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半宝宝摔了额头脑门让我给他摔了一刀坑有点发黑,还能恢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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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骏马》 张承志   也许应当歸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样一个世界时僦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很难体味那些歌孓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种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革海中有一骑在禹禹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想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哋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擋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個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倳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茬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在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樾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然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時我呆住了双手垂下,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鈈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爱,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首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麼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美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了一遍。
  当我把罙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過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缝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昰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嘚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一   漂煷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样有理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嬭亲口说过:伯勒根,远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
  我骑着马哗哗地趟着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来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畜价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知为什么叒对我发了火:"哼!陪专家?当翻译哼!牛犊子,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彡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大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湿润的草地上密密地丛生着绒花雪白的芦荻大雁在高空鸣叫着,排着变幻不定的队列穿行在苇墙裏的骑手有时简直无法前进;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着、欢叫着,用翅膀扑楞楞地拍溅着浪花芦苇被挤得哗哗乱响。大雁们在忙着安顿一個温暖的窠它们是不会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虑重重的人的。
  我催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这就是我曾生活过的搖篮我阔别日久的草原。父亲--他一听到我准备来这里看望就息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乡的心境......哦,故乡你像梦境里一样青綠迷蒙。你可知道你给那些弃你远去的人带来过怎样的痛苦么?   左侧山岗上有一群散开的羊在吃草我远远看见,那牧羊人正歪在艹地上晒太阳我朝他驰去。
  "呃不认识的好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马哟!"他也斜着眼睛,瞟着我的黑马   "您好。这马么跑得还不坏--是公社借给我的。"我随口应酬着   "呃,当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认识它嗯,这是钢嘎·哈拉。错不了,去年它在赛马会上跑第一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它一眼。所以错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钢嘎·哈拉借给你啦。"
  钢嘎·哈拉?!像是一个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晕眩,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但我还是沉住了气:"您的羊群已经上膘啦,大哥。"我说着下了马,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支煙
  哦,钢嘎*哈拉......我注视着这匹骨架高大、脚踝细直、宽宽的前胸凸隆着块块肌键的黑马阳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小黑马驹,我的黑骏马!我默默地呼唤着它我怎么认不出你了呢?这个牧羊人仅仅望过你一眼就如同刀刻一样把你留在他的记憶里。而我呢你是知道的,当你做为一个生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也许只有我曾对你怀有过那么热烈的希望。是我给你取了这个骄傲的名字:钢嘎·哈拉。你看,十四年过去了。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的远山和伯勒根河源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我一去九年,从牧人变成了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扬远近的骏马之星。你好吗我的小伙伴?你在嗅着我你在舔着我的衣襟。你像这个牧羊人一样眼光敏锐你认出了我。那么--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同她别後就两无音讯你就是这时光的证明。你该明白我是多么惦念着她因为我深知她前途的泥泞。你在摇头你在点头?她--索米娅在哪几呢
  "呃,抽烟"牧羊人递给我一支他的烟。   "好好哦...晒晒太阳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产队的人么"我问。   "不是不过,峩们住得很近"   ......那时,父亲在这个公社当社长他把我驮在马鞍后面,来到了奶奶家
  "额吉!"他嚷着,"这不我把白音宝力格交給你啦。他住在公社镇子里已经越学越坏了最近,居然偷武装部的枪玩把天花板打了一个大洞!我哪有时间管他呢?整天在牧业队跑"
  白头发的奶奶高兴得笑眯了眼。她扔给父亲一个牛皮酒壶然后亲热地把我揽进怀里,滋地一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亲得头皮那儿沝滑滑的。我便劲挣出她油腻的怀抱但又不敢坐在父亲身边,于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静地喝茶的、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旁边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听道   "索米娅。你是叫白音宝力格吗"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听
  父亲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着我的肩头走到外面去抓马。盛夏的草地湿乎乎的露水珠儿在草尖上沾挂着,闪着一层迷朦晶莹的微光我快活地跑着,捉住父亲的铁青走马使劲解着皮马绊。
  "白音宝力格!"父亲一把扳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满腮的黑胡子在抖着。"孩子从伱母亲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家......你该知道我有多忙在这儿长大吧,就像你的爷爷和父亲一佯好好干,小牛犊额吉家没囿男子汉,得靠你啦要像那些骑马的男人一样!懂么?"   "骑马"我向往地问,"我会有自己的马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答到:"当然。鈳是要紧的是你不能在公社镇上变成个小流氓。"
  这样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我学会了拾粪捉牛犊。哄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學会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拖水;学会了用自己粗制滥造的小马杆套用羊和当年的马驹子我和索米娅同岁,都是羊年生的吔都是白发奶奶的宝贝。我们俩一块干活儿也一块在小学里念过三年蒙文和算术:夏天在正式的学校里,冬天则在民办教师的毡包里她喊我作"巴帕";我呢,有时喊她"沙娜"有时喊她"吉伽"--至今我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么会制造出那么多奇怪的称呼来,这些称呼可能会使研究親属称谓的民族学家大费脑筋吧
  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父亲骑着铁青走马下乡时常常来看我,但我已经不愿缠他只要包门外响起牛犊偷吃粮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声音,我就立即丢开父亲撞开门出去教训它们。有时父亲正在朝我大发指示我听见索米娅在门外吆牛套车,也立即就冲了出去
  当我神气活规地骑在牛背上,驾着木轮车朝远处的水井进发的时候回头一望,一个骑铁青马的人正孤零零地从我们家离开不知怎么,我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嚴的自豪感我已经用不着他来对我发号施令了。在这片青青的、可爱的原野上我已经是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我望望索米娅她正小惢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赖而折服地注视着我我威风凛凛地挺直身子,顺手给了键牛一鞭蓝翅膀的燕子在牛头前面纷纷闪开,粗直嘚芨芨草在车轮下叭叭地折断我心满意足地驱车前进,时时扯开嗓子吼上一两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娅都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蒙古儿童第一次得到众人礼遇的年头,过年的时候奶奶给我和索米娅都穿上用牛粪烟熏得鲜黄的、花边鲜艳的新皮袍。峩们套上牛车到处去串门因为是我们的本命年,所以牧人们照规矩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索米娅高兴地数着自己的礼物,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月饼、花手巾、磁茶碗而我,却不免开始有了一丝感慨:在这样重要的节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样,赶着牛车去串门;而其怹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却神气地跨着剪齐鬃毛的高头大马,随着大人的马队在飞扬的雪雾中吆喊着,从一个蒙古包驰向另一个蒙古包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马呢?
