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喝完酒可以和宝宝一屋睡吗和叔叔喝酒,女儿可以在一边倒酒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有人在上马墩当街接吻,有人在足疗店暗自神伤


前“喜贼”阿辉要创业,这一下可惊动了政府。

只不过此“政府”非彼“政府”,他是个中年光头男,姓孙,曾经当过狱警。

“孙政府”的前半生让人捉摸不透,明明曾是功勋警察,却主动脱掉了警服。

自己的人生大事不着紧,对上马墩这帮“劳改犯”的事业却特别上心,要说这其中没点隐情,怕是谁都不肯信……

每个周六,欢迎来到“上岸”歌舞厅,这次播放的是“孙政府”的爱的故事。

讨账不成功的第二个夜晚,荣老板引着阿辉去见孙政府,隔着两三百米路,荣老板指着三胜炖肉摊上一个精光的脑门,问阿辉:亮吧?一千瓦的灯泡。

阿辉讲:蛮刺眼。这就是孙政府?

上马墩夜市口,满当当的人,其他的摊位都座无虚席,针插不进,十分珍惜这明争暗斗来的窄小空间,朱宝胜的摊上却有一张桌子空着,放了茶水、瓜子、花生,不炒菜的时候,朱宝胜就坐在那里抽烟,得意地说,这是专门给“政府”准备的,客人不给坐。

他口中的“政府”,便是孙卫明。

此刻,孙卫明正在桌上吃酒,有顾客要炒饭,朱宝胜摆摆手,中气十足:不做了,陪政府。他看了看孙政府瞪过来的眼珠子,话风一转——那是不可能的,立刻开灶起火。

荣老板过去了,孙政府扬起手,他的手心有道长长的伤疤,十分骇人。孙政府招呼着:荣老板啊,陪我吃两杯,云南的竹筒酒,蛮好吃的。

荣老板引着阿辉到桌前,讲:阿辉,你喊人,这是孙政府。我们的事业,马上要多拜托孙政府的。

孙卫明朝两人低了低手,示意他们坐下。

“荣老板,你给我发了微信,事情我都晓得了。这个阿辉,我也觉得做事情蛮用心,你们要在上马墩的文化广场上搞活动,我会去打招呼的。街道办主任我蛮熟。吃酒吧。安心做事,难题不大。”

孙卫明挠了挠自己的手心,他一喝酒,手心的伤疤就犯痒。

阿辉忙着给众人倒酒,朱宝胜凑上来,递给孙卫明两张百元钞票,孙政府,你待会儿回彩票店,帮我买几个号。

荣老板就骂:你狗日的不赶紧攒钱,买这么多的彩票!歪脑筋。

朱宝胜憨憨一笑,讲:我中了五百万,我就投资阿辉,帮衬他当锁具大王。

孙卫明讲:你顶多是中奖5元。

他把钞票又塞给李雪,李雪正忙得热火朝天。

“你管管每天的营业额,不要给朱憨包全买了彩票,我虽然开彩票店,不稀罕他这一个人的生意。”

李雪忙得头也没空回,只说:我哪里能管钱?!他,我都管不住。

酒喝得到位了,孙卫明要回彩票店了,又拍了拍阿辉的肩膀,讲:等我通知吧,难题不大。

孙卫明的彩票店只有巴掌大,里头还有一个杂货柜子,卖烟卖饮料,柜面拖着长长的刮刮乐。店门口摆着一台大冰柜,春末到秋初,冰柜旁都围满了小学生。门口还有两个儿童游戏车,上马墩的小学生和二流子,都常来店里,一边是玩游戏车的,一边是碰运气的。

彩票店的二楼是卧室,楼道极度狭窄,上楼靠钻,孙卫明每天都钻上钻下,46岁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睡觉。他是个独身汉,当警察时谈定的对象,因为他当不成警察了,便跑去成了别人的对象。这个“别人”也不算别人,是孙卫明从警时同一个办公桌对面的同事。

孙卫明为什么不当警察?这是铁饭碗,是他那个年代的人,最牢靠最吃香的职业。况且,孙卫明还不是一般的警察,是受过功勋的。

说来可笑,孙卫明是迷信了,才主动脱了警服。

2007年的劳动节过后,孙卫明的警务工作已经停了几周,他正为调动的事儿皱眉头。

孙卫明04年警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上马墩平安巷派出所,干了一年户籍警,后来转治安警,不到一年,他就立了省局的头等功。可这对他并不是好事,他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荣誉抑郁了。当初上面找他谈话,说劫持人质的情况下,警察击毙歹徒是敬职的体现,正义的行为。他说,反正我不想当什么英雄,也不想当治安警了。

那些天,平安巷被记者堵了,都来采访孙卫明的。

在没用枪的情况下,孙卫明徒手击毙了“411劫持案”的歹徒。当时情况紧急,歹徒劫持了一对少年兄弟,杀死并分尸了弟弟,又用剔骨刀挟持了哥哥。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置,没等来警力支援,他在预判歹徒即将行凶之际,一个箭步上前,右手抓住歹徒尖刀,用170斤的身体压制歹徒。两人在地面搏斗几分钟,最终尖刀扎穿了歹徒的脖子,他的右手和左肩负伤,缝合21针。哥哥获救,但因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有了问题,一直在安定医院治病。

上面换了一拨人做工作,说411案影响极大,好歹要见见报,帮着警队把这个正面形象立起来。一来二去,孙卫明见怕了这帮大小领导。正在这时,上面又挑明一个条件:你把这些记者应付了,授予你的荣誉按流程领了,你调岗的要求才好说。

为了不再烦神,孙卫明回道,组织上让我当英雄当狗熊,都无所谓,赶紧完事帮我调岗。可真到开记者招待会那天,他后悔了。

那场面弄得像公审大会,他本来就胖,荣誉绶带披了两三条,胸口还绑着一朵大红花。底下乌压压的人,摄像机、录音笔、话筒使劲朝台面戳过来,弄得他一紧张,出了一汪汗。

记者尽问刁钻问题。有人问,孙警官,歹徒有过绑架女童的前科,这次劫持兄弟,并杀死弟弟,有媒体报道称歹徒是娈童双性恋,您怎么看。他答,弟弟的尸检报告并没有显示其遭受过性侵,目前尚无证据佐证嫌疑人性取向问题。有人问,歹徒家中冰柜藏了一具少女尸体是吧?他答,那具尸体是嫌疑人女儿,尸检报告显示,死亡原因属于割腕自杀。有人问,歹徒女儿自杀和411案有无某种联系?他摇摇头,回道,需等警方进一步调查。

一个中年女记者挤到人群前头,踮着脚问他,歹徒刑满释放不足一年,孙警官能说一下,您的辖区是怎么安置、督防此类人员的?

