剪得圆圆的树身里,从颜色上可说是相得益彰,美妙极了。雨天里除了睡觉就是闲下心来看书,这是最美不过的事。我迷了会儿小白花,准备回到床上的折叠桌旁继续看书。
这时外面的喷泉开了,亮起了红绿相间的彩灯,接着水柱喷了起来。这几个水柱之间,等距离排着几个铁水管,喷头中大概藏着一个圆形的缝,水从缝里喷出来,便形成一个顶部像教堂拱顶似的圆形水帘。我特别喜欢这些圆形水帘,就收拾了几本书放在包里,决定出去看会儿,然后找一间没有排课的教室上自习。
看了一会,我打着伞慢悠悠往教学楼走去。同时想起了一个梦琢磨着。我不知这个梦是在我知道了这种圆弧形拱顶一样的喷泉之前还是之后做的。梦中有一个不大的湖,湖边种着柳树,长长的枝叶伸进水里。天很蓝,湖面被映成淡蓝色。这个湖面呈一个圆圆的球面,往上拱起。自从我做了这个梦,我就记了好一阵子,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倒觉得好玩,并为自己能做这样的梦而高兴。
教学楼晚上也有许多课。我找了半天,终于在四层楼靠近操场的一侧找到一个阴暗的教室。这里面没人,我找到灯的开关开灯;灯坏了,白色灯管里从一端到另一端源源不断地发出黯淡的玫红色螺旋光圈,并且带着一种将要爆炸似的嗡嗡声。我也没心情再找教室,就关了灯和门,打开所有的窗户,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听雨。
雨越来越大,我听见操场附近的地方有人大声喊叫,还有人们在雨水里飞跑的声音。沉重的肉身。“好爽的雨!”身后突然有人感叹,声音显得很快活。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几天前在月夜里见过的那个人。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老实说吧,”他见我不说话,从后面绕过来走到我前面的座位上,脸朝我坐了下来,右臂搭在椅背上;黑风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全身散发着雨水清新的清凉味和那种我最喜欢闻到的雨后泥土味,“我是你的灵魂。”他好像的确很快活。透过外面不明来源的光线的照射,我发现他的皮肤苍白,甚至在黯淡光线中几乎可说是惨白了;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又细又长,轮廓像一个局部的雕塑一样,极其明显地散发出一种悲叹式的忧郁(《拉奥孔》中那种死亡来临时的无奈悲叹):简直使我叹为观止。这使我觉得他本质上是个女人。小时候我曾有个梦想,就是自己的手长得非常美,细长柔软,温柔可观。不过这个念头为何在此刻出现,我还来不及细想。我打消了这念头。“我有灵魂么?”我反问。
他笑起来:“你没有灵魂,那我算什么?”空寂在教室里回荡。我们都非常安静。“为什么下雨不打伞?”我有点好奇。他瞅了瞅我,“灵魂无须打伞。”他的神情开始有些悲哀,好像是一种含着什么深沉得拔不出来的哀愁的前兆。一阵沉默。想象中的小男孩和他喜欢蝴蝶发卡的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发生了什么的小妹妹,拿给我他送我的血红的鸡冠花。花上晨露斑驳,在秋天阳光灿烂的清晨里连枝干也发凉,犹如我冰冷的手指。我在想象中的暗夜里以为这花是一把大刷子,并且无知地悄悄笑了。
“我发现我一直在厌恶一个人”,他突然开口说,好像要长篇大论了。我的鸡冠花怎么办,要不要?这似乎是另一个开场白。我觉得不错。有时我觉得我无法与他对话,因为我想的就是他说的,尽管有些因为克制而没有说出来。因此,在他与我之间,他说话我倾听是一个不错的状态。不过,这只是个实验,我必须这样说。在这里,所有被我描述出来的事件(一个物理概念,一个事件必须要还原成一个白痴似的虚无的点)都是一个点,也可以展开形成一个面,甚至可以折成一个立方体;但这一切都仅仅是幻觉,像我宿舍窗前白炽灯下的柏树之于那些小白花一样。
“……我很贫贱,你知道,”他幽幽地说,手指上的水滴在一缕光线中亮出一点小银星,滴了下去,“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衰败无法改变。可悲的是,当我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就像你这么晚才开始注意我,我已经变得衰老不堪。不过我觉得这才是重点:灵魂向来都是贫贱的。当我第一次开始想要别人的真心的时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贫贱,乃至最后变得卑贱。我要说这是我的真心话,你可能不相信。”他停下来,好像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词汇,好用来表达下面的意思。他的情绪变得很快。
“其实这么说我很难受。……但是你要相信,质量是自己的,与别人对你有无真心毫无关系。”他接着说了这些话。我简直无法理解。“那么,这与你的厌恶有关吗?”我问他。他想也没想就说:“当然有关。”我听出这话说得非常无奈,那个关字之后发出了一种刹不住的悲叹,对我极有感染力,以致我们之间好像没有通过任何鸿沟的飞跃,我就直接把那种无奈承担过来了。
他不说了,就那么浑身湿答答地坐着。有人站在门外,把眼睛靠近门上的玻璃格子往里瞧。我很想知道他能看见什么。一个穿白衣校服的女子和一个看不清样貌的黑影在聊天,桌上放着一只宝蓝色太空杯;还是一个女学生正对着她桌旁翻开的书在黑暗里自言自语?脚步声渐渐远了。我倒希望此时进来一个人,那么我就可以离开了。现实必须是思想的捷径。