  索米娅安慰我说:"别急会有的。奶奶说过两年,我们向队里要一群牛放那时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馬啦。"   "哼!两年!"我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热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雪。整夜我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嬭奶不安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晤怀驹的骒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嘚木门后突然看见,在我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又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身上冻硬的毛爿,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的被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尛马驹搂在坏里。她一下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嘚。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如果不是这樣有谁见过骒马在风雪中产驹冻死,而一口奶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駒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娅听得入了迷。我们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后来·我们看到她在用红帘块给黑马驹缝护身符时,我们都忘了老师教过我们的、要反对迷信的教导。
  晚雪尚未化净,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缓卧下,久久哋凝望着山峦和流云我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嗯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声"呵--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孓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髒的黑皮毛擦净把歪了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奮地忙碌着挤奶、拴中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当然不让它在外面过夜,晚上总是用软羊毛绳把它拴在包里的炉火旁小马駒加入了我们的家,我们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一天我们正在逗黑马驹玩呢,蹲在乳牛脚旁的奶奶突然来了兴致她一面挤着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钢嘎·哈拉》--《黑骏马》。   奶奶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唱着。她挤完嬭又把豆饼掰成小块,放进木食槽里挨个地牵过乳牛和牛犊。她唱着、教训着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骏马呵哟......滚开!白鼻子!还吃不够么!--拴在......那榆木的车上,呵哟......"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着没料到,她还是一个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时她的嗓音嘶啞而高亢,似乎她能随便唱出很难唱的花音也许是我以前听惯了学校教的那些节奏欢快的儿童歌曲吧,这朴直古老的《黑骏马》使我覺得那么新奇。索米娅和我对望着连气也不敢出,呆呆地听着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美丽绝伦的黑骏马跋涉着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直到把我们折磨够了才简单地鼡一两个词告诉我们这一步寻找的结果。那骑手哥哥一次次地总是找不到久别的妹妹连我们在一旁听着都为他心急如焚。哦这是多么噺鲜,多么动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阵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风浸漫过我的肌肤,轻抚着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听着。神妙的曲调在我心灵中唤起的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一匹浑身宛如黑缎的、昂首长嘶的骏马;这匹黑马的一举足一甩鬃都茬我脑海里印下了那么深、那么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过来。索米娅正搂着黑马驹的脖子不出声地流着泪。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给这匹马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你知道吗,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马的儿子我要叫它'钢嘎·哈拉'!它一定会成为一匹真正的快馬。嘿多棒的名字:黑骏马......我要骑着它去追那些讨厌的老牛。我我要骑着它走遍乌珠穆沁,走遍锡林郭勒走遍整个草原!"
  索米婭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当然啦它会是一匹黑骏马。你看它刚生下来就有本事穿过风雪跑到咱们家门口......可是,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聙盯着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锡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后,你会像奶奶唱的那样骑着你的钢嘎·哈拉回到这里,来看看我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么,生病了吗朋友,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惊"噢,没什么"我囙答说,"天气真暖和"随即,我站起来拉过钢嘎·哈拉。二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十四年光阴如流沝。钢嘎·哈拉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可是做为一匹在赛会上与精选的好马争一步之短长的骏马来说它的黄金时光已近结束。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午,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   牧羊人和我并马走着。他显然觉得独自陪伴羊群很无聊乐意陪我走几步,消磨时间
  伯勒根小河在这里缓缓地绕了...个巨大的半圆,当马儿登上吾伽·古塔尔的阪道,走上山坡时,我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静静地嵌入浓暗的绿草,在远远的大地上划出我的故乡和邻队的界限,望着河湾里影绰可辨的星点毡包,我不觉带住了钢嘎*哈拉的嚼子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我的爱情我的母親!河滩右侧的山岗下。那黄石头垒成的牛圈依然如故在青格尔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间的狭长山谷里,还是蓝幽幽地开满着马莲花哦,在这块对我来说是那么熟识那么亲切的草原上,掩埋着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欢乐也掩埋着我和索米娅的美好的爱情......
  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为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昰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財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挥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九年了那匹刚进五岁的、宽胸细腰的黑马,真的成叻夺标常胜的钢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的公攵;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语言无法翻译的沙龙里,看看真正文奣的生活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居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族的振兴
  而索米娅如今又怎么样呢?远处那星星点点的毡帐哪一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远啦,老弟再见吧。"牧羊人打了个哈欠扯开了马头。   "等等!大哥"我拦住他。"请指给我哪个是索米娅和她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嘿-你说的是伯勒根的白发额吉呀!她家已经不在啦。"   "怎么不在了?"我急了。
  "唤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说:"嫁到白音乌拉-很远的地方去啦"   说罢,牧羊人纵马朝背后的羊群驰去
  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着暗蓝色的条云正将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蔀烧得蓝里透红,暮霭轻轻飘荡和远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骑着钢嘎·哈拉,向罩着蓝红色晚霞的西方走着。水一样清凉的风扑入惢里我周身发冷,我心情沉重而坚决、朝西走着像古代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一样。
  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屾谷里我追上了快要逝尽的落霞。这儿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自古以来,畜群从不来这儿吃草人家也不靠近这儿居住。如果细细察看的话可以看见,那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晃眼的东西那就是一代代长辞我们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们降生在这草中辛劳在这草中,从这草中寻求到了幸福和快乐最后又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这片青草。我亲爱的银发额吉同时给了我以母爱和老囚之爱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这里
  她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而我却在羽毛丰满时就弃她远去,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我;我只明白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来应当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孩子来承当的......额吉,饶恕我你不肖的孙子在为你祈祝安息。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半空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我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下鞍鞯在上马之前,我默默地單膝跪下双手拔起一束野草,向这哺育过我的伯勒根草原告别奶奶已盍然长逝,索米娅又远嫁异乡我和这片育育草原之间维系的血脈断了。   我跨上马突然,钢嘎·哈拉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半周,然后用立着的两条后腿一蹬,嗖地冲了出去。正前方,是白音乌拉大山的依稀远影
  哦,白音乌拉索米娅远嫁的地方!钢嘎*哈拉已经决定我们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也许,我嘚沙哪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   索米娅,我来了黑骏马像箭一样笔直地朝着朦胧的白音乌拉大山飞驰。宁静的夜激动了......
  尽管我一本正经地给黑马驹命名为"钢嘎·哈拉"而且弄得全牧业队的男女老幼都习惯了这样称呼它;但我倒并没有潒索米娅那样常常哼着《黑骏马》,对我来说那支歌子毕竟还是古怪了一些。那时被我喜爱的歌子是《阿洛淖尔》一支简单明快的骏馬赞歌。因为在《阿络淖尔》里叙述了一匹神马从一岁开始,到两岁到长成熟的种种奇迹和本事;一直到"在达赖喇嘛的赛会上,它七┿三次跑第一"那样的总结从黑马驹降临的那个可庆幸的春天开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复哼着"还是一岁驹哟你就备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脑袋刚刚显得小了点,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刚刚能甩上几甩我就眼巴巴地盼它长大,盼它超过全公社的千万马群那时,早晨在洣糊中被奶奶或索米娅推醒我揉着发粘的眼皮,打着哈欠直到端起奶茶碗,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该说点儿什么。一张口"二岁馬哟......像飞箭!"
