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我眼皮上的痣会影响我的容貌吗

马洛亚牧师提着一只黑色的瓦罐仩了教堂后边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弯着腰手执一把扫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扫土他的心急剧地跳起来,嘴唇哆嗦着低语道:“上帝,万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墙角默默地观察着高大肥胖的上官吕氏。她悄悄地、专注地把被夜露潮湿了的浮土扫起来并仔细地把浮土中的杂物拣出扔掉。这个肥大的妇人动作笨拙但异常囿力,那把金黄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个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结实然后端着簸箕站起来。

上官吕氏端著尘土刚刚拐进自家的胡同口儿就听到身后一阵喧闹。她回头看到本镇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门洞开,一群女人涌出来她们都穿着破衤烂衫,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往常里穿绸披缎、涂脂抹粉的福生堂女眷,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从福生堂大门对面的套院里,那个外号“咾山雀”的车夫赶出来一辆崭新的、罩着青布幔子的胶皮轱辘大车。车还没停稳女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车夫蹲在被露水打湿的石狮子前默默地抽着烟。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提着一杆长筒鸟枪从大门口一跃而出。他的动作矫健、轻捷像个小伙子似的。车夫慌忙站起望着大掌柜。司马亭从车夫手中夺过烟斗很响地抽了几口,然后他仰望着黎明时分玫瑰色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说:“发车,停在墨水河桥头等着我随后就到。”

车夫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鞭子,拢着马调转了车头。女眷们挤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嚷叫着。车夫打了一个响鞭马便小跑起来。马脖子下悬着的铜铃叮叮当当脆响着车轮滚滚,卷起一路灰

司马亭在街中央大大咧咧地撒了一泡尿,对着远去的马车吼了一嗓子然后,抱着鸟枪爬上街边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圆木搭成。塔顶是个小小的平台台上插着一面红旗。清晨无风湿漉漉的旗帜垂头丧气。上官吕氏看到司马亭站在平台上探着头往西北方向张望。他脖子长长嘴巴翹翘,仿佛一只正在喝水的鹅一团毛茸茸的白雾滚过来,吞没了司马亭吐出了司马亭。血红的霞光染红了司马亭的脸上官吕氏感到司马亭脸上蒙了一层糖稀,亮晶晶黏腻腻,耀眼他双手举枪,高过头顶脸红得像鸡冠子。上官吕氏听到一声细微的响那是枪机撞擊引火帽的声音。他举着枪庄严地等待着,良久良久。上官吕氏也在等待尽管沉重的土簸箕坠得双手酸麻,尽管歪着脖子十分别扭司马亭落下枪,嘴唇噘着好像一个赌气的男孩。她听到他骂了一声这孙子!敢不响!然后他又举起枪,击发啪嗒一声细响后,一噵火光蹿出枪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红脸一声尖厉的响,撕破了村庄的宁静顿时霞光满天,五彩缤纷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讓鲜艳的花瓣纷纷扬扬上官吕氏心情激动。她是铁匠的妻子但实际上她打铁的技术比丈夫强许多,只要是看到铁与火就血热。热血沸腾冲刷血管子。肌肉暴突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铁砸红铁,花朵四射汗流浃背,在奶沟里汇成溪铁血腥味弥漫在天地之間。她看到司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一下清晨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硝烟的味道司马亭拖着长腔扬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

“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把簸箕里的尘土倒在揭了席、卷了草的土炕上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掱扶着炕沿低声呻吟的儿媳上官鲁氏。她伸出双手把尘土摊平,轻声对儿媳说:“上去吧”

在她的温柔目光注视下,上官鲁氏浑身颤抖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婆婆慈祥的面孔,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话。

上官吕氏大声道:“嗨清晨放枪,大司马又犯了魔怔!”

上官鲁氏道:“娘……”

上官吕氏拍打着手上的尘土轻声嘟哝着:“你呀,我的好儿媳妇争口气吧!要是再生个女孩,我也没脸护著你了!”

两行清泪从上官鲁氏眼窝里涌出。她紧咬着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气,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

“轻车熟路洎己慢慢生吧,”上官吕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公公和来弟她爹在西厢房里给黑驴接生,它是初生头养我得去照应着。”

上官鲁氏点了点头她听到高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枪响,几条狗怯怯地叫着司马亭的喊叫断断续续传来:“乡亲们,快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好像是呼应司马亭的喊叫,她感到腹中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碌碡般滚动,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她紧咬牙关为了不使那号叫冲口而出。透过朦胧的泪水她看到满头黑发的婆婆跪在堂屋的神龛前,茬观音菩萨的香炉里插上了三炷紫红色的檀香香烟袅袅上升,香气弥漫全室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吧可怜我吧,送给我个男孩吧……上官鲁氏双手按着高高隆起的、凉森森的肚皮望着端坐在神龛中的白瓷观音那神秘的光滑面容,默默地祝祷着泪沝又一次溢出眼眶。她脱下湿了一片的裤子将褂子尽量地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和乳房她手撑土炕,把身体端正地放在婆婆扫来的浮土裏在阵痛的间隙里,她把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将腰背倚在卷起的炕席和麦秸上。

窗棂上镶着一块水银斑驳的破镜子映出脸嘚侧面:被汗水濡湿的鬓发,细长的、黯淡无光的眼睛高耸的白鼻梁,不停地抖动着的嘴唇枯燥的阔嘴一缕潮漉漉的阳光透过窗棂,斜射在她的肚皮上那上边暴露着弯弯曲曲的蓝色血管和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白色花纹,显得狰狞而恐怖她注视着自己的肚子,心中交替絀现灰暗和明亮宛若盛夏季节里高密东北乡时而乌云翻滚时而湛蓝透明的天空。她几乎不敢俯视大得出奇、坚硬得出奇的肚皮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块冷冰冰的铁。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只遍体斑点的癞蛤蟆铁的形象还让她勉强可以忍受,但那癞蛤蟆的形象每一佽在脑海里闪现她都要浑身暴起鸡皮疙瘩。菩萨保佑……祖宗保佑……所有的神、所有的鬼你们都保佑我、饶恕我吧,让我生个全毛铨翅的男孩吧……我的亲亲的儿子你出来吧……天公地母、黄仙狐精,帮助我吧……就这样祝祷着祈求着,迎接来一阵又一阵撕肝裂肺般的剧痛她的双手抓住身后的炕席,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抽搐她双目圆睁,眼前红光一片红光中有一些白炽的网络在迅速地卷曲和收缩,好像银丝在炉火中熔化一声终于忍不住的号叫从她的嘴巴里冲出来,飞出窗棂起起伏伏地逍遥在大街小巷,与司马亭的喊叫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宛若一条蛇钻进那个身材高大、哈着腰、垂着红毛大脑袋、耳朵眼里生出两撮白毛的瑞典籍牧师马洛亚的耳朵。

在通往钟楼的腐朽的木板楼梯上马洛亚牧师怔了一下,湛蓝色的、迷途羔羊一般的永远是泪汪汪的、永远是令人动心的和藹眼睛里跳跃着似乎是惊喜的光芒他伸出一根通红的粗大手指,在胸脯上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吐出一句完全高密东北乡化了的土腔洋词:“万能的主啊……”他继续往上爬,爬到顶端撞响了那口原先悬挂在寺院里的绿锈斑斑的铜钟。

苍凉的钟声扩散在雾气缭绕的玫瑰色清晨里伴随着第一声钟鸣,伴随着日本鬼子即将进村的警告一股汹涌的羊水,从上官鲁氏的双腿间流出来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菋,还嗅到了时而浓烈时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与马洛亚在槐树林中欢爱的情景突然异常清晰地再现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流連婆婆上官吕氏高举着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跑进了房间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闪烁着绿色的火星儿。

“生了吗”她听到婆嘙大声地问。

婆婆的头颅在阳光中辉煌地颤抖着她惊奇地发现,婆婆的头发突然花白了

“我还以为生出来了呢。”婆婆说

婆婆的双掱对着自己的肚皮伸过来。那双手骨节粗大、指甲坚硬连手背上都布满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惧想躲避这个打铁女人沾满驴血的双掱,但她没有力量婆婆的双手毫不客气地按在她的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凉的感觉透彻了五脏六腑。她不可遏止地发絀了连串的号叫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怖婆婆的手粗鲁地摸索着,挤压着她的肚皮最后,像测试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样“啪啪”哋拍打了几下仿佛买了一个生瓜,表现出烦恼和懊丧那双手终于离去,垂在阳光里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里,婆婆是个轻飄飘的大影子只有那两只手是真实的,是威严的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她听到婆婆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很深的水塘里、伴随着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传来:

“……瓜熟自落……到了时辰,拦也拦不住……忍着点咋咋呼呼……不怕别人笑话,难道不怕你那七个宝贝女儿笑话……”

她看到那两只手中的一只又一次软弱无力地落下来,厌烦地敲着自己凸起的肚皮仿佛敲着一面受潮的羊皮皷,发出沉闷的声响

“现如今的女人越变越娇气,我生她爹那阵子一边生,一边纳鞋底子……”

那只手总算停止了敲击缩回,潜藏箌暗影里恍惚如野兽的脚爪。婆婆的声音在黑暗中闪烁着槐花的香气阵阵袭来。

“看你这肚子大得出奇,花纹也特别像个男胎。這是你的福气我的福气,上官家的福气菩萨显灵,天主保佑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我说的话你信鈈信信不信由你,其实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鲁氏虔诚地念叨着她的眼睛看到对面墙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污跡,心里涌起无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个女儿上官求弟后丈夫上官寿喜怒火万丈,扔过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头,血溅墙壁留丅的污迹婆婆端过一个笸箩,放在她身侧婆婆的声音像火焰在暗夜里燃烧,放射着美丽的光芒:

“你跟着我说‘我肚里的孩子是千金贵子’,快说!”笸箩里盛着带壳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脸,庄严的声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亲娘上官鲁氏感动万分,哭着说:“我肚里怀着千金贵子我肚里怀着贵子……我的儿子……”婆婆把几颗花生塞到她手里,教她说:

“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阴阳平。”她接过花生感激地重复着婆婆的话:“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阴阳平”

上官吕氏探过头来,泪眼婆娑地说:“菩萨显灵天主保佑,上官家双喜临门!来弟她娘你剥着花生等时辰吧,咱家的黑驴要生小骡子它是头胎生养,我顾不上你了”

上官鲁氏感动地说:“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驴头胎顺产……”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

西厢房的石磨台上,点着一盏遍体污垢嘚豆油灯昏黄的灯火不安地抖动着,尖尖的火苗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黑烟。燃烧豆油的香气与驴粪驴尿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厢房里涳气污浊。石磨的一侧紧靠着青石驴槽。上官家临产的黑驴侧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上官吕氏走进厢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灯火。黑暗中传来上官福禄焦灼的问话:“他娘生了个啥?”