“你真的知道我所有的一切?”我不服气地问。“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他惊讶地收回望向窗外在各种光污染里现出银色雨帘的目光,回头瞅着我。我感到难过。“不过人的通病就是这样,不相信他应该相信的,相信他不该相信的。这不怨你。”他说。“那么你能凭空从我眼前消失?”“不,应该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从不注意。但是你今天没怕我,我还是很高兴的。”他笑了一下,好像只是笑给自己听听。从他说话的发音和用词的连贯上可以知道,他其实是很健谈的。我尤其喜欢他声音中那种好像是因中气不足而导致的、有点颤抖的书生气。平时我很少听过这种声音。我记得一个夏天的上午我去上一节选修课,好像是中国古代文化之类的;由于人们对文化的真正认识极为准确,那就是它学起来容易并好混成绩,因此选课的学生特别多,第一次上课,学生都到齐了,一个多媒体大教室里大概能装一百多人,但还是挤。我去得晚了,坐到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空位的地方。不久来了个瘦瘦的男生,让我往靠里面的座位挪一下,他自己坐在靠边的位置上。他是个自来熟,一见我就说话,声音像喝了冰冷的东西被激坏了一样,使我想起准备刺杀赵襄子而自毁嗓子的豫让;他问我什么专业,哪一级的,临了用瘦弱的胳膊肘碰我一下,一只手捂住嘴,好像在躲避旁人的偷听,在我耳边偷偷说:“嘿嘿,我又来晚了。”我难为情地点了个头,简直不知如何应对。
“我看看!”突然教室门被撞开,一个单肩挎包身材魁梧的高个子男生直走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学生。“没有啊!”这个男生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说,见我从桌子中间走过,下死劲盯着我的衣服仔细看,还回头纳闷地看了看后面的几个人。他看到的是白色校服,我手里的太空杯,以及我背了两年的一个有长长肩带的外层灰色透明、里层白色不透明的皮包,一把银色三折伞。“哪里有个黑色的?你他妈骗我……”他在那群人里嘟囔着。“白色在暗处也能变成黑的啊!”另一个说。我走出门外。
雨稍小了点,我一个人在路上漫步,回想着刚才他说厌恶一个人的话。厌恶,仅仅是一种感觉。可以转化成恶性循环,因为厌恶是厌恶者自己并不喜欢的感觉。因此,他可以对他者厌恶,也可以厌恶自己的厌恶感。“我就知道你会等我。”他在后面说,声音挺远。靠近操场的那片地方是一个广场,有许多健身器材,平时我和室友常来这里玩。如今下着雨,这里比平日没人玩的时候更加冷清。我站住望着校门外来来往往的车辆。“谁在等你?我只是看看外面。”“好吧,你不承认就算了。”他笑着说。鸡冠花在眼前晃动,深沉的血红色使我神经过敏。小男孩用犹豫的手把它递给我:“他说给你的。”天空布满光的痕迹,有一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束,像那种地下用的探照灯似的在浓云里出没,忽白忽绿,像一只怪兽的目光似的转来转去,好像在巡视什么;一切都脏兮兮的。校门口附近横向排列着一些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龙爪槐,以及一种高大的长着槐花一样花的树,这种花从秋风中落下来,在积了许久的雨水里泡了许多时间,使雨水在白天看起来像一种混合了泥土的脏兮兮的绿茶。马路上行人懒洋洋地走来走去,似乎仅仅是为走而走,或者好让留在泥水里的脚印证明他们曾经的存在。
“我住在一个脏兮兮的地方,”他开口说,“出门就可以看见天空。在北方天空总应该是高淼的啊,我觉得。可我没发现这里的天空高淼。高淼,要求太高了。”怎么又想起这些?“我还是厌恶那个人。”他又说,好像皱着眉头。我可以体会,他那疯狂的念头像天空的探照灯一样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想要把一种顽固的念头埋藏下去,但它总是一次比一次更顽固地附着在脆弱的灵魂上。“我以为在我心中她是有些地位的,真奇怪,根本没有!我昨晚梦到和一个女的结婚,——你知道这种梦与有没有女朋友毫无关系。我不认识她。她是由我父母相中的,他们觉得好,就要娶给我。我跟着一大群人走到一个类似操场的广场上。广场上摆满了大宴宾客的方桌,上面蒙着厚厚的红色绒布;人们都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这是否有什么心理学上的原因?),排着队入席,很热闹。宴会开始了,那个女的还要站在一个红舞台上说些什么话。我几乎是站在这个广场的一个角落处,远远地却非常清晰地看见她像一个老头那样低头从她红色的蛋糕裙褶皱里拿出她的眼镜,准备这场演讲!大家都恭敬地站着预备听。突然,我站在桌旁想到,这个女的是我父母替我娶的,我连面也没见过,而我竟然要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接着我想到我女朋友,我说那她怎么办?我这才想起,从入席的时候起她好像一直跟着我,但我并没有在意她。我忽然觉得她好可怜。看,我根本没想到我白日里常想起的、并且自以为在我心中地位挺重要的那个人!于是我说:不!我急忙从桌旁离开,穿过人群跑了出来。”在他絮絮叨叨地叙述这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梦的时候,我一直想找个恰当的借口回到宿舍里。我站了不久,但身单衣薄,早已觉得浑身冰凉。于是我在他身旁抱着胳膊走来走去,做出不注意听话的神态,希望他懂得我冷;可是他毫没眼色,双手插在湿乎乎的风衣兜里,继续回忆他的梦:“到一片森林里。”咽了一口唾沫,这是长篇大论正在进行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浑身哆嗦;他对我的反应毫不在意,对自己冷不冷也毫不在意,直盯着校园围墙处的一片紫荆,那里回忆之城的大门四处敞开。“一开始这片森林好像《西游记》里的一个场景。当时唐僧被三个妖精抓了,孙悟空一家的灾难又来了,护教伽蓝无法,只得现身在孙悟空面前,变出三只羊来,用绳拴住脖子,号为‘三羊开泰’,取‘三阳开泰’之意,通过这种方法给唐僧免灾。(即类似于《金枝》或巫术里称为“相似律”者。巫术里认为,通过一件事在情节或其他生活细节上与另一件事的相似之处,能把好运或厄运降临在行为对象的身上。护教珈蓝抓的是三只羊,意喻三个妖精)。在电视剧里这片森林地势平坦,遍地长着高大的棕榈,绿草连绵。我对此记忆犹深,就像曾去过似的。我跑到这里,走了一圈;不久地上变作一层黄沙,好像又在戈壁,不过棕榈树还长着。我在一棵棕榈树下蹲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撒尿。当时我跑出来,没注意到后面跟着三个人,大概是要抓我回去结婚的。这时他们看我可欺,就围了上来。我急忙抓了一把沙洒过去,吼道:‘谁他妈敢来找死?!’他们见我凶巴巴的,就转身走了,其中一个中年胖女人用一种专门给我听的口气跟旁边的两人大声感叹道:‘哎哟这臭脾气,谁跟了谁倒霉!’”