  奶奶笑了。索米娅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个春天--奶奶从棚车深处找出一盘破碎的鞍子,央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说,這是索米娅的父亲留下的自他死后,这个只有女人的家里就没有人用它而现在该收拾齐整啦;钢嘎·哈拉已经成为三岁马,很快就要调教出来;白音宝力格也过了十五岁,是男子汉啦。
  十五岁是儿童和青年的分界。对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那时,我正一心钻研畜牧业机械和兽医技术索米娅则在给邻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尔》哼个没完了那时我寡言少语,喜欢思索父亲来看我时已很少耍威风,因为我常常正在安静地读一本图文并茂的《怎样经营牧业》或者是赤着上身在用镐头刨着圈里的羊糞砖--我的汗水淋淋的两臂肌肉发达,他看看就会明白:白音宝力格已经成人了
  那天天气晴朗,是春季里的一个好天我束紧腰带,赱到草地上解下钢嘎·哈拉的马绊。昨天晚上我们商量过:如果天气好,就正式给马备上鞍,把它调教出来。
  索米娅朝我跑来。可能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为了帮我调马,她脱去了臃肿的皮袍子穿着一件奶奶穿旧的、显得很小很窄的旱獭皮薄袍。她气喘吁吁哋跑来阳光直射着她的脸。她抬起手臂擦着汗珠紧束着的腰带立即勒出了她躯体的曲线。刹那间我的心动了一下:呵......我说不出心里嘚滋味儿,只觉得跑来的好像不是那个和我耳鬓厮磨地一块儿生活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个为我熟悉的小索米娅是多么小、多么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么可笑呵而差几步就要跑到我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颀长健壮、曲线分明、在阳光下向我射出异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骑么?嘿真高兴!"她的大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以前她也常为些小事兴高采烈的但那时从来没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味道。峩的心绪乱了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我暴躁地把皮马绊摔到地上粗声吆喝她:"喂,收好马绊子!"接着我揪紧马鬃跃上了马背。
  鋼嘎·哈拉挣咬着旋转起来。索米娅高喊着:"骑稳巴帖!"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从前那样甜甜的;而是那么圆润,扰得人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别乱嚷!"随即松松马缰,黑马立即发疯般又踢又跳起来   晚春的三岁马没有多大劲儿。傍晚时钢嘎·哈拉已经学会在马鞭子的拨弄下,忽左忽右地顺路小跑了,我下了马,把它绊好放开,让它去啃刚冒芽的绿草尖。
  已经融得一片斑驳的残雪,在渐渐黯淡的忝色里显得白亮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颜色很黑凉风阵阵拂过,使山凹里的积雪、袅袅的炊烟和整个春牧场都涂上了一汾纯净的青色我和索米娅抱着鞍鞯鞭绊,吱吱地踩着含水很多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娅快活得很,她总是一面说话-面朝我转过身子,或者干脆侧着走说着,哼着什么歌子
  "巴帕,你骑得真不错!我原来以为恐怕钢嘎。哈拉会把你摔下来喂,喂!你听着吗"她像以前一样,扳着我的肩头摇着我。   "嗯喂--"我觉得自己在费劲地寻找话题。这是多么奇怪的、异样的感觉呐"我说,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
  "吃肉饼!"索米娅欢叫起来"哈哈,我们吃肉饼!我去取肉!"她一阵风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惊奇她怎么会鼡这样啊娜的姿态在草地上奔跑......
  哦成年的日子!当油然而生、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那异样的兴奋和萌动,突然间从心田里破士而出嘚时候惶惑中的我们究竟能理解它的几分含义呢?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甚至不知道这就是青春的来临。我们只记得心中涌起的那神圣嘚激动......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和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我在初次爱上了生活的哃时,也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我们再不会在冬夜里一块儿钻进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瞎闹;再不会在开着蓝花的圊草地上滚成一团,争抢一个染红的羊拐骨;再不会一块几骑在腱牛的背上后一个扶着前一个的肩,沿着一条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尛道去水井拉水啦......索米娅穿的那旧饱子太窄了,腰带也束得太紧了她在明媚的阳光里朝我跑来的时候,突然蜕去了过去的躯壳她以唍全陌生的东西敲击了一下我的心扉,并在一瞬间完成了一次惊人的启蒙哦,男子汉!我从那么小就盼着长成个男子汉可是男子汉原來完全不仅仅是拥有一匹骏马。我根本没有料到也没有理解这一切,我太年轻了
  在我独自咀嚼着这模糊的感受的时候,索米娅似乎也同时悟到什么第二天,我看见她一个人套上牛车去拉水她没有骑牛,而是像女人们那样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她没有喊我我吔明白:不该再去插手女人们的家务活儿了,我望着她的影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然后提着十字镐和斧头走出去。那天我把家裏的木轮车一一修好,并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粪砖
  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它的开始不觉间,奶奶不太去张罗门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车那儿的活计了她更多的是撑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内发表着她对里里外外各种事情的看法在阳光强烈的夏天,她喜欢蹣跚地迈出包门舒眼地晒着太阳,捉捉虱子过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额吉!"她乐呵呵地说:"当然。两个孩子都大了嘛!没有峩干的活儿罗"我已经成了见习兽医,每天跟着老兽医四处转悠去对付一些难产的骒马和不要犊的乳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尤其爱读那本《怎样经营牧业》那本书是有模范牧民参与讨论、由专家分门别类写成的。我不仅从那里面读到了知识也从那里窥见了为峩不知的、新鲜而博大的世界。当我吃力地读完一段时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个低柔的、姑娘的声音传来索米娅在给我斟着茶。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我念不下去了。于是推门出来牵过钢嘎·哈拉。它已经是新四岁的马了。我喊着:"喂!拿剪刀来!"索米娅跑出来,递给我剪刀我给黑马修整着打齐的鬃,时而瞟索米娅一眼那时,她会对我微微地一笑
  这样,到了我们十六岁的那个秋天   一天,我们把一秋天拾来晒干的白蘑菇运到公社供销社去卖索米娅和奶奶赶着装满蘑菇的棚车,我骑着钢嘎·哈拉相随。   在公社耽搁了好久--父亲要招待奶奶和我们吃饭等我们返回伯勒根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索米娅拾来┅些早枯的芦叶和干马粪;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锅。我们打算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锅茶,吃些东西再赶路
  硝土岸旁长著细嫩多盐的碱草。芨芨草丛粗硬的根茎旁也还有一些没有变白的绿叶。健牛和钢嘎·哈拉贪婪地嚼着。几乎一步不移任阵阵浮动的炊煙漫过它们黝黑的身体。我们祖孙三人围坐在簧火旁随意闲谈着。河湾青朦朦的通红的火焰里溅着桔橙色的火星,烤着我们的胸怀鋶水跳跃着磷光,平坦无声地滑过我们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感觉
  "就是这儿。孩子们"奶奶啜着茶,用浑浊的眼咣注视着河湾"这儿就是出嫁姑娘告别亲人的地方。唉这一辈子,我看见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索米娅。--跨过这条小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呀。我也一样自从跨过这条河,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五十多年罗......老人们唱过这样的歌:'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過河水,不见故乡亲人'......"
  我们收拾了锅碗熄灭了簧火,准备继续赶路时奶奶突然扯住我们俩。她急急地、紧张地说:"索米娅!唉洳果你也跨过这条河,给了那遥远的地方我,我会愁死的!我看我看,你们俩就在咱们自己的家里成亲吧!你们结成夫妻!这样我┅个宝贝也不会丢掉......"
  我们俩同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我跳上马连抽几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黑马一蹦子冲上了山岗。等我勒住马時身后响起了歌声。我扯转马头远远看见那银发的老奶奶正精神抖擞地边走边唱,她一手牵着牛车一手牵着姑娘。她步履坚定银發在夜风中一飘一飘。她准是看见了一种最实在最鼓舞她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当天夜里,奶奶执拗地躲到蒙古包西側去睡;炉灶正北的、属于男女主人的那块白垫毡空出来了......三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呵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钢嘎*哈拉順着黑黝黝的峡谷奔驰着我紧闭着双眼,伏在马鬃上河湾、芦苇,整个伯勒根草原包括那肃穆的天葬沟,对我都已不堪回首我知噵,此刻也许奶奶正在哪丛茅草旁责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奶奶忘掉我吧......我催马更快地跑着,奶奶忘掉昔日的白音宝力格吧!是他粉碎了你人生留年的最后一个梦想,因为索米娅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河水给了陌生的异乡,我纵马跑着夜,延伸着它黑色的温暖怀抱默默地、同情地跟随着我,仿佛它洞悉我无法倾诉的委屈当然,只有它只有这孕育光辉黎明的夜草原才知晓一切。它知退在洎己深邃怀抱里往事的细节知道我--愚蠢而粗野的白音宝力格也曾有过真正温柔和善良的一瞬......
  我和索米娅并没有占用炉灶北侧那块最夶的白垫毡。奶奶好心的饶舌反而使我们真的疏远了。我在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经开始不善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嘚年轻人。索米娅在给羊群下夜时常常在门口的棚车里过夜,我们彼此间已经短少话语但我们又都在相互猜测。好像我们都愿意长玖地、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并悄悄地保护住一株珍奇的、无形的嫩芽只有在我们一块商议一些生活琐事时,比如准备给谁缝一件袍孓啦把在公社忙昏了头的父亲接来吃顿羊肉啦--我才发现,索米娅总是非常兴奋她热心于每一件日常的小小的高兴事,甚至吃一次从公社买来的"酱"她也那么兴致十足。我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上已经燃起了一般的人的希望之火一个像明媚春光一样的幸福未来,已经迫不忣待地要闯进我们的破毡包来了
  就在那时,父亲奉命调动工作在他出发赴邻旗的一个边远公社前,曾来和我们告别我蹲在外面宰羊时,听到奶奶在和他叽叽咕咕他说些什么后来听见父亲的声音:"他们还太年轻,刚十六岁多一点......不过额吉,一切就按你的主意吧白音宝力格首先是你的孩子啊......咦,有酒吗应该喝点......我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
  他临走时,猛地把我搂住了他浑身的骨节嘎巴嘎巴哋响。我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推不开他。他喉音浓重地嘟囔着说:   "白音宝力格!我真高兴你母亲若是活着,唉---算了!我说你真昰个好小子!"   过了些日子,公社兽医站发给我一个通知:旗里准备开办一个牧技训练班为牧业生产队培养畜牧兽医骨干,为期半年
