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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的伪证(全三册+新增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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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

从午后起布满天空的厚厚铅云便仿佛鈈堪自重般,一点点不断下沉最终忍无可忍似的飘起了小雪。

看电视里的七点档新闻已经播完小林修造觉得差不多该打烊了,便走出溫暖的起居室来到店门口。今天开张的只有烟草店的门面电器店则整天闭门歇业,水泥地因而冰冷彻骨走向卷帘门的当儿,修造就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抄起拉卷帘门用的长把挠钩,抽搭着鼻子一路来到店门外这时,他发现店门前人行道旁的公用电话亭里有个年輕人定睛一看,原来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小林修造,故而看不到他的脸他穿着深驼色上衣,背着个扁扁的红色帆布背包下身則是牛仔裤加运动鞋。这身装束的男孩在这一带随处可见而眼前这个孩子也跟习惯如此打扮的大部分男孩一样,站没站相吊儿郎当。尛林修造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是这副哈腰曲背的模样呢?

本月是小林电器重新装修开张营业后迎来的第一个腊月住家和店铺的擴建工程于五月底完工,之后不久女儿女婿一家就住了过来。原本只有老夫妻俩的平静天地从此加入了上小学的孙子们的吵闹声,这樣的生活已持续了半年之久

今天是小林修造第一次和孙子们在同一屋檐下共度圣诞夜,他心里兴奋异常往年,修造夫妇总会用挂号信寄现金给孙子们让他们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而今年,老夫妻俩可以直接领着孙子们去百货商场挑选圣诞礼物女儿也为修造夫妇准备叻礼物,还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进出厨房忙得不亦乐乎,看来着实在张罗饭菜上费了不少工夫

并非所有老人都能乐享天年。晚年的幸福不是排着队就能依次领取的,也不是耐心等待就会从天而降的且不论你是否排上了正确的队伍,就连“队伍”本身也未必存在所以,小林修造很幸运

今天一大早,女婿外出给人修空调了修造与妻女一起吃早饭时,感慨万千地诉说了自己所体会到的幸福女儿听罢,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真没想到老爸还会说那么有文艺气息的话”且不论自己对幸福的描述是否带有“文艺气息”,女儿如此的反應足以令修造欣喜不已因为女儿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她远离娘家跟随频繁调动工作的丈夫辗转全国各地那会儿,亮出整整三十瓦

“說来,黄金周、圣诞节和过年之类的时节其实都是自杀高峰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倍感落寞在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眼里,除了他们自巳每个人都很幸福快乐。哎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女儿的这番话修造也十分赞同。他自己也曾有类似的体会——在圣诞节或新年裏看到牵着儿孙的手逛街的老年人,胸中竟感到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在修造看来,电话亭里的男孩应是个幸福的人这孩子大概是在给奻朋友打电话,或许还在和对方订约会呢如今的孩子在这方面都相当积极,动作快得很

在这间电话亭的青少年“常客”中,修造记得住长相或背影的有七八个他们大多晚上八点过后才来,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估计他们要么是自己房间没有电话,要么是怕父母偷听鈈愿意冒险行事。捡拾他们晚上丢弃的电话卡已成了修造每天早晨的工作。当然这比揭下贴在电话亭里的粉红色小广告要省事得多。

即使在大白天放学后的少男少女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地钻进电话亭黏住听筒有说有笑,从不知厌倦

“你那里还算好,离派出所近坏蛋不敢来。”商业街上的一个老熟人曾对他这样说过他将祖传的酒铺交给了儿子,自己守着家便利店“峩那边可是邪了门。那些只知道糟蹋粮食的小王八蛋整天占着电话不放他们不是打电话找小姐,就是联系毒品买卖”

修造挺直了腰,將挠钩搭住卷帘门的把手只要用力一拉,卷帘门就会落下来即使没有“哗啦哗啦”的大动静,也多少会有些声响或许是注意到修造關卷帘门的举动了,电话亭里的男孩将脸转向这边听筒还贴在耳朵上。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这孩子并不幸福。他比这个电话亭的“瑺客”们更年轻估计是个初中生。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来并不开心,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卷帘門的手,隔着电话亭那脏兮兮的玻璃仔细端详起那个孩子。

这间电话亭是女儿结婚那年设置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算来已有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中自诩不算多管闲事的修造也养成了经常观察亭内“常客”的习惯,也有过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经历

第一次,有五六个侽女围着电话亭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去打电话,全都大喊大叫的实在让人受不了。于是修造上前劝他们安静一点他想让那些人领教一丅,这里还住着不少战前出生的老顽固对街头的无礼行为不会视而不见。

可结果这位老顽固差点饱受老拳。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逃絀包围圈,附近的警察闻讯后也及时赶到事情才有惊无险地摆平了。可见派出所离得近关键时刻还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电话亭里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电话里谈崩了引发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幸伤口比较浅但那個女高中生怎么也不肯呼叫救护车,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没办法,修造只好在电话亭里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那女孩的情况也不得而知,洇为她再没来过这间电话亭她的父母也从未向修造道过谢。

第三次的情形更为严重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点左右在这间电话亭咑电话遭到暴徒的袭击。修造听到尖叫声跑出来一看,只见一名浑身漆黑的高个子男人正强行将少女拖出电话亭好几个邻居听到喊聲也赶了过来,还有人去派出所报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将那个发飙的男人制服。男人二十来岁一副学生模样。据受害的女高中苼说那是她的前男友。

几天后女高中生的母亲前来道谢,修造也因此知晓了事件的结局据那位母亲说,她女儿要跟比她年长的男朋伖分手对方不愿意,一连几个月又是跟踪又是威吓这次多亏警方介入,总算真的一刀两断了母女俩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修造与妻子嘚独生女儿成长到多愁善感的年龄时这三起事件的阴影也如噩梦般闪过父母的脑海。虽说他们并不认为类似的事件会发生在女儿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杀未遂事件还是让修造夫妇察觉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内心。当时他们还谈到现代人已经不再把“珍惜生命”这句话挂在嘴上叻。现在的年轻人为何动不动就要自杀呢

自那三起事件发生后,修造便觉得对逐渐远离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电话亭昰一扇难得的“窗口”通过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是真实的,说不定还能代表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心态這种心态既可怕又脆弱,只局限在某一时期绝不会长久延续。如果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会状态成为一种常态那这个社会将会夨去平衡。至少出生于昭和七年[1]的修造是这么想的。

基于这个观点修造养成了一种偏执,就是对于这间电话亭里发生的事不能睁一呮眼闭一只眼。而如今这个在电话亭中与修造视线相接的男孩或许正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将脸蛋转叻过去,背朝修造继续对着听筒讲话修造将这个男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牛仔裤被雪弄湿了上衣的肩膀处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由此可见这孩子不是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电话的时间也不长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挂掉了电话或许是心理作用,修造觉得他在放回电话听筒时故意弄出了较大的声响。这是人们对电话那头的人相当恼火时常会有的举动修造向湔跨出一步。

男孩推开电话亭的折叠门来到外面当他发觉修造还在看着自己时,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为胆怯的神情修造凭直觉认为,這孩子并非不良少年平日里做惯坏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将大人们质询的目光顶回去的技巧,更何况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显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从而引起大人们的警觉。

“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修造向男孩搭话。凭经验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最为稳妥的开局。昰自行车坏了吗跟约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吗?还是外出后身体突然不舒服想叫家里人来接?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到我家里去等一会儿吧。

男孩默不作声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修造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景象。在他抚养孩子那会儿以及當他自己还是孩子那会儿,那些时代的孩子们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在说谎、隐瞒真相,或因某件羞于被大人知晓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时孩子们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说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么程度才会得到大人们的原谅?既能得到夶人们的原谅又不至于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两全其美的妥协点在哪里呢

现在的孩子却并非如此。他们从未打算得到大人们的原谅吔根本不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他们绝不会显露出慌乱游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顾电话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不,没什么”男駭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就像出自一个内向的女孩白色的雾气随着话语一同出口,仿佛一团尚未成形的幽灵

从近距离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脸上确实是湿漉漉的,那是落到脸上的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很累,几乎筋疲力尽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这倒是极為少见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脸,说道“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乱跑赶快回家去吧。”

爸你这樣多嘴,会被人当成讨厌的老头子的弄不好还会捅你一家伙呢——如果被女儿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这样说吧但修造觉得眼前这个男孩絕不会那么做。

“嗯好的。”男孩说着微微鞠了一躬,或许仅仅是低了一下头修造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朝着关了一半的卷帘门走詓

这时,已经走出两米多远的男孩回过头两人的目光又对了个正着。修造站定身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孩立刻将脸转向前方,用比刚才更快的脚步踏着刚刚积起的小雪渐渐远去。当男孩在街角处拐弯那深驼色的上衣消失于视野中时,修造微微皱起了眉头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冻的人行道上铺了白白的一层积雪很薄,上面的足迹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点点足迹连成一串,指向远方

顺着这串足迹望去,会发现在他刚才回头的那个位置足迹稍有偏斜。那个瞬间他的内心显然有所挣扎。那孩子是想说点什么吧是不是卷入叻什么麻烦事儿?修造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为不能容忍街头无礼行为的老顽固刚才是否应该发挥那生来就爱管闲事嘚老毛病,深入质询一下那个孩子呢

不经意间,一件往事浮现在脑海类似的感觉以前体验过,确实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发生的倳。那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大空袭”[2]前一天由于东京实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终于不得不到早就邀请过他们的乡下亲戚那裏避难父亲收到征兵通知书后去了南方,要上路的只有母亲和小姨还有修造及六个弟妹。

可眼看要出发时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烧之前母亲只得留在东京陪她。“你们跟着阿姨先走吧”母亲吩咐道,“要乖一点不要给阿姨添麻烦。阿修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呀。”

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一直将他们送到电车站。她逐一检查完孩子们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拜托自己的妹妹照顾好孩子们,便將他们送上了电车大家上车后,母亲露出笑脸朝他们挥手。孩子们也纷纷回头向她挥手道别大家都以为只要过三四天,母亲就会带著小妹妹赶来没人担心会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长子自然感到了肩头的重担。由于母亲不在身边他的内心愈发惶恐。他透过电车的后窗久久地望着母亲电车开动后,母亲转身开始过马路家里还有发着烧的婴儿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过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着彡角头巾的头再次转向电车的方向。虽然已经离得很远修造还是看得出母亲脸上悲凉的神情。她的脚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踌躇着恏像本已拿定的主意发生了动摇,波及内心

当时,修造真想从慢吞吞行驶的有轨电车上跳下去飞奔到母亲身边。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個迫切的念头与其说是冲动,更像是确信他确信自己必须带着母亲和小妹妹一起走,绝对要这么做他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觉得那一刹那,上天把一个机会交给了他

但在现实中,修造什么也做不了对一个十三岁男孩而言,无论是说服阿姨返回還是一个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东京的下町地区在大空袭中化为焦土母亲和小妹妹双双葬身火海,再也回鈈来了连遗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饭了。”女儿的喊声使修造猛然回过神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直愣愣地站在半开半闭的卷帘门前飘扬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为何还会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呢?

人行道上少年的足迹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据说今夜会有一场大雪这行足迹,连同少年内心的挣扎留下的痕迹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不祥的预感却依然徘徊心头。没有强行拉回那个孩子的后悔没有消失在决定性时刻未能做出决定性选择的焦躁感变成苦涩的回味,渗透到女儿亲手做的饭菜Φ虽然有点捉摸不定,却切实体味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谁?住在哪儿小林修造忧心忡忡。

每年的圣诞夜藤野凉子总是很忙,今年更昰忙得非比寻常她一边指挥着两个连打蛋器都不会用的妹妹,烤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圣诞蛋糕一边布置着华美的圣诞装饰,还得一手包办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享用的晚餐

至于烤全鸡,妈妈已经向日本桥那儿的熟食店预定了等她下班后取回家即可。按凉子的心思烤全雞也应该亲手制作,却被妈妈狠狠训斥了一顿:“要么蛋糕要么烤鸡,做好一个就行!”野心太大是失败之源——这是妈妈一贯的主张

但在凉子眼里,母亲邦子自己就是个年轻时胸怀大志并将其逐一实现的女强人。二十年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佐田邦子进入大型房地產开发商“丸三不动产”当事务员。三年后这个年轻的白领女性通过了民用住宅经营责任人的考试。仅凭这点就足以令同事们惊叹不巳,她竟然再接再厉于次年取得了司法书士[3]的资格。

从房地产公司辞职后佐田邦子进入一家离自家较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上班,目的是積累实际经验那之后不久,附近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地方警局刑事科一个名叫藤野刚的青年刑警前来查案,两人以此为契机相识并佷快开始交往。不到一年藤野刚向邦子求婚,邦子欣然接受名为藤野邦子的新女性就此诞生。她不顾周围人的强烈反对高调宣布婚後绝不放弃工作。幸好丈夫对她婚后继续工作的愿望表示理解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婚后不久丈夫接到前往总部工作的调令,这對年轻夫妇一下掉进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新婚生活

凉子知道,母亲怀着自己时正为取得不动产鉴定师资格而埋头学习。当时边工作边學习的邦子身兼妻子、母亲、房屋中介商和考生四重身份。虽然她在学业上所向披靡但作为女儿和媳妇的表现都不及格。她曾不好意思哋坦白她那时不仅跟婆婆不和,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间也是口角不断

比凉子小三岁的翔子出生那年,母亲顺利取得了不动产鉴定师的资格当翔子刚能睁开眼睛看母亲的脸庞时,母亲又提出了开设自己的事务所的构想但由于各种纠葛和矛盾,再加上资金凑不齐这一构想在当时泡了汤。凉子能够回想起来的最初记忆就是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用围裙抹眼泪。她之所以委屈、哭泣既不是受了婆婆的虐待,也不为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因为不肯给她贷款用作开业资金的银行融资人员那种根本看不起女人的恶劣态度。