孙卫明低血糖,又没吃早饭,出了一阵汗,嘴唇发白,头晕目眩的。他答不出问题,双手撑住讲台,腿一软,倒在了地板上。

进了医院,孙卫明病床前围了一群人。单位领导正和父母交谈,父母说,这孩子没杀过鸡,现在弄死个活人,心理压力大不吃东西,低血糖老毛病犯了。领导吁了口气,说,现在的警校生一届不如一届,心理素质、身体素质这么不过关。让他先休养一阵子吧,不行再把他调回户籍警。

孙卫明听到这,不再装迷糊,睁开眼喊道,领导,我申请去当狱警。领导瞥他一眼,说,记者会出了这么大洋相,你还好意思讲条件?司法系统和公安系统没有这么对调的规矩,哪是你想当什么警种就当的。躺着吧。

领导背着手离开了,父母左右分坐床沿,开始对孙卫明轮番进行思想教育。父亲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考警校想的是立功,是破案,是风霜雪雨搏激流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你倒好,瞎猫撞了死耗子的运气不赶紧拢住,倒要申请去监狱里巡视犯人的吃喝拉撒。好好的荣誉不珍惜,到底怎么回事?没给孙卫明开口说话的机会,母亲抢话说,人往高处走,你倒好了,反着来。我和你爸供你到今天容易吗?还有琳琳,你们十月要结婚的,你搞这一出,你头脑是不是那天和歹徒搏斗时摔坏了。

孙卫明掀起被子蒙住头,父母识趣,压住火不说了。下午两点,他的未婚妻程琳琳开车接他回去。

程琳琳是厂二代,家里搞化工厂的,80年代就开汽车的家庭。因为父亲有个警察梦,就给她安排相亲,一定要讨个警察女婿。遇到程琳琳,孙卫明是有运气的,虽然程琳琳胖、单眼皮,但孙卫明在同事们眼里,是有前途的。因为派出所的办公楼,有一半是程琳琳的父亲赞助的。

程琳琳比孙卫明大两岁,身体比他胖两公斤,个头比他矮两公分。路上,她边开车边冲未婚夫发牢骚,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要忘了。孙卫明闭目养神,嘴里嗯了一声。她说,那你说说,你记得什么了?孙卫明冒出一声,07年5月19号,程琳琳同志的27周岁生日。07年10月2号,程琳琳同志结婚。她很不高兴,在路边刹车,要和孙卫明好好谈谈,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凶巴巴地问道,你这口气,好像两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孙卫明不吭声,她知道这是在较劲了,撇头看一会儿窗外,把火气咽进肚里,猛地启动了车子。

几周后,孙卫明被喊去所里,领导问他,真心要调岗?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领导面前。领导打开一看,说,调动报告都写好啦。然后把纸往桌面上一拍,板着面孔问道,孙卫明,你说实话,你这突然想去当狱警,是不是听老夏说什么了。

老夏是所里的协警,59岁一糙老头,十几年前是东江监狱的管教民警。他分管的监区有犯人上吊自杀,当天他值夜班,白班的同事发现尸体时,他还在打酒鼾。这人离不了酒,被开除公职后调来所里干协警,屁股口袋里还揣着一小瓶二锅头。

听领导说起老夏,孙卫明紧张了,绷直了身体说道,老夏都住院了,我能听他说什么呢。领导点了支烟,又递过来一支,孙卫明摆摆手,要抽自己的。两人烟都着了,领导从座位站起来,开了窗,背对着他说道,你也别瞒着了,你往医院跑几回,有同事都看见了。

话挑明了,孙卫明的胆气也胀了起来,吊高嗓门问道,411案嫌疑人是不是来所里报过警?领导转过身,朝他瞪着眼,训斥道,你听老夏嚼几下舌根,你就信啦?那是个心肝肺被酒精泡烂了的废人,巴不得整点事出来。

领导粗了喉咙一吼,孙卫明不敢吱声了,毕竟心里那点儿微弱的正义感,丝毫敌不过上级威严。领导在窗台掐灭了烟,面色恢复了平静,解释了几句。

“那人当天骑电动车和巷子里一妇女撞了。妇女揪着他扯皮,他把人打了。巷里人报警,一边倒,帮着妇女说话。谁都知道那人坐过牢,有前科,不是好鸟。所里出警,把那人关拘押室,让他出钱给妇女去医院拍片。那人就在拘押室乱吼,嚷嚷着要报案,说女儿被人轮奸了。谁能信他,以为那是他的脱身之计。老夏那天就看他一宿,他也不信啊,也没跑去问问那个女孩呀。现在倒好,那人犯事了,他倒在你面前编排起这事。”

孙卫明也掐灭了烟,见领导续了一支,他也跟着续上。两人一吸一吐,屋里蒙了一层薄纱纺的雾气。孙卫明走到桌前,轻声轻语问道,那人女儿自杀,那人又杀兄弟俩报仇,这么联系起来,那人报案的事可信了吧?领导脸色铁青,说,这都是推测,案件里唯一的活人,你救的双胞胎哥哥现在已经疯癫了,你说的这些怎么佐证?你跟我面前说说,也罢。你要出去乱说,被那些记者抓住了话柄,411案所有的荣誉都会变成污点。还有那个酒鬼,你给我带话过去,要是再煽风点火、胡说八道,就别想混到退休了。孙卫明说,老夏挨不到退休了,肝腹水,活不下去了。

初春气候,从单位出来,孙卫明才发觉身上的春装警服不抗冻。来时他不觉得冷,是灌了一碗滚烫的豆汁儿。他去济民肝病医院的路上,买了两小瓶二锅头,拧开一瓶,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到了医院,他浑身都热了,敞着外套,脑门上爆出青筋。老夏躺在303病房,刚和孙卫明打个照面,病恹恹的身体像输入了一股内力,赤脚冲到门口。哪像个晚期肝病患者。他挨近孙卫明,四处嗅嗅,兴奋地说,带酒了吧,瞧你小脸红扑扑,一股骚气。

孙卫明左右看看,医生护士忙得不可开交,他把酒偷偷塞给老夏。老夏将酒抱怀里,蜡白的脸色瞬间活了血。他的肚子越来越大,病服一半的扣子都不好使了,头上顶着一蓬卷发,一转身,从后背看过去,就像妇产科走廊里那些扶着腰散步的孕妇。

老夏在病床前穿好鞋,一屁股瘫下去,身体斜靠着枕头,对孙卫明眨巴两次眼睛。孙卫明立刻领会这个暗号——前台借轮椅再去天台解酒瘾。

天台上风大,一阵一阵地掠过去,云层前仰后合,天色忽明忽暗。老夏坐轮椅上,两根手指捏住酒瓶,吱溜一口,品上一分钟,又吱溜一口。几口酒下肚,他拎着酒瓶晃晃,抬头看看孙卫明,说,太不经喝,下回捎瓶一斤装的。

孙卫明叼住烟,脱了警服盖老夏胸口,说,天冷呢,散散酒,回病房,医生要查房了。老夏品着酒瓶里的残汁儿,吧唧着嘴,问道,跟你讲一个打算带进骨灰盒的秘密,换瓶一斤装的二锅头,行不行?孙卫明笑笑,说,你这秘密这么廉价,就值当一瓶酒啊。老夏苦笑一阵儿,再问,你答不答应吧。孙卫明说,别说一斤装的,桶装的我也能给你带,关键你得过医生那关。喝完,你回得了病房吗?

