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气办公室大声说话什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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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不到高温津贴怎么办? 澳错将“笑气”当氧气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匿名 阅读:62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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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中央政治局7月26日召开会议,会议分析经济形势,部署下半年经济工作。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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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学毕业,马建华和李荣福再次分别――李荣福去了当地百货大楼上班,马建华去了北京当兵。但两,并没有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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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海都记者联系了闽东该说,根据以往病例,有些会在三天内死亡,病情看算是好的,肺部纤维化不严重,具体病情还待继续和
  今年4月9日,中央纪发布消息,宣布四川省政府原副省长李成云涉嫌严重违纪,正接受组织
你把书当成营养,当成空气,然后去读书,书里的东西会逐步被你吸收,你的血液中,无形中延长了你。所以,爱读书永远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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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场得意的C罗自从与伊莲娜分手后,似乎在情场上一直“大动作”。但近日,正在伊维萨岛度假的他被八卦媒体曝出已经结交新欢。这位C罗新宠名叫艾依萨-贡萨雷斯,26岁,是一名墨西哥演员兼歌手。的小蛮腰+马甲线,还有一张惹人怜爱的babyface,让艾依萨看起来就像个真人芭比娃娃,难怪能迷倒风流成性的C罗。不过这一消息媒体的猜测,并未被两位当事人
  博文称:“7月26,该社海南记者站记者在海南省东方市八所镇高排村&两委&选举现场,遭到东方市副局长林宏雄及多名处警民警殴打。并且记者在向八所镇镇党委书记张渊出示记者证后,张随即指示维持秩序的公安局副局长林宏雄: &给我轰出去!&现场警一拥而上围殴记者,被抢并带离现场。”微博还附带一段3秒时长,但中并没有记者遭殴打的画面,
为了这段感情,素素咬牙打款96万元给文毅斌买了一辆玛莎拉蒂,们爱情的信物。文毅斌说,为了离婚时避免财产分割走,这辆车要挂在他的名下,要1.2万元好处费,这笔钱,素素也出了。文毅斌还说,因为闹离婚,他母亲气病住院了,花了2万多,这笔钱,还得素素出,素素也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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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Copyright & 年游利华《潘多拉的氧气管》(中篇小说)
游利华《潘多拉的氧气管》(中篇小说)
赵主任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路上,一个我曾经写过一篇新闻稿的老板非要请我去他的度假村玩几天,我说没空。确实没空,晚上还有一个饭局。老板在那边就哇哇地叫了起来,高记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也是,我们没你有文化。
我扑哧喷出一声笑,刘老板,你是提错哪壶了?好好好,我怕了你行不,去,下刀子我也去。这个刘老板,书没读几年,却精得赛鬼。当初那篇新闻稿,还是他买通了人来报的料,说在梅香度假村内的野生湖里钓到一条一米五长的大鱼,我们一行三人赶过去,度假村的胖大厨正在热火朝天地片鱼、热锅、翻洗,看见我们,胖圆脸上漾起笑容,训练有素地咬着广东腔普通话说,咱们梅香度假村就是神奇,上次有人在后山捡到重达一斤的野灵芝,今天又有人钓到这么大的鱼,瞧瞧,大厨的粗短手指朝灶台上画一个圈,兴奋起来,能做二十几道菜,够二十个人吃的。
当然,自那以后,梅香度假村的生意蒸蒸日上。想不到的是,还有人打来电话询问那条鱼到底好不好吃,是公是母,弄得我最后都有些不耐烦了,格老子的,不就是条鱼嘛。
杀妻?下午的事?车已经驶至郊外,电话效果不是太好,我一个急刹车,差点撞上路边的石柱。
对,你现在就赶过去摸摸情况,祈福医院。赵主任想了想,强调了一句,好像里面有些隐情,是个大新闻。
她一直忍辱负重
祈福医院是深市的老医院,也是最好的医院,尽管是周末,来看病的人仍拥挤不堪。导医小姐告诉我,ICU病房在六楼,具体是不是有位叫潘黎的病人不知道。
还在五楼转角处,楼上已经传来一片嘈杂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六楼病房已经全部封锁了,里面静谧得仿佛了无一人,唯有走廊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外面却是人影交杂,数十个男女站在玻璃门外,有的交头接耳嘀咕,有的钩着头刷刷地记录,有的举着摄像机,眯缝着眼贴着玻璃门,咔咔地按着快门。
原来大部分都是媒体同行,接到女方潘黎家属报料,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医院方面却以不明具体原因,不便接受采访为由,把这些人统统拦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安局都派人来了吗?一个女记者快人快语地问一位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
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还在里面调查情况。你们也别急,一有什么事,我们当然会立即和你们联系。这个公道,是一定会讨回的,我妹妹可不能白死。中年妇女推推眼镜说。
原来中年妇女是死者潘黎的姐姐,上个星期得知潘黎病危,刚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过来,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却是给妹妹送终。
女记者还要再问什么,从玻璃门内出来一位护士,板着面孔请我们离开楼梯口,说ICU是重症监护区,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
你什么态度?出了这种事,医院还要包庇。女记者年轻气盛,看不惯女护士冷漠的嘴脸。
出了什么事现在谁也说不清,但是,我们有权利请你们马上离开医院。女护士也不是好惹的,厌恶地挥了挥手。
正在僵持不下,从侧边病房里走过来一个穿便装、肿泡眼的男人,眼皮也没抬,就动作幅度很大地关上了玻璃门。吵什么,这里是病房,我们ICU一天几千一万的住院费里,可没有你们这一项服务。他生气地说。
直到详细问一个同行,我才搞清了事情的缘由。原来祈福医院下午确实发生了一桩案件:六楼ICU病房里,丈夫林一苇当着众人的面拔了病危妻子潘黎呼吸机的氧气管。
潘黎家人当即就报了警,但已无力回天,深度昏迷一星期的潘黎已经去了极乐世界。潘家不依不饶,又把这件事捅给了媒体,一是可以监督整个事件,二是可以扩大影响。
第二天正准备去单位报到,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告诉我她是潘黎的姐姐潘阳,从昨天留下的联系方式里找到我的号码,希望我有空可以去家里谈谈。
我当然有空。开车去潘家,是一片靠山面水的别墅区。弄清楚了我的来意,小区门卫却礼貌地说这儿没有一位姓潘的人家。我想了想,又说男主人叫林一苇,他很快点了点头,林先生的朋友是吧,他们家好像出了点事,好几天没见到他人了。
