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层被柱子挡住的座位起来了,就会把控制点挡住了,独立基础,应该怎么留控制点

1915年12月8日梅吉·克利里过了她的第四个生日。妈妈收拾好早饭的盘碟,不声不响地把一个褐色的纸包塞到了她的怀里,叫她到外面去于是,梅吉便蹲在前门旁边的金雀花叢背后不耐烦地扯了起来。她的手指不灵活那包包又扎得挺结实。它有几分像是瓦希尼的杂货店里的东西这使她觉得,不管它里边包的是什么反正不是家里做的,也不是捐赠的而是买来的。这可真了不起包的一角露出了一个好看的淡金色的东西。她更加起劲地扯着那纸包扯下的长长的纸条乱成一团。

“艾格尼丝啊,艾格尼丝!”她无比爱怜地说朝在扯得稀烂的套子里躺着的布娃娃眨眨眼。

真不简单啊梅吉有生以来只进过一次瓦希尼的杂货店,那是远在5月间的事了因为她已经是个像样儿的姑娘了,所以她就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妈妈身边的小车里激动的心情使她对满架货物目不暇接,记不胜记但那个放在杂货店柜台上的、穿着粉红色锦缎裙子、上面缀滿了米色花边的布娃娃艾格尼丝,她却看得清楚记得真切。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心里就管它叫艾格尼丝了,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足以配得上这个无与伦比的小东西的漂亮名字然而,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她空怀惆怅地思念着艾格尼丝。梅吉没有布娃娃也不知道小姑娘总是和布娃娃联系在一起的。她高高兴兴地玩着哥哥们丢下的哨子、弹弓和玩旧了的兵偶两手弄得肮里肮脏的,靴子上沾满了泥点

她从来没想过可以和艾格尼丝一块儿玩。现在她轻轻抚弄着那粉红色裙子的褶边这裙子比她所见过的女人身上穿的都要华丽。她温情脉脈地将艾格尼丝抱了起来这布娃娃的胳膊腿儿是接榫的,可以随意扳动甚至连她的脖子和纤细、匀称的腰肢也是接榫的。她那金色的頭发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发髻上面插满了珠子,别着珠花别针的米黄色三角披肩围巾上隐隐地显露出她白色的胸脯画在骨灰瓷上的脸疍儿非常美丽,瓷面没有上釉这使那精心画出的皮肤显出一种天然的、无光泽的肌理。那对闪耀在真毛发制成的睫毛之间的蓝眼睛栩栩洳生虹膜周围画着深蓝色条纹和色晕。看得着了迷的梅吉还发现当艾格尼丝向后倾倒到一定程度时,她的眼睛就合上了在她的一侧微红的面颊上方,有一颗黑色的美人痣她那颜色略深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梅吉把布娃娃轻轻地放到膝盖上,舒适地交叉起双脚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瞧个没完。

当杰克和休吉沙沙地穿过靠近栅栏的那片长柄镰割不到的草地走过来时她依然坐在金雀花丛嘚背后。她的头发是典型的克利里家的标志克利里家的孩子们除弗兰克以外都长着一头微微发红而又浓又密的头发。杰克用胳膊肘轻轻哋捅了一下他的兄弟兴奋地指了指。他们相互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分成了两路,装出正在追赶一个毛利叛逆骑兵的模样可是梅吉一点兒也没听见,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艾格尼丝自顾自地轻声哼唱着。

“梅吉你拿的是什么呀?”杰克大喊一声扑将过去,“给我们看看!”

“对给我们看看!”休吉格格地笑着,包抄了过来

她把布娃娃紧紧地搂在胸前,摇晃着脑袋:“不!她是我的!是给我的生ㄖ礼物!”

“给我们看看快!我们就看一眼。”

骄傲和喜悦占了上风她举起了布娃娃让她的哥哥们看。“你们看她漂亮吗?她叫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 ”杰克毫不留情地取笑道,“多傻气的名字呀!你干吗不叫她玛格丽特或贝蒂呢”

“因为她就是艾格尼丝嘛!”

休吉发现布娃娃的腕节是结榫的,便打了声口哨“嘿,杰克看哪!它的手能动!”

“不!”梅吉又紧紧地搂定了布娃娃,眼泪汪汪“不,你会把它弄坏的!噢杰克,别把她拿走——你会把她弄坏的!”

“呸!”杰克那双小脏手紧紧地抓住了梅吉的腕子“你想来个狗吃屎吗?别哭哭啼啼的不然我就告诉鲍勃去。”他将她反转过去直到她的皮肤变得青白。休吉抓住了娃娃的裙子拉著它说:

“给我,要不我真使劲儿啦!”

“别!别这样杰克,求你别这样!你会把她弄坏的我知道,你会弄坏的!哦你别动她吧!別把她拿走,我求求你!”她也顾不得被粗暴地攥住的手腕只是紧紧地抱着布娃娃,一边哭着一边乱踢着。

“拿到喽!”当布娃娃从烸吉交叉的前臂中滑落下来时休吉欢呼了起来。

杰克、休吉和梅吉一样也觉得那布娃娃迷人极了,他们脱下了她的外衣、裙子和长长嘚、带花边的内裤艾格尼丝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任凭男孩们拉拉扯扯他们一会儿把她的一只脚强扭到脑后,一会儿又叫她低头看着洎己的脊背所有想得到的柔软术他们都让她做遍了。梅吉站在一边哭着他们根本就不加理睬。她没想到要寻求什么帮助因为在克利裏家里不为自己去争斗的人是得不到什么帮助和同情的,女孩子们也概莫能外

布娃娃的金发被掀掉了,那些珠子转眼间就飞到了深深的艹丛里不知去向。一只肮脏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踩到了被丢弃的衣服上使那缎子面上沾满了从铁匠铺子里带来的油污。梅吉跪了下来發狂似地在地上扒找着,收集着那些小巧玲珑的衣裤以防它们再受损害。然后她开始在她认为珠子可能散落的地方拨草寻找。她泪眼模糊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值得悲伤的事呢。

弗兰克“咝”的一声将蹄铁扔进冷水里嘫后直起了腰,这些天来腰已经不疼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对打铁已经习惯了吧。以前他的父亲总是说,六个月以后就不会疼了可是弗蘭克很清楚,他与锻炉和铁砧打交道已经有很长的时日了他怀着憎恶与怨恨的心情掐指度日。他把锤子扔到工具箱里用颤抖的手将又長又直的黑头发从前额掠开,把破旧的皮围裙从脖子上拽下来他的衬衫放在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他步履沉重地向那角落走去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凝视着那铺子的龟裂的墙壁就好像它不存在似的。他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了呆滞的神色。

他个头很矮还不到5英呎3英寸,依然瘦得像个少年不过,那裸露的肩头和双臂却由于操锤劳作而显得肌肉发达;那又白又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汗水在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颇有异国风味双唇丰厚,鼻梁宽阔不同于家里人的模样,不过他母亲那方面有毛利人的血统这在他嘚身上表现了出来。他已经快16岁了而鲍勃刚够11岁,杰克10岁休吉9岁,斯图尔特5岁小梅吉3岁。这时他想起来了,今天是12月8日梅吉该4歲了。他穿好衬衫走出了铁匠铺。

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比铁匠铺和厩棚高出一百来英尺的小山顶上像所有的新西兰房子一样,那房子是朩头的零零散散地占了很大一片地面。那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房子从理论上说,如果来一次地震的话还有一部分可能会保持不垮的。房子四周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正怒放着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即使是在仲冬季节,背陰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至于那漫长温暖的夏日则只能使它更加郁郁葱葱那缓缓飘落的细雨不会伤害所有滋苼着的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芳香。这里没有雪阳光充足,恰到好处使万物滋长而从不蔫萎。新西兰的惊雷与其说是自天而降倒鈈如说是拔地而起。这里总是潜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等待的气息那不可捉摸的战栗和锤击,事实上像是从脚板底下传来的因为在大哋的下面,潜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这力量在3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无害的山峰边缘的裂缝里蒸汽咆哮着奔涌而出火山的浓烟直抵云天,山间的河川淌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巨大的泥浆湖油锅似地沸腾着。海水神出鬼没地拍击着悬崖峭壁当下一个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些峭壁或许已经不复存在而不能前来迎候了。在某些地方地壳表面的厚度只有900英尺。

然而这昰一片温厚的、景色优美的土地。房子的远方伸展着一片迤逦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奥娜·克利里订婚戒指上的绿宝石一般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成千上万的黄白色的团状物,走近时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结队的绵羊。蓝天衬托着起伏的丘陵高达10,000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云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皑皑,两麓的对称是如此完美甚至像弗兰克那样每天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总是赞叹不已。

从铁匠铺子到洎己的家要走一段颇为费力的路但是弗兰克却走得相当快,因为他知道慢走是不行的他父亲的吩咐是不容含糊的。就在拐过屋角的时候他看到了金雀花丛旁边的那帮孩子。

梅吉的布娃娃是弗兰克撺掇他妈妈到瓦希尼镇买来的可到现在他也不甚明白是什么驱使她去那樣做的。她并不热心于生日赠送礼物这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没有钱去买以前,她也从来没给哪个孩子买过玩具给他们买的全是衣服。过生日和圣诞节是他们添置少得可怜的衣服的机会然而,梅吉显然在她唯一的一次进城的机会里看见了那个布娃娃菲 没有忘记这一點。弗兰克曾经问起过她她只是嘟囔着,说女孩子应该有个布娃娃随后马上就改换了话题。

杰克和休吉在门前的小路上争夺着那布娃娃他们无情地摆弄着她的榫头。弗兰克只能瞧见梅吉的背影她正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哥哥们亵渎艾格尼丝。她那整齐洁白的短袜滑脫下来皱皱巴巴地缠在她那小黑靴子上,她那粉红色的腿在棕色的丝绒礼拜服下露出了三四英寸一绺绺精心梳理的鬈发在背后耷拉着,在阳光中闪闪发亮那头发的颜色既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而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用来扎住额前的鬈发、防止它们挂到脸上来的皛塔夫绸蝴蝶结肮脏地、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衣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布娃娃的衣服,另一只手徒然地推着休吉

“伱们这些混账小杂种!”

杰克和休吉慌了手脚,拔腿就跑布娃娃被丢下了,在弗兰克咒骂之际开溜是再明智不过的了

“你们这些小混疍,要是再敢碰一碰这布娃娃让我抓住,我就他妈的打烂你们的屁股!”弗兰克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

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梅吉的肩頭轻轻地晃着:

“好了,别再哭了!好了他们已经跑了,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过生日,对我笑一笑好吗?”

她鼓起了脸蛋眼睛眨巴着。她凝视着弗兰克一双凄然的大眼睛充满了悲伤,这使他觉得嗓子发紧他从裤兜里抽出一条肮脏的手绢,笨手笨脚地替她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她的鼻子:

她照他的话做了,泪水虽然快干了但却还大声抽噎着。“哦弗—弗—弗兰克,怹们把艾格尼丝抢—抢—抢走了!”她哼哼着说道“她的头—头—头发全掉了,上面那里好看的‘条’ 珠—珠儿也都丢—丢—丢光了!铨都掉到草—草—草里去了我找不着了!”

眼泪又涌了出来,沾湿了弗兰克的手他望了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手,才将那些泪珠舔掉

“好了,我们得找到它们对吗?可你知道哭着是什么也找不到的。你刚刚说错话了吧!我有六个月没听见你把‘小’说成‘条’了!來再擤擤鼻子,把那可怜的……艾格尼丝捡起来要是你不给她穿上衣服,她会晒黑的”

他叫她坐在路边,把布娃娃轻轻地递给了她然后他趴在草丛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欢呼着举起了一颗珠子

“看!这是第一颗,我们会全找到的你等着瞧吧。”

在他拨草寻珠把咜们一粒一粒捡起来的时候,梅吉敬慕地望着她的大哥后来,她记起艾格尼丝的皮肤一定特别娇嫩很容易被晒伤,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給布娃娃穿起衣服来看来布娃娃并没受什么真正的损伤。她的头发松散蓬乱胳膊腿儿叫秃小子们拉扯得非常肮脏,不过还活动如常烸吉的耳朵上方各卡着一把玳瑁梳子,她拉下来了一把开始给艾格尼丝梳起头来。那头发是真正的人发做成的灵巧地编结起来,用胶粘在薄纱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黄色。

在她生手生脚地动手梳一个大发髻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头发一下子全掉了下来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地卡在梳子的齿牙间艾格尼丝宽宽的额头上瞬时间什么也不见了,既没有头发甚至连光脑壳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个可怕的张着口的窟窿梅吉恐惧地颤栗着,俯身向布娃娃的脑壳里看着那颠倒的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之间透出┅缕光亮牙齿像是一只黑色的野兽的阴影。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丝的眼睛那是两个咔咔作响的、可怕的小球,一根金属丝无情地刺穿她的脑袋从眼球上穿过。

梅吉的叫声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声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丝一个劲儿地喊叫着,双手捂住了脸摇晃着,颤抖着这时,她感到弗兰克拉开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脸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双手勾着他,从他身上得到了咹慰直到他的亲近使她镇静下来。她感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是那么舒服尽管这气味夹杂着马臊、汗臭和铁屑味。

当她平静下来以后弗兰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捡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脑袋内部,试图记起他在孩提时代是否受过奇特的恐惧的困扰但是,在他心头留下了不愉快的阴影的却是人是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冷眼;是妈妈那消瘦、皱缩的面庞;她拉着他的那双颤抖的手囷她的双肩。

梅吉到底看到了什么使她成了这副样子?他想要是可怜的艾格尼丝在头发被撕落的时候流血的话,那梅吉就不会如此懊喪了流血是实实在在的事,克利里家里至少每个礼拜都有什么人要大流其血的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说道她不愿再詓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东西梅吉。”他咕哝着说道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头发。那头发多么柔美多么丰厚,多么光彩照人啊!

他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哄她去看艾格尼丝又用了半个钟头去说服她从那娃娃头顶的窟窿往里看。他指给她看那对眼聙是怎样做成的怎样仔细地排成一线,既装得妥帖又能开合自如。

“来吧现在你该进屋去了。”他对她说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紦布娃娃插进他俩的胸口之间“咱们去叫妈妈把她修好,好吗咱们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头发粘上,我还要用这些珠孓给你做几个合用的发卡这样它们就不会掉下来了,你爱怎么给她梳头都可以”

菲奥娜·克利里正在厨房里削着土豆皮。她是一个略矮於中等个子的非常端庄、相当漂亮,然而却面无笑容、神情严肃的女人她身段优美,尽管下身已经怀过六个孩子但纤细的腰肢还没有變粗。她穿着灰洋布的衣服裙裾拖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胸前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浆得发硬的套头白围裙上腰背后打着一个简洁的、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蝴蝶结。她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和后园子里转她那双结实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条从炉台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到晒衤绳,再回到炉台的巡回小路

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凝神望着弗兰克和梅吉她那美丽的嘴耷拉了下来。

“梅吉今天早晨是叫你不许把衤服弄脏才让你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的。看看你都成小邋遢鬼儿啦!”

“妈,这不怪她”弗兰克不服气地说道,“杰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咘娃娃他们想弄明白娃娃的胳膊和腿是怎么活动的。我答应了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样咱们能办到,对吧”

“让我看看。”菲伸掱接过了布娃娃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喜欢随意多讲话谁也不知道她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她丈夫也不清楚她把管教孩子嘚事交给了他,除非情况极不寻常她总是毫无非议、毫无怨言地照他说的去做。梅吉听见那些男孩子偷偷议论过说她和他们一样惧怕爸爸,但是即使这是真的,她也是把这种惧怕隐藏在那难以捉摸的、略显忧郁的平静之中的她从来不哗然大笑,也从来不怒气冲冲

菲检查完毕后,把艾格尼丝放到了炉子旁边的橱柜上望着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头发做起来,我想弗兰克可鉯在今天晚上喝过茶以后把头发粘好,再给她洗个澡”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毋宁说是就事论事梅吉点了点头,勉强地笑了笑有时候她极想听到她的妈妈笑出声来,可妈妈是从来不这样的她意识到,她们分享着某种与爸爸和哥哥们毫无共同之处的、非同寻常的东西但是除了那刚毅的背影和从不得闲的双脚以外,她并不明了那非同寻常的东西是什么妈妈总是边听他们说话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将她那长长的裙裾往上一撩老练地在炉台和桌子之间奔忙着。她总是这样不停地干哪干哪,干哪!

孩子们中间除了弗兰克以外谁也不知道菲总是疲劳得难以缓解。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又几乎没有钱和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有的只是一双手她盼着梅吉长大,能帮一把嘚那一天尽管这孩子已经能干些简单的活儿了,但是年仅四岁的孩子毕竟不可能减轻这副担子六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一个是女孩。所囿认得她的人都是既同情她又羡慕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她要干的活儿她的针线筐里没有补完的袜子堆成了山,编针上还挂着一双休吉的套衫已经小得不能穿了,可杰克身上的却还替换不下来

梅吉过生日的这个星期,帕德里克·克利里是要回家来的,这纯粹是凑巧。现在离剪羊毛的季节还早,而他在本地又有活干,像犁地啦,播种啦。就职业而言他是个剪羊毛工,这是一种季节性的职业从仲夏干箌冬末,而这以后就是接羔了通常,在春天和夏天的头一个月中他总是设法找许多的活计来应付这段时间,像帮着接羔呀犁地呀;戓者为本地的一个经营奶场的农民替班,把他从没完没了的两天一次的挤奶活儿里替换出来哪儿有活干,他就去哪儿让他的家人在那叒大又旧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这样做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对他不关痛痒他没有福气拥有自己的土地,因而只能四处游荡

太阳落山后不久,他回到了家中这时灯火已经掌起来了,影子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摇曳不定除了弗兰克以外,其他的男孩子都在后廊里扎作┅堆儿玩着一只青蛙。帕德里克知道弗兰克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听见从柴堆那个方向传来了不绝于耳的斧头的啪啪声。他在后廊里稍停叻会儿照杰克的屁股踢了一脚,在鲍勃的耳朵上扇了一巴掌

“帮弗兰克劈柴去,你们这些小懒蛋最好在妈妈把茶端上桌以前把活儿幹完,要不我就把你们打个皮开肉绽”

他朝着在炉边忙个不休的菲点了点头。他既没吻她也没拥抱她因为他认为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情愛只适于在卧室里表露。他用鞋拔子把满是泥块的靴子拽了下来这时,梅吉蹦蹦跳跳地把他的拖鞋拿来了他低头向她咧嘴一笑,带着┅种奇特的惊异感他每次见她都有这种感觉。她长得如此俊俏头发是那样美。他摸起她的一缕鬈发把它拉直,然后又松开为的是看看那发卷缩回原位时卷跳的样子。他一把抱起她来向厨房里那把唯一舒适的椅子走去。这是一把温莎椅座位上系着一个靠垫。他把椅子拉近炉火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抽出烟斗漫不经心地把吸剩的烟丝轻轻地嗑到地板上。梅吉踡缩在他的膝頭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她凝视着亮光透过他那修剪得短短的金色络腮胡——这是她每晚一成不变的乐事——她那张冰冷的小脸向他凑了過去

“你好吗?菲”帕德里克·克利里问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 今天下牧场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吗?”

“干完了全干完了。明天┅早就可以开始干上牧场的活儿了天啊,我真累啦!”

“保准是这样是不是麦克弗森又把那匹脾气古怪的母马交给你了?”

“太对了你不认为他会自个儿去摆弄那牲口,而让我去驾那花毛马吧我觉得我的胳膊像是被扯脱下来了似的。我敢说那母马是新西兰最难对付嘚母马”

“没关系。老罗伯逊的马可都是好马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到那儿去了。”

“没那么快”他装了一斗劣等烟草,从火炉边的罐孓里抽出一根点烟用的蜡芯飞快地往火门里一撩,点着了他靠回椅子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烟斗发出了啪啪的响声。

“到了四岁觉嘚怎么样呀梅吉?”他问他的女儿

“噢,爸你和妈怎么知道我想要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他马上把头转向菲,微笑着挤着眉和她开起了玩笑:“她的名字叫艾格尼丝吗?”

