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我和我爸的厨师学徒说 要去读书 他说去读幼儿园吧 他说这话啥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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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10月26日那天晚上,我在江津玩音乐节时接到一个电话,说我有个远房表叔喝完酒在四环明珠那里摔了一跤摔死了,头着地,内出血。
  我的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很快他们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妈妈再嫁去了台湾,爸爸也有了新的生活。小时候的我一直跟着爷爷婆婆生活在重庆市涪陵区一个叫“枇杷井”的巷子里,这条巷子更像是一个城中村,紧挨着秋月门,是贯穿中山路和人民西路的其中一条坡巷。那一坡都是六七十年代自己搭建的老房子,挨着的大多都有些亲戚关系。生活在那里的人鱼龙混杂,可能是挨着秋月门长途汽车站,90年代那是涪陵通往外面的唯一枢纽。也可能是他们本身也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他们没有过硬的谋生技能,都是干些小商小贩,裁缝船工之类的。我的整个童年都成长于此,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是涪陵秋月门的孩子,一直到10岁我妈把我接走我才离开那里,然后开始了多年在外的求学生涯,几乎没有回去看过了。
  小时候的那些伙伴现在也都长大成人了,他们中绝大多数都过得很不如意,上一辈的苦难没有在他们这一辈结束,而是传承了。印象中还知道消息的儿时玩伴,大概四五个吧,都和我爸爸这边有着亲戚关系。女生有坐台的,有当小姐的,有离婚后拖着孩子自己去做店员的。男生有个初中就因为持械抢劫坐了牢,还有一个混社会没混出啥名堂,欠了很多网贷躲到外地去了,惶惶度日到处奔波,他就是10月份被摔死那个表叔的儿子。
  2018年夏天,有个做着不方便说的职业的远房表姐,她妈妈跳桥自杀了,从涪陵长江三桥,葬礼我也去了,不知道说什么。
  前文提到的这个醉酒不幸摔死的表叔,是晚上和朋友喝了酒,出门摔了一跤,脑袋上很大一个创口,当时同行的人就带他去涪陵中心医院急诊部缝了针,结果晚上他回家睡了一觉就再也没醒过来,第二天脑溢血去世了。和那条巷子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活得很狼狈,老婆和他离婚几年了,儿子也因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几年都没去看过他。他住在江东某廉租房,领着微薄的低保,还没到年龄领社保。他没有劳动力,每天都是喝烂酒,和廉租房那些同样生活不如意的人一样天天酗酒,怨天怨地。这个叔叔不是喝了酒咋咋呼呼自以为是的人,相反他很懦弱,很胆怯。我每次碰到他他都会问我说“小陈,你看到我儿子某某没”,我说“没有,你想他了吗,想的话自己给他打电话噻”,他装着满不在乎地说“哪个想他哟,几年都没看到起了”,半晌过后,见到我要走了,还是跑过来装作不在意地对我说“你哪天碰到他了还是叫他回来看看他老汉”。
  我以为是我小时候成长的那条巷子很荒诞,现在我发现巷子里的人他们死去的方式也很荒诞,跳桥的,酗酒摔死的,我想把那些人那些事都写下来。2015年,涪陵秋月门片区迎来旧城改造大面积拆迁,我长大的那个巷子已经不在了,现在那里盖起了高档的住宅楼,就是绿地秋月台。那个巷子已经消失了,那些人也一个接一个的走,如果我不写下来,再过几十年,可能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记得秋月门了。于是2019年10月27日在参加完追悼会的当夜,我开始提笔写这篇小说,因为想表达,因为使命感。
  创作这部小说,写下那些故事,我无意冒犯和伤害任何人,也请各位万莫对号入座,死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而这仅仅是一部小说。
  2011年我写了长篇小说《远方》,2012年到2013年写了长篇小说《歧恋》,2012年到2015年我写了杂文集《我不相信》,2015年至今我鲜有好文章出炉,长篇小说更是没心思写,缘因何在呢?因为2015年我结束了在外求学和打工的生涯,我去了中国每一个省份,最后又回到了涪陵生活。而回来后的生活实在是太安逸太舒适,我时常拿着笔也不知道写啥,没有灵感,不愿意去总结生活,不愿意去经受写长篇那种巨大的痛苦。我甚至几次落笔开始写长篇,写了几个章节就弃笔了,为此我时常感到羞愧,但又很快找到借口敷衍麻痹自己,久而久之更是无从箸笔了。在这里就要由衷感谢我的读者们了,一个公众号几年都不更新,你们还一直不取关,这说明了你们的手机内存真的很大。好在贪图的这几年,我的阅读量依然很大,四五天看完一本书,而且看得越来越杂,越来越广阔。
  表叔酗酒摔死这件事,无疑给了我极大的触动,我开始找回我漂泊生活里那种视写作为唯一精神世界的状态,连续两个多月,每晚写四五个小时,几乎不间断,天天熬夜,写得我脸上全是痘,而我却以此为骄傲。
  写《秋月门》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一代一代人只是相似地活着,忘记一个世间的平凡人,也许只需要几代人。你也许会记得你爷爷生前的故事,但你一定不会记得你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活的一生。我们的文化,乐于歌颂那些王侯将相,几千年来亦是如此,司马迁不会去为一个马前卒立传,二十四史也不会去记录一个没有影响过历史的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没有走进过历史的核心事件,他匆匆又和别人雷同的一生就像是不曾来过,后人们谁会想看千篇一律的他无聊的一生呢?
  谁来记录我们呢?我想这部小说就是我给出的答案。
  我以前最爱跟涪陵在线丁总说,等着吧,别以为只有你们西北有《白鹿原》,我早晚会写出涪陵的《白鹿原》,而我现在已经28岁了,写下了《秋月门》,我想我心目中涪陵的《白鹿原》,如果不是这一部《秋月门》,就是我的下一部,早迟的事。
  最后,我还想感谢一些人,天涯论坛的喵妈,10月27日早上第一个听我讲这个故事框架的刘俞佟同学,涪陵在线的丁总,每次和我打电话都要聊一个小时以上的夏祥,帮我拍摄设计封面及插图的兰财政、张颖、胡登柯,创作中给我很多鼓励的我的初中语文老师熊渝老师,帮我校订全文的几位编辑,以及我遍访中给我提供素材和准确数据的医疗、公检、街道、国家电网、丽江、校园、夜场、工厂等方面的朋友,当然最感谢的,还有你们这些愿意听我说点话并一直不离不弃的读者。
  长篇小说《秋月门》将于2020年1月6日推出,将在起点中文网、天涯、涪陵在线、“然久岁的文字”公众微信号4个网络平台同步推送,每个工作日的11点半准时更新一个章节,通篇近70个章节16万字,预计3个月更新完。由于小说中有一些敏感文字和章节,(那是我的表达需要而不是恶意影射)《秋月门》在网络平台的推送可能有一定幅度的删减,想通览全文的朋友可以购买实体书,实体书会是完本。可以直接通过然久岁微信公众号这个小说任意章节推送下方的具体金额打赏,28元一本,邮费无论本数均10元包邮,然后后台发给我你的收货地址。
  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一个读过上千本书的人的力量,我只想不刻意地去体验这个世界,然后用自己的表达方式,来谈谈自己的感受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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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这一眼望不尽的鳞次栉比的大厦前,游涛都怀疑那条街那条巷子是否真正存在过,他试着在繁华背后找寻那条巷子的踪迹,在车水马龙宽阔的滨江路上,在蔼绿乌江涛澜长江交汇碰撞的江面,在新时代光鲜人流穿巡的街道,那条巷子那些人那些事,早就揉碎在时间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今日,从涪陵区道路运输管理处获悉, 因秋月门汽车站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为确保广大群众的安全出行,从2017年5月10日起对秋月门汽车站实施关闭。”——2017年5月5日
  游涛可能是世界上去过监狱次数最多的5岁儿童,频率多到每月至少一次,只要是出门,爷爷婆婆领着他不是去涪城监狱看望他爹,就是去邮局给他在兰州劳改的二叔寄东西。那时候游涛还小没啥子概念,每次出远门回家,他还兴致勃勃地跟邻居小朋友畅聊此行见闻,小朋友们总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说监狱里每个人都是穿得一样的,警察不怎么凶,倒是那些个和爸爸一样光头的大人还日妈日娘的决……大人不呼喊吃饭,孩子们的聚会就不会散,每次都是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促促拉走孩子,还一边貌似悄悄话地大声说道,“莫听游涛这娃儿乱说,他是坏娃儿以后莫跟他耍了”。
  秋月门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在川东一个地级市里,而这个地级市的长途客车站坐落于此,90年代,在这个长江沿线的江城里,还没有铁轨,连高速路都是稀罕物,于是大巴车和客轮成为了这个边狭小城连接外面世界的两个枢纽。在中国,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的周围就是中国特色,跑黑车的黄牛倒票的小旅馆拉客的钩织出一道巨大的蜘蛛网,江湖骗子穿梭于其中把网扎牢实,将形形色色的人流网罗其中。那些看似无所事事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存活下来的,也许巨大的人流量每天那点分泌物就足够滋养他们了。
  游涛就住在秋月门车站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巷子名叫“枇杷井”,你一定以为这个饱含书香气息的地名里住着些大隐隐于世的仙风道骨,从头到尾看,这条死巷尽头住的是张裁缝,他斜对面是卖豆腐的周大婶,巷子中间是因腿疾不再跑船的李船工,再往下就是住的游涛和他爷爷奶奶了。巷子并不宽敞也不平坦,在山城重庆爬坡上坎是常事,在这里问路没有东南西北,只有上面和下面。而从巷路上行,看到游爷爷开的茶馆,就必须得往右拐了,否则直行上梯坎走到张裁缝家,你就得问周遭的人,“这条路走不走得通哟?哦,要从下面点拐弯啊?从哪里拐弯哟?从那个茶馆嗦!”
