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在苏州厂里上班,名叫王超1一6个月的工资单证明借用一下,有酬谢

有人认识王超,身份证叫王家双,家是湖北十堰市郧西县夹河镇,有人认识的话可以联系我,有酬谢!!!!

我是十堰的,你提供的资料不够详细阿。
比如最基本的,性别、年龄??等等。

年龄28-30岁,男性。长相比较喜庆,做过酒店管理,卖过车,脸有点圆。

同名同姓,是我同学,但好像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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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每回有题,旧小说造句皆妙。故元人即以之为剧。今《太和正
音谱》所载剧名,半犹小说句也。近来必欲取两回之不侔者,比而偶之,
遂不免窜削旧题,变是点金成铁。今每回用二句自相对偶,仿《水浒》、
一、是编矢不为风雅罪人。故回中非无语涉风情,然止存其事之有
者,蕴藉数语,人自了了。绝不作肉麻秽口,伤风化,损元气。此自笔
墨雅道当然,非迂腐道学态也。
一、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酩,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
取一时切景而及之,亦小说家旧例,勿嫌剽窃。
一、事类多近人情日用,不甚及鬼怪虚诞。正以画犬马难,画鬼魅
易,不欲为其易而不足征耳。亦有一二涉于神鬼幽冥,要是切近可信,
与一味驾空说谎、必无是事者不同。
一、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中,三致意焉,观者自得之,不能一
崇祯戊辰初科即空观主人识
语有之:“少所见,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
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
昔华人至异域,异域咤以牛粪金。随诘华之异者,则曰:“有虫蠕蠕,
而吐为彩缯锦绮,衣被天下。”彼舌挢而不信,乃华人未之或奇也。则
所谓必向耳目之外索谲诡幻怪以为奇,赘矣。
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闾巷新事,为宫闱承应谈资。语多俚
近,意存劝讽。虽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观。
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
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信,则亵秽不忍闻。得罪名教,种业来生,
莫此为甚。而且纸为之贵,无翼飞,不胫走。有识者为世道忧之,以功
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
陋习;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肆中人见其行世颇捷,意余当别
有秘本,图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遗者,皆其沟中之断,芜略不足陈已。
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其事之真
与饰,名之实与赝,各参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属。凡耳目前怪怪奇奇,
当亦无所不有,总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则可谓云尔已矣。
若谓此非今小史家所奇,则是舍吐丝蚕而问粪金牛,吾恶乎从罔象索之?
凌濛初的《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入》,通称为“二拍”,与
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齐
名,均为明末“话本”、“拟话本”的上品,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
地位。“话本”源于唐代的“说话”,至宋代渐为盛行,且开始有刻本
流传。“说话”就是说书、讲故事,“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
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鲁迅《中国小说
史略》)“话本”仅是故事的梗概,是供说书人去讲给观众听的。其间
文人也摹仿话本编写小说,将故事情节铺展开来,供读者去看,这就形
“三言”先出,“二拍”紧随其后,“三言”的最后一部《醒世恒
言》问世的第二年,《拍案惊奇》也便刊行了。“二拍”受“三言”的
影响很大,凌濛初对此毫不讳言,他说:“独龙子犹(即冯梦龙)氏所
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拍案
惊奇序》)他作“二拍”,也是为了破今时“民佚志淫”的陋习。但“二
拍”与“三言”也有不同处。“三言”主要是搜集了宋、元、明时期的
大量话本给予选择和加工,其间虽也有冯氏的作品,所占比重很小;而
“二拍”则基本上是凌氏的创作。凌氏的创作也有所本,用他自己在《拍
案惊奇序》中的说法,是“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
畅之”。但他依据的杂碎事都很简略,因此“演而畅之”程度要较“三
言”的润饰大得多。这一点,只要看一看今人谭正壁教授编辑的《三言
两拍资料》就可以清楚。
话本也好,拟话本也好,它们的听众或读者,都是下层的百姓,称
它们为“市民文学”,名副其实。“市民文学”的内容范围很广,作为
白话小说的“二拍”,则更贴近市民的生活和意识。
“三言”、“二拍”以前的传奇、演义,总不离英雄美人,尤其是
帝王将相。他们的事儿老百姓们也喜欢听,但英雄美人、帝王将相的作
为,老百姓们做不到也管不了,毕竟隔着一层天。《拍案惊奇》四十卷,
每卷一个主体故事,却都不说帝王将相。卷七写到唐明皇,但也只是个
配角,主要是写僧道怪异事。卷二十八写了丞相冯京,内容却是说他的
前身乃为玉虚尊者。这部短篇白话小说集甚至连当官的都不写。虽然有
几篇牵扯到名门权贵,却只限于写他们的子女,又多没落到几乎和穷苦
百姓一样的社会地位。有的故事主人公做了官,均是点染性的,并没有
落实在“官”的身份上。如卷二十中的刘元普虽做过刺史,却已告老还
乡。卷二十二中的郭六郎,原本富商,后花钱买了个刺史官衔,结果官
没做成,反落得个当艄度日。书中真正写官的,至大是个县令,也仅卷
三十九中的狄维谦一人。那么,占据第一主角、第二主角的都是些什么
人呢?是商人、村夫、村妇、家丁、小厮、巡捕、妓女、僧人、道士、
秀才和读书人,《拍案惊奇》四十个故事中三十五个是写他们。这些人
物,普通百姓自然都很熟悉的,这是《拍案惊奇》贴近市民的证据之一。
其次,作者在《拍案惊奇凡例》中说:“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
中,三致意焉。”所谓“劝戒”,劝善戒恶也。注重社会效应,从人们
日常生活易于发生的事件中,揭示出真、善、美和假、恶、丑,促人警
醒,这也符合市民的需求。听说书也好,看小说也罢,市民们总是以当
时的标准寻找着做人的道理和规范。在当时的社会里,确是恶多于善。
听听作恶的报应,心灵上多少可以取得些平衡,顶着生活的重压,偷偷
地喘一口气。例如卷八劈头有一段话:“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
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
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
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
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
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