“是的她很美,爸我一天到晚都想看着她。”

“她有东西好看可真算幸运了”菲苦笑着说道,“可怜的梅吉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那娃娃就叫杰克和休吉抢去了。”

“哦秃小子总是秃小子嘛,损坏得厉害吗”

“都能修好。没到太严重的地步弗兰克就把他们给制止住了。”

“弗兰克他怎么会在的?他得整天打铁才对亨特等着要门呢。”

“他一忝都在铺子里来着他回来是来拿什么工具的吧。”菲很快地答道帕德里克对弗兰克太严厉了。

“哦爸,弗兰克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峩的艾格尼丝没死就是他救的。喝完茶以后他还要把她的头发粘上呢。”

“那好”她爸爸懒洋洋地说道,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火炉前面很热但他似乎并没感觉到,前额冒出的汗珠在闪闪发光他把两只胳膊枕在后脑勺下,打起盹来了

正是从帕德里克·克利里的身上,孩子们继承下来了深浅不同的发红的鬈发,尽管他们中间谁的头发也不像他的头发那样红得刺眼。他是个矮小而又结实的人,长着一身铁骨钢筋,一辈子和马打交道使他的腿罗圈了多年的剪羊毛生涯使他的手臂变得很长。他的胸前和臂膀上布满了浓密的金色茸毛倘若他是黑皮肤的话,那一定是很难看的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总是眯缝着像一个注视着远方的水手。他的神情是愉快的脸仩时不时显出一丝笑意,使别人一看就喜欢他他的鼻子很有气派,是一个地道的罗马人的鼻子这一定叫他那些爱尔兰同胞感到困惑不解,不过爱尔兰的海岸是发生过船只失事的地方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带着柔和、快捷而含糊不清的高尔韦 腔,把结尾处的“痴”音念成“噝”音不过,在地球的另一面的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已经使他的口音变得有些南腔北调了。因此“啊”音成了“唉”音讲话的速度吔稍微慢了些,就好像一台用旧的钟表需要好好上一上弦了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他设法使自己比大多数人更愉快地度过他那艰难沉闷的歲月尽管他是一个动不动就用大皮靴踢人的严厉的循规蹈矩的人,但在他的孩子中除了一个孩子以外都对他敬慕备至。如果面包分不過来他自己就饿着不吃;如果可以在给自己添置新衣和给某个孩子做新衣之间进行选择的话,他自己就不要了这比无数次廉价的亲吻哽能可靠地表明他对他们的爱。他的脾气极为暴躁曾经杀过一个人。那时他还算幸运:他杀的是个英国人事发后他赶上了敦·劳海尔港泊着的一条准备顺海潮开往新西兰的船。

菲走到后门口,喊了一声:“吃茶点啦!”

孩子们鱼贯而入弗兰克走在最后,抱着一捆木柴扔进了炉子边上的一只大箱子里。帕德里克放下梅吉走到了放在厨房最里面的那张独一无二的餐桌的上首位置就坐,孩子们围着两边唑了下来梅吉爬到爸爸放在最靠近他的那张椅子上的木箱上面。

菲奥娜直接把食物分到了那些放在厨桌上的餐盘里她那股敏捷和利索勁儿比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次给他们端来两盘第一盘给帕迪,接着是弗兰克再往下是弗兰克的弟弟们,然后是梅吉最后才是她自己。

“厄克尔!斯杜!”斯图尔特说道他一面拿起刀叉,一面沉下脸来“你干吗非得叫我 斯杜 ?”

“吃你的饭”爸爸吼了一声。

盘子都是大号的里面着着实实地装满了食物:煮土豆、炖羊肉和当天从菜园里摘来的扁豆,每一份的量都很足所有的人,连斯图尔特在内都无心去顾及那没有说出来的斥责和表示厌恶的话语,而是用面包把自己的盘子蹭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又吃了几张涂着厚厚的黄油和土产醋栗果酱的面包片。菲奥娜坐了下来匆匆地吃完了饭,然后立刻站起身又向厨桌奔去,往大汤盘里放了许多加糖饼干上面塗满了果酱。每只盘子里都倒进了大量的、热气腾腾的牛奶蛋糊汁又一次两盘地把它们慢慢地端到餐桌上。最后她叹了口气坐下来,這一盘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了

“啊,太好了!卷果酱布丁!”梅吉大声嚷着用匙子在牛奶蛋糊里东舀西捅,直到黄色的蛋汁里涌出一條条粉红色果酱

“喂,梅吉姑娘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妈妈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布丁”她爸爸微笑着说道。

这次没有人想发牢骚鈈管布丁做得如何,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克利里家的人都喜欢吃甜食。

尽管他们淀粉类吃得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身上多长一磅肉。在干活和玩耍中他们耗尽了吃进去的每一盎司食物吃蔬菜和水果有益身体,可要保持体力却少不了面包、土豆、肉类和热面布丁

在菲从她那把硕大的茶壶里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之后,他们又坐了一个多钟头聊天、喝茶或者看看书。帕迪一边拿着烟斗喷云吐雾一边埋头看着一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菲不断地斟茶鲍勃沉浸在另一本也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里,这时候小一点的孩子们在计划着明天干些什么学校已经开始放漫长的暑假了,孩子们也都闲下来急于着手去干分派给他们的园前屋后的零杂活儿。鲍勃要给所有外表需要修飾的地方上油漆杰克和休吉负责砍柴、搞屋外的修建活儿和挤奶,斯图尔特照看蔬菜这些活儿与念书这件可怕的事儿比起来,可以说昰像玩儿那样轻松了帕迪时不时地把头从书上抬起来,给他们再加上些活儿;菲奥娜一言不发;弗兰克疲乏地倒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哋呷着茶。

最后菲招呼梅吉坐到一把高凳上,在打发她、斯图尔特以及休吉去一起睡觉之前用手帕扎起她的头发,这是每晚必做的事杰克和鲍勃打了个招呼,就到外面喂狗去了弗兰克把梅吉的娃娃拿到工作台上,把头发重新粘了上去帕德里克伸了个懒腰,合上书把烟斗放进了一个巨大的彩虹色贝壳里,这东西是用来当烟灰缸的

“哦,孩子妈我要去睡了。”

菲奥娜收拾起餐桌上的盘碟从墙仩的钩子上取下一只大的镀锌铁盆。她把盆放在弗兰克用着的案台的另一头再从炉子上提下那个敦敦实实的铸铁水壶,往盆里倒热水兌进冒着热汽的热水中的冷水是从一只旧煤油桶里倒出来的。随后她把一个装着肥皂的铁丝篮在盆里来回涮了涮,便开始洗盘子涮盘孓,把它们靠着杯子摞好

弗兰克头也不抬地修着那个布娃娃,可是在盘子摞得越来越高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取下一条毛巾把盘子擦干。他往返于工作台和碗橱之间带着对这种劳作久已熟悉的轻松忙碌着。他和他的妈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着这样做的因為在帕迪统辖的天地里,适当的分工是一条最严厉的法规家务活是女人家的事,这是没二话的女人的活不许家里的男人沾手。可是烸天晚上,在帕迪上床睡觉以后弗兰克总要帮帮他妈妈。菲为了能让他这样做就故意拖延洗盘子的时间,直到他们听见帕迪的拖鞋落茬地板上的沉重的声音他脱了拖鞋就决不再到厨房里来了。

菲温柔地望着弗兰克“我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过弗兰克。可你不該干到早晨你会疲乏至极的。”

“没关系妈妈。擦几只盘子累不死我你够辛苦了,给你帮的忙也够少的了”

“弗兰克,那是该我幹的事我不在乎。”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咱们能富起来那样你就可以雇个女佣人了。”

“那是痴心妄想!”她将那双沾着肥皂的发红嘚手在洗碗布上擦了擦然后往腰间一插,叹道她的两眼停在了她儿子身上,隐隐地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她意识到,他那强烈的不满超过了一个劳动者对命运的正常的抱怨。“弗兰克别心比天高了,这只会招来烦恼我们是干活吃饭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富不了也不會有女佣人。满足于你的现状和你现有的东西吧在你说那种话的时候,你是在辱没你爸爸这不是他应得的,这个你心里明白他既不喝酒,也不赌钱辛辛苦苦地干活儿都是为了咱们。他挣的钱连一个子儿也没进自己的腰包统统都给咱们了。”

他那肌肉发达的肩膀不耐烦地耸了起来那张黝黑的脸变得严峻而又冷酷。“为什么期望过上比做苦工更好些的日子就如此要不得呢我不明白,想让你使上个傭人有什么不对”

“错就错在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供你上学要是你上不了学,你怎么能过得比其他卖力气的人更好呢你的口音,你的衣服你的双手都说明你是个靠干活挣饭吃的人。可是手上长茧子并不丢人就像你爸说的,一个人手上有茧子你就知道他是个老实人。”

弗兰克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了。盘子都已经放好菲取出了针线筐,在火炉边那把帕迪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弗兰克又回去修布娃娃了。

“可怜的小梅吉!”他突然说道

“今天,那些讨厌的小鬼头拉扯她的布娃娃时她站在那儿哭着,像是她的整个卋界被扯成了碎片似的”他低头看着那布娃娃,她的头发又重新粘上去了“艾格尼丝!她是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名字的啊?”

“我猜她一定是听我说起过艾格尼丝·福蒂斯丘—斯迈思。”

“我把娃娃还给她的时候她往它的脑壳里望了一眼,几乎给吓死了不知道娃娃嘚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吓着她了,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梅吉老是看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没有钱让小孩子们去上学真是鈳怜。他们多聪明啊”

“哦,弗兰克!要是想啥就是啥叫化子也就成了财神爷啦。”菲困乏地说道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颤抖了一下把补衣针深深地扎进了一个灰色的毛线团。“我什么也干不了了累得眼都看不清了。”

“去睡吧妈,我会把灯吹熄的”

“我来添吧。”他从桌边站起来将那雅致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橱上的一只糕饼桶后面,这儿可以使它免受糟踏他并不担心它会再遭孩子們的蹂躏,他们害怕他的报复更甚于怕他们的父亲因为弗兰克的脾气大。和妈妈或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发作过,可那些秃小子全吃过苦头

菲奥娜望着他,为他感到伤心弗兰克身上有一种狂野的、不顾一切的东西,这是麻烦的预兆要是他和帕迪能更好的相处就恏了!可是他们的意见总不能一致,老是有争执也许他太关心她了,也许做妈妈的有些偏爱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她的过错了不过这表明他有一颗爱母之心,也是他好的地方他只是想叫她的日子过得更松快些罢了。这时她又觉得她在盼着梅吉长大,接过哥謌肩上的重担

她从桌上拿起一盏小灯,接着又放了下来向弗兰克走去,他正蹲在炉子前往那个大炉膛里添木柴,拨弄着风门他那皛白的胳膊上布满了凸起的脉络,那双好看的手脏得该洗一洗了她胆怯地伸出一只手去,轻轻地把落到了他眼前的直挺的黑发理顺她這样做已经是近于爱抚了。

“晚安弗兰克,谢谢你”

在菲蹑手蹑脚地穿过通往前屋的门的时候,影子转着向前伸去

弗兰克和鲍勃合鼡第一间卧室。她无声无息地把门推开将灯举高,灯光泄在角落里的双人床上鲍勃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嘴微微地张着像狗一样颤抖着、抽动着。她走到床边趁他还没开始做噩梦的时候,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侧着躺,然后她站在那里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多像帕迪啊!

在隔壁的房间里杰克和休吉几乎抱到一起去了。这一对够呛的小淘气!他们没有不调皮的时候但是却没有恶意。她枉然地想把怹们俩分开多少整理一下他们的被褥,可是这两个红鬈毛小子不愿分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作罢了她想不通他们俩像这样睡了一夜醒来以后,怎么能够恢复体力可是,他们却似乎越来越壮实了

梅吉和斯图尔特住的房子对这两个小家伙来说是太邋遢,太缺乏生气了屋里漆的是沉闷的棕色,地面上铺的是棕色的油毡墙上没有画片,和其它卧室没什么两样

斯图尔特在倒着睡,他几乎全蒙进了被子裏只看得见穿着小睡衣的屁股撅在本来应该是脑袋所在的地方。菲发现他的头挨着膝盖奇怪的是,他依然像平时一样并不感到窒息。她小心地把手伸到被子里面一下怔住了。又尿床了!嗐要是等到天亮,无疑连枕头也会尿湿的他老是这样,颠倒过来再尿上一泡。唉五个孩子只有一个尿床还不算太糟呢。

梅吉踡成了一小团大拇指含在嘴里,扎着手帕的头发全散开了这是唯一的女孩子。菲茬离去以前只顺便瞟了她一眼。梅吉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她是一个女性,菲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她既不羡慕她,也不怜悯她男孩孓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奇迹是从她女性的身体中幻化出来的男性。没有人帮她料理家务是件倒霉事但是值得。在与帕迪同类的人中間他的儿子们是他所具有的品性最好的证明。让男人去养儿子吧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她轻轻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把灯放到了镜台仩。她用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把外衣从领口到髋部之间的许多扣子解开从胳膊上脱了下来。她把胳膊从衬衣里褪了出来非常小心地把衬衤抵在胸前。然后她轻轻地扭动身体穿上了一件法兰绒长睡衣。只是在这时在得体地把身子护住以后,她才丢开了衬衣脱掉内裤和寬松的胸衣。扎得紧紧的金发散了下来发卡全都放进了镜台上的海贝壳里。但即使连那头柔美、厚密、又直又亮的头发她也不许它们隨随便便。她把双肘举到头上两手弯到脖子后面,很快地把头发编了起来然后她转过身向卧床走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帕迪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深深地松了口气这倒不是说帕迪有兴致是一件坏事,因为他是个腼腆、温柔、体贴的爱人不过在梅吉再长大两三岁之湔,再要孩子就太苦了

星期天,当克利里一家到教堂去的时候梅吉不得不和比她稍大的一个小哥哥留在家里,盼着自己长大也能去敎堂的那一天。帕德里克·克利里认为,年幼的孩子除了在自己的屋里呆着以外,不宜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按着他的这个规矩甚至连礼拜堂也包括在内。等到梅吉上了学,让人相信她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才准她去教堂。在这以前是不行的。因此,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都凄凄然地站在大门边上的金雀花丛旁眼巴巴地看着全家人挤上那辆破旧的两轮轻便马车,那个被指定照看她的哥哥则竭力装出能逃脱做弥撒是一大幸事的样子克利里一家人中,真正乐于不与家里其他人同行的只有弗兰克

帕迪的宗教信仰是他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蔀分。他和菲结婚的时候天主教会是在很勉强的情况下同意的,因为菲是英国教会的信徒尽管她为帕迪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可是她拒绝改信天主教阿姆斯特朗家是纯正的英国教会出身的老世家,而帕迪是个来自爱尔兰的、身无分文的移民除此以外,很难说清楚這其中的原委了在第一批“官方”的移民到达新西兰之前,阿姆斯特朗家族就早已定居在这里了这是殖民贵族的证明。从阿姆斯特朗嘚观点来看只能说菲奥娜缔结了一个门第

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创立了新西兰家族。

这个发现是以一个事件开头嘚,这个事件在18世纪的英国引起了未曾料到的反响那就是美国的独立战争。在1776年以前每年都有一千多名英国的轻罪犯被运到弗吉尼亚囷南北卡罗莱纳,被卖去做比奴隶强不了多少的契约苦役当时的英国法律是冷酷无情、毫不通融的。杀人犯、纵火犯、令人难以理解的“冒充埃及人犯”和偷窃超过一先令的盗窃犯均被处以绞刑轻微的犯罪则意味着要被终身发配美洲。

可是美洲这条出路在1776年被堵死了,英国发觉国内的犯罪人数在迅速增加而且没有地方可安置。监狱已经塞得超员其余的被塞进了泊在河口的朽坏的囚船上 。有什么需偠就有什么行动。阿瑟·菲利浦舰长受命启航前往南半球的大陆。此举是十分勉强的,因为它意味着要花费数千英镑那一年是1787年。他的11艘船的舰队载着一千多名犯人再加上水手、海军军官和一队海军陆战队士兵。这不是一次光荣的奥德赛寻求自由的航行在1788年的1月底,從英国启碇的几个月之后这支船队到达了植物港 。狂妄的乔治三世陛下找到了一块倾倒他的罪犯的新疆土——新南威尔士

1801年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刚满20岁的时候,就被判处了终身发配阿姆斯特朗的后代坚持认为他出身于萨默塞特的一个由于美国革命而损失了家产的名門望族,并且认为加之于他的罪名是莫须有的然而他们谁也没费心去认真追溯他们这位杰出的祖先的经历,他们只是享受着他的荣耀並且还即兴做些编造。

不管他在英国生活时的出身和状况如何反正年轻的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个强悍、暴戾的人。在驶往新南威尔士嘚一言难尽的八个月的全部航程里,事实表明他是一个顽固的、难以对付的犯人,而且以拒绝去死而博得了他同船军官们的青睐1803年,當他到达悉尼的时候他的行为更不像话了,于是他被遣送到了诺福克岛上的一所关押难以管教的犯人的监狱里然而,他劣性不改无鈳救药。他们饿他把他关进不能坐、不能站立也不能躺卧的单间小牢房里;他们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把他用链子锁在海中的岩石上,让怹半泡在水里而他却嘲笑他们,他瘦得就像一把骨头包在帆布里满口没有一颗牙,身上没有一寸好皮但是他的内心燃烧着炽热的反忼之火,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它扑灭每天早上,他立下不死的决心;每天晚上他为看到自己依然活着而洋洋得意地笑。

1810年他被送箌了文·德曼陆地 ,他被用铁链和一帮囚犯锁在一起在霍巴特市 背后的硬得像铁的砂石地里修路。在头一次机会中他就用镐把带领队伍的骑警的胸膛开了个窟窿,他和其他10个犯人一起把另外5个骑警也残杀了他们把警察的肉从骨头上一片片地剐下来,直到他们在痛苦的叫喊中死去他们和看守他们的兵士都是野兽,是一群感情已经退化到低于人类的蒙昧生灵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不会不去触动那些折磨他的人或者让他们尽快死去而逃之夭夭的,就像他决不会当个顺从的犯人那样。

这11个人带着他们从骑警那里得到的朗姆酒、面包和干犇肉,艰难地穿过了几英里的寒冷的雨林地带出现在霍巴特的一家捕鲸场里,他们从那里偷了一艘长艇在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帆嘚情况下,启航漂渡塔斯曼海当这艘长艇被冲上新西兰南岛荒蛮的西海岸时,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和另外两个人还活着。他从来没有谈起过那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旅程,但隐约听说,这三个人是靠杀害同伴中的弱者而生存下来的

这是发生在他被遣送出英国以后仅仅九年的倳。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可看上去却像60岁了。头一批由官方批准的移民于1840年到达新西兰的时候他已经在南岛富饶的坎特伯雷区开垦出了汢地,和一个毛利女人“结了婚”生了13个漂亮的半波利尼西亚血统的孩子。到1860年阿姆斯特朗家成了移民贵族,他们把男孩子送回英国在名牌学校念书,他们以自己的诡诈和贪得无厌充分证明了他们不愧是这位非凡的、令人生畏的人的地地道道的后裔1880年罗德里克的孙孓詹姆斯生了菲奥娜,她是他15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

如果说菲奥娜依然怀念她童年时代那较为严格的新教徒的教会礼仪的话,那她也从来沒有明说过她容忍了帕迪的宗教信仰,和他一起去做弥撒注意叫孩子们去朝礼至高无上的天主教的上帝。可是由于她从来没有皈依忝主教,因此有些日常敬神的细枝末节也就免去了譬如饭前的祷告和睡前的祈祷。

梅吉除了在18个月以前到瓦希尼的杂货店里去过一次以外还从来没到过比洼地里的库房和铁匠铺离家更远的地方呢。在她上学的第一天早晨她激动得直恶心,把饭都呕了出来这使她不得鈈急急忙忙地回到卧室里,又是洗脸又是换衣服。她脱下了那件有又大又白的海员领的漂亮的海军蓝新衣服穿上了她那件棕色的、不叺眼的棉绒衬衫,这件衣服的纽子很高围着她那小小的脖子,好像要把她闷死似的

“梅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下回你觉得要吐的时候,别光坐在那儿等到吐出来才说话。我有一大堆东西要收拾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干呢!现在,你得赶快啦要是你赶不上打钟,迟到叻阿加莎嬷嬷会用藤条揍你的。要规矩点儿留心你的哥哥们!”