一幢五层高的淡黄色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很快呈现在我眼前。妈的,林家果然是有钱人,难怪昨天赵主任说到这个新闻时有些兴奋,有钱人杀妻。主动拔下呼吸机,当然少不了隐情,自然也有新闻价值。
屋内摆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浓得刺鼻的气味。客厅入户花园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木条,看得出,房子是刚装修过的。长长的黑色皮沙发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老妇人。未等我开口,她站起来自我介绍,同时伸出右手,我是潘黎的妈妈,你是×报的高记者吧。语气利落清晰。老妇人的短卷发有些花白,穿一件紫红毛绒外套,眼皮肿胀着,明显没休息好也伤心过度,眼神却很犀利,像两根银针扎来扎去。
潘妈妈说知道×报在深市做得最好,最有力量,所以,一定要单独和我谈谈,把事情真相告诉我,让我们报纸给她伸张正义。
经过一番详细的描述,我进一步搞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周多以前,也就是元宵节那天晚上,潘黎突然昏倒在地。当时,在楼下看电视的潘妈妈听到“咚”的一声,吓得差点扭了脖子,还以为是什么重物不小心掉地上了,没太留意。两分钟后,女婿林一苇慌张地唤她,她才知道出事了,女儿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楼梯边的电脑前,女婿正趴在地上低头忙着为她做人工呼吸。女儿自那以后,就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住了一星期的ICU病房,直到昨天发生那种事。
造孽啊,林家这就是杀人,赤裸裸地杀人,当众拔掉呼吸机的氧气管,杀人啊!潘妈妈说完,两根银针似的眼神扎了我一下,把我这个习惯了窝着坐的人,扎得猛地挺直了身子。
杀人?林一苇真的有这个动机吗?听了她的话,我突然有些疑惑,这个林一苇,听说还是学法律的,是不是脑子有些进水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拔下妻子的呼吸机。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深度昏迷,连自主呼吸能力都没有的病人,真要下了谋杀的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采取这种方式。
怎么不是杀人?他们林家一直不满意我女儿,嫌我们是外地人,家里也穷,不像他们深市本地人,家里有用不完的钱。我看他们就是想我女儿早点死了,好找一个有钱的本地人,像林家的大媳妇一样,陪嫁都有一幢楼。老妇人越说越激动,不但双手比画着,干脆站了起来,叉着腰指指点点。
什么突然昏倒,黎黎一直很健康,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从楼梯上摔下就倒在电脑前昏迷不醒了?他们林家人都当我是傻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定、一定是林一苇把我女儿推下楼梯的,他们吵架,一激动,不,林一苇就是早怀了心,把我女儿一推,她就摔下楼梯不省人事了。她指画着,领我来到出事的楼梯角。一架不高的楼梯,屈指可数的级数,顶多只有半层楼高,上面是大大的主卧室,下面便是一个书房,放着手提电脑、纯木书架、绿色沙发床等。
黎黎在林家十几年,相夫教子,一个大学生,像个仆人一样在家里待了十几年,也没出去工作,伺候他们一家吃喝拉撒,他们还要黎黎怎么样?潘妈妈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林一苇和林家的众人,不时点着指头,有好几次声音都变了调,说到潘黎的婆婆时,她更是激动,哼,别看她整天不声不吭的,心里阴着呢,自潘黎进门那天起,这个老太婆,就没喜欢过我女儿,鬼都看得出来,背后说我们坏话,说我们是看上他们家的钱,想方设法搜刮他们家的钱。谁稀罕了,我们在老家,好歹也是单位职工。这个老太婆,还重男轻女,潘黎生不出儿子,她就连话也不跟她说,直到大前年生出了国军,她才对潘黎态度好一点。
要不是门铃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潘妈妈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我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能理解她,毕竟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来的人,也是记者,一个本地电视台的,一个湖北某报的文字记者。湖北记者一到,就热情地用家乡话叫婶子,说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受委屈了,她是特地来支援她的。老妇人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巴了几下。她大概想不到老家的记者也这么快就来了,圆圆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滚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歪了歪头,没顾上擦。
一加一等于二
祈福医院仍旧不接受采访,口气很坚定: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林一苇也已经于当天被公安局拘留了,林家此后躲了起来,玩起了隐形消失的游戏,不接电话不出门。
一扇最能采光的窗户被严实地关上了,仅剩些条条缝缝的碎光。我问潘阳,出事的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一苇是不是一早就有什么反常表现。潘阳想了想说,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一直以来都是林一苇在医院照顾潘黎的,前一天,她见林一苇实在太累了,走路都有些恍惚了,就劝他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再过来。
林一苇本来说什么也不想离开的,他说,怕潘黎突然醒来需要他。我一再劝说,他回去了半天,提着个饭盒又回来了,说他已经换洗过了,怕我挨饿,特意买了肯德基的套餐来。潘阳回忆说,我交代了两句,就到病房尽头的空中花园吃汉堡。没多久,病房里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正和林一苇拉扯着,严厉地指责他什么。我走过去,林一苇紧紧抱着床上的潘黎,头靠在她胸前,手里还攥着几根管子,边哭边吼,我都是为了她,我是太爱她,才不得已。
反正,他绝对是故意的,大家都看到了,拔呼吸机这个罪责,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掉。潘阳恨恨地补充说。她看起来也有些疲乏,这两天,单就应付媒体,也够她累的。
拘留所那边去看了吗?林一苇在那儿扣着。她提醒我。
没用,拘留所更不让采访,林一苇现在完全成了个“局外人”。
但我却不能空手而归,赵主任已经把这则新闻做成了头版连载式,也就是说,每天都要有后续跟踪报道,有料,当然好;没有料,也要硬着头皮上。现在报纸越来越不好做,销量一年不如一年,社会新闻也不能总是板着脸孔一正本经,娱乐性、故事性更有亮点也更好读。
从潘黎入院到死亡,一周多的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林一苇的行为真是突如其来吗?我决定守在六楼ICU玻璃门外,直到她们接受采访为止。
没事可干,随手捡起了旁边椅子上一份报纸,信手翻阅。本来,我是不看报纸的,自打做了记者后,我就不看报纸了。手边的这一份,是晚报,深市销量很不错的一份报纸。除了几个红头文件式的新闻,还有些明星娱乐八卦外,满眼花花绿绿的,都是广告。美容、医疗、保健……我的眼前,飞舞着乳房、大腿、胳膊、男人、女人、老人、全是身体,零碎的、完整的。也是,还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人们越来越聪明了,懂得了身体至上的道理,身体需要美丽、享受、健康,身体即是我们。
上午很快过去了,苦等的两个记者坐不住了,他们伸了个懒腰,说下午有个地产公司开年会,朝我们挤挤眼,问要不要一起去。那个地产公司近来蹿到了财富榜前十,老总对媒体也大方得很,见我们没什么反应,耸耸肩走了。剩下我和另一个,一直坐着枯等。
终于,另一个记者也熬不住了。我看看表,已经九点了,再不拿点料,恐怕来不及,只能炒冷饭了。正也要收拾东西离开,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小护士踱出来,招手让我跟她走。
