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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看似平常的老话：人不能做坏事。这是中国人的劝世说。——陆军少将邱杰少将邱杰，一位冻土地上长大的北方人。平凡的经历没有些许传奇色彩；60年代曾用各样笔名发表过30多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舆论大哗以为中国文坛不久就会升起一颗耀眼的新星，然而新星尚未升起就倏然改变了轨迹，多年以后人们从共和国将军的谱系里再度发现了他的名字。感觉是这样的：他用扎实的政绩不断为自己叠起向上的阶梯。他不曾有过太高的奢望，他不过是按照执政党的伦理规范用心塑造自己，努力把每一件公务干得很漂亮，结果他不经意地到达了权力金字塔的顶层部分。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繁杂的军务党务使他没有心思细心领悟“将军”这个职衔暗含的人生意义，只是，在周围人们的经常不断的提示下，有一天他尝试着站在“将军”的高度下望，突然发现那个从黑龙江延寿县嘉兴镇走出的一文不名的穷孩子已经越上了吓人的高度。在他下面和下面的下面，人影密绰，众生芸芸，社会等级的框架把他和他们隔开很远，毫无疑义，他已经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人上人”。他便对老父亲邱凤朝意简言赅的教诲有了深入的领会。

授衔那天早上，全家人都很兴奋。几小时后，邱杰将佩戴“少将”军衔出现在当地的电视屏幕上，这在邱氏家族史上是罕见的大事件。女儿甸伏在爷爷的怀里，连续三次用欢欣的语调把消息传递给这位抚育了将军的老人。老人无动于衷，至少在表情上没有变化。邱杰在与父亲的视线碎然相撞的一瞬间，可以感受到老人正在用全部的人生经历消化这件事情，却不知他想说什么。父亲的话不多，却能恰到好处地表达他的简单而恒定的人生哲学——一般说是中国几千年演化出的庞大伦理体系中最精华的部分。“授了‘将军’，好！”父亲突然站起，把拄着的棍子轻轻点地，目光里饱含一种经历世事的不惑。紧接着他说：“不能变！”他不顾家人拦阻，拖着虚弱的身子出门。邱杰感觉到了沉重，下楼时他望了一眼年近古稀的老人，用目光默默征询，结果他又得到了一句：“还是要本本分分做人。”可以用现代观念对“本本分分”的哲学进行几种注释。对于这位早年从河北闯来黑龙江谋生的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老人来说，最贴近的释义其实很简单：不做坏事。他在漫长岁月里经受过满清官吏、乡绅恶霸、东洋兵和国民党人的压迫，他又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用实践经验得出的结论是：弄权者不能做坏事，做坏事现世不报来世报。共产党人也不能违拗这个逻辑。

他说他父亲一生务田园。他说他父亲好力气，大个宽肩，73岁还能扛起两百斤盐袋，一生主张劳动吃饭。他说他父亲最初用鱼杂碎和《三字经》滋养了他的肉体和精神。鱼杂碎腥臭难以下咽，《三字经》古里古怪也不招人喜欢，倒是几经篡改后的《三字经》朗朗上口：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里炒鸡蛋，学生吃，先生看，馋得先生啃锅沿。十来岁，正是男孩子张牙舞爪、为非做歹的年龄。一次玩耍中，他自恃真理在手，将一位朝鲜族孩子米子义打得鼻孔溅血。父亲闻之大怒，将他剥光，用一根藤条猛力抽打，说米家人十分的纯正，且是异民族，属弱小者，无论如何不该打他。另一次，他与几个伙伴从田地掰了几穗青苞米，拿回家烧吃。父亲问哪来的，他说从地里的。父亲厉声斥责：“那是偷！你敢偷？”邱杰大惊失色——“偷，是邱氏家族最忌讳字眼之一。他从此牢记一句家训：人家的东西再好也不能拿，偷是大耻。

还有一次，他潜进表叔的菜园，用刀割开南瓜。他想象厉害的表叔发现这个美丽阴谋时的恼羞样子，欣欣然以为得趣。不知怎的阴谋忽然败露，他又饱受了一次鞭挞。“这叫做坏事！”父亲说，又说，南瓜从栽种到开花到结果，小半年呢，不容易，怎能随便糟蹋！父亲用盘古开天以来中国人最基准的伦理观塑造自己的儿子。自知这些经验哲学远不如书本神圣，一他又以自己有限的文化帮儿子补习《大学》、《国语》。夏日黄昏，夕阳隐去，父亲在院落里辟出一块讲坛，为儿子讲述杨家将、岳飞传、海瑞罢官、包公陈州放粮。父亲别有用心，儿子心领神会，正是在民粹主义的传统道德基础上，邱杰建立起新世纪的精神文明。突然从邻国传来战争的消息，邱杰决定随大军跨过鸭绿江，施展男儿的勇略。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从县里给父亲打了个忧郁的电话——他担心这个突然其来的消息会让父亲暴跳如雷。然而当他说去抗美援朝时，父亲只轻轻地吐出一个“好”字，再也没作声，任他怎么呼叫。第二天一早，父亲骑自行车急慌慌赶到县里新兵驻扎的营地。父子俩在一条僻静的灰色小路上紧急会晤。父亲指责儿子不该将消息封锁到现在。邱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做出的第一项重大决定，生怕会遭到父亲的拦阻，结果就出现了邱杰永生难忘的一幕情景：43岁的河北男人突然立住，威严而自信的目光在儿子身上久久徘徊。“怎么会呢！”他说，“报效国家，光荣的事儿，反对你，我算啥？”他转而语调降下来，“去打仗，你要准备死，你想过吗？”邱杰一惊，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更没想到父亲竟然残酷地指明这个问题。通常应该巧妙地回避才对。

“你应该想到，打仗要死人的，很多人。”父亲扭过脸不看他，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翻开，里面是18万流通券。这是他全部的可怜积蓄。直到这时，邱杰才发现父亲脸颊上有两道粗大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泪水。这个被他唤作爸爸的男人其实也有感情脆弱的一面。后来父子俩就抗美援朝战争的前景交换了看法。父亲表现出某种奇异的自信，与其说根据战争可供分析的诸种因素，不如说根据质朴的历史观。侵占人家地方早晚是病，长不了。元朝怎么样？清朝怎么样？小鬼子怎么样？他说。他又一次强烈感染了自己的儿子。精神传承和生理遗传同为生命顽强之表现。人类在制作生命的同时还企图在生命身上加盖精神印章。我们无法判定邱杰在多大程度上承继了父辈的观念和精神，十分显见的是生活在他身边的父亲以其鲜明的个性和魅力始终对邱杰发生着巨大的示范效应，譬如一次爱人想使用一张公家信封，遭到父亲的坚决阻挠，终于不敢动用。再譬如他偶尔吃了一顿公家饭，谁都不以为然，他却追着管理人员收费。那年女婿当上了劳动局长，不久他就冷漠地向亲戚、朋友们发出告示：谁有事也别找我找我白找。他不顾时代的变化，茶余饭后依然向家人讲述杨家将、岳飞传、海瑞罢官、包公陈州放粮。他说狗有狗道，人有人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从来是正义战胜邪恶。经世不变的信条和巨大的道德示范力量使邱杰将军时常感受到心灵深处的压力。那是一种来自大地的深沉而神圣的感情，亵渎是有罪的。授衔那天晚上，邱杰感觉着至少有一万双眼睛在盯着他，而且从此不会散去。他才明白当将军并不是轻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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