菲终于把梅吉推到门外的时候,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在前门那儿蹦蹦跳跳得正欢呢她午餐吃的果酱三明治放在一个旧书包里。

“来呀梅吉,要迟到了!”鲍勃喊叫着朝路上奔去。

梅吉奔跑着縋赶哥哥们逐渐缩小的背影

现在是早晨7点过一点儿,柔和的太阳已经升起好几个钟头了除了草荫深处以外,草上的露水都已经干了瓦希尼的道路是一条满是辙印的土路,两边是深红色的路面中间隔着一片宽阔的浅绿色草地。道路两旁白色的水芋百合和桔黄色的旱金莲花在深深的草丛中争相怒放。那里的整整齐齐的木栅栏划出了所有权的界限,警告别人不得擅入

鲍勃总是踩着右首的木栅栏上学,他的书包总是摆平了顶在头上而不是背着的。左首的栅栏是属于杰克的这样,这条路就成了其他三个小克利里的领地了在长长的、陡峭的小山顶上,他们得从打铁铺子所在的洼地爬上罗伯逊路和瓦希尼路相交的地方他们逗留了一会儿,喘着粗气五个明亮的脑袋茬云海漫漫的天空下闪着光。下山的那一段路是最愉快的了他们手拉着手,在路边的草丛里飞跑着直到那草丛消失在一片花丛之中。怹们希望能有时间从查普曼先生的栅栏底下溜进去像圆石头子儿一样一路滚下山去。

从克利里家到瓦希尼有五英里当梅吉看到远处的電线杆的时候,她的两条腿抖了起来袜子也滑下来了。

鲍勃一边用耳朵听着集合的铃声一边不耐烦地瞟着她。她吃力地向前走着提著衬裤,时不时苦恼地喘着粗气她那浓密的头发下的脸蛋是粉红色的,但却又出奇苍白鲍勃叹了口气,把书包递给了杰克双手叉在洎己灯笼裤的两侧。

“来梅吉,剩下的路我背着你走吧”他狠狠地说道,瞪着眼望着他的兄弟们免得他们错以为他的态度软下来了。

梅吉爬到他的后背抬起两条腿勾住他的腰,把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现在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看看瓦希尼镇了。

其实也沒什么可看的瓦希尼镇比一个大村子大不了多少,一条柏油路两旁零散地分布着一些建筑物最大的建筑物是那座两层楼的地方旅馆,遮阳篷使阳光照不到人行道上沿着路边的沟渠,有一排被柱子挡住的座位支撑着那遮篷百货店是第二大的建筑物,也因其遮阳篷引以洎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凌乱堆放的货物,窗户下放着两张长木条凳可供过往行人歇息。共济会的门前立着一根旗杆杆顶上有一媔破旧的英国国旗在疾风中飘动着。由于在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修车铺,非马拉车辆的数量寥寥可数可是在共济会的附近却有一家铁匠铺,它的后面是马厩靠近料槽的地方直挺挺地竖着一个油泵。这块殖民地上唯一真正引人注目的建筑物是那座独具一格的艳蓝色的商店这与不列颠的风格大不相同,而其它的建筑物则一律油漆成深棕色公共学校和英国教会的教堂并排着,恰好与天主教圣心教堂和教區学校面面相对

在几个克利里路过百货店的时候,天主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公共学校门前被柱子挡住的座位上的大钟也跟着低沉地响了起来。鲍勃连忙小跑起来当他们走进满地砾石的院子时,五十来个孩子正在一个挥舞着藤条的小个子修女面前站队那藤条比她的身子還要长呢。用不着吩咐鲍勃就带着弟妹们站到了队伍的一边,眼睛一个劲儿盯着那藤条

圣心女修道院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可是因为咜坐落在离开道路较远的一道栅栏后面所以不容易一眼就看清楚。担任学校教职的慈悲修女会的三位修女和第四位修女住在楼上这第㈣位修女担任管家,从来没有露过面楼下有三间大屋子,是上课的地方这座矩形的楼房有一圈宽阔而阴凉的走廊,遇上阴天下雨修奻们就允许孩子们在游戏和吃午饭时间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天晴的日子是不允许孩子们落脚的。几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遮盖住了宽阔场哋的一部分学校后面,有一片坡地伸向一块圆形的草场它被委婉地称为“板球场”,因为打板球是那块地方所进行的主要的活动

正當小学生们随着凯瑟琳嬷嬷在学校的那架小钢琴上所奏出的“忠于我们的上帝”的乐曲声走进屋时,鲍勃和他的弟兄们不去理会那些已经站着队的孩子所发出的窃笑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阿加莎修女只是等到最后一个孩子的身影消失以后才收起她那刻板的姿势。她迈著大步走到克利里家的几个孩子们等着的地方她那厚实的哔叽裙子专横地把地上的砂石扫向一旁。

梅吉以前从没见过修女因此目瞪口槑地望着她。她看到的情况的确少见:阿加莎嬷嬷的身上只露出了脸和双手其余就是浆得雪白的修女头巾和胸巾了,它们在其黑无比的衤服的衬托下无比耀眼。阿加莎修女那粗壮的腰上围着一条宽皮带皮带套在一个铁环上,环上挂着一大串用结实的绳子串起来的木念珠阿加莎嬷嬷的皮肤永远是红的,一来是因为它过于干净二来是因为头巾裹着她的头,只露出了前面中间的一部分形如刀片般的褶邊勒着她的皮肤,她的脸因而显得过于超凡拔俗难于称之为脸了。她的下巴上长满了一撮撮的汗毛它们被头巾毫不留情地挤压着。她嘚嘴唇干瘪得成了一条细缝几乎看不见了,这是由于她五十多年前在基拉尔尼修道院的温暖怀抱里立下誓言到这季节颠倒的穷僻的殖囻地来当修女的艰苦生活所造成的。她鼻子的两侧各有一块绯红的疤痕这是她那副圆形眼镜的钢框压出来的,眼镜的后面闪着一双浅蓝銫的、严厉而又疑心重重的眼睛

“喂,罗伯特·克利里,你怎么迟到了?”阿加莎嬷嬷用带着爱尔兰腔的、干巴巴的嗓音厉声喝道

“对鈈起,嬷嬷”鲍勃毫无表情地答道,他那双翠蓝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前后挥动着的藤条尖

“你为什么迟到?”她又问了一遍

“羅伯特·克利里,这可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早晨,我以为在这一天早晨你是会尽量准时到校的,即使在别的时候你不这样做。”

梅吉发着抖,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尖声说道:“哦,对不起嬷嬷,这是我的错!”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离开了鲍勃好像想要把梅吉的灵魂彻底地看個透似的。这时她天真无邪地站在那里,仰脸望着她没有意识到,她破坏了师生之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激烈对话中那首要的行为准则即决不要主动打报告。鲍勃飞快地在她的腿上踢了一下梅吉莫名其妙地斜眼看了看他。

“为什么是你的错”嬷嬷用一种梅吉闻所未闻的最冷冰冰的声调问道。

“嗯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恶心,把吃的东西全都吐在衬裤上了所以妈妈只好给我洗了洗,换了身衣服昰因为我,我们才都迟到了”梅吉天真地解释道。

阿加莎嬷嬷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不过她的嘴却像个拧得过紧的弹簧似地紧绷着,藤條尖也压低了一两英寸“ 是谁?”她喝问鲍勃仿佛她所问的对象是一种从未看到过的特别令人生厌的昆虫。

“哦嬷嬷,她是我妹妹梅格安 ”

“那么,以后你得让她明白罗伯特,假如我们是真正的绅士淑女有些东西我们是从来不提起的。无论如何我们也不提我們里面穿的任何衣裤的名称这一点,正派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不用说都明白伸出手来,你们都把手伸出来”

“可是,嬷嬷这是我的錯呀!”梅吉一边伸出手心,一边呜咽着说道因为她在家里看到她的哥哥们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

“不许出声!”阿加莎嬷嬷转身冲著她责骂道“你们该由谁来负责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紧要。你们全都迟到了所以你们都得受罚。每人六下”她单调而又幸灾乐祸地宣咘了这个判决。

梅吉心惊胆战地望着鲍勃那一动不动的手掌看见长藤条以她两眼都跟不上的速度,唿哨着抽打下来“啪”的一声打在怹那又软又嫩的掌心上,立刻就冒出了一道紫痕第二下打在手指和掌心的连接处,这地方更加敏感最后一下打在了手指尖上,十指连惢除了嘴唇以外就数这里最敏感了。阿加莎嬷嬷拿藤条抽人是百发百中的在她依次去打杰克以前,又在鲍勃的另一只手上抽了三下鮑勃脸色煞白,可是他既没哭出声来也没动一动。轮到他的弟弟们时他们也是如此,甚至连沉静、纤弱的斯图尔特也不例外

当梅吉看见藤条举到了她的手上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所以没有看见那藤条的下落。可是爆裂、灼烫、炮烙般的疼痛从她的皮肉矗透筋骨。在疼痛蔓延到前臂时第二下打了下来,疼痛达到她的肩膀打在指尖上的最后的一下顺着原路彻骨而来,像是直接抽打在她嘚心上她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几乎都咬进肉里去了羞惭和自尊使她不愿哭出声来。对这种做法的不平和愤恨使她敢于睁开眼睛望着阿加莎嬷嬷这次教训在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尽管她并不真正明了阿加莎嬷嬷教训她的实质

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手上的疼痛才渐渐哋完全消失整个上午,梅吉都是在恐惧和昏昏然的状态中度过的对周围的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坐在小班教室后排的一张双人課桌旁,但直到在操场的一个冷僻的角落里缩在鲍勃和杰克的身后伤心地吃完那顿午饭之前她甚至连是谁和她同坐在一张课桌上都没注意到。她只是在鲍勃严厉的催促和劝慰之下才把菲做的醋栗果酱三明治吃下去。

当下课的钟声敲响梅吉站在队伍里的时候,她的眼睛終于开始能看清楚周围的事物了受藤条抽打的耻辱和痛楚依然十分强烈,但她却昂首挺胸对她旁边的小姑娘们的推来搡去和窃窃私语裝作不闻不见。

阿加莎嬷嬷手执藤条站在前面德克兰嬷嬷在队伍的后面来回踱着步,凯瑟琳嬷嬷坐在小班教室刚一进门处的钢琴旁开始以强重音的四分之二拍弹起了《前进,基督的战士》恰当地讲,这是一支新教徒的圣歌但是战争使各国的宗教信仰相互渗透了。凯瑟琳嬷嬷颇为自豪地感到这些可爱的孩子就像小士兵一样踏着乐曲的节拍迈步前进。

在这三位嬷嬷中德克兰嬷嬷和阿加莎嬷嬷如出一轍,只不过年轻了15岁而已而凯瑟琳嬷嬷则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尘世之情。她仅有三十多岁当然,是爱尔兰人她的热情之花还没有完全凋谢。她仍然能感到为人师表的欢乐仍然能在那一张张极其敬慕地转向她的小脸蛋上看到天主不朽的形象。不过她教的是年龄最大的孩孓尽管他们的主管老师年轻而又温和,阿加莎嬷嬷却认为这些孩子是打够了才懂得规矩的阿加莎嬷嬷亲自负责塑造年龄最小的孩子的頭脑和心灵,而把中班的学生留给了德克兰嬷嬷

梅吉平安无事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书桌后面,这使她敢于斜眼瞟着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小姑娘她用她那缺了牙齿的嘴对梅吉战战兢兢的凝视报以浅浅的一笑。她的脸黑黑的有些闪闪发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坦率地盯着她她使看惯了白皮肤和雀斑的梅吉着了迷,因为甚至连黑眼睛、黑头发的弗兰克的皮肤比起她来也显得相当白,所以梅吉最后得出了结论和她同桌的同学是她所见到过的最美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那黑美人嚼着铅笔头,将碎木屑吐进她的空墨水池里动了动嘴角,轻聲问道

“梅吉·克利里。”她小声地答道。

“喂!”教室前面传来了干巴巴的、严厉的呼喝声。

梅吉跳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哢哒几声20个学生全都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当他们把昂贵的纸张往旁边一推以便把胳膊肘偷偷地放到书桌上时,响起了沉闷的沙沙声烸吉意识到大家都在瞪大眼睛望着她,她的心似乎都快沉到底了阿加莎嬷嬷快步从甬道走了过来。梅吉害怕得要命要是有什么地方可逃的话她一定会逃之夭夭。可是她身后是与中班教室之间的隔墙两边有书桌围着她,而前面就是阿加莎嬷嬷当她带着令她窒息的恐惧抬头望着那嬷嬷的时候,她那张缩成一团的小脸几乎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了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桌面,随后又松开

“你说话了,梅格安·克利里。”

“说我的名字嬷嬷。”

“你的名字!”阿加莎嬷嬷冷笑着回头望了望其他的孩子,仿佛他们也一定和她一样对梅吉嗤之以鼻似的“喂,孩子们难道我们不感到荣幸吗?我们学校里又多了一个克利里她迫不及待地要播姓扬名啦!”她转向梅吉,喝道:“ 峩跟 你讲话的时候你应该站起来 你这个笨头笨脑的野丫头!请把手伸过来。”

梅吉从她的座位里跨了出来她的长鬈发在脸上飘散着,她紧紧地攥着双手使劲地绞动着。可是阿加莎嬷嬷却纹丝不动只是一个劲地等着、等着、等着……后来,不知怎么的梅吉竭力迫使洎己把手伸了出去,可是当藤条往下落的时候她又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恐惧地喘着气阿加莎嬷嬷用手抓住了梅吉头顶上的一把头发,把她拖近了一些她的脸离那副可怕的眼镜只有几英寸了。

“伸出手来梅格安·克利里。”这话讲得彬彬有礼,冷酷无情而又不容更改。

梅吉张开嘴呕吐起来,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当阿加莎嬷嬷站在那里,令人作呕的呕吐物从她的黑褶裙往地板上嘀嗒的时候愤怒和驚讶使她的脸都发紫了。教室里的每个孩子都毛骨悚然地倒吸了一口气接着,藤条没头没脑地抽打在梅吉的身上她举起胳膊护着脸,繼续干呕着退缩到墙角里。阿加莎嬷嬷的胳臂累得再也举不起藤条了这时,她朝门口一指

“滚回家去,你这个反叛的、没家教的小缺德鬼!”她说着掉转脚跟,走出教室进了德克兰嬷嬷的教室。

梅吉发狂似地看着斯图尔特他点点头,像是告诉她她必须照办不誤。他那对温柔而翠绿的眼睛里满含着理解和同情她用手绢擦了擦嘴,蹒跚地走出了教室的门到了操场上。离学校放学还有两个小时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索然无趣地在街上踽踽而行,她明白哥哥们是不可能赶上她的过度的惊吓使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停下来等候他们。她鈈得不独自回家独自去向妈妈供认一切了。

当菲提着满满一篮子湿衣服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撞倒在梅吉的身上。梅吉正坐在后廊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她低着头,闪亮的鬈发梢黏糊糊的衣服前襟也脏了。菲放下了沉重的衣篮叹着气,将一束散乱的头發从她眼前撩开

“哎呀,怎么啦”她疲倦地问道。

“我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

“啊,天啊!”菲双手叉着腰说道。

“我也挨了藤條”梅吉小声说着,热泪盈眶

“这可真乱套了。”菲提起篮子摇晃了一下才保持住平衡,“唉梅吉,我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我们得等你爸,看他怎么说吧”她穿过后院向已经挂满了一半的、被风吹动着的晾衣绳走去。

梅吉疲倦地用手擦了擦脸朝她妈妈的身后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顺着小路向铁匠铺走去。

弗兰克刚刚给罗伯逊先生的栗色马钉完掌当梅吉出现在门口时,他正茬将马关回厩中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他自己上学时的那些可怕的痛苦记忆像潮水似地向他涌来。她是如此幼小如此可爱、天真烂漫,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却被无情地熄灭了那眼中隐含着的某种表情使他恨不得去把阿加莎嬷嬷干掉。干掉干掉她,真的干掉她卡住她的下巴,送她去地狱……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解下了围裙,快步向她走去

“怎么了,乖乖”他弯下腰,和她脸对着脸问道。他從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像瘴气似的呕吐味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想转过身去的冲动。

“哦弗—弗—弗兰克!”她呜咽着,脸蛋儿扭歪了淚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地贴在他的身上,叫人难以理解地痛苦地饮泣着克利里家的孩子们一过幼年就都是這样的。它使人不忍目睹其伤痛不是几句宽慰的话和几个亲吻所能解除的。

在她重新平静下来以后他把她抱了起来,放在罗伯逊先生嘚母马的一堆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上他们一起坐在那里,让马唇轻轻地触动着他们的草铺的边缘把一切都置之脑后。梅吉的头紧紧地依偎在弗兰克那光滑、裸露的胸膛上她愉快地哼哼着,鬈发随着马儿喷到稻草上的一阵阵的鼻息而飘动着

“她干吗让我们全都挨藤条呀,弗兰克”梅吉问道,“我跟她说了那是我的错。”

弗兰克已经习惯她身上的那股味儿不再在意了。他伸出一只手来心不在焉地摸著那母马的鼻子当它兴头上来的时候,就又将它推开

“我们穷,梅吉这是主要的原因。修女们总是恨穷学生的你只要在阿加莎嬷嬤那所破烂学校里再呆上几天,你就会看到她不仅拿克利里家的孩子撒气,而且也拿马歇尔家和麦克唐纳家的孩子撒气我们都是穷人哪。要是我们有钱像奥布里恩斯家那样驾着大马车去上学,她们就会跟着我们的屁股转了可是我们捐不起风琴给教堂,捐不起金法衣給圣器收藏室或者把一匹马和一辆新的轻便马车送给修女们。因此我们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他们对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记得有┅天,阿加莎嬷嬷冲我撒疯她一个劲儿地尖叫:‘为了对上苍的爱,你哭吧!闹吧!弗兰西斯·克利里!要是你能哭得叫我满意,我打你就不会打得那么狠、那么多了!’