老夏不答,自顾自说起那个秘密。

这件事和411案有关。

孙卫明击毙的歹徒,老夏一早与他相识,准确说,此人当年犯事时,就是老夏逮住他的。

这人原来是县际大巴司机,娶了个外地的漂亮老婆。他有次换班提前回家,撞见老婆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一起。后来打打闹闹,然后离婚,女儿判给了他。

好几年前的夏天,此人在平安巷东南角的爱琴海发廊被人打了。一名警员带着老夏出警处置,查问后得知,他让发廊老板娘提供特殊服务,老板娘拒绝,他就在店里闹事。老板娘喊来一群人对他进行了围殴。打架没闹出什么后果,民警对涉案当事人教育了一番,都放了。

三天后,老板娘八岁的女儿失踪。民警首先怀疑他,人带到局里,一声不吭,什么都不交代。老夏见他老瞥墙上的挂钟,知道他在耗时间。小女孩的生命很可能危在分秒之间,民警决定打亲情牌,找来他女儿,说来劝去,都是一句话,你要真是伤了那小女孩,你就回不了头。你自己女儿才七岁,以后还得指望着你。

亲情牌也不奏效,他就是不开口,只盯着墙上的挂钟。挂钟嘎达嘎达地走时,每动一下,老夏的心就纠扯一下。他急着上去要踹人,被同事拽住了。突然,他女儿低声说了一句,锁在大巴的行李仓里。

民警立刻行动,赶到大巴公司,找到此人负责的车子,打开行李仓。小女孩果真蜷在里头,浑身赤裸,被麻绳捆绑着,嘴上封着黑胶布。大巴车故意停在朝阳位置,7月的日光毒辣,小女孩再闷上半小时,就会丧命。

事后得知,此人离婚后脾气暴躁,打孩子,女儿经常被他关行李仓。紧要关头,女儿就随口猜了一句,救了两条人命。

此人获刑7年,后来减刑2年,06年刑满后回到了平安巷。不到一年,就犯下了411大案。

“平安巷谁都知道,那家伙不是个好鸟儿。但没人知道,他当年嫖娼那事完全是被人诬陷。爱琴海老板娘就是只鸡,说句不怕人笑的话,我常去光顾她的生意,地头上的事也关照她。那人当时就是去理发的,老板娘引诱他做大活,那人脾气臭,打了女人一巴掌。这事吧,当时我要帮他说一句,他也就不至于绑架老板娘女儿。出狱后此人更抬不起头,他女儿被那两兄弟欺负,就是因为她有这么个‘流氓’老爸。其实,只有我知道,那人一点儿都不流氓。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在拘留室嚷嚷报案时的那种绝望,几声之后就哑掉了,他对警察彻底绝望了,也对他冤屈的一生彻底绝望了。我那天看管他,完全可以去核实一下,但酒喝多了,懒。”

老夏说完那个秘密,孙卫明半天不吭声。老夏伸出头,朝楼下望一眼,四五十米的高度,底下没人。他把酒瓶抛了出去,然后说,下回来给我带一斤装的。你看我这大肚子,不知道还能装几斤酒。说来也相称,我借我妈的大肚子到这人世间,我再挺着大肚子还回去。人生就这么一借一还,要过去了。

从医院出来,孙卫明打定主意,再也不见老夏。他知道老夏让带一斤装白酒的意思,酒喝完,老夏就不打算回病房了,要借着酒劲,从天台直接栽下去。

他回到家中,程琳琳、她父母、自己父母,五人围坐桌前,桌面摆一只中国银行的礼品袋子,鼓鼓囊囊的。他有些惊讶,换好拖鞋,父亲猛拍桌面,吼一声,死过来。他缩手缩脚地靠过去,先瞅一眼程琳琳,她白了他一眼,一百八十度扭身,后脑示人。父亲又拍了一记桌面,勒令他坐定。程琳琳父母板着面孔,乜着眼,说,你们的婚事看来并不稳当,我们这方先把礼金退回来。母亲赔笑脸,劝道,稳当稳当的。父亲指着他,勒令道,先跟琳琳道歉,叫你没事犯浑,快道歉。

他看着一桌人,家长、恋人、家庭中的种种角色,突然对这个新秩序的一切感到厌恶。为了维稳此秩序,他需在艰难的时刻,向本该予他怀抱的恋人鞠躬。没人愿意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没人展现倾听的姿态,他们只是担忧一个放弃机遇和前程的家庭成员,是否会动摇这种早在契约之内的秩序。毕竟两个为减肥下不去决心的年轻人,是在父母的逼迫下通过相亲走到这一步的。他同样又想到工作中的那种秩序,所有人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推向授勋的荣誉台,让他承受一枚蒙灰的奖章。

他猛地站起来,顶开桌角,闷声不语地回了房间。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是他拒绝道歉的反抗式表态。屋外乱了一阵儿,很久才恢复了平静。但他的内心翻江倒海,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上来了。他控制不住,不断回想着击毙歹徒的场景。

那是个冰封住的血腥之夜。

411案发生后的几周,07年春节刚过去,最后一场雪停了,平安巷的房檐挂满冰凌。当天气温很低,太阳晒了一天,冰凌都没化完。晚上下雾,孙卫明在巷子里巡逻,见一个男人蹲在路口。走近一看,男人打开了窨井盖,正往下水道里倾倒东西。他问了一声,干嘛的?男人转身便跑,留下两只蓝色编织袋和一根敲冰木槌。

夜雾弥蒙,平安巷的路灯又年久失修,孙卫明不知道男人钻进了哪个弄堂。他打开两只冻得硬邦邦的编织袋,发现里面是一团一团的冻肉,方方正正,有的砖块大小,有的像16开杂志本,裹着结成冻状的凝血。他拿起敲冰槌,举着一块冻肉敲了几下,三四块碎肉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有根手指。他吓得一哆嗦,扔开那根冰凉的手指,鼻孔像老火车烟囱,喷出一阵阵白雾。他喘不上气,缓了十几秒后,才举起对讲机呼叫同事。可他呼了一分多钟,对讲机里只有“呲呲呲”的杂音,无人回应。

孙卫明警校毕业一年半,干了一年户籍警,刚转为治安警,几月前才参与巡逻。经手最大的案子是盗窃变压器,看过最残暴的场面,是偷狗贼在屋里挂了7只剥了皮的土狗。眼下目睹碎尸惨案,他吓得浑身哆嗦,好像原先那个安宁的世界一下有了边界,他一脚踏空,掉入了黑洞。

他深呼吸两次,拿起敲冰槌,跑进巷里搜捕歹徒。雪地上有反光的脚印,他跟着追上去,看见一间灰砖平房,两扇包着铁皮的木门敞开着。

屋里冷极了,没开暖气,浴室的门半掩着。推开门后,他吓了一跳,一台锯骨机立在浴缸旁,半截裸尸倒在浴缸里。歹徒不久前正切割尸块,然后选择冰天冻地的雪夜,抛尸下水道。他镇定住,再次用对讲机呼叫同事。堂屋突然窜出一个人影,他冲出去。一个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举着一把剔骨刀,铁钳般的左手掐住一个体格消瘦的少年,刀架在少年脖子上。