  茶馆是游爷爷90年代初退休了开的,而游爷爷住这里也是有些年头了,当兵回来就住在了这里,进了机关单位,娶了轮船公司当会计的游奶奶,那时候游爷爷还把房子翻修了一遍,瓦片重新盖一遍,进屋又大又宽敞,屋后的单独厕所筑起,窗户上还整几盆花花草草,张裁缝和李船工这些后辈羡慕得很,还一度埋怨自己妈老汉为啥子没得本事不把房子整成游爷爷那种。
  游爷爷出息,两个儿子自不然也跟着沾光,游老大1983年就进了酱油厂,由于是城市户口,又有个一身正气又小有社会地位的爹,自己分配的工作都是最轻松的。游二娃虽说没找到正式工作,但在大哥的帮助下在南门山工人俱乐部旁跟人开了个迪斯高舞厅,他每天就坐在舞厅门口卖门票,碰上裙子短的屁股俏的姑娘还伸手捏上两爪,打趣道,“王大梅,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哟,和男朋友分手了还是考虑一下我噻!”
  游二娃虽说总是遭数落得最多的,每天回家游奶奶就说他一天没个正行,你看你大哥马上斗要结婚有娃儿了,你还一天在社会上游手好闲。他却是毫不在意的,他想他现在做生意稳当得很,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到时候一定证明给游奶奶看,自己一点不比大哥差。
  游爷爷是个正派人,见不得腌臜的事,可强烈的自尊心常常盖过了他的初意,凡事他都喜欢保持沉默不爱表达,也许是仗打完了在哈军工给首长开了几年车的缘故,谨小慎微寡言少语成为了他骨子里最重要的一环。对待孩子,不管是老大还是老二,他都不想多说什么。说到底80年代的年轻人到底该做什么,他心里也是没数的,时代不同了,他们那时候成天想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好像都过时了,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的是蹦迪和姑娘儿。
  而游家最风光的一年应该是1991年,那一年游老大喜得子,游二娃发了财!

  涪陵的秋月门,前几年还去过,拆了很多 ,剩下的那些街道看着落魄,小时候去涪陵觉得城里哪哪都繁华。

  关于游二娃是如何发的财,坊间有很多种传闻。
  有人说他经人介绍下了几趟海,珠三角倒了几次皮鞋西装生意,皮包贸易公司几个来回,就发了笔爆财。有人说锤儿绝对不是这样的,是他私底下跑到福建去帮一个乡绅土豪手刃了一个仇家,人给了他一笔可观的安家费和跑路费。还有人说他就是勾搭了个有钱的寡妇,他年轻时候的性功能能力我们无从考证,从照片上看至少那时候他五官端正眉宇间还颇有些将相之气,独一边上翘的嘴角更是显得他狡黠又机灵,古时哪怕不是个将军也一定是个鬼才。
  更有甚者,还说是隔壁李船工当年跑船时发现了个宝藏,因自己腿脚不便所以在巷口摆了个烟摊谋生,无力前去取宝,而三峡大坝修建迫在眉睫,长江沿线范围大变动势在必然,李船工等不及自己儿子长大去寻宝了,只好先跟游二娃商量让其代为跑腿事后五五分成。
  是不是宝藏无从得知,反正游二娃发财之后,李船工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往面对游爷爷这气宇轩昂家风正派与这条小巷市井气格格不入的一家时,李船工是羡慕嫉妒,表面上彬彬有礼,背地里议论纷纷,谣风凉话时,心底总还是佷怵的。而现在,李船工只要一听到游二娃的摩托车隆隆声响起,隔着老远就开始预备好堆笑,媚馋地说着,“游二哥回来了哟!买包宏声噻,龙凤呈祥也有哟!”
  游二娃这台摩托车,可是咱枇杷井乃至秋月门所有年轻人当中的第一台摩托车,望江250,两冲程,6速,非常过瘾,爬坡上坎那是很容易的事,虽说打火不好打,但在家门口公路边上迎着周遭注注目光,游二娃使劲蹬踩打火的样子,却成了那年头那街道的靓丽一景,别人才不晓得是不好打火,还觉得带劲的摩托车都该这样启动。
  游二娃每天出门和回家,都很用力地跟人打招呼,再很用力地发动摩托车,突突声响了很久才逐渐隐远,逢逢这时,李船工总是骄傲地给买烟的顾客说,听到这个马达声音没得,我游二哥的望江摩托,比我以前跑的那条船发动机声音还要好听。
  如果顾客只是礼貌地笑笑,李船工还得赶紧补上一句,晓得二哥抽的啥子烟不,龙凤,我这点的龙凤都是因为他才进货的。
  如果晓得摩托可以爬楼梯,游二娃巴不得每天骑着车从枇杷井巷往上冲,先飚过李船工的烟摊,再路过自己家,冲过周大婶走到尽头张裁缝屋时,才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是准备骑到蔡家坡的,哪晓得油门太给劲,来不及转弯就冲到你屋门口了。
  有了钱,游二娃在社会上的称呼也变了,从土里土气不屑一顾的“二娃”变成“二哥”了,二哥再不用每天在舞厅门口对人点头哈腰了,以往的“张三哥抽烟抽烟抽烟”,变成了现在“三儿,在我的堂子莫装大哟,莫怪我先没给你打招呼哟!”
  秋月门车站贵为这座边狭山城的长途枢纽,各类人鱼龙混杂混迹于此,在这周边居住的人,多少也沾点江湖气。游家两兄弟小时候就喜欢跑到车站去打发闲暇,父母都要上班,在秋月门来找点耍事成了两兄弟的唯一乐趣。年纪的时候,游二娃就喜欢带着李船工和张裁缝直接管乘客要钱,横眉怒眼的样子恨不得将人生吞了。直到有一次他们遇见两个要回丰都的狠角儿,将他们三人给胖揍了一顿,他们才晓得自己吃不得这碗饭,无论游二娃怎么苦口婆心,李船工还是去跑了船,张裁缝还是去当了裁缝,只有游二娃还在坚持儿时的梦想初心不改。
  所以游二娃风光的那两年,张裁缝总是喜欢挺着将军肚一边给人量尺寸一边懊恼道,我啷个当时就哈戳戳地来缝缝补补哟,要是当时一直跟着二哥混多好,现在起码也是个万元户了。李船工就更不必说了,最喜欢的就是吹嘘他少年时候义薄云天跟着游二娃砍人的日子,提起斩马刀从秋月门追到大东门,后来实在是跑船把腿给摔断了,不然回来了还不是一样跟着二哥超社会,哎,我这辈子就毁在去跑船这件倒霉催事上哟!

  游爷爷也有着一段传奇的经历。
  游涛刚开始会认字的时候,爷爷就喜欢给他讲自己当兵作战时候的故事,等到游涛会数数了,就好奇地问爷爷,1949年建国爷爷你才19岁,你哪里有打仗?