拐至大楼的另一边,她停住了,往后面的阴影里躲了躲,让我也站过去,轻声问我是不是记者。我说是的。她干脆地说那好,你记录吧。
出事的当天,小护士也在场,除了她,还有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护士。那天林一苇进来时,步伐沉重,一步一挨的,像身上背了有千斤重的物体,脸色也很难看,白里泛乌。他好几天没怎么睡,脸色本来就难看,现在就更难看了,像遇上了灭顶之灾。从门到床不过几米远,他却走了足足两分钟。平时他不是这样的,虽然也累,但他却总让自己看上去精神饱满。
我跟张姐在聊天,病人状况挺稳定的,基本不用监视。说稳定,是她从入院那天起,就没什么反应,私下里,主任都给我们说了,这个病人很难醒过来,醒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了。张姐正伸手给我看她手上新买的结婚戒指,林一苇坐在床边哭了起来。男人的那种哭嘛,无声无息,却淋漓尽致,哭着哭着,他俯下了身,索性趴在了潘黎胸前不顾形象地大哭,鼻涕都出来了,亮晶晶地拖着。我们别过脸,不忍看他,一个三十七八的大男人哭成这样,确实让人心里发堵。等我们再回过脸来时,他已经拔掉了输液管,正要拔呼吸机上的氧气管。张姐尖声叫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别管,我不想看着她这么痛苦,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吼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想必情绪也激动到了极点,竟然麻利地拔掉了呼吸机和另一个血压监测管。
张姐又质问了他几句,说就算不想继续治疗了,也不用采取这种极端粗暴的方式,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林一苇已经完全不能自控了,他把我们拦在外围,不让靠近潘黎。很快,潘黎的脸色就由苍白变成了乌青,是缺氧。
后来那一幕,大概潘阳也给你说了吧,主任来了,但是病人已经错过了抢救时间。潘阳冲进来,把手里吃剩的面包朝他脸上一扔,一把扯过他,啪啪地扇了几耳光。这几耳光扇下去,林一苇还没恢复常态,只是抹了两把泪,呆呆地低头看着床上,好了,黎黎不受罪了,好了。嘴里喃喃重复着。
就是这样?我盯着她的脸,灰暗中,她的脸模模糊糊,像隐在黑暗中的一朵小白花。
就是这样。她默默地点点头。
真是这样?我有些不相信,一切都太容易、太简单了,林一苇的行为简直有些幼稚,不像一个接近中年的人所为。
那你还要怎么样。她对我的怀疑有些生气,转身要走。
我是看你也不容易,守了这么久,才偷偷出来告诉你的,情况本来就是这样。她走出几步,又转向我,顿了顿说。
我有些失望地关了录音笔。
在单位写完稿,到家时夜已经深了。我把自己撂在沙发上,端起一杯茶慢慢品,脑海中慢慢回想着白天的事。如果真如那位小护士所说,整个案子看起来很直接也很清晰,像阳光下的海景,一览无余,但是,真是这样吗?应该不会。林家是深市的本地人,而在这个移民占百分之九十几的城市,他们是一个颇有几分神秘也不太讨人喜欢的群体。这群稀有动物般的包租公包租婆,守着祖上传下的房屋躺着吃房租,外地媳妇本地郎,一入豪门深似海,什么都好,却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再说,林一苇失控拔去呼吸机,是不是另有隐衷,想要掩盖什么事实呢。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那个小护士还有没说完的,赶紧放下喝了一半的水,心里有些隐隐的高兴,那头却是一把粗浊的女音,问我是不是高玄同。
潘黎的朋友,叫我娜娜吧。粗浊女音一副自来熟的语气。
嗨,我刚和客户吃完饭回来,要不也不会这么晚还给你打什么电话,没打扰你吧。娜娜说话时还有开冰箱拿东西的声响。
你是来提供相关信息的吧。用脚指头想,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潘黎的朋友打来电话是什么意思。说那么正经干什么,就是随便聊几句,有没帮助,也看你们了。娜娜哇哇叫道。
那就聊聊你自己先吧。电话来得太突然,还在深夜,我想了想,这种非常时候,必然会有许多打着知情人牌子的人,他们像一批游客,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至于是什么痕迹,是好是坏,他们拍拍屁股才不管那么多。
聊我?我有什么好聊的,站在深南大道的写字楼上往下扔砖头,一砖头能打死三个。娜娜发出咕咕咕的笑声,像鸽子。
可没等我说话,性格开朗的娜娜哇啦哇啦地又报起家门来。她是个保险推销员,上一份工作,是小公司文员,再上一份工作,照她的话说,也许是营业员、也许是餐馆服务员,反正都差不多。
我喜欢做保险,做保险有什么不好,有人一见我们就躲,说我们口舌生花、喜欢开空头支票,那都是他们的事,比起文员、营业员、餐馆服务员来,做保险已经好多了,别的不说,每天穿得漂漂亮亮还有人请吃饭谁不喜欢啊。
娜娜说得没错,我就不喜欢做保险的,说难听一点,他们像苍蝇。
那个酒糟鼻男人将来能拿那么多钱,今晚请我吃顿饭又算什么呢,娜娜无所谓地说,哼,这种把戏我见多了,你想想,刚刚二十出头的老婆需要买死亡险?不吃白不吃,佣金除外,我当然没跟他客气,眼也不眨地点了一只大龙虾,沾上芥茉柠檬汁,啧啧,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哦,看来你业务不错啊。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耐烦,她该不会想来推销保险吧,我现在可没心思跟一个陌生女人闲聊,又不是心理热线。
什么错不错的,高记者,不都是讨口饭吃嘛。娜娜在那边打着哈哈,要不是做这行,我也不会认识潘黎了,中午看报纸,才知道了她的事,意外得我差点在路上栽一大跟斗。
潘黎买了你们公司的保险?我连忙问。
哪里,她还看不上我们公司,联系了我几次,最后还是买了香港一家保险公司的意外险,赔偿金整整一百万。
你的意思是?娜娜一定在那边上厕所,电话里传来抽水马桶的放水声。她真是忙,忙得连厕所都上不好。
那还用说嘛,她这完全是意外死亡,我知道的,她没病,健康着呢。娜娜淡定地说。
你了解她?这种态度和语气,让我觉得她有些过于随便。
见过几次面,我们做保险的,要跟客户保持良好关系嘛。还不错,是个好女人,不爱说话;她老公也见过一次,也不爱说话,那样一个人,却会杀妻。不过也没什么想不到的,古人不也说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娜娜对一切都有一副阅尽红尘的自信。
一百万,你刚才说意外死亡赔偿金有一百万?我怕她把话题扯远,做保险的人都是话唠,许多人说记者也是话唠,没办法,我也不想说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废话连篇,可不说废话,我还能做什么。
没错,一百万。她老公家有钱,但再有钱,也还想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反正潘黎也年纪大了,儿女也有了,中年丧妻,嘿,你们男人做梦都这么想,人生夫复何求呵。
可呼吸机是她老公主动拔的,这个钱,还能拿到吗?我疑疑惑惑地问。
这个……娜娜也迟疑了一下,还得看具体情况,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他都等不及了,要主动给人拔呼吸机。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年,林一苇的爸爸也因为喝酒呕吐缺氧成了植物人,他们一家就放弃了治疗,分了一百万的保险金。
但这回林一苇却说是舍不得让她受痛苦才拔呼吸机的。我也迟疑了一下,说道。
你说什么?娜娜惊讶地重复,舍不得潘黎受苦才拔呼吸机?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借口了。哈哈,哈哈。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林一苇家所住的小区。
小区保安这回没有怎么为难,他说,你是记者吧,林先生是不是杀了人?听说是杀了他老婆,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去他们家,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真有意思,我们小区还出了这种事。他把好奇的脸凑过来,我点头笑笑说,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就关上了车窗。
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比我还先来,正和潘妈妈说着话。
男警察说,你当时正在看电视,真的听到楼上“咚”的一声响?