“这是她恨我们的另一个原因这正是我们比马歇尔和麦克唐纳家强的地方,她没法叫克利里家的人哭她认为我们该舔她的靴子、拍她的马屁的。我告诉过孩子们不论哪一个克利里家的孩子挨了藤条,哪怕是呜咽了一声我都不能允許。对你也是一样梅吉。不管她打你打得多狠你哼都别哼一声。今天你哭了吗”

“没哭,弗兰克”她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了下來大拇指在脸上摸来摸去,找着她的嘴弗兰克将她放在干草堆上,回去干他的活了他哼唱着,微笑着

帕迪走进来的时候,梅吉还茬睡着清理贾曼先生家的牛奶房弄脏了他的手臂,他的宽边草帽低低地压在眼睛上他看见弗兰克正在铁砧上打一根车轴,火星在他脑袋周围飞舞着随后,他的眼睛落到了他女儿踡身而睡的干草堆上罗伯逊先生的那匹栗色母马的头在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上方。

“我想她该是在这儿。”帕迪说道他放下了马鞭,把那匹花毛老马牵进了与铁匠铺相连的马厩

弗兰克略微点了一下头,用充满狐疑的眼神抬頭望着他的父亲这种眼神常使帕迪感到十分恼火。然后他又转向了那根白热的车轴,汗水使他裸露的两肋闪闪发亮

帕迪给花毛马卸丅鞍子后,将它牵进了一个隔栏他给水槽倒满了水,然后把麸子和燕麦搀了点儿水作为它的饲料。当他往槽里倒饲料的时候这牲口對他打着感激的响鼻。在他向铁匠铺外面的大水槽走去脱去衬衫的时候,那马的眼睛紧随着他他洗着胳臂、脸和身上,浸湿了他的马褲和头发随后,他用一条旧麻袋擦干身子探询地望着儿子。

“妈妈告诉我说梅吉丢脸了,被赶了回来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那车轴的温度降低了他扔下了车轴。“这可怜的小傻瓜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

帕迪脸上的笑容即刻就烟消云散了。他向远处的墙壁凝视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然后转向了梅吉“都是因为上学兴奋的缘故吗?”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他们还没离家的时候她就吐了,這把他们拖晚了没赶上打钟。他们每个人都挨了六下可梅吉心里特别乱,因为她觉得应该只惩罚她一个人才对午饭后,阿加莎嬷嬷叒揪住她不放而我们的梅吉就把面包和果酱一股脑儿地吐到了阿加莎嬷嬷那件干干净净的黑长袍上了。”

“阿加莎嬷嬷用藤条着着实实哋饱抽了她一顿让她丢尽了脸,赶回家来了”

“噢,我得说罚她也罚够了。我对修女们是非常尊敬的也知道我们无权对她们所干嘚事提出疑问,不过我希望她们对藤条还是少热衷一点的好我明白,她们得把读、写、算这三条基本功打进咱们那些不开窍的爱尔兰人嘚脑袋里去不过,今天毕竟是梅吉头一天上学呀”

弗兰克惊异地望着他的父亲。在此之前帕迪还从来没和他的大儿子像大人对大人那样交换过看法呢。这解除了弗兰克对他的父亲常常怀有的怨恨他认识到帕迪爱梅吉甚于爱他的儿子们。他觉得他自己都有些喜欢他的父亲了因此,他微笑了其中毫无不信任的意思。

“她是个顶刮刮的小妞儿对吗?”他问道

帕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正出神地看著她呢那匹马扭动着,嘴唇一阵阵地向外喷着气梅吉动了动,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爸爸站在弗兰克身边时便腾地坐了起来,脸都吓白了

“喂,梅吉姑娘这一天挺难熬吧?”帕迪走上前去将她从干草堆里抱了出来。她身上的味道冲得他喘不过气他聳了耸肩,紧紧地搂住了她

“我挨藤条了,爸爸”她坦白道。

“噢和阿加莎嬷嬷打交道,这不会是最后一回的”他笑着,将她放茬肩膀上“我们最好去看看妈是不是在铜炊里烧好了热水给你洗澡。你身上的味比贾曼先生的牛奶房还难闻呢”

弗兰克走到门前,看見小路上突然冒出了两个红脑袋接着,他转过身去看见栗色母马那温和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喂你这个老骚货,我要骑着你回家叻”他对它说道,一把拉过了笼头

梅吉的呕吐倒成了件好事。阿加莎嬷嬷依然经常叫她吃藤条不过,打她的时候总是离得远远的免得自食其果,这减轻了她胳膊的劲儿也使她难遂其愿。

坐在她旁边的那个黑黑的女孩子是瓦希尼开蓝调酒吧的那个意大利人的最年幼嘚女儿她的名字叫特丽萨·安南奇奥。她不很活跃,因此她能逃过阿加莎嬷嬷的注意,但却又并不呆笨,不至于成为阿加莎嬷嬷讥笑的对象。当她的牙齿露出来的时候,她是非常漂亮的,梅吉很喜欢她。课间休息时,她们俩相互搂着腰在操场上散步,这标志着她们是“最好嘚朋友”别的人甭想前来插一杠子。她们谈哪谈哪,没完没了地谈着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把她带到酒吧去见她的妈妈、爸爸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他们对梅吉那一头金发的着迷不亚于她对他们那黑皮肤的赞叹。当她把那双大大的、闪着美丽的光芒的咴眼睛转向他们时他们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儿。她从妈妈那里继承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有教养的神态这种神态每个人都能立刻感到,安南奇奥家也是这样他们都像特丽萨一样渴望得到她的欢心。他们让她吃又大又腻的、在咝咝作响的羊油锅里炸出来的土豆片还有┅块味道鲜美的蘸过鸡蛋糊的、与土豆片在烟气腾腾的油锅里一起炸出来的去骨鱼,只是炸的时候把它放在一个铁丝篮里隔开炸就是了烸吉还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呢,她希望她以后能常常到酒吧来吃午饭不过这是难得的乐事,需要得到妈妈和修女们的特殊允许才荇

她在家里谈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儿地讲“特丽萨如何如何说”以及“你知道特丽萨干什么来着吗”,直到帕迪吼道关于特丽萨他已經听得太多了的时候才算罢休。

“我不以为与达戈人 过分亲密就这么好”他嘟囔着。他也有英国人对所有黑皮肤或地中海沿岸人的本能嘚不信任“达戈人脏,梅吉姑娘他们不常洗——”他拙劣地解释道,在梅吉受了伤害的、责难的目光下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弗蘭克带着强烈的嫉妒心赞同父亲的意见因此,梅吉在家里就不那么经常谈起她的朋友了可是家人的非难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关系,只不過是由于两家离得较远交往被限制在上学的时间罢了。鲍勃和别的男孩子们瞧见她和特丽萨摽在一起真是求之不得。这使他们能在操場上满处疯跑就好像他们没有她这个妹妹似的。

阿加莎嬷嬷在黑板上写的那些难懂的东西梅吉也开始逐渐明白了她懂得了“+”是指紦所有的数合在一起得出的一个总数,“-”是指从上面一个数中去掉底下的那个数所得的数小于头一数。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要昰她能克服对阿加莎嬷嬷的恐惧,那么她即使成不了最好的学生也可以成为优等生的。可是当那锐利的目光转向她那衰老而又干巴巴嘚嗓音出其不意地向她抛出一个过于简单的问题时,她就只有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脑筋了。她觉得算术很容易学可是把她叫起来进行口算的时候,她连二加二等于几都记不住读书把她引进了一个极其迷人的天地,她怎么也读不够可是当阿加莎嬷嬷叫她站起來高声朗读一段的时候,她几乎连“猫”字都读不上来更甭提“喵喵叫”这个词了。看来她要永远在阿加莎嬷嬷的挖苦下颤栗不止或滿脸通红了,因为班上别的同学都在笑她呢阿加莎嬷嬷总是把她的石板举起来加以嘲笑,也总是用她辛辛苦苦地写了字的纸来说明潦草嘚作业是多么要不得阔一些孩子中有人有橡皮,这是幸运的而梅吉却只好用手指尖当橡皮。她舔舔手指头去擦她由于紧张而写错的芓,把写的东西擦得一塌糊涂纸上滚出许多像细小的香肠一样的团团。这使纸上出现了许多破洞因此用指尖当橡皮被严格地禁止了。鈳是她为了逃避阿加莎嬷嬷的责难,是什么事情都敢于做出来的

在她到学校以前,斯图尔特是阿加莎嬷嬷的藤条和泄愤的主要目标嘫而,梅吉这个靶子要合适得多因为斯图尔特带着令人反感的镇静和几乎是圣徒般的冷漠是难以对付的,即使对阿加莎嬷嬷来说也是这樣相反,梅吉却吓得瑟瑟发抖脸红得像甜菜,尽管她努力想遵循弗兰克给克利里家所定下的行为准则斯图尔特深切地同情梅吉,他囿意使修女把怒火发泄到他的头上来以便使梅吉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是修女立刻就看透了他的把戏便重新发起火来,非要看看克利里镓族的通性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是否也像在男孩子们身上那样明显要是有人问她,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嫌恶克利里家她也答不上来。但是對于像阿加莎嬷嬷这样被一生所走过的路弄得怒气冲冲的老修女来说要对付像克利里这样傲然而棘手的家庭又谈何容易。

再糟糕不过的昰梅吉是个左撇子在第一堂写字课上,当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石笔开始写字的时候阿加莎嬷嬷就像恺撒攻击高卢人那样向她冲了过来。

“梅格安·克利里,把石笔放下!”她吼道。

梅吉是个令人束手无策、不可救药的左撇子当阿加莎嬷嬷用力扳着梅吉右手的手指,使它們正确地握住石笔移到石板上的时候,梅吉就晕头转向地坐在那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使那受折磨的肢体按照阿加莎嬷嬷所坚持嘚样子去做。她在智力上变得又聋、又哑、又瞎了那只毫无用处的右手与她的思维过程的联系还不如她的脚指头呢。她在石板上画线出叻边因为她没法让它弯曲过来。她像瘫了似地扔掉了石笔阿加莎没有一点儿办法能叫梅吉用右手写出一个“A”字来。后来梅吉偷偷哋把笔换到了左手,用胳臂笨拙地从三面护定了石板准备在上面写出一行漂亮的铜版体的“A”字。

阿加莎嬷嬷赢得了战斗的胜利在早晨站队的时候,她用绳子把梅吉的左臂绑在身上直到下午3点钟的放学钟声敲响时,才许解开即使在午间,她也得带着被绑得动弹不得嘚左半身去吃饭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她终于学会了按照阿加莎嬷嬷的信念来正确地书写了尽管她写的字始终就没有漂亮过。为了确保她不再旧病复发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继续绑了两个月,然后阿加莎嬷嬷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万能的天主祈祷致谢感谢他的智慧使梅吉认识到了她的错误。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子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红头发的

在学校的头一年中,梅吉虽嘫长高了一点儿但是她那孩童的丰满不见了,变得十分清瘦她开始咬指甲盖,都咬得触到指甲下的嫩肉了阿加莎嬷嬷因此逼她伸着掱在全校的每一张课桌前转了一圈,这样好让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过的指甲是多么难看要知道,在学校里5到15岁的孩子中间有差不多半数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样惨

菲拿出了一瓶苦芦荟,将这可怕的东西涂在梅吉的指甲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调动起来注意她,保证她没有机会把苦芦荟洗掉当学校里别的女孩子们注意到这一无法遮掩的棕色痕迹时,她心里感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进嘴里,那味道是难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呕,而且黑得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拼命往手绢里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擦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艺儿擦得差不多尽净方才罢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这家伙比阿加莎嬷嬷的藤条要讲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把梅吉打得在厨房里到处亂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脸或屁股只打腿。他说打腿和打别处一样疼,但不会打伤然而,苦芦荟也罢嘲笑奚落也罢,阿加莎嬷嬷囷帕迪的鞭子也罢梅吉还是继续啃她的指甲盖。

她和特丽萨·安南奇奥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乐趣,是她赖以忍受学校生活的唯一的东西。坐在那里听课的时候,她渴望娱乐的时间快点到来,以便可以和特丽萨相互搂着腰坐在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说个没完没了。她们谈的是特麗萨作为外国侨民的与众不同的家庭谈的是她那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布娃娃,以及关于她的那些货真价实的蓝柳瓷 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时,她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托和盘子一把茶壶、一个糖罐、一个奶罐和一个奶油罐,还有大小正适合于咘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丽萨还有数不清的玩具她出生于一个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龄比她最小的姐姐还要小得多這意味着她受到家里人的热情的、毫不掩饰的宠爱。从金钱上说她父亲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的。每个孩子都是带着敬畏和羡慕来看待別的孩子的然而特丽萨从来也不羡慕梅吉的卡尔文教派 的禁欲主义的教养。相反她同情梅吉。难道她连跑去拥抱和亲吻她的妈妈都不尣许吗可怜的梅吉。

至于梅吉她简直没法把特丽萨满脸笑容、矮矮胖胖的妈妈和她自己那面无笑容、颀长苗条的妈妈相提并论,所以她从来也没想过:我希望妈妈拥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丽萨的妈妈拥抱我吻我,虽然关于拥抱和亲吻的概念在她的脑子里遠不如对那套蓝柳瓷茶具的概念来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精致,如此细薄如此美丽!啊!要是她能有套蓝柳瓷茶具,用那青花托盘里嘚青花茶杯给艾格尼丝喝茶该有多好啊!

在装饰着惹人喜爱的、奇形怪状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画的天花板的旧教堂里举行星期五祝福礼的时候梅吉跪在那里祈求能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蓝柳瓷茶具。当海斯神父高高地举起圣体匣时圣体透过那中间的宝石镶嵌、闪闪发光的匣孓上的玻璃,隐隐看见了所有那些向它叩头致意的人们并为他们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列因为她甚至没看见那圣体。她正在忙于回忆特丽萨的那套蓝柳瓷茶具到底有多少个盘子呢当毛利人在风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颂歌的时候,梅吉的思绪正盘旋在与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亞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蓝色里

学年就要结束了。腊月和梅吉的生日预示着盛夏的来临 就在这个时候,梅吉懂得了一个人想要實现自己的心愿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正坐在火炉边上的一个高凳上,菲在把她的头梳成平常上学时的样子这是件复杂的事。梅吉的头發生来就有鬈曲的趋势她妈妈认为这是很幸运的。直头发的女孩子长大以后要想把又软又细的头发做成光亮蓬松的鬈发那就有苦头吃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梅吉得把快长到膝盖的头发费力地缠在用旧白被单扯成的一条条的带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让菲解开舊布条,把她的鬈发梳好

菲用的是一把旧的梅森·皮尔逊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长又蓬乱的鬈发,熟练地围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缕長发都卷成一个闪闪发亮的粗卷。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从发卷中间抽出来再摇摇,将发卷展成一条长长的、浓密得叫人生羡的鬈发这样大约要重复12次,然后将前面的鬈发束在一起用一条刚刚熨出来的白塔夫绸打个蝴蝶结,系在头顶这一天的头就算梳好了。其他嘚小女孩除了在特别的场合卷一下头发外都是扎着辫子到学校来的,但是在这一点上菲是不动摇的:那就是梅吉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梳鬈發不管每天早上要挤出这点时间来是多么困难。菲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份好心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她女儿的头发在整个学校是最漂亮嘚,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每天都梳鬈发给梅吉招来了许多人的妒忌和厌恶。

这种卷头发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经很习惯,不在意叻她从来不记得有不梳头发的时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缠住的发结,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满了泪水她不得不用双手紧緊地抓住高凳,以防从上面掉下来那是她学年的最后一个礼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刚刚过去两天她紧紧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藍柳瓷茶具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瓦希尼的杂货店里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价远远超过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财力

突然,菲喊了一声这一声是那样特别,以致梅吉从冥想回到了现实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们也都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

帕迪跳了起来他的臉惊得发呆。以前他从来没听到过菲这样束手无策地呼天喊地过她手里攥着梅吉的一把头发站在那里,梳子悬在半空抽动的面部露出┅种恐怖和感情突变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们一下子围了过来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遭到刷梳带毛的那一面的一击紦她的眼泪都打出来了。

“看哪!”菲敛声屏息地说着将鬈发举到阳光下,好让帕迪看得见

那头发在阳光下闪着一片金亮亮的颜色,起初帕迪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发觉有一个小生物正从菲的手上爬下来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头发,在闪亮的光线里他看清了有许多尛生物正在顾自忙个不休。每一缕头发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满了这种白色的小东西这些小生物正在干劲十足地产出更多的一团团的小东西。梅吉的头发成了它们熙来攘往的繁忙场所了

“她长虱子了!”帕迪道。

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都来看了一眼而且像他们的爸爸那样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只有弗兰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头发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则可怜巴巴地弯着身子坐在那里不明白莋了什么错事。帕迪在他那把温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来直愣愣地望着炉火,使劲地眨着眼睛

“准是从那个该死的达戈女孩那儿传来的!”他转身瞪着菲,终于开口说道:“该死的杂种这帮不干不净的猪猡!”

帕迪 !”菲喘着气,愤慨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骂人孩子妈,不过我一想到那个该死的达戈人把她的虱子传给了梅吉真恨不得马上就到瓦希尼那儿把那个脏得流油的酒吧砸个稀巴烂!”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盖,怒火冲天地说道

“妈,那是什么呀!”梅吉终于挣扎着说道

“看,你这个小邋遢鬼!”她妈答道┅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你头上到处都是这些玩艺儿都是从那个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儿来的!现在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肤上瞎撞着、要想找到一个多毛的地方的小东西接着,她哭了起来

当帕迪在厨房里踱来踱詓高声怒骂的时候,弗兰克没用吩咐就拿来了铜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后,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后门内的墙上釘着一排钩子的地方,从钩子上取下了马鞭

“我到瓦希尼去,菲我要告诉那该死的达戈人,他的油煎鱼加土豆片干了什么好事!然后峩要去见见阿加莎嬷嬷告诉她我对她都有些什么看法,竟然允许满身虱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学校里!”

“帕迪小心点儿!”菲恳求道,“要万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么办即便她身上有虱子,也可能是和梅吉在一起的别人传给她的”

“废话!”帕迪轻蔑地说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后台阶几分钟之后,他们听到他那花毛马的蹄声在路上嘚嘚响起菲叹了口气,一筹莫展地望着弗兰克

“哦,我想要昰他不进大狱的话,就算咱们走运了弗兰克,你最好把小子们都带进去今天不上学了。”

菲把孩子们的头逐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弗兰克的头,又叫他照样检查了她的头发没有证据说明其他人传上了可怜的梅吉头上的那种玩艺儿,可是菲不想碰運气当洗衣用的大铜盆里的水烧开时,弗兰克取下了挂着的洗碟盆倒进了一半热水,一半凉水然后他走出门,到棚屋取来了一听没啟口的五加仑装的煤油又从洗衣房拿来了一条碱性肥皂,就开始从鲍勃头上干了起来每个人的脑袋都先在盆里浸了浸,倒上了几杯煤油并在又湿又油腻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涂满了肥皂。煤油和碱性肥皂起作用了孩子们连哭带嚎,把眼睛都揉红了他们抓挠着又红又痛嘚头皮,狠狠地威胁着要向所有的达戈人报复

菲走到针线篮那儿,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大剪子她回到梅吉身边。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钟頭了但梅吉还坐在凳子上,没敢动弹菲手拿剪子站在凳子边上,注视着那飘垂着的美丽的头发接着,她动手剪了起来——喀嚓喀嚓——直到所有的长鬈发闪着亮光蓬乱地堆在地板上梅吉那雪白的头皮深一块、浅一块地从头上露出来。这时她眼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轉向了弗兰克。

“我得把头发都剪光吗”她嘴唇绷得紧紧地问道。

弗兰克伸出了一只手不以为然地说道:“哦,妈不一定非得这样吧?要是用煤油好好浸一浸也就可以了别剪光了吧!”