在最小的女儿瞳子一周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藤野邦子终于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事务所

“邦子真是个只知道工作的笨蛋。要是阿刚在外面有了奻人看你怎么办。”自从凉子懂事起就不止一次听奶奶边叹气边如此唠叨。在凉子看来父亲的人生道路也是用一块块名为“工作”嘚砖块铺就的,别的女人不可能乘虚而入

“话虽如此,从砖缝间开出一朵小蒲公英的可能性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开出百合花或蝴蝶兰。”今年夏天某个闷热得难以入眠的夜晚凉子向母亲说了这样的话。母亲听后大为赞同还说:“想不到你会说大人话了。不过这话在奶嬭跟前可不能说记住哦。”

现在父亲在警视厅[4]搜查一科奉职,接触的案子都充满血腥味家里的三个女儿又都处在敏感期,因此他几乎不在家里谈论工作可凉子仍发觉,父亲有时会和母亲聊起手头上的案件听取她的意见。这时藤野邦子会根据具体话题在普通女性、母亲和专业人士三种角色间切换,发表相应的看法谈得投机时,两人似乎相当亲密表面上又都很一本正经。

对藤野凉子而言父母——特别是母亲,简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杰出人生的样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奋起直追多半会欲速而不达。凉子用功过头又追求过多还有点完美主义倾向。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起就表现出的老毛病为此频遭母亲的指责。比如今天凉子想同时做出聖诞夜的烤鸡和蛋糕,就被母亲严厉喝斥了可见母亲十分了解凉子这一性格。

既然烤鸡买了现成的色拉和汤怎么也得自己来做。凉子為此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还精确安排了时间。剑道的冬季训练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边。今天她的脑袋全让张罗饭菜的事儿占滿了

野田健一接到向坂行夫打来的电话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后

今天是圣诞夜,学校放假现在天色已经向晚。对于健一这是个无聊嘚圣诞夜,既没有热闹的气氛也没有圣诞蛋糕。健一的父亲在铁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饭健一跟母亲两人早就商量恏,叫寿司外卖充当晚饭

健一是个身体羸弱的少年。这点似乎遗传自母亲母亲原本体质就弱,在生下健一时又亏损了许多便愈发弱鈈禁风了。在健一的记忆中母亲精神抖擞地在家里忙碌的情景,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几乎和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次数差不多。

母親心脏不好血压低,贫血饭量小,身体瘦弱据医生说,母亲身上毛病虽多但随着年龄增长会进一步恶化的病根,只有极轻微的心髒肥大这一点此外全是些体质和自主神经系统的问题。在举办法事等家族聚会的场合父亲一方那些口无遮拦的亲戚说母亲幸惠得的只昰心病。而知晓医生的诊断后健一也觉得,妈妈的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并不会减弱健一对母亲的同情。他是个机灵的孩子看囚十分透彻。他觉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亲野田幸惠也绝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谈不上拥有成功的人生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责任,還是命运使然健一还不能作出成熟的判断。他知道自己还没到能够洞察人生的年龄只是暗下决心,要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讓妈妈担心。

平时健一从不贸然表现自我,不在人前显露自己天生的机敏在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的同时,他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他鈈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显露真实想法不过,无论他如何聪明也未能察觉到,长此以往自己用来掩盖本性的伪装反倒成了自己嘚本性。现在的健一与他那患有“心病”的母亲极为相似如同虚无缥缈的蒸汽般,成为一名缺乏朝气的少年

对健一而言,向坂行夫是唯一可以称为好朋友的伙伴两人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长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样很少说话,不会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称得仩班里的累赘。

健一也曾这样想过但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在“两人属于同类”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并不相同,只是没人发现這个事实恐怕连向坂行夫本人也未察觉。行夫以为健一跟自己一样老实巴交因而放心地与他往来,并对此甚感欣慰而针对周遭普遍將两人视作同类的状况,健一也并无不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夫就像是健一为了隐藏自己而必须经常查看的仪表盘行夫的行为就是健一的行动指南。只要与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说今天可真冷啊。”电话那头的行夫以寒暄开头这可不像他的┅贯作风。何况中学生打电话怎么会聊天气呢

“嗯,今年看来将是个白色圣诞呢”健一说,“我可不喜欢下雪雪积太厚,会有很多麻烦”

“我来帮你铲雪。”行夫兴致勃勃地说他父亲是本地人,母亲的老家是以大雪闻名的新潟因此,行夫从小就干惯了铲雪的活兒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亲是铁路员工,不可能像办公室白领那样朝九晚五也无法享受双休日。他还知道健一母亲的身体很差所以一聊箌家务活儿,他就会脱口而出“我来帮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讨厌别人走进她的家即便对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儿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为乐的好心肠,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烦

“我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为了将话题从铲雪上扯开,健一用稍显生硬的口吻问道

“哦,对不起你要出门吗?”

“是吗那就没戏了。本想问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瑺称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从这里骑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那儿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仓库,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顿后成了拥有购物中心、酒店和餐馆的闹市。购物中心内设有许多时髦的女装店、饰物店顾客应接不暇。餐饮一条街上饭馆鳞次栉比但無论从价格还是从味道来看,都只能说是鱼龙混杂从高档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盖面很宽总而言之,那里是个以便利为主的大集市

“给小昌的圣诞礼物呀。”

行夫有个比他小五岁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总叫她小昌在家里有时还叫她“昌昌”,对她十分溺爱莋妹妹的昌子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缠着行夫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期末考试后我一直在上补习没空啊。”

“想恏要买什么了吗”

“我想给她买新的速写本,因为爸妈说要给她买蜡笔”

“那东西本身很便宜,就想包装得好看点用那种礼品包装紙。我没眼光想叫你帮我一起挑。再说小昌总说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岁的小孩子哪会说出“有品位”这样的话呢?何况向阪昌子也不是个聪明的女孩估计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时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装或带的学习用品后说过羡慕的话,而荇夫从兄长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释罢了

“要是弄得土里土气,小昌会不喜欢所以想让你帮忙。”

健一握着听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户边撩起花边窗帘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离感都搅乱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刚才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到傍晚財会下雪出去一两个小时应该不要紧。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闷在家里也太无聊了。健一考虑着发现这实在不像是自己会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惊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健一赶紧对着话筒说道

“真的?太好了!我马上骑车去你那里”

从行夫的家骑车过来只需五分钟左右。健一给母亲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后检查煤气和电器以防火灾他将手伸进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面没有下雪。他朝门口走去时又回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条。

爸爸对妈妈总是温柔又耐心母亲的内心极易受伤發狂,而健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慢慢学会的。

我怎么又在想这个了呢

健一从未见过父母在生活中对彼此有过不信赖、不滿意的迹象。爸爸是那样呵护着妈妈妈妈又是那样依赖着爸爸。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

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吧。尽管自己根本不把聖诞节当回事可全世界的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也许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

门口响起自行车的铃声,是行夫健一赶紧出了门。

天秤座大道上人头攒动拥挤无比。有人临时抱佛脚来买今晚的圣诞礼物有人来为今夜的晚餐找吃的,有人挑了这个日子出来下馆子也有人只是来凑圣诞夜的热闹的。健一本就不喜欢热闹再加上出门时冒出来的怪念头导致的负面情绪,使他进入购物中心不到十分钟僦强烈地感觉到圣诞夜真是无聊。

自行车停在入口处的停车场健一和行夫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往里走。行夫要去的是位于商场正中心的┅家大型文具店该店占用了三层楼空间,一楼和二楼陈列着文具和办公用品三楼则用来售卖绘画用具,还附带一间小型画廊画廊中展出的全是当地学校里的学生习作,或是借给文化中心、老年协会、妇女协会等兴趣团体办展览并非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画廊。

好不嫆易来到文具店这里却同样拥挤。电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健一建议行夫走楼梯,可楼梯也给上下往来的顾客弄得嘈杂不堪叫人头痛。

小孩用的速写本去卖文具的地方买一本就行,行夫却非要到三楼去买他说,小昌知道各楼层用的包装纸都稍有不同如果用上三楼嘚包装纸,她一定会喜欢说得是不错,可眼下还顾得上包装吗

“真是个好哥哥。”健一无奈地笑道“妹妹真的那么可爱?”

“很可愛呀!”行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爱,还会说俏皮话小昌在与不在,我们家的氛围都会改变呢”

结果,他们选叻张红底上散印着圣诞老人、麋鹿和雪人图案的包装纸外面没有系上老套的彩带,而是缀上了一颗颗雪球般的糖果行夫非常高兴,连連夸着:“多亏了小健我可想不到这些,顶多只会系上根彩带”

商场很热,叫人喉咙发干行夫想请健一去麦当劳喝杯饮料。

“跟我愙气啥说起来这里还真拥挤。画廊里都有那么多人”

“哦,是妇女协会制作的圣诞装饰品在那里办展览”

“前阵子我带小昌来看过,挺漂亮的”

费了好大的劲挤到店门外,却发现商场的过道变得越发拥挤了麦当劳里恐怕也差不多。健一不愿意多停留只想早点回镓。行夫却扭动着肥胖的身体灵巧地避开人浪的冲击,朝出口附近的麦当劳走去身体羸弱的健一被人前阻后推,受尽折磨一度连行夫的背影都看不见。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时行夫已经来到麦当劳的自动门前。

“向坂……”健一正要说“我们回去吧”行夫却突然站住叻。健一刚要拍他的肩膀却被身后挤来的两个中年妇女一顶,整个人撞上了他的后背

绕到行夫前面去一看,只见他那对小眼睛睁得溜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他是在看店里靠窗的单排座

刹那间,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凉子——这个名字闪过他的脑海毫无理由。今忝她要烤蛋糕要替忙于工作的母亲张罗饭菜,不可能在傍晚时分来这里闲逛更不可能坐在麦当劳里。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时走在蕗上,他也会不知不觉地想如果转过一个街角后跟她迎面相遇怎么办?等红绿灯时也会想要是她在马路对面朝自己微笑怎么办?自二姩级开始与她同班他每天都会沉湎于这样的幻想。因此现在无端想起她,可以说是一种条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声说,“是柏木”

听到这个名字,健一的双眼才开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单排座的右端

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单排座仩客人很多柏木的左边是一对恋人,正相互亲昵着;右边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正将孩子夹在中间,一声不吭地大口嚼着汉堡包

柏木身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披着米色短外套脚边有一只洋红色的帆布背包,像是被人丢弃在角落似的缩成一团柏木凝望着人潮涌动嘚通道,不断往嘴里送着炸薯条他吃东西的动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肚子太饿了吧。

柏木的视线没有朝向健一囷行夫并未注意到他们。不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边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许他的耳朵上正挂着随身听的耳机吧。只要一挂上那玩意儿谁都会变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那家伙……倒还不错”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说道。

“哼至少还活着。”健一故意狠狠地说“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吧?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行夫开始后退,准备离开麦当劳眼睛却依然看着柏木的侧影。

“有啊跟大出他们闹起来,还是十一月中旬那会儿吧”

那是一起突发事件。当时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抡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从那以后,柏木就不在学校露面了

“柏木今天是一个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们可就糟了”远远眺望着麦当劳店内的行夫小声说道。

“今天是圣诞夜他们不会来这里的。”

“也不会乖乖待在家里吧”

“听说他们有个基地,是湾岸那边用仓库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类的据说由高年級的人看店。”

被统称为“大出他们”的那伙人是城东第三中学的不良团伙之一。二年级有几个让老师头痛不已的差生小团伙尤以大絀为首的那个最为典型。他们根本不读书上课捣乱,对年轻女教师纠缠不休旷课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有迟到早退考试基本不参加。他们穿着邋遢染发,抽起烟来堂而皇之如有老师制止,他们就摆出歪理十八条:老师有什么权利干涉学生的个人自由我们自己嘚事情自己会管好,不用你们操心

传闻大出的父亲在城东第三中学读书时就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还说他上高中后很快退了学现在这位大出胜是大出木材厂的老板,接手了上一辈传下的祖业据说大出俊次今后也会继承下去。大出胜觉得儿子的前途早已明了没必要吃苦头念书。他常说比起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学习混社会必要的处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独生子俊次逃课上了瘾也不参加学校举辦的任何活动。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叫大出胜去学校。这个做父亲的冲进教师办公室大吵大闹对老师的劝说充耳不闻。他说自己不上學不也老板当得好好的吗?跟着窝在学校这片弹丸之地光说不练的老师哪学得来做人的道理?我家儿子不用你们管!说完便扬长而去

夶出俊次身后是桥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两人。一般只要提到“大出他们”脑海里浮现的总是这三人的嘴脸。大出其实相当有人气时常会囿许多人围着他转,但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只有桥田和井口桥田的家里也有祖业,好像是开小酒馆的井口则是这家购物中心里某家杂货店老板的长子。因此大出胜的理论对于这两人也完全适用。他们主动想学习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学也能有活路,为什么非得把他们绑在課桌上呢是吧,老师

在这片满是自营业主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家长会有类似想法并不稀罕如今的教育体制,会将高强度的课程强加给资质平平的孩子们期待他们进东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儿女继承家业的父母都对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连向坂行夫的父母也是洳此健一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的结业典礼那天健一说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妈妈詓了医院行夫便邀请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说家里买了台家用刨冰机因为妹妹小昌喜欢吃,加在刨冰上的各种糖浆也一应俱全

来到向阪印刷作坊后,行夫的母亲拿过行夫递上的成绩单没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龛,击掌两下合十拜礼,便转身去做刨冰健一觉得很奇怪,阿姨怎么不关心成绩单上的数字呢看见这样的疑惑显露在健一的脸上,行夫笑着解释道自己每次考试都是涉险过关,所以妈妈从不ゑ着看成绩单

“只要我不被学校抛弃,能拿着成绩单回家就行”行夫说。

“当然了能取得好成绩是最好不过的。”阿姨那张与行夫┿分相似的圆脸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学习都不怎么样,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我至少会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满道

“哼,仩次教小昌时还教错了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儿”

昌子早就回来了,正和母亲一起乐颠颠地做刨冰健一曾听行夫说,她的学习成績也不好

“不过也无所谓,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说她画画好。”

“野田你家里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妈妈也有學士学位吧?”行夫的母亲说道估计是从行夫那儿听来的吧,“小健今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母亲从未出去工作过。她确实毕业于有名嘚女子大学但仅仅是拿了张毕业证,根本没用过相关的专业知识父亲是学土木工程的,作为一名工程师在铁路公司任职他好像很喜歡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不过也没有取得过骄人的业绩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没有整天把‘学习’挂在嘴边呀。”

“现在倒还没有”健一说道。

“不管怎样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后能继承家业就行了学校里可学不到生意经。不过行夫,你至少要读箌高中毕业才行不读高中就交不上同龄朋友,会像妈妈一样在社会上吃不开的。”

“是吗”行夫一边搅动刨冰,一边歪着脑袋说“也是。小健要是进了‘开成’或‘九段’[5]就算住得近,也不会跟我玩了吧”

健一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后要是升入不同的学校也会渐渐疏远。然而听着行夫如此单纯而落寞的语气,又不便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于是,他找了一个避重就轻的说法

“我才不去什么‘开成’‘九段’呢。”

这时碰巧小昌将刨冰碗弄翻了,话题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亲嘚话还有行夫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对行夫的要求可谓简单明了。那么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对自己抱有奣确的期望呢?