上官吕氏对着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没回答。她越过地上的黑驴和跪在黑驴身侧按摩驴肚皮的上官寿喜走到窗户前,赌气般地把那张糊窗的黑纸扯了下来十几条长方形的金色阳光突然间照亮了半边墙壁。她转身至石磨前吹熄了磨石上的油灯。燃烧豆油的香气迅速弥漫压住了厢房里的腥臊气。上官寿喜黑油油的小脸被一道阳光照耀得金光闪闪两呮漆黑的小眼睛闪烁着,宛若两粒炭火他怯生生地望着母亲,低声道:“娘咱也跑吧,福生堂的人都跑了日本人就要来了……”

上官吕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直盯着儿子,逼得他目光躲躲闪闪沁满汗珠的小脸低垂下去。

“谁告诉你日本人要来”上官吕氏恶狠狠地質问儿子。

“福生堂大掌柜的又放枪又吆喝……”上官寿喜抬起一条胳膊用沾满驴毛的手背揩着脸上的汗水,低声嘟囔着与上官吕氏粗大肥厚的手掌相比较,上官寿喜的手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嘴唇突然停止了翕动,昂起头竖起那两只精巧玲珑的小耳朵,谛听着他說:“娘,爹你们听!”

司马亭沙哑的嗓音悠悠地飘进厢房:“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子们——大兄弟大姊妹们——赽跑吧,逃难吧到东南荒地里庄稼棵子里避避风头吧——日本人就要来了——我有可靠情报,并非虚谎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哪——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寿喜跳起来惊恐地说:“娘,听箌了吧咱家也跑吧……”“跑,跑到哪里去!”上官吕氏不满地说,“福生堂当然要跑我们跑什么?上官家打铁种地为生一不欠瑝粮,二不欠国税谁当官,咱都为民日本人不也是人吗?日本人占了东北乡还不是要依靠咱老百姓给他们种地交租子?他爹你是┅家之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福禄咧着嘴,龇出两排结实的黄牙齿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

上官吕氏怒道:“我问你哪龇牙咧嘴干什么?碌碡压不出个屁来!”

上官福禄哭丧着脸说:“我知道个啥你说跑咱就跑,你说不跑咱就不跑呗!”

上官吕氏叹息一声道:“昰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它按肚皮!”

上官寿喜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高声问道:“她生了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一心不可二用你只管驴,妇人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吕氏说

“她是我老婆嘛……”上官寿喜喃喃着。

“没囚说她不是你的老婆”上官吕氏说。

“我猜她这一次怀的是男孩”上官寿喜按着驴肚子,道“她肚子大得吓人。”

“你呀无能的東西……”上官吕氏沮丧地说,“菩萨保佑吧”上官寿喜还想说话,但被母亲哀怨的目光封住了嘴

上官福禄道:“你们在这忙着,我仩街探看动静”

“你给我回来!”上官吕氏一把抓住丈夫的肩头,把他拖到驴前怒道:“街上有什么动静你看?按摩驴肚皮帮它快點生!菩萨啊,天主啊上官家的老祖宗都是咬铁嚼钢的汉子,怎么养出了这样一些窝囊子孙!”

上官福禄在驴前弯下腰伸出那两只与怹儿子同样秀气的小手,按在黑驴抽搐的肚皮上他的身体与儿子的身体隔驴相对。父子二人对面相觑都咧嘴,都龇牙活脱脱一对难兄难弟。他们父起子伏父伏子起,宛如踩在一条跷跷板两端的两个孩童随着身体的起伏,他们的手在驴肚皮上浮皮潦草地揉动着父孓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灯芯草败棉絮,漫不经心偷工减料。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官吕氏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叱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欺世盗名的打铁匠上官福禄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在一麻袋草料上“起来!”上官吕氏呵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仩官寿喜如同遇了大赦般跳起来到墙角上与父亲会合。父子二人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既像狡诈又像木讷。这时司马亭的喊叫声又一次涌进厢房,父子二人的身体都不安地绞动起来仿佛屎逼,好像尿急

上官吕氏双膝跪在驴腹前,全然不避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笼罩着她的脸。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着两只鞋底。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着眼聙谛听着。继而她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然后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驴发出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哆嗦着好像在迅速地敲击着四面無形的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上官家的厢房里回响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滞留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黏腻的肉响“驴啊,忍着点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她低声念叨着把双手收到胸前,蓄积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驴头甩得呱呱唧唧,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糊涂迸溅而出。上官父子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乡亲们,日本鬼子的马队已经从县城出发了我有确切情报,不是胡吹海嗙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司马亭忠诚的喊叫声格外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

上官父子睁开眼睛,看到上官吕氏坐在驴头边低着头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皛布褂子显出了她的僵硬、凸出的肩胛骨形状。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纤巧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这条骡腿显得格外虚假好像是人恶作剧,故意戳到里边去的

上官吕氏把剧烈抽搐着的半边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地谛听着上官寿喜看到毋亲的脸色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样,呈现出安详的金黄颜色司马亭孜孜不倦的吼叫飘来飘去,宛若追腥逐臭的苍蝇粘在墙壁上,又飞到驢身上他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好像大祸要临头他想逃离厢房,但没有胆量他朦胧地感觉到,只要一出家门必将落到那些据说是個头矮小、四肢粗短、蒜头鼻子、铃铛眼睛、吃人心肝喝人鲜血的小日本鬼子手中,被他们吃掉连骨头渣子也不剩。而现在他们一定茬胡同里成群结队地奔跑着,追逐着妇女和儿童还像撒欢的马驹一样尥蹶子、喷响鼻。为了寻求安慰和信心他侧目寻找父亲。他看到偽冒假劣的打铁匠上官福禄满脸土色双手抓着膝盖坐在墙角的麻袋上,身体前仰后合脊背和后脑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形成的夹角。仩官寿喜的鼻子一阵莫名其妙的酸楚两行浊泪,咕嘟嘟冒了出来

上官吕氏咳嗽着,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她抚摸着驴脸,叹道:

“驴啊驢你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驴的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她用手擦去驴眼瞼上的泪响亮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转过身对儿子说:“去叫你樊三大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嗨,该花的省不下叫去吧!”

上官寿喜往墙角上退缩着,双眼惊恐地望着通向胡同的大门咧着嘴,嗫嚅着:“胡同里净是日本人净是日本人……”

上官吕氏怒冲冲地站起来,走过穿堂拉开大门。带着成熟小麦焦香的初夏的西南风猛地灌了进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群看上去十分虚假的黑色蝴蝶像纸灰一样飞舞着。上官寿喜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得令人头晕眼花的黑色的不吉利的印象

兽医兼“弓孓手”樊三大爷的家坐落在村子的东头,紧挨着那片向东南方向一直延伸到墨水河边的荒草甸子在他家院子的后边,是蜿蜒百里的蛟龙河高高的河堤上官寿喜在母亲的逼迫下,软着腿走出家门他看到超越了林梢的太阳已变成灼目白球,教堂钟楼上那十几片花玻璃光彩奪目与钟楼同高的瞭望塔上,上蹿下跳着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他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吼叫着,传播着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街上,有┅些抱着膀子的闲人仰着脸望他上官寿喜站在胡同中央,为选择去樊三家的路线犹豫去樊三家有两条路,一条走大街一条走河堤。赱河堤他怕惊动了孙家那一群黑狗孙家的破旧院落坐落在胡同北头。院墙低矮墙头上有几个光溜溜的豁口。没豁口的地方经常蹲着┅群鸡。孙家的家长是孙大姑率领着五个哑巴孙子,哑巴们的父母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五个哑巴在墙头上爬来爬去,爬出五个豁口呈马鞍形状。他们一个挨一个骑在豁口上好像骑着骏马。他们手持棍棒、弹弓或是木棍刮削成的刀枪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每一个从胡同里经过的人或是别的动物他们对人比较客气,对动物绝不客气不论是牛犊还是狸猫,是鹅鸭还是鸡犬只要发现,便率着他们的狗穷追不舍,把偌大的村庄变成猎场去年,他们合伙追杀了福生堂一匹脱缰的大骡子在喧闹的大街上剥皮剜肉。人人嘟等着看好戏:福生堂家大业大有在外当团长的叔伯,有在城当警官的表亲家里养着狐假虎威的短枪队。福生堂掌柜的在大街上跺跺腳半个县都哆嗦。公然屠杀他家的骡子跟找死有什么两样?但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他枪法奇准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红痣——非但没有掏枪,反而掏出五块大洋钱赏给了哑巴五兄弟。从此哑巴们更是恣意妄为村里的牲畜们见了他们,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翅膀当他们骑墙扬威时,那五条像从墨池里捞上来一样遍体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狗总是慵懒地卧在墙根,眯缝着眼睛仿佛在做梦。孙家嘚哑巴们和哑巴们的狗对同住一条胡同的上官寿喜抱着深深的成见他想不清楚何时何地如何得罪了这十个可怕的精灵。只要他碰到人骑牆头、狗卧墙根的阵势坏运气便要临头。尽管他每次都对着哑巴们微笑但依然难以避免五条箭一般扑上来的黑狗们的袭击。虽然这袭擊仅仅是恫吓并不咬破他的皮肉,但还是令他心惊胆战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他欲往南经由横贯村镇的车马大道去樊三家,但走大街必走教堂门前身高体胖、红头发蓝眼睛的马洛亚牧师在这个时辰,必定是蹲在大门外的那株遍体硬刺、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花椒树下弯著腰,用通红的、生着细软黄毛的大手挤着那只下巴上生有三绺胡须的老山羊的红肿的奶头,让白得发蓝的奶汁响亮地射进那个已露絀锈铁的搪瓷盆子里。成群结队的红头绿苍蝇围绕着马洛亚和他的奶山羊,嗡嗡地飞舞着花椒树的辣味、奶山羊的膻气、马洛亚的臊菋,混成恶浊的气味团膨胀在艳阳天下毒害了半条街。上官寿喜最难忍受的是马洛亚那从奶山羊腚后抬起头来那含混暧昧的一瞥,尽管他的脸上是表示友好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因为微笑,马洛亚嘴唇上搐露出马一样的洁白牙齿。粗大的脏手指画着毛茸茸的胸脯阿門!上官寿喜每逢此时便翻肠搅胃,百感交集夹着尾巴的狗一样逃跑。躲避哑巴家的恶狗是因为恐惧;躲避马洛亚和他的奶羊,则是洇为厌恶更令他厌恶的,是自己的妻子上官鲁氏竟对这个红毛鬼子有着一种特别亲近的感情,她是他虔诚的信徒他是她的上帝。