孙卫明朝男人大吼两声,放下刀,放下刀。男人满面糊住了眼泪和鼻涕,怒喊一声,老子就要杀给你们这群臭警察看。

情况危急,孙卫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双脚自动朝前跃去,右手抓住剔骨刀,身体压住歹徒。两人在地上扭来扭去,他感到手心和肩膀火辣辣地疼,身上黏糊糊地冒热气。几分钟后,他发现剔骨刀扎穿了男人的脖子,被劫持的少年像张纸片似的,歪卡在墙根处。门外吹进来一阵风雪,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方才令他回了魂。

同事随后赶到,在冰柜里发现了一具少女尸体。那是歹徒的女儿,割腕自杀,死亡时间在411案立案前三天,尸检显示,生前遭受过性侵。

当良知被隐藏的真相撼动时,孙卫明还能安心享受击毙歹徒的头等功劳吗。那人并非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只是一个饱经屈辱、被命运逼进拐角、以命抵抗的底层小人物。一个坐过牢的无能父亲。现实情况,有完整的证据审判他犯下的罪恶。但孙卫明的心中却存在另一条闭合的证据链,足够辩驳现实中的一切。可审判早就终止,证据无法交付出去,他就是那个刽子手,对一个被命运误读的人执行了死刑,并且成了警界楷模。

在医院听完老夏的秘密后,他的抑郁症更加严重了。之前,他就总被同一个噩梦搅扰。

梦境里立着数不清的红柱子,一个光头、穿蓝囚服的男子在柱子间穿梭,面相模糊,一会儿走到左边,一会儿走到右边,絮絮叨叨,说着听不懂的方言。

他喊: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男子不睬他,忽然蹲到一根柱子边哭了起来,哭出的都是血泪,滴在柱子上,所有的柱子开始往下淌血,一直淌到他的脚跟前。

他后来去查411案嫌疑人的户籍底单,发现此人祖籍是黔东南一个山落里的,那里的方言竟和梦境中男子讲的话音一致。

他就被这个梦彻底吓住了。

单位看大门的师傅懂玄学,没事就在传达室捧着一本《周公解梦》《周易六爻》《奇门遁甲》。他看大门十几年,就捧了这些书十几年。一些在办案过程中“碰了血、碰了脏”的民警总要请他出去喝酒,排一排运。孙卫明原本不迷信,这个梦实在古怪又搅人,耐不住了,也去求他。

他翻了半天书,又在纸上排了孙卫明的八字,倒吸一嘴凉气,摇着头讲:我搞不来,我搞不来。

孙卫明听得心惊,暗里琢磨,这师傅十几年的道行都化不开自己的邪梦,更把他吓住了。

师傅将孙卫明的八字包在一张黄纸内,画了一个道符,让孙卫明周末去一趟镇江的茅山,找一个道号“上清”的法师,将黄纸交给他。

“这位法师是我多年的缘友,懂的比我多,他会给你出个化解的办法。”

茅山是一座道教名山,上清派的发源地,道家称那儿为“上清宗坛”。山上有峰有泉有洞,孙卫明在一处道洞见了上清法师,那是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接过黄纸一看,掐拨了几下手指,讲:梦境赤色,八字又受火雷之厄,化解之地需阴潮。

讲完,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抛出一个卦象。

“坎卦。属相水。万象之中,医院和牢狱属坎卦之地。你是警察,最好调岗,当个狱警,兴许能躲灾保命。”

回途中,孙卫明对法师的话将信将疑,但几天一过,到了上台领奖时,调岗的念头一下就上来了。

这好像也是注定的机会,他成了“功勋警察”,可以跟上面讲条件提要求,不久,上面通过协调,竟批了他的调岗申请。

孙卫明只干了3年狱警,便主动脱去了一身警服。父母怨恨他,他也不说理由,一晃眼,他已独身了小二十年,父母相继去世。至于为什么要辞职。孙卫明在父母临终的那一刻,也咬了牙关,一声不吭。这三年的狱警工作,他好像也酿出了一个秘密,比老夏那个秘密,还要深沉。

每个人的当下都由过去的经历所塑造,自打荣老板回来上岸舞厅,上马墩出现了一窝的刑释人员,孙卫明就忙碌了,兴奋了,死水一般的生活忽然有了盼头,每天都兴冲冲地出门,解决这群“烂人”在街道上所遇到的麻烦。刑释人员被上马墩居民视作“蟑螂”、“老鼠”,彩票店就是蟑螂洞、老鼠洞。

上岸舞厅也不乏走投无路的女劳改犯,林宝宝,一位38岁的色情工作者,容貌一般般,曾因诈骗罪在南通女监蹲了六年牢,出狱后在上马墩开了足疗房,白天却关着店门,晚上再挂出一串小粉灯。她常在三胜炖肉的摊上吃饭,但一直赊账,上马墩夜市摊都被赊了个遍,现在一到夜市,她就是万人嫌。她又常去舞厅玩,荣老板听了她不少的坏风评,看见她就不给好脸。

有次,上马墩街道大扫黄,林宝宝被扫进了派出所,是孙卫明动用老关系,让她少交了罚款,免掉了行政拘留。从这之后,林宝宝没事就往彩票店钻,贴着孙卫明,帮他做饭做菜,帮他洗碗洗衣服。很多人都在背后讲闲话,“孙政府被林宝宝腐蚀了”,“孙政府被林宝宝喂了冰”。

跟荣老板喝完酒回去的这一天,孙卫明正琢磨阿辉的事,刚踏进店里,就看见林宝宝从二楼下来。孙卫明有些恼火,加上酒劲,就骂了一声脏话:娘歇逼的,谁叫你进来的?我店门都拉上了,谁叫你进来的?!

林宝宝被吼跑了,孙卫明到了楼上,闻见肥皂水的香气,看见窗台上晾着几条滴水的红裤头。他又走进厨房,发现泡在池子里七八天的发了霉的碗筷,也都干净了。酒醒了几分,他陷在沙发里,想着不该那样骂林宝宝,心里忽然酥酥痒痒的。

夜都深了,他走到窗口,看了看林宝宝的足疗房,粉灯依旧亮着。

上马墩文化广场上升起一对氢气球,一阵微风过来,条幅左右翻动,麻花般拧一起。荣老板伸着手,把条幅正了过来。活动主持人是孙卫明,他带来了暴走团的阿姨们,她们打扮艳丽,举着广告旗子,上面写着“便民活动,免费上门测试锁具安全性,接受测试的居民,每户发两份三胜炖肉”。

上马墩的老头儿老太出来了很多,孙卫明对着话筒“喂”了两声,试试音。上岸舞厅住着的闲人都过来帮忙,抬着20扇防盗门放在台前,防盗门一字排开。阿辉拿着三种不同的开锁工具,走到了门边。