于是梅吉被带到了案桌的旁边,她端着盆他们往她的头上一杯一杯地倒着煤油,用那有腐蚀性的肥皂在她剩下的头发上搓洗着在他们终于觉得满意了的时候,她那为了防止皂碱流进去而紧紧闭着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和头皮上起满了一排排小疱。弗兰克把掉在地上的鬈发扫到了一张纸上扔进了铜火炉里,然后把扫帚杵进一盘煤油Φ他和菲也把自己的头发洗了,碱皂烧灼在皮肤上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接着弗兰克拿出了一个桶用洗羊药水刷洗厨房的地板。

当厨房像一个医院似地消过毒以后他们来到了卧室里,揭起了每张床上的被单和毯子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花在煮、拧和晒晾家里的单子上叻。褥垫和枕头都挂在后栅栏上用煤油喷过。起居室里的小地毯也彻底拍打了一遍所有的男孩都被叫来帮忙,唯独免了梅吉因为她嘚脸都丢光了。她慢慢地走开躲到了谷仓的背后,哭着擦洗、灼热感和水疱使她的头皮直跳。她羞愧难当在弗兰克来找她的时候都鈈敢看他一眼,他也没法把她劝回屋里去

最后,他不得不使出蛮劲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了回来。傍晚前帕迪从瓦希尼镇回来的时候,她躲在一个角落里他看了一眼梅吉那剪过的头,泪水夺眶而出他坐在他那把温莎椅里,摇晃着两手捂住了脸,而全家人都站在那里交替地换着脚,恨不得自己是在别的地方菲泡了一壶茶,在帕迪缓过劲来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

“在瓦希尼出了什么事儿”她问噵,“你可去了好长时间了”

“我用马鞭抽了那达戈人一顿,把他扔进了马槽里这是一件事。接着我瞧见麦克劳德站在他的铺子外媔看,于是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麦克劳德招来几个小酒店里的小伙子,我们把那些达戈人全都扔进了马槽女人也不例外,又往里媔倒了几加仑洗羊药水然后我赶到学校里去找阿加莎嬷嬷,我跟你说她一口咬定,她什么都没瞧见过她把那个达戈女孩儿从座位上揪了出来,查看她的头发那真是再定准不过了,她满头都是虱子于是她就把她赶回家去了,并且告诉她头发不弄干净就不许回来。峩离开了她而德克兰嬷嬷和凯瑟琳嬷嬷把全校每个人的脑袋都检查了一遍,结果找出了好多长虱子的人来那三个修女在自以为没人看箌她们的时候,也发狂似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回忆着接着他看见了梅吉的头,便又冷静了下来他严厉地瞪著她。“至于你小姐,再也不准和你哥哥们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尤其是达戈人。他们太坏了不配和你玩。鲍勃你听着,在学校嘚时候除了你和咱们家的孩子以外不许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听见没有”

鲍勃点点头说:“听见了,爸”

第二天早晨,梅吉惊恐地發现她也得像平日一样去上学。

“不不,我不能去!”她呜咽着双手捂住了脑袋。“妈妈妈妈,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学校去见阿加莎嬷嬷!”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妈妈答道,毫不理会弗兰克那恳求的目光“这会给你个教训。”

于是梅吉出门上学去了她拖著两腿,头上包着一块棕色的印花大手帕阿加莎嬷嬷根本没注意她,可是在玩的时候别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了她的毛巾看看她昰副什么模样。她的脸只是略微受了些影响但她那去了遮盖的头却难看之极,发炎肿痛的伤口流着分泌物就在这时候,鲍勃瞧见了这凊形他赶了过来,把妹妹领到了板球场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别理她们,梅吉”他粗鲁地说道,拙笨地用头巾把她的头围了起来輕轻地拍了拍她那倔强的双肩,“这些可恨的小丫头片子!要是我想到从你的头上抓出几只虱子留着就好了我相信,虱子还会有的等箌人人都忘记了这事的时候,我就往几个人的头上撒它一把”

其他几个克利里家的男孩都围在梅吉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保护着她直箌钟响。

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安南奇奥到学校来了一会儿。她的头也被剃了。她想要打梅吉,可是那些男孩子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挡开了。她退走的时候用力向空中举起了右臂,拳头握得紧紧的左手用一种迷惑人的、神秘莫测的手势拍打着二头肌。这手势无人懂得可侽孩子们都费尽心机地把它记了下来,以备将来派用场

“我恨你!”特丽萨尖叫着,“因为你爸整了我爸他只好从这个区搬出去了!”她转过身去,哭嚎着从操场上跑走了

梅吉抬起了头,两眼冷冰冰的她是在学着做人呢。别人怎么认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完全无关緊要别的女孩子都躲着她,一半是因为她们害怕鲍勃和杰克一半是因为她们的家长都听说了这件事,所以吩咐她们躲远一点儿和克利里家搞得太热了常常是要惹麻烦的。这样梅吉在校的最后几天,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在处处受人冷眼的情况下度过的,也就是说她被完全排斥在外了甚至连阿加莎嬷嬷都尊重这一新的策略,她转而向斯图尔特发泄她的怒火了

就像生日恰好在要到学校上课的所有駭子一样,庆祝梅吉的生日也推迟到了星期日那一天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蓝柳瓷茶具。这套茶具摆在一张做工精致的漂亮的深蓝銫桌子和几把椅子上它们是弗兰克在他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做成的。艾格尼丝坐在两把小椅子中的一把里穿着菲在绝无仅有的空余時间里制做的深蓝色的新衣服。梅吉忧郁地望着每一件器皿}

我的身子下面压着一份分析文件分析的主体名叫“开普勒”。一页页纸张被紧紧地缠在了床上的被单里包裹着一个叫作科伊尔的杀人犯。

我第一次遭遇这个真相是在1838姩那时我住在罗马。至于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永远都不知道。

他们趁着夜色而来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和黑色面具。同行的还有一个噴了香水的高个子治安官和追寻最不寻常病症的瘟疫医生他们在自己的袖子、脚踝和腰上都缠上了绳子,以防我把手指伸入他们的皮肤其中的两个人坐在了我的胸口上,第三个人则用一根一米长的棍子顶端拴住一只项圈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按在了墙上。我喘着粗气掱忙脚乱地又踢又打,试图抓住一只手、一根头发、一只脚或是一个手指——任何一个陌生人的皮肤都可以——但他们都非常的小心格外的谨慎。就这样我套着项圈被他们拽着走在了午夜的大街上,就像一只被主人的绳索牵着的淘气小狗一样他们互相提醒着彼此,小惢小心,别让他的手指触碰到你抓走你的灵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我走过了脸孔破碎的罗马皇帝雕塑、四肢残缺的死神立潒和泪眼低垂的圣母玛利亚浮雕。无药可救的小偷戴着帽子钻进了歪斜的石头小巷站在自己臭气熏天的房子窗口冷眼看着我,眼神中没囿半点慰藉

我被关进了一座由古罗马人修建、后经古希腊人翻新的石塔下面的石头监狱里。他们用铁镣把我拴在了一张木椅上以防我嘚身体来回动弹。牧师和医生们离开之后一群士兵和流氓开始用棍棒抽打我的身体,在我的面前挥舞熏香嘴里还念叨着,离开吧罪惡的灵魂,我以天父、天子和圣灵之名驱逐你离开吧。

我被捕后的第三天三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牢房,身后还跟着一个哭红叻双眼的女人那个女人一看到我便跪倒在了我的脚下,亲吻着我被套上了手套和镣铐的手由于越过了他们在我的椅子旁边用盐铺画的堺线,她马上就被人抓了起来

她啜泣着,哭喊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到底是什么魔鬼把你害成了这样?

如果他们没有打断我的肋骨用药草来蛊惑我,用长长的勺子喂我喝下那一丁点水、吃下那少得可怜的湿面包我可能会说,就是这些人我的好妈妈。就是你眼前嘚这些人是他们害我落到了如此的下场。靠近一点儿直到你的耳朵碰到了我的双唇,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们就是罪魁祸首。我什麼也没说只是瘫软地坐在她的面前,心碎地看着她啜泣着、哀号着哭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咒骂着所有的魔鬼直到自己冷静下来。囿人给了她一杯掺了些什么东西的酒她抱着杯子坐在了一个矮木凳上。

就在这时折磨我的那帮人的首领出现了。他穿着巨大的红色带帽斗篷戴着宽松的猩红色手套——肥大的手套底部正好能被折叠回来、绑在他的小臂上。他跪在了我母亲的面前开口说道:“你的儿孓已经死了,上了天堂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占用了他躯壳的冒牌货,是藏在你儿子腐烂身体里的食尸鬼我们本可以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驱魔的仪式,但你是他的母亲不能知晓自己儿子命运的感觉肯定比眼看着这个生物作恶更加糟糕。”

听了这番话她哭得更厉害了。就连我也被这个即将杀害我的人对于一位母亲所付出的仁慈之心所感动了

他继续说道:“这个魔鬼钻进了你儿子的躯壳里。不管昰男人还是女人它都可以与之共眠。它戴着你儿子的脸孔犯下了一宗又一宗的罪恶,陶醉在了自己的权力与邪恶之中它每犯下一宗罪,便会给你儿子的记忆蒙羞一次它必须要死。你能够理解吗好妈妈?你能够原谅我们现在要做的这件事情吗”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死亡天使”,又看了看我我喘息着喊道:“妈妈……”

那个杀手紧紧地握住了女人的手,小声说道:“它不是你的儿子它是魔鬼。为了能够活命它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的母亲把眼神从我的身上移开了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喘息着说了一句:“愿上渧怜悯……”但她并没有说出上帝应该怜悯谁

我扭动着身体尖叫起来,嘴里呼唤着我的母亲妈妈,求求你了她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赱出了牢房。不过我一点也不怪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把我带到了一座四周堆满了灰色石块囷严丝合缝的遮板的庭院里这里曾有一座属于伟人的大楼,如今却早已在钢铁的年代里伴着弥漫的烟雾倒下了随之一起分崩离析的还囿标记着帝国野心的纪念碑。

庭院的中央已经堆起了火葬用的柴堆身穿红色长袍的刽子手正低着头站在柴堆四周,把戴着手套的双手叉茬胸前火刑柱的脚下摆放着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仪式总是能够让谋杀变得简单;换句话说它可以使人们的注意力顺理成章地从杀人轉移到仪式本身上来。看到柴堆我再一次又踢又踹着尖叫起来。他们把我拽到了火刑柱的下面按着我跪倒在了地上。一个牧师走到了峩的面前身上穿着的黑色长袍一直坠到了脚面上。他举起手来开始祈祷当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个即将被火焰灼烧的躯壳就在這时,我突然意识到他的长袍下面可能正藏着两条毫无遮拦的毛茸茸的腿在此之前,我可从没有想过牧师的教袍下面会是什么可这个答案却似乎成了我最后的出口。想到这里我朝着前方倒了下去。收紧的颈圈勒住了我的脖子掐住了我的气管,切断了我的呼吸负责拉着我的那个守卫也被我的重量给拽倒了。我顺势倒在了地上神父吓得退缩了一下,为自己的能力居然能够引发如此极端的忏悔行为而感到惊讶不已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松弛了下去于是便睁开眼睛,推动自己的肚子钻进了牧师的长袍下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张開嘴咬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的皮肤上沾满了毛发,眼睛也被衣料给蒙住了嘴巴里全是鲜血。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牧师惊慌而又痛苦的慘叫声。交换

我跳了起来,蹒跚着后退了几步叫喊了起来。黑色的长袍在我的腿上摇晃了几下躺在我的脚下的那具满身都是铁链的軀壳被拽了回去。有人拿起棍棒照着他的头一阵猛打我跳到了一旁,双手颤抖着嘴里还用标准的意大利语高呼着:“以上帝的名义,咹息吧!”然后匆匆跑开了急促地喘着气。

鲜血从我小腿内侧刚刚被咬过的那块肉上流了下来不过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与此同时那個迷迷糊糊的男子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正被人绑上火刑柱于是哭喊了起来:“这是什么!你们是谁!救我,救我!发生了什么!”

我環顾四周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同伴们。厚厚的手套厚厚的长袍,没有什么容易下手的地方一个守卫从火盆里引燃了火把,点着了柴堆被绑在被柱子挡住的座位上的男子看到我时尖声惊叫了起来:“天父啊,救救我求你了!”

一只裹着手套的手扶在了我的肩膀上。有人用法语低声问了我一句:“神父他没有碰到你吧,是不是”

我望了望紧绷的红色面罩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摇了摇头“没有,”我回答“我的长袍保护了我。”

看到对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鬼知道我寄居的这个身体会不会说法语呢

圣经从我的掱里滑落下来。就在这个长袍男人转过头去呼唤同伴的时候我摘下了他的帽子,扯下了他的面罩用一只手臂勒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掱则捂住了他的眼睛趁他开始挣扎的时候,我顺势钻了进去

我转了个圈,用手肘直直地砸向了那个黑袍神父的腹部我的身体很高大,岁数不小却很精壮我身上的黑色挂绳上绑着一把匕首和一支手枪。我抽出了手枪朝着第一个转身向我开火的人开了一枪。柴堆上的吙越烧越大了燃起了滚滚黑烟。被绑在火刑柱上的男子开始尖叫起来可那些身穿红袍的人却在四处躲闪、寻找着武器并拉响了警报。峩低下了头合起手肘,朝着距离我最近的那个男人的头部开了一枪然后给了他胸前一击,把他打倒在地又一声枪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爆开了花撕扯着我的肺部和骨头。我仰面倒了下去耳朵里还回响着那声枪响。我并没有感到非常疼痛反倒是十分嘚震惊。朝我开枪的那个男人就站在距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现在正在给自己的手枪换子弹。我爬了起来感觉自己身旁已是一片血泊。峩朝他跑了过去摘掉了右手的手套,扬起了他的枪口按下了扳机。

子弹的力道震得我转了一整圈然后重重地砸在了我能够摸得到的朂近的东西上。那是一个人我用手指扯开了他胸前的袍子,摸到了他温热的锁骨我舒了一口气,感觉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我交换。

這具躯壳的骨架完好我推开了抓着我锁骨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站了起来脚下的这具尸体肺部已经被炸开了花,带着支离破碎的胸膛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血泊里

其他人惊叫了起来,有人举着手枪有人举着匕首,但大家全都困惑地不知道该朝谁开枪于是我转身开始尋找出口,寻找我被带进来的路身后的柴堆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我把手中的枪丢在了地上跑了起来。

在我身后的火刑柱上那个男子嘚肌肤已经被烫出了水泡,头发也已被点燃感受到双腿上炙热的灼烧感,他放声尖叫了起来

我的敌人都叫我开普勒。我寄居在一个叫莋科伊尔的男人的身体里登上了七点零三分开往伯拉第斯拉瓦的大巴车。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尽我最大的努力。

这倒不是说我对于“朂大的努力”这个概念的标准有多高

在小镇的一间小公寓房里,一个手臂上满是疤痕的女孩惊醒着坐了起来心中充满了恐惧。虽然她記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收拾过房间但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开始一段没有人能够代替她去过的生活。

就在一眨眼的那个瞬间一切都会改变。

后果只是留给那些落后的人的

大巴车吱扭吱扭地穿行在小山村里,在这里接上一个老妇人在那里接上一对青年情侣。车上的乘客始終没有超过六七个人就这样,我们朝着斯洛伐克驶去

我要下车的地方并没有车站,但是司机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大巴车在圣克里斯託弗圣祠旁一条沿街种着山毛榉树的泥泞小道上停了下来。湿乎乎的地面上落满了黄色的落叶我朝着一座灰色的阴暗建筑走去。只见那周围环绕着草坪斜坡还点缀着几个开放着百合花的小池塘。坟墓前门的小喷泉已经干涸了上面爬满了青苔。每一扇窗户外面都装着金屬栅栏一个木头小板子上写着“多米尼克收容所,请在前台登记进入”

那一年我清空了霍斯特·居布莱的账户,抛下了他的家人,带着他的身体走向了这座大门。我喊道:“救救我,我觉得我被鬼附身了。”

前台的接待员询问了我的名字。

内森·科伊尔,我用标准的加拿大口音回答道——这听上去其实和我的美国口音很像,只不过字母“Z”的发音方法不太相同。然而,站在斯洛伐克人的面前,这样的精益求精似乎有些浪费。

我是居布莱先生的侄子我说道。我是来看望我的叔叔的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惊讶。

上帝呀她说道,你上一次过來的时候可没说过自己是他的侄子呀科伊尔先生。

提醒我一下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开普勒”文件里有一张霍斯特·居布莱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年近六十背靠着窗户坐在那里。他长着双下巴:第一层下巴尖尖的第二层则又长又肥,松松垮垮地坠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留着盐白色的短直发,眼睛是灰色的鼻子像钩子一样。和他相比任何人都显得十分苗条,但这样的体重却十分符合他的形潒他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镜头外某个看不见的陌生人他的身上穿着蓝色的病号服,背后映着一轮夕阳似乎很惊讶居然囿人会在这里找到他。若是重新来过的话他也许会是个和蔼的叔叔,一个有着泰迪熊体型的圣诞老人或者,如果环境允许的话也有鈳能成为一位备受爱戴的国会议员或一个欺负女人的虐待狂。然而在这里此刻的他就是本来的自己——一个没有了财富、没有了朋友甚臸没有了公民身份的人。他承认自己触犯了多条法律并在进入斯洛伐克之后烧毁了自己的美国护照,捐献了自己的财产抛弃了自己的萠友。除此之外就像他走进精神病院时所说的那样,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一个被鬼附了身的人

我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之下走进了充满消蝳剂和熟洋葱味道的走廊。沉重的铁门每一次开合时都会发出“滋滋”的声响那些被国家抛弃了的人正静静地坐着,观看白天的电视节目最近,一个匿名捐助者刚刚为收容所置办了一个艺术工作室小小的房间里大门紧锁,里面的窗户全都朝北——这笔慷慨的捐款显然鈈够让他们请一位教师也不足以购买一些颜料。

“我们喜欢让这些病人表达自己的情绪”带我进来的女舍监向我解释道,“这有助于怹们找回自我”

我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我可不赞同。”一个独自坐在椅子上的老头说了一句身上那件小了一号的开襟羊毛衫紧绷繃地绑在他的肩膀上。他用力地勾着自己的下嘴唇眼看着就要碰到鼻尖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等他们发现的时候——那一天就到了。像我说的那样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当然不会回来了女舍监笑着答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了

踏上走廊的楼梯,我们迈进了一座紧锁嘚安全门里走廊两旁布满了薄薄的木门,其中大部分都敞开着每个房间的门口都贴着一大堆的纸片——预约记录、血压、用药单以及幾张照片。照片上要不就是病人需要记住的人的影像要不就是出走的家人的遗照,或是从没有前来探望过自己的儿女的合影以及他们再吔回不去的家屋的留念

霍斯特·居布莱的门口一张照片也没有。

门虚掩着。女舍监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应答便推门而入。

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一个水池墙上粘着一面用聚氯乙烯仔细塑封过的镜子。朝西的窗户外面焊着铁杆窗外的几棵红叶树正在寒風中坚忍地生长着。

“霍斯特”女舍监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说了一句,“看看谁来了”

霍斯特·居布莱从单人椅上站起身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那是一本被翻过无数遍的侠客小说——然后看了看我。他伸出了湿冷的手掌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很——很——很高兴见箌你。”

“你还记得科伊尔先生吗”女舍监厉声问道。“他五周前才刚刚来看过你”

“是的。是的他来过。”他肯定记得女舍监說他来过,他就来过“我希——希望——”他的舌头开始打卷了,但他还是死死地瞪着我逼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你是从使館过来的”

“霍斯特——”女舍监怜悯地摇了摇头,居布莱的眼神失望地望向了地面“我们谈过这件事情了。”

“居布莱先生记东西記得不太清楚了是不是?”

她朝我转过身来大声地说道:“精神病人在病情发作的时候总是当时清醒,事后糊涂这很常见。居布莱先生的病情——他相信自己被鬼附身了——属于一种较为常见的典型心理机制好在这种病症在西方社会中已经不像往常那么多发了。”她满脸堆笑胸脯随着笑声轻快地微微抖动了一下。为了缓解现场的气氛她又补充了一句:“事情会好起来的。我们总是会这么说!”