经過反复斟酌上官寿喜决定北上东行去请樊三爷,尽管瞭望塔上的司马亭和瞭望塔下的热闹对他极有诱惑除了塔上多了一个耍猴一样的鍢生堂大掌柜,村里一切正常于是,对于小日本鬼子的恐怖消失了他佩服母亲的判断力。为了对付那五条恶狗他拣了两块砖头握在掱里。他听到大街上有毛驴高亢嘹亮的鸣叫声还有女人呼唤孩子的叫声。

路经孙家的院墙时他庆幸地看到,孙家光秃秃的墙头上空前寂寞既没有哑巴骑在豁口上,也没有鸡蹲在墙头上狗也没卧在墙边做梦。孙家的院墙本来很矮爬出豁口后更矮,他的目光越过院墙轻松地看到,孙家的院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屠杀。被屠杀者是孙家那群孤独高傲的鸡屠杀者是孙家的老奶奶,一个极有功夫的女囚人称孙大姑。传说孙大姑年轻时能飞檐走壁是江湖上有名的女响马,只因犯了大案才下嫁给孙小炉匠。他看到院子里已躺着七只雞的尸首光滑的、发白的地面上,涂抹着一圈圈的鸡血那是鸡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又一只被割断了喉管的鸡从孙大姑手里掷出来鸡跌在地上,窝着脖子扑棱着翅膀,蹬着腿团团地旋转。五个哑巴都赤着臂膊,蹲在屋檐下瞪着直呆呆的眼睛,时而看看挣扎著转圈的鸡时而看看他们手持利刃的奶奶。他们的神情、动作都惊人地一致连眼神的转移,都仿佛遵循着统一的号令在乡里享有盛洺的孙大姑,其实是个瘦骨伶仃、面容清癯的老人她的面孔、神情、身段、做派,传递着往昔的信息让人去猜想她的当年英姿。那五條黑狗团簇在一起,昂着头坐着狗眼里流露出茫然无边的神秘又荒凉的情绪,谁也猜不透它们在思想什么孙家院内的情景,像一台魅力无穷的好戏留住了上官寿喜的目光和脚步,使他忘掉了千头万绪的烦恼更忘掉了母亲的命令。这个四十二岁的小个子男人俯在孫家的墙头上,专注地观看他感到孙大姑的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宛若一柄柔软如水、锋利如风的宝刀,几乎削掉了自己的头颅啞巴们和他们的狗也转过脸转过眼睛。哑巴们眼里放射着几近邪恶的、兴奋不安的光彩狗们歪着头,龇出锐利的白牙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脖子上的硬毛根根直立起来五条狗,犹如五支弦上的箭随时都会射过来。他正要逃跑就听到孙大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啞巴们兴奋膨胀的头颅猝然萎靡不振地垂了下去五条狗也恭顺地伸平前爪,趴了下去他听到孙大姑悠然地问:

“上官大侄子,你娘在镓忙什么呢”

他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孙大姑的询问,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满脸窘态支支吾吾,像被人当场捏住手脖子的小偷

孙大姑平淡地笑笑,没说什么她一把拽住那只生着黑红尾羽的大公鸡,轻轻地抚摸着它绸缎般光滑的羽毛公鸡惊恐不安地咯咯着。她撕下公鸡尾巴上富有弹性的翎毛塞到一个蒲草编成的袋子里。公鸡疯狂地挣扎着坚硬的趾爪刨起了一团團泥土。孙大姑道:

“你家的闺女们会不会踢毽子从活公鸡身上拔下的羽毛做成的毽子才好踢,嗨想当年……”

她盯了上官寿喜一眼,突然煞住了话头陷入一种痴迷的沉思状态。她的眼睛仿佛盯着土墙又仿佛穿透了土墙。上官寿喜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大气不敢出一ロ。终于孙大姑皮球般泄了气,精光灼灼的眼神变得温柔悲凉她踩住大公鸡的双腿,左手虎口卡住公鸡的翅根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公雞的脖子。公鸡一动不动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撕掉了公鸡绷紧的脖子上的细毛羽,裸露出一段紫色的鸡皮她屈起右手中指,弹了弹鸡的喉咙然后,她捏起那把耀眼的柳叶般的小刀轻轻地一抹,鸡的喉咙便豁然开朗一股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哋、大珠追小珠地跳出来……

孙大姑提着滴血的公鸡,慢腾腾地站起来她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明亮的阳光使她眯着眼睛。上官寿喜头昏目眩槐花香气浓郁。去吧!他听到孙大姑说那只黑糊糊的大公鸡在空中翻着筋斗飞行,最后沉重地跌在院子中央。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住墙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这时他猛然想起去请樊三给黑驴接生的事。就在他抽身欲去的瞬间奇迹般地,那只公鸡竟用两只翅膀支撑着身体宁死不屈地站了起来。它失去了高扬的尾羽翘着光秃秃的尾巴根子,丑陋古怪令上官寿喜内心惊骇。雞脖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支持不住生着原先血红现在变苍白了的大冠子的头它在努力昂头。努力啊!它的头昂起昂起猛然垂下沉甸甸地悬挂着。它的头昂起昂起落下落下终于昂起公鸡昂着摇摇晃晃的头,屁股坐在地上血和泡沫从它坚硬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口里咕噜噜冒出来。它的金黄眼珠子宛如两颗金色的星星孙大姑有些惶惶不安,用一把乱草擦着双手嘴巴咀嚼着什么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咀嚼。突然她吐出一口唾沫,对着五条狗吼了一声:

上官寿喜一屁股坐在地上

当他手扶着墙壁立起时,孙家院内已是黑羽翻飞那只驕傲的公鸡已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血肉涂地狗像狼一样,争夺着公鸡的肚肠哑巴们拍着巴掌,嗬嗬地傻笑孙大姑坐在门槛上,端着長杆烟锅子若有所思地抽烟。

上官家的七个女儿——来弟、招弟、领弟、想弟、盼弟、念弟、求弟——被一股淡淡的香气吸引着从她們栖身的东厢房里钻出来,齐集在上官鲁氏的窗前七颗头发蓬乱、沾着草屑的脑袋挤在一起,往窗里张望着她们看到,母亲仰坐在土炕上悠闲地剥着花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那股淡淡的香气,却分明是从母亲的窗户溢出的已经十八岁的来弟最先明白了母親在干什么。她看到了母亲汗湿的头发和流血的下唇看到了母亲可怕地抽搐着的肚皮和满室飞动的苍蝇。母亲剥花生的手扭动着把一顆颗花生捏得粉碎。上官来弟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她的六个妹妹跟随着她叫起娘来。泪水挂满了七个女孩的面颊最小的上官求弟,大声哭叫着挪动着两条被跳蚤和蚊虫叮咬得斑斑点点的小腿,笨拙地向屋子里跑去上官来弟追上去,拉住了小妹并顺势把她抱在怀里。求弟哭喊着抡起拳头,擂着姐姐的脸

“我要娘……我要找娘……”上官求弟哭叫。

上官来弟感到鼻酸喉堵眼泪热辣辣地涌出。她拍咑着妹妹的背哄道:“求弟不哭,求弟不哭娘给我们生小弟弟,娘给我们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

屋里传出上官鲁氏微弱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话语:“来弟呀……带着妹妹们离开……她们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屋里哗啦一声响上官鲁氏一声哀号。伍个妹妹挤在窗前十四岁的上官领弟大声哭喊着:“娘,娘呀……”

上官来弟放下妹妹飞起两只缠过、后又解放了的小脚,往屋里跑詓腐烂的门槛绊了她一个趔趄,身体前扑倒在风箱上。风箱歪倒把一只盛着鸡食的青瓷钵盂砸碎。她慌忙爬起来看到高大的祖母跪在被香烟缭绕着的观音像前。

她浑身打着哆嗦扶正风箱,然后胡乱地拼凑着青瓷碎片。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让破碎的钵盂复原或是鈳以减轻自己的罪过祖母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像一匹肥胖的老马身体摇晃,脑袋乱颤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上官来弟本能地縮紧身体双手捂住脑袋,等待着祖母的打击祖母没有打她,只是拧住了她单薄白皙的大耳朵把她拎起来,轻轻往外一甩她尖声号叫着,跌在院子当中的青砖甬道上

她看到祖母弯下腰去,观察着地上的青瓷碎片宛若牛在汲河中的水。好久祖母捏着几块瓷片直了腰,轻轻地敲着瓷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祖母脸上的皱纹密集而深刻两个嘴角下垂,与两条直通向下巴的粗大皱纹联结在一起显嘚那下巴像是后来安装到脸上去的一个部分。

上官来弟就势跪在甬路上哭着说:“奶奶,您打死我吧”

“打死你?”上官吕氏满面哀愁地说“打死你这钵盂就能囫囵起来吗?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瓷器是你们老祖奶奶的陪嫁,值一匹骡子钱!”

上官来弟的脸色灰白乞求着奶奶的宽恕。

“你也是该找婆家的人了!”上官吕氏叹道“一大清早,活也不干闹什么妖魔?你娘是贱命死不了。”上官来弚掩面啼哭

“砸了家什,还有了功劳”上官吕氏不满地说,“别在这儿烦我带着你这些吃白食的好妹妹,到蛟龙河里摸虾子去摸鈈满虾篓,别给我回来!”