潘妈妈急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夸张地比画着,那还有假,“咚”,比电视声音还响,一个人原地倒下的声音,能有那么响?绝对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的。
没有别的声音了吗?吵架什么的?男警察抬头扫了几眼楼上问。
吵架?一定有,我耳朵不太好,电视声音大,没怎么听仔细。潘妈妈捂着耳朵说。
你看到他们时,林一苇正在做人工呼吸?之前他在做什么?拿着记录本的女警察说。
之前?这个不好说,他们下午带着孩子到海边去玩了,说是去放风筝。洋洋一直念着要吃必胜客,晚上他们去吃了,还给我打了个包回来,后来,黎黎就去给孩子洗澡,好像,倒是一直没怎么见到林一苇。潘妈妈摸着头努力回忆,同志,你们也看到了,潘黎一直很健康,平时连感冒也不得,怎么会自己突然摔倒就深度昏迷了,那还不明摆着他们吵了架,林一苇动了手嘛。她点着手指强调。
话也不能这么绝对,从目前的情况分析,谋杀的可能性很大,当然,自的身的原因也不能排除。男警察站起来,总结似地说。
就是谋杀,黎黎会有什么问题,十几年了,从黎黎嫁进林家起,他们林家已经安了十几年的心了。潘妈妈再一次跺着脚说。
看来,这个林一苇到底懂点法律知识,害怕谋杀会彻底暴露自己,干脆来个兔死狐悲假惺惺地喊着爱妻,装作失控拔了呼吸机。一直忙着记录的女警察从笔记本后扬了扬眉,颇有见解地冷笑着说。
姑娘你也弄明白了?昨天还有个记者也跟我这么分析,我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啊,天下还有这么狠心的人。潘妈妈又开始抹眼泪。
女警察已经合上了记录本,承诺局里一定会好好再调查研究,还她们一个公道。
警察走了后,我给潘妈妈说起昨天深夜娜娜的电话。潘妈妈边听边一点点地睁大眼睛,到最后,两只眼睛睁得不能再大时,潘妈妈“呀”地叫一声,倒在沙发上,嘴里重复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一苇有私心,一百万,他这个刽子手,难道我们黎黎还不如一百万吗?十几年夫妻,他的眼里就只有一百万。我见她有些失控,急忙又补了一句,说目前这种情况,保险赔偿金极有可能拿不到。潘妈妈摇摇头,还想拿钱?他林一苇连钱影子都见不着,等罪名一确立,他就等着花纸钱吧。她侧过身,摸索出一份报纸,说是老家那个记者写的新闻,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远嫁异乡豪门,女儿冤情似海》。大大的黑粗体标题,颇有杂志风格。
我问她刚才说的事。潘妈妈领着我又去了一趟案发现场,叮嘱我小心点,别破坏了现场。
警察怀疑黎黎死于谋杀,还请了法医验尸,深市最好的法医,结果两周后就出来,大家都看到了,潘黎胳膊上腿上那么多的伤,青青的一片,不是打的还是怎么的。说到这儿,潘妈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了起来,两只干枯的手像两片巨大的枯叶,上面,洒满了密密麻麻的褐黑色老人斑。
楼下的口哨
我跟赵主任汇报情况,商量这个新闻还要不要做连载,毕竟两周后尸检结果就要出来了,到那时,警察和法医都会给出一个公正公开的结论,直接在报纸上一登就完事了。
但赵主任却否定了我这种说法,要我继续跟踪下去,并且停掉了我原先跟踪的在深市闹得沸沸扬扬的瘦肉精猪事件。专一跟这件事。过程更有趣,而不是结果,你念这么多年书念哪儿去了?赵主任瞪我一眼,举手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又不是警察。凭直觉,我其实想说的,这是一出有点扯不清的家事,自古清官都还难断家务事呢。
我们当然不是警察,我们是做新闻。赵主任又瞪了我一眼,弯起食指和中指敲着桌面的报纸,每次我工作上出错,他总是这样瞪我。
我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来,收拾东西准备去祈福医院,电话进来了。
一个自称是潘黎同学的人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聊聊林一苇和潘黎。
路边的休闲小站里,靠窗坐着一个穿米色长风衣的女人,短发、修身,看上去挺干练,自我介绍说叫陈淑兰,是潘黎的同学,还同宿舍,不那么严格地说,也是林一苇的同学。
林一苇和潘黎是大学同学?我有点奇怪,没人和我说到这个。
是的,林一苇是我们学长,高一级。
哦。我点了一杯清咖啡,摆出听故事的架势。
本来我是在广州的,今天过来办事,顺便找你出来聊聊他俩的事。那个新闻我都看了,人生难料啊。陈淑兰叹一口气说。
他们一定是恋人。我说。
当然,林一苇就好像在等着潘黎进校似的,迎新晚会上,他俩就好上了。陈淑兰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目光穿过我望向远处,有点幽然。
于是,在这个阳光轻柔,仿佛蜜色丝巾的下午,我坐在路边听陈淑兰说了一段往事。无疑地,陈淑兰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一半是由于她语文教师的职业,一半是由于她女性的禀赋。她说,林一苇和潘黎那时简直就是校园里的王子和公主,走到哪儿都打眼,男的高大,女的窈窕。宿舍里有一个姐妹受不了这个刺激,发誓也一定要找个好看的男友,结果,也不知是太挑剔了,还是缘分未到,直到毕业了还是单身。
他们俩还都是校话剧团的会员,一起演了许多剧目,还一起演过改编版的“泰坦尼克号”,站在船头上举起手展翅飞翔,以后,同学们看见他俩,就直接叫他们“双飞燕”啦。说到这里,陈淑兰咯咯地笑起来,二十出头的小女生一样,托着腮继续兴奋地说。
林一苇吹得一口好口哨。她说。
谁听了都要动心,什么歌都能吹,还特别响亮。我们宿舍住在二楼,靠马路,男生不能上来,他就每天黄昏站在芒果树下吹口哨。
唉,你不知道那时的他有多帅。黄昏的夕阳把他的个子拉得更挺拔修长了,他就那样背着挎包,双手插在裤兜里,半眯着眼睛站在树底下吹齐秦的歌,公共食堂那边隐隐传来齐秦的原唱,没他的好听,差远了。我们一屋人就小鸟似地扑到阳台上,朝他喊:潘黎不在,刚被人用小车接走了。他听了也不答话,依然笑眯眯地,专心地吹他的口哨。一直到一曲快吹完了,潘黎出来了,站在阳台上朝他绽出一个笑脸,然后咚咚咚地跑下楼。黄昏已经深多了,深过了路灯的光晕,他俩肩并着肩,真是一对好看的人儿,走过人工湖,长长的杨柳枝拂在他们肩上头上,比仕女的手指还软。
讲到这里,陈淑兰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喝手边的咖啡,我不忍心打断她,也跟着她一起望着窗外。马路上车来人往,男人们大多西装革履脚步匆匆,女人也脚步匆匆,描着鲜艳的口红、穿着今季时髦的衣裳。隔着一层玻璃,恍惚有看电影的感觉,也许,他们在外面,朝我们看来,也仿佛在看电影吧,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
哧。陈淑兰突然笑出了声,翘起兰花指拿小匙熟练地搅着杯中的咖啡,别看他们那时年轻,私底下,却老夫老妻得很,甚至连夫妻相都长出来了。
有意思。我也笑笑。
是有意思,我们那时谈恋爱的人少,班里就他们这一对,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悔了,这辈子恐怕都尝不到真正的恋爱的滋味了。
所以,潘黎一毕业就嫁给了林一苇。我们一点不吃惊,在我们眼里,他们不只好了几年,而是好了几百年了,不嫁给他,她还嫁给谁。
陈淑兰又陷入了回忆。
杯中的咖啡渐渐凉了,我抿了一口,一嘴的清苦,而后,又甘香四溢。窗外华灯初上,夜幕像一张大布慢慢地覆盖下来。
啊,我要去赶车了。陈淑兰猛地扭过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惊诧地叫道。
原来晚上她还要去给学生补课。她是市里的优秀教师,又带着高中毕业班,许多家长高价请了她去辅导即将高考的孩子,几百块一个小时的课,他们也争着请。甚至有一对看上去很体面的家人,为了争一节合适的课,不惜当面跟别的家长争嘴掐架。
谢谢你的咖啡,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陈年旧事。陈淑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道别。
谢谢?有什么好谢谢的呢,也许我该谢谢她,好久没这么安静地休息一下午了,尽管她提供的信息并没有多少新闻价值。
一张陌生相片
尸检过程中,公安局和医院都采取了保守沉默的态度,毕竟,他们不像平民百姓,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样可以言论无拘无束,而是一举一动都要受制约。从他们嘴里挖不到什么新闻,我只好又去了林一苇家。
一见到我,潘妈妈就面露喜色地拉着我的手,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她刚得了一个爆炸性消息:林一苇有外遇。
爆炸性消息还是外孙女洋洋透露出来的。昨天晚上,做作业的洋洋接到一个电话,问她爸爸在不在家。洋洋没问她是谁,就告诉不在挂了电话。多长一个心眼的潘妈妈注意到了,问她谁找爸爸。
一个阿姨,声音可好听了。七岁的洋洋奶声奶气地说。
一定是个狐狸精,狐狸精的声音都好听,娇嗲嗲地,软腻腻的。潘妈妈指指电话机说。她要我翻出电话记录,上面果然有一个手机号码,我立即回拔过去,铃声响了半天,终于变成了空音。
好不容易得来一点新闻,我赶紧给赵主任打电话。赵主任在那边哈哈哈了三声,小高,怎么样?新闻就是在路上吧,我们这个连载新闻效果还是挺不错的,有不少商家提出要附在后面上广告呢,没的说,今天社会版重点。
我又接着给那个手机号码拨了几次号,依然没人接,也许对方察觉到了什么。
潘妈妈说这几天潘阳总看见林一苇的哥哥往医院跑,她想复印潘黎的病历,医院也不给,潘阳要见病房主任,她们一会儿说主任不在,一会儿又说他没空。好不容易见着了,主任却告诉她说,潘黎被送到医院时,其实已经是个植物人,但是为了避免病人家属过于悲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改口说成了深度昏迷。
这还用说,他们是串通好的,林一苇家早就和医生打好了招呼。潘妈妈不依不饶。
黎黎就是个傻子,当初我就说不行,还限制她出门,千里迢迢地嫁过来,有什么好,本来她爸爸都给她找好了关系,法院那边的工作也在等着她去报到。谁知她出了家门,转了一圈,却转到火车站去了,到了深市,才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在林一苇家了。
潘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胸脯,高记者,你说说,哪有这样不听话的女儿,主动给人送上去,像是嫁不掉了,要是当初不嫁给林一苇,她在法院至少也是个主任了,哪还像这样,除了伺候丈夫孩子吃喝拉撒什么都不会,她从小就讨人喜欢,也听话。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她当时还真是昏了头。
你不是说,林家当初也反对这门亲事吗?我扶她坐下。
他们是反对,嫌我们家没什么钱,为这事,林一苇也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差一点闹翻了,但后来,到底还是同意了,都是那个老太婆。
不明白,我是越老越不明白,黎黎当初怎么那么傻,非要千里迢迢地嫁给这个林一苇,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潘妈妈一再地跺脚、叹气,仿佛错的全在她。
黎黎傻呵,傻呵,她真是昏了头,年轻人,一点也不懂事。她还在喃喃地说。
我坐了一会儿,又聊了一会儿天。潘妈妈说,高记者,你也不用天天往我这儿跑了,有什么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
报社网站上一直很关注这条新闻,还开了一个专用讨论帖。神秘电话事件一出,立即引来了上百个跟帖发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纷乱得赛过菜市场。
明摆的事,林一苇有外遇,拔呼吸机,不过是杀人灭口,谁让潘黎发现这事了呢。
男人不花心,母猪会上树;富人不出轨,太阳西边出。
拔呼吸机是为了爱妻,千古冤案啊,潘金莲药死武大郎原是不忍他在路边卖炊饼辛劳又薄利。
你今天离婚了吗?
