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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书院---独创的丑世界:睢水刘家酱园的《淘金记》
独创的丑世界:睢水刘家酱园的《淘金记》&&&&&&&&&&&&
他没有重返解放区,而是走向自己出生的土地。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和得到代价。
离开重庆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为了行动的安全,与许多朋友正式告别的愿望只好压抑
住。他几次跑到两路口长途汽车站去打听成渝路车辆的“行情”。一天在那里猛然撞见随贺
龙一路同行的国民党联络参谋陈宏模。虽然终于摆脱了他,自己的神经却因此紧张起来。走
常规的陆路已经没有安全感,他觉得带着妻儿上路是来不得半点冒险的。苦思苦索,想出一
个兜圈子的计划(是不是从敌后游击战学来?):沿长江上溯至叙府(宜宾)、嘉州(乐
山),由嘉州经成都回安县。从小看惯了人们运用各种计谋,他对自己选定的路线很满意,
只要上船时不被盯梢,路上就不会有意外。
他托付同住国际新闻社的舒强,帮买船票。1941年2月,冬天枯水季节,小汽轮只
能通到沪州。临行的这日,舒强又送玉颀和孩子先行登船。沙汀找了这个机会绕到张家花园
看朋友,故意捱到最后一刻。长期共事的以群不在。同梅林聊了一会儿,梅林拿出一张请帖
给他,说张治中请吃饭。他漫声答应着,没露要走的声色。出来又到白象街《新蜀报》报社
看望老舍。勒以、姚蓬子正在老舍屋里,大家谈起了沙汀发表不久的《老烟的故事》、《在
其香居茶馆里》,认为是他最好的小说。他好容易忍住了想与朋友正式告别的冲动,默默地
在朝天门码头的汽轮上搜了半天,才在下仓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玉颀和孩子。船上拥挤不
堪。要防备被谁认出来,开船前绷紧了神经。水上警察检查他们一大堆行李的时候,其中一
个家伙的脾胃实在好得没法说,他突然猛喊一声:“喝!还带武器?!”把沙汀惊住。随后
自己先呵呵地开怀笑了,戳着礼儿手上的玩具手枪,逗弄得十分开心。
一家人到达出产曲酒的沪州,只在旅馆住了一夜,便搭上一艘装货的木船。坐在木船舱
面上,继续航行至盛产糟蛋的叙府(宜宾),再转木船入岷江。这里水浅滩多,遇到险峻的
河段,上行船的搭客要下来步行。临时的船工便来兜揽拉船生意。我看眼前三五个瘦小的满
身筋包的纤夫,把身子曲到头几乎点着沙滩的程度,向前一步步挣扎,沙汀想起了俄国画家
列宾那幅著名的伏尔加纤夫的油画。
江边出现莽莽苍苍的乐山大佛,对岸的嘉州城仿佛尽收大佛的眼底。但是当时哪里有心
思观赏风景呢,在旅馆里花了小费才让茶房买到第二日到成都的汽车票。在省城为了减少麻
烦,干脆雇了两辆黄包车去安昌镇。一个多星期的水程,三四天的旱路,等远远看得到杨家
碾母亲一手经营的房舍院落,沙汀夫妇被蜀道的艰难折磨得骨架都要散了。杨家碾的房子三
面环水,与城关南门、西门隔岸相望,安谧、宽敞,处处可见母亲在世时留下的劳碌痕迹。
本来指望这里是静心静气完成《淘金记》的环境,但才住两天,已经被大哥一家困扰。杨印
如(朝绶)的家现在是更其糟糕,他本人又一次当了鳏夫,靠典当家具,每日供他躺在烟床
上吞云吐雾。不成器的子侄把家里任何一点东西都偷偷拿去变卖。这个家破败得像一床烂棉
絮,连空气都是阴沉、死灭,无法忍受的。所以,几天后,他们就毅然搬出,玉颀领着孩子
住进城内汶江小学,沙汀住在舅父家里。
仿佛时光倒转,又恢复了1928年与玉颀恋爱时两人“一墙之隔”的样子。当然,现
在他可以大着胆子进出玉颀的房间。学校刚开学不久,她被聘为音乐教员,夹着教鞭、歌
谱,已经在给小学生上课。沙汀闲着,天天出入学校的教员预备室,有机会便代上几节课,
或者叫上几个朋友去街上坐茶馆。汶江小学是他帮着舅父筹办的,第一代的教师大都是他从
省一师聘来。“元老”地位的马之祥仍是校董,这时的校长周光复,正是马在秀水教过的学
生。不久继任的校长刘逊如从本校教员中提拔,他是汶小第一期毕业生。这些人无一不与沙
比起1937年他在家乡短期逗留看到的小学教员的状况,现在是更坏了。物价飞涨,
小小公务员的这点可怜的薪水维持不了一个家庭。就是这么一个职位也是朝不保夕。抗战在
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教员们看不见胜利前景,也不敢运用他们的思想。因为就是这样一个小
城镇,“气压”也很低很低,精神统治造成的苦闷,整个把这群县里的“文化人”染成灰
这里的一个特殊人物是马之祥。他的耿直、幽默,一如既往,甚至比青年时代更鲜明。
沙汀听人说,抗战前不久,因为县长刘垣培错召他去谈话,告辞时摆县官架子,他回校后即
修书一封,责备县长唐突无礼,索要误课钟点费大洋两角。信中还有“阁下真古怪哉”之
语。县长见信大怒,罗织罪名,将其拘押在看守室。公安局长出面逼他认错,他以蒋介石提
倡的新生活运动为依据反驳道:“县长无礼义廉耻,错误实多,我有何错?”