他终于停下来。我焦躁起来。“我送你回宿舍。”他这才慌忙说,分明早已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刚才只是装没看见,“我觉得你要上火了。”我们转身回宿舍的路上,他就开始数落我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到现在瘦得像猴似的:“你读过《红楼梦》,”他说,“林黛玉最大的病是她自己酿成的,事事翻来覆去地想,晚上能想得自己双颊发炎!你觉得她晚上失眠都在想啥呢?整个《红楼梦》里,最能想的就她了,表面上说秦可卿想得厉害。”他稍微走走就气喘吁吁的。这时我才发现他说话时也有点气喘,好像轻微哮喘似的。我问他是不是哮喘,他说不是。他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把风衣的领子拉高了一些,拉上拉链,几乎连嘴也藏在里面。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像《红楼梦》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许多人都说高鹗补充得不好,有本事自己写啊!人家起码补充完整了!”“可不能这么说。”“这也罢了。我倒觉得高鹗最后写的真假宝玉一节真有意思。”他扭头看着我,想知道为什么。“《时间简史》里说,宇宙大爆炸之初……”“这跨度!”他好像在嘲讽,又好像是赞叹地说了一句。
拐角处过来两个黑影。“我一上火车就特别能吃,一次起码要一百块钱的。”这声音是一个标准南方人发出的,卷舌音发不出来,全换成舌尖音,说得倒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一个雨夜的冷清的路上听起来格外响亮。这是两个光着上身的男生,穿着短裤,好像刚从体育馆出来,走路带起一阵冷风,撒野似的从我们中间擦了过去。他吐了个长长的舌头。“我要走了。”他突然说。我抬头看,见前面来了几个同学,刚从外面逛街回来,各人提着购物袋。现实有时也如一个深渊……
令我失望的是,几天后我耳鸣更加严重了。我记得我的耳鸣是从上了大学就开始的。
有一阵子,白天我饮食正常,看书极为投入。几乎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这么投入地读过书。但我也得说,这种投入造成了一种类似无欲无求一般的荒诞境地。我一心投入读书中,除了到吃饭的时候由大家卷着一起到食堂吃了之外,连睡觉也没有任何兴趣,反而觉得那是一件可怕的事。
说来我天生对黑暗就有一种恐惧。小时候我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晚上总能听见屋里到处喳喳的响动。我从祖辈人们互相谈论的语气中听到一种说法:晚上屋子里如果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发出,好像木头在晒干的时候发出的喳喳声一样,那多半是有阴煞了。他们把这当作一件神秘的事来谈论,说得神乎其神。那时我就开始恐惧,并且不断地在那些黑暗的夜晚想象阴煞是什么。这当然超出了我想象的能力。我唯一清楚地知道的就是,那些个比我厉害得多的大人们都害怕的东西,一定是非常恐怖的。我越想象,就越觉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恐怖。到现在我才大概明白一点,阴煞指的大约是来自阴间的野鬼之类。之所以称为“煞”,是因为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对人极为不利的邪恶,凡人是承受不起的。
但大约正是这种不知理由的恐惧造成了我的神经质,从那时起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总是掉到这种恐惧的漩涡里无法自拔。于是,我想应该能从现实中找到一种出路。我问身边所有的人,有没有像我这样做过噩梦:以期获取一种现实上的应和,逐渐驱除这种恐惧。比如有人可能跟我说:会啊!我常做这种噩梦,但从来不计较什么,因为它仅仅是个梦而已!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学得像他那样不去计较任何一个噩梦,然后控制自己对这些噩梦的思量,最后忘掉这个噩梦世界给我的恐惧。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从来没有噩梦。
不过我倒是曾在图书馆遇到一位老乡,说起了一些神怪之事,使我大为高兴。人们都认为小孩的眼睛是干净的,所谓干净,是说能看到常人看不到之物。这位老乡说,她小时候就看到过穿着白衣的跳跳鬼四处出现,那段时间她的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大都是由于得了一种无法医治的病。我猜想这种跳跳鬼就是白无常,特意问他长得什么样,但不得要领,只说穿着白衣,跳着走路。另一位同学说,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晚上睡觉,抬头见黑暗处在正对着她头顶的地方站着一个黑影。当时她说:爸爸你看!她父亲说:别管,睡觉。把她的头抱在胳膊下,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那到底是什么?说出什么两个字的时候,我好像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什么这个词很有些鬼魅的诱人力量。
我坐在床上,思量自己的耳鸣,一边竟能想这么多。一切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和妄想,除此什么都没有。但它们从不饶过我,而这也正是我没饶过我的地方。天已凉,我裹了一个黄色底子、上面画着蓝色小熊和红蝴蝶的薄毛毯。外面一阵脚步声,宁白回来了。她复习考研,因此每晚回来大都十一点半了。我猜想她嘴里大概还剩下一个英语单词的最后一个字母。“还没睡?”“没。”“我看你不如也复习考试吧,你是闲得无聊才这样的。”她随随便便地说。这句话不仅使我对自己非常失望,而且产生了一种类似怀疑论者的荒诞,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大脑已绝非我这种脑子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的人所能理解的了。她一心扑在考研上,简直心如止水;而在这种一心之余,竟还能一下子说中我的处境。我不得不为这种透彻折服。可是,她究竟是怎么理解我的,如此透彻?难道我们活着只是为了互相看透?