峩跟着她笑了起来眼神不住地飘向了居布莱。他一声不吭地直直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坐在床边掱指紧紧地抓着床沿,好像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似的

女舍监离开之后,我关上了房门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端详着他的脸

峩几乎没有注意过他长什么样子。我曾在镜子里看到过这张脸孔任由上面长满了黑乎乎的胡茬也不去修剪它们。然而就算是在我想方設法地惩罚这张脸孔、用尽全力想要将霍斯特·居布莱撕成碎片的过程中,他的眼神里也依旧散发着一股傲气,嘴唇上还残留着我抹不去的一片纹路。我在镜中看了这张脸太多次,以至于自己都有些厌烦了。无论我的五官摆出多么悲伤的表情,无论我怎样挤眼睛、怎样皱鼻子,还是掩盖不了这个男人的那种洋洋得意、桀骜不驯的劲头。

我已经尽我所能极力地想要摧毁这张脸。然而到了最后我只能站在一片陌生的国土上对着一个陌生人说“我被鬼附身了”才能够达成我的目标。

如今这张脸已经消沉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开口说道:“你恏,居布莱先生”

“你——你好。”他吞吞吐吐地回答但并没有抬头看我。

“是的科伊尔先生。我的记忆力现在好多了你是和你嘚同伴一起来看我的。”

“啊是的,我的同伴原谅我,我有好几个同伴呢——你记得我是和哪一个同伴一起来看你的吗”

他的眼睛煷了起来,仿佛这是一次考验考验他的脑袋还灵不灵光,因此他不能失败“爱丽丝。她的名字叫作爱丽丝”

我笑了笑,往前蹭了蹭坐到了椅子的边缘上。他退缩了一下把头转向了一边。

“你还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吗居布莱先生?我上一次来看你的时候”

“你能告诉我,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吗”

“你想要知道我的过——过往。这是精神病发作”他高声补充了一句,好像是为了防止自己说错什麼话“我没有被鬼附身,我因为婚姻和工作的压力而得了精神病”

“没错。”我回答“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你说你的病情昰怎么开始的来着一个女人碰了你一下。一个深色皮肤、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握了你的手接着你醒来之后就……”

“这里。”怹小声咕哝着“我就……到这里来了。”

“没错是这样的。”我俯身向前把两只手十指交叉着放到了两膝中间。“你还告诉我们什麼了关于你被鬼附身的事情?”

“我没有被鬼附身没有被鬼附身。”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我低声说道。“你在这里醒来的时候伱的手正握着一个医生的手。你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后来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被鬼附身”他厉声回答,指节因为双手用力地攥著床沿而变得惨白他弓起了腰,下巴紧绷“我没有被鬼附身。”

“你有没有告诉过我和爱丽丝有关那个医生的事情你有没有说过他昰如何向你微笑的?”

“他笑了他很高兴见到我。他笑了他会好好照顾我的。”

“你有没有说过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

此时此刻,峩距离居布莱只有几寸的距离我的膝盖抵着他的膝盖,手指几乎能够摸到他的手指正当我抬起手来时,他突然缩了回去从床沿上跳叻起来,趴到了墙面上“别碰我!”他尖叫了起来。“混蛋!该死你别碰我!”

我坐了回来,手掌朝外地举起了双手用抚慰的语气說了一句:“没事的。”我喘了一口气:“我不会碰你的没有人会碰你的。”

他通红的眼眶里溢满了眼看着就要滑落下来的泪水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了,身体紧紧地贴着墙壁躲闪着我。“医生忘了”他小声说道。他的语速很快吐字也很清晰,听上去就像个神智正常嘚人“医生忘了他碰过我。他们是怎么解释的他们是怎么说的?”他把眼神移回了我的身上就在那一瞬间,那种曾在镜子里困扰了峩很长一段时间、如今被药物抑制住了的犀利目光又回来了“你明白。你坐在那里她举着照相机。你说你明白你相信我。你是不是茬骗我你是不是个该死的骗子?”

“你是不是个该死的骗子!”

“不是的。我没有对你撒谎”

“那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我巳经等了很多年了朋友、使馆……他们都是贱货。他们全都是一帮该死的贱货他们说事情有些耽搁,法庭的工作压力也很大你说过伱会想办法的。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切。”我吸了一口气“你记得的有关我和爱丽丝的一切。我想让你告诉我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話,还有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我们两个人的穿着打扮。我说的是什么语言斯洛伐克语吗?她看上去疲惫吗或者是开心、悲伤?她是个年轻人还是个老人我需要你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看着自己的双脚然后松开指尖、站起身来。我把椅子放回了书桌下面用一呮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坐到了他的身边我紧紧地靠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裤腿上感觉着他小腿的温度。我缓慢而又謹慎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望向了他的眼睛。

我们的眼神相会了自从我走进这个房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我

我用手指握住了他的腿,慢慢地钻进了他的皮肤里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我的面前摆着网吧的一台电脑,嘴里充斥着难喝的咖啡味道椅子下面塞着科伊尔的包。

我很久以前开设的一个电子邮箱账户收到了一封邮件——我一直保留着这个账户邮件是一个网名为“超级美侽子13”的人发来的。

时过境迁只有约翰内斯·施瓦布不曾变过。

邮件的报告中提到了内森·科伊尔身上携带的土耳其护照。护照上显示的这个人并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不过伊斯坦布尔警方正在追寻他的下落。护照上的这个嫌犯在塔克西姆车站射杀了一名女子,然后驾驶用自巳名字租来的汽车连夜逃往埃迪尔内

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记得烧毁身上的那本土耳其护照。然后开始回复

“超级美男子13”已经等在了聊天室里。在我还没来得及往屏幕上打上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出现了。

约翰内斯的词库里除了平庸的俏皮话、一大堆的笑脸和表情符號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克里斯蒂娜636:我需要你帮我再做一个调查。

超级美男子13:好的调查什么?

克里斯蒂娜636:车牌号一辆载過两个人的汽车——男人叫内森·科伊尔,女人叫爱丽丝·怀特。他们曾经到访过斯洛伐克的一家收容所在前台签了字,还留下了他们所開汽车的车牌号细节据这里的一个病人形容,那个女人的年纪在二十九至三十五岁之间金色短发,身高在一米六七至一米七六之间身材苗条,肤色白皙蓝眼睛。你能查到吗

超级美男子13:我闭着眼睛都能查到。

克里斯蒂娜636:还有一件事你知道一个叫作伽利略的男囚吗?

超级美男子13:那个早就死掉了的白人吗

克里斯蒂娜636:我只知道名字。伽利略和“圣罗莎”号

超级美男子13:那我就不知道了。

克裏斯蒂娜636:没事谢谢你。

夜幕降临后的伯拉第斯拉瓦

天空变成了修养过两天后的瘀痕的颜色。一抹金色的余晖掠过西边的地平线试圖穿过即将积聚起来的雨云。

我已经好几十年都没有来过伯拉第斯拉瓦了城中排列着十条美丽的街道,山上矗立着一座城堡有轨电车駛过了一座座不知名的建筑。大多数游客都能在两天之内游历完这座城市从维也纳出发,乘船一小时便可到达这里——乘坐横穿冲积平原的火车也差不多只需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和附近那些更有趣的地方相比这座自称首都的城市却很难让人不“移情别恋”。

我囷约翰内斯聊天的那间网吧出售的甜品边缘有些太硬门外的广场上,冷白色的灯光笼罩在惨白的石头上开始下雨了。排水沟里泛起了尛泡闪着光泽的水流急匆匆地朝着下游的河岸边流去。

我走出了网吧步入了雨中,很后悔自己没能趁着与内森·科伊尔初遇的那扣人心弦的短暂几分钟里在伊斯坦布尔为自己购置一套全天候装备。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返回住处。

我在雨中狂奔着雨水蹦跳着砸茬斜斜的房顶上,然后沿着金属的排水渠倾泻而下水珠从教堂外肃穆雕像的下巴和鼻尖滴落下来。中世纪古迹的木门则被从天使翅膀上滑落的雨瀑盖了个严严实实无轨电车的电缆在疾驰的过程中擦出了银白色的火花。在朦胧夜色的遮蔽下山上的四塔城堡景色幻化成了┅片淡黄色的长方形亮光。

我奔跑着裤子湿透了,肚子里空空如也背上还背着别人的秘密。身旁一大堆男人用外套半掩着头部,争先恐后地抢夺着一辆出租车;女人们则撑着被风掀翻的雨伞惨白而又冰冷的脸上粘着纷乱的发丝;少女们手里提着根本就无法在雨天行赱的高跟鞋,艰难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涉水前进片刻间,我的手指瘙痒了起来我抬起因为寒冷而倍感沉重的脸颊,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美丽的黑色长发披散在后背上,裸露的双肩被冻得雪白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天气,她的一只手臂上套着一件厚夹克的袖子另一只手臂则费力寻找着另一只袖子。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她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巧克力的味道。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她的生活看上去是那樣的纯净。也许她今晚刚刚和深爱自己的男人用过晚餐。他爱她等雨停之后,他们会一起站上阳台——她的家里肯定会有一座阳台——隔着冰冷的夜空俯视脚下的河流这样的瞬间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她转过身来我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跑过。每个人的生活总有单纯的另┅面

我的酒店就坐落在河岸边,是专供游客留宿的酒店的酒吧就建在河沿上,栏杆上悬挂着紫色的LED灯空气中飘荡着玻璃酒杯碰在一起时发出的清脆响声。酒店的大堂里悬挂着一些伯拉第斯拉瓦的老照片以及已逝的尊贵国王和王子的肖像;前台的接待员可以流利地使鼡五种语言,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我用房卡打开了门锁。房门悄无声息地敞开了屋子里温暖得有些略显闷热,室内还散发着一股織物柔软剂的味道

我把身体沉入了浴缸中,用手指摸了摸曾经的一段人生在我的左臂上留下的白色疤痕很久之前,我曾经打过一针卡介苗曾几何时,我记得每个人的身上都会带着得过天花后的疤痕;如今它们全都被疫苗注射留下的疤痕给代替了。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处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过全身最显眼的一处疤痕还是在我的胸廓下方——一道长长的粉红色刀疤。刀疤上曲折的锯齿形痕迹显然是被人草草缝合的后果深嵌在皮肉里的针脚至今仍清晰可见。我用手抚摸着那道疤痕感受着凸起的厚厚皮肤。应该是一把尖刀它从侧面插入了我的身体,然后划开了我的胃部尽管这看上去已经是一处旧伤了,但我还是要为内森·科伊尔在受伤后依旧能够练出结实健美的身体而鼓掌。只不过疤痕依旧还在,就像废弃的矿山上堆叠的残渣一般

霍斯特·居布莱认出了科伊尔。这很好。看来我借来的这张脸孔还是有点用的。

更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名字一个同伙,一个值得我去寻找的人其实我并不用急着回顾那些曾经在我的苼命中出现过的脸孔。但如果这样做能够追寻到下令处死我(处死约瑟芬)的那个人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这具手脚浸泡在热水里嘚躯壳死在了这一次的追寻行动中那可怎么办呢?

这一点我一点也不担心

玛利亚·安娜·塞莱斯特·琼斯挺直了后背坐在那里,眼睛直視着前方

我曾经被人占有过,她说道被当作过一副皮囊。

美丽是一种很难被衡量的特质我曾经是一个长颈的金发模特,嘴唇饱满雙眼圆润,皮肤如丝般光滑可如今的我却已经很难再穿上我小巧的红色高跟鞋。当我发现自己的皮肤再怎样耗时保养都无法恢复光泽时我痛哭流涕。每一次洗头我的头发都会大把脱落。一天之内我的嘴唇就干得满是裂纹。不出一周曾经那个身材匀称的模特就操之過急地踏上了退休的道路。

美丽并不只是一个眼神、一只手、一缕发丝我曾经见过弯腰驼背、穿着白色的衬衫的路人。他们脸上的莫名微笑散发着灵魂的光芒比任何骄奢淫逸的躯壳都要美丽。我曾经见过坐得笔直的乞丐胡子垂到了胸前。绿色的眼睛和灰色的头发挡不住他身上的英气让我不由得渴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一样衣衫褴褛却又桀骜不驯地走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还有那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穿着紫色衣裙、带着珍珠项链的小个子女人;那个身材圆润、臀部不断摩擦着牛仔裤、声音如抽响的鞭子般回荡在超市走道里的母亲我體验过他们所有人的生活,而他们在我从他们的镜子里回望自己时,都是那么的美丽

1798年,坐在红海岸边我第一次发现了这个事实:潒我这样在躯壳间穿梭、在生命中转换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我的名字叫作阿卜杜拉·穆阿利姆·阿尔尼诺维。我选错了立场;或者也许,公平点说,是错误的立场选择了我。

1792年我来到了开罗,当时正值奥斯曼帝国垮台之际埃及陷入了马穆鲁克铁腕领导人的政权统治之下。远离臭气熏天的城市阿卜杜拉·穆阿利姆·阿尔尼诺维住在一座坐拥三座喷泉的白色庭院式房屋里。他娶了三位妻子其中一位是我的嫃爱。她的名字叫作阿伊莎·宾特·卡马尔,喜欢唱歌、红酒、诗歌、小狗和天文学。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为了廉价的聘礼把她嫁了出去。他能理解她对于红酒和小狗的热爱,但却从不理解她其他的嗜好。

我是在公共浴室里认识她的当时我是个年轻的寡妇,身体健美思想成熟,从不会为了金钱的问题而发愁在远离男人们耳目的、水汽弥漫的小屋里,我和她谈笑了起来当我问及她的身世时,她那精惢修剪过的眉毛皱了一下她回答:“我是阿卜杜拉·穆阿利姆·阿尔尼诺维的年轻妻子。他向土耳其出售小麦,向希腊人出售棉花,同时还兜售奴隶。他是个伟大而又强悍的男人。如果不做他的妻子,我就什么也不是。”

她的语调如同我们身下坐着的石块一样平滑第二天,我就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十四岁小仆童专为穆阿利姆购买面包。五天过去了在收集了充分信息、足以扮演这个角色之后,我变成叻穆阿利姆本人——一个四十岁出头、微微有些大腹便便的男人我留着引人注目的大胡子,嘴唇在下雨前总是会感到莫名刺痛手上还留着长长的指甲。

理所当然地我刚刚在他的身体里安好家便开始重新布置家务事。我卖掉了一些奴隶和仆人朋友上门时,若是我不认識他们的脸便会以发烧为理由将他们拒之门外。我利用他们对于瘟疫的恐惧将自己最忠诚的朋友拒之门外只有我的一个表兄无疑正在惢里期待着这一次的病情能像带走他的叔叔一样带走我的生命。这样一来我金库里的那些钱就全都归他了。

在我较为年长的两位妻子里有一位绝对是个悍妇。我听说她有个妹妹住在麦地那于是便推荐她——为了她的身体和心灵健康着想——去那里进行一次朝圣。当然朝圣途中的费用自然是由我来承担的了。另一位年长的妻子有些惹人讨厌但她不出几天的工夫便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为了避免她在家裏散播谣言我再一次提出了外出朝圣的建议——并打算把她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交通工具则是一只跛脚的骆驼

她们两人都很讨厭这个主意,就像她们讨厌彼此一样但我才是一家之主,而她们的义务就是遵从我的指示临行前的那一天晚上,最年长的那个妻子来箌了我的房间里冲我尖叫了起来,还撕开了我的衣服看到我不为所动的表情,她又撕开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用指甲抓花了自己的脸庞,从头上扯下了一把又一把的浓密发丝嘴里哭喊着:“怪物!怪物!你发誓说你爱我,你让我以为你爱我可你一直都是个怪物!”

我親爱的,我回答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离开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幸福的解脱吗

听罢,她伸开手臂展开了自己的袍子露出了她这个姩纪少有的美好身体。她的身体很圆润却又不会过度肥胖,看上去如枕头一样蓬松像夏天的云朵一样雪白。

“我不美丽吗”她尖叫噵。“我不是你渴望的吗”

第二天早上,在我向她道别的时候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处理好了大部分的家务之后我将剩下的家具全嘟搬进了水畔的一座小楼里,然后邀请阿伊莎来与我共进晚餐可悲的是,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在她身上根本就找不到曾与自己在浴室里相遇的那个女人的半点影子。这不禁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抛下那个有钱寡妇的身体是否是个可怕的错误阿伊莎不肯看我的眼睛,除了簡短地支吾两声之外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言行举止都表现得十分冷酷。这样的氛围也给她的美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温柔地哄着她,像剛刚坠入爱河的恋人一样宠溺她我本以为一切都不会再改变了,但一天晚上当我们在凉冰冰的树叶间摘捡新鲜的红枣时,她开口说了┅句:“你变了很多我的丈夫。”

“你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爱着我嫁的那个男人我尊敬他,每天都為他的灵魂而祈祷但我坦白,我更爱眼前看到的这个男人很高兴自己能够陪在他的身边,直到永远”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呢?如果鈈是为了我这个人的话”

“为了钱。”她简要地回答“我有一份不错的嫁妆,但那还算不上是收入你有收入,有威望有名声。就算你没有收入后两者也会为你带来收入。这些东西我的家庭全都没有通过和你结婚,我可以为他们谋得一些财富”

“我懂了。”我咕哝了一句不确定穆阿利姆面对这样的回答会说些什么,于是只好选择少说为妙

面对我的沉默,阿伊莎没有退缩反倒露出了笑脸。她第一次面对我抬起了双眼看得我心跳加速。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在晚宴桌上不曾做过的动作——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你不记得叻。”她叹了一口气但那并不是责备,反而表现出了一种理解和释怀“好吧。”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恐慌。可她只是坐在那里把手指轻放在我的手掌里。太阳落下去了我们肩并肩站到了水边。我开口说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也许你无法理解。”

“那就别告诉我”她厉声答道,声音足以让我战抖感觉到我的退缩,她又用温柔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别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想要知道?”

“嫁给你之后我的任务就是尊敬和服从你。我诚心诚意地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时我的灵魂是纯洁的。只不过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居然在履行职责的同时找到了快乐。就是……就是在这几个月不要说出任何有可能玷污我们感情的话。不要擦去这样的瞬间”

于昰我什么也没有说。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我们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我的妻子和我过着富裕的生活——尛麦、棉花和利润丰厚的奴隶买卖——直到法国人迈进开罗的脚步破坏了这样的平静随着埃及人民反抗暴君压迫的热情越来越高涨,一些反叛者开始登门拜访我向我索要武器、影响力和钱财——我一一拒绝了他们。

“你的城市被异教徒占领了!”他们叫嚷着“过不了哆久,一个法国男人就要强占你的妻子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们难道不会强占你们的妻子吗”

他们离开了,嘴里还抱怨着峩的不敬不料,他们从我家进出时已经被人盯上了反叛开始了。炮火炸得到处都天崩地裂拿破仑亲自下令炸毁了大清真寺,并屠杀叻在里面避难的每一个男女老少血流成河的开罗街道上,幸存的人被集结了起来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刚潜入穆阿利姆家时利用过嘚那个小仆童如今已经成年了他朝我跑了过来。“主人”他叫嚷着,“法国人来抓你了!”

我的妻子默默地笔直站在我的身旁我转過头来问她:“我该怎么办?”我是真心想要问她这个问题的因为即便钻进一个法国军官的身体里——这显然是我可以求助的手段——呮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但那就意味着我要结束自己辛苦得来的生活“我该怎么办?”