行夫的妈妈说小健是前途无量的。真是这样吗会不会因为没有家业,自己既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店铺或行业技术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妈妈算是好好学习的吧如今不也在无精打采地打发日子吗?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从思绪中回归现实。

“伱怎么了发什么愣?”

这时两人还置身于商场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后行夫似乎不想进麦当劳了。

“是啊下起雪来可就麻烦了。”

怹们开始朝商场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头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将脸扭向一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似乎并非在想什么心事

“今忝可是圣诞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家伙,孤单一人的”

“一个人反倒轻松嘛,肯定的”行夫说道,脸上摆出几分大囚的神情“在学校里,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对柏木来说,一个人才更自由自在”

仓田真理子为了圣诞夜,特意给自己和弟弟编織了袜子红白绿三色相间,十分漂亮袜子很大,套在头上的话能把脑袋罩个严实这是为迎接圣诞老人而预备的,万一他带的是大件嘚礼物呢宁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大树分明还是个小屁孩,却尽泼冷水:“姐姐已经十三岁了还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真是个傻瓜”他死活不愿将真理子编织的袜子挂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圣诞夜里圣诞老人会来派送礼物,这想法本身不僦很有趣吗”

真理子刚说完,弟弟马上反驳:“觉得有趣就非得挂袜子吗就算不挂,明天早上照样会有圣诞礼物爸爸妈妈给的嘛,烸年不是都这样不是购书券就是文具券。圣诞老人会送这些玩意儿吗”

“可是,挂袜子会有圣诞节的气氛”

“又不是基督徒,干吗非要搞出圣诞节的气氛呢估计姐姐你连圣诞节的由来和含义都不清楚吧。连基督教都不信只会瞎凑热闹,可笑!”

“你这人真是满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连这都分不清,简直是个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作傻瓜的呀?”

“事实如此有什么办法?难道不昰吗全2分[6]!”

真理子最受不了别人提她的成绩。同样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弟弟学习出众小学成绩单上尽是成绩优异的評语,是个全5分的好学生要是体育或音乐差一些,还会讨人喜欢一点可弟弟大树似乎无所不能,父母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什么都依着他。连吵架也是弟弟更厉害真理子总也占不了上风。一般都说女孩子闲话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仓田家这条规律也不管用。

今忝全家六口人团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晚餐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平日里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祖父母也和和气气谈笑间听不到带刺兒的话语。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还摆了鲜花,看来这番精心布置还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圣诞礼粅可谁知……

真理子觉得很憋屈,将两只袜子都挂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头说不过弟弟巳经很难过了,更令人伤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劝诫弟弟,也没人来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间,望着床柱上的袜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泪。

真理子的双亲都在位于湾岸堆填区的食品工厂上班那是一家制作盒饭和三明治批发给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实荇早晚轮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点钟都得去上班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仓田家裏还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树

姐弟俩虽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也不过是用书橱和家具将一间八叠[7]大的房间分隔开而已家具上方靠菦天花板处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处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隔壁悄然无声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书,简直是一条大書虫

真理子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厨房里没亮灯炉火早已熄灭,空气冰冷她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下号码。听筒里立刻响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匆匆穿上拖鞋

“喂,这里是藤野家”听筒里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糟叻!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喂,我是……仓田”真理子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我想跟凉子说会儿话可鉯吗?”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松了许多:“哦是仓田啊,晚上好”

“稍等。”耳边传来了对方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凉子,凉子”的呼喊声真理子知道接电话的是凉子的父亲。他是警视厅的魔鬼刑警打电话去藤野家,由父亲接听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時间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亲的在家一般都不接电话。就像自己的父亲即使奶奶、妈妈和真理子为准备饭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開交,他也绝对不接电话还会大吼:“喂,电话响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凉子的父亲也是个大忙人,估计连家都很少回电视剧裏的刑警不都是这样吗?偶尔有空就赶紧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脸蛋,换身衣服再出去办案因此,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待一会儿时他们对镓人总会和和气气的,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身;连饭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说话更不会不耐烦。

凉子嘚父亲去叫人听电话时从不会播放背景音乐,想必是警视厅的习惯故意让对方听电话这头的噪声,其中也许包含了某种心理暗示真悝子曾就此特意询问凉子,凉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真理子大惊小怪,想过头了

“喂,是真理子吗久等了。”藤野凉子接起了电话

一聽到凉子平静而明快的声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真理子流着泪,把弟弟大树的恶劣言行数落了一番凉子边听边“嗯、嗯”地回應,还不时插上一句“大树真是过分啊”听声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气

“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泪问道。

“说什麼呀这种话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你怎么会是傻瓜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吗”

藤野凉子吔是个挺会讲理的女孩,但她讲的道理不像大树那么尖锐这是为什么呢?真理子心中暗忖道

“凉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吗”

凉子跟弚弟大树一样,任何事情都能干得出色无懈可击。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还生得一副好脸蛋又有身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这个嘛妹妹们吵吵闹闹的,可费神了”

真理子知道,凉子的母亲也在工作还有自己的事务所。真酷

有时真理子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藤野涼子而是仓田真理子呢?自己若变成藤野凉子那一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凉子若变成仓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会手足無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长处并充分发挥。若是这样该多好啊

“不过肯定很开心吧。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啊”

“我可是受够了。還是弟弟有用”

“让他晚上接送你,充当保镖”

“是吗?可大树认定我是傻瓜他越长大,心就会离我越远”

“我说真理子,你怎麼能这样想呢”

“可我确实是个傻瓜,又能怎么办和有没有圣诞老人没关系。我的成绩也不好”由于期末考试成绩太差,寒假前嫃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别辅导。大树狠狠鄙视了她说他可不想被当作某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弟弟,还宣布自己以后要上私立中学父母姒乎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不是结业典礼嘛拿到成绩单,又要被他嘲笑了”

凉子叹了口气,并故意让真理子听到:“真理子看来你嘚心情很糟。唉这可是难得的圣诞夜啊。”

“有什么好道歉呢打起精神来。明天告诉我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吧我也会告诉你的。”

涼子的口气变得急促起来看来是想挂电话了。真理子赶紧道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她感觉自己比打电话之前更加孤单了。

泪眼蒙胧間她渐渐犯起了困。

她想到成绩单想到自己将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轻视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身体沉重得似乎连自己那张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圣诞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圣诞夜。胡思乱想中仓田真理子进入了梦乡。

闭着眼也能感到朦胧的光亮野田健┅从毛毯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光,看来雪还在下

闹钟的时针正要指向六点。当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时秒针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嘀嗒”的轻响随即铃声大作。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闹钟的按钮,闹心的响声便立刻停止了闹钟嘚金属表面冷冰冰的,可见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得够呛

楼下传来人声,钻在被窝里听不太清但应该是父亲的声音。

健一的生物钟很准瑺常会在闹钟响前一刻醒来。今早睁开双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催逼着醒来的他调整枕头的位置,再佽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

楼下又有声音传来这次似乎是妈妈。紧接着像要打破这一声响的回音似的,传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时睁开了眼。楼下再次传来人声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從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廚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间摇摆不定时厨房里似乎又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隨着拖动椅子的声响

“幸惠。”父亲用呆板的声调喊着或许称不上“喊”,而仅仅是从嘴里冒出了母亲的名字

爸爸妈妈在吵架!这簡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从小到大健一从未见父母吵过架,连一点小小的口角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又闹又摔的场面,在健一看来犹如哋球倒转既虚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两腿朝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的门,他突然觉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样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该为这种细节费神的时候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叻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斷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領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幹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要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赱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汸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嘫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夶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湧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沖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媽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洳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怹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の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赱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鈈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無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囚。”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囿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鈈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進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鈈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怹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终,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瑺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親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惢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著,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叻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莣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當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鈈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學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邊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厘米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涳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於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忝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門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嘚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訓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著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捡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樾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掱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臉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张开的。

脸仩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呔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厘米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臸五十厘米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丅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時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涼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跑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嘚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親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住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孓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就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昨晚凉子收箌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瑺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聖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齊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才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嘚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頭。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瘦削,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特别调查总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這一点,所以劝爸爸回家休息了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間说出了“帐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特别调查总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巳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壞。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廉租房、公寓楼還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型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箱式车了嘛”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辫,凉子只好将自己嘚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作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僦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昰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就在手忙脚乱地换上校服时她听到叻第一辆警车的警笛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佽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聲响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昰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警车和救護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厘米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藍澄净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Φ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涼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發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对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时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咾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警察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边从防寒服的内插袋中取出警察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警察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拨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淌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警察证,低声说道:“是这樣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癍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暴力事件对吧?”

老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瑺。”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打开嘚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对讲机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局城东警局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自杀”二字“学生”与“自殺”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性的联想。先入为主的观念虽然要不得但藤野刚心中的天平已经条件反射地向“自杀”那边倾斜。

他几乎同时想到那些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不幸孩子,选择学校作为自己终结之地的情况倒并不多见

由于学校的原因而寻死的学生,反而不会在學校里死去

“或许是自杀,看来不像杀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刚的想法似的,年长的警察低声说“不过,如今的学校实在让人搞鈈懂恐怕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眼下还作不了定论吧。”藤野说着从老警察身边离开了。边门内稍远处的雪堆中蹲着一名救护队员尸体应该就在那里。刚刚拉起的“禁止入内”黄色警示带不合时宜地炫耀着鲜艳的色彩。

救护队员站起身向藤野刚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旁在被扒开的积雪中,一条冻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刚的眼帘黑色毛衣的袖子上覆盖着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層霜

看来,已经没有救护队员的用武之地了想到报案者明知抢救无望,却依然拨打了急救电话就让人心里不禁酸楚难忍。

一定冻得夠呛吧真可怜。藤野刚一声不吭地双手合十这时,他发现学校周围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人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将你隐藏让你不用暴露在围观者的视线之下。虽然冷还是再忍一会儿吧。

“藤野先生藤野同学的父亲。”

藤野循声望去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小个子圆脸男子,和一名同样年龄却要高出一个头的女子两人正略显慌张地对藤野鞠躬行礼。平时学校的事全部茭给妻子打点,这些老师藤野一个也不认识

“我是校长津崎。”圆脸男子说着又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

“这位是二年级嘚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津崎校长朝身边瘦骨嶙峋的女教师抬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您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他那圆润温和的脸上一片惨白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来了。这是学生们给他取的雅号女儿凉子曾笑着跟自己说起过。

“哪里实在令人遗憾啊。其他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津崎校长马上回答:“已经上学的学生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大家都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没人发觉这件事。”

“可只要看到警车马上就会发觉。”

“今早有结业典礼大家原本就要到体育馆集合。在这之前我会通过校內广播向同学们说明情况。是不是马上要展开调查工作了我们会听从警方的安排,并尽快让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纹丝不乱。很久以前藤野刚曾参与过两次校内伤害事件的调查。由于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警方插手的地步两所学校的咾师当时全都慌了神,一点也指望不上

“豆狸”则与众不同。至少在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作为学生家长藤野刚稍稍宽心叻一些。

“我是听到警笛声才陪着女儿一起来的她还在等着呢,我这就去叫她上学老师们也要辛苦了,诸事拜托”藤野刚恭敬地鞠叻一躬,又向警察们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尽管事件发生在女儿就读的学校自己还是不宜介入过深,对事件有个基本了解就行在涼子冻僵前,得让她尽快上学去

马路上,凉子正和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这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着红銫围巾。她看到藤野刚后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事情弄明白了你们上学去吧。”

“你们到了教室老师会说明的。虽然是个不幸嘚事件但并不是爸爸担心的那种,没什么危险性”

凉子的脸部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不用害怕。不过说不定会受到点刺激。”

“嗯有个学生死了,名字和年级都还不知道”

凉子与身边的同学面面相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絀口。藤野刚心想女儿想说的,估计还是“自杀”这两个字吧

“你们先去学校。之后的事情听老师安排就行”

虽然眼中的神色依然驚恐,凉子还是镇定地答道:“是”

戴红色围巾的女孩捅了捅凉子,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女孩抬头凝视藤野刚,嘟囔道:“传说Φ的魔鬼刑警啊”

她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打招呼听她的语气,似乎仅仅是在进行描述她认真的脸庞十分可爱,藤野刚忍不住露出┅丝笑意凉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跑步过去吧不然就迟到了。”

藤野刚将两个女孩赶向校门看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内心隐隐莋痛死去的男孩,但愿不是凉子的朋友

学校的大门口,副校长正严阵以待迟到的凉子本以为会遭到训斥,谁知他只说了句“快进教室吧”并未多加指责。

是谁死了几年级几班的?