有一两次我下定决心跟她一起去自习室学习了。据她说,她只有坐得太久了屁股疼的时候才出来透透气散散心。我跟她到专供学生们考研的自习室去。这几个自习室是由靠近图书馆的几个教室临时改编的,里面倒也干净;因此大家颇觉新鲜,一个劲儿占座位,好像一心要验证自己的考试能力。一进教室,一股人类身上特有的臭味扑鼻而来,我一位老师称之为“人肉味”;南怀瑾在哪部书(《〈金刚经〉说什么》?)里曾说,他在某山上修炼,神清气爽,修完下山,走到离人类居住不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人肉味”,越走越浓,几乎熏倒,可见这种味道多么厉害。看大家的模样,好像并不是来学习的,而是专门来体验这种特别的生活的,各种黑眼圈红眼睛,各种书籍层层叠叠堆满桌子,各种色彩的茶杯、各色茶叶、零食,连热水壶也在凳子旁候着;学生们或坐或卧,有的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流着口水,在自己的脚臭中做着香甜的梦。
“无志之人长立志”,这种志我立了几次就拉倒了,虽然后来重新听从了宁白的意见,复习考研了,但从此这些教室我再也没进去过。
有一个黄昏,我一个人到临近学校的公园去逛。我照例背了一本书。夏天时这里有各种花繁叶茂,我和室友们还在芍药和牡丹的艳丽花海里照相,在岸上种着不飘逸的柳树、水里脏兮兮的池边看鱼(不知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秋天虽然并不冷清,但落叶已经多了。花开始衰败。夏天芍药长得极茂盛,花瓣肆意疯长,舞姿婆娑;花叶深绿,好像笼着墨一样深的水。黄昏人们开始走散。空气里洋溢着一种夏天还没消失的地面上被晒久了挥发出来的香味,这种香味能发人深思,尤其在黄昏的时候。我坐在一条向着落日的灰黑色长木椅上翻开《四十二章经》。这本书薄薄的,黄色封皮,是一个室友送给我的。
落日的光芒一瞬间不见了,面前来了一个黑影。“人们都会猜想看佛经的人是由于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书生气的声音;自然地、简直连我也无法觉察似的坐下来,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纸片似的身体软软地贴在长椅上(身体?),黑衣疲惫地垂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面色苍白,眼神里闪出神经质的光芒,有时好像非常疲倦,以致似乎无法支撑身体的正常运转;有时又显出好奇而探究的甚至有点倔强的神色,双目发亮,好像要看透一个灵魂,不可直视。发丝细长而蜷曲,罩住整个脑袋,只留出额头下的苍白脸,并且似乎从没有打理过,表现这主人一种放任自己的身体让其自生自灭的人生态度。不过我敢说这种头发即便任其自由生长,也永远不会再长长一点。黑风衣也脏兮兮的,脚上的确穿着黑布鞋。“为什么穿布鞋?”我问。“舒服啊!我从小就穿布鞋,夏天凉快。”他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于是沉默了。
“我像个乞丐,”接着他开口了;听得出这句话平淡而冷静的语气里的深层含义,好像在叙述一种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好像在他眼里他自己是个别的什么东西,“晚上总梦见自己干一些猥琐的事,被人追踪,无处躲藏。”“我也是。”我附和他说。“不过你的确是乞丐。”我又说。他笑了。“你算说对了。我梦里总出现几个一成不变的意象,比如和尚,”他拿起我的书,“我其实不太相信这些说法,虽然是一种尊贵而智慧的人生观,我十分佩服,可我根本不会按照其中的任何一项自己身体力行,我还是吃肉喝酒。”“你能喝酒?”我惊讶地说。“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人们听说我是中国西北地区的人,都以为我很能喝的呢。”他简直高兴起来了,“一次我在酒席桌上碰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南方人,——这是后来的事了,我大学毕业考研,读完研就在一个研究会工作,与主流意识形态息息相关的那种(他声音低下来;我想,用得着这样吗?),说些假大空的话,我心里很鄙视他们,接着就开始鄙视我自己。开会的时候,我跟着那些人到处走,总是当孙子。开会照例要聚餐,见的都是陌生人,他们说这是‘自家人’。这种被称为‘自家人’的陌生人在席上要互相敬酒。于是这个酒气冲天的家伙红着眼端着酒杯过来,嘴唇青紫地问我是哪里人,我说西北人,他听了高兴极了:‘幸会啊!喝!西北人豪放,比我能喝!’我只好装作很豪放的样子喝了一杯,其实是抿了一口,我耍了点心眼,酒杯里只倒上杯底,看上去总是杯底剩下的一点,每次我只喝这一点。”
“对了,我不是在说和尚么?”他忽然低头看见了《四十二章经》,想起了他的梦,怨怼地看我一眼,“你看,我现在就剩下这么点兴趣了。生活没有什么趣味,我白天昏昏欲睡,好像什么都没看清,晚上做梦倒看得清了,因为做梦的时候身体不需要行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不累。我怀疑我所有的想法都仅仅是受制于身体而导致的(自言自语似的)。昨晚我梦见我家来了几个和尚。他们坐着由许多人抬的轿子到我家门口。起码一共有三顶轿子,好几个和尚被人们簇拥着从轿子里下来,往我家屋子里走,他们身穿长长的黑色僧衣,外面罩着绛红色袈裟,据说是从遥远的西藏来的。”“你去过西藏?”我问他。“没有啊。不过这些我平时都想象过,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一切永远都是时过境迁,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根本来不及看清,除非现实如梦中的形象那样清晰,既可以看清全貌,又可以看清局部,但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我觉得他几乎可以去专门研究梦了。“梦醒之后我把这些和尚忘掉了。昨晚睡觉的时候我好像着了凉,肚子很不舒服,我在梦里一直找厕所,找不到,急醒后我马上去上厕所,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痕迹。我记得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头发像涂着一层水银似的,颜色像一片深蓝色的星空,寒星点点在上面闪烁,他好像是一个和尚的弟子的儿子。于是我恍然大悟似的想到我还梦到了和尚,甚至连此前梦到的和尚都想起来了。”我哈哈大笑,“此前梦到的和尚怎么样了?”