“各位上马墩的居民,这20扇防盗门,有5扇门装的是老款十字锁,现在仍有百分之10的家庭安装的是这款门;有5扇门装的是B级锁,百分之80的家庭安装的是这款锁具的防盗门,最常见的一款;有5扇门是超B级锁,也可以叫C级锁,防盗级别较高,一般高档小区装此类防盗门;最后5扇门是今天锁具厂提供的智能防撬报警安全锁,今天我们请来了开锁嘉宾,接下来他会用技术开锁和暴力开锁,两种手段来测试防盗门的安全性。等他测试完,我再来介绍我们这位开锁嘉宾的经历故事。”

孙卫明说完,对阿辉比划一个开始的手势。

阿辉深呼吸一次,拿起开锁工具。孙卫明掐着秒表给他计时。不一会儿,秒表迅速掐住,孙卫明举起话筒喊道:5扇十字锁的防盗门用技术开锁手段,30秒打开。

人群中响起稀稀疏疏的掌声,阿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继续开锁。30秒后,孙卫明喊道:5扇B级锁的防盗门用技术开锁手段,120秒打开。掌声密集了起来,阿辉拿起液压剪等工具,一鼓作气,接着开锁。秒表停在400秒,孙卫明喊道:5扇超B级锁的防盗门,采用暴力开锁手段,400秒时间打开。

最后五扇门,阿辉花了十分钟,一扇都没打开,门始终在“嘟嘟嘟嘟”地报警。孙卫明喊:“阿辉分别采用技术开锁和暴力开锁,两种手段,均没有打开厂方提供的智能防撬报警安全锁。现场的叔叔阿姨帮忙投票,四种锁具,在阿辉的开锁表演后,你们会选择哪一种。”

暴走团的阿姨齐声响应,喊着:选智能防撬报警安全锁!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猛烈的掌声,一旁的锁具厂老板也站起来鼓掌。

活动最后,大屏上播放了阿辉的人生经历,现场不少阿姨落泪。来做门锁安全测试登记的人,更是挤破头,阿辉将上门测试锁具的安全性,顺便推销厂家的安全锁。现场,锁具厂老板也跟阿辉签订了合作协议,厂家提供一千套锁具,上马墩区域作为销售试点地区,每售出一套锁具,阿辉和荣老板能得30%的提成,一千套锁具售完,厂家将出资扶持成立“荣辉安全锁业”公司。

活动圆满结束,大伙儿都高兴得不行,要去“三胜炖肉”的摊位上摆庆功宴。

夜深了,整条街面的油烟轰轰烈烈地在柏油路面飘荡。十多家夜宵摊瓜分了江苏银行门口的人行道,每户各占三四张桌子,晚上九点,过了晚高峰,听不见喇叭声的时候,各家从出租屋里或搬或拖,变出煤气罐、锅碗瓢盆、各色食材,拧开灶台,像有人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烟火气就四下飘散开来,上马墩街道的夜生活粉墨登场。

朱宝胜在锅前磕鸡蛋,入油——嘶啦,加圆白菜翻炒两下——哗哗,加酱油——滋滋,是高级的酱油,佳佳酱油,还有几周过期,却也比夜市其他人强,别的摊子是几块钱一大桶的深色液体,也当酱油使。

林宝宝去了炖肉摊上,孙卫明瞅见她了,见她披头散发,一副没睡好的样子,又想到昨天骂人的事,心里有了一点点酸楚。

“宝宝的账,记我头上。”

孙卫明对朱宝胜喊了一声,林宝宝听见了,瞥他一眼。朱宝胜一点儿不识相,只喊:孙政府你不一定比宝宝有钱。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宝宝来钱快。”

林宝宝以前从不在意此类调戏,但今天当着孙卫明的面,却很有脾气,将一只热气腾腾的炖肉砸去了政府桌上。有人起身骂。孙卫明把那人摁下,林宝宝气鼓鼓地回去了。

凌晨,大伙儿还在吃喝,朱宝胜炒饭炒了几个小时,炖肉早就卖光。他侧身拿鸡蛋,扭动脖颈,目光定格在一对人行横道上接吻的中年男女,侧身对帮厨的李雪说,看,哪个呆逼在马路中间啃起来了。

“这肯定不是正经夫妻。”朱宝胜富于经验地判断。

人行道的两人动作越来越投入,女人的手提包掉在地上。夜市摊的隔壁左右,前前后后,都有人出来围观,炒菜的放下炒勺,吃饭的放下筷子,烧烤摊顾不得逐渐变焦的烤肉,花甲摊主来不及关掉灶台,大家都来围观这对四五十岁的男女在大马路中间接吻,这种行为很快造成了主干道的交通拥堵,出租车停下来了,接吻的人依然故我,十分专注。

到了大伙儿该给点反应的时候了,朱宝胜率先从店里出来,试探着大声起哄:喂,钱掉了!那人扭头,竟是许三。

哎,你过来,许三招手。

许三说:我没带钱包,身份证拿出来,给我开个房。

朱宝胜傻了,望着面前那位老姐姐。老姐姐娇羞的一张面孔,年龄感颇强,已经躲去许三的背后。

老姐姐是临终关怀志愿者,在肿瘤医院关怀过不少患者,许三天天往“病友厨房”送炖肉,老姐姐也得了口福,又听闻了许三的坎坷经历,感动得要死。

老姐姐跟许三是一种情况,不能生育,之前嫁过两个男人,都是体制里的。前一位是她下属,两人好了,男人提拔了,也不甘愿再当丁克,便弃了她;后一位是单位犯过错的,编制保留了,但丢了职务,娇妻也留不住了,然后经人介绍和大妈搭伙过了三四年,后来单位空降了一位一把手,是他先前的下属,竟又将他的职务恢复,这人又要去复婚。

老姐姐退休后,两套房子翻了五倍的价,又有万儿八千的退休金,钞票花不光。她缺憾又无奈的人生已然无能自洽,要寻得一份支撑余生的力量,便做慈善。认得了许三弟弟,好像得了真爱一般,追着赶着“关怀”他。

许三也从未得到过真心人的关爱,便珍爱眼下人、珍惜眼下光阴。

站在人行道上,他对呆若木鸡的朱宝胜喊了一句肉麻话:“什么是爱,爱就是在你快死的时候,还有人肯跟你亲嘴。”

朱宝胜捂着左右臂的鸡皮疙瘩,呆头呆脑地讲:怪不得你不来聚餐呢。

“你还愣着干嘛,帮我开房。”

朱宝胜赶紧去开房,跑到一半,羡慕死了,就在心里骂:要死的一个人,还有软饭吃呐。

夜里的这段小插曲,把孙卫明弄得心痒痒。他也喝高了,从政府桌上站起,大家伙儿都在起哄,“少妇少妇,姿势的宝库”,“屁股大于肩,生活乐无边”,“孙政府,搭救搭救林宝宝去呀”。

“搭救”这一声不晓得是谁喊出嘴的,一下就刺激了孙卫明,他脚底心好像抹了猪油,摇摇晃晃地闯进了林宝宝的足疗房。上马墩夜市好像过春节了,多半的摊主,多半的食客,齐齐地凑热闹,要看孙政府出洋相,看他怎么跟一个婊子发酒疯。

孙卫明好像醉得不轻,又好像比酒醒了还精。他刚踏进足疗店,就一把将卷帘门拉下来。立刻嘘声一片,大伙儿只有退回夜市摊上。

卷帘门内,林宝宝瞪着孙卫明,问:你也拿我不当人么?