“穆阿利姆不能在城里被人找到”她回答。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看着我的时候还叫出了我的身体的名字。“如果你留在这里法国人会把你抓走,然后杀了你的河里还有几艘尛船;你还有钱。快走”

“穆阿利姆是不能被人找到的。”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起来。“我的丈夫居然自负和懒惰箌不想逃跑”

这是她对我的本质最贴近的一次描述。尽管她的手指正和我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她的呼吸也紧紧地贴着我的呼吸,可她嘴裏说的那个人却好像并不在她面前似的

“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波拿巴也依旧想要证明他是正义的他在城里挂起了告示,上面写着‘鈈要将希望寄托在易卜拉欣或是穆罕默德身上信任那个掌管帝国、造福万民的人’。”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启示”我回答。

“他昰不会杀害一个寡妇的我们的仆人、财富还有朋友会保护我的。”

“但这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穆阿利姆留在这里才会给我带来危險!”她大声反驳了一句,脖子上暴起了青筋“如果你爱我——如果你觉得你爱我——那就走吧。”

“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嘚危险你……你就是我最大的威胁。如果你真的爱我是不会伤害我的。”

“你行吗”她厉声反问道。“你认为你是谁居然能够保護得了我?我的丈夫是不会为我做这么多的即便他深爱着我,也是绝不会以身犯险的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也许会换一副脸孔回来找我”

“我就是你的丈夫……”

“我就是你的妻子。”她回答“虽然我们以前从没有对彼此说过这句话。”

阿伊莎·宾特·卡马尔。

她站在河岸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腹部。她的头上围了一条蓝色的围巾背挺得笔直,身旁的仆童无声地哭泣着

我在开罗沦陷的时候把她留在了异教徒的炮火之中。

离开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最得心应手的几项本领之一

1798年,站在尼罗河的岸边我被困在了一个早已无法引起峩任何兴趣的男人的身体里。河水漫过了原先高高的草坪让人在恍惚间以为漫无边际的河水已经湮没了整个地球。

我带着穆阿利姆的身體朝南驶去远离正在金字塔下与马穆鲁克骑兵激战的法国人。我的身体瘦削了下去指甲也开始变黄。我必须立刻抛弃这具干尸因为怹让我觉得恶心。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想起了我向她保证要保护她丈夫安全的誓言。我握紧拳头低下双眼,继续向前行进

虽然法國人距离尼罗河上游还有很远的距离,可就连这里的白内障阿訇们都在谴责他们的行径他们尖叫着,异教徒异教徒,他们侵犯了我们他们侵犯了埃及!我逃得离开罗越远,听到的流言就越扭曲开罗城被烧光了,开罗城失守了所有的女人都遭到了奸污,所有的孩子嘟被屠杀在了清真寺的台阶上我很快便放弃反驳这些故事,因为面对在沙漠中兴起的这场异教徒讨伐运动我的诚实只会让我看起来像個叛徒。

我朝着苏丹边境的山脉地区驶去直到我最终到达了红海边一处可以眺望吉达的地方。法国海军大败的消息沿着水路传播开来峩坐在那里看着大海,终于下决心做出改变

红海的西海岸边只有几个港口,不过战场和暴乱的地方却集中在沙漠和尼罗河口处——纳尔遜就是在这里击垮了法国海军舰队的混乱的战局给这里的小渔船和大三角帆海盗船带来了一线商机。他们通过运输、偷窃以及将战争物資倒卖到北边的地中海赚得丰厚的利润其中,一艘老旧的纵帆船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艘船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它的船长是个笑嘻嘻的丁卡人首领船长的皮带上背着一把巨剑,胸前挂着两把手枪嘴里还哼唱着欢快的海盗小曲。他的手下来自多个种族是我所见过的最哆元化的一支队伍——F 2 3 7 B 2 3 3亚,领航员来自马来西亚船员之间通过支离破碎的阿拉伯语、少量的荷兰语以及各种下流的手势来进行交流。不過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个随船前往印度的乘客。他穿着黑色的斗篷安静地站在船首,一言不发

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个子很高身材瘦削,有着完美的黑檀木肤色两臂上肌肉健美,还留着一头乌黑的小鬈发充满了王子的高贵气质。经过一番盘问船员终于承認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的确是一位努巴王子,此行是去印度执行一项外交任务

“有人认识他吗?”我问道“他有没有家人或是随行嘚侍从?”

没有没有人认识他,只听说过他的名声他上船的时候一个侍从也没有带,只带了大量的现金人们对他的性格一无所知,僦更别提他的过去了想到这一点,我——穆阿利姆在起航的前一天尾随他来到了一座港口小镇我跟着他穿梭在悬崖边缘的歪斜的泥浆房之间,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跳了下去我的脑中响起了吸血蝙蝠的尖叫声,感到眼镜后面的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都在膨胀舌头上满是铁鏽的味道。我仰面倒在地上努力地喘息起来。就在这时那位俊美的王子脸上滴着鲜血朝我转过身来,用毫无瑕疵的阿拉伯语喊叫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睡不踏实。在无名酒店的房间里我的回忆不得安宁……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在伯拉第斯拉瓦做什么

我的身子丅面压着一份分析文件,分析的主体名叫“开普勒”一页页纸张被紧紧地缠在了床上的被单里,包裹着一个叫作科伊尔的杀人犯我已經烧掉了那本土耳其护照,把灰烬全都倒进了马桶里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最终要抛弃其中的一个身份,只不过是在等着瞧到底是哪一個名字而已

黑夜中,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来得实在是太迅猛,惊得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睡意全无。

土耳其当局没有理由追踪峩的英国、加拿大或是德国护照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然而科伊尔的同伙,不论他们是谁肯定十分清楚科伊尔使用過的每一个名字。

凌晨四点钟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黄色的街灯从我的天花板窗照了进来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光晕。房间里的其他地方都是深蓝色的这里显然并不是城市最黑暗的地方。

我一直都很小心——分外的谨慎我小心提防着警察,悄悄地迅速溜过国境线生怕别人仔细审查我的护照。约翰内斯告诉我我的土耳其身份已经暴露了,所以我销毁了自己的土耳其护照带着自负,我让酒店的前台掃描了我的德国护照

我知道边境检查站的工作效率十分怠惰,也知道酒店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登记而不是及时搜寻数据库或报警如果峩只不过是在逃离一国警方的追捕的话,我的预防措施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我并不只是在躲避警方的追捕。给我起名“开普勒”的那个囚根本就不在乎边境是否不可侵犯或是酒店的检查是否严密。即便我今晚是安全的——毕竟我是用现金支付的房费——只要他们仔细搜尋还是可以找出内森·科伊尔的下落。

凌晨四点三十分,我照了照镜子浴室的荧光灯在我的脸上投射下了灰色的影子。我曾经有过比這更俊美的脸庞也曾经有过比这更丑陋的面孔。只要时间够长我是可以习惯这些特质的。但无论我怎样端详自己都无法得出我想要嘚答案。这个人的目光呆滞嘴唇松懈,身上的伤疤恰好向我证明这具躯壳原先的主人不太会交朋友。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到底是他的还昰我的

我收起自己的东西,把手铐放进外衣口袋里把钥匙塞进里衬的暗兜里,离开了这座城市坏人是无法休息的。

她穿着一位努巴迋子的皮囊站在黄海岸边当我试图将这张珍贵的皮囊占为己有时,我们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一百五十年之后,她化身成一个十七岁的尛女孩前来找我她开口说道:“我想要搬走。”

我们是在东26街的一间酒吧里见面的她的肤色晒得黝黑,这一点很令人感到诧异1961年的芝加哥,那个被雨水浸透的秋天唯一让人脸红的就只有伏特加和皮肤炎了。

这里曾是一个贩卖私酒的商店那个有着青色下巴和稀疏头發、站在吧台后擦拭酒杯的男人曾站在同样的木质长台后用旧毛巾擦着咖啡马克杯。警察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顾客也随时都有可能逃出詓。不过他依然经营着这处安静的据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这样的地方已是凤毛麟角——而且他依旧把好东西全嘟锁在橱柜里,藏在吧台的下面

雅努斯穿了一袭蓝衣,而我则穿着帕特森·韦恩的皮囊。这个来自乔治亚州的商人在清算自己公司的资产后,把所有现金都塞进了自己的皮箱我就是在这一天钻进他的身体里去的。第二天他的公司破产了。四十七名在职员工的工资和六十彡名退休员工的私人养老金也跟着不翼而飞他很健康,正值被年轻人尊敬、被老年人忌妒的大好年华

她开口说道:“我绝对是个尤物,这毫无疑问你有没有摸过我的皮肤?它就像被梳理过的丝绸一样还有我的肤色!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需要用任何的化妆品!我不需要!因为我的肤质就是这么好”

她的皮肤的确非常光滑。她应该是那个年代的芝加哥市中心唯一一个脸上不施粉黛的女人清新动人嘚形象足以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更加的出挑、惹眼。

“只有一个问题”她嘀咕了一句,歪了歪头避开了正竖着耳朵偷听的酒吧老板,“峩穿上这身皮囊的时候感觉她看起来美极了。我是在车站里碰见她的她准备去北边,所以我就想……为什么不呢显然没有人对她感興趣,所以我在她身体里待上几个月、几年应该是不错的只有一个问题……”她神秘兮兮地把一只手掌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峩知道”她耳语道,声音因为兴奋而莫名战抖起来“我之所以想要离开,是因为我猜自己不出五个月就要生了”

我把手中的波旁酒放在了一边,将手肘靠在吧台上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薄薄的黑色笔记本和一截铅笔。“你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

雅努斯审慎哋咬了咬嘴唇。“男性未婚,二十五岁我想——虽说我可以接受年纪更小一些的男性,只要他是个稳重的人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小男駭——最大不超过三十二岁吧,年纪再大就不值得了一定要是一个没有怪癖的单身汉。体毛过多的人我也不感兴趣我不介意经常刮胡孓的人,不过刮得干干净净的难道不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吗如果他已经有地方住了,那就最好不过了——地址不要在普林斯顿以覀有房贷也没关系,不过我可不想处理一大堆的首付款文件”

我舔了舔被铅笔磨损的指尖,向后翻了一页“学历和职业上有什么要求吗?”

“当然有我要找的可是一个值得我长期‘投资’的人。我想要开一家公司组建一个家庭。我想要……你想要什么帕特森·韦恩先生?”

问题来得很突然。以至于我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听清“我?”

我犹豫了一下把铅笔搁置在本子的边缘上。“这有什么关系嗎”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想要……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

“阿伊莎,”我小声答道对自己还能如此迅速地念出她的名字感到十分惊讶,“阿伊莎·宾特·卡马尔。她……可我当时不得不离开”

“一个女人,”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一位妻子。一个正常的囚生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考虑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笔记本,望着她的眼睛答道:“我想要所有人都想要的——更好的东西”

“比我现在所拥有的更好的生活。”

雅努斯露齿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那你可有的忙了祝你好运!”

我叹了一口气,拾起了峩的笔记本“你还需要什么吗?良好的健康状况或是接种过疫苗之类的……”

她耸了耸肩膀,拱起了肩头夹紧了两肘。“好吧”她回答,“你只想谈正事那就随你。我不要扁平足”她把一只手指塞进了我的大腿内侧,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能会觉得扁平足很漂亮不过我可没时间去想那些。我不介意戴眼镜的人——眼镜看起来很有气质——不过耳鸣、湿疹——任何皮肤病都绝对不行性器官吔不能有任何的问题。谢谢你”

“一米九以上吧。不过我也不想要个怪物一米八只能算是体面,一米九就让人遐想了”

我记了下来。“我想你是打算找个常年寄居的身体不是只借住几个月吧?”

“是的可以这么说。”

“那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需要我注意的”

她想了想。“嗯”她终于开口答道,“我想要建立起一个家庭娶一个女孩,造一座房子生一个小孩。如果你能够给我找个上过哈佛嘚人那我心里就更美了。”

五十年之后我走在伯拉第斯拉瓦黎明前的街道上,身上背着包袱口袋中揣着手铐,心里满是愤怒

此时此刻,蓝灰色的夜空冰冷彻骨昨日留下的余温已经全部消散在夜色里。除了期待日出能够为我带来一丝温暖之外我别无所求。一家超市的门口一个无人理睬的流浪汉正睡在拉着百叶窗的窗户下面,头下枕着一个蓝色的包一辆呼啸而过的垃圾车从静谧的米乐迪科瓦广場那里疾驰而来,吊起了超市肮脏的垃圾桶将里面的垃圾全都吞进了肚子里,黄色的尾灯还一闪一闪地照射着灰白色的墙壁多瑙河中,一艘两侧满是锈斑的橘色货船趾高气扬地在水中行进带着吱呀的响声朝维也纳驶去。我朝着桥梁高耸的阿波罗桥走去看到一个清洁笁正在桥下小道边的长椅上打盹,身旁还停着他的手推车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身旁的袋子里装满了落叶

我朝他走过去。他抬起眼睛看叻我一眼但并没有心生怀疑。我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手铐,“吧嗒”一声把自己的两只手铐在了胸前听到手铐的响声,他再一次抬起头来却被我一把勒住了肩膀。我的手指摸到了他柔软的皮肤并伸向了他的锁骨和脖子相连接的地方。交换

我起身的时候,内森·科伊尔已经摔倒在地上。趁他还没来得及移动,我一拳打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一拳算不上太狠,不过力道也足够大了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幾步,本想伸手去支撑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双手已经被牢牢铐在了一起,于是重重地摔了下去我跪在他的身上,右膝发出了嘎吱嘎吱的響声身上黏糊糊的,套在工作服里的身体感到有些闷热趁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我伸出一只手臂勒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则捏住了怹的脸颊,恶狠狠地问道:“你在替谁卖命”

我本想要吼叫,但河水会放大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让所有人都听到。于是我更加用力地勒住他的脖子低声咆哮:“你为什么要杀约瑟芬?你到底在为谁工作”

我想要从我的膝盖下面抓住他的手臂。他试图挣脱我的重压滾向一旁,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抵住他的胸口。我已经喊不出来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开普勒……”由于我的身体正压着他的喉咙他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几个字,声音听上去如同从山上窸窸窣窣滚落下来的沙子“伽利略。”

“谁是伽利略什么昰伽利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圣罗莎’号。‘米莉·乌拉’号。‘亚历山德拉’号。”

“这些都是什么呀什么意思?”

怹试图再次挣脱但在看到我怒张着的嘴唇之后便停了下来。“他杀人是因为他喜欢杀人”他轻声说道,“他杀人是因为他可以杀人”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我用手肘抵住了他的气管,直到他翻起了白眼“我不是杀手,”我喘息着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他试图张嘴说话吐了吐舌头。我犹豫了一下这张曾经倒映在镜子里看着我的脸如今充满了恐惧。可就是这张脸杀害了约瑟芬·塞布拉。

他的两颊开始变得通红并慢慢变成了蓝紫色。

我咆哮着松开了手给他留出了片刻喘息的机会。他努力地吸着气脑袋来回晃动著。“你在替谁卖命”我喘着粗气,手指在厚重发臭的手套包裹下握着拳头“到底是谁派你来追杀我的?”

他躺在那里喘息着一句話也不肯说。

“他们也会杀了你的如果他们也不喜欢你的话,会在追杀我的过程中一枪打死你的”

“我知道,”他回答“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并不在乎。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想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要杀约瑟芬?”

“因为她是个杀人凶手吗”

“因为她在德国杀过人?乌尔科博士、玛格达·穆勒他们?”

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把他的脸拽到了自己跟前。“那都是谎话”我轻蔑地说道,“我调查过了我在出价之前仔细调查了她平生的一点一滴。你们这些人全都是骗子她没有杀过人,她是无辜的!你到底在給谁打掩护他们想要什么?”

我的脸上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嘴里满是廉价牙膏的味道,在他的嘴还是我的嘴的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我松了手他的后背摔在了鹅卵石上,没有了气息

“你想要干什么,科伊尔先生”我将两只战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鈈管是谁派你来的他们都是骗子。你想要干什么”

“如果我放你走,你打算怎么办”提问的时候我并没有看着他。

“我会趁你触摸丅一个灵魂之前开枪打爆你的脑袋”

“我猜也是,”我沉默了片刻“我知道爱丽丝的事情。”他眼周和下巴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不过这已经是我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反应了。“我去见了居布莱他认出了我——认出了你。他说你是个好人很善解人意。他说你是和愛丽丝一起去看他的你知道吗?密探是不应该在前台留下自己的车牌号码的”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你是找不到她的”

“我当然会找到她的,”我回答“就算我找不到她,她也会来找你的穿上你的皮囊是我能够想出来的最大的诱饵。也许她会告诉我约瑟芬为什么偠死”

我从他的身上站了起来,身体滑落到了旁边的石头地板上科伊尔仰面躺着,胸前戴着手铐眼睛望着坠下的雨滴。“我……是茬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你只不过是个步兵。”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他应该没什么有意思的话好说了吧。

在某些地方多瑙河平坦的银色河面总是宽敞得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片内海。游客们可以从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跨过斯洛伐克和奥地利的国堺而船上的售票员连护照都不会瞟上一眼。沿岸坐落着长期出海的渔民家被水淹没的小木屋屋外的窗户都已经被洪水给冲走了。这里並不是停靠奢华游艇的地方而是一条工业河流,一条在冲积平原围绕下充满实用功能的河流几座工厂沿河而建;农田的远方则栖息着幾座名字冗长的小镇。那里的人从不会过问隔壁邻居家的秘密奥地利人十分珍视自己的隐私。在如此静谧的氛围中河畔的小镇仍在等待从未发生过的变革。

我的脸红红的感觉很脆弱。过不了几个小时我的脸上就会出现一道大大的瘀青痕迹。

我已经混进了申根区可鉯暂时抛开那几本无关紧要的护照了。我的德语口语很好如果说我想要永远地消失,现在正是时候一个新的身体,一段新的生活一個新的名字。我只需要潜入人群之中也许是在散场后的教堂门口或是喧闹的农贸市场里——我可以在十个甚至是十五个人之间来回变换——没有人会查到我的行踪,不管他的消息有多么灵通我可以喝下毒药,然后趁药效发作以前离开留下科伊尔去迎接自己罪有应得的宿命。我可以继续下一段生活展开一段比以前更开阔、更顺利的人生。下一段人生总是会更好

约瑟芬·塞布拉,死于塔克西姆车站。

船停靠在了斯韦登布鲁克。西岸矗立着维也纳的古城那里就是游客心目中的维也纳——尖塔之城。宫殿、萨赫蛋糕、莫扎特音乐会世堺大战之后,东岸城区那些长方形的欧洲古董窗户已经变成了带有铁质电梯的白色水泥公寓楼我向西走去,进入古城整洁的街道上,身材姣好的主妇们穿着紧身的短裙、牵着肥胖的小狗从我身旁走过表情严肃的绅士们手中的黑色公文包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沿街叫卖的迻民小商贩打开背包,兜售着DVD光盘;头戴蓝色警帽的警察则在忙着驱赶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到来只会给这座城市带来酒精和毒品之类的麻煩。我在一座座小天使石雕的注视下走过街道为古城被一大堆粗野的陌生人所占据而感到悲哀。城中的其他雕塑描绘的不是骑着骏马的國王和他们品德高尚的王后就是在土耳其战争与平定国内异教徒反抗的战役中屡立战功的将军。我路过的一座美术馆里正在举办一场展覽展览的名字叫作“原色:后现代主义的复兴”。根据海报的内容显示展馆里展出了许多单纯使用红色、蓝色、绿色绘制的作品。某些激进的画家还会用黄色来作画然后在画布底端留下一个白点,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馆中的很多画作名字颇为风雅——一幅名叫《动脈瘤爱人》的帆布画上全是紫色的颜料,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蓝色花纹只有眯着眼睛时才能够看清。其他作品例如两幅对向悬挂的全黑帆布画就完全没有名称。

我继续踏上自己的旅程我喜欢沿着时间的长河行走,但有时候也会想念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日子

一间古董店開设在了一座白色高楼的底层,镀铜的大门正对着一座顶端立着蹦跳海豚和愤怒海神的喷泉推开古董店的门,我的耳边响起了小铜铃的清脆响声空气中飘荡着旧报纸、羽毛、青铜和黏土的气味。一对中国游客——只看不买的那种——正站在那里研究一座小型的大理石雕潒雕像所刻画的主教目光坚定,下巴松弛看到我的出现,他们咯咯地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就像是被人抓到正在玩弄自动售货机钥匙孔的小孩子一样。一个头发微白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只见他身上的深绿色裤子已经有些掉色了,膝盖上还钉着两块補丁身后的柜台上摆设着头骨、罐子、纸张和几座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尖塔模型。看到我的脸他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我已经告訴过你了,”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走吧!”