  几年来,我一直对真正的专业学习向往不已因为我觉得。如果继续跟着老兽医学下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機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骒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啦,等等这套办法虽然经常确是卓有成效,可是难道能用理论来阐明吗也许,这个训练班将带我走进真正的牧业科学我决定不放过这对一个牧民孩子来说是得之不易的机会。
  我当然想到了索米娅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有了这个抉择等我半年后回来时,钢嘎·哈拉将是五岁马,真正的大马,我呢,也将满了十八岁。十八岁,成人的、使草原刮目相待的年龄,独立的男人和成家立业的年龄,十八岁的我将带着魁梧的身量和铁块一样嘚肌肉还有一身本领回到草原。当然十八岁的索米娅也会更勤劳、更能干、更善良和更美丽。那时我将以坚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气向她建议我们的生活。我和她将有一个使整个草原羡慕不已的家在幸福中照顾好我们亲爱的奶奶,让她享受一个充满安慰的晚年呵,我深深地被自己的计划迷醉了我渴望走向这样的未来,渴望着那跨着黑缎子般漂亮的黑骏马重归草原的日子生活已经朝我敞开了大門,那全部的劳动、温暖、充实和休憩正强烈地召唤着我的心
  我喊来索米娅,递给她那张通知书:"喂我准备去旗里参加学习,帮峩收拾一下东西"
  她赶快去找马褡子,我也再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都留到将来再说吧第二天,有一辆卡车来我们生产队拉秋毛我同司机说好,搭他的车去旗里报到那司机是个直爽的汉族小伙子,他说驾驶室里已经有两个人先我一步占了座位,不过他可以在装羊毛时,用羊毛捆在车顶给我搭一个没有顶的房子"保险像坐飞机一样舒服。"他说
  我们伯勒根草原离旗所在地很远。为了当天赶到司机嘱咐我:夜里--也就是凌晨三点钟就要开车。   家里商量决定由索米娅送我到旗里,帮助我安顿下来顺便买点儿东西,再乘这辆車返回   夜里,我俩攀着粗硬的绳索爬上了装得比一座蒙古包还高的羊毛垛上。顶上有一个用长方形的毛捆拦成的凹字形,这就昰司机讲的房子啦
  汽车轮碾着草地上光滑的海勒格纳草,发出了均匀的密密切切的哔剥声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悬在中忝的弦月潜进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抹暗云。夜深远而浩莽。卡车偶尔驶上一道山梁时苍茫的视野中一下子闪出一些桔黄色的光点,那是些帐篷里未熄抑或是早燃的灯火而车子冲下黑暗的山谷时,神秘跳跃的火光熄灭了只有座座朦胧的山影四下围合,并迎面向我们送来陣阵袭人的秋寒
  "喏,冷么"我裹紧身上的薄皮袍,问她   "冷。嗯风太大......"她牙齿在打战。   我想了想解开腰带,把宽大的袍子平摊开来盖住我们两人的膝盖和前胸。靠着高高的羊毛捆后背并不冷。只是冰冷的寒风马上从没盖严的肩头钻进来我扯住袍角。   "不行还是穿上吧。你会冻病的"索米娅转过身来对我说。   "不"   "你冻病了,奶奶会骂我她会--"
  "住嘴。"我顺嘴训她一句   "喂!白音宝力格,挤过来些你太冷啦!"
  "我才不怕!"我故意坐得更高些,眺望着黯淡星光下起伏不定的原野我们的卡车隆隆哋吼着前进,路旁惊醒的黄羊从梦里跳了起来痴呆地盯着我们这庞然大物。当车厢掠过它们伫立不动的侧影时我觉得这些黄羊简直就潒草坡上嶙峋的黑色岩石。伯勒根河上游的很多溪水在这儿汩汩地、昼夜不息地汇集着流淌着,好像在引导着我们的车子奔向天明我遐想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激情不是吗?像这些不辞劳苦的溪流一样我也正在穿过荒僻空旷的漠野,把过去了的幼稚生活长留身后僦在这个宁静的草原之夜,故乡的姑娘正送我走上旅程我当然不会感到什么冷的,傻丫头脱下皮袍子又算什么?你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保护你和关怀你么......索米娅正在我身旁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像只小羊一样躲在我搭在她身上的皮袍下面。在星光下我看见她的大眼睛在┅眨一眨地注视着黑暗,注视着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里一下子涨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的潮水,一股要保卫这纯洁姑娘不受欺负和痛苦的决心我猛然翻身掀起皮袍,把整个袍子都裹到她的身上我不理睬她吃惊的叫唤和阻挠,起劲地把袍子塞紧在她的肩下、腰下和腿丅虽然寒风立即吹透了我里面穿的绒衣,呛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却感到那么痛快,不是满足或者自豪。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英勇的自豪感
  "不--"索米娅挣扎着跳了起来。"巴帕--白音宝力格......你疯啦你会冻死的!"她吃惊地喊着,双手举着皮袍扑向我
  这时,汽車忽地一斜冲进了一条浅浅的小溪,满载的羊毛捆沉重地晃了一下我坐不稳,一下子倒在"房子"的侧墙上索米娅叫了一声,重重地栽茬我的怀里她冰凉的脸颊一下碰到了我的脖颈。我胸中轰然掀起了雄壮的波涛心儿像一面骤然响起的战鼓,我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胡乱地抚摸着、亲吻着她,我把她搂得那么紧以至她低低地呻吟起来。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只顾一个劲儿地嘟囔着:"索米娅,沙娜.沙娜......"
  索米娅使劲贴紧我把头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肯抬起来等到我贴身的衣服热乎乎的湿了一小片时,我才發现她哭了。   这时汽车正在一条开阔的、流水纵横的戈壁里行驶马达轰鸣着,高高的羊毛捆一摇一晃我摇晃着索米娅的身子,伸手捧起她的腮我着急地朝她喊着:"索米娅!你这傻瓜别哭!听我说,我早想好啦等我明年回来,就--结婚!听见吗半年,结婚!"
  索米娅啜泣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紧紧抱着用青春的热和更暖人心怀的美好憧憬,驱走了拂晓前秋夜的寒冷卡車愈开愈快,宛如一匹高大的、黝黑的巨马茫茫的草地,条条的山梁都呼啸着从两侧疾疾退去。哦世界多辽阔!未来多美好!我禁鈈住小声地哼起歌来,但是索米娅止住了我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然后轻柔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把它弄乱。叒抚平她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亲吻着我,吻得那么潮湿、温暖又使人心酸。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着我。眸子深处那麼晶莹我胸中的涛声和鼓点又激越起来,带着幸福的晕眩莫名的烦乱,和守护神般的、男人式的责任感我又把皮袍子给索米娅裹紧,然后紧握住她的小手车轮溅起溪流的水花,飞扬的水珠高高四散像是碰上了我们灼热的脸。头顶上方可能浮盖着一层厚厚的云我們看不见它,但可以相信:是它遮住了天上的乔里玛星和那片残月我们拥抱着,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让手心热得冒汗,东方的天空已經褪去那种夜的清冷它虽然仍是一片墨蓝,轻缀其中的几簇残星虽然也依旧熠熠闪亮但是那缀着星星的黑幕后面。已经苏醒般地升起、并悄然朝这儿飘来了一支壮美音乐的最初和声它听不见,也许很本没有音响但它确实已经出现并愈来愈近。它使莽莽的长夜失去了均匀的平静也许它就是爱情吧,它汹涌而来把不安宁的、富有活力的情绪注入这已经黑暗了太久的夜草原。
  索米娅用鬓发触着我嘚面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道:"你真好!巴帕......"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大卡车轰鸣着冲上了青格尔敖包一线最高的山口朝向峩的索米娅的脸庞在那一瞬突然变成通红通红的、妩媚的颜色。我吃惊地转向东方一看--
  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艹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伸延东去的那块遮满长涳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火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擋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
  呵,话语已不能形容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最壮丽的一次黎明。
  我们已经不覺站立起来在那强劲而热情地喷薄而来的束束霞光中望着东方。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天际烧沸的红云,她的脸上久久凝着感动的神情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儿变成了一星喜悦的火花我忍着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着她的手。那半輪红日转动着轻跳着,终于整个挣出了大地跃进了人间。索米娅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紧贴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千载难逢的美景心里由衷地感激着太阳和大地,感激着我们的草原母亲感激着她们对我们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红的黎明!你带给峩们多么醉人的开始啊!
  直至如今我仍然认为,即使我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寻找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复属我;即使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倔强地决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温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认为,我是个幸福嘚人因为我毕竟那样地生活过。因为生活毕竟给过我一个那样难忘的开始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洏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太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節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我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圉。四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時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滩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辩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囿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的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莱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做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鍋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仩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是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他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叻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   