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这种话,恐怕只有老百
姓爱听。作者不是空发议论,更有曲折动人的故事作依据,处于生活底
层的人们怎能不欢迎呢?
还有一点,文学史家在评价《拍案惊奇》的思想内容时,总不免要
指出它的宿命论倾向,这一点本无疑义。作者对复杂的社会诸现象,尤
其是对贫富不均、世态炎凉的黑暗现实,找不到社会根源,于是只能归
咎于“命”:人的命,天注定,要想改变现状,就得多行善事,待轮回
到来生再过好日子。但是,还应看到另一面,作者并非一味地信神信鬼,
譬如对佛、道两家便很有些大不敬,作者笔下的和尚、道士几乎没有一
个好东西。请看卷六观音庵里的赵尼姑,卷十六西山观道士黄妙修,卷
二十六太平禅寺的掌家大觉,卷三十一玄武庙道士何正寅,卷三十四翠
浮庵里的众尼姑,卷三十九中的巫觋郭赛璞..一个个不是男盗女娼,
就是坑蒙拐骗的不法之徒。佛门洞府,原也是藏污纳垢的所在,这岂不
很富讽刺意味吗?可见作者对现实中的是是非非还是有清楚认识的,也
能对那些以“妖言”感众的迷信把戏给予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只是感到
无力改变现状,但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此而已。《拍案惊奇》反
映出的作者思想境界和认识水平并不比“看官”高明多少,彼此处于平
等地位,这也是它贴近市民的一个原因。
我们从男女婚姻和夫妻关系这一侧面,也能看出本书与市民思想的
贴近程度。《拍案惊奇》涉及这方面内容的共有十二篇,约近全书的三
分之一,所占比重不算小。歌颂爱情的专一,鞭笞朝三暮四的淫乱行为,
这些并不为奇,可贵的是作者特别看重夫妻情份,尤其看重妇女的人格。
卷二姚滴珠嫁与潘甲为妻,小俩口儿原也恩爱和睦,姚不甘受公婆的呵
斥,出走遇骗,做了一富户的外室,以后案破,潘甲仍愿以姚滴珠为妻,
并不嫌忌她的失身。卷六贾秀才之妻巫氏受尼姑诱骗,遭一泼皮奸污,
想要寻死,贾秀才知道不是妻子的过错,极力宽慰解劝,而把仇恨对准
了尼姑和泼皮。卷十六陆蕙娘不满丈夫让她设圈套骗人,后来遇到真心
爱她的沈灿若,便以实情相告,抛弃了前夫而与沈私奔,沈也并不计较
陆的过去。卷三十四尼姑静观爱上了秀才闻人嘉,为了达到结合的目的,
静观竟要闻人嘉先与淫荡的老尼周旋。在这些作品里,注重的是夫妻感
情,只要情之所锺,什么三从四德、贞操节守一类的封建戒律,也全不
考虑了。这种思想绝非上层人士所能具有,而只能来自社会的底层。
通过以上所述,我们只是想强调一下《拍案惊奇》作为“市民文学”
的认识价值。至于它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可由读者自己去评判了。
自然,书中的糟粕也很多,除宣扬因果报应外,像诬唐赛儿以白莲教号
召农民起义为“妖妇”,作者明显地是站在反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去了。
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统治思想会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市
民也会受到封建意识的侵染。好在今天的读者对本书中的糟粕是不难识
作者的思想意识与平民的思想意识很贴近,这也取决于作者的社会
《拍案惊奇》的作者凌濛初,一五八○年生,一六四四年卒,字玄
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今湖州市)人。他十二岁入
学,却一直科场困顿,抑郁不得志,长期以卖文为生,接触和熟悉的便
是下层平民。直到崇祯七年(1634),他已五十五岁了,才以副贡生授
上海县丞,那时“二拍”均已刊行于世。八年后擢升徐州通判,又两年
为起义军所困,呕血而死。
《拍案惊奇》最早的刊本为明崇祯年间尚友堂刻本。此本国内久已
失传,以后的覆尚友堂本、消闲居本等清刻本,不但卷数不足,而且颇
多删改。所幸在日本至今仍保存着尚友堂刊本,据我们所知,一是题为
“即空观评阅出像小说”《拍案惊奇》的四十卷本,一题为“即空观主
人手定”《初刻拍案惊奇》的三十九卷本。关于这两种版本的情况,前
人论述已详,基本认定:四十卷本为崇祯元年(1628)的原刊本,三十
九卷本为崇祯五年(1632)《二刻拍案惊奇》刊行以后的再版本,盖已
将原刊中卷二十三《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移入《二刻拍
案惊奇》,又将原刊中卷四十《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重
刻补为卷二十三。三十九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已于一九八五年影印出
版,使国人终于看到了较完备的一种尚友堂本,是件大好事。最近日本
游万井书房又影印出版了四十卷本,将足本《拍案惊奇》的原貌公诸于
世,更令人快慰。对照之下,我们发现三十九卷本因版面字迹不清,易
滋误认,甚至有经后人描改的。例如卷十“老婢子”的“婢”字因字形
不清,易误认为”妈”字;卷十三“三五替人”的“人”错改成“入”
字,等等。这就更可看出四十卷本的可贵。
我们这次整理本书,即采用日本游万井书房据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
所藏尚友堂四十卷是本《拍案惊奇》影印本为底本。为保持原刻的本来
面貌,除明显的错字予以订正外,一些虽有不畅却勉强可通的地方,一
律不作改动。至于较露骨的个别污秽文字,则酌予删节。由于这次的整
理本是以简化字排印的通俗读本,因此,凡导体字均改排成相应的简化
字,如“并辔”的“并”改为“并”,“媍女”的“媍”改为“妇”。
而对一些明人小说中的习惯用字则不加改动,如“元来”的“元”字不
改为“原”,“能勾”的“勾”字不改为“够”。
在注释方面,我们掌握的分寸大体以高中文化水平的读者理解起来
是否困难,作为注释条目的取舍标准,书中多次出现的词目,只于最早
出现时加注,复出则不再说明。由于知识所限,对一些我们不甚清楚的
名物故实的条目,有的也作些探讨性的说明,或注云不详,兼有向读者
对《拍案惊奇》的整理,先有王古鲁先生,继有章培恒先生,都作出
很大贡献,其功不可没。我们在校注中,对他们的成果有所借鉴,特此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
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①。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②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
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③中,多少
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
几张纸盖不完酱瓿④;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簳箭煮不熟饭锅。
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①;随他
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②。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
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
听掌命司③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④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
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⑤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
谁不愿,千锺粟⑥?算五行⑦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
有儿孙福。”苏东坡⑧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