县长传话只要写一悔过书便放他,他拒不应。最后还是郑慕周出面,才使县长下了台
阶。两个月后,刘县长在成都病死,马之祥撰了一幅挽联,在安县传布久远。其辞曰:“阁
下真古怪哉!既错请周通,不思补过,反管押公冶,故意示威,似君糊涂蛮横,人世应难长
久住;衙中没太爷了!要忙煞宋江,趁势抓钱,看急死刘二,无题恋栈,尽你穷凶极恶,天
公自有巧安排。”
(汶江小学一群小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是触动你写《困兽记》的最初动因吧?如果推
得远一些,从第一次与他们在一起演剧,就开始酝酿了。我的家乡挚友马之祥,便是牛祚的
原型,一个善的风趣人物)
除了与小学教员交往,这一段的城关生活,使他结识了何薨仁,一个法国留学生,早年
信仰安那其主义,是巴金的老友。何因为揭发国统区的时弊,开罪了人,辞职后避居到夫人
的家乡来专心写一本农业著作,此时寄居在郑慕周家里。郑很敬重他,腾出上好的房子供他
一家使用。他显然知道了沙汀的经历,见面就抨击当局,放言高论,两人很谈得拢。还有萧
崇素,离开重庆《新蜀报》回乡,正在筹划办实业,准备开一个纸厂。萧和他的妹夫彭丰根
医生住在一起,时常到汶小找沙汀闲谈。有时也去坐十字口的茶馆。说起时事,还像在报纸
写社论一样,侃侃而谈。
这些从外面的世界跑回来的人,自成一个系统,根本不把县里掌权的新派人物放在眼
里,很快就卷入当地新旧两派的斗争漩涡。魏道三自“四&一二”政变上台,坐稳了十几年
安县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的交椅,升不上去也退不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党棍,一向暗地里
反对全县旧派的领袖郑慕周。郑没有很深的国民党背景,代表在野的士绅和袍哥的利益,与
政府的关系就看县长是哪一位,总之是不即不离的。魏道三勾结县三青团负责人王宏泽(萧
然)和新近从成都经过训练回县的本地人氏苟朝荣。苟小名牛娃,家住南街,沙汀看他长
大,从小就又黑又壮,瞪起一双鼓鼓的大眼珠子。苟牛娃一来,在县党部门口添了一块新牌
牌:“中央军校毕业生通讯联络处”。实际上是军统组织的公开称呼。魏、苟在暗地里散布
流言,说沙汀是八路军派回来的。这种话由这两个人制造出来,算是党棍加特务的官方意
见,自然十分险恶。只是碍于郑的力量,还不敢有所动作罢了。
魏道三庸碌无能,他老家桑枣乡的舵把子当面训斥他:“唱小旦也是人干的嘛,你咋一
定要当这个大家都讨厌的差事呵?!”
他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连说“这个时候”,“这个时候的时候”,露出一副低能
相。除了“魏洋人”,他的另一个外号就叫“时候先生”。
沙汀回来后,一次县里欢送一批壮丁入伍,汶江小学师生在新音乐教员玉颀的排练下,
居然在县公园召开的大会上,演出了全套冼星海的作品《生产大合唱》。萧崇素的夫人王映
川(岚山因,兰英)还担任独唱,大获成功。妙在魏道三就在现场,他根本不懂这些歌的来
历,也跟着沙汀他们鼓掌。这是一次大胆的举动,被轻松地蒙骗过去。不过,魏道三虽不精
明,配合上面取缔“异党”,还是很卖力气。这样,沙汀住在舅父家不久,便碰上了周树前
周树前入过共产党,到过延安,后因病返家。家里是秀水乡的大户,也是县镇知识界头
面人物。他被魏道三诳进了城,住在十字口的尚友社。魏让他写承认是“异党”的悔过书。
周树前进退两难,晚上到郑慕周家来找沙汀讨主意。两人过去没有发生过横的关系,当时也
不了解他已脱党,但彼此的背景是知道的。
沙汀说:“你真是笨嘛!他不要你走,你走你的好了,看哪个敢抓起你来?”
随后便把情况告诉了舅父。第二天清晨,郑踱到十字口陈记铺子里坐下,指鸡骂狗地大
吼一通。这个十字口等于是安县的广播电台,更何况是郑这样有地位的人在高声叫骂,四周
茶馆的茶客和路人都在谛听。郑骂道:“真会害人!周树前是个痨病框框,还把人家搞起
来。要把人搞死啊!”