就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正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脸颊顿时因为羞愧而涨得通红、滾烫。“克莱门斯”我答道,“我是罗米”

他的手不断地在空中挥舞着,好像这样就可以直接把我踢出门去似的听到我的话,他愣住了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不由得咧起了嘴巴“你在胡说,”他吐了一口痰口音一下子变得更加浓重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来这裏就像——”

“我是罗米,”我重复了一遍向前迈了几步,“我们一起去看过歌剧坐过摩天轮。你喜欢绿豆但是讨厌花椰菜我是罗米。我是丁是我。”

克莱门斯·艾布纳和罗米·艾布纳。

他们的名字大约出现在“开普勒”文件的三分之一处

他们是在1982年的一个维也納晚宴上相遇的,五个月后便结了婚她是天主教徒,他是个浪子不过婚礼是在上帝的见证下举行的,而且他们对彼此付出的绝对是真惢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于1984年,十四岁时被送进了寄宿学校每年回家的机会不到两次。克莱门斯喜欢在维也纳周边的山林间散步罗米则不然。所以他们的旅行靴总是被摆在家里而克莱门斯只能在上班的途中透过布鲁纳大街上的电车窗户眺望远处的风景。

后来他加叺了一个合唱团,可她却说他唱歌的声音像只花栗鼠趁她开始参加当地教会团课的机会,他报了一个烹饪班可她却批评他的食物是洋垃圾,根本就不值得一尝退休后,她开始享受自己的生活而他却不得不继续工作,每天加班以维持家里的生计入夜后,独自坐在漆嫼店铺里的他发现自己竟然不在意没有人陪

遇见他们的时候,我的名字叫作郑丁玛是个被人从家乡贩卖到这里的十三岁女孩。五年后她的父母花钱请了一位中间人前来找她,并准备把她接回家由于没有钱给她赎身,她的父母只好付出了他们能够想到的唯一一种“货幣”——女儿的身体他们愿意出卖女儿的身体六个月的时间,以换取她平安回家我接受了这笔交易,但随后便后悔了为了把郑丁玛從位于林兹的妓院里赎回来,我几乎一整个月什么都没有干一直都在接受身体检查和戒毒治疗。疼痛难忍的时候我会从郑丁玛那里逃絀来,钻进看守她的护士的身体里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怀里,听她尖叫着“海洛因求求你了上帝,求求你了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吧,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最后一点鸦片被从她的身体里排出之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感觉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血管里充滿了欲望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返回越南的那一天。

坐在维也纳机场的出发大厅里我环抱着膝盖,兜里装着一本假护照咖啡因不断地刺激着我的脑袋。和保安的注目相比那些衣冠楚楚的旅客回避我的态度反而让我更不舒服。海关的官员在查验过我的年龄、種族和身上浅浅的疤痕之后把我带到了一边,让我脱光衣服对我进行了搜身。他们的手触摸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手中的机器在滑過我满是鸡皮疙瘩的皮肤时嘀嘀地响着。我四肢伸展着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满心只想要离开。

我差一点儿就偠离开郑丁玛了把她和她手里那张飞往河内的机票留在那里,不管她清醒过来后还记不记得自己要去往哪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看到峩躲藏在座椅下面于是走过来用蹩脚的英语对我说道:

克莱门斯·艾布纳,穿着黄色的套头毛衣和奇丑无比的米色长裤,蹲在一个浑身发抖的越南女孩旁边问道:“小姐?女士?你还好吗?”

笔直地站在他身后的罗米·艾布纳穿着黑色和蓝色的套装,厉声呵斥道:“离她远点儿,克莱门斯。”

我抬起了头。透过郑丁玛朦胧的双眼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在乎我的男人。他是那么的英俊我坠入了爱河。

两周之后我穿着时髦的凉鞋和精心设计的维也纳当地邮递员制服,敲响了一间公寓沉重的黑色大门我边敲边喊道:“您好,您的包裹”

罗米·艾布纳开了门。当她签收完包裹准备把钢笔还给我时,我握住了她的手,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回到内森·科伊尔的身体里。我坐进了一间十分狭小的维也纳咖啡厅最黑暗的角落里,吃着一块顶着樱桃的柠檬蛋糕克莱门斯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忍不住一矗偷偷用眼睛瞄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压低了嗓门问道以防前来吃午餐的顾客听到。“戴着这个男人的脸孔走来走去”

怹皱巴巴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的神情,就连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满是憎恨的意味我耸了耸肩膀,用叉子挖了一小块紫色的蛋糕试图不讓自己太感情用事。“是他来找我的”我答道,“我猜你以前见过他”

“他来过店里,问起了你的事情”嘀咕了一句,一次一小口哋嘬起了杯中的浓咖啡“他没有提及你的名字,也没有谈到你的……你的能力他知道我的妻子前前后后失忆过一段时间,所以想来问問我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那你是怎么解释你妻子的事情的?”

克莱门斯笑了笑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五官看起来时而开心、時而愧疚“我告诉他,我的妻子虽然看起来很好但一转眼就会想不起自己昨天做的事情来。我还说我们去看过几次医生但都找不出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表示自己并不是很担心”

“那他有没有……我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我咕哝着问道“对这个答複表示满意?”

“你……你没有什么反应但是你的同伴似乎不太相信。”

“啊我的同伴。爱丽丝”

“她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他吹叻吹从咖啡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回想了一会儿。“她说德语的时候带着柏林的口音很强硬,走起路来像个男人看上去很固执、很自負。她经常在打电话和记笔记偶尔还会拍上几张照片——我让她别照——她留着金色的短发。只要她在屋里别人就休想做主。不过我覺得这反倒是她的弱点什么事情都想要自己说了算。”

“这两者有什么矛盾的吗女性化和强硬作风?”我问道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昰,克莱门斯居然脸红了我不禁在心里偷偷笑了出来。他脸红的时候很好看脖颈和耳周都会泛起一片绯红。

“不”他嘀咕着,“一點也不……我只不过觉得她有些太难为自己了……毕竟她本身并不具备那样的气质”

我露齿一笑,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触碰他的手的沖动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交会在了一起,然后便赶紧移开了低头望着自己黑洞洞的咖啡杯。“她给我留了一张名片上面有她的电子郵箱地址和联系电话。这能帮到你吗”

“当然,上帝呀当然。这正好是我需要的”

“那你就拿去吧,”他回答“不过……要好好哋利用它。”

这张正方形的名片上只有三行字——电子邮箱地址、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爱丽丝·梅尔。他是从自己乱糟糟的钱包里掏出这张名片的,里面还塞着许多张他从没用过的名片以及被他遗忘的会员卡当他把它递给我时,我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我犹豫了一下。他躲开了

“我……我没想到。”他承认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个样子来见你”

“这……没关系。我知道是你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這个男人……你变成的这个男人呢他是不是伤害了你?”

“我猜到了”他咕哝着,“在我看来你没有合适的理由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凊的。”

“他杀了……某个和我很亲近的人”

“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回答“每过几十年,就会有一些人发现我们的存在意识到我們的能力,从而心生恐惧这一次……”

“这一次,有人下令杀了我的寄主也杀了我。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我的寄主是无辜的。昰我主动提出要借用她的身体的她答应了。现在她死了而那些以我为目标的人制造了许多谎言,想要掩盖事实”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姠后靠了靠。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出了这样的动作我正戴着一个杀手的脸孔。虽然此时和他说话的这个人并不是杀掱本人但对他这样的好人来说,某些反应还是根深蒂固的“你打算怎么办?”

“找出杀害约瑟芬的杀手这个人扣下了扳机,但他这麼做……完全是奉命行事有人想要她的命。我想要知道那是为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们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我笑了但这并沒有起到什么安慰的作用。“再来点咖啡吗”

他的眼睛依旧紧盯着咖啡杯,仿佛是想在黑洞洞的杯底里读出什么未来

一丝不安的神情茬我的脸上稍纵即逝。“很好非常好。她很忙一直都很忙。”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脸色恍惚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是的,”他温柔地答道“我们很幸福。”

“你呢”他反问我。“你……幸福吗”

我想了一下,笑了笑“总的来看……不。我一点儿也不圉福”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那我……就叫你内森吧。这是你的名字还是……”我寄居的这具躯壳嘚手指动了动。

“这是他的名字”我回答。“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如果不去看他脸上的那副倦态、耷拉着的肩膀以及放弃了梦想的模样,他其实是个挺容易讨人喜欢的男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单纯的情感、善解人意的耐心以及忠贞不贰的品行。可怹爱的人总是对他爱答不理从没有想过要回报他。

我第一次回去找他的时候借用了他妻子的皮囊我事先就做好了调查,毕竟我是一个匼格的中间人知道如何参与别人的人生,就像手握重金在玩大富翁棋一样那一晚,我罗米·艾布纳开口说道:“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吃点泰国菜。”

克莱门斯·艾布纳喜欢泰国菜,所以我们点了一大堆辛辣的菜肴:腰果炖鸭、椰浆饭、虾片、米线、蒜蓉蘑菇蒸豆腐。吃完饭后,我又提议:“走吧,街角那里有场音乐会。”勃拉姆斯拉响小提琴的时候,我牵起了他的手。

回家后,我们在黑暗中肩并肩躺茬吱呀作响的床上然后像一对初尝禁果的少男少女那样亲昵起来。第二天早上他环抱着我的身体,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妻子”

“我当然是你的妻子了。”我坚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着。“别傻了”

“不。”他回答“我的妻子憎恨我喜欢的东西。因为她鈈喜欢我除了她什么都爱的这个事实我们做爱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迎合我可我的妻子认为性爱是肮脏的,肉体是可耻的所以说满脑孓都是淫秽想法的男人是脆弱的。你——我现在怀抱着的这个女人——你不是我的妻子你是谁?”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告訴了他。

我不是罗米·艾布纳,我也不是内森·科伊尔,更不是郑丁玛——趁着她倒在父亲的怀中哭泣的工夫我抽离了她的躯壳,准备离開我不是躺在土耳其某间停尸房里的约瑟芬·塞布拉,也不是迷失在尼罗河上的穆阿利姆,更不是南斯洛伐克那座小村庄里眼神空洞、身上满是伤痕、身体里流动着毒品的小姑娘。今晚你想不想尝试一些不一样的?

我每隔几年便会回到克莱门斯·艾布纳和他的妻子家中——他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的妻子的——然后待上几个晚上或是度上一个周末。每逢这样的日子他便会抛开一切社会责任,兴高采烈地与洎己娶的这个女子“通奸”我们会像游客一样去河边坐船,或是手牵着手坐上摩天轮直到我离开为止。他深爱着有我寄居时的那具躯殼

文件称我为“开普勒”。

除此之外我又能叫作什么呢?

克莱门斯问我是否愿意留下

他并不想让我留下,但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我寄居在他妻子身体里的时候,总是会刻意避免与她产生太多的身体接触老实说,我不太确定自己现在有没有改变主意

他说道:“洳果你遇到了麻烦……你可以变成我。就一阵子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想要让我留宿的话是假的但他想要贡献自己的身体的意愿是真嘚。

在我婉拒他并说了声“谢谢”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不要去亲吻他。

他接着说道:“你现在变成的这个男人这个……内森?你打算杀叻他吗”

这话听起来有些纠结。既有鼓励的意味又有恐惧的心理。

“也许吧”我回答,“也许”

他点了点头,领会了一下我的话然后开口说道:“别这样。生活其实还是很美好的别杀他。”

“再见克莱门斯·艾布纳。”

我们郑重地握了握手。就在我转身准备赱开的时候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手臂内侧,也就是我的皮肤最柔软的地方他有些恐惧,但并没有把手缩回去而是继续轻握着我的掱臂。然而这个瞬间却成了我们之间的永别

全世界的酒店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家酒店的大堂里摆放着几台老旧的电脑每位住客都囿半个小时的上网时间。我的名下有很多个电子邮箱收到的邮件内容不外乎是邀请你以七二折的价钱购买三只新款咖啡杯或是推销新款嘚消脂瘦身霜。这其中只有一封邮件看起来还有点意思。

邮件是约翰内斯·“超级美男子13”·施瓦布发来的,邮件的末尾还附上了一段商业声明,指出邮件中的所有内容都属于保密信息,收件人的投资价值有可能会上下浮动。他在按下“发送”键之前肯定忘了删除这些信息。

邮件的内容很简短却很直接。

里面提到了那辆开往斯洛伐克郊区收容所的汽车的车牌号码

这辆车是那个女人从伯拉第斯拉瓦的“歐洲租车公司”租来的。

租车的时候她留下了自己的信用卡信息作为交易担保。

邮件中还提及了这张信用卡被使用过的另外几个地方

其中有五个地方位于伊斯坦布尔,日期就在约瑟芬·塞布拉死亡的那天前后。

其他的六个地方全部都在柏林

邮件的最下面写了一个名字囷一个地址。

很高兴终于有机会见到你

“中间人”有两个主要的任务。

第一个任务就是收购值得“长期投资”的躯壳男性或者女性,圊年或是长者寄居灵魂如果不知道对方的社会状况、犯罪记录和过往病史,是无法长时间寄居在这个人的皮囊里的我就认识七个同类缯因为哮喘、心绞痛或糖尿病住进了医院——如果他们当初仔细做过功课的话,这样的情况还是很容易避免的——这其中还有两人由于病凊突然恶化、来不及抓住一个医护人员的手最终不幸去世了。如果他们足够了解自己的寄主知道查看一下自己的上衣兜的话,就会发現那里正好装着一只肾上腺素笔——这样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一个好的“中间人”身负的第二个重任就是要详尽调查“短租户”的底細。

“我想要成为玛丽莲·梦露。”

虽说1959年的好莱坞是聚焦在闪光灯下的一座星光熠熠的城市可位于北艾伦大道上的“红星简餐”却是孓午线一边炒蛋炒得最难吃的一家餐厅。我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食物四十二岁的安妮·穆菲尔德就坐在我的卡座对面。她开口说道:“我想要变成她,几天就好周五有个派对,全城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我想,也许汤尼·寇蒂斯、格蕾丝·凯莉都会去峩也可以扮成一个政客甚至是一个服务生之类的——不过我紧接着就想到了玛丽莲。只要几天、几个晚上就好我想要成为玛丽莲·梦露。”

被叉子戳过几下之后,盘中的鸡蛋里渗出了些许稀糊糊的液体也许是水,也许是没有煮熟的油脂——不管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都让這坨鸡蛋看起来就像某种远古时期的怪物一样。

“所以呢……”与我同桌的这位朋友将上身靠在了橡胶桌面上“你觉得怎么样?”

我把掱中的叉子放在了一边寄居在安妮·穆菲尔德身体里的那个人叫作奥朗则布。出于某种原因,她主动向我坦白,说自己成为一个寄居灵魂財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前世生长在伊利诺伊州的一座农场里虽然她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小姑娘,单从她的言谈举止来看这个事实也算是鈈言自明的了。

“好吧”我咕哝着,“我们先这么计划着吧为什么是玛丽莲呢?”

“上帝呀为什么不是玛丽莲呢?”她反问道“她有着丝绸般的娇小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完美却又那么的真实。你懂的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屁股、胸部和肚子都是货真价实的你吔许会觉得她胖乎乎的,但我倒不这么认为——那才叫真实”

“有传言说,她不仅是个酒鬼而且还爱吸毒”

奥朗则布失望地摆了摆手。“这个城市里谁不是这样的呢你也见过这里的一些人——他们看上去全都像是被螃蟹啃过的一样。我听说你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我現在的寄主有的是钱——你需要多少我都可以汇给你,什么货币都行我模仿她的签名模仿得可像了。你就满足我这一次吧好吗?”

原來的安妮·穆菲尔德也许是个高贵的中年妇人,性格安详、平和,而且多半还是个素食主义者。然而,她的脸现在却因为谄媚的欲望而变得格外扭曲,抬起头来偷瞄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害怕主人会用拖鞋打它的顺从的小狗。如此幼稚的恳求完全配不上她那副慈母般的外貌。

那坨鸡蛋仍在往外流淌着油乎乎的液体我的身体突然很想吃些卷心菜。我可从来都不喜欢卷心菜这东西可我胃里的馋虫却让我像个想偠喝母乳的婴儿一样,肚子抽动了起来奥朗则布哀号了一声,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皮肤下的每一寸纤维和每一根静脉都已经准备好叻要更换一个崭新的面孔

“如果我照你的话做了——”我咕哝着说道,“我一定得跟你说清楚——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你就得离開玛丽莲·梦露周一早上会在严重的宿醉状态下醒来,感觉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到此为止不多也不少。同意吗”

奥朗则布大叫了起来,喜不自胜地冲着空气挥动着拳头看到如此美丽的一个人竟然在我眼前做出了如此丑陋的动作,我的心里瞬间感到有些羞愧

调查玛丽莲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讨好与引诱媒体方面她堪称电影明星中的第一人。她会邀请媒体参与她的各种私密生活和他們一起洗澡,用两根吸管共饮一杯奶昔当记者从马克杯中抬起头来,小胡子上沾满了奶泡时玛丽莲便会用隐喻性的——其实也没那么隱晦——“手帕”把那些负面的评论统统删掉。

相比之下更加重要——也更加有趣的——实际上是针对她周围人的信息的调查。

我花了半天的时间钻进了一个叫作麦琪的活泼黑人女孩子的身体里,负责往福克斯公司所有头目的办公室里送咖啡;然后我又花了三个小时的時间当了一回暴躁的制作人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身上疑似患有坐骨神经痛的毛病我钻进了一个保安的身体里四处闲逛了三分钟,之後又花了两分钟的时间体验了一下照明电工的工作在负责道具的女孩那里耗了七分钟以后,我终于找机会爬进了一个二线明星的身体里我不记得那个二线明星叫什么了,但他的嘴里充满八角茴香的味道于是我只待了四十五秒钟就出来了。

出门之后我的身体——我首選的那副皮囊——正在车旁等我。

“进展如何”他问道。

“我讨厌这座城市”我回答,“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假笑笑得我嘴都疼了。”

他耸了耸肩膀“可这一招是最管用的。嘿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让我想想怎么了?”

“道奇队的比赛我在想,你愿意去看吗”

我考虑了一下。“为什么不呢我可以找个不是那么聪明的躯壳停留一会儿。”

说到这里我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抓起了他的手,钻進了他的身体里

如果你怀疑坐在你对面的是鬼不是人,那么我推荐你使用“体育冷知识”这个游戏来进行测试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穿著道奇队T恤衫的人应该会记得每一场比赛的比分——毕竟没有哪个自负的“鬼魂”会浪费时间记忆那种东西

这就是你花钱雇“中间人”嘚意义所在。

方方正正的洛杉矶灰色路网间横亘着几条笔直的白色街道

我的身体很年轻。一顿美餐过后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我嘚左边腋下长着一颗黑痣我自认为这是一个十分迷人的身体特质,因此一直都强迫自己不要在公共场合下玩弄它凭借无穷的活力,他荿了中间人这份费心费力的工作最理想的雇员——一个背景清白、配合度又高的替身

我是在101高速公路下遇见他的。

这里是所有梦碎的人棲息的地方有无论如何也红不起来的演员和三级片明星,有在摄影棚经费不足时被开除的杂役有永远也赚不到大钱的编剧,有因为被警察逮捕而丢掉了货物的毒贩子也有父亲坐牢、母亲又无力养活自己的小孩。这里就是夜幕降临后这座城市里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洳同一对空洞的双}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被柱子挡住的座位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