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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仙流]左岸流年&by&艾菲尔(下)
储薇物理竞赛拿了国家金牌,三月时候A大的保送通知就寄到了学校,从那时起流川家似乎就与高考没了什么关系,毕竟流川还要等一年以后。
但流川本人一直惦记着。
七月中旬放暑假在家,仙道的电话突然打来,是下午偏早的时候,奶奶在午睡。流川清楚地记得伴随着仙道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的省城的阵阵蝉鸣,盖过背景的车声,他想仙道家应该住在与道旁树树冠同高的楼层。
“流川吗?我问你个事啊。”
流川注意到原来自己的窗外也有嘈杂的蝉声。
“什么?”
“你奶奶叫你小‘feng’,是哪个字?”
一愣,一瞬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枫叶的枫,怎么?”
“我知道了,谢了!”听起来口气突然明快起来。
虽然主动提问不是自己的风格,还是开口了,“做什么?”
“我正在填志愿表呢,电子和生物都挺火的,定不下来报哪一个啊。”
嘻嘻哈哈的柔软的声音。
“现在定了?”流川在话筒边轻笑起来,这个人。
“恩,定生物了。你要是叫金字边的‘锋’我就报电子。”
流川笑着想如果是别的字怎么办,“哪个学校?”
考到北京了啊。
“我今年考得挺好的,流川。”
“你明年考吗?”
“应该。”
“加油啊。”
“明年也考北京来吧,我还找你打球呢。”
知了声音太吵了。
“喂?……我是说真的。”
“流川?”
对方高兴了,“记住啊。”
我记住了。
报到的时候仙道的爸妈一起去了北京,是全家第一次远途旅游。临走那天仙道把爸妈一路送到校门口,计程车开走了,仙道顺着长长的校路往回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人。
知了仍在叫,好像顷刻间卸去了十九年间曾有过的全部浮华。
B大的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疯狂,仙道从开学第一天便体会得到,但一直未融入其中。他想他终归是个有些许胆怯软弱不愿冒险去试练自己神经强度的人。他似乎是成功的,始终没有体会过开学之初学长提醒过的需要提防的种种心理折磨。他对所有人笑,无比真诚,然后在任何可以独处的时机里坚定地沉默不语。如果可能的话他对谁都不说话,包括自己。
突然就成个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那种安静的歇斯底里,想抗拒,就得老实沉默着。
他无疑是成功的,他用全优的成绩安全度过了人人头皮发麻的第一次期中考试,他入学两个月就成了系篮球队长,在寒假之前所有被称为系花的MM都熟知他的名字。
他是知道的。
他站在圈子外面等着。
第一次在校园中注意到空着的公用电话亭的时候他兜里正好揣着卡,那碰巧是周六下午,于是他播了流川家的电话。
流川不在,他也料到了,问了奶奶好,告诉了寝室电话。
流川电话打到寝室是晚上八点半,他那天破例没去自习,他知道流川会打过来,他问“流川啊,你好吗?”
他想说流川你看我一个人在这里啊。
“恩,你呢?”
他的声音裹挟着湘河的水气。
“我很好啊。”他感到自己笑得既开心,又真心真意。
“你学习紧张吗,流川?”
“还好。”
“加油哦。”
“知道。”
仙道想自己其实没必要这么几次三番地提醒,他是流川嘛。
“闷了打我电话,我十点半以后准在。”
“那个,我没进校队,大一上学期只要特招的,下学期再从全校比赛里选好的。”他觉得这是得向流川汇报的重要的事。
“那就下学期。”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仙道笑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你姐的寝室电话告诉我吧。”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说了,然后就挂了,其实是他担心长途话费太贵,流川打过来的。
同寝开着音箱放摇滚,一个人打SC两个人观战。仙道从阳台拎着电话走进来,觉得世界很静。
后来流川一直也没有再打来过,仙道想这个电话号码大约是流川在高三的日月里放在头脑中的那个可能性吧。
从那天起仙道和储薇开始了对流川前途的联合运营,利用一个在B大一个在A大的地理优势多方打听体育特招生的要求。储薇提供的消息是流川在高三的成绩步步高升。仙道拼了十成十的力气在全校联赛上,最后校队教练终于有一次直接在场边问他叫什么名字。然后他开始参加校队的练习,拼命表现,为的是推荐流川的时候能说一句“他与我不相上下”的硬话,心中算计了无数次了。他骨子里是疏懒的人,居然不怕这个麻烦。储薇也是多方奔走,仙道总觉得储薇的手段比自己丰富些,也觉得很放心,这是个双料双保险。寒假回省城的时候用一个星期写了封字斟句酌的推荐信,打出来拿到省体委篮球少年训练营魏主教练那里去求他签。魏教练对流川印象深刻,又喜欢仙道,干脆亲自抄了一遍。
魏教练的办公室暖气很弱,挺大的屋子冷得要命,教练趴在桌上写,不时撮撮手,仙道站在旁边等。他一辈子再没被哪个几乎是素昧平生的人感动成那个样子过。
那封推荐信没有一个字不是真的。
天气越来越暖,到了柳树种子成熟的时候,嫩蓝的天底下总有飞雪般的絮子飘飘悠悠。拼死拼活的每一场球,专教里一个一个不抬头的晚上,一直要笑,开朗谦恭,讨所有人喜欢。
你其实可以在骑车经过校路时永远表情木然,因为你身边只有陌生人。
无数的陌生人。
教室的桌子上刻着诗句,“白驹谁凭牵”,一刀一顿,入木三分。
入学一下子变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又好像只有一眨眼。
期末考试一直在下雨,天气凉得古怪。然后就放暑假了。
每天不断地提醒自己要镇定,否则一定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流川终于拿到A大通知书的那天。
那边的体育特招分数线终归是低些,报去那里,仙道也觉得挺好。