孙卫明讲:你为什么做这种行当?

林宝宝讲:你第一天认得我么?

孙卫明停了一句,又低低地讲:我实在不想你做这行……

这酒味弥漫的一夜,足疗房的卷帘门没再打开。

孙卫明的“和尚命”在这黏黏的一夜中,“还俗”还得彻底,还得干净。他很舒坦,享受着这些年从未得到过的一种快感。林宝宝太好了。他体会这种“好”,比上马墩所有的成年男人都晚了太多。孙卫明46岁了,这个岁数,才从林宝宝的身体上体会了这种“好”,是悲哀的,对不起他这具活了46年的血肉之躯。

这才是孙卫明最大的洋相。林宝宝没有在意,也没有点破,并且鼓励他:你蛮好的,比许多许多男人都要出色。我也蛮开心的。

以往,孙卫明的情欲都在荣老板送给他的日本碟片里宣泄,他确实没有像今晚这样冲动过,就像第一次吃糖的孩子,吃不够了,几乎用蛮力搂紧了林宝宝,十分激动,语无伦次:你不要再干了!关店!我养你!我们结婚!

林宝宝笑得腰间的一堆肉在抖,讲:哪里还是上马墩一板一眼的孙政府,就是馋了说谎的孩子。

孙卫明严肃了,讲:我是真心话。只要你关店,我光明正大抬你去彩票店,当老板娘。

林宝宝也严肃了,讲:孙卫明,算我没白给你洗裤头。

两人贴到一起,亲嘴,又好了一遍。这一遍,孙卫明不急了,把林宝宝身上没脱的衣服脱干净了,忽然摸到她后背上的疤,摸着奇怪,翻过来一看,是一张烫出来的地图,六个省,湘、冀、黑、桂、川、黔、甘。

“这得吃多大苦头?怎么弄这样的纹身图。”

孙卫明看得心惊,林宝宝却把目光瞥到别处,细声慢语地讲:我吃过的苦头,你想也想不出……

第二天一早,上马墩街道潮漉漉的,晒水车将将开过去。孙卫明回到彩票店,看见门口摆着一只不锈钢大脸盆,里面都是剩菜剩汤,四五只野猫蹲那儿吃着。孙卫明想,谁在他的店门口喂野猫。他心情很好,就不想撵,从店里拿了扫把,逗几只猫。

李雪帮朱宝胜买早饭,路过时,正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怎么不让憨包自己出来买早饭,你起这么早?”

孙卫明这是见谁都主动打招呼的一天。

“指望他?就不要吃早饭。”

“这几只猫谁在我门口喂的?”

“许三,还有他那个干姐姐,那对儿大善人喂的。”

李雪不转身,直往前走,声音故意抬高了半度。孙卫明笑笑,回了店里。没一会儿,李雪拎着早饭进了彩票店,在柜台上放了一盒小笼包,问:孙政府,够不够?你现在是一张嘴还是两张?

孙卫明笑得合不拢嘴,讲:中午,我要用朱宝胜的电动三轮,帮林宝宝搬店。她不做了。

李雪说:蛮好,蛮好。走时,又把一袋煎饼放在了柜台上。

孙卫明忙得一头劲,一边张罗着婚事,一边琢磨着帮阿辉推销掉那一千套锁具。林宝宝却不慌,搬到彩票店这些天,跟孙卫明处得像几十年的老夫妻。

孙卫明要娶林宝宝,在上马墩已是炸了街的新闻。很多人都背地里议论着,“孙政府真是上马墩的好政府,一次性扫黄,没收了作案工具”,“孙政府劝婊子从良,接婊子的盘”,“灭火器到了孙政府家里,上马墩的男人都揣着火,点他家的彩票”。

孙卫明装作听不见,若真撞见了不入耳的话,脾气也大得怕人。

这种事,林宝宝一点儿不在意。“男人”的世面,见得太多,十来岁就嫁过人,在男人皮鞋底下揉来捺去,又在男人裤裆里讨要生活。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林宝宝1980年生,嫁人时的准确年龄早都记不清,胸口还是两颗粉葡萄,还未知晓月事,是个小囡。她正伏在家门口的木板凳上做作业,忽然来了个麻脸男,递她糖果。她吃完就晕了,醒来时不知在哪里,只晓得是个热闹的场所,稍稍清醒了,才看清,是在办喜事的现场。

那场面很不一般,一半是欢庆的布置,另一半却显得哀穆、阴森、诡异。林宝宝仍旧昏天晕地,但身上已经穿得大红大紫,脚上也有漂亮的绣鞋。她一点儿不知道,马上要嫁给矿霸的小儿子。

张罗婚事的矿霸,60年生人,80年代初去过温州,见识了那边人发家致富的路子——跑运输,他便去银行去贷款买车。当时银行的贷款政策比现在宽松,只需找个担保人,就能放款。矿霸贷到了买车的钱,开始搞运输。可没过多久,上面忽然来了政策——“不允许个人购买汽车、拖拉机、机动船等大型机动工具从事贩运”,矿霸进了监狱。

1983年,政策再次调整,又鼓励私人搞运输了,矿霸不仅出了狱,还领到了3万块的补偿。矿霸用这笔钱包下了一座小矿山,名义上,他是矿主,但大股东却是县里的“政府”。

当年的煤炭行情远不及20世纪初,但因有了靠山,90年代的矿霸迅速在村里的同辈人里冒尖,成了村里首富,盖了楼,娶了村里会计的二女儿,生了两个儿子。

有一年冬天,矿霸带着一家人,去县里给“政府”庆生,酒喝高了,返途中坠崖。原本,车是开不进村的,要停在几公里外的一块稻场上,矿霸是发酒疯,才酿出车祸,导致妻子和大儿子当场死亡。矿霸和小儿子捡了一条命,但小儿子的脑部损伤,被揭掉了一块头盖骨,伤愈后智力受了影响。

矿霸迷信,千里迢迢,去请茅山道士,要改运。道士讲,给你大儿子配阴婚,给你小儿子配童养媳,阴阳婚,大操大办,才能冲天克地,把这场巨大霉晦驱散。

矿霸就请歪门邪道的人去办,出高价,要买一具新鲜的女尸和一个健康的女童。

林宝宝被麻脸拐进村里,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看见过道上有几个婆姨正倒吸凉气,好像受了极大的惊慌。婆姨们都是扶白事的,她们正给一具女尸裹白沙。林宝宝听见婆姨们谈话,她们讲,那不像一具尸体,尸体都是躺着的。

顺着婆姨们的话,林宝宝去瞅那具尸体,她跟自己一样,也是要当新娘子的,但她却看着很不舒服。她没法儿躺平,头和脚都没着地,握着拳头,像在做仰卧起坐,不愿像死人一样躺下去,想坐起来,拔腿离去。她很年轻,过不去15岁,全身乌青,嘴角、鼻孔、耳朵都是污迹。七窍流血死的。婆姨们正帮她裹上白沙,她身体上的乌青色从白沙里透出来,蛮骇人。