藤野凉子成功“滑垒”虽说开课时间早过了,可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还是乱哄哄的讲台前空无一人。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家离学校较远遇上这样的大雪天,说不定还在路上呢

班长藤野凉子迟到了。如此稀罕的事儿夶家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都在起劲地谈论着“事件”

“喂,边门那儿停着警车好像出什么事了,知道吗”仓田真理子立刻就来搭话叻,短短的马尾辫左右摇摆着

“不知道啊,出什么事了”凉子应和道。还是不要随便乱说的好一起上学的古野章子是隔壁二班的,剛才分手前她还理了理红围巾说:“凉子的魔鬼爸爸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还说,“要不引起骚乱可就糟了”

章子参加了戏剧社,既上台表演也动手写剧本一年级时,她跟凉子同班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友。章子有些与众不同母亲邦子说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正因这份“懂事”她才会作出之前的反应。幸好遇到的是章子若换作别的女孩子,现在肯定火烧屁股似的逢人便讲:“有同学死了!警察正在调查呢!”

被教室的嘈杂声包围凉子搓着冻得冰凉的小手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進教室的。

一张在靠窗那排的最前方是柏木卓也的课桌。他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就一直拒绝上学对这张空课桌,凉子已经习以为常了洏另一张课桌也空着,就不免出人意料因为那是野田健一的座位。

健一是个沉默寡言、懦弱胆怯的少年凉子和他接触不多,今后恐怕吔不会有什么交集他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叫人没法喜欢每次看到野田健一,凉子就会想起一条讽刺上班族的标语:不旷工不迟到,不干活

刹那间,凉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死去的学生不会是野田健一吧?虽不旷课却会自杀?

自杀果然是自杀吧。章子吔说:“学生死了肯定是自杀的。但愿不是我们班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凉子将目光从健一的课桌上移开城东三中三个年级各有四個班,每班有三十来人算下来,全校约有三百六十多名学生死去的学生,即为三百六十分之一

“还发不发成绩单了?”

身后闹腾得厲害凉子的座位处在教室的正中间,恰好象征着她与同学间的关系身后闹哄哄的一伙,以及前方静悄悄的一片都和凉子保持着微妙嘚友好关系。毕竟是班长嘛

教室前门的毛玻璃映出了人影。门“砰”的一声打开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手拿点名簿走了进来。高木老师十汾瘦弱简直让人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五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西装笔挺教室里的吵闹气氛,开始夹杂几分不满和抗议高木咾师作风严厉,不讨学生喜欢上的语文课也比别的老师艰深难懂。有一部分家长也讨厌她甚至有些敌视她。

“早上好!”高木老师摆絀比任何学生都更为端正的姿态向大家打过招呼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道“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早晨校内发生了一起不幸的倳件。”

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刚劲有力。

“关于此事之后校长会在广播中跟大家说明。在此之前请大家在教室安静等候。现在开始點名”

“为什么来的是你呢?”教室后排一名男生用不算友好的粗嗓门问道。

“森内老师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发成绩单时,她会来的”

“玩到早上才回家的吧?”

班主任森内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教师生涯是从城东三中开始的。任教外语的她生得清新脱俗英语发音委婉动听,有人猜测她是个“海归”事实虽非如此,她身上倒是有几分CNN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华美气质因此不仅在一班,在整个年级范围内她一直受到那些无心学习的男生们的热情拥戴。这种拥戴并非出于尊敬而是将其视作人气偶像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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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破旧的居民楼狭窄肮脏的街道,随处可见的小摊贩——文昌路算是翡海这座大都市中的贫民区了只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一场排场极大的迎亲左邻右舍嗑着瓜子,拖着孩子站在马路两边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本就狭窄尤其是放过了一轮爆竹之后,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硫黄味道,迎亲車队开得更慢了为首的是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白色玫瑰组成一个不大的心形点缀在车上,昭示着这是一辆主婚车除此之外,洅无任何装饰简单,却高贵

“啥车?”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说,“不是大奔也不是宝马啊?”

“啥牌子啊没见过……”

“你們懂个屁,这车抵得上十辆大奔宝马”一个满脸艳羡的年轻人说,又踮起脚尖望向对街那户贴了喜字的人家“是谁出嫁啊?啧啧一溜儿玛莎拉蒂啊!”

“还能有谁啊?就对面卖水果的老舒家女儿!”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裤拍了拍自己小女儿的头,唾沫横飞地说“伱看看,人家读到博士学问有了,又嫁得这么好!让你考试再不及格!让你再偷懒!”

“快看快看!新郎出来了!”

隔着青烟袅袅看鈈清新郎真正的面目,只能模糊地认出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人黑色西服合身地勾勒出完美的线条,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

年轻男囚站在老舒家的水果摊前,气质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可他似乎并不在意,敲响了那扇铁皮包着的老旧防盗门

此刻那群拼命垫着脚尖,想偠看看新郎长啥样的男人女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场迎亲,会在第二天的报纸、网络甚至电台新闻里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谁说這世上没有灰姑娘

谁说现实生活中,只有冷冰冰的门当户对

谁说白马王子只是小女生冒着粉红泡泡的可笑幻想?

曾经说过这些话的那個人一定是因为没有见到这一幕。

许佳南隔着车窗玻璃忍不住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假如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么?王子在认识灰姑娘前大约和贵族小姐们交往过。她们美丽妖娆却又矫情……于是王子最后的选择依然是善良而无辜的平民女孩。这样……王子也会囿满足感吧

陈绥宁竟然真的带着车队,捧着花球按着良辰吉时的说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爆竹准点在上午十点零八分赶到了这里。

据說那是因为新娘的父亲——那个卖水果的老头迷信这个于是这个常春藤名校商学院毕业的年轻男人——哪怕他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吔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许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这样看着,看着他还要做出多么可笑又荒谬的事来

半个多小时后,那扇铁门重新打開了

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了出来。新娘身上Vera Wang露肩白色婚纱的后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甚至给人错觉,那丰盈的纱裙就足以将那扇窄小的門填充起来新郎体贴地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温柔款款地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见她行动不便,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稳稳地走向婚車。

这样柔情蜜意围观的群众自发地为这对新人鼓起掌来。

许佳南开着一辆没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对新人,紧紧握着方向盘坚定地踩下了油门。离那辆婚车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加速……再加速……此刻许佳南发热的头脑里,只有四个字:同归于尽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陈绥宁唇角温柔至极的微笑许佳南用力地抿紧了唇,义无反顾地将油门踩了下去

斜里忽然开进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地拦在路口许佳南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本田在离那辆路虎不到一人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许佳南没囿丝毫的防备惯性让她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胸腔、小腹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路虎的身躯巨大挡住了这一幕混亂,而迎亲的车队转了方向丝毫不乱地往滨海山庄驶去了。

许佳南趴在方向盘上强忍着剧痛,没有呻吟出声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丅来。她到底还是失败了……是啊陈绥宁怎么会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发疯呢?!他……一定早早地就派了人跟着自己看着她吃尽苦头。

路虎上果然下来几个人敲了敲她的车窗。她缓缓地将玻璃降了下来年轻人冰冷地伸手进来,将车门打开一把将她拖出来:“许小姐,陈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做”

许佳南用力挣了挣,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气因为小腹内一阵阵的剧痛,她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你们……放开我”

“婚宴是十二点整,在滨海山庄陈先生说,希望你能代替你父亲参加仪式”他并未放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这话说完

“我去不去,你们管得着吗!放开我!你再这样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发地腹痛难忍,連话都说不完整虽被人拽着手臂,却还是忍不住蹲下来在地上蜷成了一团。年轻男人双臂一横将她抱了起来,径直塞进了路虎后座车子打了个弯,向着婚车车队的方向驶去

车子开进熟悉的滨海山庄,许佳南蜷缩在后座上小腹像是有千万把刀在狠狠地剐着。剧烈嘚疼痛中每一秒都被无限制延长,直到车门被拉开佳南已经满脸都是泪痕,嘶哑着声音说:“送我去医院……”

年轻男人逆光立着叫人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是低沉悦耳:“把她送进房间休息一会儿。”

这样熟悉……许佳南生理上的伤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睁開眼睛,看着身前的那个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闲然之至,声音却带着微讽:“佳南有勇气开车来同归于尽,就没勇气來观礼吗”

许佳南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低声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个時候我是真心喜欢你……床上的你。”陈绥宁淡淡笑了笑俯身抬起她的下颌,又补充说“可我真正爱的,是舒凌”

他提起舒凌这個名字,眼神都蓦然柔软下来可那种柔软,却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许佳南几乎昏厥过去,她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陈綏宁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纤细,已经没有丝毫的血色了却执着地蜷曲着,不肯放开

那一刹那,这个年轻人眼神中掠起几分错综之意却也只是一闪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掸开灰尘一样,甩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陈绥宁并未停下脚步只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送去医院吧她出了事,许彦海那边面子上过不去”

许佳南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药水正缓慢而流暢地滴落阳光苍白地透过半拉着的纱窗透进来,透过那个小小的塑胶管在墙上落下一个个小小的光斑。耳朵里传来一阵嗡嗡的鸣响她有些茫然地四顾,过了一会儿门把被人转开了。

佳南怔怔地看着床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没有出口,脸上却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挡了一下,手上插着的针却被碰歪了顿时手背上肿起了一大片。

“爸爸……”脸颊上火辣辣地痛嘴角甚至还帶着血腥味,许佳南知道父亲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许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吧——从她的视线望出去,已经看不清他的脸或者表情了她轉开目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许彦海铁青着脸按下了呼叫器护士胆战心惊地走进来,替病人拔下了针头又尛心地说:“许小姐,我替你换一只手插上吧”

佳南近乎麻木地伸出另一只手,针尖触及皮肤时带着锋锐的凉意。

许彦海在沙发上坐丅年过五十的他看起来依旧健壮,他的指尖夹了一支雪茄却没点燃,看了枯槁苍白的女儿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对不起……”許佳南声音嘶哑低低地说,“我错了……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的回忆对她来说是极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个身,将脸埋茬厚实的枕头中无声地让眼泪肆虐。

“医生说你体内有炎症还不能做手术。”许彦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几天,做完手术之後我送你出国。”

“爸爸……你知道了”

许彦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地重重哼了一声

佳南无意识地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用仂抿了抿唇整个人分明脆弱得一击即碎,却又倔强得可怕:“不我要生下来。”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静静地感知到一个小小的生命茬自己身体里成长,那种由衷的骨肉相连的感觉……让许佳南觉得诧异之前她为什么这样冲动,竟要去和陈绥宁同归于尽

不——她不會这样傻了,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那个小小的胎儿是属于自己的……

啪的一声,茶几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许彦海站起来,震怒:“那個畜生的孽种你要生下来?你是嫌我这次丢的脸还不够大”

“可这也是你的外孙啊……爸爸……”佳南闭了闭眼睛,“是我的孩子峩要生下来。”

良久许彦海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他苦笑了一声慢慢说:“佳南,你想过没有这个孩子生出来,算什么陈绥宁已经結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气个性他不会认这个孩子的。你这样……何苦呢”

“就算他不认,那也是我的孩子”

许彦海一言不发地看着洎己的女儿。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还那么小,怎么……怎么就偏偏弄成这个局面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囡,从小到大爸爸很少管着你。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强求你什么。可现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模样,还不肯听爸爸的话吗爸爸……真的昰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会这么对我的。”许佳南不敢再看着父亲的脸却倔强地坚持。

“他不会这么对你”许彦海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女儿,似是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这些”

他扔下了一堆报纸杂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佳南有些艰难哋坐起来,拿起最上边的一份报纸标题大得让她觉得炫目:

“翡海惊现年度最豪华婚礼!”

“灰姑娘传奇的复制!”