又过了一天,网站上居然贴出了一张相片,模糊的背景里,一个女人半钩着抽烟,除了长长的睫毛和尖尖的鼻子,看不清她的容貌。
发帖人声称自己是知情者,也是这个女人的好友,指明相片上的这位就是林一苇长达五年的地下情人,末了,还留下详细联系方式。
我循着联系方式上网找他聊天。男人大声侉气地说,他现在没空,若我们真有诚意,就先打一千块钱进他银行账户,然后,他可以把一切都抖给我们,要什么爆炸新闻就给什么。
一看就是个玩笑,我生气地下了网,无聊,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我继续拨打那个号码,仍旧无人接听。看来,真是打草惊蛇了,好吧,找不到此人也罢,相见不如怀念,留一点神秘性更好,大家都喜欢。
意外的是,隔天后,我的手机上收到了两条长长的信息,对方告诉我,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却并不像外界所说的是林一苇的情人,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具体地说,是自大学起,就认识的朋友。
林一苇是我同乡。她写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太清楚,往林家打电话,只是想跟他聊聊天,问问他近来心情好了点没,她大学攻的心理学,林一苇偶尔也找她说说心事,比如当初坚持跟潘黎结婚的事,他说对潘黎不单是爱情,还觉得是自己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还比如近来,林一苇常跟她聊起的晚上多梦的事。
林一苇说自己越来越感觉像关在一个玻璃房子里,阳光明媚,周围百花盛开、人声鼎沸,他的玻璃房子却怎么也打不开门,也找不到出口,其实,对于走出去,他心里还有一丝畏惧,无奈之下,只能继续拉上厚厚的窗帘,躺在屋里睡觉。
什么意思?我们能谈谈吗?我满头雾水地看完,回了信息。
对方没有回复,等了一会儿,手机依然沉默着,我拨通电话,刚才还在使用的号码却变成了空号。
高山上的野花
这天潘阳见到我,塞过来一个手机,告诉我是妹妹潘黎的,扔在书柜抽屉里,也没开机,都有些蒙尘了,有需要的话,可以打打上面的号码。
手机果然许久没用过了,最后一次使用,居然是在近一个月前。潘黎婚后就留在家相夫教子,没出去上过班,信息是发给一个叫朴凤的人,向她拜年。
朴凤果然是个女的,一听我是某报记者,朴凤就呆住了,警惕地问我有什么事。
说说潘黎吧,你们是好朋友吧,她近来出事了。我尽量显得平和。
哦,她?知道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朴凤的口气马上松了下来。
住院被丈夫拔了呼吸机,抢救无效死亡。我告诉她潘黎的事。
林一苇?你是说林一苇拔了她的呼吸机?怎么可能?朴凤叫出声来。
说起来,这个朴凤是潘黎认识多年的好 姐妹。
还是十年前吧,那时她很爱笑,一进旅游团,我们就熟了,还有林一苇,他们是我的团员。
朴凤在外地做导游,刚结婚那阵,林一苇和潘黎去旅游度蜜月,就这样,结识了也同样刚毕业不久的小妹妹朴凤。
他们去的是西安,俩人都很喜欢那个古老的城市,兴冲冲地在宽阔的古城墙上奔跑、在武则天的乾陵买五毒肚兜。站在某个不知名的公主陵墓里,身后就是一具庞大的纯铜棺椁,潘黎还说,公主她一定很美,像楼兰新娘那样美,也像楼兰那样年轻,手里捧着一束干枯的黄花安静地躺着。
然后,他们就去了华山。
山形陡峭如刀,黑黝黝的石头上扎着一些草和树,人攀在上面,像一串蠕动的蚂蚁。
上到半山腰时,潘黎把脚给扭了。她也是贪玩,结了婚的人,还像个小女孩。路畔石头缝里,开出一朵粉红的野花,颤巍巍地好看,她硬要去摘。石头在小溪中间,林一苇拉着她,她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卵石,没留心,脚一滑,就扭了。开始谁都不知道,后来下山时,路更难走了,上面人几乎踩着下面人的头顶了,潘黎害怕了,再也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声哎哟,脚一下软了。
那一路,我清楚地记得,是林一苇背着潘黎下山的,整整一个多小时,他一直背着她,一手托着背后的人,一手小心地扶着铁索,一步一挪,看得人胆战心惊。可背后的潘黎却笑嘻嘻的,不时用路边采来的野花挠挠他的耳朵、额头,像个调皮的孩子。
后面几天,一个团的人都笑他们真是患难与共的好夫妻。说起来,我跟他们也不熟。朴凤说,就是在旅游途中结识的朋友,歌里怎么唱的?萍水相逢。
一直保持联系,潘黎没跟你说过家里的事?我问,又是一个擅于讲故事的人。
基本没有,也不常联系,就是偶尔发发信息,说些平常事,买房啦、生孩子啦。去年她还告诉我她家搬进了别墅,说房子是一起去看了好几次才定下的,要好好装修一番。为这事,潘黎特意买了几本装修杂志,没事就跑建材市场看材料。朴凤说。
他们确实新搞了装修。我回答她。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缘分,高记者,你说我这十年带过那么多的团,经历了那么多人,也就跟她成了朋友,还拜了姐妹,十年不见面,问候一声,心里竟也觉得挺舒服,像新棉花一样暄软,比那些天天见面的人还亲似的。朴凤有些可惜地说。
可惜了,可惜了。她又连连咂嘴。不知是说潘黎的死可惜了,还是说林一苇的做法可惜了。
半世人生一奇辱
关注林一苇和潘黎事件的人越来越多,春风一夜,树上长出千张万张嘴巴,仿佛千万朵白的红的喇叭花,众说纷纭。网站上、论坛里,人人都成了口舌生花、身临其境之人。不少人往报社打来电话,询问具体情况、提供他们了解的蛛丝马迹。还有的说得绘声绘色,甚至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曾遇到过此类事件,林一苇绝对有天大的隐情,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报社要发挥福尔摩斯的精神,追查到底。祈福医院迫于压力,在事发近一个星期后,终于不得不让负责ICU病房的李主任出来说一说话了。
去医院那天,我特意带了摄影记者刘海,却被护士拦在门外,说是摄影一律不准进,连普通相机也不能带。
李主任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金边眼镜,白大褂下面,是干净的暗条纹白衬衣,书生气十足。他朝我们几个记者伸出手,一一握过,又示意我们坐。
情况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李主任一来就抛出一句,小型炸弹般炸得我们屏息静听。
其实潘黎入院第一天,就深度昏迷了,更确切地说,是脑死亡。他说。
也就是植物人?有人插了一句。
不,连植物人也不如。李主任接过话,有些沉重地点头。
一摔倒就成了植物人?怎么回事?有人大声提出疑问。
也不是不可能,潘黎的脑血管有疾病的话,一摔倒就死亡或是深度昏迷成为植物人,都属于正常的事。而经过我们检查,潘黎全身没有淤伤,极有可能是疾病发作摔倒。
唏。屋里响起轻轻的叹声,甚至有人轻轻抛出一句,那不等于林一苇没杀人嘛,本来就死了,搞什么。
听得出,轻声说话的人有些抱怨,还有些 失落。
病人家属坚持要治疗的,医院也尽力了,但还是无力回天。李主任环视了一圈,仰望着天花板,治了几天,还是没什么效果,我就把事实和林一苇说了。想不到,他竟然那么激动,冲进病房就拔了潘黎的呼吸机。