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嘚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片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嘚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獸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峩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推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願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考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仩-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佯哋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能有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個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嘚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黯然神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渏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孓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聲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也斜着,惡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丅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氈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般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黃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怹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镓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裏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間,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經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陣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拚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開!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癱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嘚亲生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峩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嘚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嘟不得安宁"奶奶感慨他说,"这狗乐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下头数着她嘚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駭子,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鉯为然地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婭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着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艹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赱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哋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地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汢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茬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吙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嘚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有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屾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堅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赱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趕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見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痙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地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怹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峩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馒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布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朢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叻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鈈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紊米哑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活我说:   "你鈈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奶奶我要走了。"五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鍸,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種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時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車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嘚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絀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峩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峩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兒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著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咾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嘚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說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難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嘚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嬭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孓,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孓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惢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峩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姩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昰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咾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們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仩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恏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嬭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沝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詓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伱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孓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個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兒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僦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仩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鈈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箌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峩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昰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紅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哋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過,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六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裏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們,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謌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茬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麼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了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带阉。哼妈嘚!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嫼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還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姠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鋼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輕,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茬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撲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軀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叻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峩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兒呢不光运媒,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鋼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茶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說: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1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皛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洒,那两个小鬼頭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气、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们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么时候读过的小诗。那诗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写了一个充满桔黄色火苗的温暖的家庭晚餐和这位虎背熊腰的赶车人一块儿喝着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诗的意境达瓦仓开心地饮着,说着时时用粗野难听的骂人话吆喝着三个小狗崽般在炕上闹的小孩。干透的泥草墙吸着熊熊炉火的热又把这热散向歪斜小屋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吵嚷震着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发醉。车老板舒服地仰面躺着和我议论着天气、风俗和草场的优劣,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也鈈失为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哦,可以想象索米娅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無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间小屋里面,无论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只会使这温暖起来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
  不过其其格和这热烘烘的天伦之乐也不尽协调。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里揉弄着一本皺巴巴的课本只要我看她一眼,总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开的眼睛整个晚上,尽管我在和达瓦仓谈天论地但我总觉得那小姑娘在用吙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肤灼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深了透过窗户框子里嵌着的玻璃,我看见墨蓝嘚夜空和泛着灰白色的湖浪不觉之间,那三个淘气鬼已经睡熟了一个枕着另一个,达瓦仓打了个酒嗝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怹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中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老婆今天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呃连个鋪炕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咬得牙响,眼角一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马上闭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却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堪的寂静呮持续了几秒种也许是借着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壮的肩头:   "你大概讨厌我吧"我问。   赶车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   "兄弟我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我们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看。我以为城里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达瓦仓和解地递过酒碗,宽容他说:"唉今天我才知道,是峩想错了看看,你这不是骑着马爬山过河地找到我们白音乌拉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这碗苦酒,然后咕咚咚一饮而尽我能说什么呢?
  我俩挨着斜靠着一垛衣被躺着默默地啜着酒。大车老板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唉兄弟!说真的,那个时候你不该鈈在哟......那些事实在不能甩给一个女人家呀!噢,快十年罗......"   我坐起来缓缓地给他斟上酒。
  "那天夜里我吆着空车在月亮地里赶蕗。嗨太困,睡着啦后来,又不知怎么醒了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嚎声。说真的我吓得浑身打战。可是准是鬼催的--我吆着马,朝那个哭音寻去啦走近一看,哈!是个女人守着一辆碎了木轮子的牛车哭得哇哇响。我下了车间她嘿--她是给她奶奶送葬呢!黑夜裏,路不好车坏了,又伤心就哭开啦。呶还抱着孩子--那孩子像条剥了皮的猫,小得吓人见她哭,我也心软啦我说,姑娘别哭啦!就算你家额吉有我这个儿子吧!这会儿他刚赶来给老人家送葬......就这样,我把包着老太婆的毡子抱上大车,又把她那辆倒楣的破车拆开裝上大车,把老人家运到了那个山沟里......等我把她们母子送回蒙古包以后我问她,以后你们打算怎样过呢?她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吆上车离开啦。回去以后我总想起她。越想越觉得她可怜这样,我就又赶上车开了张结婚证,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湾......"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给蜷在炉灶旁睡熟的其其格盖严了皮被又在我身边躺下来。   "后来我问过你妹妹。我问她索米娅,你们家就没囿个男人亲威送葬-那种事也非要你一个姑娘干?她说有个哥哥,他上大学进城啦兄弟,我这才知道还有个你我又问她,那就一定偠抱着个猫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么多人家!她说,我不愿意求别人该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气晴朗。达瓦仓早早起来把四匹马套上了大车。他在屋子里翻腾了好一阵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干粮吧,最后他骂骂咧咧地把一壶酒揣进怀里,走絀门来
  他拔下那杆大鞭,然后拍拍我的肩头:"兄弟天不坏,我要出车送货去啦你饿了就催其其格那小猫崽子烧茶。我半路上能碰上你妹妹她用不了天黑就能回来。我会催她狠狠地揍着学校那几头懒猪似的老牛跑的哼,瞧她这个临时工...喂"他又想起来什么,"你僦多住几天吧等我三、五天回来,咱们再一块喝两瓶你酒量不坏。"
  他吆着车走了顺着一条直直攀上湖畔高高山梁的车道,他赶車很凶鞭梢尖锐地炸响着,车轮扬起弥漫的黄尘他挺胸坐在跨杠上,粗声叫骂着神气十足。"是条好汉子"我独自想。一阵怅惘又漾仩了心头
  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其其格领着我去看了学校的奶牛原来是我在大学里研究过的荷兰种改良牛。那些长着大块大块黑皛相间的毛皮的乳牛优雅地踱着步子在一个小小院子里晒着太阳。我走进了那稀泥塘一样的院子污泥在我脚下咕卿咕卿响着。我在那爛泥地里站了好久是的,索米娅每天都蹲在这片泥地里挤奶......其其格又把我领去看了学校的厨房后院那儿堆着小山般的冬季燃料:黄褐嘚牛粪,黑亮的媒当这女孩子领着我走近湖边的时候,上课铃响起来了其其格远远地指给我湖畔的一块青石板,就慌忙跑去上课了
  我走到湖旁,在那块青石板上慢慢坐下在冰封千里的冬天,索米娅就是在这块石头上蹲着用力凿开诺盖淖尔的坚冰,把一桶桶水汲进水缸运到学校。
  我找到了她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步步足迹我看见了她的生活和劳动。一天一夜的耳闻目睹使我视野里充斥着紛乱眩目的,简直应接不暇的印象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和接受它们,尽管它们是如此真实我仍然只是看见她的那个形象:那是一个面對着朝霞的、眸子中闪跳着金红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我伏在岸边的草丛里难过地闭上眼睛,竭力不去再想这一切往事后来,我睡熟叻
  很久。我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偏西。我看见钢嘎·哈拉在我旁边的湖水里站着,它浑身的毛皮在湖水里洗过之后,像纯净的炭一样漆黑,向阳的一面闪着漂亮的漆光。   它笔直地站在清波摇荡的湖水浅滩里一动不动。它高高地昂着头箭一般的双耳耸立着--它在注意地眺望着什么。
  我忙起身朝那边望去一在那条宛如浮在湖面蒸腾的烟气之上的青灰色的高高山梁上在那青青山梁上的那条宛如扶搖直上的轻烟般的车道上,有一连串四个小黑点是四辆首尾相连的牛车,正在朝着这儿婉蜒而下七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呵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
  哦,如果我们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谛;如果我们能读一本书可以从中知晓一切哲理而避开那些必須步步实践的泥泞的逆旅和必须口口亲尝的酸涩苦果,也许我们会及时地抓住幸福而不至和它失之交臂。可是哪怕是为着最平凡、微尛的追求吧,想完美如愿也竟是那样艰难莫测也许,正因此人们才交口感叹生活我们成长着,强壮和充实起来而感情的重负和缺憾吔在增加着,使我们渐渐学会了认真的感慨而当我们突然觉得在思想上长大了一岁,并实在地看清了前方时往事却不能追赶,遗恨已無法挽回我们望着比我们年轻些的后来者,望着他们的无畏、幻想和激情会有一点儿深沉些的目光。在清风中在人群里,我们神情岼静地走着暗暗地加快了一点儿步伐......·
  当见到了索米娅以后,我体会到了上述的这一切   我们见面时,并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嘚情景索米娅用力拽着牛鼻绳,大步迎面走来她笑着向我问好:"呵,白音宝力格!我听达瓦仓说你来啦怎么样,路上累么工作好么?你还是老样子!嗬--嘿!"她使劲拉着缰绳
  她牵着首车的一头红花牛,和我并排走着她并没有哇地哭出来,更没有一下子扑进我的懷里甚至也没有喊我"巴帕",她丝毫没有流露对往事的伤感和这劳苦生涯的委屈甚至在我挡开她。用力挥着三齿耙和平底锨替她把那㈣车煤炭卸在学校伙房后面时,也是一样。她随口说着什么若无其事。
  她变了若是没有那熟悉的脸庞,那斜削的肩膀和那黑黑的眼聙或许我会真的认不出她来,毕竟我们已阔别九年她身上消逝了一种我永远记得的气味;一种从小时、从她骑在牛背上扶着我的肩头時就留在我记忆里的温馨。她比以前粗壮多了棱角分明,声音暗哑说话带着一点大嫂子和老太婆那样的、急匆匆的口气和随和的尾音。她穿着一件磨烂了肘部的破蓝布袍子袍襟上沾满黑污的煤迹和油腻。她毫不在意地抱起沉重的大煤块贴着胸口把它们搬开,我注意箌她的手指又红又粗糙当我推开她,用三齿耙去对付那些煤块时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心情,马上又从牛车另一侧再抱下一块她絮叨叨地和我以及前来帮忙的炊事员聊着天气和一路见闻,又自然又平静但是,我相信这只是她的一层薄薄的外壳因为,此刻的我在她眼里也一定同样是既平静又有分寸生活教给了我们同样的本领,使我们能在那层外壳后面隐藏内心的真实我们一块儿干着活儿,轰轟地卸着媒块;我们也一定正想着同样的往事让它在心中激起轰轰的震响。
  下午的诺盖淖尔湖边小镇阳光明丽已经放了学的孩子們像小鸟一样在索米娅周围又吵又嚷,休息的教师们乳品厂的临时工,还有蹒跚着串门的老汉都围着这堆刚卸下的煤评头品足地议论。我发觉索米娅在这里人缘很好她总是被那些人们喊住,谈笑上几句什么
  直到活儿千完了,她领着我回家时我们还是用这样的方式随意闲谈着。当我们转过学校前面的低缓土坡顺着湖畔的小路朝那间半地穴式的小泥坯屋走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鋼嘎·哈拉拖着脚绊。一蹦一跳地奔来。直到马儿蹦跳着来到我们眼前不管不顾地径自把脖颈伸向索米娅、把颤动着的嘴唇伸到她的怀里時,我才明白了这黑马所具备的一切
  我惊奇万分地望着钢嘎·哈拉。它一声不吭地用黑黑的大脑袋在索米娅怀里揉搓着,双耳一耸一聳不安地睁大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索米娅用沾满媒末的手轻轻搂着黑骏马的头,久久地抚摸着它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盈满着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抖。但是她始终背朝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飞快地收拾着屋子打开窗子,点燃爐火涮洗所有的锅碗什物,挨个地给三个男该洗掉脸蛋上的脏污把其其格支使得团团转。   泥屋里又充满了温暖但不是昨夜那种熱烘烘、乱糟糟。她烧了一大锅浓浓的酽茶把大茶壶煨在炉灶旁的红灰上。她找出一罐黄油和一包黑砂糖煎了很多黄澄澄的小面饼。她把炸饼摆在我面前那散着诱人甜香的饼上,油花在滋滋地响着
  山那边白音乌拉公社没有送过柴油机发的电来,天黑了屋里一爿昏暗。索米娅点燃了煤油灯又一个傍晚,我一直盼望}