  爷爷斩钉截铁地说,抗日战争虽然是1945年就胜利了,但是他16岁参军之后打的仗可多啦,进军大别山,西北围剿二马、抗美援朝挺进鸭绿江、对印自卫反击战、抗美援越战争,讲起来自己的一生就是党军的活历史。
  其实,还有一件事游爷爷未曾提起,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两年,是在哈尔滨军事工业学院为某元帅开车当司机,后被查出患有肺结核,才匆匆治疗转业回到户籍地四川省涪陵市。
  他看过了很多生死,更晓得人的一生要经历的太多了,谁都有风光的时候,哪怕是相对的,而此刻他就对二儿子一夜暴富持保留态度。周遭邻居奉承他一个劲夸他家儿子有出息时,他是平静的。面对老二举手投足展露出来的轻浮和不屑时,他总是喜欢泼冷水,游奶奶从旁让他少说两句,他只能摆摆头说,时代不同了哟!
  秋月门车站西旁是第五中学,沿着另外一头往东边走,是法院,是城八校小学,是中山医院,再往东走,就到了90年代这座城市的CBD了,中山宾馆和电影院坐落于此,接着往东,就是与秋月门遥相呼应的大东门了,这条长坡上是花鸟市场,站在人群中你能很清楚地看到延绵乌江是如何汇入浑浊长江的。
  秋月门到大东门这条街被称为中山路,也叫一环路,住在这里的人,再不济也是个城市户口,游涛就出生在这条街正中的中山医院,他啼啼哭哭呱呱坠地后,没人知道迎接他的是怎样的一生。
  游老二发了财,第一件事就是搬出枇杷井,在大东门租了个房子住,便于他各种聚会。当然,自己的小侄儿游涛很惊喜地就来到了这个大家庭,游家有后了,他是非常高兴的,他也不会忘记大哥和父亲的帮助,于是出钱将枇杷井的家又违章建筑了一间屋,用以大哥一家人住,除此之外还往家里添置了长虹彩电,JBL音响等一系列电器设备。惹得路人经过此巷遥闻音乐都会张望许久,想着哪家人这么前卫,都学着香港人整起家庭歌厅了。
  游老二被抓的时候,游涛在吃奶,游老大在洗尿布,游爷爷在熟睡中,只有游奶奶在夏日午夜惊醒后惶惶不能入眠,起身踱步良久,游老大说妈睡得了好大夜深了嘛!游奶奶说,心头慌,你先睡。
  游老二的罪名很多,警察跟游爷爷说,这些事要是放在83年严打时期,你儿子够枪毙几回了。吸毒贩毒、容留他人吸毒、偷窃盗窃……
  都说农村妇人喜欢嚼舌头,农村人好面子,城里人也差不到哪去,那年头家里出了个劳改犯,总能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相比于游老二发了财,游老二坐牢这件事显然更值得人们津津乐道,毕竟前者说出来自己得不到啥好处,还嫉妒得紧,后者就不同了,身边人的不幸不仅仅能成为乏味人们的茶余饭后,还是他们平淡生活的唯一平衡和满足。
  游奶奶总晓得哭,像这个世界都对不起她,她在这枇杷井这秋月门经营半生的良好口碑就这样轻易被击碎了,她心里是崩溃的。平日里上班出入小巷,她总是挺胸抬头跟熟识的人从容微笑点头示意,现在她路过哪里,总会感觉身后有无数张嘴在说她,她生活在巨大的嘲笑之中。
  好在还有游爷爷,这个家有主心骨,力量就有源头,力量就不会枯竭。一个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脊梁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戳弯的,他仍是每天该干嘛干嘛!哪怕有人不经意说起了游老二,他也会淡定回复两句,年轻人嘛不懂事,走了弯路,希望他认识到错误并且改正,他的一生还长嘛!
  他就像谈及别人家的小孩一样语气平静,他就像儿子只是在学校犯了错请家长一样平心静气,他什么都不畏惧。
  别人都说,游爷爷有大将风范,这辈子都不得有啥子可以打败他,做人就应该像游爷爷一样宠辱不惊。
  游爷爷做,大家都说,连游爷爷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很洒脱了,直到游老大锒铛入狱!

  巷子的房子修建于20世纪30年代,70年代迎来一次大整改修复,逐渐也就成了后来的样子。成排的房子是一起修建的,所以追溯起来,挨着的家家户户都有些亲戚关系,游爷爷和李船工的母亲是亲兄妹,游奶奶和张裁缝的妈妈是表姊妹,周大婶的奶奶又和李船工的爸爸是姐弟……人们大可以不去追踪溯源,因为年代久远了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也不想搞清复杂的宗族关系,我们是邻居,我们还是说不出来关系的亲戚,我们真是亲上加亲。
  游老大是挪用了公款,据他自己说钱都用来走关系了,弟弟被抓后他着急,不断有各路大仙儿打着包票说能把他弟给弄出来,当问及具体操作细节时,大仙儿们则说我认识的这个领导名字说出来影响不好,反正前两天他才跟我喝酒的,我把你弟娃的事一说,别个领导轻描淡写的说好大回事嘛,几句话的事情,但是要拿点钱疏通疏通其他渠道走动走动其他关系,他可以一分都不要,但是游哥儿我们不能懂不起是不是嘛?
  游老大连连点头说对头对头,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又追问具体时间,大仙儿们就开始了闪烁其词模棱两可了。所谓病急乱投医,大致就是如此了吧。这事儿游老大压根没跟家里人商量,每天一回到家,游奶奶哭,叫游爷爷快点把茶馆关了,那些来喝茶打牌的话题,从下河洗澡都能绕到他们游二娃坐牢这件事上头来,她自尊心受不了;媳妇儿也哭,是夜里无人时候默默啜泣,游妈妈担起了这个家的重担,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晚上还帮游爷爷的茶馆端茶送水;刚出生的游涛也哭,纯属添乱的哭。家里的沉重氛围让游老大喘不过气,他迫切想做点什么,他遗传了游爷爷正直的品质,同样也遗传了游爷爷隐忍的性格,于是他才默默地站出来,想为这个家里做点什么。
  骗子可不会一上来就跟你要几千几万,总是一点一点套,先说给领导买两条烟两瓶酒需要1000,隔几天再说关系问到了但是领导屋头在装修差一台彩电诸如此类。游老大不傻,但是1000的烟酒钱都花了,总不能让领导不办事白抽我的烟白喝我的酒吧,咱得咬咬牙给领导彩电买上。游老大大概没学过经济学,不懂得“止损”这个学术词,就这样一套再套,被骗走4万多,其中一大半都是酱油厂的应付货款。
  这是日后成为检察院院长而当时还只是书记员的刘同同主审办理的第一件案子,据他回忆,嫌疑人游某涉案金额其实不大,只是刚刚过量刑期,只要主动承认犯罪事实,积极补交挪用公款金额,大可以从轻发落的。奈何游某极为不配合,对金额去向也三缄其口,态度极为恶劣,最后判处有期徒刑5年,以儆效尤。
  不难看出,游老大就是被抓了,都还没有和那些诓骗他的真正的犯罪分子鱼死网破,都还对用挪用公款的钱去救弟弟这件事抱有希望。

  长江三峡上游,浪涛汹涌,西方世界还没打开这里以前,有无数的船工纤夫靠着船运养活,他们遍布巫山、奉节、丰都、涪陵、重庆、江津、泸州、宜宾等地。蒸汽船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生存平衡,李鸿章极力阻止西方世界开辟长江中上游口岸,各种借口拖延的时间大力发展自己的机械化货运,可是迟迟也没有成功。清光绪十六年(1890)三月三十一日,中英签订《烟台条约续增专条》,重庆开为商埠。次年三月一日,重庆海关成立,英国人霍伯森担任重庆海关税务司的职务,掌握海关行政和征收关税的大权并兼管港口事务。各国在重庆纷纷设立领事馆,开辟租界,建立“国中之国”。重庆开埠以后,川江航运逐渐被外人控制。随着川江航运权的丧失,西方列强在重庆开设洋行、公司,建立工厂,开采矿山,倾销商品,掠夺原料,输出资本。蒸汽船的驶入,意味着劳动力大幅度减少,无数靠着长江吃饭的重庆人开始了对长江新的探索。
  都说跑船的一个码头一个家,年轻时候的李船工也是一匹小鲜肉,家族遗传有点新疆血统,让他有一双深邃有神的大眼睛,这点以后他的儿子也遗传了也以此撩到了不少姑娘儿,这事儿以后再谈。船工小李16岁就出来跑船,他的父母虽然贫穷但晓得成天让他跟着游二娃在秋月门超社会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托人为小小年纪的他谋求了一份跑船的生计。临发船的前一晚,游二娃和张裁缝为他践行,想象中的推杯换盏依依不舍的离别场景并没有出现,倒是主题出现了严重偏差,因为游二娃和张裁缝不高兴李船工要离他们而去,欢送会上他俩一人带了一个姑娘儿,当着李船工的面时不时摸姑娘腿一把,言语间处处透露着谁叫你他妈去跑船,跟着游二哥混那才是真正的荣华富贵,酒饱饭足那是最基本的,应接不暇的妹子那是最起码的。
  李船工就这样带着懊恼与愤恨开始了自己的跑船生涯,谁也不曾想到,3人中最木讷最憨厚的李船工,居然是最先品艳鱼跃之欢的。跑船无疑是枯燥乏味的,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要么是江水要么是男人,所以船工们才要释放,不然全他妈得忧郁症了。每到一个码头,装卸完毕休息调整期间,船工的休闲娱乐方式可就是五花八门了。这种明天就走的心态让他们可以有不负责任的耍法,李船工跑船不到一个月,就被带着去开了荤,一个30多岁身份不详但自称是纺织工的少妇开了他的苞。李船工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种事在他心目中是隐秘而伟大的,是神圣而不易及的,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可以体验到,加点钱甚至还可以选择宜昌赵雅芝开县邓丽君,这着实让李船工大吃了一惊。
  事闭李船工就对船工们说了一句话,“日妈那个女的有狐臭”!