四周又一片安静,几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其实这些事,我早就从那天晚上那个小护士嘴里听到过了,但今天亲耳听李主任说,还是有些吃惊,我吃惊的不是林一苇的冲动,而是整个事件,竟然如此简单,像一个全副武装而来打架的人,却遇上手无寸铁仰着一张圆脸朝你天真无邪绽开笑容的半大孩子。真让人泄气。
我们要求出示病历,李主任打了电话叫护士拿资料来,推门进来的,是那天晚上那个漂亮的小护士,一看见我,她有些愕然,继而挤着眼睛笑笑,我蓦地有种被人捉弄的感觉,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不,或许并不是如此,真相并不是这样,这一切,也许早就是他们安排好的,我们只不过他们手中的玩偶。
一出医院门,迎头便撞上了潘阳,她刚从家里过来,本来打算今天不来医院的。早上刚要出门,就来了几个警察,说是来查案的,把家里转了几圈,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开着电视听上面的声响,说是模拟那天晚上的情景。还说林一苇在看守所问话时说,那天晚上,潘黎冲了凉出来就坐在了书房的电脑边,他则在顶楼熨衣服,听见楼下什么东西倒了,他还在熨衣服,衣服是潘黎的呢子大衣,下午在海边玩时弄皱了。
我们把刚才李主任的话告诉她,潘阳一听就要跳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怪这两天林一苇的哥哥老往医院跑,是给他塞钱了吧,要不,怎么没几天说话就变味了。
我们安慰她冷静些,潘阳反而更激动了,急步走向住院大楼,边走还边说,她要当面问问这个李主任,他到底还说不说人话。
李主任的话很快又引起了新一波的讨论。
早上我刚到单位,赵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刚才有人打来电话,自称是一位医生,潘黎曾经到他那儿看过头痛。
哪个医院的?我问。
没说,估计是祈福医院吧。赵主任心照不宣地喷出一声笑。他说潘黎几年前独自到他那儿看的病,他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她的脑部血管跟一般人的不同。一般人的脑血管,像铁轨一样一条条铺陈;而潘黎的,拍出来的片子显示,她的脑血管畸形得像一团麻,让人一看就倒吸一口气。这种脑血管,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把人炸得粉身碎骨。
想不到医生也这么有文采。我无奈地笑。
不单有文采,还是反侦查高手。赵主任眨眨眼。
我准备把这件事也写一写,刚打开电脑,报社里炸开了锅。一个穿着红风衣的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闯进来,要我们给她做主,伸张正义。红衣女人很悲伤,悲伤得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歪倒在地上,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一同来的中年男人抹着泪说,他们唯一的儿子被医院害死了。
才一岁半啊,我儿子,又乖又懂事。中年男人拿出一张四寸彩色相片,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骑在塑料小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确实是个可爱的小男孩。
晚上吃过饭不久,他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我们慌了,把他送到附近医院。人家不敢收,说怕治不了,让送到大医院去。又急匆匆地打了车到幼儿医院,谁知幼儿医院居然说他们相关的药用完了,要我们马上离开。一路上,孩子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小脸越来越苍白。我都不忍心看他,看一眼,心都快要碎了,神啊,就让我来受这份罪吧,放过我可爱的儿子吧。还好,到了市医院,人家终于肯治了,抬进急诊室,做检查、输液,输了两个小时液,孩子却完全没动静了,我以为是孩子睡着了,一摸,竟然浑身都凉了,气也没有一丝儿。找来医生,他看了看对我们说孩子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已经没救了。老天啊,天爷啊,我那可爱的儿子啊。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也趴倒在地,身体一抽一抽地哭起来。办公室里,一阵阵打雷般的哭泣声。
我的心情很糟糕,脑子一团凌乱,半个字也写不出,从抽屉里取了香烟、打火机,出去阳台上抽烟。
阳台上却站了七八个人,男女混杂,人手一根烟,把这堆人都罩了在烟雾里,仿佛他们是刚刚降临到阳台上的仙人。我刚一站过去,就听见他们说,那个祈福医院的李主任是怎么回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啊。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打来电话匿名帮腔的,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银。
就是,等着吧,明天不用我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可惜了他大半世的英明。
你说李主任?他有什么英明。好玩。
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继续吞云吐雾,连仙人的慧眼他们也具备了。
我默默地抽了一根烟,收起包离开了单位。至于去哪儿,我没想好,反正不去祈福医院,也不去公安局探听情况,看守所更不想去。好久没放松了,我的生活里除了新闻还是新闻,除了稿子还是稿子,满眼亮点热点卖点,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快要忘了。他妈的,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今天下午我也要好好放自己一下午假,到海边去坐坐,吹吹咸腥的海风。
也许是时间不对,海边上没什么人,除了一个不停地走来走去捡贝壳的女孩,还有个一次次冲浪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对大海有种畏惧感,为此,我从来不敢下水游泳,每到节假日,海里总是挤满了男人女人,把大海搞成了闹哄哄的自由市场,但我还是不敢下水,他们泡在海水里疯狂地叫、夸张地笑。我只是安静地坐在海边,抽烟、吹海风、最多,脱掉鞋袜,让海水来舔舔脚板。
抽完半包烟时,天渐渐黑了,公路上的车和人渐渐多起来,靠海的一条食街也忙碌起来,闪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服务员纷纷在露天场地摆开了木桌胶椅,深市人的夜生活要开始了,关内的人们出来吃海鲜,要最新鲜最肥美的,顺便吹吹海风,吃完海鲜,他们就回市里,留下桌上堆着的比小山还高的海鲜壳。
我站起来往公路上走,李主任打来了电话。
他明显很生气,口气既严厉又粗重,高记者,你们报纸怎么能以那样的口吻写我?