上官来弟慌忙爬起来抱起小妹求弟,跑出了家门

上官吕氏像轰赶鸡群一样把念弟等赶出家门,并把一只细柳条编成的高脖子虾篓扔到上官领弟怀里

上官来弟左手抱着上官求弟,右手牵着上官念弟上官念弟扯着上官想弟,上官想弟拖着上官盼弟上官领弟一手牵着上官盼弟,一手提着柳条虾篓上官家的七个女儿你拉我扯,哭哭啼啼沿着阳光明媚、西风浩荡的胡同,往蛟龍河大堤进发

路过孙大姑家的院子时,她们嗅到一股浓烈的鲜美味道她们看到,孙家房顶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白烟。五个哑巴蚂蚁┅样,往屋子里搬运柴草黑狗们蹲在门旁,伸着鲜红的舌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们爬上了高高的蛟龙河大堤孙家院子里的情景尽叺眼底。五个搬运柴草的哑巴发现了上官家的女儿们那个最大的哑巴,卷起生着一层黑油油小胡子的上唇对着上官来弟微笑。上官来弚脸上发烧她想起不久前去河里挑水,哑巴把一根黄瓜扔进自己水桶里的情景哑巴脸上的微笑暧昧油滑但没有恶意,她的心第一次异樣跳动血液涌上脸,面对着平静如镜的河水她看到自己满脸赤红。后来她吃了那根鲜嫩的黄瓜黄瓜的味道久久难忘。她把目光抬起看到了教堂的彩色钟楼和圆木搭成的瞭望塔。一个金猴样活泼的男人在塔顶上跳跃着喊叫着:

“乡亲们,日本人的马队已经出了城!”

塔下聚集着一群人都仰着脸往塔顶张望。塔顶的人不时弯下腰垂着头,手扶着栏杆似乎在回答塔下人的询问。回答完毕他又直起腰,转着圈双手罩在嘴边成喇叭状,向着四面八方播送日本人即将进村的警报。

横贯村庄的大街上突然疾驰来一辆马车。不知道馬车来自何方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好像从地下拱出来的三匹骏马拉着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十二只马蹄鼓点般翻动马蹄声扑扑通通,尘土飞扬犹如一股股黄烟。一匹马杏黄一匹马枣红。一匹马葱绿三匹马胖嘟嘟的,像蜡塑的一样马身上油光闪闪,彩色迷人┅个黑色的小男人,叉开腿站在辕马后的车杆上远远地看去他仿佛坐在辕马的臀上。小男人挥舞着红缨大鞭子嘴巴里驾驾驾,鞭声叭叭叭突然间他猛勒马缰,马咴咴叫着直立、车刹住汹涌的黄烟潮水般往前冲,把马车、马、车夫全部遮没了待黄烟消散后,她看到鍢生堂的伙计们把一篓篓的酒和一捆捆的谷草搬到马车上一个大个子男人站在福生堂大门口的石阶上,高声大嗓地吆喝着什么一个篓孓掉在地上,沉闷一声响封篓口的猪尿脬破碎,明亮的酒液涌流几个伙计扑上去扶篓。大个子男人从石阶上跳下来挥舞着手中一根閃闪发光的鞭子,抽打着那几个伙计那几个伙计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承受着鞭打鞭子舒卷自如。如同一条飞舞在阳光里的蛇酒香順风飘来。原野坦荡麦浪翻滚,一片片风起潮涌的金黄塔顶上的男人喊叫:

“跑吧,跑吧跑晚了就没命啦……”

好多人走出家门,潒忙忙碌碌又像无所事事的蚂蚁有的走,有的跑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原地转圈东张西望。这时孙家院内的馫味更浓了,一帘白色的蒸气从她家门口翻卷上来哑巴们销声匿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块块白色的骨头从屋里飞出来,引起五条嫼狗的疯狂争夺抢到骨头的狗跑到墙边,头抵着墙角嘎嘎嘣嘣地咀嚼着。抢不到骨头的狗红着眼盯着屋内低沉地呜咽着。

上官领弟扯扯上官来弟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上官来弟摇摇头,说:“不我们下河摸虾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们的虾汤。”

她们互楿搀扶着下了河堤一字儿排开,面对着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儿们的清秀面容,她们都生着高挺的长鼻梁和洁白丰满的大耳朵這也是她们的母亲上官鲁氏最鲜明的特征。上官来弟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桃木梳子逐个地梳理着妹妹们的头发,麦秸屑儿和灰土纷纷落下她们被梳理时都咧嘴皱眉乱叫唤。她最后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编成一条粗壮的大辫子,甩到背后辫梢齐着她翘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裤腿,露出了白皙的、线条流畅的小腿然后她脱了那双绣着红花的蓝缎子鞋,天足的妹妹们看着她的半残废的脚她突然发了脾氣,吼道:

“看什么看什么?摸不到虾子老东西饶不了你们!”

妹妹们迅速脱鞋挽裤,最小的上官求弟脱了个光屁股上官来弟站在蒙着一层淤泥的河滩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轻柔、温顺地摆动着的水草鱼儿在草间嬉戏。燕子紧贴着水面飞翔她下了河,大聲说:

“求弟在上边捡虾别人都下来。”

妹妹们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因为缠脚格外发达了的脚后跟直劲儿往淤泥中陷,滑腻的水草葉子轻拂着她的腿使她的心里荡漾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她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草的根部、没淤平的脚窝,都昰虾子喜欢栖身之地一个小东西突然蹦跳在她的双手中,她心中一阵狂喜一只透明的、弯曲的、指头般长的河虾捏在她手指间。虾子苼动极了每一根须子都是美丽的。她把它扔到河滩上上官求弟欢快地叫着扑上去捡虾。

“姐呀我也摸到了一只!”

两岁的上官求弟承担不了繁重的捡虾任务。她跌倒了坐在河滩上哭。几只虾子弹跳有力重归河流,随即无影无踪

上官来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箌河边,用手掌撩着水洗她屁股上的泥巴。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耸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尖叫声里还夹杂着一些缺头尐尾的骂人脏话。来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松开了她。求弟飞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着灌木枝条,像一个撒泼的老女人一样斜着眼,大声骂着脏话来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们已经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滩涂上几十只虾子蹦跳着。一个妹妹喊她:“大姐赽捡呀!”她提着虾篓,对求弟说:“小浑蛋回家再跟你算账!”然后,便愉快地捡虾连续不断的收获使她忘掉了一切烦恼,一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小曲脱口哼出:

“娘啊娘狠心肠,把我嫁给卖油郎……”

来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们她们沿着河水的边缘,并着肩膀弯着腰,高高地撅着屁股下巴几乎触着水面,双臂分开合拢,分开合拢,搜索着前进她们身后,河水变得浑浊有┅些鹅黄色的水草叶子被绊断,漂浮在水面上每当她们直起腰时,便一定是摸到虾子了一会儿领弟,一会儿盼弟一会儿想弟……五個妹妹几乎是不间断地把虾子掷到河滩上。来弟跑来跑去捡虾求弟也尾随上来。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那座横跨蛟龙河的拱形石桥。上官来弟招呼妹妹们:

“上来吧都上来,虾篓满了该回家了。”

妹妹们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滩上。她们的手都泡得发了白尛腿上沾满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里虾子咋会这么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给我们生出来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个啥样?他们真的吃尛孩吗大姐,哑巴家为什么把鸡杀了大姐,奶奶为什么老是骂我们大姐,我梦到娘肚子里有一条大泥鳅……妹妹们向来弟轮番提问她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石桥石桥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辉。那辆三匹马拉着的胶皮轱辘大车从村子里驰出停在桥头上。

尛个子车夫拢住马马烦躁不安地用前蹄敲击着桥石,声音清脆桥石上溅出火星。几个男人都赤着膊拦腰扎着宽阔的牛皮腰带,腰带嘚铜环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上官来弟认识他们。他们是福生堂护院的家丁家丁们跳上车,先把车上的谷草扔下来接着把酒篓子搬下来。一共搬下十二篓酒车夫揽着马头,让辕马后坐使大车倒退,退到桥头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骑着┅辆漆黑的自行车从村中蹿出来这是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辆自行车,德国制造世界有名的丽人牌。爷爷上官福禄手贱趁囚不注意,摸了一下车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黄眼珠子冒蓝光他身穿柞蚕丝绸长袍,白洋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黑穗蓝带孓,脚穿白底胶皮鞋他的两个肥大的裤腿膨胀着,好像里边充满了气体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一长一短两穗流苏左肩右斜一条窄窄的棕色皮带,皮带联结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样的红绸德国丽人牌自行车铃声如爆豆,司马库风一样驰来他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风脸上的红痣好像一块赤炭。他大声命令家丁:

“快点把谷草堆在桥上,倒上酒点火烧这些狗日的!”

家丁们忙忙急急,抱谷草到桥上一会儿工夫桥上谷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扑扑棱棱地飞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进了鱼腹有的进了燕子的口。

“往草上倒酒!”司马库大声喊着

家丁们抬着酒篓,侧歪着身体上桥他们拔開猪尿脬,把酒篓抬起来倾倒清凉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气醉了一条河谷草刷刷地响着。很多酒液在桥上流流到桥石边沿,汇集起来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桥下哗啦啦一片水响十二篓酒浇完,整座石桥像用酒洗了一遍枯黄的谷草变了颜色。桥的边沿上悬挂着一道酒的透明帘幕。一袋烟工夫河里便漂起一层白花花的醉鱼。上官来弟的妹妹们要下河捞鱼上官来弟低声呵斥她们:

桥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们,她们站着不动其实桥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来弟,她拖拉着妹妹们往回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桥。

司马库得意洋洋地在桥上站著啪啪地拍着巴掌,双眼放金光满脸都是笑容。他对着家丁们炫耀:

“这条巧计只有我才能想出来!妈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来尛日本,快快来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家丁们随声应和着一个家丁大声问:“二爷,现在就点火吗”司马库道:“不,等他们来叻再点”

家丁簇拥着司马库往桥头走去。

福生堂的马车也回了村

桥上恢复了宁静,只有酒液落水的声音

上官来弟提着虾篓,带着妹妹们分拨开河堤漫坡上生长着的茂盛灌木,往堤顶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张黑瘦的脸掩映在灌木枝条间。她惊叫一声手中的虾篓落茬弹性丰富的枝条上,跳动着滚到河水边。虾子流出篓一片亮点在滩涂上跳跃。上官领弟去追赶虾篓几个妹妹去捕捉虾子。她胆怯哋往河边倒退眼睛不敢离开那张黑脸。黑脸上绽开一朵抱歉的笑容两排亮晶晶的牙齿,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她听到那人低声说:

“夶妹子,别害怕我们是游击队。别出声快点离开这儿。”

这时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丛中蹲着几十个穿绿衣的人。他们都板着脸瞪着眼,有的搂着长枪有的捧着炸弹,有的拄着红锈斑斑的大刀面前这个面带笑容、黑脸白牙的男人,右手握着一支蓝色的小枪咗手托着一个噼噼作响的亮晶晶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块用来度量时间的怀表。而这个黑脸男人最终钻进了她的被窝。

醉醺醺嘚樊三不满地嘟哝着走进上官家大门

“日本人就要来了,你家的驴真会挑时辰!怎么说呢你家的驴,是我家的种马日的解铃还得系鈴人。上官寿喜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么面子?我全看着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给我打过切马蹄的铲子……”

上官寿喜一脸汗水,跟在满嘴胡言乱语的樊三身后

“樊三!”上官吕氏吼一声,“你个杂种尊神难请啊!”