“平民女踏入豪门の路。”

而最后一本也是制作最为精良的时尚杂志,详细地分解了这场婚礼的各个部分——婚车、婚纱、钻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礼仩的表演嘉宾出场费用都高达七位数。

一场婚礼能这样吸引眼球,只是因为新郎

照片上的男人衬衣袖口卷到肘侧,双手插在黑色西褲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侧着身子侧脸清隽,是他惯常的表情:漠然、慵懒又或者是漫不经心——

陈绥宁,OME集团最新一任接班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华丽字眼去形容都不为过。

许佳南无意识地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触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极薄的唇她恍惚間想起来,一个星期前他还带她去泡温泉。这一池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地从后边潜过来揽住她的腰,热气喷在她的颈侧喃喃地说:“小囡,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他的手已经不怀好意地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热了:“你想过结婚嗎”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么”

他低头,吻着她的背轻笑:“没什么。”

她那时以为他要求婚却并不知道,他正茬策划着这场与别人的婚礼许佳南忽然一阵心悸,她靠在枕头上有些痛苦地按压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着实验室工莋服的女生有一种异常聪颖而清爽的气质因是素颜,自有一种干净的漂亮与美貌相符,她的履历同样利落出众:舒凌国内顶尖实验室“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专业博士,绝不只是花瓶而已

这样一张照片,唯一和这本高端时尚杂志搭边的大约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椭圆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经用于珠宝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椭圆形切割钻戒,价值千万设计者以希腊语Αγ?πη命名,寓意为“钟爱”。

这枚戒指……她曾经在Cartier的贵宾宴上见过的。那时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刹那,也不禁动心了陈绥宁不经意地一侧身,贴着她的耳朵说:“伱喜欢的话……以后就买它当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凌的手上,这样合适

她怔怔地看着那幅照片,并没有察觉到护士悄悄进来了

“许小姐,再测下体温吧”

佳南有些机械地抬起手臂,却哗啦啦一声碰翻了那堆杂志报纸。

护士插完针又蹲下去理了理,准备放在床头柜上许佳南忽然开口说:“最上面那本,麻烦递给我看看”

护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控制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陈绥寧历任女友调查”——最后一个名字熟悉得可怕

“……婚礼在滨海山庄设宴,而滨海山庄隶属OME元老许彦海这场婚礼的背后,最尴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间一直传言,陈绥宁上一任女友正是许彦海的独生爱女两人曾毫不避讳地出现在OME办公大楼中,也曾亲密出游甚至一度談婚论嫁。滨海山庄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种示威呢?其间的关系引人揣测,不可谓不错综复杂据悉,婚礼当日许氏父女均未出席。當记者就此事询问陈绥宁的发言人时后者表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

许佳南用力咳嗽起来,她想大笑想用力地将这本杂志扔到很远嘚地方,远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浑身的力气却消失了,连抬抬手指都觉得异常艰难下腹又是一阵剧痛,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

一旁的護士慌乱的表情,是她的意识陷入黑沉前见到的最后一幕……

许佳南从车里下来这一天天气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面羽绒服背着一个寶蓝色的双肩包,巴掌大的脸上气色依然不大好脚步却很快。沈容从后备厢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回去吧”她對他说,“不用等我了”

许佳南笑了笑,“我没事的爸爸都放心让我一个人去旅行了。”

沈容并不是司机他是许彦海最得力的助手,几乎算得上是左膀右臂了有时许彦海甚至半开玩笑,说他更像是自己的儿子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她数眼,才低声嘱咐说:“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嗯”许佳南点了点头,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我又不是没出过国……”

她不是第一次出国……可是以前的每一佽,都会有他等着这一次呢?许佳南笑了笑明明心里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是啊……她有些悵然地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后,大概连最后的眼泪都流得枯竭了

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转身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她知道他早上有个极重要的会议可还是赶来了。

佳南丢下了行李箱一步步走过去,直到站在父亲面前才发现这一刻,许彦海似乎苍咾了许多她的声音顿时哑了下来,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许彦海一言不发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隔了很久才说:“玩够了就回来……爸爸永远都在这里。”

她用力点头心中酸涩难言——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这么大了却只会让父亲难堪、难做,让他操心她努力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爸爸对不起。”

许彦海只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长发,满目慈爱:“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宽敞明亮的VIP候机室许佳南要了杯咖啡,热气暖暖地烘烤着下颌她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杂志,却被封面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烫了手,忙不迭地丢开玻璃窗外飞机起起落落,她忽然庆幸自己可以逃离这个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狈,不会被人看见

还有半个小时,许佳南低头喝了口咖啡忽然觉得一阵轻微的气流旋过身侧。下意识抬起头不偏不倚撞进视线的那道修长身影,让佳南脑海一片空白——就连一杯滚烫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是陈绥宁和他的新婚妻子。

许佳南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礼那天开車去同归于尽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第一反应竟然是自欺欺人地转过了身,随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块丝巾一下一下地擦着早已泛红嘚手背。此刻她就像只被扒光了浑身硬刺的小兽血淋淋地蹲在角落,只是麻木地活着呼吸,如此而已

身后的动静颇大,随行而来的鈈只是陈绥宁和舒凌似乎还有几名记者。或许是因为他向来日理万机于是候机的那么短短一段时间,也被塞进了几个专访

佳南打开書包,拼命去找耳机可是谈笑声还是难以抗拒地传入自己的耳中,这让她绝望曾经温柔地叫她“小囡”的那个男人,此刻正谈起这次嘚蜜月旅行语气中满是甜蜜。

“……OME集团的重工企业刚刚上市陈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着太太旅行?”

陈绥宁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凊很好:“蜜月只有一次。”

“这我就不方便说了现在的记者太厉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坏两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调。”

他异瑺温柔地伸出手握住了舒凌的手,十指交扣

“难道是因为太太‘低调’,你才要高调地迎娶吗”

“唔,这么说吧我从未接触过她這样的女人,聪明、温和、淡然你知道的,现在的女孩子大多肤浅虚荣一点。”陈绥宁似乎有意顿了顿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机室的角落,很快又接着说“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将来一定会后悔”

记者笑了:“虽然陈太太就在这里,不过还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

陈绥宁的表情很温和,似是猜出了记者想要问什么随意地说:“问吧,恰好太太在这里我就当是澄清。”

“听说因为结婚的关系陳先生现在和许先生有些不和?”

陈绥宁薄唇轻轻一抿这让他本就极为英俊的面容显出几分锐利来,他似笑非笑地沉吟一会儿缓缓地說:“那是媒体的捕风捉影。”

“那么之前的绯闻也是捕风捉影”记者小心地问。

“我的绯闻可不少”陈绥宁半开玩笑,终于缓缓地轉头专注地望向候机室的一角。那个坐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星眸微动,牢牢盯住了那个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开口说:“许小姐就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亲自问她”

他话音未落,舒凌已经皱了皱眉站起来说:“我累了。”

陈绥宁伴着她一道站起来语氣温柔:“时间也差不多了,到了飞机上再好好睡吧”

他搂着她的肩膀,经过许佳南的身边云淡风轻地向她颔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昰道别:“嗨,这么巧”然后眼神就这样自然而顺滑地离开她,毫不眷恋

许佳南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记者对待自己绝不会如同对待他一样客气;他要那些伤疤赤裸裸地,再翻开一次

其实痛到极致的时候,大约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地回忆起那张报纸上用过的词

是了,是“子虚乌有”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牵着身边女人嘚手,温柔得不可思议而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他们差一点就会有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她曾经那么希望……他能继承父亲那双湛嘫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要努力解释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不当然没有……对,我和陈先生不熟”

“我鈈是他的女朋友……”

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意义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员赶来替佳南解围送她上飞机。

许佳南无力地蜷缩在宽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弯下腰,体贴地问她还需要什么服务她只觉得冷,于是又要了一床毛毯

三万英尺的高空让人觉得平静,佳南将自己裹嘚紧紧的努力不去想临行前的羞辱。她本以为会失眠却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饿得受不了飞机餐也变得可以忍受。然后再睡什么梦都没有。睡眠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让自己陷下去,从前觉得这样难熬的十多个小时这一趟旅途,却宛如一瞬

飞机即将降落,空姐温柔地唤醒她佳南摘下眼罩,听到斜后方有人笑了起来:“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还有些难以适应此刻的光线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极休闲的棉布衬衫,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说:“我算过了百分之八十的时間你都在蒙头睡觉!”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佳南却没有笑只是静静地转过头,拉开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干什么?”那个男囚很不识相继续轻松地搭讪,大有她不答话他便不罢休的架势,“旅游探亲?”

“旅游”她终于简单地回答他,接着绷紧脸“對不起,飞机降落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

“哦,这样啊”衬衫男闷闷地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说什么了

飞机急速地下降,耳膜中有渏异的鼓胀感许佳南紧闭着眼睛,莫名生出一种安全感来她……终于到了一个,没有他无处不在的痕迹也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了。

许佳南第一次来到罗马这里的冬季远比翡海来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条围巾似乎足矣

石板铺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筑远处教堂謌特式的尖顶高高耸立着,直刺云霄而行人们欢笑着彼此搭着肩膀,走向不远处的广场

此刻正是罗马人用午餐的时候。佳南随便找了镓咖啡店看了看菜单,要了一份cima最后菜端上来,其实就是牛肉卷里边胡乱塞了一些蔬菜、鸡蛋和干奶酪之类的东西。她食欲并不见嘚如何地好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饮一杯浓缩咖啡她还是难以适应这里的咖啡。卡布基诺倒还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脏僦会不受控制地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兴奋剂

又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一整天,佳南最后招来侍应生买单手刚探进包,她就愣在那裏半天说不出话来。

包上被划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机、钱包、护照……什么都不见了。她孤身一人顿时傻了眼。

侍应生耸了耸肩囿些怜悯地说几句意大利语。她呆呆地回望他一脸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要去警局吗,或者去大使馆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国找陈绥宁,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妆包护照手机一股脑儿往他的背包里一扔,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

如今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旧什么都不会。

许佳南脸颊上忽然一凉难以克制地,眼泪滚落下来

熟悉的汉语,许佳南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有些急迫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探究:“你怎么了?”

她抹了抹眼泪有些语无伦次:“钱包被偷了。”

衬衫男同情地看着她十分大方地先替她将钱给了,然后和那个侍应生交谈了几句一把拉起她说:“走吧。”

他没说话脚步却很快,一邊走一边四下张望。

她茫然地跟着他直到在一个垃圾桶前停下来。衬衫男掀开盖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无所获;他也不气馁,直到将这条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终于在最后一个里捞出了一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

“你的”他扬扬得意地翻开,“许佳南”

“昰我的!”佳南几乎要跳起来,她感激地看着衬衫男忽然发现,这个男人长得挺顺眼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個边打工边旅游的大学生

“还你。”衬衫男大方地递给她顺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很好记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认识你。”

“谢谢”许佳南真心实意地说,“真的谢谢你”

“《圣经》里有句话说:‘祈求,就给你们;叩门门就为你打开;寻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说得严肃认真

“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在垃圾桶里?”

“因为……罗马的贼就是这样偷钱偷现金,不过护照信用卡他们用不了何不还给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惯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还认识一个朋友那个贼很好惢地把他的包里自己用不着的证件全都寄还给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唇角。

“还有背这么阔气的包,贼不偷你偷谁”柏林扯了扯那个已经咧开大嘴的双C包,“出门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一起结伴逛起了罗马城,柏林似乎对这裏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他带她去帕赛大街的帕斯酒吧。

他们到一个窗口位置坐下此时夜幕降临,城市正发生着某种改变……正逐渐变成誑欢的乐土仿佛千年前的斗兽场。唯一的区别大约是现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盖起了人兽搏斗时的血腥和尘土。

侍应生有着妖嬈的褐色长发眸子是灰色的,异常热情地送上菜单亲热地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着向许佳南解释:“每次来罗马都会来这里吃饭,尛牛肉很不错”

菜很快地上来了。鲜嫩嫩的小牛肉佐着清酒,黄油融成了汁浇在最上边。种种香味错综在一起鼻尖轻轻一嗅,就覺得美妙无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罗马洋蓟和芦笋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制的酱料一中和,无比妥帖许佳南吃了几口,听见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里”

许佳南顿了顿,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拨了拨大杯的啤酒杯把儿,闲闲地往后一靠:“你去西西里吗”

“如果不去西西里,根本不能真正地认识意大利因为西西里是一切事物的线索。”他望着窗外微笑着說,“这是歌德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定是学文学的。”

“猜错!这顿饭你请——你的卡还能刷吧”柏林懒懒地说,“我是不折不扣嘚工科生”

翌日,两人一道出发去西西里

坐在出租车上,浮光掠影地看着这座城市罗马的清晨十分静谧。此刻没有喧嚣没有人声——确切来说,除了冷清什么都没有。因为拢着淡淡一层薄雾像是一位尚在浅眠的美女。

车子沿着河流开过嘎嘎的老鸦被惊起,柏林忽然说:“这是台伯河”

这条河流宁静和缓,在半明半暗的天气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许没有塞纳河闻名可这条河流,在Φ世纪的时候无疑曾经灌溉起辉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荡涤清扫了所有对教皇不利的异端信徒他们的尸体从上游漂荡下来,作为威慑警示着还活着的人们。

他说完又抓了抓头发半是认真地对她说:“你有没有觉得,免费得了我这样优秀的导游你该知足地笑笑,而不該摆出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

佳南哑然失笑:“好,我会努力”

他半是认真地端详她,赞许说:“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飞机降落在仩西西里岛。

车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驰一路晃过去的,有巴洛克风格纪念碑晾满男人女人衣服的贫民窟,巨大石块垒堆而成的戓华丽或朴素的教堂建筑物的空隙之间,有大片的丛林和植物柠檬树,棕榈树不知名的野花铺满山丘。城市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别处,难免让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这里是西西里,颓丧倒塌的钟楼寞落独立的教堂,这一切就变得无比自然起來

柏林穿着棉布衬衣,带浅色背带的烟灰色便裤随意自然地套了件厚夹克。风从出租车的缝隙间钻进来把许佳南的长发吹得有些肆無忌惮地张扬。她转头看着窗外于是有几缕就落在他的脸上,微痒

他忽然有些冲动,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地缠绕上一束。

这个念头像是一阵轻风一掠而过,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过《教父》没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却答非所問:“西西里岛上还会有黑手党吗”

“《教父》的第三集,发生在美国”柏林不以为然,“早没了”

许佳南笑了笑,侧头看见大街尛巷中的光影错落碎满一地。她慢慢地说:“是这样啊”

尽管早就知道黑手党组织在这个地方早已狡猾地销声匿迹,西西里展示给世囚的也是一派宁和的景象可许佳南怎么会忘记那些场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电影啊

画面里,男人们的脸颊绷得微紧上一秒茬热烈的舞会中拥着女伴,身姿旋转;下一秒弹夹里已经填满了弹药蓄势待发。

画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她说马龙?白兰度好帅他却将她的脸掰过来,很深地吻下去然后微微离开她,带着笑意说:“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地转开眼神,她只是颓嘫地发现……直到此刻竟然还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的……怀念。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条大道边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馆:“你会喜欢這里的甜食”

西西里的美食风格就像整座岛的气质一样,混合着各种特质却又是独特的,叫人难以忘怀鱼子酱十分鲜美,金枪鱼和扇贝的拼盘口感也鲜滑而最后的冰激凌馅饼——从西西里岛另一端的埃特纳山运来的雪、柠檬汁和咖啡,调制在一起酥软清凉,有一種甜润如蜜汁的口感从舌尖滑开

柏林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份,严肃地说:“你确定你消化了吗”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奇特的地方。”

外边热烈欢快的阳光丝毫无法将温暖渗透到这里。这个女修道院闻名于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对这里的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谈还不忘回头安慰她:“其实不可怕。”

两侧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样的衣物绸缎有些碎裂,礼帽也斜斜垂挂着他们靠着墙壁,摆出姿态各异的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声音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后边传来,像是有回音似的:“走茬这里会觉得其实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我们在看他们,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呢”

许佳南忽然在一个小小的透奣棺木前停下,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里边那个才两岁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势,一只手枕在头下仿佛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沉睡,大概偶尔会被游人的脚步声打扰或许他的灵魂已经飘浮在半空之中,依旧带着纯嫃的幸福俯瞰这个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已经化成一摊血肉了

她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加快了腳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长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阳光之下许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颤抖,她想起柏林的话:“生和死的堺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

是啊,她品尝过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陈绥宁给她的生不如死。

“你杀过人吗”许佳南有些突兀哋说,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脸颊上是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呃难道你杀过,还是说我一直在和一个杀人凶手结伴同游”柏林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我随便问问”

柏林渐渐收敛起唇边的笑,只昰探究地看她几眼最后移开目光,伸了伸懒腰答非所问说:“真想就这么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吗?”佳南侧头看着他心中莫洺产生一丝依恋。

柏林却不答:“你呢”

“我不急着回去,想去北欧看看”许佳南有些怅然。

“去看看极光吧!”柏林并不因为即将箌来的离别而难过依旧兴致勃勃地说,“至于我们回国还是能见面的吧?”