这一招真正有效。周的咯血,路人皆知。他当即雇起滑竿回了秀水,魏没敢派人阻挡。
唱《生产大合唱》,放周树前,苟牛娃还都未及到任。这个小子比魏道三更坏得淌脓。
马之祥对魏的评语是“愚而好自用”,苟却是“脸厚、心黑、手段辣”。他人未到安县,便
密告成都行辕,把原安昌镇镇长杨献之,在省城处决。告发内容是杨私贩武器。他显然想操
镇长这个权柄。郑慕周看穿了他的诡计,与沙汀商量后,向县里提出汶小校长周光复当镇长
的人选。周是国民党员,魏无话可说,于是当选。苟牛娃以后与郑慕周长期斗法,郑毕竟老
辣,他治苟的手段是很巧妙的。
(苟朝荣苟牛娃,是个职业特务。苟盯我盯得很紧。后来他依靠魏道三当上县参议会的
秘书。当时郑慕周、马之祥和汶江小学的几个人都警觉到,他承修参议会会场,一定会贪
污。就找做生意的人说,他若果报假帐就让他报。他买材料,买一千报一千五,一千六。留
下单据,把这些证据搞到手,然后通过县法团告他。尽管魏道三的党部为他说话,郑把证据
一摊,就把他搞垮。他不仅做假帐,连建筑材料也搞鬼。用篾条编墙,抹上灰,画成砖的样
子,报上一大笔砖款。结果砖瓦厂说没有卖砖给他,当众把墙一橦,假的。苟就被捕了。这
个会场解放后改成大安游艺场。——沙汀1985年6月8日讲)
整倒苟牛娃,大约在睢水中心小学成立的时候,沙汀曾听到过郑慕周等人的谋划。这种
新、老两派的斗争,执政的新派不能稳操胜券,因缺乏实力。老派假若联合县长,就如虎添
翼。苟倒霉的时候,安县县长为任翱(振翮),此人留学日本,广有家产,为官比较清正,
与旧派关系好。卸任时当地放鞭炮送他。接着来的是潘瑶青,无恶不作,杀人放火都讲钱,
搜括一年坐鸡公车溜了。苟遇上潘上任,自然无罪释放。
周光复所以能当成镇长,因为县长是严树勋。据说严属政学系,过去与郑慕周的一个部
下,现县农会会长、法团代表刘俊逸相友善,是个好好先生,外号严老婆子。他与郑应酬的
时候,请沙汀有时间过去谈谈。这正是魏、苟流言四起的当儿。郑慕周、马之祥力劝沙汀去
拜会严县长一次,以利抵制。总共在那间客厅里坐了十分钟,沙汀对谣言发了一通牢骚。严
插话只问他在上海住了多久,何时离开,不着边际,也不了了之,真是老官僚应付世事的出
色看家本领。
沙汀一直没把魏道三之流放在眼里,他的计划是在城关长住下去,没有料到更大的政治
迫害会尾随而来。四五月间,安县来了一个神秘的军官杨穗。他的衣饰打扮在这个小城特别
扎眼,沙汀作品里称为“真一身好披挂”:因为穿着马靴,小学教师们就干脆叫他“穿皮套
裤”的,削去了一切的官衔以及名号,其实真也不必那么费事,反正一样:马靴、佩刀,县
衙门里只有这样一个特殊人物,他的权力远在县长之上。①据说佩刀是蒋介石送的,这增加
了他的神秘。他来安县是成立特委会。表面上县长严老婆子是主任,他是副职,实际他是在
成都行辕直接指挥下行事。
就是这个杨穗,按惯例也先来拜访郑慕周。谈话间,突然故做漫不经心状,顺便提起似
的,说:“你外甥由重庆动身,是我们派人和他同车,一路把他送到绵阳的!”
送走了杨穗,郑慕周赶忙找来沙汀。也不听沙汀的解释说乘的是木船,根本也没到绵
阳,杨穗的话纯粹是讹诈,便让他马上离城躲藏。并一再埋怨说:“你不该回来,应该去延
安的。现在千万到何家沟避避煞吧!”
拗不过舅父的脾气,他就一人躲到离城十里的乡下,何家沟谢象仪家来了。这里是山陵
纵横的浅丘地带,当年跟着舅父跑滩来过。那时,郑慕周、谢象仪两人还都未做团、旅长,
不像现在这般阔气。谢把这个侄辈安排在家里一列半西式的房子里,包括一个长两间的客
厅,一间客房。客房的书橱放了一部二十四史,只摆摆样子,主人是无心读它的。
谢两鬓已有白发,精力还好。每天照常进城去坐“益园”。如果听围鼓,就深夜归家,
谁也看不出他家里藏有什么不轨分子。如果回来得早,便会过来聊聊天。沙汀发现,这个叔
辈的思想比前有了相当的变化。红军过四川的时候,他是惊弓之鸟,平生没有流过泪,可那
一次逃亡到成都去以前,他哭了,哭他半辈子攒下的家业,要被共产党毁掉。可现在他经常
讥笑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态度变得温和,甚至还看《新华日报》。抗日战争把两个政党都向
四川人拉近,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过,谢家子弟的情况还很复杂。与沙汀几次一同外出过的大儿子谢荣华,在上海搞过
左翼戏剧运动。回县后居然加入了国民党,跟着一些人胡混。他在解放前夕参与了叛乱。谢
荣华的二弟诨名“聋子”的,是个糊涂虫。等到沙汀离开他家去睢水后,这个“聋子”在外
面向人夸口说,别人找不到杨二哥,如果他领去准有办法。他父亲痛骂了他一顿,指着他鼻
子说:“你要是敢碰一下你杨二哥,我就像卡饿虱子样把你整死!”