林宝宝掐了掐自己,确信还活着,她躺在阳婚这头,是拐来当童养媳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婚庆的排场很大,搭了两张戏台,阳婚这边请了八音队、歌舞团闹喜,阴婚那边则坐着一排超度的和尚,露天流水席开49桌,摆6天。

矿霸的祸端是为了陪“政府”的酒,大办阴阳婚虽出格,且买尸办阴婚属于犯罪行为,但“政府”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长还去撑场。

林宝宝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具尸体,还有那尊用来阴婚合葬的棺材。棺材外面包着七层椁,土包石,石包银,银包金,主料是檀木。女尸是硬塞进去的。矿霸的大儿子倒是死相得体,穿一身白袍,躺在左边,小手上戴着一只白玉扳指。

这场阴阳婚办完,矿霸八字里行财运,鸿运当头,运势好得没边,钱来得实在太容易。那时逃税成风,拉煤不开税票,买通煤检站就能放行。矿霸一次上山拉煤,赶上省里突击检查,各路货车在煤检站外排了几十公里。他的十几辆车等了一天一夜才被放行,没想到却因祸得福,一夜之间,煤价就涨了两成。

林宝宝在村里待到02年,生了两个小孩,虽是在矿霸家里当童养媳,生活上不应该吃苦。但老公的脑子有硬伤,矿霸又常年不在家,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矿霸的堂姐把持。那是个脸上长了黑痣,续着长指甲的老妇,林宝宝没少吃她的苦头。黑痣老妇经常打骂林宝宝,把她锁在房里,又接了糊纸盒的计件活儿,让林宝宝给她充当免费劳力。

林宝宝不到16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叫湘女,她一个人在牛棚里生的,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怀孕之前,黑痣老妇引着男人们,在林宝宝的房里进进出出。男人们都要出钞票的。整个孕期,她又受几个泼皮纠缠,被轮奸过几十次。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黑痣老妇抱走了。

林宝宝边追边躲,看见黑痣老妇把孩子交给了人贩子,又看见人贩子的车牌上写着“湘”。林宝宝心疼得不行,又不敢去追去抢,只是忽然想到这个孩子还没名字,就在心里喊她湘女,也是方便记牢她的去处。

后面5个孩子也是同一种情况,林宝宝分别给他们取名冀男、黑男、桂女、川女、黔女、甘女。生甘女时,林宝宝大出血,在医院醒来后,医生告知她,以后你再不能生了。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喜讯。

02年,矿霸要为一场矿难承担主责,入狱了。有记恨他的村民趁机要打落水狗,举报了他当年大办阴阳婚的事情。林宝宝被解救,当年那具办冥婚的女尸也查明了来源,是被人毒杀后卖给矿霸的,那人被判了死刑,矿霸则被加刑至无期,后来病死在狱中。

矿霸以前的做派,狂得没边,得罪的人无数,入监后的一天,他大儿子的墓被挖开,当年阴婚合葬的棺被挖了出来。盗墓的都是村民,他们也毫不避讳,夜间挖墓,白天就在坟地里分切那口棺,就连做棺的檀木,都被村里的木匠改成了桌椅板凳。

林宝宝被解救的前一刻,黑痣老妇泪涟涟的,哀求林宝宝,不要供出她做的那些事。

奇怪在于,这一刻的林宝宝,一点儿不记恨黑痣老妇,倒还有一些说不出嘴的不舍。

黑痣老妇抓紧她的手背,对待出阁的亲闺女似的,叮嘱着:你千万不要讲你生过小孩的事。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嫁的。嫁之前,你也千万不要讲你不能生的事情。把婚礼聘金捂紧了,嫁过去了,再走一步瞧一步。

林宝宝被解救后,上了新闻,记者问她怎么不逃,林宝宝答不上来,一脸懵,就反问,怎么逃?

这桩新闻当时闹得很大,有调查记者就去亲身体会。

拐卖案件的最终落脚地往往是山区,山区分很多种,有的平地较多,山群少,矮山坡居多。这种地貌区域,会发展为镇、县、市,会建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交通发达,人群活络,拐卖案件少有发生;有的山区很偏僻,但建有盘山公路,山区常是几个村落聚居,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老人和小孩留守村中,盘山公路如果修得窄,一天仅几班车,遇上大雨,道路便封堵,这样的村庄常会发生拐卖案例,受拐女性的脱逃难度很高。

其实,最主要的是看山区有几个小店,小店越多,证明交通便利,该村与外界联系紧密,店越少的山区,受拐女性越难逃脱。我入境陕北后,打了一辆车过去,司机将车开到一个村落,我以为终点到了,结果那只是一个停靠点,前面的山路车是进不去的,我只好付了车费,又问司机之后怎么走。

司机让我出一百块钱,他喊人来引路,我还价到50。过了半个钟,一个弓着背的瘦老头来了,他引着我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天都黑了,荒山叠影,我忽然后怕,怕有人从道路中间蹿出来谋财害命。那老头一直在抽烟,话不多,我跟他打听哑姐,他耳朵不好,听不清我的话。等天黑透了,他总算停了,但周围却不见一丝星火。我觉得不对劲,这儿哪有村庄,眼前只有一个黑亭子,再走几步,瞅见一头拴住的骡子。

老头儿让我骑骡子,又要加收50块,不然,还得走一小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就算打退堂鼓,也摸不准来时的路了,只好掏钱。总算是进村了,我忽然发现这是个荒村,村内一半的房屋都不住人了,四周都是黑的,村里也没路灯。

林宝宝获救后,先是待在宾馆,后来是拽着这张报纸,上了返家的火车。她的故土在千里之外,火车穿过了极多的隧道,把她送回了原先做作业的家门口。那儿是镇江,十多年了,故土早都今非昔比,到处盖了高楼,老房子也都拆迁。亲生父母还有亲弟弟在那儿和她相认,她才22岁,人生看似才刚刚开始,实则已像漏了底的瓶子,失而复得的亲情,再也装不进了。她整天闷在屋里,在家耗着。父母安排她进厂,安排她相亲,她都十分抗拒。两年下来,家里谁都讨厌她,跟谁的关系都十分紧张。尤其是她那个“家霸”弟弟,一发火就让她滚。

26岁到32岁,6年时间,她闷在自己的屋里,网恋了十几位网友,骗了他们好几十万,受害者的籍贯分布在“湘、冀、黑、桂、川、黔、甘”,六个省份。直到她因诈骗罪被警察逮捕,她也不说清自己的行为逻辑,好像是受了潜意识的操控,感觉身体上的肉,分散在这六个省——她在这些地方遗失过,就妄想再从这些地方得到弥补。

林宝宝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减刑2年。服刑期间,家人没来看过她,当她是死过的人。38岁出狱后,跟相处了6年的狱友来上马墩落脚。狱友以前在夜场当过妈咪,因组织卖淫罪蹲了不少年。两人合伙开了足疗店,后面又因琐事争吵、打架,狱友另谋去路,离开了上马墩。