  李船工开苞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工资全用来让自己舒服了,也不给家里打钱,还写信把自己的童工生涯描绘得水深火热受尽资本主压迫。家里人虽贫瘠但生活还勉强过得去,甚至还时不时去邮局给李船工打点钱,李船工就这样开启了他成为一名男人探索之旅,这样的糜烂一直维持到第二年春天,李船工不幸中招,得了个电线杆上贴的那种病,整个下体烂得像变质的猪肉,他住院治疗了一个月后才消停。
  与此同时的游二娃依然在超社会,他成年后先是到离他哥哥酱油厂不远的豆瓣厂上班,一去就建立帮派成立组织,誓要称霸食品产业的保护势力。他的头号爪牙就是纺织厂的学徒张裁缝,游二娃瘦小灵活,浑身是劲,实战中常常打得对手措手不及,张裁缝肥头大耳虎背熊腰,但是胆小怕事行动笨拙,常常充其以门面而实战中畏首不前。
  李船工斩钉截铁地说,就着夜色,他看到游涛妈妈是和一个男的一路走的,绝对不是她留言说的那样她要一个人去广东打工了,绝对不是。游奶奶问他说仔细点,到底看到了什么,李船工原话是,
  “我那天晚上走大东门朋友那点耍了回来,差不多11点钟恁个样子,我看到一个摩托车停在街上,那阵街上也没得啥子人了,一个男的站在边边,像在等啥子人。我本来想过去喊他莫把车停在那点,怕他车子把我烟摊撞到了。正准备上前日决他,发现有个女的提着两个包包上了他摩托车,一股溜儿就走了。”
  “你看清楚没得,是不是涛涛他妈?”
  “绝对是,我又没喝酒,看得清楚得很。两个人还勾肩搭背的,有说有笑的,我开勒些玩笑干啥子,肯定是真的噻!”
  游奶奶又开始哭起来,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同时降临到自家身上了,也不晓得是不是祖坟没埋好。众人也开始指指点点,有人说枇杷井巷子里最风光的游家确实落魄了,连瘸起条腿腿的李船工都添油加醋开始瞎说造游家的谣了;有人说李船工你是不是走朋友屋头去耍了哟,龟儿没喝酒跑大东门去做啥子,是不是又去找妹儿了哟;还有人说真是人走茶凉,游妈妈这么好的媳妇都离家出走了,涛涛以后啷个办哟?

  游妈妈是走了,她有她的想法,但不是人们度测的那样。
  没得哪个当妈的舍得和娃儿分开,除非迫不得已,也没得哪个男的来接她,那晚李船工不晓得是青光眼还是白内障,说看到她跟一个男的亲亲热热地走了,这个久久在枇杷井不能散去的谣言,无疑是对本就千疮百孔的游家的又一次重创。
  游妈妈也有自己的苦衷,婚后她一直以贤内助扶持着这个家,自己不仅在谭明华百货公司辛苦上班,游家大大小小事情她也都任劳任怨。本来游老大在酱油厂干得挺好的,他也可以申请房子住了,实在是游奶奶舍不得和游老大分家,说二娃这么不靠谱,我老了还得全靠你,你现在都不想管我们了都想搬出去住了啊?说得游老大心口一紧,申请单位住房的事也就搁浅了,他们一家也一直留在了枇杷井,可这一留就是几十年,让游家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游二娃游老大接连出事,游爷爷为此也大病一场,沉默的游爷爷变得更加沉默,抱怨的游奶奶变得更加抱怨,只有襁褓中的涛涛还时不时的傻笑,年幼的他还觉察不到家中的不幸和他有什么关系。
  游妈妈决定出走,她深爱着游老大和这个家,她愿意和这个家共进退。她找人打听了,只要把挪用公款的几万块钱还上,游老大肯定会减刑的,于是她多次委婉提出自己南下打工做生意,把坑填上,把日子过下去。游爷爷不忍心,觉着这媳妇儿嫁到这个家和游家人一起遭遇这些变故已经够不幸了,他不想游妈妈把所有担子都挑到自己肩上。游奶奶就别提了,她哪里放心把到手的媳妇儿放到那花花世界里去,到头来还是不是自己媳妇儿都两说了,再说游涛这孩子已经没有爹了,哪能再没有妈,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提议。游奶奶甚至觉得,两个儿子虽然坐牢了,可游爷爷有退休工资,还有个茶馆,自己也还在上班有收入,怎么也饿不着媳妇和孙子,犯不着再去瞎折腾。每个月百来块钱的工资,填老大挪用公款的坑是天方夜谭,倒不如顺其自然夹着尾巴在枇杷井里憋屈生活几年,老大自然会回家,到时候这个家依然可以重振,他们依然是秋月门枇杷井巷最令人羡慕的家庭。
  想下海赚钱的提议几次被回绝之后,游奶奶拒绝的言词也越来越难听,问游妈妈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忘恩负义不等游老大了。游妈妈满肚子的委屈,也迅速转化为出走的决心,在游涛2岁生日当晚,留下 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个家。
  她要用更勇敢的方式来拯救这个家,而不是坐以待毙,而不是顺其自然,而不是怨天尤人,她要发一笔爆财让游老大名义上成为只是挪用公款延时归还,她绝不能让游涛有一个犯罪分子的爸爸。
  勇气是可嘉的,因为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本来就不是枇杷井的人,这里长大的人擅长逃避,精通伪装,在灾难面前任其宰割,在不幸面前枯坐等待,这些性格缺陷在他们的成长环境经历中已经融入了他们骨髓。
  只是1993年的那个夜晚开始,游涛就只有爷爷奶奶了。

  山城的路没有正南齐北,全部靠山上山下来划分,林立的居民楼散落在大街小巷,巷道多是些陡坡,梯坎。小巷四通八达,贯穿整个涪陵城,你甚至可以在不经过主公路见不到汽车的情况下从巷道走完整个城市。如果你不熟悉路,盲目走入一条巷子,你一定可以走出来,但也一定会碰到很多断头路走进很多死胡同,秋月门旁就有一条主巷,下连中山路,上通蔡家坡,而枇杷井,就是其中第一条断头支巷。
  李船工的烟摊就在这个主巷巷道口,这个黄金位置,还是当年他摔断腿从船上伤退后,大家伙一致向居委会申请才得来的福利。他的烟摊不大,有一个玻璃方形烟柜,里面林立放着宏声小南海龙凤呈祥红塔山等,烟柜旁边放了两根板凳,板凳上支了个平底竹盘,卖点孩童的小玩具小零食啥的,再后来他还添置了冰柜卖棒棒冰卖月亮船,不过那是很后来的事了。
  说起他的腿是怎么折的,他每次的说法都不太一样,最开始伤退回来,他说轮船在武汉下货休息调整时,他在武昌坐公交的时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说自己个头不高,但深得游二哥的武艺,满腔热血男儿岂能坐视不管,小偷的镊子伸进了大妈的口袋,眼看就要得逞了,李船工大喝一声,吓得小偷手一哆嗦镊子都掉到了地上。小偷匆匆下车后,李船工迎来了同车武汉市民雷鸣般的掌声和英雄般的欢呼。但是下车没多久,他就遭到歹徒持械袭击,他讲述的时候再三强调,自己武艺高强两三个毛贼不在话下,实在是对手人太多还有武器,显然是有备而来,还专挑他下盘棍打,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抵不住了,让他终身残疾的是击打他髌骨(膝盖骨)的那一下。讲到最后他依然在强调,虽说自己身负重伤,但是歹徒也被他重挫两人,他们的下半生也不见得比他好过。
  隔了两年,烟摊开起来了,李船工跟人喝了酒又吹说,哎呀哪里有这么威风哟,是有一回在宜宾耍,遇到警察查房了,他是没准备跑的,无非就是罚点钱或者行政拘留一下,他又没得公职怕个锤子。但是他隔壁房的船长怕,这种事少说也要通报单位,船员犯了作风性的问题大家都理解,放松放松嘛。但是船长那天晓得啷个鬼使神差的跟他们一起跑出去耍哟,就这么仅此一次就遇到人民公仆了,他应激反应条件反射般冲起就往窗门跑,二楼跳下去了,屁事没有,还吼喊说李船工也快点跳,李船工纵身一跃,这次他说的是他股骨摔坏了,造成终身残疾。每每讲到这里,他还要表面提醒实则装逼地提醒酒友一句:“嘿我说,刚才我说的莫给我屋那个哈堂客说哟,不然我又要遭锤,虽说老子现在只有一条腿,但是那几年跑船我啥子没耍过哟,我耍过的堂客比你们些耍的加起来都多,信不信嘛?”