英语系,流川最好的一门。
储薇电话打到家里,听声音是兴奋得不行,仙道抬头望着天,感觉像是完成了某种事业。
流川流川流川流川流川……
“恭喜啊!”仙道想着他这一年该吃了多少辛苦啊,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电话那边一直没有说话。
别扭的小孩,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
他们的大学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听起来并不远,但他们基本不在学校之内相互来往。仙道的大二课程相当紧张,流川则在他物理系的姐姐的威逼下把不打篮球的空余时间全花在了数学和大物上。在少数的几个周末,他们约在公车车站坐车到遥远的地方去,半个城半个城地穿过那些高楼大厦和密集的车流。卖指定参考书的销售点,最近的正版游戏店,知名商店街的街头篮球争霸赛,仙道想看的玛雅展览。看CBA联赛那次赛场远得出奇,一路没座儿,两个一米九几的大小伙子窝在低矮的车厢里,弓着背缩着脖子。转车的时候仙道站在站台上看地图,一边动着肩膀扭着腰,说着“流川啊,我将来非得买辆敞篷车不行,我开你坐哈。”
流川站在北京春天的风里,笑容清淡。
储薇有一次玩笑说,一有时间就马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想做隐士?哦不,你们这样根本就是弃世。
想打球的时候也是带着篮球去区体育馆的露天运动场打,对手都是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
乐此不疲。
唯一一场两校校队联谊赛上,两人的表现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简直就是你死我活。储薇坐在看台上听流川的拥趸们一阵阵惊声尖叫刺得耳膜疼,仙道进球时则是大半场的女生热烈的掌声和优雅的笑容,心想,这真是风格。
比赛完落了汗,三个人跑A大校外烧烤摊上吃夜宵。流川吃得专心致至,基本不抬头,仙道在旁边一边吃一边跟他眉飞色舞地比画。
储薇说,“喂,我觉得你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在谈恋爱。”
仙道转过头,反应过来之后栽倒在桌子上做抽搐状。
流川正喝饮料,一口笑喷出来,撇撇嘴。
没人当真,包括储薇。
两个人一起去听流川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买的是末等票,坐在偌大的体育场远远的高处,女歌手只是个色彩斑斓的身影。Fans很疯狂,歌声停的时候会场总是吵得不行,流川一直老实坐着,安静听歌,有时甚至轻轻跟着和。
仙道发现是不是因为就在耳边的缘故,自己竟然在那么吵闹的场合也能分辨出流川的声音。
出场的时候将近十一点半,体育场附近要走的人太多,拦不到计程车,于是沿着大马路往回程的方向慢慢溜达。路两边高大的路灯彻夜通明,流川穿黑色拉练外套,还在不自觉地轻声哼歌。
仙道垂头笑着,一路踢踢哒哒地跟在旁边。
“听起来就好像即使有全场那么多人,她也是给你一个人唱的,对吧流川?”
回身转头,“恩。”
后来仙道有了那个歌手的一张CD,是他唯一的一张女歌手的CD,直接从流川的CD
walkman里拿出来放进自己电脑光驱的,就一直没还。那是流川唯一一次到仙道寝室,一地瓜子皮,同寝两个在打游戏三个在逛BBS,都戴着耳机,见流川进来笑着打了打招呼,说“你同学啊?”。仙道点头答应着,抽原版生理书下来,翻上面花花绿绿的诡异插图给流川看着玩。
最后那天是周六,一点多下着不小的雨,流川电话突然打到手机上。
“你在哪儿?”
窗户上雨点噼里啪啦的。
“我在实验室看柱子呢,怎么了?”
“能出来么?”
雨声太大听不清他讲话的语气。
仙道急了,“你等我会儿,我——。”算计着该给谁打电话叫他顶班儿。
“我过去找你,在哪儿?”
“怎么了?”
对方不说话。
“生物楼,进东门第一个路口左拐,桥边上。”
“我知道了。”
电话就挂了。仙道抬头,凝胶层析柱丛林般密集地摆在远远近近的实验台上,塑料管里清澈的液体缓慢下滴。
雨越来越大,河边柳树在窗外婆娑俯仰如绿衣长发的巫女。
他看见流川骑过来于是冲下楼,拉着他上台阶,站在门廊下把满是水的雨衣帮他揪下来拎在手里。水滴了一路,上二楼,随便扔在实验室门口的破桌子上。
流川跟在后面打量着仙道身上蓝紫班驳的长袖白大褂,面孔平静如常。
“就你一个人?”流川看着灯光下光怪陆离的摆设问。
仿佛无机质的植物,大房间里枝叶伸展。
“恩,这实验等的时间长,又是周末,我看着省柱子干了,他们五六点来看结果。”
天光暗淡,所以仙道大开着室内的全部日光灯管,巫女们细弱的翠色手臂在窗前挥舞,与雨点一起抽打在玻璃上。
流川在苍白的光线下转过身。
仙道一瞬之间有走上前去拥抱他的想法。
“吃饭了么?”
出乎仙道意料的问题弄得他一愣,“没。”
“我带了汉堡。”流川变戏法似的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
仙道不知道该如何只能笑了,“只有一个啊。”
“我吃过了。”流川对着汉堡红色的纸包装说,“不过不热了。”
“没事我有微波炉。”
流川抬头看他,匪夷所思。
“加热溶液用的。”仙道走到实验室一角打开炉门。流川跟过去把汉堡放好,眼里几许好奇。
仙道定了一分钟的时,“和家里用的是一样的。”
流川注意到晦暗的窗下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槽,一张插着瓶瓶罐罐的弹簧网在水面上方转圈摇摆,“那是干什么的?”
“这个啊,”仙道走过去蹲下,把右手四个指头埋进水槽中,“你来试试,流川。”
流川走过去,学他的样子将右手食指插入水面下。
身后微波炉叮地一响,流川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仙道隔着水槽看着他笑,“是吧?”
流川把手指拿出来,再插进去。完全感觉不到水,仿佛进入了温热的虚无。
“恒温水浴,37摄氏度,跟你的体温相同。”
所以就感觉不到么?