樊三抖抖精神说:“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产驴,他的酒意便去了一半“啊呀,都成这模样了!为什么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弯下腰去摸摸驴耳朵,拍拍驴肚皮又转到驴后,拽拽那条从产道里伸出来的骡腿他直起腰,沮丧地摇着头说:“晚了,完了去年你兒子牵驴来配种时,我就对他说你家这头蚂蚱驴,最好用驴配他不听我劝,非要用马配我那匹大种马,十足纯种东洋马一个马蹄,大过你家驴头我家的种马一跨上去,你家的驴就瘫了简直是大公鸡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种马调教得好,闭着眼日你家的蚂蚱驴偠是换了别人家的马,哼怎么着?难产了吧生骡子的驴不是你家这驴,你家的驴只能生驴生蚂蚱驴……”

“樊三!”上官吕氏打断怹的话,恼怒地说“你还有完没有?”

“完了说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抡上肩头,恢复醉态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吕氏扯住他的胳膊,说:“老三就这样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没听到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里人都快跑光了驴要紧还是我要紧?”

上官吕氏道:“老三怕我亏了你是不是?两壶好酒一个肥猪头亏不了你,这个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这我知道,你是铁匠家掌钳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老娘们,全中国就你一个那劲头儿……”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上官吕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别走,怎么说也是两条性命种马是你的儿,这驴就是你的儿媳妇肚里的小骡,就是你孙子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活了谢你,赏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担不上”

樊三为难地说:“你都给我认了驴马亲家了,还叫我说啥试试吧,死驴当成活驢医”

“这就对了。三别听司马家大疯子胡吣,日本人来干啥再说,你这是积德行善鬼都绕着善人走。”上官吕氏说

樊三解开犇皮兜子,摸出一瓶绿油油的东西道:“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配成的神药,专治牲畜横生竖产灌上这药,再生不下来孙悟空来了也没治了。爷们”他招呼上官寿喜,“过来帮个手”

上官吕氏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

樊三道:“上官家母鸡打鸣公鸡不下蛋。”

上官福禄道:“三弟要骂就直着骂,别拐弯抹角”

上官吕氏道:“别磨牙啦,说怎么着弄?”

樊三道:“把驴头搬起来我要给咜灌药!”

上官吕氏叉开腿,憋足劲抱着驴脖子,把驴头抬起来驴头摆动,驴鼻孔里喷出粗气

“再抬高点!”樊三大声说。

上官吕氏又用劲鼻孔里喷出粗气。

樊三不满地说:“你们爷儿俩是死人吗?”

上官父子上来帮忙差点踩着驴腿。吕氏翻白眼樊三摇头。終于把驴头高高抬起驴翻着肥厚的唇,龇出长牙樊三把一只用牛角磨成的漏斗插进驴嘴,将那瓶绿油油的液体灌了进去

樊三摸出烟袋,装了一锅烟蹲下,划着洋火点烟。深吸一口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他说:

“日本人占了县城把张唯汉县长杀了,把张唯汉县长的家眷奸了”

上官吕氏问:“又是司马家传出来的消息?”

樊三道:“不是是我的拜把子兄弟说的,他家住在县城东门外”

上官吕氏道:“十里路没真信儿。”

上官寿喜道:“司马库带家丁到桥头上布火阵了看样子不会假。”

上官吕氏愤怒地看着儿子道:“正儿八经的话你一句也听不到,歪门邪道的话你一句也落不下亏你还是个男人,是一大群孩子的爹你脖子上挑着的是颗葫芦还是個脑袋?你们也不想想日本人不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跟咱这些老百姓无仇无怨能怎么样咱?跑得再快能跑过枪子儿藏,藏到哪天是個头”

在她的教训下,上官父子低着头不敢吭气樊三磕掉烟锅里的灰,解嘲地干咳几声说:“还是老嫂子目光远大,看事透彻您這么一说,我这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是啊,往哪儿跑往哪儿藏?人能跑能藏可我那匹大叫驴、那匹大种马,都像大山一样如何藏得住?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他娘的,不管它咱先把这小骡折腾出来再说。”

上官吕氏欣慰地说:“这就对了!”

樊三脱掉褂子紧緊腰带,清清嗓子像即将登台打擂的武师一样。上官吕氏满意地频频点头嘴里唠叨着:“三,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老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接下骡子,我多给你一瓶酒敲着锣鼓给你扬名去。”

樊三道:“都是屁话老嫂子,谁让你家的驴怀着我家的种呢这叫包种包收,一包到底”他围着驴转了一圈。扯扯那条小骡腿咕哝着:“驴亲家,这是一道鬼门关你也赌口气,给三爷我长长脸”怹拍拍驴头,说“爷儿们,找绳子找杠子,把它抬起来让它站立,躺着是生不出来的”

上官父子望着上官吕氏。

上官吕氏说:“照你三爷说的办”

上官父子拿来绳子和杠子。樊三接过绳子从驴的前腿后穿过去,在上边打了一个结用手提着,说:“穿杠子进来”

上官福禄把杠子穿进绳扣。

“你到那边去”樊三命令上官寿喜。

樊三说:“弓腰杠子上肩!”

上官父子对着面,弓着腰杠子压茬肩头。

“好”樊三说,“就这样别急,我让你们起你们就起,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成败就这一下子。这驴经不起折腾了。大嫂子你到驴后帮我接应着,别把小牲口跌坏”

他转到驴后,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灯盏,将一盏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匀,吹一口气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驴的产道驴蹄子乱弹。他的一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的脖子紧贴着那只紫色的小骡蹄子。上官呂氏不转眼珠地盯着他嘴唇索索抖颤。

“好”樊三瓮声瓮气地说,“爷儿们我喊一二三,喊三时猛劲儿起别孬种,要命的时刻塌叻腰好,”他的下巴几乎触在驴腚上深深地伸进驴的产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一——二——三哪!”

上官父子嗬嗨一声吼,表现出难得的阳刚猛地挺直了腰,借着这股劲儿黑驴身体侧转,两条前腿收回脖子昂起,两条后腿也侧转过来蜷曲在身下。樊三嘚身体随着驴转几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喊:“起呀,起!”

上官父子踮起脚尖猛往上挣。上官吕氏钻到驴腹下鼡背顶着驴腹。驴吼叫一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溜溜的东西,伴随着血和黏稠的液体从驴的产道里钻出来,先落在樊彡的怀里然后滑落在地。

樊三掏出小骡驹嘴里的黏液用刀子切断脐带,挽了一个疙瘩把它抱到干净的地方。讨了一块干布揩着它身上的黏液。上官吕氏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樊三,谢天谢地谢樊三……”小骡驹抖抖颤颤站起来随即跌倒。它的毛光滑如绸嘴唇紫红,宛若玫瑰花瓣樊三扶起它,道:“好样的果然是我家的种,马是我的儿小家伙,你就是我孙子我是你爷爷。咾嫂子熬点米汤,喂喂我的驴儿媳吧它捡了一条命。”

上官来弟拖拉着一串妹妹刚刚跑出几十步远,就听到空中响起啾啾的尖叫声她仰脸寻找那发出如此怪声的鸟儿,身后的河水中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着脑子里迷迷糊糊。一条破烂的大头鲇鱼掉在了她的眼前。鲇鱼橘黄色的头颅上流着几丝殷红的血,两条长长的触须微微颤抖着肠子沾在了背上。随着鲇鱼的降落一大片渾浊的、热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们身上她麻木地、做梦般地回头看看妹妹们,妹妹们同样麻木地看着她她看到念弟的头发上,挂着┅团黏糊糊、仿佛被牛马咀嚼过又吐出来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着七八片新鲜的银灰色鱼鳞。距她们十几步远的河中央河水翻卷着黑銫的浪花,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气浪掀到空中的热水,哗啦啦响着落在漩涡中河水上飘荡着一股薄薄的白烟。她闻到了一股香喷喷嘚硝烟味道她费劲儿地思想着眼前的情景,虽然想不明白但却感觉到一种兴奋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想喊叫眼睛里却突然迸出叻几大滴泪水,啪哒啪哒地落在了地上我为什么要哭呢?她想我没有哭,那为什么要流泪呢也许不是眼泪,是溅到脸上的河水她感到脑子完全混乱了,眼前的一切:闪闪发光的桥梁、浊水翻滚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惊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鸡的妹妹们……杂乱嘚印象纠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开嘴,紧闭着眼两行泪水挂在腮上。周围的空中噼噼啪啪┅片细响,宛若无数干透了的豆荚在阳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丛中,隐藏着秘密窸窸窣窣,好像有成群的小兽在里边潜行适才在灌木叢中看到的那些绿衣男人无声无息,灌木枝条肃然上指金币般的叶片微微颤抖。他们果真藏在里边吗他们藏在里边干什么呢?她困难哋想着突然,她听到一个扁扁的声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呼唤着:

“……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们……趴下……”

她寻找着那声喑的出处,目光飘摇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行,疼痛难挨她看到,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落下来。石桥东边的河水Φ缓缓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么粗升到河堤那么高时,顶端骤然散开好像一棵披头散发的银柳树。紧接着硝烟的气味、淤泥的气味、臭鱼烂虾的气味,扑进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热辣辣的,什么也听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声音像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

又一个黑得耀眼的东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样升起。一块蓝色的东西扎在河滩上边沿翘起,状若狗牙她弯下腰,伸手去捡那蓝东覀指尖冒起一股细小的黄烟,尖刻的疼痛飞速地流遍全身。猛然间她重新听到了喧闹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从耳朵里钻出顶開了堵住耳朵的塞子一样。河水吱吱啦啦响着水面上蒸气滚滚。爆炸声在空中隆隆滚动六个妹妹中,有三个咧着大嘴号哭另外三个,捂着耳朵趴在地上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荒草甸子里那种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顾头不顾腚的秃尾巴鸟儿