我们只是报道事实。我说。
什么报道事实,难道你们是在向公众报道我受贿的“事实”吗?他的口气更严厉了,奇辱,我都快五十岁的人,还没受过这样的奇辱。我早就说了,不跟媒体打交道,院长偏偏不听。好啊,我还要谢谢你们了,让我李某人混了大半辈子终于出名了。他不听我解释,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手机,无奈地摇摇头。稿子我一写好就交给了赵主任,至于他做了什么改动,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了也做不了主。
他们提着翠嫩的小青菜
公安局的尸检结果还没出来,负责人告诉我,局里这次是高度重视,尸检在广州做,起码还要再等两天。
我问潘妈妈潘黎和林一苇夫妻关系到底如何,潘妈妈想了想,说她也是过年过节才过来深市住一段时间,她不喜欢南方的天气,也不习惯这儿的饮食,这一次,要不是黎黎他们搬了新家,她也是不肯来的。
她几乎不打电话,除非我们主动联系她。潘阳说,潘黎这人就是落后,像生活在封闭的笼子里,连上网聊天都不会,我跟她就不一样,平时上班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我就喜欢打开电脑上网去溜溜,那些网站多有意思呵,玩游戏的、讲明星私事的、购物的、写日记的、炫耀宝物的、我最喜欢上网跟人聊天。亏我妹妹还是正经大学生,现在谁还不会用电脑啊,我教她上网聊天,她都学不会,还说没兴趣。潘阳撇撇嘴。
了解到林一苇家的老屋地址后,我又去了岭头村——深市有名的一个本地人村。
赫然印入眼帘的,是一幢高达十层的私楼。私楼建得很气派,也很现代,一望就知道里面房间不少,墙上的窗户开得密密麻麻,密得墙壁快成了镂空厚布。
林一苇一家早已搬走,楼里现在住着十几家租户。听说这片私楼要拆,他们都有些舍不得,说以后很难租到这么便宜又宽敞的房子,又转而高兴地说,可以找另外一个本地人村租房。我笑笑不答,心里是不忍告诉他们,市里已经下了文件,再过几年,所有本地人村,都将建成商品房区,或是集办公、购物、娱乐、住宿于一体的现代中心广场。
见有记者来采访,楼里的住户也一点也不惊讶。这些天来,这里也成了热闹的舞台,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最初找到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他正要上班,边走边拉扯身上的衬衣,可无论怎么拉扯,那衬衣都看上去皱皱巴巴的。我问他知不知道这幢私楼房东林家的事,他迷茫地看我一眼。我接着说出林一苇和潘黎的名字,他更迷茫地看着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忙死了,再晚上班就要迟到了。见我没有马上让开,他粗鲁地挥挥手,管人家的事干嘛,我老婆跟人跑了我都管不着了。说好一起来深市挣钱回家起新楼的,来了没两年,她就变了,成天夜不归宿,现在好了,干脆不回来了,不知道跟哪个男人在鬼混。他咕咕囔囔地说着,很响地踢飞路上的一块塑料。
正是上班时间,大多数人家大门都紧闭着,我只好返回楼下。
楼下开水果店的男人一看见我就招呼,你是记者吗?我奇怪地看他一眼,他停下嘴里正在嚼着的早餐,嗨,一看就知道,干你们这行的,好认。
我还没说林一苇和潘黎,他又热情地聊开了,我在这儿开水果店三年了,林生和潘小姐都常常见。特别是林生,几乎每天都见他,上班下班,他都要经过门前,去村委会大楼那边上班。
哦,他还在村委会上班?怎么有人说他整天花天酒地,躺着吃房租?我有些好奇。
躺着吃房租?岭头村里还真有不少这样的人,想想啊,一个月净房租都有几万,但林生不是,他都在村委会上了十几年班了,有时还到我这儿来发发文件、收集些信息。男人是个湖南人,说话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那你怎么看他拔了妻子呼吸机的事,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吧。为了让他说出更多消息,我买了一盒口香糖。
杀妻?你是说林生有杀妻的嫌疑?这个……男人摸摸头,莞尔一笑。这时店里忙着整理水果摊的小妹走过来拿东西,男人顺手拍了拍她的屁股,靓妹,嘴要甜点啊,无论老的少的,你的嘴要是比沙糖橘还甜,我这个月就给你加工资。小妹嗲怪地瞪他一眼,继续回去整理水果摊。
杀妻。他扭过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潘小姐也常上我这儿来买水果的,她皮肤不好,显老,说多吃水果可以美容。唉,我要是林生,我就不会那么傻,去当着众人的面拔什么呼吸机,直接放弃治疗不就行了,大不了挨一顿口水和白眼。一天一万块的住院费,太贵了,怎么这么贵,这年头,医院真不是人住的,哪里是治病,明明是索命,一万块,包个二奶也能包半年了,我天天摆摊一个月还挣不到一半。
接着他又跟我讲了许多生意难做的话,抱怨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问我要不要拍照,他和他的小店很高兴能做做背景。和小店男人聊完天,我去了岭头村村委会,也就是林一苇上班的地方,还没进屋,门口坐着的三个正在吃零食的小青年就转身朝后面招招手,黄主任,有人找。
黄主任是个中年人。敦实的将军肚、半秃的圆脑袋,精神却很好,厚实绵软的手握着也让人觉得亲切。
林一苇怎么会出那样的事?我还没开口,黄主任先开了口。
我一时有些蒙,这本来该是我问他的话。
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本分,林一苇也不像那样的人啊。黄主任又叹了一口气,递过来一支烟。
他以前在村委做什么工作?我问。
村委嘛,还能有什么工作,屁股大一点地方,好听点,就是接待、调解、计生宣传、就业培训,难听点,就是管家的,打杂的。黄主任点燃了烟。
听说林一苇在这儿干了十几年?我点头谢谢他。
可不是,一毕业就来村委工作了。我们这儿只要本村的,方便开展工作,也算照顾就业,工资待遇都不好,林一苇是个大学生,是有点屈才,好几个人干了没多久就走了,林一苇却一干就是一辈子的势头,他话少,平时连玩笑都不和人开,喜欢一个人闷着。黄主任说。
我们就坐在村委接待室聊天,也就是他们的公共办公室,光线不太好,由于关着门窗,屋里还有点使人压抑。靠窗的几个妇女在讨论晚上的晚饭,其中一个津津乐道地教另外两个糖醋排骨的做法,说着哪个时候炒糖色,哪个时候放醋;门口负责接待的三个小青年仍旧在吃零食,扑哧扑哧地吐着瓜子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那些吐出的瓜子皮在空气中发出微弱的亮光,像是时光也停在上面,忽悠一下,抖都不曾抖,趴在地上便无声无息了。
接近黄昏时,我终于在水果店老板的指点下,找到了这幢楼里的老住户,一个在林家租了十几年房的老男人——老陈。
老陈是个黑瘦的男人,长年在岭头村村口摆修鞋摊子。他说自己是看着林一苇上的大学,又看着他结了婚,做了爹,现在又看着他进了看守所。
是个好后生。老陈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地再一次重复,林一苇和潘黎都是好人。
潘黎信佛,过年过节,就搬一口很大的生铁锅在楼底烧纸钱,然后跪在地上认真地拜几拜。老陈继续说,她和林一苇都不爱说话,特别是潘黎,几乎不见她跟别人聊天,每次都见她一个人,或是领着孩子,或是跟林一苇一起出入。她生活很有规律,也很平静简单,就像生活在笼子里的小鸟。老陈说话挺有趣。
他们夫妻关系好吗?我问。
好,怎么叫好?老陈有些疑惑地盯着我。我有些语塞,就是……就是……他们吵不吵架,或者林一苇跟别的异性来往吗?