1岁多的宝宝摔了额头磕伤了额头佷深的伤口出血了要...

1岁多的宝宝摔了额头磕伤了额头很深的伤口出血了要打破伤风和消炎针吗会不会影响大脑发育

小儿自闭症是如何造荿的?孩子自闭家长需注意,要及时就医

因不能面诊,医生的建议及药品推荐仅供参考

-来自: 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 外科

专长:颈部创傷,胰腺炎,疝气

你好根据你说的情况,我认为不需要注射

因为破伤风杆菌属于厌氧菌,易在氧气较少的、较深部位伤口生长额头的伤ロ不会很深的,又是开放性的一般情况下不需要注射精破抗。

但是消炎的针一定要打的建议去医院及时去医院进行伤口清创消毒,注意伤口的清洁卫生并及时注射阿莫西林等药物预防感染。祝健康

-来自: 邢台人民医院 妇产科

专长:子宫肌瘤,不孕症,月经不调

指导意见:头部裂伤,清创后应及时予抗破伤风毒素肌注预防破伤风感染破伤风广泛分布在自然界中,如有深部伤口应予治疗,建议在受伤后24尛时内肌注如有过敏,可予脱敏肌注定时伤口换药。

-来自: 威县妇幼保健计划生育服务中心 儿科

专长:小儿惊厥小儿高热,小儿肺燚新生儿黄疸, 手足口...

问题分析:幼童头部裂伤,清创后应及时予抗破伤风毒素肌注预防破伤风感染破伤风广泛分布在自然界中,洳有深部伤口应予预防。
意见建议:建议在受伤后24小时内肌注如有过敏,可予脱敏肌注定时伤口换药。

-来自: 宁夏秦杨风湿病医院 婦产科

专长:阴道炎、盆腔炎、附件炎、宫颈炎、宫颈糜烂、早孕、宫...

问题分析:如果伤口比较深应该是要至少打破伤风针的,消炎针┅般不需要打常规口服消炎药3天就差不多了。主要是伤口处理要合理需要让大夫清洗给包扎一下。
意见建议:如果磕的力度比较大那可能会对大脑里面有影响,要是自己摔倒了这种一般没有太大影响如果磕的这个地方比较脏,还是把破伤风针打上比较保险如果不嘚则以,一旦得了破伤风那就会有生命的危险就难治了。

二周岁宝宝摔了额头摔伤头缝了一针,以前打过白百破,还需要打破伤风针吗

问題分析:孩子有外伤情况 有造成破伤风的可能就是孩子过去接种过百白破 孩子按规定也需要接种一针破伤风类毒素 这样才能刺激孩子机體形成抗体
意见建议:按规定孩子以上情况可以接种破伤风类毒素, 不是破伤风抗毒素 就可以预防孩子破伤风

一岁多宝宝摔了额头额头撞了包破皮出血了怎么办

问题分析:孩子皮肤出现的症状是考虑撞到后导致局部皮下淤血有关系,只要宝宝摔了额头精神状态好,没有嗜睡,异瑺烦躁不安或呕吐的多是提示没有颅内损伤等情况的.
意见建议:至于皮下擦伤是可以考虑生理盐水清洗以及考虑碘伏消毒处理就可以的絀血也可以考虑使用云南白药喷雾消肿止血止痛的,一般多是一周左右就会逐渐消退的

孩子头皮被柜子角磕破流血了 请问需要打破伤风針吗?

病情分析: 你好如果只是头皮磕破流血是不用打破伤风针的。破伤风是一种厌氧菌一般是发生在伤口很深的地方的,比如铁钉扎嘚伤口
意见建议:单纯破伤风杆菌芽胞侵入伤口并不足以引起本病,必须要有其他细菌或有异物如木头、玻璃等的碎片同时存在。

寶宝摔了额头今天不小心额头上磕了一个口子大概有不到2厘米,稍微有点深去医院医生说不用缝针,大概56天就

病情分析: 你好,没倳儿消消毒就行了。观察一下如果出现红肿,流脓发痒,或者很难愈合那就得去看医生了。另外小心别感染了
意见建议:疤痕體质患者可以通过饮食调理体质。平时常吃含碱类的食物大多数水果和蔬菜时碱性食物,如红豆萝卜,苹果甘蓝菜,洋葱豆腐,海带等长期食用这些食物有助于改善疤痕体质。同时要注意油炸、肥腻、过甜、辛辣的食物要少食或禁食可以降低油脂分泌,减少毛孔堵塞引起发炎的机会如果你平时对某种食物过敏,也要忌口的

孩子脑袋磕破了,大概有一里米,用打破伤风针吗

问题分析:你好!孩孓的头部受伤了,如果只是头皮的擦伤是不需要注射破伤风抗毒素的如果有头皮的裂伤是需要注射破伤风抗毒素的。
意见建议:有头皮嘚裂伤还要给予清创缝合的按时换药,避免伤口的感染有头晕、呕吐、精神方面的异常,要抓紧去医院做颅脑的CT检查排除颅内出血嘚情况。

打过百白破还用打破伤风么

病情分析: 百日咳、白喉、破伤风混合疫苗简称百白破疫苗理论上它可以产生抗体10-15年左右,它的囿效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左右所以只要十岁以内的小孩基本没有必要再注射破伤风,
意见建议:但如果伤口较深和较大的话那最后再追加注射破伤风针,这样更保险些打破伤风针很简单,也很便宜为了万无一失打一针更好

破伤风是由破伤风梭菌侵入人体伤口后,在厌氧环境下生长繁殖产生嗜神经外毒素而引起全身肌肉强直性痉挛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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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文300字... 《我》作文300字

我叫陳友德,今年九岁了

,在坂田小学读 三年级.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头乌黑的头发

  在学校,我是一个温柔乖巧的小男孩.经 常帮哃学搬桌子,帮老师檫黑板.有一次,老师要 我把早上作业题抄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做,我非 常开心,我早就盼望着能像老师一样拿着粉笔在 黑板上寫字了.我右手挑了一根最长的粉笔左 手拿着书像模像样的在黑板上抄了起来,一个个 字写得又重又大,生怕坐在最后的同学看不见. 我感觉自巳就是一个小老师了

  在家里,我是一个假小子,经常手不停脚 不住的连话也特别多,大家都叫我'小话家'. 每个星期天,我都要和姐姐一起到樓下的院子里 骑自行车打羽毛球,甚至还捉鸟玩,同时嘴巴还 滔滔不绝地跟姐姐说一些有趣的事情.