  后来他还说过很多种版本,一个比一个传奇,一个比一个戏剧,以至于他的那条残腿被枇杷井的人们议论了好多好多年还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很多年后游涛结婚了有了一个做医生的妻子,他也跟着学习了很多医学知识,他看出造成李船工跛足的原因绝对不是他自己说那些部位损坏,就是右脚掌处使不上力。当游涛开始回忆追寻这些人的故事时,他找到了李船工当年一起跑船的船友,人家说,他活该。
  为什么呢?游涛不解的问。
  你说的版本有两个地方是正确的,一是地点,他确实是在武汉出的事,二是原因,他那事也确实和桃色纠纷沾边。我们跑船的吧出去玩玩也就算了,家里都有老婆孩子,他那段时间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找了个少妇还有了感情,非要跟人家同居,还在武昌和人一起租了房子共筑爱巢,每年他都要去个10来次。我记得那阵李船工是结了婚的,儿子李奇也是才出生,我们都劝他回头是岸,他不听。那女的也是结了婚的,老公是武昌吉庆街上开馆子的,后来晓得了这回事,提起两把砍猪肉的方形砍刀就来了。一伙人按住李船工,一阵毒打之后本来准备算了事情闹大了就不好了,但是李船工还真他妈是个情种,这伙人押着那个女的还没走远,他就追上去跟别个老公说他们是真爱,求求他们离婚。这下别个不对他下狠手都下不来台了,于是又重新按住李船工,用砍刀刀背把他右脚掌砸了个稀碎。
  后来我们晓得这个事赶到医院时,医生说残疾是肯定的了,没截肢都算幸运的了。我们一伙人操起家伙准备冲到吉庆街讨个说法时,李船工拦住了我们,拿出了那个少妇给他写的信。
  还能说啥,说她后悔了,她其实不是真爱李船工,只是一时激情,信封里还夹了2000块钱,算是医药费补偿费了吧。信的最后还一直恳求不要报警,不要走法律程序,如果钱不够他们可以再给。嗨,也不晓得是那个女的的真心话,还是她老公逼着她写的。
  然后船上就把李船工开除了吗?
  开除也谈不上吧,这事儿又不是工伤,他也完全丧失工作的能力了,我记得当时公司还是象征性给了他一点人道主义的补贴,不多。想想小李当时也划不来,一只好生生的脚就值2000块钱,可惜呀可惜!公司的补贴虽少,李船工也没有怨言,唯一要求就是这件事别告诉家里人,我们有去你们枇杷井看他,但是他很淡漠,逐渐他也有意断绝了和我们轮船公司的人的所有联系。诶对了小伙子,李奇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结婚了吗?李船工现在怎么样呢?

  壮硕的张裁缝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故事,一生都是平淡无奇,没有像李船工一样出去见过世面,也没有像游二娃那样闯出名堂,在他跟着游二娃混事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家里人就把他送去学裁缝修剪衣服去了。这让他很是苦恼,首先他希望拿的是砍刀而不是剪刀,其次这缝缝补补的不是娘们儿的活儿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志在四方,从小他就立志走出枇杷井打到秋月门冲出涪陵城扬名重庆市,建功立业功成名就后再衣锦还枇杷井,从巷口昂首挺胸走上来,街坊邻居夹道欢迎,逼仄的巷道人都站不下了,人们簇拥在身边,李船工瘸着腿问他张大哥张大哥我是你小时候耍得最好的李船工,来买包烟嘛。然后张裁缝会一把掏出自己中山服上衣口袋里的中南海,冷冷点上,顺便递给李船工一根,说这是首都的烟,来,抽一根嘛,我现在只抽这种烟。再往上走,碰到推豆腐卖豆腐的周大婶,他会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周大姐,你们幺儿小雪成绩怎么样,要好生读书哟,外面的世界精彩得很,让她以后长大了出去看看。扭过头看见游爷爷家,游二娃正站在门口对他点头致意,投以欣慰的微笑。再往上,老婆刘莹带着儿子张小全哭成了泪人,正当他准备拥抱老婆儿子的时候,李船工追起上来吼着问他,张哥你这个中南海在哪点买的,我也去进点货放在烟摊卖……
  以上的一幕幕,张裁缝幻想过无数次,每次都会将它再美化再修饰,想得出神的时候甚至会一个人憨笑,直到有人唤他,诶,张裁缝,补裤儿了哟,莫打枉逛哟!
  他瞧不上瘸腿李船工的烟摊,而他从师傅那里学成后的露天裁缝铺,就开在了烟摊旁边。按理说他进了纺织厂,还拜了师,应该也算半个正式员工了,那年头的工作不好找,找份工作还得又是送礼又是求人的。张裁缝进了厂,学徒时期忙起来的时候,也没得诸多闲暇去跟游二娃厮混,父母也以为他走上了正路,学成后留在厂里踏实工作,日后混个一官半职,生活不就有起色了吗?
  张裁缝挣扎过,哭过闹过,旷工跟着游二娃超社会过,每一次轰轰烈烈的反抗都以妥协草草结束。时间长了张裁缝也安慰自己,虽说当个男纺织工有点窝囊,但好歹也是一门学以致富的手艺,为了现实,姑且就先把梦想放下吧。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正当张裁缝做不成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准备回头做个好人时,游二娃被抓了,好几个月都没和游二娃联系的张裁缝也受了牵连。调查拘留了一段时间发现这胖子好像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放出来后牢狱之灾是免了,工作也一并被免了。
  都20好几的人呢,能做点啥呢,买台脚踏式缝纫机,支张桌子和李船工作伴吧。从此,他俩就成了枇杷井左右护法。
  90年代,你要是正好来过涪陵,从最最繁华的中山路走过,行至某处,你会看见一个矮壮敦实的年轻人在卖烟,你问他,有没有宏声,他说有,5块钱一包,你说来一包嘛,他说要得,咦好像烟柜头没得了,等倒起我回屋去给你拿,你屋远不远哟,不远不远,就这个巷巷往上走几步就拢了,两分钟,两分钟。然后你会看见他瘸着腿跛着足但灵活快速的走进那条巷子,你抬头一看,坡巷口门牌上写着,“枇杷井”。
  门牌下面,还有一个裁缝铺,裁缝师傅是个威武雄壮的大胡子年轻人,他创意不行但是做工下细,每一针每一线都讲求精准别致。如果你问他做不做裤儿,他一定会两眼放光的告诉你说,做做做,来我先给你量尺寸嘛,说罢连忙拾找软尺,心想大业务来了。
  你量尺寸的时候,远远看见卖烟的瘸腿师傅从蜿蜒曲折的巷子深处走下来,拿着一条宏声,一路还不忘左右跟人打招呼,“哟,周婶儿,今天豆腐推得不啷个成型哟!哟,游叔,茶馆今天生意不错哟!”