不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说的这些我都没看到,早上不是林一苇送孩子上学,就是潘黎送孩子去上学。吃过晚饭,要是天气好,他们一家还常常一起出来散步,林一苇带着孩子玩游戏,潘黎坐在一边的石椅上看着,有时还过去跟他们一起玩。呶,看见了吗,就是前边不远处那个小公园。老陈指了指门外边,从旧得发黄的矮冰箱里拿出一把豆角,又拿出一个菜篓,细细地择起来。
潘黎喜欢吃上海青,深市的上海青其实难吃得要命,深市什么菜都不好吃,没个味,像木渣。但她却差不多是天天买,有时林一苇下班回来就给她带一把。最夸张的一次,林一苇居然开着车和潘黎去关外菜地买菜。我一看,怎么还是上海青,可人家是私人小菜地种的,就是不一样,鲜嫩得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老陈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再次看见了那把小青菜,那新鲜欲滴的绿,使他细纹纵横的脸有了些微微的笑意。是那种寒夜里走了很远的路,进屋坐在木桌前就着一盏橘黄的灯,喝一碗滚烫的菜粥,脸上泛起的浅浅笑意。
最后的呼吸机
潘妈妈已经找好了律师,律师姓王,胖乎乎的脸、胖乎乎的身材,缩成一团,就是一个白汤圆。王律师告诉我,他们要免费为潘妈妈打官司,为的,就是讨回一个公道。
我把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他,还有,最后的尸检结果没出来,谁也不能乱说。
我们已经立案了,就算祈福医院的李主任说的是真的,林一苇也有罪,他不该拔潘黎的呼吸机。王律师说话一字一顿,让人感觉他拿着一把铁锤,那些话都是他锤出来的。
植物人醒来的极少,再说,活人跟着受拖累也痛苦。经过这些天的采访,使我有些同情林一苇了,尽管事实真相还未出来。
那不管,他总归是有罪的,故意杀人罪,就凭他私自拔了呼吸机这一点,就够判他个十年八年的。王律师铁面无私地说。
我不再跟王律师说话,我记起来,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律师,每一个字都与法律有关。或许,他们律师所是想借这一场官司出名吧,还没开始办案,王律师就约见了几个记者,情绪很高地跟他们讨论着这次的事件。
潘阳已经拿到了潘黎的病历本复印件,果然与李主任所说无差。但潘阳还是不相信,她抖抖手中的病历本,很不屑地皱皱眉说,伪造病历,也不是不可能。
关键是摔倒,黎黎怎么会突然摔倒呢?潘妈妈一再强调,就算她有脑血管疾病,可又怎么会突然发作呢,这不明摆着嘛,林一苇跟她吵了架,或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黎黎一激动,受不了刺激,就发作啦。林一苇所做的一切,全都目的明确,就是要置黎黎于死地。黎黎昏迷不醒,他恨自己下手不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了黎黎的呼吸机。潘妈妈分析得头头是道,才过了两周不到,她现在都有点像半个职业侦探了。
这时,有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年轻女记者提到潘黎的爸爸,说有人反映,潘黎的爸爸就是死于脑溢血,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了早餐,转身去上厕所,半天不见人出来,推门一看,人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送到医院,两个小时,就死亡了。
会不会有家族遗传病?娃娃脸小女孩接着提问。
没有的事。潘阳急忙辩解,我爸爸是死于心脏病,什么人乱造谣。
哦,小女孩上上下下打量潘阳,看得潘阳忽然有些不自由,坐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
听说你丈夫做生意亏本了,欠了人家几十万,别人天天到你们家催款。小女孩又看了潘阳几眼,终于说出缘由。
说这些干嘛,你们这些记者,连我的家事也调查起来了,真是,现在讨论的是我妹妹潘黎的事。潘阳义正词严地批评这个说话的人。
有人都看见林家人来了两次了,跟你们谈私了的事。小女孩似乎得了些小道消息,有些得意。
胡说,你们到底在帮谁啊。潘妈妈火了,就算他们林家想谈和,我也不会同意。我家黎黎可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他林一苇是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她大声呵斥道。
我们谁也不帮,只是报道事实真相,这也是我们作为媒体从业者的职守。小女孩理直气壮地回应,声音尖利方正得像大学辩论会上的辩手发言,林家还是第一天来了一次,昨天又来了一次,你们双方谈得不算满意吧,门口保安都看见了。小女孩说完抬起右手撩了撩遮住眼睛的头发。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们争执,像看着一场演出。我见够了这样的场景,从第一天在报社工作起,这样的场景就不陌生,无聊之余,便欣赏起别墅里的装修来。潘黎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吧,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角落,都看得出主人的用心与认真。听说她和林一苇的大卧室床头墙上那幅手工画,是潘黎一点一点地涂抹出来的,确实也很漂亮,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只可惜,她和林一苇都没能住多久。这对夫妻,现在一个进了天堂,一个进了看守所,每天进出新房的,有记者、警察、律师、物管……他们把这个梦幻般的新房弄得万丈红尘纷扬。
我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茶,最后看了一眼,独自步出了林一苇和潘黎的新家。
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突然涌上一种愿望,很想去见见林一苇,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从头至尾,我居然一面也没见上,相片倒是看了不少,相关的描述也听了不少。
驾着车,往看守所方向走。谁知刚出发没一会儿,就遇上了塞车,这个城市,哪天不塞车那真是六月天里下雪了。路永远在修,隔出蓝色的临时墙,壕沟边堆积着累累刺眼的黄土。没有人愿意慢半拍、让一分,他们总是忙碌得连开个小差都没空。我丧气地按了按喇叭,打开音响塞进一张许巍的碟。
“我的心曾乘着风啊,自由穿行梦想里啊,我沉默地祈祷啊,感受着你的精彩……”许巍的嗓音粗糙喑哑,像午夜压抑的呓语。
看来一时半会儿路不会通畅,我越来越丧气,心里也越发着急,想要立即见到林一苇,仿佛怕再晚一秒他就长上翅膀飞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像上次那样白走一趟,要想办法见到林一苇。
公安局的负责人就是这时打进电话来的。车里太吵,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他大声地告诉我,潘黎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这个等了快两周的结果,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姗姗来迟了。
没什么意外发现,法医仔细检查了几遍,对方叹了口气,潘黎脑血管可真复杂啊,有一处明显有溢血现象。
一团乱麻。我想起那个匿名医生的话。
还有,我们在林一苇家顶楼发现有熨过的呢子大衣,证明他当时确实在熨衣服。对方继续说道。
我就知道,不过如此……我自言自语,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千百句话堵在嘴里,把嘴巴塞得满当当的,反而没了一丝儿挤出来的空间。
你们还要继续报道吗?我已经把结果通知潘黎家人了,她们表示还要继续打官司。潘黎怎么会摔倒在地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亡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间接谋杀的可能也不排除。再说,林一苇主动拔呼吸机的事,无论如何,还是有点难办呵。对方说,口气里竟有些兴灾乐祸。
他不是说为了妻子潘黎解脱吗。我说。
还有这样的解脱?那边明显语气中带着讽刺,高记者,不是我自吹,干警察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狡猾的犯人我都见过,什么样狡猾的辩词我也都听过,嘿嘿。
唔,谢谢你。我有些败兴地挂了电话,也好,结果终于算是出来了,对于这件事,我早就不想跟踪了,现在就更提不起兴趣。
道路还在堵塞。
干我们这行的,天天出门,也就天天遇上塞车的事。赵主任常说,新闻人在路上。他说得没错,我天天塞在路上,无聊、无望、无趣,整个一现代“三无人员”。也曾经对记者这个职业生出过厌烦,但我深深地明白,自己不会辞职,会一直无奈地做下去,也许,还会做一辈子。一个同事因为亲历一起走鬼小贩被城管活活打死事件,愤而辞职,后来去了一家物管公司做主任。偶尔在街上遇见,他竟有些后悔,说老婆都快吵翻天了,原来在供的一套房子由于他的收入急剧下降,不得不转手给了别人,车也卖了。物管公司最近在闹事,电视上都报道了,他天天踩着地雷过日子,境况真比当初那些走鬼好不到哪儿去。
车流往前挪至一个小岔路口时,我将车拐了进去,这是一条很旧的居民区小路,几个老人在悠闲地散步。我猛然想到以前有个朋友曾跟我说过,等哪天我要不想做记者了,可以跟着他一起做杂志。他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主编,单位就设在一幢旧得发黄的矮楼里,爬山虎藤给矮楼织了一件质地良好的绿绒衣,紧紧地裹着。几个人坐在其内,像茧里的蛹。他们的杂志在这个城市却极少有卖,只偶尔在转角的报亭,木架上犹抱瑟琶半遮面地站着一本,几乎被琳琅满目的杂志淹没。我当时还笑笑地拍了拍他说,没问题,位置你给我留着,等等吧,等我老了,就去你们那儿养老。
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谈任何与潘黎意外死亡有关的事。探探头,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自己,眉眼都扭曲得厉害。但还不算坏,车里自备了一面妆容镜,我还有时间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然后,去看看那位文学主编朋友。
《清明》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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