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叫现实,看不见的叫人生。
情绪是埋在所有真实上面的尘土,不把它们清理干净,真相就无从裸露。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我认为”不代表“它就是”。不要轻易去评价一个人,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
有一次跟一个教高三的同学聊天,谈到了学生教育模式的问题。我说为何时代发展得这么快,但教育存在的弊端还迟迟得不到解决,比如“唯分数论”、“别输在起跑线上”这些陈旧迂腐的现象,怎么还是鬼魅般的出现在中学的校园。
聊起这个话题,十几年前的高中生涯一发不可收拾的在脑海里回放。那些年,为了拼考卷上增加的一两分,我们没日没夜的看书、背书、做题,各种组织活动取消,每个周六日都要补课,一周仅剩的半天假也被第二天必须上交的模拟卷占据。寄校的我,有时候三个月才能回一次家,脑袋被撑得很大,以至于与学习无关的一切都被稀释得微不足道——哪怕家里有亲人去世了,也得带着半湿的泪眼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也许是对这样的青春怀恨已久,高考结束那天,我把所有的课本撕个稀巴烂,晚上跟几个同学喝得烂醉,第二天离校,三人不约而同的对着校门口竖起了中指,誓要跟这段自以为悲惨生涯一刀两断。
时至今日,即使慢慢领悟了一些道理,但内心还是为那段被扼杀的青春愤愤不平。我跟同学在诉说的时候,含沙射影的对他的工作提个醒,以免“祸害人间”。
同学笑了笑,说出了一些我未曾想过的实情。
“在进入教师行列以前,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偏激,大学时还为此跟我们的导师大吵一架。在走上讲台那天起,我就发誓要彻底改变那些扼杀人性的教育方式,用自以为人性化的、不俗套、不教条化的思维去传道授业解惑。但坚持一段时间下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你也知道,我教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来自农村,基础很差,而且大多数都有一种自卑心理。他们的想法跟种田的父母亲一样简单、淳朴,就是想简简单单的学知识,拿高分,考个好大学出人头地。但第一次期中考的时候,我带的班级平均分落下一大截,是全年级最差的。那段时间,我被教导主任训话,被级长请喝茶,还经常要应付家长敢怒不敢言的焦急。”
“我开始怀疑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思忖良久,发现自己最想给的,并不是学生真正最需要的。当我在站在讲台上,看着那双双渴望又无助的眼睛,还有每张试卷上惨淡的分数,然后想到他们身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我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流下了讲台上的第一滴眼泪。”
“后来我想清楚了,分数真的很重要,至少对这些孩子来说是——除了分数,他们和城里孩子所驾驭的有哪一样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路各有千秋,也许学习差的人,将来未必过得不好。但未来毕竟遥远,当下我的任务是教他们通过分数这个唯一途径,去跟那些身世更好的孩子争取未来。假如连这个唯一拿得出手武器都丢掉了,他们拿什么去改变命运?分数可以决定他们的竞争对手是谁,至于最后孰胜孰负,那是他们以后慢慢塑造的结果。而我的职责,就是把他们送上观众更多舞台更大的起跑线。如果你连跑的资格都没有,又谈何输在起跑线上呢?”
“后来我变老实了,踏踏实实的叫学生做题、复习,按部就班的完成学习任务,少折腾学习以外的事。偶尔给他们一些必要的鸡汤,教他们会做题,也要会做人。高考时,我带的班有过半人考上了本科,基本上没有放弃学业的。后来,每年春节,都有一些学生回来看我,他们阳光、自信,不畏惧城市,说得最多的是谢谢你老师。我知道,如果没有当初黑云压城的青春,也就没有后来晴空万里的他们。”
听完之后,我以前所有的偏见和愤慨瞬间崩塌。一直以来,自以为自己看了几篇大素质教育的文章,听了几个国外小孩秒杀国内小孩的故事,看了几场国外教育十大优势的讲演,配合电影里美国高中生肆意自由青春无限的画面,就感觉中国的教育简直就是末日,国外的校园简直是天堂。我在想,当我像他那样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学生清澈的眼睛,和家长涣散的眼神,我会在心里默念一句:去你妈的素质教育!
那天我抱着女儿买菜回来,看到楼下围了一群人,因为好奇,我也成了吃瓜群众一员。塑料瓶、易拉罐和废纸撒了一地,地上坐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双手紧紧抱着保安的大腿。保安大叔大概50出头,也许是紧张和窘迫,嘴里叽里咕噜的喷着旁人听不懂的家乡话,意思可能是别耍赖,放手。
我问了另一个吃瓜群众,事情大概是流浪汉在小区石凳上躺着睡觉,保安过来赶他走,流浪汉不肯走,保安拉了一下他,不小心把旁边的“行李”打翻了,然后流浪汉就抓着保安不放,两人撕扯起来了。
“你这人也太没同情心了吧?人家也没什么,不就累了躺一下。我们业主都没意见,你一个保安瞎操什么心啊?”