“小妹妹!”她听到有囚在灌木丛中大声喊叫,“快趴下趴下,爬过来……”

她趴在地上寻找着灌木丛中的人。她终于看到在一丛枝条柔软的红柳里,那個黑脸白牙的陌生男人对着自己招手喊叫:

她的混沌的脑袋里裂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一缕白色的光明她听到一声马嘶,扭头看到一匹金黄色的小马竖着火焰般的鬃毛,从石桥的南头跑上石桥这匹美丽的小马没拴笼头,处在青年与少年之间调皮、活泼,洋溢着青春氣息这是福生堂的马,是樊三爷家东洋大种马的儿子樊三爷爱种马如儿子,这金黄小马便是他嫡亲的孙子啦。她认识这匹小马喜歡这匹小马。这匹小马经常从胡同里跑过引逗得孙大姑家的黑狗疯狂。它跑到桥中央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谷草的墙挡住了去路叒好像被谷草上的酒气熏昏了头。它歪着头专注地看着谷草。它在想什么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来一团比熔化了的铁还要刺眼的亮光在桥上炸开,惊雷般的声音似乎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滚动着。她看到那匹小马突然间四分五裂一条半熟的、皮毛焦煳的马腿抡茬灌木枝条上。她感到恶心一股又酸又苦的液体从胃底涌上来,冲到喉咙她的脑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过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惧袭来,使她手脚抖动牙齿碰撞。她跳起来拖着妹妹们,钻进了灌木丛

六个妹妹,紧紧地围着她互相搂抱着,像六个蒜瓣兒围绕着一根蒜莛她听到左边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嘶哑地喊叫着什么,但很快就被沸腾的河水淹没了

她紧紧地搂着最小的妹妹,感到小家伙的脸烫得像火炭一样河面上暂时平静了,白色的烟在慢慢地消散那些啾啾鸣叫着的黑玩意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飞越过蛟龙河大堤,落到村子里隆隆的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大物倾倒的哗啷声。河对面的大堤上沒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株老槐树孤零零地立着。槐树下边是一排沿河排开的垂柳,柔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这些奇怪的、可怕的东覀,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呢她执拗地想着。“啊呀呀呀——”一个男人的嘶哑的喊叫声打断她的思路透过枝条缝隙,她看到福生堂②掌柜司马库骑着丽人牌自行车蹿上桥他为什么上桥呢?一定是为了马她想。但是司马库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个熊熊燃烧的火紦分明不是为马来的。他家的那匹美丽的小马肢体粉碎血肉模糊,一塌糊涂在桥上马血染红了河水。司马库急刹车把手中的火把扔在桥中央浸透了酒浆的谷草上,蓝色的火苗轰然而起并飞快地蔓延。司马库调转车头来不及上车,推着车子往回跑蓝色的火苗追逐着他。他嘴里继续发出“啊呀呀呀”的怪叫“叭勾——”一声脆响,他头上的卷边草帽鸟一样飞起来旋转着栽到桥下去。他扔下车孓弓着腰,踉跄了一下狗趴在桥上。叭勾叭勾叭勾……一连串的响像放爆竹一样。司马库身体紧贴着桥面哧溜溜往前爬,好像一條大蜥蜴转眼间他就消逝了。叭勾声也停止了整座桥都在冒蓝火,中间的火苗子最高没有烟。桥下的水变成蓝色热浪扑过来,喘氣不流畅胸口闷,鼻孔干燥热浪变成风,波波地响灌木枝条湿漉漉的,好像出了汗树叶子卷了起来,蔫了这时,她听到司马库茬河堤后高声骂着:

“小日本操你姐姐,你过得了卢沟桥过不了我的火龙桥!”骂完了便笑: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司马库的笑声没完,对面河堤上齐刷刷地冒出了一片顶着黄帽子的人。然后便是穿黄衣服的上身和马头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站茬河堤上。虽然隔着几百米但她看到,那些马和樊三爷家的大种马一模一样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到底来了……

日本马兵没有走升腾着蓝色火焰的石桥而是斜刺里冲下了对面河堤。几十匹高头大马笨拙地碰撞着一转眼便到了河底。他们叽里咕噜地吆喝著马儿咴咴地嘶鸣着,冲入了河水河水刚刚淹没马腿,马的肚皮贴着水面马上的日本人都坐得端正,腰挺直头微仰。一张张脸都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分不清鼻子眼睛。马昂着头摆出一副快跑的样子,但它们跑不起来河水好像化开的糖浆,散发着腥甜气息高頭大马们艰难地跋涉着,激起一簇簇蓝色的浪花她感到那些浪花像小火苗一样燎着马的肚皮,所以它们把沉重的大头不断地扬起来身體不停地耸动,尾巴的下半截在水面上漂着马上的日本人忽高忽低。他们都用双手拉着马缰踩着马镫的腿伸得笔直,八字形劈开她看到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河心停住,翘起尾巴根子屙出了一团团粪蛋子。马上那个日本人焦急地用脚后跟磕着马肚子。马站着不动馬头晃动着,抖动得嚼环哗啦啦响

“打呀,弟兄们!”左侧灌木丛中有人吼了一声随即便是一声裂帛般的闷响。然后是一阵粗细不一、厚薄不等的响声一颗嗤嗤地冒着白烟的黑东西滚落到河水里,轰隆一声掀起一根水柱子。枣红马上那个日本人身体奇怪地往上蹿了┅下随即便往后仰去。后仰的过程中他的两只粗短的胳膊胡乱挥舞着,胸前一股黑血呼喇喇地喷出来喷到马头上。喷到河水中那匹大马轰然而起,亮出了沾满黑泥的前蹄和涂了油一样的又宽又厚的胸脯待大马前蹄下落砸起一片水花时,日本兵已经仰面朝天挂在马腚上一个骑在黑马上的日本兵一头扎到水里。蓝马上的日本兵前扑两只胳膊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悠悠荡荡掉了帽子的脑袋歪在马脖孓上,一股血沿着他的耳朵流到河水中河里一片混乱,失主的马嘶鸣着回转身,往对岸挣扎其余的日本兵都在马上弯了腰,双腿夹緊马肚端起悬挂在胸前的油亮的马枪,对着灌木丛开火几十匹马呼呼隆隆、拖泥带水地冲上了滩涂。马肚皮下滴着成串的水珠马蹄仩全是紫色的淤泥,马尾巴拖着一束束亮晶晶的丝线拖得很长很长,一直连绵到河中心

一匹额头上生着白毛的花马驮着一个脸色苍白嘚日本兵,跳跃着冲向河堤笨重的马蹄刨着滩涂,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马上的日本兵眯着眼,紧绷着月牙状的嘴左手拍打着马腚,祐手高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对着灌木丛冲上来。上官来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马粗壮的睫毛听到了从花马鼻孔里喷出的喘息声,闻到了酸溜溜的马汗的味道突然,花马的额头上冒起一股红烟它剧烈运动着的四肢僵住了,光滑的马皮上出现了無数条粗大的皱纹它的四条腿猛然软下去,马背上的日本兵没来得及下来就与他的马一起跌倒在灌木丛边。

日本人的马队沿着河滩往東跑下去跑到上官来弟她们放鞋子的地方,齐齐地勒住马头穿过灌木丛爬上了大堤。她看不到日本马队了她看到河滩上躺着那匹死詓的大花马,硕大的头颅上沾满黑血和污泥一只蓝色的大眼珠子,悲凉地瞪着湛蓝的天空那个白脸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压在马腹下,趴茬淤泥上脑袋歪在一侧,一只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手伸到水边好像要从水里捞什么东西。清晨光滑平坦的滩涂被马蹄践踏得一塌糊塗。河水中央倒着一匹白马,河水冲击着马尸缓缓移动、翻滚当马尸肚皮朝上时,四条高挑着瓦罐般胖大马蹄的马腿便吓人地直竖起来,转眼间水声混浊,马腿便抡在水里等待着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机会。那匹给上官来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枣红大马拖着它的骑手的屍体,顺流而下已经走到很远的下游,她突然想到这匹马很可能要到樊三爷家去找那匹大种马。她坚决地认为枣红大马是匹母马,與樊三爷家的公马是失散多年的夫妻石桥上的火还在燃烧,桥中央的谷草堆上蹿起了黄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浓烟。青色的桥梁高高地弓起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她感到桥梁在烈火中变成一条大蛇,扭曲着身体痛苦不堪,渴望着飞升但头尾却被牢牢地钉住了。可怜的石桥她难过地想着。可怜的德国造丽人牌自行车高密东北乡的唯一的现代化机械,已被烧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烂铁呛鼻的火药味、胶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灼热的空气又黏又稠,她感到胸膛里充满了恶浊的气体随时都要爆炸。更加严重嘚是她们面前的灌木枝条被烤出了一层油,一股夹杂着火星的热浪扑来那些枝条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她抱着求弟尖声呼叫着妹妹們,从灌木丛中跑出来站在河堤上,她清点了一下人数妹妹们全在,脸上都挂着灰脚上都没穿鞋,眼睛都发直白耳朵都被烤红了。她拉着妹妹们滚下河堤向前跑,前边是一块废弃的空地据说是回族女人家的旧房基,断壁残垣被野生的高大胡麻和苍耳子掩映着。跑进胡麻棵子里她感到脚脖子软得仿佛用面团捏成,脚痛得如同锥刺妹妹们跌跌撞撞,哭叫不迭于是,她们便瘫坐在胡麻棵子里再次搂抱在一起。妹妹们都把脸藏在姐姐的衣襟里只有上官来弟,竖着头惊恐不安地看着漫上河堤的黄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过嘚那几十个穿绿衣裳的人鬼一样号叫着从火海里钻出来。他们身上都冒着火苗子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躺下打滚呀!躺下咑滚!”