林宝宝背后的地图纹身,是出狱后去刺青店做的烧烫纹身。

这些结满痂的旧事,林宝宝不会对孙卫明讲,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真心,她是个漏了底的破杯子,装不下亲情,也装不进任何一个男人对她的真心。她肯跟孙卫明好,是因为孙卫明当过警察,公安部门有熟人。

孙卫明是刑满释放人员的孙政府,林宝宝想吃牢这个男人,以后再有什么事,她就有可以凭借的关系。嫁给孙政府,在上马墩,她就是关系户。这层安全感很重要。孙卫明帮过她一次,就是她眼里的能人、超人。最重要的是,林宝宝出狱后,“收养”了一个男孩,五六岁了,快到入学的年龄,还没有户口。男孩是她在足疗店的后门口捡到的。她跟合伙做生意的狱友闹掰,就因为这个男孩。男孩不知道是自己走失的,还是被家人遗弃的。总之,林宝宝将他占为己有了,跟孙卫明好的这几天,男孩托养在另一位狱友那儿。那不是个正常孩子,不怎么说话,准确说是不懂提需求,只会重复别人的语言,比如想撒尿了,他只会说“你是不是要撒尿?”。林宝宝观察了几天,手机上查了很久,才晓得这个男孩有自闭症。她跟孙卫明好了,孙卫明帮了这么多人,没道理不帮她。孙卫明有办这种事的门路。她想一步一步来,先拼凑一个家,再给她的孩子上户口,再给她的孩子办入学,再给她的孩子其余一切的一切。她先要变成孙政府的一颗糖,孙政府才能心甘情愿地变成她的冤大头。还有,她要攒钱、赚钱,掌控财政大权。钱是她的退路。孙政府再好,也是个男人。男人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林宝宝赖在孙卫明的怀里,把他嘴里的烟叼进自己嘴里:你准备让我做家庭主妇?

孙卫明腾出两只手,正倒腾柜台上的几套锁具,漫不经心地讲:不是跟我一块开店么?

林宝宝将一套锁具拿在手里,讲:你这巴掌大的店,还需要两个人么?我出门卖锁吧。

孙卫明讲:这可不是什么好生意。阿辉卖锁,卖的是表演,是他自己的故事。

林宝宝讲:我不想整天闷在店里,我要出去试试。

孙卫明就丢给她几套锁,真能推销掉,回来就双倍奖励她。

林宝宝去了泮池园,那儿有4亩荷塘,夏天一到,荷花都争着冒尖。到处都是端着蒲扇的孤独男人,一些男人敞着胸襟,露出光亮的肚皮在拱桥上踱步,有人在等棋搭子、牌对家,也有人望向不远处跳广场舞的妇女,一嘴一嘴地抽烟。林宝宝就靠在拱桥上,点了一支烟,把衬衣扣子放低了两颗,露出胸罩的蕾丝边。无所事事的老男人路过时,她就朝人家的脸上喷烟。

一个老男人贴上来,她就推销袋子里的锁。老男人流里流气地讲:我要开你的那把锁。她便引着老男人去公园的小林子。

下午4点,林宝宝买了一袋零食去看孩子。狱友住在靖海新村,隔一个地铁口便是上马墩街道。狱友比林宝宝大10岁,马上50了,剃着短发,喜欢喝茶。她以前是国有单位的财务总监,公务员编制,在账目上出了问题,蹲进去5年。服刑时,她才直面自己的性取向,铁打的T,隔着铁窗就和自己的丈夫离了婚,他们过了十几年的无性婚姻,也没有小孩。出狱后,她决心为自己活,一直追求林宝宝。她便成了林宝宝的另一个冤大头。

进了狱友的家门,林宝宝看见男孩坐在地板上玩车,那是个小不点,明显营养不良。林宝宝就像进自己的家门,放下袋子,拿起桌上的奶瓶,给男孩冲了进口的奶粉。

狱友戴着老花镜,正看报纸,没抬眼睛,只说:

林宝宝抱起男孩,把他当成一岁的婴儿似的,去卧室阳台的藤椅上喂着。忽然,她来了一阵哺乳的冲动。她生了六个孩子,却不曾哺乳,没有喂过自己的孩子。为了克制这种冲动,她将男孩搂着,那种四下里都是野兽和荒原,保护似的搂着。

夜里回到彩票店,林宝宝做了噩梦:她浑身赤裸,皮包骨的胸膛上只长了一只乳房,男孩正在拼命地吸吮。她的脚跟前却围了六个孩子,齐声喊:我的呢?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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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3.浪 之城(2) 第24节:3.浪 之城(3) 第25节:4.怪怪的同事(1) 第26节:4.怪怪的同事(2) 第27节:4.怪怪的同事(3) 第28节:4.怪怪的同事(4) 第29节:5.钱,不是那么好挣的(1) 第30节:5.钱,不是那么好挣的(2) 第31节:5.钱,不是那么好挣的(3) 第32节:6.万事开头难(1) 第33节:6.万事开头难(2) 第34节:6.万事开头难(3) 第35节:6.万事开头难(4) 第36节:1.离别的伤感(1) 第37节:1.离别的伤感(2) 第38节:2.不容践踏的自尊(1) 第39节:2.不容践踏的自尊(2) 第40节:2.不容践踏的?尊(3) 第4 1节:3. 一千块钱的爱情(1) 第42节:3. 一千块钱的爱情(2) 第43节:3. 一千块钱的爱情(3) 第44节:4.初见成效(1) 第45节:4.初见成效(2) 第46节:5.大意失货款(1) 第第1节节::1·手手心心手手背背 第一卷心中的牵挂 1·手心手背 那天中午,单家为了姐弟俩下学期学费的事在饭桌上吵翻了天。 "姐,我去打工,供你读书。"单子嘉突然看着单纯坚定地说道。 "子嘉,你……你刚才说什么?"单纯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弟弟,插在菜里的筷子 都忘了收回。 "我说我要供你读完大学。"单子嘉再次说出自己的想法。 单纯把筷子往桌上一丢,严肃地道:"不行,你还这么小……还是我去打工吧,姐是老大, 要打工也应该姐去。" "姐,你听我的吧。下半年你就要上大二了,再有三年就毕业了。你和我不同,你从小读书 就很用功,好不容易考上重点大学了,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呢?而我呢,本来就不爱读 书,要是再让你为了我放弃学业,你叫我怎么安心?而且,作为这个家里目前唯一的男 人,我应该担负起这份责任,我有义务照顾妈妈和你。"单子嘉的语气异常坚定,与他平日 里嬉皮笑脸的形象很不符。 "不行……"单纯使劲地摇着头,刚开口就被单妈妈打断了。 "都别说了!纯纯,你跟妈妈来。"单妈妈向单纯使了个眼色,便往她的卧室走去。 进了房间,关好门,妈妈便开门见山地对她说:"纯纯,妈平日里对你怎么样?" 单纯被妈妈的神态语气弄得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望着妈妈,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啊!" 单妈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单纯顿时慌了手脚,眼睛一红,竟也 跟着哭了起来,边哭边问:"妈妈,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债主来逼债 了?有什么事你说啊,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啊。" "纯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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