他翻开书,第二十章“推我本空”里夹着一个黑色书签,上面画着鲁迅穿着清末长袍的黑白肖像,细条坚硬短俏,像是炭条描出来的;念道:“鲁迅的胡子,蒋一谈著。蒋一谈谁?”“不知道。——我对和尚倒不怎么感兴趣。此前梦到的和尚怎么样?”我继续问。“你不感兴趣?”他没回答我,倒对我给自己那个定论略显惊讶,“那为什么你枕旁总放着一串印度尼西亚和尚送给你的檀木佛珠?”“习惯嘛。一是味道好闻,货真价实的檀木珠子,跟我大概有三年多了,香味一点没变。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冬天我把它收到一个上面印着宝蓝色花纹的方形铁盒子里(这个盒子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曾在一个中秋装过一个莲蓉月饼),夏天的时候取出来,发现珠子上生出白色的斑点,发霉了,我挺难过,擦了擦,没什么变化,就搁置床头去忙自己的了。晚上回来一看,上面的白斑没有了,它们竟都变回原样了。此后我就习惯把它放在床头了。”他盯着我,好像不相信我的说法。“我又不念经。虽然,有一阵子我甚至想给这串佛珠上的每个珠子起一个名字,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像你说的,唯一发生了的只是想象而已。”“好吧。”他撇了一下嘴,“此前的和尚,印象清晰的只有一次,其他的只是梦醒了记得梦到过和尚这件事,没别的印象了。那次其实算是一个噩梦,但在梦中我一点也没害怕。不知道梦见神庙跟和尚有无关系?”他突然望着天自问似的说。“神庙?可能是另一回事吧。”我说。“总之,”又说回和尚,“那次梦到一个和尚领着我和另一个人,好像是我女朋友,一起去一个寺庙。到了寺庙门口,那里黑乎乎的,庙门很深。就在和尚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与庙门垂直的地方有另一座房子,比我所在的这个寺庙阴森可怖多了,门前还有一个身穿墨绿长袍的人吹打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在意识里这个人是与什么宗教有关的。这时,那座房子后面转出两个人来,是黑白无常。由于天黑,只见他们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就像小时候在电视剧里见到的形象那样,不过每人手里都拿的是拂尘,不是钢叉。他们衣袂飘动,走得很潇洒,由于离我很远,我也没觉得害怕。这时那和尚请我们进寺庙,我们就进去了。进去后和尚就不见了,情境变成我家院子,可是又好像好久没住过人了,到处长满了杂草。”他停顿下来,把身子动了动,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把头仰向天空,那里浮云如凤尾一般四散铺开,夜幕将要降临,西方只剩下几缕落日余晖在城市的高楼后渐渐消散。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梦,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我颇觉奇怪。“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做过的梦我都记得。黄色的小狐狸;有透明的银色眼睛的小黑鸟;天空中的各种异象……你该回去了,这里离学校不是挺远的吗?”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我们从公园出来,顺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前走。在学校附近的步行街上,——这里已亮起了各种彩色灯光,人们来来往往,夜市开始了;我们遇到一对情侣在吵架。按惯例,这种情侣式吵架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我也从来没有兴趣围观一些路人毫不相关的吵架。但是他站住了。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步行街的一端。从这里往西走是学校,西北角上是一个茶庄。往东通向另一个学校,我和室友们曾在那里“避灾”,那次我们刚好住了一年的宿舍要被学校调换了,我们被四分五裂地插到其他女生宿舍里。西南角上是一个建设银行,拐了弯稍微往南走走,就有一棵枝干粗壮的法国梧桐。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树,掌状五裂的叶子挺大,夏天在树下避阴凉很好;但春天的时候裹在大风中的,却都是这种树上结出的一种球状果实上的毛毛,钻人眼睛,粘人衣服,特别讨厌。我们倚在这棵树的黑暗处。这对情侣就站在建设银行与一个发出昏黄色灯光的路灯之间。我们看见的时候,这个瘦瘦的长发女孩已经哭得神情茫然,手里下意识地拉扯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我猜想她的脚腕处已被蚊子叮得不成样子了;虽然秋天已到,但蚊子比在炎热夏天里更加猖狂。路人们各自闲闲地走着。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身材高大的黑人从路灯下走过,用一种奇怪的比惊喜还惊喜的目光看了女孩一眼。这个幽灵般的目光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惜他们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听到的大概都是些断断续续的句子:“我都哭了两个多小时了……”女的说。“……我连这个也得不到啊!”男的哑着嗓子说;女孩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受的笑声,转身就走。男的抓住她的胳膊:“我知道你在嘲笑……”
“也许以后你也会这样。”他站在我背后冷飕飕地说。“闭上你的鸟嘴!”我离开法国梧桐继续向学校走。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
不久,我听了宁白的劝说,加上自己的无聊,觉得该找点事做,就决定考研。我成天起早贪黑,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看书,闻着那种难以忍受的“人肉味”。话说回来,这个图书馆的确是我上过的学校中最好的一个,我刚入学的时候才开始修建。建好后迎来了大家的各种批评,瓷砖太灰像监狱了,图书馆几个字太难看了,诸如此类。不过馆里倒非常干净。一进门是一个地板能照出清晰人样的空旷大厅,两侧各摆放着一个大约两米多高的观赏大瓷瓶,瓶上印着青绿山水(?)。不知为何,每次我经过这瓶下的时候,总会想象自己把它撞倒,接着大家围上来观看我有多手足无措的情形。
对面墙根下放置着电脑,用来查找借阅书目。进门左手是阅览室,里面人少,空气新鲜,但不能带书去看,因此学习一般都在二楼到四楼。桌椅真漂亮,到现在为止也还是我见过的图书馆里最漂亮的。白色正方形桌子,光滑干净,湖蓝色桌腿,黑色软椅,一张桌子够四人围坐看书。
我每天在这里占座位看书,看得眼睛发涩,脑袋左半球后面发麻,摸上去有麻木感,有时又转凉,好像有个风扇在里面吹似的;有时读着读着脑门上又发热。我以前学习时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因此非常纳闷。我说给一位老师听,他也纳闷说,发凉的他有过,但发热倒没有,怎么像CPU似的?