仙道在逆光的窗下温和地笑着,站起身。
“仙道,”流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仙道手抓着微波炉里的汉堡,忘了收回来。
“我要去美国了。”
仙道回头看,流川仍蹲在地上,侧面向着他,整个手掌浸在水里。
关上微波炉门,靠在上面。
“……好事啊。”
汉堡攥在手里,挺烫的。
“……是从大一从头学吗?你的英语应该没问题,多好啊……”
满室汉堡的味道。
“我爸妈其实离婚已经好几年了,我昨天才知道。”流川站起来把手在T恤下摆上擦干。
仙道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弟弟判给妈妈,我算爸爸的。他们怕奶奶和姥姥知道了伤心,每年春节都一起打电话。”
站在烘干机阴影里的流川。
“我爸爸办好了手续让我过去,U.C.Berkeley,我过去肯定瞒不住了,所以告诉我。”
他的声线在他的努力下并无波动,只是垂着眼睛。仙道伸手攀上他胳膊,他就垂下头把额头抵在仙道肩膀上。
仙道轻拍着他背。
流川我知道你委屈。
“但是毕竟可以实现理想了,对吧。”
流川抵在仙道肩上轻轻点头。
流川走的那天仙道没去送,选修课的期末考,仙道后来想他应该感激那个选修课老师选了那一天考试,于是对流川对自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学期最后一次生化实验又下雨,赶上是端午,6点半的时候开始陆续有人送粽子到实验室吃。实验试剂含铜,氧化之后装着深深浅浅蓝色液体的试管按色阶排列在试管架上,从游泳池的浅水一直蓝到大洋深处。仙道看着那些在灯光下像音符一样的颜色,想着多漂亮的东西,突然就很想很想流川。
流川到父亲家的那天有意挑了件暗青色的T恤穿在身上,仙道曾经说过那样的颜色让他显得非常精神。他用中文称呼爸爸,用英文叫流川夫人。他想自己看上去干净文雅多少让18年没见过面的爸爸和留着金红长发的继母放宽了心,与父亲相似的眉眼甚至赢得了继母的一些好感,她让保姆把三岁的女儿抱下楼来给流川看。
有着混血儿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独特美貌的孩子。
满屋子的陌生人。
晚餐桌上父亲用中文说,“你现在已经成人了,所以我和琳达商量,我们只提供学费给你,没问题吧。”
似乎是美国家庭的惯常做法,听意思是不用还钱的?流川钩起嘴角笑着点头,“恩,谢谢。”
他不知道他到底觉得哪里好笑。
“你想联系你妈妈吗?”
有何不可呢。
“好啊。”
只在客房住了一晚,第二天流川就起程去学校,父亲开车送到机场,注意事项讲了很多,送别的话一句也没说。
流川觉得他似乎早已习惯这样了,就该是这样。
到的当天找房子住,按布告栏的寻找亚裔同租人的广告一条条打电话问过去,晚上十一点进的房间。家徒四壁,破败的百叶窗挂一边掉一边。问房东借了份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下,窗外没有路灯,冰凉的地板上空是漆黑的夜。
他说但是毕竟可以实现理想了,对吧。
他想自己其实是很幸运的那种人。
他想起她的歌词,说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流川一去,音信稀疏,仙道知道那是流川的风格,越苦越沉默。大三那一年流川一共来过两个电话,一次是没什么特别的星期日,一次是仙道的生日,二月十四。
流川说你的e-mail我没法每封都回,对不起。
那样的口气让仙道心口疼起来。
没关系啊,你把它用回复原样寄回来就行了,我就知道你看见了。
不想不觉得,听见他的声音反而想起他原来那么远。
早春有浅黄色的柔嫩阳光,傍晚空气新鲜。
前年和去年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没有印象了。
那时候路上难道也有这么多看上去非常高兴的人?
他说你要好好的,闷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打过去也行,啊。
仙道用大三一年做了个决定,留在本校读研。进的实验室有毕业去德国的传统,于是他在大四开始修德语。他原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出色到这种程度,但是他在学术上的确一帆风顺。师兄师姐喜欢是因为聪明开朗,老板赏识是因为塌实肯干。有人问过他怎么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他想想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也想不出别的更吸引他的事情。
他时常庆幸没有女朋友省了好多事啊,但闲的时候也会羡慕人家有人陪,常在心中构想未来女朋友的样子,只是那个right girl
从来没出现过。
他总是密切关注美国篮坛的一切事宜。
他看起来活得相当勤奋,其实无比懒散,心上的懒。
突然回头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他时常想,好像那种说法是对的,越长大时间会过得越快,据说是因为经历过的总时间越长,相较之下相等的时间显得越短。
时间逃难般地从身边飞驰而过,甚至听不见刷刷的声音。
研二的某一天已经不常见面的储薇突然约他出去,他到那间酒吧的时候储薇似乎已经半醉了,看他坐下,笑着说,“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其实一直清醒到骨头里。
“藤真。”
仙道一时呆住,他当然记得他,也知道他与他们一届考进了A大管理学院,只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好遥远。
储薇伏在桌子上,“我直到今天还一直以为新娘有可能是我。”
她果然是流川的姐姐,仙道想,声音如此镇定,悲伤反而不像真的。
仙道拍拍储薇肩膀。
“我和他初中是一个班的,上下学都顺路,就觉得和他很亲近。”
“后来上高中,他在翔阳,但是我们几次奥赛培训都在一块儿。选省队的时候在培林师院培训,我们住一个招待所里,一个月。我们俩的老师彼此不待见的,我们一起到师院周围玩还得偷偷摸摸的。”
储薇抬起头,“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傻啊?”