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⑨,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
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
① 见在——即“现在”。“见”为”现”的古字,明人小说中“现”亦多作”见”,如下文“不如图一个
见前快活”、“见将绒线作对儿结着”的“见”即如此。后不再注。
② 朱希真——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南宋初期词家,著有词集《樵歌》。
③ 十七史——指宋人称以下十七部史书,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
《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
《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
④ 瓿(bù部)──陶制坛罐一类的器物。此句用《汉书·扬雄传》“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之意,古代书
稿为竹简木札,世人不加重视,令盖酱缸,犹后世将手稿当废纸处理。
① 发科发甲——指科举高中。汉唐取士分甲乙等科,后世因称科举为科甲。
② 大请大受——意谓委任重要官职,享有丰厚俸禄。“请”“受”同义,都是领受的意思,这里是指领受
掌命司──迷信传说中掌管世人命运的神曹。
吴彦高──呈激,字彦高,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县)人,金代文学家。
晦庵——南宋时僧人,今仅存所引《满江红》词一首。
千锺粟——形容俸禄极多。锺,古代最大的容量单位,相当于六十四斗。
五行——古代认为木、火、土、金、水是构成世界万物的五种基本物质,称为“五行”,又以为人的命
运也与五行相关,旧时算命先生便以五行来推算人的祸福。
⑧ 苏东坡——苏轼,字子瞻,号东坡,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最杰出的文学家。
⑨ 说话的──话本、拟话本小说中经常保留一些说书艺人的用语,听众称说书艺人为“说话的”,说书艺
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
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
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①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②
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
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
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
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
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
子跻跻跄跄③,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
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
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
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
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
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
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
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
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
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
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
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
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
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
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
却没分与儿子每①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
下落则个②。”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
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
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
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
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③福物,
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
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
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宋时为都城,又称汴梁。
经纪行──即生意行,做买卖的。
跻(jī基)跻跄跄——犹如俗语所说“整齐”;这里形容四子“上寿”时排列有序,衣冠端正,礼貌周
全的样子。语源《诗·大雅·公刘》“跄跄济济”,朱熹注:“群臣有威仪貌。”
每──宋元时人称代词的复数,同“们”。
则个──句末语气助词,多用于表示祈使、感叹的句子。
三牲──古代以牛、羊、猪为供品,称三牲;后来也以鸡、鱼、猪肉为三牲。
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王老道:“老拙④偶因寒荆⑤小恙,买卜⑥,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
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
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
里来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
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
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
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
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①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
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籁吊下泪来。
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
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
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