有一个晚饭过后,我又回到图书馆学习。气虚,浮躁。英语更是让我头疼。只好出来,信步穿过图书馆旁种着许多枝干直冲云霄的水杉的林子,到后面的路上散步。路的另一侧是一片废墟,原是学生宿舍楼,因太旧,拆为平地,预备新建。
“好久不见啊!”熟悉的声音。他从荒凉废墟的另一头走来,双手插在兜里,皱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能怨我。”我从废墟里走进去。不过他来了我很高兴。由于前一天才下过一场雨,这个废墟倒并不尘土飞扬,走进去后,里面散发着一种强烈的雨后泥土味和东西在暗无天日处埋久了的霉味,使我反觉新鲜。我第一次发现废墟也有如此魅力。土红色和蓝灰色的烂砖乱七八糟地半栽在泥土里,不知怎的有些砖还呈黑色,好像烧焦了似的。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被压得扁扁的半埋在泥土里。靠着学校围墙的另一端,堆着无数白色塑料口袋,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一些发黄的沙发里的海绵被撕成碎片,看起来极像被撕碎了的面包。几棵松树被施工的机器推得歪歪斜斜,说明着末日的无奈。看废墟是一件美妙的事,成千上万个抽象的想法在脑袋里衍生。走在废墟里,犹如身处一堆被剪碎了的故事中间,我甚至几乎可以确信下一刻就能发现什么秘密。无人问津的泥土堆里新生了一些嫩绿的瓜蔓,还结了两个核桃般大小的西瓜。这也可以视为秘密。废墟的魅力在于它总能显示一些看似莫名其妙的东西,能勾起人梦中那些被埋藏了许久的关于神秘物的古老观念。
“这有什么好看”,他见我认真地看,不屑地说,“再怎么看,还是两个字:废墟。我家门前下有一个园子,我常梦见那里是一个废墟,我能偷偷进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他往旁边的路口上张望,神情有些急切,心不在焉。“你在等人?”我问。“没有。”他带着些苦恼的神态说。瞬间,他又高兴起来:“那原来是一个场,西北人用来碾粮食作物的。后来改成一个园子,栽上杏树和苹果树,不过我还没见苹果树上长出苹果来。每次下雨时,山路上下来的水便流进这个园子。园子旁的地方有块荒地,早就种着杏树,里面长满杂草;还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树,我小时候常拿棍敲李子吃。就是这棵李子树,我曾梦到在一个结满露水、阳光灿烂的早晨,碧绿的枝叶上爬满土灰色的短腿小蜘蛛,一层压着一层,蛛丝相互勾结,使它们从树梢上直垂到地面。把我吓得浑身发麻地醒了。”“你怕蜘蛛?”“……怕。”我觉得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怕的。“话说回来,”他反问道,“这几天怎么不见你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路上过来了宁白,背着包正要去图书馆。看见我们在废墟里,她停了一会,又转身走开。我身旁的这人往前走了几步,喊道:“是你!”“是我,咋了?”她回过头来,一脸气愤。“没什么。”他淡淡地说,也不打算往前走了。我扶住一棵歪着树干的松树,看见宁白苍白着脸,好像刚从沉睡的古墓里出来。她听见他这么说,转了个身,又回头站住,使劲说:“你的确是个贱货!”“你这么说我?”他的声音显得悲凉了。“你不是说你是个贱货么?怎么,又觉得不是了?你的确是个贱货!”她的话连珠炮似的发了出来,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你给我滚!”他也吼起来。我一阵晕眩,松开手蹲下身子。眼前的废墟开始晃动,焦土,烂砖,面包屑;一切都消失了颜色,只有耳鸣非比寻常地一波接着一波袭来,让我喘不上气。我在晕眩中吸了一口冷气提高声音喊道:“你们都给我滚!”
一切安静下来了。废墟里凉气渗入夜幕,金星在西方闪烁。路上走过了几个学生扭头盯着我看。“我怀疑你有点精神分裂。”他走过来说。“你才精神分裂呢!你也滚远点!”“别脾气那么大啊!你看路上这么多人都看呢。”“我脾气就这么大,你要么受着,要么离我远点!”我从废墟里出来,往图书馆旁的水杉林子里走。“我怎么离你远点啊你告诉我?”他在后面无奈地咕哝了一句。我也替他感到无奈。
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醒了。半夜被蚊子叮了脚底板,又痛又痒又气愤;后半夜还老做梦。一夜没睡好。我洗了脸收拾了书包就出门了。早上没课,直奔图书馆。他在图书馆旁的水杉林子里叫住了我,脸皮发肿地抱怨说:“做了一整晚梦,好累,坐下来聊会吧。”我说我要到图书馆占座位去,否则晚了就没座了。他点头说,那就快点,我在这找个椅子等着。我把书放在每天去看书的地方,背了只装着一个小钱包和几支笔的书包,回到林子里。
“时间不多啊,”我看着手机坐下说。“真抠门!我就是想说说这个梦,你一定感兴趣。你写的论文不就是关于梦的吗?”倒是会找借口。“不是啊,我写的是爱·伦坡的小说,哪里是梦。”“小说不就是梦么?”他反驳道,“况且我记得你说还要用荣格的理论。荣格可不就是研究梦的么?”还振振有词;看我翻白眼,他笑了:“唉,你要是实在不感兴趣,我就不说了。”“找死么你?”“好好!”