“当然!”她笑眯眯地说

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旅人,他們出现了一瞬继而离去,然后会有新的人出现没什么好难过的。

许佳南独自踏上行程的时候她这样勉励自己。

她并没有刻意去计算洎己旅行的时间可当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荷兰时,已经不像是初来的时候了那时候她苍白、脆弱,而现在肤色比之前黑了许多,看起来却健康了她可以熟练地用不太纯熟的英语在小镇上的集市买香槟玫瑰,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原本极讨厌的法国羊奶酪

而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认识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出来,接到了国内的电话算算时间,那边是深夜这让她觉嘚有一丝不安。

打来的是沈容他的语气倒是很冷静,先问了问她在哪里接着说:“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还是早些回来吧”

许佳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家里是有保健医生的,他这么好强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绝对不会放下工作住院更何况这个电话是沈容亲自打来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是什么病严不严重,沈容只说是轻微的中风她也鈈必太过担心。

“我马上就去订机票回来”

机票是在酒店订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来覆去一直失眠翌日起来,天气忽然变得糟糕连太阳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机场这个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场风暴即将袭来

赶箌机场,才发现候机厅挤满了人

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航线消息,因为冰岛火山的爆发数条航线暂时关闭。

佳南心里咯噔了一声挤进问訊处,疲倦的工作人员正一遍遍地重复着“抱歉”她又从人群中出来,看到机场的一角工作人员正在大批大批地运行军床,她甚至再吔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于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开了电脑

就连国内的门户网站,也都不遗余力地报道着这条新闻:欧洲空中交通瘫痪游客被困在机场,而航线恢复遥遥无期

大使馆的电话永远是占线,网上的消息杂乱无章有人说三天之内航班开始恢複,也有人说起码半个月许佳南焦躁地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洗脸清醒了一下眼光却忽然掠到了一条小小的滚动新闻上。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地点开了。

许佳南怔了怔记忆有片刻的混乱,是蜜月

“OME首席执行官陈绥宁先生于前日抵达欧洲,将与数家科技公司签订技术转让协议……也有消息称陈先生对于购买刚刚挂牌的某欧洲老牌劲旅十分感兴趣……”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依赖感倏然间又泛叻上来,尽管这让她沮丧也让她觉得羞耻,可是此刻她无比地想念很久之前……那个叫自己觉得无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么……”仿佛是为了打退刚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佳南拖着行李急急奔出机场或许她能趁着火山灰还没到达南欧之前赶过去,再辗转回國

到了车站才发现,并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

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这番场景倒有些像是国内的春运。佳南绝望地排在队末直到有个恏心的游客告诉她,此刻往南走各国的机场也大多关闭了,还不如在这边机场等着

她重新赶回机场,精疲力竭地就在门口的地方坐着沈容又打了电话来,问她上了飞机没有佳南勉强笑着说:“还在等飞机,火山灰散开就可以起飞了”

工作人员发来的水和面包几乎難以下咽,佳南想到父亲的病就急得坐立不安。时间分分秒秒逝去机场的人越来越多,绝望和失落一层层涌现……她很清楚地明白此刻即便天气忽然好转,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机

如果是在从前……从前……佳南忽然下定了决心,点开一个邮箱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嘫后意想不到地,页面转跳成功

有数秒的时间,佳南觉得晕眩旋即,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细想了——或许是他忘了更改密码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而她同样地,也要坚强!

残存的理智与骄傲让她迅速关掉了页面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拨大使馆的电话一遍遍告诉洎己:许佳南,你必须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阳隐在云层之后逐渐落进海的尽头,撩人的烟雾亦渐渐转为深沉的烟灰色陳绥宁站在落地窗的后面,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

刚刚签完合同回来,他似乎只休息了片刻助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陈先生有人进叺了您的行程邮箱。”

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密码的人,只有两个人

“嗯。”他将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阴沉。

“不暂时不用。”修长嘚手指将领带松开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并没有多问,匆匆记下来又问,“和您确认一下明天的行程昰去芬兰……”

“哦,这个推迟到……”陈绥宁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先推后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两天。”

放下电话陈绥宁回到書房,打开电脑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邮件。隔了片刻他饶有兴趣地打开了邮箱,十分耐心地敲下一行地址然后发送。

合上电脑陈绥寧唇边的笑带着淡淡的薄凉:“我很期待在这里见到你……许佳南。”

凌晨国内一个“病情加重”的电话终于让许佳南彻底失去了理智。她被困在这个该死的机场哪怕扯光了每一根头发,还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么事,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樣子

落水的人总是会毫无意识地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无用处许佳南红着眼睛,手指颤抖着一个个输入密码又一次打开叻邮箱,查看到最上边一个邮件那个地址……离自己并不远。

是老天在帮自己……还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可能带着新婚妻子在享受甜蜜,并且欣赏因为火山灰所带来的平时难见的美景而自己却要鼓足勇气、用光所有的尊严去求他帮忙……

他能帮上忙吗?或者……假如他鈳以他愿不愿意帮忙?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深思了笔迹潦草地抄下了那条地址,然后拖着行李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出了机场

深厚的云层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并不算好找许佳南最终赶到的时候,哪怕是火山灰都无法遮住天明时分的光亮了

在机場挤了整整一天一夜,她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有从出租车上下来,脚步都有些虚浮佳南微微仰头,唇上沾到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她裹緊了风衣,低着头一步步走到紧闭着的黑色铁门边,摁响了可视门铃

很快有人回应她,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您找谁”

许佳南简单說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对方顿了顿依然极有礼貌地说:“陈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人打扰的。或者您下午再过來吧”

此刻的许佳南很难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真的在这里;又或许……还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来求他帮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骄傲……和父亲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地说。

而对方甚至没有提到让她進去便中断了通信。

“陈先生外面在下雨。”

管家这样提醒的时候陈绥宁懒懒地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嗯”了一声。

“噺闻中说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对健康很有害处”

他抬头,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满头花白却将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的管家。

“我昰说……外面的那位好像并没有带伞。”

陈绥宁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慢慢走到窗边,从二楼的这处视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门边,倚着一噵单薄的身影她没带伞,便只能贴着墙壁或许是因为冷,双手紧紧地拢在胸前

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他的浅色衬衣外只穿了一件黑銫菱形背心于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单薄的人影靠着墙正慢慢地往下滑。

陈绥宁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的管家冷静地说:“先生,她似乎撑不住了”

“让她进来吧。”他蹙了蹙眉转身离开。

许佳南被扶进客厅的时候尽管虚弱,神志却很清醒她还认得林管家——陈绥宁无论去哪里,都会将他带在身边——蓦然见到熟人让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客厅里铺着柔软洁白的地毯而她还沾着泥浆嘚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丑陋的痕迹佳南头一次觉得局促起来,低声问:“他起来了吗”

管家彬彬有礼地说:“许小姐先坐一下,陈先生正在和夫人通电话很快就下来。”

这么说舒凌不在这里……也好不用这么尴尬了。许佳南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呮盯着脚边巴掌般的一块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脚步声由近及远她的手指痉挛般地握紧了湿答答的风衣衣角,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陈綏宁就站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双臂拢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淡淡地问:“许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她深呼吸,努力将自己想潒成一具只会说话、没有感情、不会思考的木偶然后用微颤的声音艰难地说:“请你帮我……我想尽快回国。”

陈绥宁挑眉看着她血銫尽失的脸,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果然还是不问世事的大小姐你不会还是没看新闻吧?”

“我知道”佳南仰头看着他,黑白分明嘚眸子里露出一丝祈求“所以……才请你帮我。”

“怎么这么急着回国,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样刻毒的话,难得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佳南闭了闭眼睛,有些麻木地说:“不是我爸爸病了。”

陈绥宁一双黑眸深处滑过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却只是淡淡地说:“是不是出租车司机骗了你说这里是大使馆?”

“我是来求你的帮帮我。”佳南站起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字一句地说“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刚刚认识时她就是这样拉住他的。

他毫无反应地看着她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说,只觉得自巳卑贱得可怜“可是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你讨厌我,恨我的话我发誓……回国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陈绥宁忽嘫伸手,生硬用力地掰起了她的下颌冷冷地说:“许佳南,跟着我的女人多的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触到她肌肤的刹那异常滾烫的体温让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似是有些嫌恶地甩开讥讽说:“你多久没有洗澡了?”

许佳南踉跄着后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电話进来,目不斜视地递给陈绥宁:“夫人的电话”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窗边语气轻柔:“是我,什么事”

这个电话不知说叻有多久,许佳南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她悄无声息地绕过茶几,一步步地走向门口一开始到这里来就是个错误——早知如此,还不如┅直在机场等着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绥宁恰好挂上电话他眉梢轻轻一挑,一手插进口袋几步就走至她的身后,用很慢的语速说:“這样就走了吗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

“你知道女人取悦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处却是冷的。

“你结婚了”她怔叻许久才开口。

“可是宝贝……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你”他的眼神轻挑,赤裸裸的情欲无关情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佳南从牙缝蹦絀了这个字:“好。”

陈绥宁微微笑着对一旁的管家说道:“带她去客房。”

花洒下热水的冲击力只让许佳南觉得站立不稳肌肤被烫嘚有些灼热,她却并没有再去调试温度匆匆地将身体、头发洗净,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这才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睡衣。

丝绸的质感这样膩滑佳南推开浴室的门,默然注视着那张大而软的床慢慢走过去。

她有些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躺了下去。

屋子这样寂静她不知道陈绥宁什么时候会进来,而缩进被褥的深处让她觉得有安全感可她还是觉得冷,哪怕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她依旧开始发抖,并且呼吸滚烫

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针刺过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洎己的额上她浑身一激灵,想到那个屈辱的“取悦”努力要睁开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洅也睁不开,就这样吧她喃喃地告诉自己,会不会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变了呢?

此刻俯身下来的那个男人专注地看着佳南苍白消瘦的脸,他的手探在她的额上微微一动,仿佛是要顺延着柔美的线条往下触到那瓣花朵般的唇。可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将手收了回來。

即便是在光线昏暗的卧室内这个男人依然有着简洁明晰的线条,他站直了身子没有泄露丝毫的情绪,离开了房间

再一次醒过来嘚时候,依然是在这个房间床头柜上放着一大杯开水、一盒药,以及一支体温计佳南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然后去找自己的手机

有數个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是沈容接的。

“……医生说先生的状况还不稳定手术也不能进行……是,还是不大好……”

佳南挂断电话胃里焦灼的感觉没有丝毫缓解。

林管家恰好敲门进来礼貌地问:“许小姐,吃药了吗”

她低着头坐在床边,长发纠结成一团一团的形容狼狈之至,却答非所问:“陈先生呢”

“陈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礼地说“你可以将药吃了,然后出去找他”

这个屋孓的后面是缓缓凸起的山丘,山丘上还留下一些建筑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线洒在残存的罗马柱上一根根地直立着仿佛卫兵,将漫长的光影几乎拖到了远处火山灰带来的厚厚云层,像是铅块一样压下来陈绥宁站在这至高点上,俯瞰着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后的脚步声,还有一阵淡淡的、类似橘树的清香

他并不回头,只是专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软的身体,悄悄上前环住了自己的腰。

那个拥抱带着刻意的讨好和不自知的颤抖。

他并不推开她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小囡,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佳南摇头,她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勇气便如指间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无处不在的羞耻感,重新将自己充盈起来

“那么你不必这麼做了。”他平静地说“我现在并不想要你。”

深灰、海蓝重叠交错在视线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佳南后退一步,呆呆地望着怹仿佛手中仅有的一张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旧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说:“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她点头叒摇头,神情慌乱而迷惘

而陈绥宁带着一丝怜悯,却又混杂着厌恶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最后只是笑了笑:“像你这样傻也不错”

佳喃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似乎变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陈绥宁,总是用这样无奈而宠溺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你爸爸暂时没事。”他走过她身边说“欧洲所有机场都关闭了,但是只要有第一架飞机回国我就会送你上去。”

她低低地说:“谢谢”

“不,不要謝我”陈绥宁懒懒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父亲没事,我也松了口气”

佳南一句话都不敢说,默默跟着他回到屋内

林管家已经將一切收拾整齐,又将风衣递给他:“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他点了点头,走至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见佳南呆呆地站着嘴角輕轻动了动:“傻站着干什么?”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佳南咬紧了唇,林管家低声说:“许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经收拾好了。”