可是,舒适的“软禁”终究是软禁,他一点写作的欲念也提不起来。白天,谢象仪一
走,他就长久地坐在客房纱窗下眺望远处的水田、溪沟、竹林,和来往于路上可疑或不可疑
的活动。所幸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最小的孩子谢荣茂,一个初中毕业生,有钓鱼的天才。他领
着沙汀很远地走到一个名叫石棺材的地方,在一个碾房的拦河堰上,把一种筷子粗细,两三
尺长,钓丝仅有几寸光景的奇特钓具,从一个个装满石头的笼篼的眼里插进去。几分钟后,
露在石缝外的钓竿就晃动了,一提,便是一条黄腊丁,或火烧鞭一类的无鳞鱼。这中学生管
这微型工具叫“竿竿钓”,这是沙汀生平第一次所见。虽然他从小用涮毫、溜筒在河里捕鱼
的经验并不缺乏,面对这个灵巧的发明,还是十分欣赏。他爱吃家乡的无鳞小鱼,照管“竿
竿钓”之后(他最多能照看三竿),往往是他亲自下厨,把猎物做成下酒的佳肴。这能使他
把烦恼暂且排开,忘掉自己是在避难。十六年后当他构思《摸鱼》的时候,这经验帮助他描
绘河里的劳作,把青年农民扎堰摸鱼的技艺,摹写得真是活灵活现。
杨穗来安县,似乎就是为他的小说增添一个人物。他挎着佩刀,不久回成都去了。沙汀
立时返回县城,以为这是他政治避难的结束。岂料临近暑假,汶小学生正要考试,一天午饭
前,刘俊逸偷偷跑来报告,说成都行辕密令县府逮捕沙汀、萧崇素、王映川、周光复、周树
前(述前)等人归案!很久以后,人们都弄不清成都的密令究竟是怎样泄露的。刘俊逸在郑
慕周手下当过团长,魏、苟不会不防。杨穗的出场确实与沙汀有关。杨身在安县,采用的是
敲山震虎之法,试探郑的保护伞究竟张开得有多大。一旦离县,捕人的命令立即下达。但他
忽略了严老婆子,这个县长兼特委会主任,是完全可能把消息泄露给刘俊逸的。
事实上,在以后的一年里,省县的公文交驰往还,逮捕沙汀的命令一再传下,这时的县
长已经是任翱(振翮),可沙汀就是抓不到。成都方面开始怀疑历届的县长是泄密者。有一
件报告,是四川省政府视察室特派宁琦视察员“前往安县调查该县县长任振翮将成都行辕电
令逮捕奸伪分子沙汀、萧崇素、周光复等三人之秘密告诸地方士绅”,其中记述道:查辑捕
杨只青一案,去年10月,严前县长亦曾奉电令,惟搁置未办。本年3月,任县长又奉“黄
靖蜀”省审密寅文电严饬缉拿该杨只青一名解省,任县长亦置未遽办。迄5月初奉军委会委
员长蒋支电,再行严令迅捕奸伪重要分子,除杨只青外,又加捕周述前、文尚甫(即尚
青)、萧崇素、王兰英、周光复等,共为六名,同月10日,任县始饬第二区指导员唐开运
查报该杨只青、周述前、文尚甫等三人行动;一面以私函呈张主席略称:“杨只青早离汶江
小校他往,密捕未获;萧崇素及其妻王兰英与周光复平素并无不法行为,且系殷实富庶之
家。考厥原因,实由地方派系争执,互相倾陷”等语。①任翱后来正式呈复成都行辕,讲清
了其中的利害:“该杨只青等六名,查无奸伪证据,且安县民性镳悍,若遽逮捕,势必引起
地方重大纠纷。”②可笑的是,整个调查中,找不到县长们泄密的实据,只有推论:电令密
码仅县党部持有,三人参与详看,而“魏书记长及苟委员对于此项秘密,无论从任何方面
言,均绝无透漏于人,自招反感之理”③,只剩下了县长可疑。这样,泄露自管泄露,没有
证据自管没有证据,沙汀也就隐遁了。(用蒋介石名义发出的捕令,到了你家乡这样山高皇
帝远的地方,也能用拖延、谎报等等办法消解掉。这就是你生长的这块现代割据之地的厉害
啊!我是比较懂得这点才敢潜回的)
尽管如此,刘俊逸第一次传来捕令消息,郑慕周的反应还是比杨穗拜会那次要来得强
烈。他当天不由分说,硬要沙汀动身远避。雇好黄包车,又派了家里当差的苏朝贵伴送。沙
汀匆匆忙忙到汶江小学与玉颀见一面。临在小学校门外上车,当着送行的马之祥的面,还半
开玩笑地望斜对面的县党部啐了一口。然后从西门出城,直奔睢水关而去。
睢水距安县城关六十里,中间经过他从小跟舅父生活过的桑枣、秀水两镇。偏偏这个更
远些的睢水他不熟。这里是安县西部的边缘,与绵竹、茂县交界。它是大山区的门户,烟客
出没的要冲,依山傍水,形势险要。
黄包车过了睢水河进场,在正街拐脚处一家大院门口停下。这是当地最大的袍哥、士绅
袁寿山的住宅。袁寿山不久前从郑慕周那里知道了沙汀的处境,在城里当面拍胸脯打过保
票,让到他家里避祸。郑紧急时想起了这个关系,才让沙汀去袁家的。沙汀还记得十几年前
在一场本地两大派系的火并中,先是孙昌明杀了在郑慕周手下当过营长的唐盛安和唐的小弟
混名唐五驼子的全家人,连同妇女、孩子。然后是郑慕周凭借自己的威望,呼吁西南乡一带