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
又被王老央②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
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
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
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
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
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
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
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
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惠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①,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②年间,苏州府长洲县③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
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
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
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
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
老拙──老人的自谦词。
寒荆──谦称自己的妻子。荆,指折荆为钗,形容清贫朴素。
买卜──即请算命先生占卜算卦。
安童──随身伺候的小厮、童仆。
财官格──格,星相术语,含有属类之意。“命是财官格”,犹如说天生是做官发财的命。
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1465—1487 年。
长洲县──旧县名,今并为苏州市。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
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
祝枝山④,拓⑤了几笔,便直⑥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⑦,一
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
自⑧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①利钱,
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
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
喜天色却晴,有妆晃②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
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沴③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
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④,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
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
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
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
洁净⑤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
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
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⑥,不是做家⑦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
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
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①。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
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
钱乙一班人,共四十馀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
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
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
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
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
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
④ 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都是明代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著名书画家,生活年代山相近。沈周,
字启南,号石田;文徵明,字徵仲,号衡山;祝允明,字哲,号枝山。
拓(tà踏)——拓印。这里是指涂抹的意思,即很随便,不经意。
乔人──弄虚作假的人。
兀自──却是,尚且,还是。
对合──即对本,利钱与本钱相等。
妆晃——装模作样,假冒斯文。晃,通“幌”,即幌子,过去店铺门前表示所卖货物的招牌或标志。
历沴(lì丽)──即口语之“入梅(霉)”,言北京黄梅天气较南方晚,七八月才入梅,正好霉变。沴,
合而言之──意谓粘成一团。“言”,吴音近“粘”;粘合,用书生八股腔说俏皮话,便成“合而言之”。
干圆洁净──意谓精光,什么都没有剩。干圆,空空荡荡。
趁口──吃白食、蹭饭吃。
做家──吴方言,又称“做人家”,后文多次出现,意即勤俭持家,会过日子。
杂板令——什么都知道点儿,又什么都不精通。
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
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
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
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
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②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
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
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
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③;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
直恁地④财爻⑤动?这先生也是混帐!”