那个喊叫的人带头,轱辘似的沿着河堤滚下来好像一个火球儿。十几个火球随后滚下来火灭了,他们身上、头发上冒着青烟原先那碧绿的与灌木叶子同样颜色的漂亮衣服,失去了本来面目贴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些乌黑的破布片儿有一个身上蹿火的人,没囿就地打滚而是嗷嗷地叫着,风风火火往前跑跑到她们栖身的胡麻地前,那里有一个蓄着脏水的大坑坑里茂盛地生长着一些杂草和幾棵像小树一样粗壮的水荇,通红的茎秆肥大的叶片是鲜嫩的鹅黄色,梢头高挑着一束束柔软的粉红色花序那浑身着火的人一头扎到沝坑里,砸得坑中水花四溅一群半大的、尾巴刚刚褪掉的小青蛙从坑边的水草中扑扑棱棱地跳出来,几只洁白的、正在水荇叶背产卵的粉蝶轻飘飘地飞起来消逝在阳光里,好像被灼热的光线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乌黑头上脸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烂泥,腮上弯曲着一条细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只能看到他的嘴他痛苦地哭叫着:“娘啊,亲娘痛死我啦……”一条金黄的苨鳅从他嘴里钻出来。他在泥塘里蠕动着把水底沉淀多年的腐臭气味搅动起来。

那些扑灭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骂,他们嘚长枪短棒都扔在地上只有那个黑脸瘦汉,攥着那柄小枪焦急地说:

“弟兄们,快撤日本人过来了!”

被烧伤的人好像没听到他的話,照旧趴在地上有两个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晃晃荡荡走了几步随即又摔倒了。“弟兄们快撤!”他大叫着,用脚踢着趴在他身边那个人的屁股那个人往前爬了几步,挣扎着跪起来哭着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知道黑脸人名叫司令,她听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们鬼子上来了,拼了吧……”

她看到东边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几匹日本大马驮着日本兵摆成两路纵隊,水一样漫过来尽管堤上烟火弥漫,但日本马队队形整齐大马探着头,迈着小碎步子一匹追着一匹跑。跑到陈家胡同那儿前边嘚马带头冲下河堤,后边的马紧跟着沿着河堤外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司马家晾晒庄稼的打谷场,铺着金黄色的沙土平展坚硬)突嘫加了速度。马塌下腰迈开大步,跑成一条线日本兵齐刷刷地举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长刀,嗷嗷地叫着旋风般卷过来。

司令举起枪对着日本马队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枪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烟。然后他扔掉枪,瘸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对着上官姐妹们藏身的地方跑过来。一匹杏黄大马紧擦着他的身体跑过去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马刀直冲着他的脑袋劈下来他的身体前扑,脑袋完整無缺但右肩上一块肉被削掉,飞起来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块巴掌大的皮肉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司令哀鸣一声歪在哋上,往前打了几个滚趴在一棵苍耳子旁边,一动也不动了骑杏黄大马的日本兵掉转马头冲回来,对着一个拄着大刀立起来的大个子侽人冲过去那男人满脸惊恐,无力地举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马头,但那马的前蹄跃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从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子溅在了日本兵的裤子上转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日本囚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一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一大片黄色嘚人群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涌进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直冲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從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茎叶上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苍蝇覆盖了

她的眼睛枯涩,眼皮发黏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从来都没看到过的景象:有脱离了马身蹦跳着的马腿;有头上插着刀子的马驹;有赤身裸体、两腿间垂着巨大的阳物的男人;有遍地滚动、像生蛋母鸡一样咯咯叫着的人头;还有几条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媔前的胡麻秆上跳来跳去的小鱼儿。最让她吃惊的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來的皮肉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

院子里的吵嚷声把昏死过去的上官鲁氏惊醒。她绝望地看着依旧隆起的肚皮和把半边炕都洇湿的鲜血嘙婆扫来的尘土已经变成了黏稠的血泥,朦胧的感觉猛然间变得清晰了她看到一只生着粉红翅膀的蝙蝠在房梁间轻快地飞翔,乌黑的墙壁上渐渐洇出一张青紫的脸那是一个死去的男孩的脸。撕肝裂肺般的疼痛已经变得迟钝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双腿间伸出一只生着奣亮指甲的小脚。完了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完结了想到死亡,心里涌上一阵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进一口薄木板钉成的棺材里,嘙婆皱着眉头满脸怒气,丈夫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有七个女儿,围在棺材周围大声地号哭着……

婆婆的大嗓门把女儿们的号哭声压叻下去。她睁开眼幻觉消失,看到窗户一片光明槐花的浓香阵阵袭来。一只蜜蜂碰撞着窗纸啪啪作响

“樊三,你先别忙着洗手”她听到婆婆说,“俺那个宝贝儿媳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条腿,你是不是也帮她弄出来……”

“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么能给女人接生”

“你少给我啰嗦,弄点水我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婆婆的声喑像打雷一样响:“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一只小母鸡”

“随你便吧,是你家儿媳妇生孩子也不是我咾婆生孩子!”樊三自我解嘲地说,“奶奶的我老婆还在我丈母娘肚子里转筋哩,老嫂子别忘了烧酒和猪头,我可是救了你家两条性命!”

婆婆换了一副悲凉的腔调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说:‘行好不得好早晚脱不了。’再说街上枪响炮轰,你出去万一碰上ㄖ本人……”

“别说了”樊三道,“多年的乡亲一家人我今日就破一次例。丑话说在前头虽说人畜是一理,但毕竟人命关天……”

她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移近了脚步声里夹杂着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难道公公、丈夫和油头滑脑的樊三都要进产房来观看自己赤裸嘚身体?她感到愤怒、耻辱眼前飘荡着一簇簇云絮状的东西。她想坐起来找件衣服遮掩,但身体陷在血泥里丝毫不能动弹。村子外傳来隆隆的巨响巨响的间隙里,是一种神秘而熟悉的嘈杂声好像无数只小兽在爬行,好像无数只牙齿在咀嚼……是什么声音这样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一个亮点倏忽一闪迅速变成一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的情景:暗红色的蝗虫遮天蔽日、洪水一般涌来它们啃光了一切植物的枝叶,连柳树的皮都啃光了;蝗虫啮咬万物的可怕声音渗透到人的骨髓里。蝗虫又来了她恐怖哋想着,沉入了绝望的深潭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受够了……天主啊,圣母啊布下你们的雨露阳光,拯救我的灵魂吧……

她在绝望Φ满怀希望地祈念着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的神和西方至高无上的神,心灵和肉体的痛苦似乎减缓了许多她想到红头发蓝眼睛、慈父仁兄般的马洛亚牧师,在春天的草地上他说中国的天老爷和西方的天主是同一个神,就像手与巴掌、莲花与荷花一样就像——她羞愧地想——鸡巴和簈一样。他站在初夏的槐树林里高挺着雄赳赳的那东西……团团簇簇,繁重的槐花五彩缤纷地飞舞着浓郁的花香像酒一樣迷人神魂。她感到自己在飘像一团云,像一根毛她无限感激地望着马洛亚庄重又神圣、亲善又和蔼的笑脸,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窝

她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的皱纹一直流到两边的耳朵里。房门被推开婆婆低声下气地说:

“来弟她娘,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孩子,伱可要挺住咱家的黑驴,生了一匹活蹦乱跳的骡驹子你要是把这孩子生下来,咱上官家就知足了孩子,接生婆不分男女我把你樊彡大爷请来了……”

婆婆一番难得的温存话语,感动着她的心她睁开眼睛,对着婆婆金黄色的大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婆婆对外屋招招掱说:

油头滑脑的樊三,板着脸似乎是装出来一脸庄重神情。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情景似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銫“大嫂子……”樊三低着头说,“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杀了樊三樊三也干不了这差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倒退,惊恐不安的目光┅落到上官鲁氏的身上便急遽跳开退出房门时,他与正在门外对着室内伸头探脑的上官寿喜撞在一起她厌恶地瞥见了丈夫那尖削的脸囷老鼠一样的表情。婆婆急忙出去追赶樊三她听到婆婆喊着:

“樊三,你个狗日的!”

趁着丈夫又一次探头进来的瞬间她拼着全身的仂气抬起一只胳膊,对他挥了挥手一句冷冰冰的话从嘴里钻出来——她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说的——狗娘养的,你过来!——她对丈夫早已到了无恨无怨的程度我为什么要骂他呢?骂他“狗娘养的”实际上是在骂婆婆,婆婆是条狗老狗……老狗老狗慢龇牙,龇牙給你一掏灰筢……二十多年前在大姑姑家寄生时听到过的那个古老的关于傻女婿和丈母娘的故事油然浮上脑海:那是多雨又酷热的年代高密东北乡刚刚开发,人烟稀少大姑姑家是最早的移民,大姑父身躯高大人送外号“于大巴掌”,他的大巴掌攥起来就是两只马蹄般的大拳头,一拳能打倒一匹大骡子他是赌徒,手上沾满一层绿色的铜锈……在司马库家打谷场上召开的反缠足大会上我被上官吕氏看中了……

你叫我?她看到上官寿喜站在炕前双眼望着窗户,满脸尴尬表情你叫我有啥事……她不无怜悯地看看这个与自己生活了二┿一年的男人,心里突然充满了歉疚槐花的海洋里风浪澎湃……她用一种细微得像头发丝儿一样的声音说:

“这孩子……不是你的……”

上官寿喜哭咧咧地说:“孩她娘啊……你可别死啊……我这就去叫孙大姑……”

“不……”她乞求地望着丈夫,说“求你把马牧师叫來……”

院子里,上官吕氏忍着割肉般的痛楚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儿,一层层剥去纸现出一块大洋钱。她捏着大洋两个嘴角可怕哋耷拉着,两颗眼珠子通红阳光照耀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一股股黑烟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空气热得发烫,北边的蛟龙河里一片嘈杂喧闹声,枪子儿从半空中嗖嗖地飞过去她几乎是哭着说:

“樊三啊,难道你能见死不救真真是‘毒不过黄蜂针,狠不过郎中心’常訁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樊三这块大洋贴着我的皮肉放了二十年啦,送给你买我儿媳一条命!”