的袍哥武装,齐心协力剿灭了孙。唐家的亲友、故旧纷纷逃亡到县里向郑求救时,沙汀还帮
着接待过。这是过去轰动安县的大事件。孙昌明的覆灭,给别人制造了发达的机会,有一个
人发了“家”难财,这便是唐五驼子的妻兄袁寿山。
袁寿山取代孙昌明重建了睢水的“秩序”。他掌握了乡场的一切权柄,后来又让外甥萧
文虎当了乡长,自己则成为太上乡长。孙昌明的大院沦为他的私宅。沙汀此时来到的袁家,
正是这所目睹本乡荣衰兴亡的房子。
袁寿山听说沙汀成了成都行辕通缉的对象,不免吃了一惊,但他还是殷勤招待,把客人
让到最后一进院落。这样,把他安顿在一个三层的楼上。
沙汀整天关在这个房间里,绝对地不出街一步。这个三楼是全场的制高点,活像一个碉
堡。从这里望出去,可以从袁家后门外的大河,直看到对岸的草滩和草滩上星星点点的石灰
窑,以及更远的山峰。俯视睢水上游,不远处有一座单孔的大拱桥,正式名称为太平桥,清
嘉庆四年修造的,远近闻名。后来听人说,当地风俗,每年清明节,附近几十里内的乡民便
纷纷携带年幼的孩子前来“踩桥”。八米宽的桥面,尽可以让人逗留、徘徊,随着心意,为
孩子挑选干爸、干妈,认干亲。现在已是6月,桥上少见人影,只看到一条白晃晃的官路通
过它向茂县方向延伸而去。
风景再好也禁不住天天看,加上天气渐渐炎热,木结构的楼房,没有抹灰棚,三楼到中
午被太阳一晒,碉堡成了蒸笼。由于湿热,他全身生满疥疮,痛痒难熬,饭都吃不下。于是
从十五里外的拱星乡请了一位姓王的郎中,偷偷到这个楼上为他治病。大约数次以后见了效
力。这个擅贴药膏的乡村大夫就是1949年写的《医生》主人公的原型。身上的病治好
了,但是寂寞难治。玉颀经常捎些东西来,却不能探他。袁寿山忙着收获他的“利益”。自
从接纳了沙汀,他进城的次数大增,在郑慕周面前也比过去活跃。睢水一年的税收稳稳地归
他一手承办,这该有多少脑筋需要动。这个胖子胳肢窝下夹两根竹筒(预防生痱子),在家
门内外进进出出,与沙汀两人实在也没有多少话好说。真巧,这个家除了袁的大老婆、小老
婆,一个又奸又诈的哑巴儿子以外,也和何家沟谢象仪家一样有个中学生,叫袁琳。绵阳高
中毕业,接触过一点新思想,讨厌父亲的行为,与沙汀还谈得来。袁琳喜欢文学,熟识以后
常从二楼跑上来与他谈看过的小说。这个袁寿山的长子后来成为家庭唯一的“叛逆”。
不久,沙汀与外界联系上了,叶以群写信来要稿子。沙汀在停笔半年之后,终于决定要
用笔把这个禁锢他的世界,戳个窟窿,使自己能够稍稍透出一口气来。他没有马上续写《淘
金记》,而是取了安县的见闻,接连写了《艺术干事》、《小城风波》两个短篇。
(我认为《艺术干事》是你最值得注意的小说之一。黑暗需要光明来衬托,有了这一对
不谙世事的青年夫妇的“放浪形迹”,才显现出你家乡的全部封建文明。要注意的是一个外
部世界对一个内部世界的震动力量。如果没有到过上海、延安,这个青年下级军官的生活方
式和周围的冲突,就不会使我觉得如此尖锐)
这个宣传干事就在国民党安县驻军中供职,事件本身是前几年回秀水过年时听来,与小
说很相似。人物是重新设计的。在一个落后保守的小县城里,在挟着饭钵两人打一份饭食吃
的物质生活当中,这个心地单纯的青年人与他的妓女出身的妻子,用他们炽热的爱情,大胆
的行为,向整个乡土社会的风俗挑战:挽着胳膊逛街、转田坝,黄昏时到公园山坡“卧
游”,白天睡几小时的午觉,在河滩边打水仗,很响地接吻。沙汀对安县整个舆论的描写,
市民的挤眉弄眼,洗衣服老妈子的大惊小怪,反衬出年轻夫妇的孤立无援和我行我素。他少
有地写下这样的风景文字:黄昏来临了。一切都笼罩在莽苍苍的暮霭当中,但却透明而沉
静。在落日的返照中,河坝显得白璞璞的,浅滩看来更加晶莹。布谷鸟尖锐的啼着,忽而又
所有的物象都似乎是多情而柔和的,便是那些木然不动的岩石也像有了感觉一样。河流
的歌唱使人陷入忘我的境地。干事夫妇是简直被身外的和自我的幻景所融化了。他们偎依
着,互相倾倒着他们对于生命的希冀,乃至忘掉了时间。①
这肯定是这位以冷静刻画著称的小说家的一次生命直白。是什么使他对这两个不相干的
青年掀动起如此饱满的感情?是对生命活力的由衷礼赞,还是对自己出生的县城的死水一
潭,缺乏现代生命力的深沉叹息?还是说,正因为自己回到故乡,一再地失去人身自由,现
在又被“软禁”在这个蒸笼兼碉堡的楼上,所以,个人的遭际更激起他十倍百倍地向往那种
毫无顾忌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并在写作中忘情地渲泄了出来?