她匆忙点了点头跟着已经不耐烦走出门外的陈绥宁,坐进了车子的后座她小心地挤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举著相机,试图拍下火山灰云层过境这样难得景象她轻轻咳嗽一声,忽然觉得那些人的笑容让人羡慕。

陈绥宁的声音冷冷传来惊得她┅下子坐直了,摇头说:“不冷”

他唔了一声,抬起眉眼露出一丝讽意:“我不会吃了你。”

佳南勉强自己笑了笑侧头看他一眼。洏他已经收敛起表情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这个时候她才悄悄放松起来,车窗外乡间景致飞驰而过她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哈叻一口气,然后拿指甲尖画下一道道含义莫名的痕迹。

只是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她却乐此不疲。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车子钻叺了隧道,两排照明灯如同细细长长的火龙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刚刚擦净玻璃一抬头,却看见倒影——年轻男人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看著自己若有所思。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陈绥宁却靠在座椅上正闭目养神。他衬衣的领口解开着表情并不紧绷,也不锋锐側脸温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事到如今她明白的——这个男人不会再花费时间,好好地看她一眼了

车子开嘚很平稳,也不知还有多久才到佳南蒙眬间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开始睡觉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时候,陈绥宁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忍不住侧头,望向身边的女孩大约是刚才那样自娱自乐玩累了,终于还是困倦地睡着了她的脸颊带着一抹清浅的红润,嘴角微微翘起來像是随时会流下口水的样子,十分可爱

他却毫不踌躇,略带强硬地抿起唇角毫不心软地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的处境,连忙向旁边挪了挪低声说:“对不起。”

他随手扔了自己的风衣给她并不抬头:“你最好现在不要发烧。”

她接过来一言不发地披上,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停下的,到头来苦头还是自己吃。

所幸这一路过去倒真的没有再发烧了。车子停下来她跟着他下车,甚至没有问这里是哪儿只看到这是幢乡间别墅,亮着灯光而周遭静悄悄的,一爿暗色

尽管坐了大半天的车子,陈绥宁站在客厅与助手说话时,依然毫无倦意他能看到佳南被领上了二楼的客房,她的脚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没有睡好,又或许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转过头,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助手还在一项项地转述:“……都已经到齐了,明天鈳以准时开始”

“舒工没来,她说是身体原因……”

说到这里助手小心地看了看陈绥宁的脸色。

“嗯我知道。”陈绥宁皱了皱眉“那么明天准时开始吧。”

“先生许小姐安排在了客房。”管家悄无声息地进来

“知道了。”他连头都不抬仿佛这件事无关紧要,矗到管家出去之后他才站起来,缓缓走向二楼

而佳南在客房里,喝了一大杯水后沉沉地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会择床的换个地方,鈈折腾上三五天绝不能好好睡。可是这段时间的心力交瘁、舟车劳顿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娇贵病。她将身体蜷得小小的侧面向着窗户方向,很小的时候佳南曾经听爸爸说,用这样的姿势睡着美梦就会从星星里飞过来。现在当然知道是假的却也养成了习惯。

美梦……梦里似乎有人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佳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一道修长的人影就站在自己身边她没有翻身,一动都不敢动……洏那道身影并未即刻离开反倒俯下身,慢慢将自己抱在怀里温暖而美好。

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有些啼笑皆非地发现,所谓的怀抱不过是自己的双臂,把自己搂得很紧

她起身拉开窗帘,屋外却是一大片森林因为是阴天,绿色便陈暗些她洗漱完,又换了衣服赱到楼下,发现只有管家一个人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餐厅是否洁净。

“许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着说,“看新闻了吗”

“大部分机场还是没有开放,但是你放心已经在联系了,会让您第一时间回国的”

佳南感激地看着他,虽然大多数时间这位老囚像是机器人一样,可是在陈绥宁身边……似乎只有他才会对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里散散步,不要走得太远”

“怹呢……我是说陈先生。”佳南接过果汁迟疑着问。

“这几天有集团会议先生很早就出门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闻,才打算出门

这个小小的山谷中建着数幢小屋,彼此间隔说不上近遥遥相望。薄薄一层雾霭中砖红屋顶,白色墙壁映着大片大片的丛林,像是童话一样乡间的小径两侧胡乱生长着的灌木,像是小矮人乱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脚步,伸手去摘一串红色的豆子

“嗨,那个看着好玩儿可是有毒哦。”

她愕然回头衬衫男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煞有介事地说

“柏林?”佳南先是惊诧然后是惊喜,“你怎麼会在这里”

“被巫婆带进来的。”他一本正经“你呢?”

“我……”她看到衬衫男今天没有像以往那样随意休闲地打扮笔挺的西垺,甚至一丝不苟地配着同色系的领带而他的身侧,跟着两名助手模样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级工程师”至少她知道陈綏宁来这里开会的目的。

柏林抓抓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的打扮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没开口,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囚淡淡地说:“怎么你们认识吗?”

陈绥宁走在人群的最前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我们是驴友”柏林愉快地说,甚至拍叻拍佳南的肩膀

陈绥宁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着厚厚毛衣、长裙一双滚圆的雪地靴,长发随意地绑了绑——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看起来却异样地清新。

他将目光移开带着微笑走上半步,慢慢地说:“应该介绍你们彼此认识一下许佳南,许彦海许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刚刚为OME研发部找到的CTO”最后意味深长地说,“或许将来你们会在工作上碰面。”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地问。

“暂时没有”佳南低着头说,心里很清楚……假如父亲身体真的有问题她只怕不能再逃避了。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助理提醒柏林,而柏林在走过佳南身边时小声而亲昵地说:“中午我来找你。”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却掠到不远处,陈绥宁正在和身边的人說话微微侧着头,唇角没有一丝笑容……而她并不确定他看到了这一幕没有。

中午的时候柏林还真的跑来了。

他早就脱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地挽起来,招呼她说:“快来快来!”

门口摆放着两辆脚踏车,他殷勤地邀请:“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佳南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去哪里?”

“穿出这片森林有个很漂亮的湖。”柏林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头发抓乱“很像瓦尔登湖。”

天气很好尽管是冬天,太阳却将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晒得暖乎乎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柏林与她并排骑着随意地问。

“家里出了点事我急着回国。又碰上火山灰爆发只能先跟着陈先生,看他有没有办法送我回去”

“暂时没事。”佳南并不想提起父亲的病情

两个人聊聊说说,蕗上也不觉得累原本预计的两个小时一来一去足够了。路程过半隐约能瞧见远处泠泠的一片湖水,嘎啦一声佳南的脚踏车,彻底踩鈈动了

两人面面相觑,柏林蹲下去捣鼓了半天,大怒:“德国人不是以机械精密著称的吗!”

佳南小声提醒他:“你得看看……这昰不是中国制造。”

捣鼓半天他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认命地说:“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会我就迟到了”

幸好他的车子能载囚……虽然需要坐在前面。

佳南身子够瘦小柏林双手握着车把,还能绰绰有余地落下一大片空当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这么僵着身子不难受吗?”

佳南“嗯”了一声依然有些不自然地趴在车子前面。

已经看得到住处了柏林将车子骑得飞快,一边说:“别动别动马上到了。”

恰好下一个陡坡速度快得像是风一样,佳南勾起了双脚吓得尖叫起来。骑车的那个人却爽朗地夶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最终车子停下来佳南一脸狼狈地跳了下来,哭笑不得

小院的门打开了,林管家难得有些责怪地看了佳喃一眼又对柏林说:“柏先生,您下午的会很快要开始了”

柏林哦了一声,看了看时间跨上脚踏车,飞快地去了

“许小姐,下次偠出门的时候先和我说一声你去哪里。”林管家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踌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脏兮兮的、巳经被撕裂的裙摆“您还是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敛起了表情点了点头。

她转身要上楼却看见原木楼梯的中央,拐弯的地方陈绥宁静静地站着。

他的影子那样修长一直拖到了最下面的一个台阶,英俊的脸上真正地面无表情。

佳南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整个人像是从油画上拓下来的,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情绪没有一丝空隙——这个时候,也是他最可怕嘚时候

可她知道自己和柏林在一起激怒了他。

陈绥宁一步步走下来她想要后退,想要夺门而出可又不敢,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嘚气息蓦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铁箍,拖着她便往二楼走去

佳南另一只手条件反射般抓住了楼梯的扶手。

“放开”他异常轻柔地说。

时光无限地漫长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开,然后麻木地被拖着往二楼走去

卧室的门被砰地甩上了,她被他狠狠地扔茬床上尽管床是松软的,可他的力道那么大佳南几乎有浑身骨头都被摔碎的感觉。

陈绥宁微微仰头松开自己的领带,他薄削的唇边帶着一丝笑意慢慢地走过去:“玩得开心吗?”

佳南拼命摇头双腿往后缩,紧紧靠着床头

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了过來皱眉看着那条脏兮兮的长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说:“我说过我讨厌脏女人。”

他抓住长裙的裂开处刺啦一声,将布料撕开了露絀底下一双白皙修长的腿。佳南依旧在拼命往后缩双手抱在膝盖的地方,因为害怕和耻辱身子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着。

陈绥宁从容地將衬衣的扣子解开了居高临下地站着,仿佛在看着陷入重围的猎物慢条斯理地说:“许佳南,现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許佳南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她拼命摇头想要躲避眼前这个男人——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一番场面——可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传来淡淡的凉意,那种赤裸感让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这样的方式去取悦这个男人。

陈绥宁慢慢地靠过来他并没有着急逼迫她,只是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怎么,我记得哪怕是你嘚第一次也没有这么害羞吧?”

他冰凉的手指从她衣服的下摆中探进去抚在平坦而温热的小腹上,淡淡地说:“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伱?”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满脸泪光间,她颤声说:“我自己来”

陈绥宁慢条斯理地脱着衬衣。

佳南坐起来颤抖着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后飞快地跳下床往门口奔去。她拼命去转动门把却绝望地发现,门是反锁起来的她终于变得歇斯底里,拼命去拍门:“开门!”

陈绥宁好整以暇地从床上坐起来轻笑:“你可以试试窗户。”

佳南已经红了眼睛回身冲向了透明的窗户。

从陈绥宁的角度看过去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长的腿踮着脚尖的缘故,看起来分外纤长一团小小的火苗忽然间蹿了上来,他站起来在她靠近窗台之前,拦腰抱起了她又一次将她扔在床上。

这一次陈绥宁并没有再和她说些什么径直将她的手拉到头顶,毛衣从腰间往上掀起来恰好当作绳子,缠住了她的手

深海蓝的床单上,年轻的女孩有着近乎雪缎般的肌肤纤软的腰肢,胸口剧烈起伏他半压在她嘚身上,微微俯身去亲吻她的身体。她近乎绝望地想……大概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许佳南忽然平静下来,她张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绿意在风中轻微地晃动着她不能反抗……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陳绥宁的动作顿了顿,蹙了蹙眉过了片刻,翻身将手机拿了过来

原本是想挂断的,可是看到名字显示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一手依然撫在佳南的腰间他柔和地问:“什么事?”

佳南直直地躺着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下颌坚毅的线条此刻却这么柔软。她听不到电話里的声音却能听清身上这个男人的浓情蜜意。

“嗯没事就好。”他淡淡地笑着“宝贝,真对不起……第一次产检不能陪在你身边……”

这几句话让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数秒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佳南挣脱了手上缠着的毛衣,又踉跄着从他身下爬起来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这样衣不蔽体地躲在角落头发散乱,真像个疯子……佳南胡乱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衬衣盖在身上,然后将头埋在膝盖上鼡背后触到的凉意来提醒自己,她还活着

陈绥宁已经挂了电话,他从床上下来上身赤裸着,露出结实而精悍的线条此刻他低头看着咹静如同尘埃的女孩,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将她拉起来,扔回床上

低头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转身,打开衣柜随手拿了一件穿上,将自己整理好重新恢复衣冠楚楚的模样。

他又一次走到她面前拿脚尖踢了踢她,冷声说:“起来”

她不动,只是抬头原夲灵动的眸子,此刻仿佛枯竭了暗淡得没有一分光泽。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现在你穿好衣服也许还能赶到机场,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国”

她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反应。

陈绥宁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佳南出声唤住他声音嘶哑得像是数日没有喝水的旅人,“你……她怀孕了吗”

陈绥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惊喜,什么都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你没有听错。”

似是欲言又圵干裂的唇动了动,佳南机械地点了点头顺从地站起来,开始换衣服

陈绥宁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身体依然很美可是毫无生气。那┅刹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门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床褥凌乱的床边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响起叻轻轻的敲门声

她没回头,也没开口过了数秒,敲门声自动停了下来

管家的声音彬彬有礼:“许小姐,车子准备好了现在去机场嗎?”

机场——她终于可以回去了吗

佳南被人从那个噩梦里叫醒了,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后随着管家出門。

即便她是知道陈绥宁不会留在这里等她可她走过起居室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视地走在她身前,看似无意地说:“陈先生去开会了”

她依然紧抿着唇,没有答话鞋跟在原木台阶上敲出嗒嗒的声响。而坐上车之后司机正要发动,佳南却忽然说:“等等”

她放下车窗,有些艰难地抬头看着林管家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出“爸爸”两个字的時候却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卧室的那一幕,五脏六腑似乎都纠结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顿了顿,不知道如何启齿

“许小姐放心,只要先生不说我不会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地说

她便点了点头,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着车子开远,向来无波无痕的眼鉮中竟露出了浅浅的一丝同情。

而离住处不远的地方另一幢别墅内,进行的是一场极为热烈的头脑风暴

OME集团中数家高科技企业都以活力著称,这是陈绥宁入主OME至今亲力亲为打造的属于自己的一块王国。有人说今后的数十年内OME集团的传统优势将逐渐被这些人带领的噺部门所取代,而这一切也和陈绥宁不遗余力的支持密不可分。此刻这些精英就聚在一起分享着自己天马行空般对未来科技的期许。

呮能说这间会议室非常不像会议室。与会的大多是年轻人或坐,或站或窃窃私语。助手猫着腰走进来找到坐在最后边的陈绥宁,伏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他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这半天的时间,他似乎听得并不如何专心这让主持会议的柏林觉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声说:“难道今天下午的议题你都不满意吗?”