除了不吭声的人,那些义愤填膺的业主们纷纷把矛头指向保安,然后用怜悯的语气对流浪汉表以安慰。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大叔大妈们一边教育保安一边劝说流浪汉,以道德圣人的身份去显摆自己的教养和慈悲。流浪汉更加理直气壮,而保安大叔,像只伤痕累累的羔羊,站在风中不吭声,任由众人的道德宰割。
闹剧结束后,众人带着审判后的荣誉回去,流浪汉也知好歹的拉着“行李”走了,留下保安大叔一人使劲抽烟,仿佛缺氧的病人。一个50多岁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备受责骂,这样的心情到底有多沉重?其实,我跟保安大叔还算熟络,为人老实善良,工作尽职尽心,安徽农村人,以前当过兵,后来儿子来广州读书了,他也跟着过来,在这个小区当保安。看着他抽完了一根烟,我赶紧递上一根,算是安慰一下朋友。
大叔说之所以赶他们走,其实是有隐情的。前几天有个业主遛狗,结果那狗突然发疯似的把睡在这里的一个流浪汉咬成重伤。最近有业主反映,楼下停放的电动车电源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那些流浪汉偷的。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楼下垃圾房不是突然半夜起火了吗?那也是流浪汉抽烟,不小心把随身带的一大袋塑料废纸点着了,那流浪汉也没叫喊也没救火,暗自逃跑了。幸好一值班的同事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也知道他们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挺可怜的,以前我还会主动递根烟给他们。但出了事之后,我觉得因为我的工作不到位,造成受伤、损失。他们有些人老实有些人不怀善意,我真的不好辨别。不出事还好,一出事,责任还是在我头上。就像电动车那件事,我因为失职被罚了1500,要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才2800啊。。。今天我赶他们走,其实是为双方考虑的,我就不理解怎么感觉自己成了坏人,实在是心寒。。。
道德绑架是件可怕的事,它比肉体上的蹂躏更能摧残一个人。因为身体的伤可以痊愈,但心灵上的裂缝却随时会被片言只语撕开,淌血不止。好比你说一个人为富不仁,比说他一无所有伤得更有层次。跟人吵架时,你骂他没人品、没教养、没廉耻、没良心,绝对比骂他矮矬穷更具杀伤力。
但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只看到事情的表象,就去定义一个人的道德人品有问题。因为我们自我感觉良好,看了几本书,上了几节国学课,住了几年城市,就感觉活成了文明人,足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慈悲”的眼光去看待这些“野蛮人”。这种粗暴训导反而暴露出他们心有余而内涵不足,只能流于表面去肤浅解读,看不到本质,也看不清真相,把这场道德审判草草收场,以免露出马脚。
同学 H是班里唯一做公务员的,做了两年就在县城买车买房了,以至于其他同学自然而然的去联想一些事情:嗯,三四千的工资也能买车买房,贪得挺明目张胆的啊!
去年同学聚会,一些同学故意明嘲暗讽,借着酒气去做H的人生导师,说他不能为了眼前的苟且葬送了自己,遗臭万年。H当然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因为他早就听闻一些流言蜚语,只是没想到曾经睡上下铺的兄弟,都对自己冷眼相看。
H实在忍无可忍,拿起麦克风道出实情。他说自己对得住家国人民,对得住良心,从没拿过群众的一针一线。他一直有颗服务家乡人民的赤子之心,为了拉投资拉项目,他每天没日没夜的写方案、去拜访企业家、争取利好政策,结果熬出了胃病。对群众利好的政策,他总是第一时间下基层去监督辅导,排除万难也要落实到位,哪怕遇上车被泼油漆这些威胁。对这份职责,他问心无愧。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两本书,说他这两年来总共写了50万字,出了两本书。因为自己从小到大都喜欢文学,这些成绩都是熬夜写稿到凌晨两点换来的。他说买车买房的钱,就是版权费,若拿了一分不该拿的钱,他不得好死。
一个大男人掉泪了,当着二十几个人的脸——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人。人活一辈子,不需要千万个去成全自己的人,只需要几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懂自己的人。
假如真相是种伤害,请选择假话。假如假话是一种伤害,请选择沈默。假如沈默是一种伤害,请选择离开。
我们更容易相信,出入酒店穿得光鲜亮丽的都是婊子,拿棍巡街的城管都是恶霸,穿金戴银的土豪都是庸俗之流,拉出街被羞辱殴打的都是小三,分手无数次的男人都是流氓,离婚无数次的女人都是情种。因为社会教育我们,持久的表象,就是真相。
有时候离真相最近的,可能只需一场推心置腹的交流。但猜疑、嫉妒、狭隘、偏见这些人的劣根性,让我们更容易接受那些生硬的表象,因为它更迎合道德嗜好,也更满足低成本的道德显摆。
你没经历过他的人生,就别轻易去评价一个人 。他的情感,他的故事,他看待世界的哲学,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必然性。有时候,我们安安静静做个吃瓜群众就好。
这是杂乎的第8篇文章,感谢阅读,如有分享,甚幸。
原创声明:本文系公众号杂乎原创文章,版权归作者木森所有,未经同意,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