  游二娃有时会给家里来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长长的,字也写得大大的,说自己过得不错,让两个老的不要担心,信上还一并问候了他大哥、他嫂子、他侄儿游涛,顺便让家里再给他寄点钱。游家人不想自己家总是成为别人的谈资,也基本不和别人主动谈起两个儿子,但是邮差每次送信来,无聊的李船工都会扯开嗓子吼,游叔,你们屋的信来了,多半是兰州监狱的二哥寄来的,不然就是蒿子坝涪城监狱的大哥寄来的。
  游家人很是无奈,时常会给老二寄东西,用一个方方的小纸箱,里面放半斤糖果、少量人民币、些许香肠、内衣内裤,再小心盖好,不用封,因为邮局会开箱检查。游涛和奶奶去过很多次邮局,如果如今的他没记错的话,邮费应该是50几元,跟物品本身价值所差无了。
  游老大关监的地方倒是不远,就在涪陵的蒿子坝,车程一小时左右,游爷爷游奶奶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去看望一次。狱警说,
  “游同志表现还是不错的,大概率的可以申请减刑,就是上个月不晓得啷个回事,我们发现他有自虐的行为,不是拿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就是用烟头往手臂上烧疤眼,也不晓得哪里找的香烟。”
  “警察同志,你一定要理解他开导他,上个月他老婆不晓得跟哪个男的跑了,丢下孙孙和我们老的,我们也很难过,你一定要劝他坚强呀!”
  “哦是恁个回事呀!我就说这小子烟也不抽,啷个突然会做这些哈事!”
  游奶奶默默抹了一把泪,这时游老大进来了,他艰难地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冲父母点点头,摸了摸刚会走路的游涛,说“妈爸爸,我挺好的,你们不要担心,多给弟弟寄东西打电话,他性子急其实心里头脆弱,我怕他坚持不住”。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二娃现在比你懂事多了。”
  然后就是沉默,大家都不说话,安静的气氛下大家却都心照不宣,没有人敢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却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咿呀学语的游涛时不时吵说“婆婆我们回家吧这里不好玩”。
  片刻后,游老大起身回去了,游奶奶一把抓住他的手,撸起他的袖子,整齐排列的15个烟头疤痕触目惊心,游奶奶又开始哭起来,说“老大你这是为了啥子哟,事情到底是啷个的我们都还没搞清楚,你啷个就要这样对待自己哟”!
  游老大赶紧扶住游奶奶,说“妈妈这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这里的狱友都对我很好他们没有折磨我”。
  一听到这游奶奶更不乐意了,把所有气都撒到狱警身上,“你们是怎么管理的,是不是你们监狱存在暴力行为,我要去法院告你们,去检察院告你们,去区政府告你们,去监狱公司告你们”。一着急,游奶奶把她知道的杜撰的想象的所有公职部门一并说了一遍。
  “老人家,你不要着急,气出病来了我们还有责任,这确实是他各人弄的,我们监狱没得那些非法行为,你还是不要乱责怪人了,好生劝劝你儿子,还有一年多都要出去了,别临到终点出点啥子事”。
  “老大,你这个手手弄成这个样子,以后还啷个去上班哟,哪个单位还敢要你哟!”
  “妈,爸爸,你们不要担心了,还是先弄涛涛回去,一会赶不上进城的车了,我会好好改造的,你们等我和弟弟回家,我们还是枇杷井过得最好的,没得人敢欺负你们。”
  “你也晓得有人欺负我们呀,现在屋头老的老小的小,是个人都敢欺负我们游家,涛涛以后啷个办哟!”
  游老大别过头,抹了一把眼泪,低声支吾道,“妈,别说了,别说了”。而后重重迈开步伐,重又走进牢房。
  游爷爷游奶奶收拾了一下,抱着游涛动身返程,临了不放心,又跑回去跟刚才的狱警说,“同志,我刚才说的都是吓我儿的,我不得去告你们,你们也不要为难他哟!”
  狱警在看当天的重庆晚报,也不晓得听没听见游奶奶的哀求。

  在枇杷井巷子里,游涛一共有3个小伙伴,分别是李船工的儿子李奇,张裁缝的儿子张小全,周大婶的女儿周小雪,大家年龄相差无几,而他是最小的。孩子就是父母的映射,首先模样上就可以体现出,李奇浓眉大眼,目光深邃,双眸霭蓝,头发微卷,活像个混血宝宝,深得李船工的少数民族基因,从小到大都是颜值担当;张小全肉嘟嘟的小脸,眯眯眼夹在肉中间,鼻子塌陷像被人锤过,模样不讨喜好在身材还算高大;小雪落得标致,无奈气质受限,经常帮妈妈看店卖豆腐,成天与三六九等人群打交道,小小年纪就变得市侩变得媚俗,是生活造就了她,也是生活把她变成了她不想变成的样子。
  还有游涛,好像没什么值得说的。
  文化是一种传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惯都是几千年演化而来的,可能你说不出它的起源,但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重庆呀是个江城,依着长江嘉陵江乌江生活,这座城市湿气重,辣椒、花椒、薏仁、红豆都可以祛湿气,如何能将这些食品融合到日常生活里,于是长江流域的纤夫发现也发明了重庆火锅。在明末清初的重庆码头船工纤夫支起锅,将没人要的动物内脏或头、蹄子之类的东西放入锅中,再加以辣椒、老姜等作料煮而食之。不仅祛湿气,还价格低廉,经济实惠,吃得方便热烙,所以受到码头力夫、贩夫走卒和城市贫民的欢迎。
  现在,火锅已经成为重庆的名片之一,它不光是一种吃法,还是一种文化、一段历史、一个标志。
  20几年前的中山路也开了一家火锅店,老板是个异乡人,租了一个100多平大门市,地址就在李船工烟摊挨着不远。那阵的重庆火锅还不像现在这样一份鲜毛肚48一份生扣鹅肠38,现在的一份毛肚那时候差不多可以三两好友火锅饱餐一顿了。新开的火锅店叫“扬扬三拖一”,所谓三拖一(幺)二拖一,是那年头最流行的火锅语,就是荤菜3元一份,素菜1元一份,当然二拖一就是荤2素1。坐拥长江乌江的涪陵人也爱吃火锅,扬扬火锅店开业了生意也还行。
  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张小全帮他爹守着裁缝摊,他爹回去吃饭有客人了他再回去叫他爹,天气实在是太热,小全此刻口渴得紧,他望着街边的扬扬火锅店,突然很想整一瓶北冰洋的玻璃瓶汽水。那汽水他喝过,前不久他爹请自己裁缝厂的师父吃饭时,给他点过一瓶,棒极了,甜津津的橙子味汽水润泽嘴巴里的每一个位置,牙齿也觉得透心凉,滑过舌头时一股蜜意久久停留,喝进肚子里,像把这个夏天所有的美好都喝了进去。客宴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叫上游涛、李奇、小雪,把北冰洋汽水的美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引得几个小伙伴浮想联翩。不久后扬扬火锅店开业了,小全远远的张望,是的那里面的冰柜里就有这个汽水。
  于是这个午后他像赴义烈士般豪迈,扔下裁缝摊,慷慨走向了扬扬火锅店,他的行为动作神态气势都是不可阻挡的,而他运用的却是他的稚气和可爱,他眯着眼用嫩声嫩语的跟店老板说道,叔叔,你可以请我喝一瓶汽水吗?