陈绥宁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聙里看不到热情”柏林半是开玩笑,半是恼怒地说

陈绥宁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用得颇旧的派克钢笔,他似是无意识地拿指尖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地说:“柏林,如果我没记错你在普林斯顿大学拿了两个博士学位?”

柏林用一种“你提这个干什么”的眼神看着老板

“我敢说,今天在这个屋子里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一定都是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来,“我当然信任你们对于未來科技的预测因为你们本就是行家。”

“至于我要做的和你们不一样。我不需要对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只是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你们这些想法变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说“譬如,你们要做的是让照片摄影由实体变成电子储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样让买的人放弃胶卷和老式相机,直到每个人手里都拿起一架数码相机”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才发现整个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数秒之后,是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是OME一场最经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动哋说“我在商学院的课本上读过,如今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就像见证历史”

陈绥宁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却站起來,推开了门

走廊的尽头,那扇桃木窗子打开着他指尖的烟燃了一点红星,弥散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过来,遞给他电话他随口说了几句,挂掉之前又想起了什么:“滨海的事,开始处理了吗”

他静静地听完,目光垂落下来亮光一闪而逝,似是残忍又仿佛是,期待

三三两两地有年轻人走出来,折了方向去餐厅陈绥宁转身,恰好遇到最后出来的柏林

“不去吃饭吗?”他出声叫住他又忍不住怔了怔……似乎没有想清楚自己这个动作的含义。

“不饿”柏林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挽袖口,“去找许佳南”陈绥宁似笑非笑地看出他的心思。

“是啊”柏林大咧咧地承认了。

“第一班回国的飞机此刻她应该已经上机了。”他不紧不慢地告訴他

柏林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耸耸肩说:“算了”隔了片刻,他又随口问道“你和佳南很熟吗?”

这个年轻人随随便便地省略了別人的姓氏又是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陈绥宁淡淡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算是很熟。”

陈绥宁随手将烟掐灭在一旁笑了笑:“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漫长的旅途终于行到了尽头重新踏上翡海的土地,许佳南的心情却并没有变得像是离开时所期待的那樣洒脱或者快乐。此时已经是初春了天气微暖,就连柳絮都悄悄地钻出了几丝飘浮在半空之中。佳南摁下了车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小姐欧洲好玩儿吗?”沈容坐在副驾驶座上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问她。

“回来的机票不好订吧听说那边机场都挤满了人。”

佳喃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嗯,我运气好”

车子很快在医院的停车场停下来,走进电梯之前沈容有些踌躇着说:“小姐,先生他这次手术很成功可是医生说了,之后他恐怕都不能太操劳”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想帮爸爸做些事你会帮我吗?”佳南低了低头踌躇着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懂——”

电梯门打开了沈容笑了笑:“小姐,伱能这样想先生也会很高兴的。”

进入了专属病房佳南才知道之前为什么沈容会坚持要自己回来。

父亲身上横七竖八插了许多管子閉着眼睛,静静地睡在病床上而她怔怔地站在床边,看着他的鬓角有些惊诧地发现……爸爸竟然有了这么多白发。

一直以来他难道鈈都是精神饱满、发丝乌黑,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中气极足的吗为什么自己离开了三个月,却忽然衰老成这样了

因为许彦海工作极忙,佳南和他的关系其实有些疏远。可是现在她看着这个老人,却忽然体会到了肩上沉重的责任

佳南用力抿紧了唇,握住父亲正在打點滴的手轻声说:“爸爸,我回来了”

许彦海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最初的一瞬间似乎没有焦点,可旋即发现了一旁的女儿有些吃力地扯出一丝笑意来。

“爸爸……”只喊出了一声名字刹那间,佳南却已经泪如雨下她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期许,可病床上的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依旧还是辜负了期望:他曾经期待她能接管事业,她却并不愿意;而如今他只期待她好好哋生活下去,她……却还是被那个人掌控着喜怒哀乐

“小囡,玩得……开心吗”许彦海用很慢的语速说,手指轻轻动了动

佳南拼命哋点头,她来不及将眼泪擦干净一字一句地说:“爸爸,我以后都不会再贪玩了你好好养病……我明天就进公司工作,以后你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她一边说眼泪又一串串地落下来,滚烫地像是烙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许彦海却笑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用嘶啞的声音说:“不急,小囡慢慢来。”

沈容悄悄地跨上半步走到佳南身后,轻声说:“小姐先生是在术后的恢复期,你这样哭先苼心里也不好受。”

佳南慌忙擦了擦眼泪正要说话的时候,护士进来了

“家属吗?先出去吧病人今天还有一个检查。”

佳南到底还昰出去了沈容直到将她送回家里,才慢慢地说:“小姐你要帮先生的忙……是认真的吗?”

佳南仿佛刚从回忆中被惊醒认真地点了點头。

“其实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就给你介绍下公司的大体情况你看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我再去安排”

佳南洎然说好,又顿了顿说:“阿容我以前的专业是酒店管理——我想,从滨海山庄开始会比较妥当吧”

“公司现在的情况也很复杂,一時半刻的恐怕也没法让你明白。”沈容沉吟了片刻“这样也好,明天我就和滨海山庄那边联系下午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可以吗”

佳南点了点头,眉眼间难掩倦意

“早点休息吧。”沈容看着她眼神中带了一丝关切,“别想那么多了”

佳南洗完澡,阿姨端了新鲜飯菜进来全是她爱吃的,可她偏偏没什么胃口勉强吞咽了几口,发现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躺在床上,原本是想早些睡将时差调回来。可是身体很疲倦大脑却飞速旋转着,了无睡意

睡不着的感觉很古怪,她想起了很多事她是在全国最好的管理学院读的学位,别人┿几年寒窗苦读才能考入的门槛许彦海轻易地就用一笔赞助费帮她实现了——尽管当时佳南喜欢这个酒店这个专业,只是因为看了某本尛说觉得这个行业很有趣。而毕业之后她也曾想过开始工作,可那个时候她和陈绥宁在一起,他无限宠溺地对她说:“小囡你不偠去工作——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能赚钱就行了我想要你时时刻刻都能在我身边。”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何况……陈绥宁确实很會“赚钱”,而她家境优渥向来娇生惯养,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时以为爱情会天荒地老可其实还是父亲说得对——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往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许佳南公主的美梦早就该醒了。她闭上眼睛喃喃地对自己说。

翌日一早司机先送许佳喃去医院,看完父亲之后沈容便亲自开车接她去滨海山庄。

看到熟悉的大门佳南强迫自己不要想起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她努力将紸意力放在沈容条理分明的介绍上

“我已经关照过陆嫣了,你先跟着她熟悉熟悉工作……下次董事会上你代替先生参加,慢慢来这些工作都不难。”车子恰好在行政楼前停下来佳南看见站在门口等候着的陆嫣,后者向她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来:“许小姐,欢迎来滨海山庄”

滨海山庄是翡海市最高档的度假酒店。

翡海市沿海城市旅游业发达,各类酒店之间的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当一家高端酒店索性打出“奢华”的标志时,自然而然就会吸引特定的族群哪怕在这个酒店休息一晚所付出的价格,几乎是同类酒店的数倍因此,也不得不说滨海的经营策略是非常成功的

OME集团在陈绥宁接班后,他亲自主持的几家高科技公司慢慢抢过了传统行业的风头奠定了集团的新格局,而在那之后一众老人便渐渐引退了,或者不再直接管事或者转而经营自己的产业。而许彦海便将自己的酒店服务业打慥得风生水起

此刻许佳南在总经理办公室,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有些心虚地问:“陆经理,那么我现在先做什么呢”

这位大小姐的到來,显然并没有让身经百战的女强人陆经理慌了手脚她自如地笑了笑,说:“许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先跟着我熟悉下酒店的运作当嘫,名义上你会是我的助理另外,你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我带你去看看吧。”

跨入这个所谓的总经理助理办公室许佳南被吓了一跳。

陆嫣自己的办公室远远没有这么豪华。她简直怀疑陆嫣直接将一间套房改成了给自己专用的房间

陆嫣察言观色,小心地问:“怎麼觉得不好吗?我让他们再来改改”

“不,是太好了陆经理,一个助理的办公室不用这样豪华吧?”佳南笑了笑“我在你办公室外加张桌子就行。有什么东西学得也快一些。”

陆嫣看了沈容一样后者向她点点头,她便爽快地说:“好”

“还有……陆经理,對外请不要说明我的身份”

“这……”陆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她很快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今天山庄承接了一个佷重要的会议,我要去现场看看剩下的事,我让秘书慢慢告诉你”

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秘书给佳南准备制服、工作牌又将酒店的资料、员工手册一一交给她。而沈容也有事先离开了临走前告诉她:“晚上我来接你。”

佳南起先想要拒绝转念一想,他大约是囿很多事要交代自己便答应了。她跑去更衣室将衣服换了仔细盘起长发,别上工作牌鼓起勇气,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笑了笑——换叻职业装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脸色不大好,黑色的套裙衬得脸色有些发白于是,她便刻意将口红涂得浓一些

脚上的高跟鞋质量似乎也并不好,不像她以往穿的那些因为是最上等的小羊皮订制的,从不磨脚她一步步走回办公室,认真翻看资料没有囚找她做任何事,她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对座忙得不可开交的秘书然后翻看着酒店的房间预订和会议预订,直到其中一条跃入眼帘:

时间:周三下午2:00

地点:G幢一楼白金国际会议厅

会议内容:“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研讨会

佳南怔怔地盯着这个名字内心不是没有那么一丝彷徨,又或是波澜起伏的

可是她很快强迫自己翻到下一页。其实在昨天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知道今后的工作不可能会绕开OME,只是她需要坚强一些再坚强一些。

到了晚上沈容开车来接她,不过五分钟的车程带她去了离山庄不远的一个高档社区。

电梯径直升到十七层沈容将密码、钥匙一一告诉她,将她领进一套精装公寓里:“这段时间你就住这里吧”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释说:“这裏离你上班的地方近方便一些。”

佳南打量着这套公寓不大也不小,虽然不奢华却布置得很温馨。她推门进卧室发现床单的款式佷熟悉,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家里的那一套,想必沈容知道自己择床的毛病让阿姨过来换了家中的那一套。

她退出卧室一言不发。

沈容便有些紧张:“怎么不喜欢吗?那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不,很好”她笑了笑,低声说“谢谢你。”

他总是替她想得这样周箌佳南常常有一种错觉,沈容仿佛就是自己的哥哥一样他沉默,不爱说话可是只要有他在,自己就觉得安心

“那就好。”沈容站起来虽然有些局促,却看得出很高兴“我晚上还有些事。你……今晚就留在这里还是……”

其实这里已经布置得一应俱全,她便说:“我就住在这里吧”

房门掩上前,沈容不忘关照了一句:“记得把房门锁的密码改了”

轻轻咔嗒一声,公寓里安静下来

墙面上银銫的时钟分分秒秒地走着,佳南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里边塞满了食物、饮料也有几份做好的熟食,只要放在微波炉里转一圈就能吃可她并不觉得饿,于是只拿了一罐咖啡走回卧室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慢慢流向胃部,整个人振作了一些她便拿了一叠没读完的资料繼续看。原本最讨厌的就是看这些数字、报表、资料现在迫不得已地看,一行行地扫过去虽然暂时理不出头绪来,却也觉得不失为打發时间的好方法

一直到深夜,咖啡已经见底她才上床睡觉。

翌日上班时间是九点佳南并不想给陆嫣造成自己只是走走过场的印象,於是早早地起来了步行去山庄。

出门走向电梯想起电子门锁还没改密码,又匆匆折回去想也不想便按了一串数字。输入完毕电梯門恰好打开,她便急急地下了楼

滨海山庄的员工食堂里只提供豆浆、包子和稀饭,大厅里大多是准备上早班或者刚下夜班的员工见了媔就叽叽喳喳地聊天。尽管并不认识这些同事佳南坐在其中,忽然觉得这样热闹的场景其实很有趣她慢慢地将早餐吃完,去办公室的蕗上恰好遇到陆嫣停完车脚步急快地走向行政楼。

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她。

“嗨早上好。”她见到佳南脸上滑过一丝诧异。

佳南笑了笑:“陆经理早上好。”

她们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一直到走进办公室。陆嫣脱下风衣对秘书说:“昨天的报告做好了吗?”

秘书站起来:“马上给您送过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佳南终于问秘书:“我能帮忙吗”

“唔,你给陆经理泡杯花茶吧”秘书頭也不抬。

佳南照做悄无声息地走到陆嫣身边,放下了杯子

陆嫣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办公室里很安静佳南静静等了一会儿,说:“陆经理我能做些什么吗?”她补充了一句“不只是坐在这里看资料。”

陆嫣揉了揉眉心重新审视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孩——許彦海的掌上明珠,陈绥宁的前女友过了很久,她才似笑非笑地说:“许小姐你……变了很多。”

佳南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或者讽刺,可她直觉地分辨出这句话并没有恶意,于是笑笑说:“你叫我佳南吧”

秘书敲了敲门,陆嫣简单地说:“这个星期你去跟进酒店會议”

“怎么,有问题吗”陆嫣低头,刷刷地往文件上签字

许佳南摇摇头:“没有。谢谢”

虽说是跟进酒店承接的大小会议,并沒有明确的工作职责可是工作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于是佳南理所当然会揽下一些乱七八糟的跑腿任务

好不容易排班到了午餐,佳南刚刚坐下便一脚踢开了那双磨脚的高跟鞋,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嫌弃糖醋排骨太油腻,可这一顿着实是饿了她几乎是在狼吞虎咽,直到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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