“说来奇怪,这几天我在写小说,本来想象力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会创造出这种梦呢?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说你不相信。”“别卖关子!”“你记得《西游记》女儿国里那种喝了能生孩子的泉水叫什么名字吗?”他想了想,问道。“子母河。落胎泉。”为了省事,我连打胎的水叫什么名字一并说了。“对啊,子母河!你猜我梦到的那种水叫什么?——锁阳泉,哈哈!”他开始眉飞色舞的起来。“喝了能怀孕的水?”“是啊!你说这个名字多形象?!不做梦我怎么能知道我有这么厉害!”他兴奋得眼神简直有点逼人;脸皮好像也不那么肿了。我想到有的人聊天觉到可笑之处时,爱攥起拳头揍人,我就怕与这样的人聊天,因为被揍过不少的次数。一次我差点被一个初中同学,一个胖乎乎的泼辣红衣女孩子在教室门旁揍哭,她一边笑一边使劲捶我的背,劲儿还使得很认真,那可比真正揍人的力气不差多少。幸好他高兴了不惯揍人。“的确,吴承恩被你比下去了。”我嘲讽说。他不必在乎地一笑:“一个形状挺宏伟的木房子,颜色黑沉沉的,像一座富贵人家的古宅,时日久了,但并不显得旧。它在东北角上。我得说这个方位很重要,因为我有许多次都梦到这个方位有一间房子,虽然每次房子的形象都不同,但这个方位从没改变过。而且每次我只能在其他事物的遮盖或掩映之间看见这个房子的一鳞半爪,从不是全貌。好像下着雨。水从房檐上滴下来,亮亮的;我是透过站在我前面的几个大学同学之间的空隙看到的,因此单看到了水滴滴下来时在同一个位置的样子,还有它们在黑沉沉的背景色中的银亮。我梦中的水都是这种颜色,真他妈漂亮!我特喜欢这种黑沉沉的黑铁一样的背景色,加上银亮的水的颜色。有一次我梦到月夜里月光照着大地,月亮旁有几朵云下起了大雨;天空的其他地方是一种光滑而深不可测的蓝黑色,我透过月光看见雨滴落下来时连成一根根银亮的线,地下积水像一片片干净光滑的镜面……好好好,不多说,想起来了顺便说说嘛。据说有几个人喝了那种水,一打听,就是锁阳泉里滴下来的;接着大家都莫名其妙地要生孩子了,一阵恐慌。我记得我没喝,但在梦中也很从众,好像喝了似的,跟着大家一起恐慌。最终听说有一种禳解之法:要翻过七座山,名七色山,因山上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而得名;同学中十二属相相近的两个排列在一起,两人一组爬山;到终点后发一个证书,就可以解了难。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路怎么走,乱走一气,花了许多功夫。后来见几个同学已拿到证书从山的另一头下来了,才知道浪费了时间。于是我和一个属羊的同学一起爬山。山很陡,只能看见石阶隐约悬在上面。山上的土并不是纯色,而是在咱们常见的这种土里夹杂着一些鲜艳的色彩,形状像山形横断面上的纹路。我们爬了许多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爬上去的很陡峭的山路,花了许多时间,最后看见了长得很茂盛的紫色薰衣草和山上的紫色纹路,我很高兴。终于到了拿证书的地方,大家都排队等着。不久,我的一个高中同桌叫玛莎的过来,拿着蓝色文件夹说:你没有证书。说着还在上面写上:开除学籍。我问为什么,她悄悄拉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点着手说:‘你过来。’我走过去把耳朵给她,她操着官腔说:‘你这个情况已经被人暗中告发了,说你有填补虚空的痕迹,不能拿证书。想解难,还要再走一遍。’好像爬山的过程能被随时监控似的,还有成绩记录。测试成绩的是一些无形的选择题,据说我由于不知道答案而乱填了几个,因此她说我有“填补虚空的痕迹”;我也的确在空中看到了我的成绩以及上面有关错误的红色数码标识。我听了觉得可悲,无话可说,就蹲在一个长满杂草的洼地里笑起来。笑醒了。醒来后我还在发愁,躺了一会儿才反应到没必要发愁。”
“挺诗意的啊!”我说,“尤其那个说法:‘填补虚空的痕迹’!人生是一道选择题,有意思。”“关键是不知道选什么,”他说,“可能是我写小说之前的那一阵子太无聊了,所以就做了这样的梦。我写小说也只是为了摆脱无聊罢了。这说明在我潜意识里,那种写法根本不算真正的写作。——没办法,只能填自己喜欢的了。”“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你这么一大早就把这个梦说给我,说不定也有什么命定的道理呢。我这么争分夺秒没有人性地复习考研,不也是为了填补虚空吗?”他点点头,笑起来:“有意思。”我纳闷了一会儿,忘了要去图书馆看书。
林子里人们开始来往,东北角处有一个漆成黄色的木头圆桌,旁边有四个鼓形石凳。一个身穿银色T恤、披着深灰色灯芯绒外套的男孩面朝角落坐在石凳上背英语,一边盯着眼前的杂草不由自主地发呆,于是那句话在他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I’m
definite about this. I’m definite about this.……”
他把嘴埋在风衣领子里嗤嗤地笑:“看吧,这英语学的!”他建议我出去走走。我坚决不同意。最后他提议说,去书店走走最好,“开阔视野,对读书学习很有帮助,起码能换一下脑子。你成天一天到晚的就憋在那个角落里,不觉得虚无么?你想,宇宙从发生大爆炸之后就变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废墟,这个废墟里有一个渣,正好适合一些生物的生存,其中一些生物自以为是高等动物,自我膨胀,创造来创造去,建造了越来越多的盒子把自己关起来;为了适应在这种盒子里生存,你坐在一个附近同样是废墟的、小不点的图书馆的小角落里,闻着人们身上的臭味……”我打断他:“走吧,别废话了!”他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听从这么个借口。”
“对了,”他突然想起点什么,“你那次说贾宝玉怎么样了?”“贾宝玉怎么了?”我反问道,想不起是哪次。“这记性!你说你觉得高鹗补充部分里的真假宝玉一节有意思。”“哦这个啊。《时间简史》里说:宇宙爆炸之后,分为物质和反物质,两者碰撞之后就会消失,留下能量。如果你在宇宙中遇到一个反的你,千万不能互相碰撞,有多远滚多远,否则你们碰撞后就会在一阵能量中消失。所以……”“这个意思啊!”他笑起来,“你可真能想。胡思乱想。”“我只是想,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反的我,那我见了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与他接触,然后一起消失。这肯定是我最好的死法。”“想得倒美。”