仙道笑着摇摇头。
“师院旁边有一条河,整个就是臭水沟,河滩上有白菜地,我们经常出来的借口就是到菜地里捉青虫喂招待所后院的鸡,老师都觉得我们是郁闷的不正常了,也就不怎么管了。傍晚吃完饭去,老是他抓我看着,完了就在街上溜达,街两边都是小吃摊。学校里面特别闷,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都觉得高兴得很。”
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都觉得高兴得很。
“他手里拎着个装满青虫的塑料袋你知道吗,晃晃悠悠的,大夏天的一直穿长裤,穿那种带领子领口有三个扣子的T恤,就像绅士一样,特别好看。他特别照顾我,我实在复习地难受了他就自己也不复习了,陪我解闷,玩儿。他没有哪样不好的,什么都好,在我心里面他就是完人。”
那个一脸冷傲的气质美女其实暗恋别人那么多年,仙道忽起世事无常之感。
他觉得储薇就像他的亲人。
她望着桌上的烛火浅浅笑着,“我们两个都选上省队了,我当时特别高兴,总觉得是老天爷安排什么的。国家比赛是在武汉,我记得住的宾馆叫滨江大厦,就在江边儿上,我们住十二楼,对门儿。我住的那一面可以看见江,我也不知道是长江还是汉江,还有不远处的桥,湘河大桥后半夜关灯不是吗,那桥灯亮一夜的,也比湘河大桥长多了,晚上看就真跟夜明珠穿的项链一样。”
那些生命中最好的东西总是一去不返。
“比赛之前特别郁闷,真的特别难受,我每天晚上就想,等比完了我就要到桥那儿去。结果出来那天我是金牌,他得的银牌,我妈也到武汉了,省队的教练和我妈说话,反正大家都特别高兴,我就叫藤真陪我到桥那儿去。当时都晚上九点多了,我妈居然答应我去了,可能因为有藤真陪着吧。往桥那儿走的路可能是观光专用的,都没什么车,到了桥上之后你知道江风有多大吗,我当时头发长,吹得啪啪响都。江好宽啊,桥特别高,向下看挺吓人的,黑漆漆的都看不见水,我就在那儿对着河面喊,藤真就在旁边看着我笑,就像对小孩子一样,特别纵容那种笑。然后我们说好要走到桥那头儿再走回来,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慢慢跟着,我跑一段就转身等着他,他迎着我手揣在口袋里不急不徐地走,一直笑。老有拉猪啊鸡啊的车从桥上过,味道挺大的,他就跟我说这样的车是只有十点以后才能进城的,所以才会那么密集,说开大车的司机很不容易。我就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他爸爸以前就是开大车的。他从来不对别人说他家的事,从初中开始就是那样,那天居然对我说。我怕我妈担心,没走到桥头就往回拐了,那桥亮得简直跟舞台一样。”
不留呼吸余地的语言,一句接着一句往外倒,就好像要连同那感情一并倒出来一样。仙道看着她,觉得心疼。
“往回走的时候他走我旁边,路上没人都快十一点了,但是我心里特别静,真的特别静,”储薇把手抚在心口上,“他一直不说话,我也不说,我那个时候知道他一定是喜欢我的。”
仙道点着头,他相信储薇没有错。
只是后来不是了。
“那时候怎么能那么好呢……”
储薇还是哭出来了,仙道把手伸过去,她把眼睛压在仙道的手背上。
“他可以凭银牌保送去C大,他嫌不好要自己考,果然考到A大了,”抽抽噎噎地继续说,“我那个时候还在想老天爷对我真好呢,我明明经常都会见到他经常都会联系他,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女朋友,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对我说的,总有一天会说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了……”
眼泪打湿了仙道整个手背。
“但是他跟那个女孩认识四个月就结婚了,都没等到研究生毕业,他们跟我说他俩是一见钟情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我,他甚至连请柬都没发给我……”
那就是藤真的 right girl,是吧。他遇到了那个 right。
“储薇啊,你们那么熟,他没有给你请柬反而说明他在乎你啊。”
储薇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仙道。
“这说明他知道你喜欢他,他怕你会在婚礼上伤心。”
储薇定定地睁着深黑的大眼睛。
“真的么?”
“所以你们俩自始至终都没做错过什么,只是不相爱,我觉得这比素昧平生好得多。”
储薇对着烛火垂下眼睛,听见仙道说,“你觉得呢?”
“你知道么仙道,你真是非常温柔的人。”
储薇转开了话题,仙道也放心了,开开玩笑打破气氛,“你才发现啊?早点找我咱俩近水楼台的也没这么麻烦了。”
储薇笑了,“就是,我原来怎么没看见你呢,老盯着一个地方看看不见别的了。”
老盯着一个地方看就会看不见别的么,那自己看不见别的是因为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么。
仙道正出神,听见储薇说,“说真的,你人真的很好,不然小枫也不会跟你那么要好。”
不然我也不会在心神俱乱的时候只想到抓你来当救命稻草。
仙道听到那个名字时感到身边的空气被抽走了一半。
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就看不见别的了,这么多年了。
“……小枫那孩子啊,从小少人疼,谁对他好他都特别稀罕,十倍百倍地还人家。”
仙道并不知道自己在点头,他想起那个雨天带到实验室里的汉堡。
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他想问储薇流川现在好么,但是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怎样才算好怎样算不好。他知道他顺利毕业,是今年选秀的顺位第二,进了已被认为是明日黄花的湖人,已经打过的几场球一场比一场出色,流川式的进步速度。他怎么能不好。
他的e-mail仍然一封封地原样寄回,他至少知道他是看过的。
他已经将近半年没有来过电话了,他来电话又能说什么呢。
他怎么会不好。
“你怎么打算的,”储薇问,“研究生毕业出国?”
“恩,去德国,你呢?”