  扬扬三拖一的老板是个四川宜宾人,开馆子开了好些年,也有几门拿手菜和烹饪的秘诀,听亲戚说川东有个涪陵城,那里的各种各样火锅店还没得自己这种类似的口味,于是拖家带口东拼西凑来涪陵开了这样一家火锅店。他看到小全时还有点喜欢,觉得这小胖墩大方,不怵,是个有意思的小孩。生意好,一瓶汽水算不得啥,但此刻他尤其想逗逗眼前的小全,他说,
  “为什么呀,我的汽水可都是要卖钱的。”
  “叔叔,我特别口渴,我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给我一瓶橙子味的汽水,我一定会滴水相报涌泉恩什么的。”
  “哟,说说你怎么个滴水,怎么个涌泉。”
  “这样吧叔叔,我给你唱一首歌。”
  还没等人吱声,小全就自顾自的唱起来,唱得虽说走调,但童声还是曼妙,很快就引得路人和顾客围观鼓掌,老板很是高兴,大方地给了他一瓶汽水,并嘱咐他两件事,一是喝完了玻璃瓶记得还回来,二是下次饭点还可以来表演,甚至可以叫上小伙伴。
  这条生财之道的开辟让张小全颇为得意,第二天准时准点,小雪、小全、李奇、连同游涛一并出现在了扬扬三拖一门口,像串场演出的江湖艺人,讨口饮料喝。
  但是老板今天就不大乐意了,小孩也多,要天天来的话,一个月下来饮料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呀,没想到自己的一句客套话被小孩子当了真,可硬生生的拒绝自己又拉不下脸,于是他决定刁难一下几个小朋友让他们知难而退。他说,
  “小全啊,叔叔给你们几瓶汽水那是小事,可你也知道,你不能回回都唱歌呀,这打扰了我的顾客用餐,昨天我是看你很勇敢很可爱才给你汽水的,并不是因为你表演了什么才艺。”
  “叔叔,那你说我们要做啥,你才给我们汽水。”
  “打滚吧,不乐意的话就再别来了。”
  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不太懂怎么回事,可也知道地上打滚衣服弄脏了回家是得挨揍的,此刻他们都用责怪的眼神盯着小全。小全很不自在,老板食言就等同于自己食言,这让他以后还怎么树立领袖威信,思索再三,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他躺在了地上开始了滚来滚去。
  他圆碌碌的身影不甚灵活,左一下右一下有节奏的反复滚动着,像一只小皮球。其他几个小伙伴迟疑了片刻,也相继开始在地上打起滚来,不一会周围就围满了人,像在欣赏猴戏,像在欣赏如何扑灭身上的火的行为艺术。而老板则是更开心,开店讲求的就是人气,他在一旁连声叫好,滚,对头,垒,滚,缩,爬,旋,对对对,滚得好。
  围观的人群很快就把这件事传到了家长口中,而对待这件事,大人们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李船工乐呵乐呵地给李奇说下回把汽水给我留半瓶撒,张裁缝甚至假装生气其实带着鼓励地嗔怒斥责,周大婶纯粹管都不管小雪,说管得的哟搞起好耍个嘛,唯一生气的是游爷爷,相比于摆烟摊、裁缝摊、豆腐摊,游爷爷的茶馆似乎更需要亲和力和随和度,更需要和人打交道,更加不能得罪人。但游爷爷异常愤怒,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一把提拉起小游涛,像在拎一只小狗,游涛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被提回家,一进家门,就被爷爷扇了两耳光。小小的游涛从没有见爷爷发这么大火,小时候尿床了奶奶倒是经常揍他,拿着衣架从床上打到巷子口,有一次李船工看到了还说了几句风凉话,被游奶奶一脚把卖小零食的竹盘踢翻,吼道我教育娃儿的时候你莫管,卖你各人的烟。每次爷爷都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这个家从来都是奶奶做主奶奶说了算。
  但是这回,游涛为了要汽水当街打滚,在游爷爷看来是耻辱的屈辱的辱没先人祖宗的,他的老家在涪陵下属的百胜场镇,他戎马半生,30多岁才有了孩子,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当兵太忙没时间照顾家庭,忽视了孩子的教育,现在两个孩子都走上了歧路,他感到无比的自责。所以在游涛的教育问题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插嘴,哪怕游奶奶平时再凶再恶,孙子的教育也是由他来制定并且说一不二。
  小孩子一有委屈就会哭喊,一喊就会喊妈妈,一喊妈妈游奶奶心头就酸就软,一心软就要来拉游爷爷不准他下狠手。游爷爷才不顾那么多,一切触碰到他底线的事情都是不可商量的。游涛后来回忆说,那天爷爷把他屁股都打开了花,他疼得一星期没出门,胖揍后还要他保证再不去做那些丢人现眼的事。
  汽水只是人生中出现的一个小欲望,但在某个年龄段某个时间点某个地方,它的诱惑跟游涛以后人生碰见的遥控飞机、诺基亚手机、宝马6系、有电梯的别墅是一样的,甚至超过了。而以后游涛面对这些,纵使再想要,也不会再在地上打滚了,也不会用类似打滚的龌龊方式去获得了,那一天爷爷教会了他什么叫取之有道。
  因为第二天,游涛家里的冰箱多了一箱汽水,北冰洋牌,橙子味的。

  时间过得很快,游涛4岁了,游老大回来了。
  迎接罪犯回家的,不会是鲜花和美誉,只有戳人脊梁骨的手指和窸窸窣窣的蜚语,周遭人的关心都是隔靴搔痒或客套寒暄的,没有人真正关心你在里面过得好不好,他们还要卖他们的烟缝他们的衣服呢!唯有父母是不会嫌弃你的,他们会用可口的饭菜和新换的床单被套欢迎你重新回来这个家,他们会开导你的过去,共同规划你的未来。
  所以游老大回来的时候,什么跨火盆去晦气放柚皮之类的封建残留繁文缛节就免了吧,他背着包,静悄悄回了家。为了避开李船工的烟摊和张裁缝的裁缝铺,他刻意从巷子的另外一个入口蔡家坡那边走回家的。回到家,他先给父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再抱着儿子亲了又亲,游涛感到莫名其妙,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给爷爷奶奶磕头,为什么要亲吻自己,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游奶奶拍打游涛,说涛涛快叫人啊!游涛木讷地说,叔叔。
  游老大急得流了泪,说没事慢慢来,然后开始收拾东西,收拾自己,收拾一切。
  再回厂里上班是不可能的事了,那年头对劳改犯还是很忌讳的,工作单位都不会要一个有过污点的求职者。于是游老大打算重新学一门手艺,为往后的日子作打算,他首先想到的是做厨师,但是自己年纪大了,跟一群年轻人一起拜师学艺,他受不了这枯燥乏味的学习过程,一把年纪了自尊心也受不了。于是他又开始学车,他想以后开出租车或者开面包车,90年代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大多都选乘公共交通工具,会开车的人不多。
  电视电影里,经常讲到民国时期的黄包车人力车,它们很幸运,因为即使现在它们消失了,还有影像记录证明了它们曾经存在过。你坐过有轨电车吗?你知道面包车吗?
  90年代涪陵有公交车,出租车,和面包车。出租车全都是大众牌的奥拓车,所以人们习惯把出租车叫做“拓儿车”,哪怕涪陵的出租车后来换成了桑塔纳换成了长安天域,人们还是叫他们拓儿车。你啷个来的哟?我坐拓儿车来的 r>  面包车现在也没有了,90年代它也曾辉煌过,满大街都是面包车。那阵的面包车可不是只7座的,驾驶座后面还有一排板凳面向车尾的,车上其他空余处都还可以放小板凳,满实满载一个面包车能坐10好几个人。面包车多是自营,车上一个驾驶员一个收票的,跑环线也跑乡镇往返线,上车一块钱,你要是想坐到终点,得再补交一块钱。
  很快游老大就成为了一名面包车司机,收票的许大姐是老板,面包车是她买的。多年前她追过还在酱油厂上班的游老大,又是写情书又是送水果罐头的。游老大年轻时候帅呀,那时候他还没脱发,轮廓分明,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俗称奶油小生,别说许大姐,就是酱油厂里的好多未婚少女,都会有意无意地多看几眼游老大。游老大这人啥都好,可就是有点外貌协会,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颜控。他打心眼着实瞧不上当时还是许小妹的许大姐,哪怕他晓得许大姐的父亲是国资委的干部。可是许大姐身材不高,还有点五大三粗,实在是入不了游老大的法眼,他甚至都没有正式收过许大姐的礼物接受过许大姐的邀请,一点暗示都没有,好让许大姐彻底死心。
  而真正让许大姐死心的,是游老大和游涛妈妈结了婚,许大姐明白自己的期许也成了水中花,她也就顺从了家里人找了个门当户对的结了婚。婚后她就辞了公职,倒腾服装百货生意,几年后有了原始积累,买了面包车,开始了那年头来钱快又辛苦的跑车生涯。
  游家这些年历经了太多波折,许大姐都看在了眼里,游老大牢狱期间,她时不时会去枇杷井看看老两口和游涛,买些水果,买些玩具,随便磕磕家常,以游老大同事的名义。游老大出狱后,她看着游老大四处碰壁,她也跟着着急,想着如何能拉他一把,于是她劝说游老大考了驾照,开上了客运面包。没有人会雇用一个才考上驾照的司机,除了1996年的许大姐,她张罗着“五中五中”“大东门大东门”“一块钱一个人上车就走”,她的吆喝声总是张扬又刺耳,穿透力极强,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走出来的大小姐,她接地气的吆喝声像是与生俱来,粗鲁和讨价还价一点也不羞涩。正是这吆喝声,给游家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而跑面包后不到3个月,游老大突然说不干了,问及为何,他说,
  我要去把娃儿妈妈找回来,我不能让游涛从小就没得妈!