出了学校大门,往右拐都是服装店。我曾在其中一个复古型店里买过一条绿色多褶皱的半身长裙,不太便宜,穿了不久就起球。这家店门前常年贴着一块红纸,上面用墨笔写上几个大字:“清仓处理”。贴了已有三年。往左拐走不久,一连有三个书店。其中一个专卖旧书,在一个韩版服装店旁边,离学校最近。从书店进去直往里走,有个焊了铁栏杆的大窗户,窗户外罩了一个铁网罩。我每次进去,都能见到这个铁罩子里放着一个用黑色细铁丝编织成的鸟笼,关着一只比乌鸦稍小点的纯色黑鸟,嘴不红,毛色并不亮丽,简直有点缺乏营养;总睁着恐惧的眼睛,发出几声不成音律的怪叫。我不知它叫什么名字。它是个丝毫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沉闷地闭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常年吹着从地下透上来的阴风,骨骼发凉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透过这些铁丝,能看见学校里教师公寓下面的园子,里面种着各种菜和蔷薇之类的花。由于阴影较多,水分充足,阳光不够,这个花园里的花和菜长得有些病怏怏的茂盛。
进来后,我照例先走到窗前看这只小黑鸟和窗外的园子。“这只鸟像我好多年前梦中的一只鸟。”他过来说。“你简直是个梦二先生。我以后就叫你梦二先生了。”我说。“梦二先生?”他不懂这个词的含义。“我小时候看过的一些古老的故事书上说的。梦二先生常常偷听人家说话,然后装作梦了一场,醒来的时候说,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人家照他说的一看,果然有:就是梦二先生。”“好吧,”他笑了,“那我就是梦二先生。不过这只鸟真的像我梦到过的。你知道我家附近有一个黄土筑起来的破碉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总之民国的时候肯定有了。分两层,在我小的时候,外面的围墙还在,现在已经没有了;里面有个厚厚的围墙,大概有十几米高吧。我小时候常爬上去玩。厉害?不是,这个围墙上有一处连接着一个小小的斜坡,可以顺着斜坡爬上去,大概是筑的时候专门做的。对,供我玩的。碉堡周围还有个沟,大概是那时所谓‘护城河’吧,不过没有水,里面种了些树,榆树杨树什么的。我常梦到这个碉堡。据说里面鬼气森森的,大家在中午阳光炽烈和晚上夜幕降下来的时候都不敢再进去。”他一边找书看,“所以在我梦中出现的时候,碉堡里也很诡异。我每次梦到时,处境都是天黑了,我由于不知道的原因留在里面了,然后就看到诡异的东西。那只小黑鸟是其中之一。我看到的时候它在地上踱来踱去走着,个头比这书店里的还小,眼睛又大又圆,透明发亮,就是那种水银色。”“你对这种颜色很偏好啊。”“梦里常出现,但我并不怎么特别喜欢。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我有些梦也是这么做的,好像是它们逼着我做的。有些人和事我非常想梦到,却怎么也梦不到;有些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时不时地就会梦到,总使我觉得日子似乎往回倒流了一下。
书店里散发着旧书书页的霉味。这里多的是文学方面的书,古代典籍居多。另外还有一些美术书:雕塑的照片,吴淡如的画册,都好像无人问津,我进来经常见到那几本。有一阵子我倒是常见一个人在这些书旁徘徊,他看上去并不怎么老,须发茂盛;头发却已花白。发丝是一种自然的小卷曲,但不卷在一起,每一根发丝都垂下来,因此用不着像女人烫的卷发那样摸啫喱水固形打理;梳得非常整齐,用一根天蓝色上面有银色斑点的皮筋捆着。由于头发蓬松,远看像一个大毛笔头垂在脑后。这头发使人想起厚厚的羊毛毡。但他只是在那里徘徊,好像从不买什么书。
看了一会,我发现我自卑起来。书店的书堆积如山,每一本我看了都有压力。于是走出店门。他问怎么了,我说我要去校医院看看眼睛,由于这几天看书紧张,眼睛熬坏了,下眼皮里有小水泡。他说陪我去。
到校医院,花了一块八毛钱挂了号,就到二楼去看。这里一间房是眼耳鼻舌喉科,一个年轻男医生坐在窗下的桌旁替一个女孩看喉咙。我前面还有一个女孩也在等,她男朋友陪着她。她穿着一件深蓝色上面有白色百合的连衣裙,头发乏味地用一根黑色发绳扎起来,脸色苍白,身体单薄,背着一个双肩黑色大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装了半杯枸杞茶的橙黄色塑料杯,站一会儿就跺跺脚,好像着急,又好像不胜其累。她的男朋友站在她旁边,既不帮她背那个大包,也不关心前面的人是否看完,睁着一双看不出焦点的大眼望着窗外的几茎在风中摇曳着叶子的爬山虎,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不久她也进去了。我靠在门框旁。医生开口问她哪里出问题了,她说耳鸣。于是她要被带进里面有医疗设备的房间里去了;她把包取下来,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于是男朋友进去接了过来,然后不知所措地往门外退了退,最后出来坐在门旁用来临时休息的铁椅上。
“看看。”他在我旁边用叹息的语气悄悄说。我没说话。观察一会儿就结束了。“发炎的地方需要洗洗,一个星期后再来看。”医生从房间里出来说。她面色带了点红润,跟在医生身后,答应了一声。“耳鸣无法根治。少吃辣的东西,葱蒜之类最好别吃;要心平气和,不要急躁或发脾气。”医生一边写药方一边说,最后那句话说完笑了笑。她点头哦了一声,好像在回想自己有没有急躁或发脾气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了。我走进去。“怎么了?”“下眼皮起水泡。”我说着,把一个手指贴着下眼皮往下一拉,他拿起桌上一支小手电筒照住我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又把我的手拨过去,自己一手拿手电筒,一手四根手指撮在一起,有点野蛮地揪住我的上眼皮使劲往外一翻,看了一番。“发炎了,”他说,“开点眼药水点点。金霉素晚上睡觉之前点,不过有点刺激。”我答应着。
回到图书馆,已近中午。我放在阅览室角落里的书不见了,桌子旁边换了另一拨人。我找到管理员,一个瘦瘦黄黄的看起来经常睡眼朦胧的女人,问我的书在哪,她没好气说:“你的书上哪去我咋知道?”我焦躁了几天的额头上正起了几个疙瘩,见气就火,马上要顶嘴,忽见书架旁的一个运书车上放着我的蓝色笔记本,就说:“看到了!这下不用劳驾阿姨您了!”这个“阿姨”很是刺激她,她抬起已垂下来的三四层眼皮白我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到旁边的铁书架上放书,声音非常响亮。学生们都盯着她和我看。在一阵间隔的寂静里,门口传来霸气的高跟鞋响声,一个上身穿湖蓝色短袖,下身白色短百褶裙的长发美女走进来。这当儿不知是她占了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了她的便宜:学生们又开始把目光转向她盯着看,神情里还发生了点异样。原来她身后的一角裙摆不小心栽到内裤里去了;遗憾或者庆幸的是,这个裙摆栽得还算争气,恰好到还没有露出内裤的程度。大家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行着注目礼,见她拐了个弯到阅览室的另一头去了,才不太放心似的重新把头栽进书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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