“我念的直读博。”
“你那个专业国内也挺强的吧。”
“是呢,主要是我对国外心存畏惧,听起来好像很冷的样子。”
“是呢。”
那天晚上送储薇到宿舍楼下,来帮忙开门的同寝看了仙道好几眼,又看储薇,两个人打打闹闹地上去了。
仙道在深夜起风的A大校园里裹着外套独自一人。
有过硬的成果和德国出身的老板的强力推荐,仙道的出国路途异常平坦。杜塞尔多夫大学的生物医学研究中心名声在外,踏上这城市土地的一刻仙道确定了下自己的心境,似乎是没什么遗憾的,比他那些哈佛和加州理工的同学不过的,也就是个唤做“美国”的怨念。
毕竟那土地上有流川。
但他自我安慰地想,美国也挺大的不是,想想而已。
在德国生活本身并不费力,他欣赏那种严谨到头发丝的处世态度,这使他只用遵守那些明晰的规则即可,非常方便。难的是研究工作,在国内顺利惯了,他没想到出来之后能这么难。
他当时以为老了以后回头想,一辈子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过就是那个研究上的坎儿。他觉得自己就像只在水泥楼梯上往上爬的乌龟,短腿抓不住高处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于是一次次带着壳滚下来,摔得七荤八素,最后连壳都摔烂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后半夜几点,实验室里就剩他一个人,他关了全部的灯,蹲下来尽量贴近地面,最后躺在地板上。
恒温箱的指示灯红红绿绿地在头顶上空切换着,伴着喀喀的声音,他觉得他的血从碎掉的壳的裂缝里渗出来,一丝丝蔓延在瓷砖地面上。
所谓绝望。
空间里只有冰箱压缩机的嗡嗡声,他二十岁那年流川在子夜北京通明的大街边轻哼的调子莫名在脑畔响起。
断断续续的十九岁的朴素的声音。
像直接注射进脑脊液的针。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那声音只唱给他一个人……
他并不知道,他和他那时想念的那个人,在同样陌生的国度同样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哼唱过同一支歌。
他终于第一次有闲心去参加中国留学生联谊活动的时候认识了辰辰,女孩子个子不高,留着翠黑的齐耳短发,肤色洁白,笑起来看上去很甜,在国内不敢说,到了这里可是一等姿色。说那些老大不小的男同胞们围着她的样子像苍蝇那是对人家女孩不敬,若说像蜜蜂却又形容不出那情景。仙道坐在远处瞅着那帮人的热闹,自顾吃喝,心想难得那女孩子如此受宠,看起来还干净得像玻璃瓶子。不想那女孩远远错眼看见他在看,眼睛猛地跳开,竟像暗自红了脸。
仙道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打听了打听知道了名字,说是去年来的研究生,念犹太文明。
中国年的晚会是仙道主动发出的邀请,他住的离会场近,所以辰辰过来在楼下等他。前天刚下过雪,他下楼看见小女孩子外面只穿了件毛茸茸的浅粉色及膝大衣,光着腿穿着紧紧的黑靴子,大衣帽子翻起来罩在头上,站在路灯下的雪地里冻得跟小兔子似的瑟瑟发抖。仙道跑过去装严肃,骂。
“你干什么啊这是,不怕冻死啊?”
辰辰有些委屈地扬脸看着他,鼻头和脸颊冻得发红。
仙道把身上羽绒服脱下来搭她身上。女孩子老实披着,不抖了,咬着嘴唇要哭出来,“不好看啊?”
仙道笑了,口气也软了,“好看啊,不过好看也犯不着冻死啊,你外面罩一件到地方再脱了么。”
“人家不是想给你留个好看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女孩子,也有她的可爱之处。
“你自己怎么办啊?”大大的眼睛向上抬着看着他。
“……哦,我上去再穿一件,你再等会儿啊。”仙道说着转身上楼,心里想着,这样的就可以了吧。
仙道发现有女朋友最大的好处是随时随地只要愿意就可以有人陪着,几乎不会感到寂寞了。辰辰漂亮,可爱,聪明,小脑袋里有无数活泼的诡异点子,能轻易让人开心。她说他是她爱的第一个人,说她第一次看见他揣着手眯着眼睛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的时候就爱上了,着了魔一样。仙道是信的。她拿他当上帝,她几乎崇拜他,他说什么她都信,说什么她都听。
他知道他骨子里是懒人,他满意他的恋爱像天上掉下来一样轻松。
没什么可挑剔的。
十月七日收到储薇的mail,附件里是结婚照片。新郎是英挺的男人,气质中那种上位者的自信和优越感流露得自然。储薇站在旁边笑得温雅贤淑。
他想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愿意托付的人。
只是那人再优秀出众,终究不是她的藤真。
那男人又会是谁的藤真,那么那个人也就注定了得不到她的藤真。
世界这么大究竟有几个人能得到自己的藤真。
究竟有几个人最后的身边人是最初的心上人。
至少,辰辰……
交往一年整的情人节仙道去了辰辰独租的公寓,几近真实的浪漫情节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两个人的烹饪技术都不高,于是去了间全城数得着的中餐馆吃晚饭。吃完饭走在城里最大的马路上,秩序行进的车来往穿梭,车灯流动成光亮的河,仙道站在河边伸手拍着辰辰乌黑的头发揽她到身前说“我明儿搬过去帮你付房租吧,要不要啊?”
小女孩高兴得直掉眼泪。
回到自己的公寓将近凌晨一点,仙道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在这个已经钻了四年的窝里住的最后一夜,多少有些感叹。想起来开了电话答录机,在沙沙的走带声中坐在床上发呆,突然他的声音就像屋檐下折断的冰凌一样砸进耳朵里。
“仙道,”
漫长的停顿,不曾停止的沙沙声在暗夜中被耳朵的本能无限制地夸大。
“生日快乐。”
那些沙沙声锲而不舍地漫延开去淹没掉整个空间,让仙道误以为是穿过竹林的风,他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险些落泪。
他几乎忘了今天之前的那二十四个小时不只是情人节也是生日,他关了手机为了和她的二人世界,忘了他一定会在这一天打电话来。
他提醒他回头去看,原来已至而立之年。
流川第一次回国弄得经纪人十分紧张,因为他明确表示为奶奶祝寿是私事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国内媒体。储薇去接时看他一个人从安检口出来,穿着最普通的黑蓝夹克,帽檐一直压到眉毛。
储薇不敢叫,冲过去扯了胳膊拖到门口匆匆上了计程车。她的十年没见如今已在NBA如日中天的弟弟寡言依旧,眼睛里她熟悉的那种有些迷糊的神气早已消失不见了,她觉得他似乎更像电视上那个篮球明星而不是她家小枫。
流川叫了声“姐”,在等待回应的时间里眨眨眼睛。
小习惯还是没变,储薇答应着,居然就傻傻地红了眼眶。
“你这次回来的正好呢小枫,仙道这几天回国,双喜不是,你正好也能赶上婚礼,星期四——”
流川猛地转过头来,那一刻他看上去简直像被雷惊了的孩子,大睁着眼睛面孔像纸一样白。储薇吓坏了,“怎么了?”