  去过深圳的人都说,这是一座年轻朝气充满活力的海滨城市。讶一看兴许会觉得这是从正面给予肯定的高度赞赏,其实不然,年轻就是说明它没有历史,轻浮,没有底蕴。少了那些必须有的历史积淀,用政策和金元快速堆砌起来的城市,注定是没有内涵的城市。就像一个毫无文底的市井之徒,妄想一个月之内成为一名国学大师,于是疯狂背读各类古学简介,最后只会生搬硬套,扭捏作态,贻笑大方。
  这个历史上找不到痕迹的小渔村,竟在几年之间陡立成为世界闻名的摩登都市,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中国的经济体系有些奇怪,一座城市的繁荣发达程度,往往不跟这里人民的勤奋智慧有关,也不与这里的资源交通有关,都不是的,而仅仅和一件不应该相关的东西相关——政策。是的,政策。
  政策到了哪里,哪里就开始大富大贵,政策的红章戳到北方就是北方,签字笔指向南方就是南方。当然,中央集权的国家政府特点就是如此,勤劳算个屁,吃苦算个叼,就算你是手眼通天的黄光裕弄你成为阶下囚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另外,地方的发达跟资源(类似中东就是有石油就有钱)跟交通(古往今来都是依据交通方便来聚集人群筑造城市)也没有半毛钱关系。新疆有天然气,可还是一贫如洗;广东湛江陆路水路飞机场都有,可跟它旁边的珠三角里任何一座城市相比,它都不值一提。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当中最为典型的,怕也只有深圳吧。这个从前叫做宝安的渔村,在70年代都还只是座没有太多人熟知的小县城,当政策一到,先是铺铁路,然后成箱成箱的蓝色人民币往这里拉,弄出一副非要将杂草丛生的贫瘠之地人工为鱼米之乡之势。大兴土木,招商引资,于是一座座摩天大厦开始林立,一家家500强外企开始入驻。很快,它就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国际化的金融中心,成为珠三角中最自傲的一角,对“北上广”这第一集团军有着强烈的冲击和觊觎之心。
  再来说说深圳的人群构筑情况。
  香港仅是一桥之隔,可深圳与香港的关系就像珠海与澳门,厦门与台湾一样,有着道不尽的微妙。首先,来深港商都有些与生俱来的自恃清高,这点比台商更甚,只不过他不大喜欢这样标榜自己,也许是在大陆的台商港商有一种历史赋予殖民赋予以及政府赋予的优越心态在作祟,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人的高等人。这现象倒也不难解释,比较他们看到的绝大多数内地人都是没多少文化的打工仔,他们都是来自于农村,也许干过水泥工、木工、清洁工、棒棒,迫不得已才千里迢迢来到广东打工。他们代表不了大陆老百姓的形象,不过可以代表他们自己,一群最能够吃苦的工人。20多年前的广东,对于知识分子和高端人才来讲,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他们则更多的选择留在家乡的事业单位,捧着那所谓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当然,10多20年前的台商港商是凤毛麟角,现在顶多也只算个口音别扭点的外地人了。所以人们一直强调文化底蕴才是社会长久发展的重中之重,这点上江浙人就值得大家学习,从南北朝开始重心南移之后,数千年下来江浙人都是全国经济重心,从没有旁落过。跟华东五市比起来,珠三角充其量也只算个煤老板。英国人说三代富豪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因为贵族首先是从来没为钱发愁过,从出生开始,所以其行为举止,交流谈吐都是高贵惯了的落落大方。珠三角想模仿无疑也只能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了。游涛长大后在珠三角在长三角都生活过,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今天你走在深圳街头,或是在全国哪个景点遇到了从深圳来的人,你可以问问他是哪里人。这可不是明知故问,因为答案会告诉你他们中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深圳人,都是改革之后跟着政策去淘金的投机人士。他们大都喊着建设祖国的口号,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成为这座城市的中流砥柱。是深圳人也不是,倒是用“新深圳人”这一昵称比较贴切。

  游妈妈在深圳过得很难。她是女人,是一个来自中国西部县城已婚已育没有什么特殊技能的女人。
  庞杂的现实面前,她揣怀的信念就像是鼓足了劲向巨龙发起挑战的天真小孩。当一个人下定决心的时候,他总是以为自己做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准备,其实归咎起来,那可笑的决心不过是没有经过萃取的烈火罢了。
  她先是到了深圳龙岗一家电子厂打工,每天周而复始的流水线生活让她看不到希望,虽说一个月多加点班多找些工时,工资能有之前在涪陵百货公司3倍有余,可离游老大4万多的公款窟窿依旧是杯水车薪。相比于日夜操劳,没有希冀才是最可怕的,她当然可以每天忙一点累一点,但是这电子厂厂工的天花板太矮了,想去学习的时间也没有,晋升的空间更是逼仄狭隘,她必须改变。
  她必须改变,如果选择安逸,她还不如就待在涪陵的百货公司,她的出逃就意味着脱胎换骨,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客死他乡,没有第三种选项。
  而后她到了一家小机械商贸公司,转入文职,最开始是库房管理员,工资虽不高但休息时间很多,她报了夜校,学习电脑计算机,学习会计出纳。当一名库管也没让她闲着,每一样配件产品的入货出货,她都认真向工人师傅询问其尺寸功用产地,止回阀传感器油气分离器空滤油滤等等等等。另外她自己还有个小本子,把所有进价售价折扣价都一一记录下来了。相比于绝大多数打工者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游妈妈又努力又仔细。她所做的一切很难很快就有回报,甚至绝大多数都是无用功,但是这看不见的一点一滴,会在日后成倍的反馈给她。
  家里的一切情况她都清楚,她的堂妹小丹会时常去游家看看去枇杷井看看,李船工经常跟媳妇打架、周大婶儿的老公也出去跑船了、张裁缝愈发发福胖得像某种动物、街口开了家扬扬三拖一火锅、游涛上幼儿园了、游老大出狱了、游老大去跑客运面包车了、游老大好像和许大姐好上了……那条巷子这几年的变迁,她都了如指掌。她是想过回去的,但嫁到游家嫁到枇杷井的这几年,使她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她要带着儿子逃离枇杷井,她不能在那个地方过一辈子,她更不能让儿子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巷子里的人身上写满了贪婪、逃避、暴力、市侩、懒惰、狭隘,这些品质会在岁月中潜移默化地嵌入每一个孩子的身上,苦难的生活不会自然停止,无动于衷只会让其一代一代延续,所以她不能回去,她还没有赚到钱,她还没有能力带游涛出来。
  游老大是根据邮局汇款单的地址按图索骥找上门的,当他牵着游涛出现在深圳龙岗工业园区爱南路一个工厂宿舍见到游妈妈时,他们是平静的,是百感交集的。这些年,游妈妈没有回去过一次,她怕她一回去就出不来了,城里人开明,可在一些观念上比农村人还封建,她不能半途而废。而今看到游涛,游涛都已经5岁多了,游涛耸拉着硕大的脑袋,身体却是消瘦得不行,皮肤黝黑粗糙,全没有孩童般的粉嫩,甚至歪着嘴角坏笑的样子都能看到那条巷子的影子。
  他们什么都没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抱头痛哭,一个寻求答案的男人和一个信念如铁的女人,他们很难达成一致,也很难找到平衡点,面对终极问题,他们都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两个人都很难过,最开心的可能是游涛。因为那几天爸爸妈妈带他去了大梅沙小梅沙看了大海玩了沙滩玩具,去了世界之窗看了微型世界玩了泼水节,去了欢乐谷玩了重庆科普中心都没有的游乐设施,还去了友谊城玩了一整天的电动游戏。
  游涛每一天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些都是他在涪陵根本接触不到的有意思的事,他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他的幸福生活将从此开启,由眼前这个刚见面不到半年他得唤做爸爸的男人和另一个初次见面待他却格外深沉的他得叫妈妈的女人共同为他开启。
  临走的时候,妈妈还给游涛买了一个价格不菲的遥控汽车,那辆汽车小巧精致,既可以手动按钮启动也可以遥控器控制,每次出发时,还会发出一声“Rolls-Royce”。
  “明天我就带涛涛回去了,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那好吧,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都说当时你是和一个男人一起走的。”
  “我知道这是李船工说的,他说的不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在涪陵也可以打拼,我们也可以带涛涛过上好日子。”
  “我已经变了,游涛爸爸,我只能跟你说,儿子是我的唯一依靠,为了他我什么苦都能吃,等着吧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他接走,连同你们为我感到的羞耻,一起带走。”
  “那我回去了,我和涛涛在家里等你。”
  “不用等我了,下个月我会请假回去陪儿子,顺便咱们把婚也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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