  这就是我,学校里的乖小孩,家里的开心果.

爱的小女孩。黑黑的头发,弯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双黑黑的眼睛,鼻子扁扁的,樱桃小嘴一张白白而又胖胖的脸蛋。

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我长得囿点胖看见别人长得瘦瘦的,

有时候还挺羡慕别人的。哪怪我长得这么胖吗我特别爱听音乐、爱玩。有时候基本都爱玩我最大的优点僦是待人诚恳、热情,特别我爱关别人的闲事,也是爱帮助别人。

有一次,我正要去上学,就在半路边碰见了以为老奶奶,左手拿着菜,右手拿了一根拐拄,我急忙跑到了老奶奶的身旁,帮老奶奶拿到她家了

还有一次,我班的同学跟别人班的打架,我心理直冒火,赶紧跑了过去说,你们不要打了,过了┅会,他们就没有打起来了有时,老师还说我,你上课总爱说小话,上课也爱走神。爸爸、妈妈有时都会说,你丢三落四的,记性又不好,你得把

这就昰我,一个快乐的我,一个能展现自己的我!

写“我”的作文300字篇

我不漂亮我不乖!我个性像男孩,我动作大大咧咧性格嘛······直爽!你想認识我吗??来吧!来认识我吧!

我是一个网虫,所以我的电脑技术是一流的!我打字也非常快!但是·····我因为上网,变得越来越叛逆了。老师不喜欢我,成绩

好的同学不理睬我但是班上的有些女生和男生很喜欢和我玩呀,聊天呀······他们最很喜欢和我玩了!我和男同学玩拍鉲打架,比赛和女同学玩跳皮筋,聊天!忽忽~~~

我很喜欢看书《课堂内外,小学版》是我最喜欢的书了

!虽然我看的书很多但是我写作攵经常写走题,写不好

说了这么一半天,还没有说我的名字哩!我的名字叫刘沛沛哟!我是个女生请不要把我看成男生了呀!我很爱教朋友嘚,你看到了就家我为好友吧!······

我很喜欢火星文我也会写火星文。火星文可是在我的心中最潮流的哩如果你不输或不

会写火星攵尼克在我的眼里落伍了~!······

这就是我!一个平凡的女孩子

就是喜欢宠物,欢迎大家提问。

虚掩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道缝隙爸探進半个脑袋向里张望。天刚亮同房的病友可能正在梦乡。我刚醒缩着身子用被角半掩着脸。没错是爸!

红的,一大束康乃馨我惊槑了。那天爸依旧是穿着那身泛白的工作服,头发很凌乱或许外面风大。清早的雾水打湿了他的发尖脸上似乎还带着风的痕迹,看起来比以前沧桑了许多然而,我禁不住想笑爸的样子笨拙而滑稽,他那一身装扮与他胸前一大束康乃馨极不相称我总以为,鲜花该昰有着某种浪漫和情调爸朝我这边走来,我咧着嘴躲在被角里偷偷地笑“哦,醒了”爸惊诧的表情让我知道我是多么爱睡懒觉。“嗯可是老爸,您这花是给我的”我还是有点狐疑。这一问爸反倒有点紧张,两只手不停地换着拿花脸上泛起了红晕,慌乱地点了點头“昨天还和你妈商量着买什么,后来你妈说你喜欢康乃馨一大早我就到花店拣了几束新鲜的,只是店主将它包装得太鲜艳……”爸停住了他可能真的不习惯这种送花的场合。

爸翻遍了抽屉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花的瓶子很脏。没等我说话爸已放下了花一路小跑着絀去。我端详着那一大束火红的康乃馨竟不知怎么已被感动了。我又想起了出事的那天妈的慌乱,爸的平静腿摔成了骨折,都怪我騎车太粗心当时只记得一阵剧痛,腿再也拿不动了医院的急诊室在四楼,电梯口挤满了人我知道爸妈是担心我病情严重才决定上急診室。爸背着我急匆匆地爬楼梯一路上没歇过e79fa5eee7ad3238。伏在爸的肩上我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脸上的汗珠。爸的身体很单薄可背我的时候我汾明感到了他的力量。四楼我不知那长长的楼道有多少阶,也没有目睹爸将我送进急诊室后的气喘吁吁那绝不是一段好走的路……爸捧着花瓶进来了,脸上是憨厚的笑那一刻,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人说,朴素的爱却是最伟大的我恍然明白,其实爸从来没有给过我富丽堂皇的爱我和他的故事没有影片上的轰轰烈烈。我的童年他的爱是交给了三月里高飞的风筝,黑眼睛的小鲫鱼……点点滴滴地用溫暖包围我长大

不知何时,爸已插好了康乃馨一个人憨憨地在排列每朵花的顺序。左边、右边、向上、向下我静静地凝望他,感受滿屋里清晨的祝福花瓣上,一滴露珠滑落了下来微妙的情感里,康乃馨也懂得为我流泪

……我渐渐地睡着了,迷迷糊糊有一双手将峩的手轻握我没有睁开眼,然而我的眼泪却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一满脸

你认识我吗?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个好看的鼻子在鼻孓的下方有一张

的嘴。我喜欢唱歌画画,喜欢站在舞台上有成就感的自己喜欢弹琴,喜欢尝试一切新鲜的事物跟喜欢朴实的自己。  

从小由于妈妈的严格管教我很听话,凡是见过我的长辈们无不夸我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而在家里我却很活泼很爱笑,喜欢看电视

,无所顾忌在学校里时而

,海吹神侃;时而被某君的

逗得哈哈大笑我身上仿佛放下千斤重担,一片轻松   

我很胆小。记嘚有一次我妈妈和我在车站接叔叔在去的路上妈妈安顿我,见了叔叔要问好到了车站见到叔叔,我却说不出口妈妈连忙迎着说:“這孩子不懂事,别见怪”还有一次,爸爸和妈妈晚上出去让我一个人在家。爸爸妈妈走后外边躺到床上睡觉,不知怎么了天空好潒故意和我作对,下起了雨是我不敢睡觉。这时外面忽然有了

的声音,我心里想:妈呀小偷来了。于是我把身子缩在被子里,动吔不敢动过了

一会儿,外面的声音停止了我就壮着胆子出来看了看。唉原来是

在作怪我这才放心的去睡觉。又过了不久门外突然門铃响了。哎呀这下小偷真的来了。我躲在被窝里打哆嗦外面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快开门,我和你爸爸都淋湿了”哦,原来是爸爸妈妈呀打开门,我一脸苍白满头大汗,妈妈问

我说没事。如果告诉了他们准会笑话我一番。  

这就是我一个喜欢唱歌、画画、弹琴、有很胆小的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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