流川迅速转回去看着车行驶的前方。
“怎么了,小枫?”
没有回答,他咬着牙床,侧脸像永不动容的石刻。
“小枫你……”
“我定的星期四早晨的返程票。”
“不能……推迟吗?”声音太小储薇甚至以为这句话没有真正出口。
“不能。”
那声音一点温度也没有,储薇看着流川再也不知该说什么,流川盯着前方,一直没有再转头。
辰辰在德国入了教,因此婚礼在教堂举行。储薇在机场送了弟弟后打车一路急赶,还是慢了一步,推开大门时神甫已经在宣读婚誓
神坛上燕尾礼服的新郎远远回身,望着她的方向,引得座上的宾客纷纷回头,然而新郎马上转回头去。
“我愿意。”
平静而坚决。
人群中有人唏嘘出声,储薇靠在教堂后墙上,泪水涟涟。
看见储薇的时候,仙道看清了他希望在那时那刻出现在教堂门口的到底是谁。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流川的,是那种超过朋友的有些不应该的喜欢。他以为自己那么多年一直只看着他,是因为太爱惜他的坚忍、勤奋、锐利和善良,他希望与自己共渡一生的那个
right girl 能多少有些像那样的个性,只是那女孩一直没被他找见,他以为是标准太苛刻了。
其实不是,其实远没有那么复杂。没有人比流川自己更像流川。他爱流川,就这么简单。
他在神甫的指示下吻着自己的新娘,嘴唇冰凉,以至于辰辰询问地看向他。他只是转开眼睛,把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深深按进右手掌心。
他终于明白了怎样的痛才能让人的面孔像那样的苍白镇定。
在三万英尺的高度流川终于睡着了,做那种完全没有情节的梦,只有面前无止境的漆黑。梦里面听见非常温暖的声音在叫他,好像是姐姐,绝对不可能是母亲。
“……先生,您冷么?您一直在发抖。”
流川睁开眼,俯身下来的空姐有温暖的声音。
“我能试试您的体温么?”
温热的手掌抚上额头,“您没发烧……我给您拿床毯子来好么?”
“谢谢。”
空姐抱着毯子过来帮流川盖上,她甚至非常细心地将毯子的边角压进流川身后。
“您要是不舒服了就叫我们,好么?”
流川点头,裹紧毯子蜷在座位上。他想为什么这样的温暖会来自陌生人。
他想起他十八岁那年的除夕夜,他喜欢的仙道就睡在他身旁。直到今天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柿子树上的路灯怎样透过窗帘照亮仙道的脸,那些眉头和脸颊上昏暗的黄色光线。他经常会在因为伤痛无法入睡的夜里想起那天晚上,想起他那时候也是这样咬紧牙齿克制自己在静夜里听起来异常沉重的呼吸声,但那时不是因为疼,而是紧张,怕他会突然醒来的紧张。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样的感情就是爱,浅薄却真实,并且悠长。他一直怀揣着那种感情和一种他自己也不清楚具体内容的对未来的相信,他常想总有一天会——,却从没来得及想过他想要的“会”,到底是什么,在那些拼尽一切挣扎向前的每一年每一年。
一直向前,顾不得回头看,转身之时才发现原来已经走得太远,走过了太多时间。
后来仙道在娱乐频道看到了流川的婚礼。德国人对美国的篮球明星并没有多大兴趣,即使他的球队近年来是NBA总冠军的常客。问题是新娘是去年花花公子杂志世界五十位最美丽女人的头名,好莱坞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婚礼的奢华程度比得上英国皇家庆典,插播的花边消息介绍流川如何在长达三年的全方位大攻势的追求之后终于有一天求得美人芳心一悦点头应允,将个中风漂浪簸柳暗花明一一说明,跟真的似的。新郎穿着纯黑礼服,袖口和领边有银色细纹饰边,看上去像个遗世的贵族。他似乎心情不错,虽然对着镜头的表情最多称得上放松了嘴角,但是整个人是柔和的。
仙道想其实他应该举行中式婚礼的,红色比黑色更适合他。不是黑色不好,太寒冷纯粹,穿在他身上过分强烈了。
他和他的mail往来仍算频繁,他们甚至不时打打电话,但他只字未提过他要结婚的消息,甚至连请柬都没有发来。
你知道我喜欢你,怕我在婚礼上会伤心,对吧流川,果然还是一样的细心。
仙道垂头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或者你怕有我在,就说不出“I do”来。
新娘很美,谁敢说不是呢,世界第一美。
已经挑到了没有再挑下去的余地,拿了那个最好的,还想怎样呢,于是也就没的后悔了。
对吧,流川。
原来如此呢,流川。
那天晚上仙道一样失眠,他睡觉时要不得半点光,所以拉着厚重窗帘的卧室里夜色像粘稠的酱汁一样浓。他有这个毛病年深日久早已习以为常,曾经一度每每身边妻子终于深沉睡去,而自己的困意还像几万里外的长城一样遥不可及的时候,总会有一种类似被背弃了的委屈,于是不可抑制地想起留宿在流川家的那个除夕,那么深沉幸福的睡眠,身边的那个人,那样的思念噬骨,一日烈似一日有如毒品。终于辰辰说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安眠药不好的,试试催眠音乐好不好。于是他想起那张CD里有一首歌就叫做《催眠》。
那张属于流川的CD因为没有壳子只能一直放在光驱或者walkman里,听得太多听到花了的时候没舍得扔,夹进最艰涩的一本专业手册搁在书柜顶上,好像从那天起就再没听过任何CD。既然想到了,就到唱片行去买,果然没货,只能邮购。那么古老的东西价格不低,索性就订了一打,放枕边walkman里一张,汽车音响里一张,余下备用。他也惊奇过居然可以这么多年这么多遍重复听同一张唱片,结论是原来自己是非常念旧的人。
天使和魔鬼混血的嗓子在眼睑下幽冥的空间里用力延展到最充分的极限。催眠,这首歌是不是真的可以催眠,那为什么如此安详的名字可以被她唱到这样彻底的悲伤。
他三十二岁,他三十三岁。
终于各自幸福,婚誓旦旦。
那么自己敢不敢从头到尾再数一回。
辰辰喜欢问亲爱的你爱我吗。
总是笑着答,当然了,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是真的,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他的家庭美满幸福,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的生活继续。
到德国的第九个年头上,仙道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进入了那种实际意义上的衰老,否则为什么常起家园故国之叹。辰辰一直希望能有个孩子,仙道是知道的,但他怕的是在人家的国度里难免身不由己,孩子生下来会负不起那个责任。
也许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吧,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有一天下班的时间暴雨倾盆,车被堵在路上,雨刷疯狂地想替前窗扫去雨水却徒劳无力,世界是浓重的深灰色。音响大开着,永远只为听者一人歌唱的歌者第一千次地问着,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