接着,基以同样的心态,他决定同剥夺他自由的人了一笔帐。《小城风波》以私立小学
一群教师的视点为视点,写进了周树前事件(作品中改头换面的“小顾”)。关于皮套裤杨
穗、魏洋人、苟朝荣(小说里的苟琳),统统以丑角进入作品,无一漏网。8月份正是“蒸
笼”最热的时候,他受到中学生的好意照顾,从三楼搬到二楼住。写完这篇东西,寄给了卞
之琳,他感到吐了一口恶气。让《淘金记》快点出世的创作冲动降临了。他开始考虑第四章
以后的写作内容,设法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
暑假过去,局面较平养。沙汀试着从后门走到河滩边去散步。冷场天街上人少,偶尔也
到茶馆去坐坐,看看当地人的生活。
袁寿山出于各种打算,提议他把家安到睢水。逮捕令并未撤消,这个乡场他还要继续呆
下去,安家未始不是一个办法,他同意了。第一步,让岳母黄敬之从仁寿文华学校卸职,到
这里教书;第二步将玉颀从汶江小学接来与母亲共事。这样,安一个新家就名正言顺,不会
引起什么人的怀疑。唐五驼子原来的私宅很宽大,但在那杨惨祸中被烧毁。两栋小洋楼焚为
废墟,只余下高大的门楼和部分院墙。当地人还很难忘怀它昔日的荣华,又觉得他们全家人
死于此,不吉利,一直废弃着。沙汀没有忌讳,他看中了这所院子的位置,它与袁寿山的住
所(即孙昌明私宅)成一列,不同的是袁的前门开向场街,后门临河。唐五驼子的房子正相
反,临街仅有一条窄巷相通,大门却面朝睢水河。河边一棵核桃树,高台阶,长门厅,显出
当年比孙家更大的气派。整个院子的破落残败,是它最好的保护色,发生紧急的情况,也较
易脱离。所以,由袁琳帮助设计,黄敬之出面雇请工匠,仅仅将门厅隔成五小间,沙汀夫妇
住西边最里一间,一家人宽宽敞敞就此安顿下来。玉颀从县里带来一位陈嫂,她守寡后,因
与婆家不和,便出来帮工。这个女佣在沙汀家里一连做了十几年,买菜、带孩子,直到解放
现在等于有两个女人教书挣钱,三个女人操持家务,养活一个作家“政治避难”,并进
行“地下”写作。大约从这时候开始,沙汀与外面的通信一律采用岳母的名目。睢水虽属安
县,却与绵竹的邮路邻近,以群、艾芜、何其芳、巴金等人来信的名址都写成“绵竹睢水小
学黄敬之收”。沙汀的复信有时也用“敬之”落款。长期的蛰居已成定局。
可是安家不久,正以为能够丢心落意写长篇了,突然有人向郑慕周密告说,县里一支武
装将赶往睢水拘捕沙汀。郑赶忙派人报警,紧急中全家人都跟着撤离“新居”。虽然事后证
明这支常备队是去秀水抓土匪的,只是一场虚惊,但由此,沙汀想到与家人住在一起的不
妥。便与袁寿山、袁琳筹措,很快,他一个人搬到场上刘家酱园的后院住下,决心与狐鬼作
伴,埋头写《淘金记》。
从“新居”跨过一堆废墟,经小巷,进睢水正街,走过袁寿山的前门,几分钟便可拐到
刘家酱园。这个酱园是袁的亲戚刘煦之开的。房子很深,沿坡爬到山脚下的那间闹鬼的房
子,也要好一会儿。沙汀不怕鬼,他要描写的整个就是鬼世界。休息的时候可以听居停主人
唠叨,还可以在房下天井里坐在一块卧牛石上看花台,或从后门走上通向茂县的小路散步。
月下人稀,愿意回家走一趟也极方便。他对这个环境很满意,整日关在房子里,与白酱丹、
林么长子这些小说人物打交道。长篇异常顺当地按照提纲在他面前展开。
我是动用了全部生活存储:从童年直到构思期间的见闻,来经营《淘金记》的。①最初
引起他写作的人物彭丰根是极富传奇性的。他在上海行医,沙汀领周扬去看过病。为杨礼治
过痢疾。张爱萍在苏区受枪伤,也是他治好的。他们都是达县人。他掩护、接济过许多地下
党员。他生性开朗,沙汀他们去看病,不但不交费,还可以开他抽屉:“嗨!有钱没有?有
钱拿出来炖牛肉,进馆子!”这样一个人疏散到安县,也会动起脑筋去挖金子,是沙汀完全
没有料到的。他挖金失败后,常抱着小女儿九九在街上闲荡,变成个“浪漫派”。沙汀的哥
哥按照自己对日本浪人的理解,给起了个绰号叫“彭浪人”,居然叫开。但是具体到安排人