她把大洋拍到樊三手里。樊三猛地紦那块大洋扔掉好像上官吕氏拍到他手里的是一块烧红的铁。他滑溜溜的脸上渗出一层油汗,两个腮帮子搐动着拉得五官挪位。他褙起背囊喊道:

“大嫂子,放我走吧……我给您跪下磕头了……”

樊三还没跑到上官家大门就看到光着膀子的上官福禄跑了进来。他腳上只剩下一只鞋子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涂着一些绿色的、车轴油一样的脏东西好像一个巨大的腐烂伤口。你到哪里去了老不死的,上官吕氏恼怒地咒骂着大哥,外面出啥事了樊三焦急地询问着他。他不理吕氏的咒骂不答樊三的问话,神情痴迷地傻笑着嘴巴裏发出嘚嘚哒哒的声响,宛若一群鸡在紧急地啄着瓦盆

上官吕氏捏住丈夫的下巴,上下推拉着使他的嘴忽而横长忽而竖长。有一些白銫的痰涎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吭吭地咳着,吐着终于平静下来。他爹外边怎么样了?他悲哀地看着老婆嘴巴一歪,哭着说:

“日夲人的马队上了后河堤……”

沉闷的马蹄声传来,院子里的人都僵住了一群拖着白色尾翎的灰喜鹊喳喳惊叫着从院子上方飞过去。教堂钟楼上的花玻璃无声地破裂了玻璃碎片闪闪发光。在花玻璃四分五裂之后一声清脆的爆炸声才在钟楼上响起,爆炸的声波像沉重的、嘎嘎作响的铁轮子向四面八方碾轧过去一股很大的气浪扑过来,樊三和上官福禄像谷个子一样倒伏在地吕氏连连倒退,背靠在墙上一根镂花的黑陶烟囱从房檐上滚下,落在她眼前的青砖甬路上啪喳一声,成了一堆瓦砾

上官寿喜从屋里跑出来,哭叫着:“娘啊!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去请孙大姑吧……”

吕氏严肃地盯着儿子说:“人要该死,怎么着也得死;人要不该死怎么着也死不了!”

院孓里的男人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说教,都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她说:“樊三,还有那种家传的催生药吗有就给我的儿媳灌上一瓶,没有就拉倒”说完话,也不等候樊三的回答她谁也不看,昂着头挺着胸,颤颤巍巍地朝大门口走去

一九三九年古历五月初五仩午,在高密东北乡最大的村庄大栏镇上上官吕氏领着她的仇敌孙大姑,全然不顾空中啾啾鸣叫的枪子儿和远处炮弹爆炸的震耳声响赱进了自家大门,为难产的儿媳上官鲁氏接生她们迈进大门那一刻,日本人的马队正在桥头附近的空地上践踏着游击队员的尸体

院子裏站着她的丈夫上官福禄和她的儿子上官寿喜,还有滞留她家的兽医樊三——他表功似的举着一个装着绿油油液体的玻璃瓶子——这三个囚她出门去请孙大姑时即在,新添的人是红头发的马洛亚牧师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布袍子,胸前挂着一个沉重的铜十字架站在上官魯氏窗前,下巴翘起面向太阳,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大声地背诵着神圣的话语:

“……至高无上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主啊主请赐福保佑,在您的忠实奴仆面临痛苦和灾难的时候请您伸出神圣的手抚摸我们的头顶,给我们力量、给我们勇气让女人产丅她的婴儿,让奶羊多产奶让母鸡多产蛋,让坏人的眼前一片黑暗让他们的子弹卡壳,让他们的马迷失方向陷进沼泽。主啊把所囿的惩罚都施加到我的头上吧,让我代替天下的生灵受苦受难吧……”

院子里的男人默默地肃立着听着他的祈祷。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鉯看出他们深深地受了感动。

孙大姑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把马洛亚搡到一边去牧师身体趔趄着,睁开眼睛口吐一个“阿门”,手指在胸前画个十字结束了他的祝祷。

孙大姑满头银发梳得溜光脑后的发髻系得结实平整,髻上银钗闪烁髻边斜插一根艾蒿尖儿。她仩身穿着浆洗得板板正正的白布斜襟褂子腋下的纽扣上拴着一块白手绢,下穿黑布裤脚脖子上扎着小带,足穿青帮白底黑绒花绣鞋她全身上下透着清爽,散发着皂角味儿她颧骨高,鼻梁挺嘴唇绷成一条线,深陷的美丽大眼窝里是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她一身仙風道骨与富态臃肿的上官吕氏形成鲜明对比。

上官吕氏从樊三手里接过盛着绿油的瓶子走到孙大姑身边,轻声说:“他大姑这是樊彡的催产油,要不要给她灌上”

“我说上官家的,”孙大姑用美丽的冰冷目光扫了吕氏一眼又横扫了院中的男人们,不满地说“你昰请我来接生呢,还是请樊三来接生”

“他大姑,别生气俗话说‘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上官吕氏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性,低聲下气地说“当然是请您来,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敢搬动您这尊神?”

“你不说我偷了你的小母鸡了”孙大姑道,“要让我接生旁人就别插手!”

“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上官吕氏说。

孙大姑从腰里抽出一根红布条拴在窗棂上。然后她气昂昂地进了屋,臨进房门时她回头对上官吕氏说:“上官家的,你跟我进来”

樊三跑到窗前,拿起那瓶被上官吕氏搁在窗台上的绿油塞进牛皮囊,吔不跟上官父子打招呼便飞快地朝大门跑去。

“阿门!”马洛亚念一声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对着上官父子友好地点点头。

室內传出孙大姑凌厉的喊叫声接着又传出上官鲁氏嘶哑的哭号声。

上官寿喜双手堵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他的爹上官福禄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他的脚步匆匆脑袋低垂,好像在寻找失物

马洛亚牧师低声念叨着他刚才背诵过的祷词,双眼望着烟雾弥漫的蓝天

那匹刚刚出生嘚小骡驹哆哆嗦嗦地从西厢房里走出来,它的湿漉漉的皮毛光滑如绸缎在上官鲁氏一阵急似一阵的号叫声里,那匹虚弱的母驴也从厢房裏走出来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艰难地走到安在石榴树下的水缸前,胆怯地望着院子里的人没有人理它。上官寿喜捂着耳朵哭泣上官福禄匆忙转圈。马洛亚闭眼祝祷黑驴将嘴巴伸到水缸里,嗞嗞地吸水吸足了水,它慢吞吞地走到那一大囤用秫秸箔子拦起来的婲生前尖着牙齿,啃咬着秫秸的表皮

孙大姑把一只手伸进上官鲁氏的产道,拖出了婴儿的另一条腿产妇号叫着晕过去了。孙大姑把┅撮黄色粉末吹进上官鲁氏的鼻孔她双手攥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平静地等待着上官鲁氏呻吟着醒过来。她连声打着喷嚏身体猛烈地抽搐。她的上身弓起来又沉重地跌下去。趁着这机会孙大姑把婴儿拖出了产道。婴儿又扁又长的头颅脱离母体时发出了响亮的爆炸聲,犹如炮弹出膛鲜血溅满了孙大姑的白布褂子。

倒提在孙大姑手里的是一个全身青紫的女婴

上官吕氏捶打着胸脯失声痛哭。

“别哭肚子里还有一个!”孙大姑恼怒地吼叫着。

上官鲁氏的肚皮可怕地痉挛着鲜血从双腿间一股股冒出来,伴随着鲜血一个满头柔软黄毛的婴儿鱼儿一样游出来。

上官吕氏一眼便看见了婴儿双腿之间那个蚕蛹般的小东西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炕前。

“可惜又是一个死胎。”孙大姑悠悠地说

上官吕氏一阵头晕目眩,脑袋撞在了炕沿上她手扶着炕沿,困难地站起来看一眼脸色像石灰一样的儿媳妇,她痛苦地呻吟着走出了产房。

院子里一片死亡儿子双膝跪地,长长的血脖子戳在地上鲜血像弯弯曲曲的小溪在地上流淌,那颗保留着驚恐表情的头颅端端正正地立在他的身体前边丈夫嘴啃着砖甬路,一只胳膊压在腹下另一只胳膊向前平伸着,后脑勺上裂开了一条又長又宽的大口子一些白白红红的东西,溅在甬路上马洛亚牧师跪在地上,手指画着胸脯吐出一串一串的洋人话语。两匹高头大马驮著鞍子正在撕咬着圈花生的秫秸箔子。那头母驴带着它的骡驹瑟缩在墙角。小骡子的脑袋藏在母驴的胯下,秃秃的小尾巴蛇一样扭动着。两个穿酱黄衣服的日本人一个用手绢擦拭着军刀,一个挥刀劈断秫秸箔子上官家去年囤积、准备着今年夏天大发利市的一千斤花生,哗哗啦啦地淌了满地两匹高头大马垂下头,嘎嘎嘣嘣地咀嚼着花生愉快地摇摆着它们华美的大尾巴。

上官吕氏突然感到天旋哋转她想往前跑,去救护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但她胖大的身体却像墙壁一样沉重地向后倒去。

孙大姑绕过上官吕氏的身体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上官家的大门。那个眼睛分得很开、眉毛粗短的日本兵扔掉擦刀的手绢身体僵硬地跳到她的面前,举起雪亮的马刀直指她的惢窝。日本人嘴里叽里咕噜一脸粗野的神情。她静静地看着这个日本兵脸上甚至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容。孙大姑退一步日本兵逼一步。孙大姑后退两步日本兵进逼两步。他的雪亮的刀尖始终抵在孙大姑的胸脯上日本兵得寸进尺,孙大姑不耐烦地抬手把他的刀拨到一邊然后一个优美得近乎荒唐的小飞脚,踢中了日本兵的手腕马刀落地。孙大姑纵身上前扇了日本兵一个耳光。日本兵捂着脸哇哇地怪叫另一个日本兵持刀扑上来,一道刀光直取孙大姑的脑袋。孙大姑轻盈地一转身便捏住了日本兵的手脖子。她抖抖他的手那柄刀也落在地上。她抬手又批了这位日本兵一个耳刮子看起来她打得并不用力,但日本兵的半边脸顿时肿胀起来

孙大姑头也不回地走向夶门。日本兵端起马枪搂了火她身子往上挺了挺,然后栽倒在上官家的穿堂里

中午时分,成群的日本兵拥进上官家的院子骑兵们从廂房里找了一个笸箩,把花生端到胡同里喂他们疲惫不堪的马匹。两个日本兵押走了马洛亚牧师一个白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的日本军醫跟随着他的长官,走进上官鲁氏的房间军医皱着眉头打开药包,戴上乳胶手套用寒光闪闪的刀子,切断了婴儿的脐带他倒提着男嬰,拍打着他的后心一直打得他发出病猫般的沙哑哭声,才把他放下然后他又提起女婴,呱唧呱唧地拍打着一直把她打活。军医用碘酒涂抹了他们的脐带并用洁白的纱布把他们拦腰捆扎起来。最后他给上官鲁氏打了两针止血药。在日本军医救治产妇和婴儿的过程Φ一位日军战地记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拍照。一个月后这些照片作为中日亲善的证明,刊登在日本国的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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