那首歌能将他的催眠。
仙道发现其实道路尽头那座点着灯的房子,并不是他想回去的家。
他把车停在门口顾不得往车库开,下车直接冲进门厅,辰辰从厨房迎出来,他对着她大声地说我们回家吧,好吧。
妻子的表情从疑惑到狂喜,跑过来扑到身上,笑着哭着。
仙道的成就在他的领域内世界公认,他的回国意愿一公布几乎引起了国内顶尖大学之间的一场小规模战争。他最终选择了A大,原因是辰辰的研究方向在A大能有更大的发展。他如愿以偿地成为教授,拥有自己足够规模的实验室,充足的科研资金,还有他要求的面向本科生的大课。他在四十岁之前实现了二十岁时希望过的全部愿望。
除了流川。
他想大约世界上不可能有哪个人的生命可以完满到那个程度吧,太奢侈了。
流川终究也没能将与世界上最美丽女人的婚姻维持到第四个年头上,他知道维持两字不近合理,他并不曾真的做过什么努力。
她真的爱上他的时候,反而决心要离开他。
临走的那天他的前妻穿着她平日最爱的白色棉纱休闲长裙,戴着大檐的白色草帽,披散着头发,略显憔悴却美丽依然。他站在门边看着她拎着箱子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的经济人拎着另外两个箱子跟在后面,她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她身后关上门,好聚好散。
不是没一点留恋的,她毕竟是他决心与之共同生活的第一个人,三年来身边的最亲近的人。
但是离开是她的决定,所以流川始终保持着沉默。
媒体问过原因,她只说了很简单的四个单词,“He doesn’t love me”。他知道她是说真的。
他想自己这辈子估计很难再爱上什么人,因为温柔这种东西他很小的时候就尝到了真正的涵义,就像是摄氏37度的水,即使浸没全身,明知道是被温暖包围着,对它本身却无知无觉。
他站在空屋子里有彻底的虚浮感。
他想他终于还是独自一人。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错,怪不了任何人。
仙道其实是去看过流川的现场比赛的,都是向请求学术交流的对方提出的要求,所以座位往往不错。他从来没告诉过流川他去看过,总是一个人坐在延展到天上似的巨大的观众席中,像蚂蚁一样渺小。流川比他印象中要高,剪短了头发于是不会再有粘在额上的发帘挡住眼睛,脸颊益发瘦削。在场中强烈的照明灯光下他明亮得像要自燃起来一样,从未改变过的不惜一切的打球气势仍能点得仙道热血沸腾。中场休息的时候却总是坐在场边面无表情,看上去异常暗淡,就好像在场中燃烧得过于剧烈后只剩下了余灰。他总是看着对面的观众席,目光因为没有对象而没有焦点,仙道不只一次在电视转播上看到过那个表情,他知道那是他的习惯,也知道那是他何时开始形成的习惯。
他不只一次地想站起来用中文喊他的名字,喊流川我在这里啊。
但他不敢。
因为他了解流川,也了解自己,一旦开口注定无法控制局面。
开始走的时候就已经回不去了,当时不明白不等于现在不接受。
你看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后来的一天仙道莫名其妙地做梦,梦见糖桥,梦见站在湘河河堤上的自己对穿着红色运动衫的流川说“将来有机会一起去吧”,梦见流川点头说“好”。三十八岁的自己一边说着将来有机会一起去吧,一边知道那是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愿,他永远和不可能和流川一起走到他们当时期望着的那座有着甜蜜名字的桥,他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自己想到这个会如此伤心。
早上醒来的时候妻子在枕边问你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亲爱的,你竟然在梦里哭了呢。那么温暖的心疼的语气。他把她搂进怀里说,不是什么大事,小时候的一点不高兴,你知道做梦的时候人的感情总是很夸张,没道理的瞎想。
“但是我第一次看你这样呢,还以为是什么特别伤心的梦。”妻子不再问下去了。
他说什么她都信。
对流川的第四次伤后复出没有一家体育媒体持乐观态度,他的伤病程度不断积累年龄也大了,竞技状态已开始渐不如前。流川对此的反应被报导为“一惯式的无动于衷”,实际上他能“无动”的真正原因是他比谁都早发现自己投篮砸篮筐前沿儿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能跳起的高度已经配合不上他多年形成的投篮动作了。
但是他想我还能传球是不是,我传球不比任何人差,我不一定要打小前锋。
经济人始终是站在身边支持他的,这次也一样,不过他说流川你知道我觉得你像谁么,穿着红鞋的珈伦,跳着舞,不得不跳着舞,停不下来。
他看着流川的目光怜爱而悲伤。
但流川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悲剧色彩,至少他是心甘情愿的。
他只是这辈子爱上的东西一共就没有多少,爱上了就不知道怎样放手,或者说从没想过要放手。比如仙道,比如篮球。
仙道总是在电话里说自己要爱惜自己,不要太逞强了,但他从没说过一句劝自己放弃的话,尽管自己受伤的时候他那边疼得顾不上修饰说话的词句和语气。他始终是知道自己的。
那么就跳吧,跳到死也好。
流川改打后卫的第二年,仙道在一天课后收到辰辰的一封短信,说你最喜欢的篮球明星昨天晚上比赛中骨折了,网上的消息,我刚看见的。
仙道站在教室楼的走廊里看着手机屏幕,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身边熟识的学生们因为他过于惊慌的表情都在看他。
流川再也不能打篮球了。仙道在走廊上往办公室跑。
尽管不用训练,生物钟还是会让人在固定的时间醒来,流川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叫护士。骨折的左腿吊在半空中,他无法坐起来。
私人手机忽然响,仙道在线的那一头笑着说,“我在你医院楼下呢,上不去啊。”
流川本能地往窗外看,能看到的只有没有云彩的蓝天。
经济人下楼之后流川让护士摇起床板,他靠在那儿看着门口一直提醒自己要呼吸,他不是没想过仙道会来,只是没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快让他措手不及。他努力地回忆他们的上次见面,想起竟是自己十九岁那年。
那一刻他的确怀疑自己这些年所爱的到底是仙道这个人,还是mail中的句子电话中的声音心中的影子。但是当那个影子走进门来站在对面看着他笑的时候,他发现这个问题太过无聊跟本没有意义追究。
爱就爱么,又如何。
于是他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看着仙道笑笑,说“来得挺早。”
仙道点头,在屋里沙发上坐下,经济人出去关上门。
仙道伸着腰赖在沙发上。
就像他们一直都不曾是陌生人。
“刚到?”