物、结构故事,沙汀把他舍弃了。关于金厂工人的生活,原计划多处插写,后来也舍弃了。
他把故事集中到没落乡绅、失势恶棍争夺富孀祖茔筲箕背金矿的殊死角斗上面,暗示这
是中国抗战后方最黑暗的缩影。他熟悉乡镇茶馆、赌场、烟馆、戒烟所、保甲、地主内宅等
各种知识和黑幕,调集起从小就熟悉的安县人物来选“丑”,赶他们到一个舞台上去表演,
在表演中添加油彩,进行再塑造。
他的人物差不多都有原型。他知道得太多太熟,他不需要特别的想象,主要凭借一个现
实主义作家从生活中的“选择”。精妙的选择力,是他创作成功的秘密,他的才华一部分表
彭胖这个二排人物,与原型的外貌、气质、习性,基本差不多。原型是秀水的富商杨森
亭。他当然没有与人联合采金的经历,但他每天凌晨必去肉市,搜买猪牙巴骨,拿来炖汤;
事情难办,就把责任往作不得任何主的兄弟身上一推;喜欢刮脸,而一刮脸就打瞌睡,他的
瞌睡之方便就象揣在荷包里一样:这些细节几乎原封不动地被保留下来。
龙哥这个联保主任在北斗镇执着生杀大权。这种人他看得多了,一般是由仆从的地位直
线升迁上来的。他的原型是桑枣的龙佐卿,他的粗鲁性格,只需选出几个动作,比如不择好
坏地喜欢吃喝;有了绅士地位,却仍然敞开外衣的领扣,只在拜见县长时才扣起,一出衙门
就哎哟一声,又如释重负地把领扣打开了。在安县,不愿扣齐钮扣的绅士好象特别多。
龙哥过去的靠山叶二爸的原型,是沙汀跟随舅父跑滩时就认识的秀水大舵把子兼团正曹
和斋。一写到他,就想起当地流传很广的一件趣闻,曹扶乩时,仙家为了讨好他,让沙盘上
划出这样的字:“众弟子跪下,曹二爸请起”。这个细节,沙汀把它还原给叶二爸。类似的
人物很多,季熨斗、芥茉公爷、戴矮子、丘娃子、丁酒罐罐、烂钟魁,像一个故乡人物大展
更重要的主角都是在原型基础上改造、搭配,抓住他们的性格核心虚构而成的。白酱丹
和林么长子的原型都是沙汀家族里的没落人物。他把他们演变成小说里的主角,主要就取了
那个绰号,以及这个绰号里包含的性格内蕴。这是人民语言中的丰厚积淀,表明他小说的民
间文化冲积层次。么长子——一个奸钻刁滑、耍赖泼皮的代号。白酱丹——一个到处使坏,
下烂药,施行层出不穷的诡计的象征。
白酱丹原型是沙汀二爷的四儿子,他称四叔。此人是一个风水先生。他抓住了那个性格
之环,建构了白酱丹的整部性格史:他完全破落,家里经常等米下锅,但自视极高。那副行
头:猫皮土耳其帽,花缎背心钮扣上吊着的银质牙签,红铜衬底,白铜镌花的响水烟袋,是
永远不作兴垮下的。他家产早就荡尽,只余下唯一的资产——他的永不衰竭的脑筋,计谋。
为了争夺金矿,他绝不象林么长子咬住一句何人种似是而非的话,就硬撞硬干。他利用这个
少爷人性上的弱点钓其上钩,利用彭胖的贪利,及龙哥与林么长子、何寡母的利害矛盾,把
镇上的当权派组织起来为我所用。利用丘娃子的家族关系来鼓捣生事,压迫何家。他甚至还
会借战时的政策,法律之名,推销他的奸计。
有一个插叙,道穿了中国的白酱丹式政治的实质:七七事变那年,根据通令,在这国难
期间,任何年节都该停止一切娱乐。当时大家的热情还高。城里国民党党部的委员们还各场
分头宣传,希望大家不要铺张。但龙哥照旧固执己见,非要玩玩狮子、龙灯不可。使事情获
得合理解决的是白酱丹。他提议龙灯可以不玩,倘若把狮子改成麒麟,笑头玩一个象征太阳
的元宝,这就没问题了。这是一个旧瓶子装新酒的办法。因为“麒麟张口吞太阳”这句话谁
都知道,而这么一来,就不再是娱乐,而是宣传抗战的好东西了。①龙哥、彭胖们怎么能离
得开白酱丹们呢?这个沙汀全部作品中最有份量的人物,是中国现代专制社会里权力和智谋
脱节的产儿。当暴力决定一切的时候,最高的统治权力落在一群凶残、愚昧的屠夫手里。因
为只有他们是虎豹,不仅能施虐于羔羊,而且会驾驭得住豺狼。那么,策士、狗头军师、
“箍桶匠”,就绝对的需要了。白酱丹便是这种社会所依赖的邪恶的“智囊”!
何寡母是个地道的旧式富孀。如果没有对从小在母亲身边组成的安县遗孀群的熟悉程
度,他是无论如何把握不住这样复杂的人物性格、心理的。塑造她的过程是一种复杂的综
合,调和了多种颜料:有在城关居住的陈三太太,诨名“朱瞎子”的寡妇;桑枣姓何的能干
女人,曾从距城五十里擂鼓坪搬到沙汀家里避匪的房客张太太等各种人的成分,但又没有一
个称得上是原型。
刘家酱园后院没有任何干扰,长篇进展迅速。沙汀的思维偏于迂缓深沉。习惯于把一部
东西长时间搁在心里,但是如果酝酿得成熟了,他对它动了感情,厚积而薄发,也可以下笔
千言。关于写《淘金记》的情形,他写信告诉过以群:我每一下笔,总要两三千字才肯罢
手,有时我一天写过六七千字。这在旁人也许值不得说,但在我,要是你在面前,我可要强
迫你打点老酒来庆祝我了。①得意之色不免溢于言表。
即便这样,他的写作习惯也阻碍他很快完成他的第一部长篇。他想起茅盾几次和他谈过
的结构大容量作品的经验。掌握人物虽是第一位,还要能控制得住故事的起承转合,使人物
出场有序,丝丝入扣,波澜迭起。他爱好修改。几次毛毛糙糙地把作品交出去使他十分反
诲,所以,现在每一章写完都要修改,几章联成一个段落,他又要拉通看一遍。
改东西成了癖,和他思索的质地、习惯有关。他总觉得脑中浮现的第一次语言,不一定
是他的最佳成品。而第二思考、第三思考,才会使妙语连珠。比较起来,《淘金记》反复修
改的次数还不算多,但文字的精当和精采,可以想象他在推敲上为了寻求那个“最佳”,如
何绞尽脑汁,一个人在供神的堂屋里度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了。
(《淘金记》是你的高峰,你的创作观念,文体的成就,都可以由此作一总结。也包括
我的局限。我的笔太实,虚笔太少,严谨不免单调。你说呢?读多了或许觉得你定型了,但
深厚、结结实实。读你的作品要细细咀嚼,它经得起读)
改完了《淘金记》最后一章的最后一个字,是1942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放下稿
子,像卸下一副重担,迈出后门爬上了玉洞山。睢水关静静躺卧在脚下,展开它的肢体,在
一山与一水之间。能看到自家的高门楼院落升起的清烟。玉颀和孩子们是不是起来了呢?街
上的茶馆该坐上喝早茶的市民了吧。这里也有它的涌泉居和畅和轩,茶馆内外充满机趣的方
言俚语,带着自足、自信的铿锵高音,雕刻刀一般犀利和能使被表现的事物骤然凸起。但是
这个他最亲近的社会是如何恶浊啊!
他走入山上的小树林,好像更珍惜这里的新鲜空气,深深地吸了几口,返身再望着下面
的乡场。这也是一个小社会,和北斗镇一样的社会。这里每日每时发生的采金,贩烟,转运
乌药、碱巴,买卖壮丁,乱派公债,囤积居奇的内幕,他都知晓,都写进了书里。《淘金
记》集中暴露国统区到处存在的黑暗。它最后引出吴监和政府的法令,穿插孔祥熙老婆周身
扎金条走私的笑话,政治的抨击性不能说不强。但是,它又是沙汀乡土小说的最高成果。
作为一本乡土小说,《淘金记》出色地描述了中国的内地文化。经由一种“根”的文化
探索途径,与千年的传统社会对接,挖掘出中国的封闭、专制、愚昧、惰力。就像可以从残
存的原始部落研究人类的“过去”一样,从川西北乡土这个更多属于“过去”、又纠缠于
“今天”的文化区域,能窥探到中国老是背负着“历史”的重载,被拖向落后的触目惊心的
现实。中国人的智慧,不是用在使利益更加扩大上面,而是大部分消耗在争夺那一点点可怜
利益的殊死内斗上面。《淘金记》唇枪舌战的对话是他倾注心力写出的,但这多么可悲。他
想,人们“把他们互相间的仇恨悄悄地暗藏在那些原来无关大体的话语中间,就如猎夫们的
设置刀弩一样”①。这是智慧的浪费,智慧的虚假的过剩。“中华民国的事情,哪一件过得
硬啊”②。开发后方,抗战建国,开矿,戒烟,一切好办法最后只能使弱者遭灾,在强者手
里演变为阴谋。这就是利用权势占据私欲的社会,只能走向没落、腐朽的道理。不根本改变
人与人之间这种依赖实力的联结,任何现代化的先进的东西进入中国,“白酱丹”这味药一
弹,你的事就算烂了!
沙汀想到自己精心刻画的这个人物,和他的绰号所包藏的意味,深沉地笑了。安县十三
个半场,每日每时还在产生丑恶,他从小见惯不惊。这场丑戏的主角都在他身边,很多是他
的亲友,有的现在还在“保护”他的生命安全,虽然他们“保护”他的动机大半还是为了私
欲。这是一个矛盾。他能怎样对待他们呢?他用不着感情冲动地呵斥他们。他看见过根据地
人和人之间的新型关系,他当时真诚相信,这是最美好的前景。心的空间被拓展,有了余
裕。他也想起上海初期潜心读过的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以及赫尔岑对这本名著说过的
出色的话,意思是:反对农奴制度,可以像屠氏那样不过甚其辞,也不必驱遣着力过猛的语
句,只需优美的文体,平心静气的叙述。这也是沙汀不懈的美学追求。此时,他面对山下的
睢水场,站在玉洞山上,觉得充实。远眺苍青肃穆的巨大山岭,他的心颤抖起来,真切感到
家乡的山将同他的生命合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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