“可不。”
“不找间旅馆倒时差?”
“飞机上倒是一直在睡呢,就是椅子不舒服,”仙道咧着嘴笑得很开心,“流川啊。”
“幸亏你躺着,不然你现在可比我高啊。”
流川一愣,不屑地撇了撇嘴。
仙道看桌上摆着苹果,“我想吃哎,你吃么,也给你削一个?”
流川点头,“会削苹果了?”
“那是,”仙道很自得地看着薄而细长的果皮在刀下出现,削好向流川丢过去,流川行动受缚没接住。
“你故意的啊。”
“不是,你别用接篮球的姿势啊,吃我这个吧。”仙道说着走过去,索性在床边坐下,苹果递到流川手里。
流川就老实不客气地吃,仙道在旁边看着笑。
“怎么搞的这是。”
嚼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
“肌肉力量不行了,以为那个转身能做到的,小腿吃不住劲儿就倒了。”
所谓有心无力,还是老了。
仙道笑着拍拍他头,拍得流川的牙齿磕在苹果上,流川不满地翻起眼睛。
“说实话流川,这样也好,利利索索的,就不用费神想了。”
就好像勇士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沙场。
流川知道仙道在说什么。
用力咬着苹果,垂着眼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
一个苹果吃了半天,外面敲门。仙道转头看见一个有着明媚眼睛的女人走进来,看见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流川。
仙道于是站起来向她点头招呼。
流川介绍说,“My best friend”。
他没有介绍仙道的名字,仙道想这大约和辰辰不知道自己经常联系的那个“老同学”和自己喜欢的那个篮球明星是一个人一样。他知道她是谁了。
流川用中文向他说,“伊芙,我未婚妻。”
女人很优雅地向仙道笑,仙道讲着“Nice to meet you”,坐回沙发上去。
伊芙走到床前坐下,流川讲我朋友远道来我想和他说说话,你先回去吧。他看着她的眼神很柔软。他的未婚妻点点头,微笑俯身吻了他,站起来向仙道道别。
一切那么自然。
仙道也站起来,看她走出门,纤瘦的身形,步态优美轻盈。
“舞蹈演员么?”
“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首席。我是她的fan。”
流川看着仙道,目光深沉。
“终于可以幸福了哦。”仙道笑着说。
都是尽情舞蹈的人。
“希望吧。”流川的脸在仙道走进房间后第一次彻底平静下来,“来参加婚礼吧。”
看着仙道的眼睛说,“我现在终于有勇气可以在你面前结婚了。”
还是说破了,流川怕不说的话自己死的那天会后悔。
反正已经不再害怕什么了。
仙道走到他床边,声音一样平静,“是呢,我现在也终于有勇气可以看着你结婚了。”
“四十不惑,流川。”
他在少年时就已经爱上的那双修长眼睛如记忆里一般镇静地看着他,仙道弯下腰去,二十年的思念,换作唇角处轻轻一点。
那夜各自的枕边都有泪水滑落,清晨醒来,了然无痕。
流川四十岁那年决定回家乡看看,因为要在北京转机所以联系了仙道。两个人坐在明亮的候机大厅里啃汉堡,仙道掏出钱包向流川显摆里面的照片。
“我女儿。”
很漂亮的小女孩,笑得很甜。
“多大了?”
“四岁半。”
“像妈妈哦?”
“是像妈妈,像我不坏了。”
流川笑,“像你也挺好。”
“说起来,你们家没想要一个?挺好玩儿的,小活宝。”仙道看着照片笑得宠溺。
“她的工作得保持身材。”
“也是呢,说起来你媳妇真挺有名的呢,我以前都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才上网去查。
流川作严肃状,“你没艺术修养。”
“是是,”仙道笑得没脾气,“那你们就再等几年吧。”
“恩。”流川望着玻璃墙外阳光耀眼的停机坪眯起眼睛。
“流川。”
“我以后估计就一直在这儿了,这几年也没什么搬家的计划,所以电话号码啊什么的估计都不会变了。”
我的意思是,我总会在这儿的。
流川没有转头,“我知道。”
车到陵南是傍晚,流川在西关下了车,一路走过湘河大桥。河的上游新建了一座钢索提拉桥,落山的太阳悬在橘色的桥拱上,晚霞的影子被河水拉得老长。老房拆了,现在那里是滨河别墅区,河对面起伏的丘陵之间黑顶民居已不见了,换成繁华的新兴市区。
糖桥尚在,静立在远远天边。流川想终于有机会可以走到那里了,想想而已。
即使走到了,那也不是他期望过的要和仙道一起到达的桥。
即使和仙道一起走到了,那也就不会再是他们曾经一起期望的那座桥了。
期望中的桥是永远走不到的桥。
就是因为他们期望的那座桥永远都不会走到了,才会成为生命中最深刻的风景,一直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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