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
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耕
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般里吃罢。口食之类,
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
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
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
树①,亦非李氏千头奴②。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③。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
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
时味略少酢④,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
庭红”。着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馀,在船可
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⑤,
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
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
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
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猫,缆好了。
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
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
报君知──算命盲人用以招徕顾客的一种响器,用金属薄片制成。
赍(jī基)助──资助。
财爻(yáo 摇)──生财的卦象。爻,指卜卦的爻象。《易经》:“爻象动乎内凶吉见乎外。”
苏井诸家树──据《神仙传》载,汉朝苏耽凿井种橘,用此井水服一片橘叶即可医病。
李氏千头奴──据《襄阳耆旧传》载,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暗中派人种橘树千株,称为“千头木奴”,
临终才作为遗产告诉儿子。
“较广”二句──言这种橘子与著名的广橘和福橘很相似,只不过个儿小一点,属于兄弟之间,具体而微。
少酢(cù醋)──稍微有点儿酸味。“酢”即“醋”的本字。
闲的──闲汉,临时帮工的人。
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
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①、通事②人等,各自上岸找寻,
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
猛可③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
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
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艎板④上面。
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
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
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
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米问
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
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
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
接了银钱,手中等等①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
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
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
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
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
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
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
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
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元来彼
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
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
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
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
须臾之间,三停②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
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③剩不多了,拿一个班④道:“而今要留着自
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哓哓说:
“悔气!来得迟了。”傍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
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
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
歇家──歇宿落脚之处。
通事──相当于现在的翻译。
猛可──即猛然、忽然。
艎板──船板。艎,即艅艎,大船名。
停──犹如说“成”、“份”,指总数中的部分。
拿一个班──摆架子。拿班,故作姿态的意思,犹如现在北方俗语中的“拿糖”。
卖!是有的俺多①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②哩!”看的人听见这话,
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③在
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馀颗,数
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
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
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
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
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
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
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
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
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
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
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
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
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段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
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
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
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
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
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用着重本钱置他
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
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
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
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
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
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
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
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
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
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①了,难
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
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
多──即“都”,全部的意思。这种用法本书中极多,不再注。
克汗(hán 寒)──亦作“可汗”,原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对其君主的称呼,这里是借用。
瞧科──看出苗头。科,情况、样子。
折(shé蛇)──即“蚀本”,赔了本钱。
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
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
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
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众人事体完了,
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
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①泛泛,只如栖
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
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②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
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
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猫,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
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
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
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
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①: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
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
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
那岛也苦②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
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
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
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
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
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
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
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③,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
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④。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
艨艟(chōng 冲)──古代战船,这里泛指大海船。
风伯──传说中的风神。
有分交──也作“有分教”,旧小说惯用语,意指事态下一步发展的趋势。
苦──古代小说、戏曲常用语。表喜幸之词,幸亏的意思。
物事──吴方言,即物品、东西。
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
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里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⑤
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
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
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
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
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
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
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
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
也着不得这样狼犺①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
只说文先生做了偌②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
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
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揌在龟壳里面,两
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③不眼前就有用起
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
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④,攒将拢来。你
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
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馀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
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
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
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
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帽言
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
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
酒筵都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
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
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
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
育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馀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
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
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
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
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
跎了纤──即拉纤。这里将龟壳比作船。跎,形容纤夫弯曲身体的方言。
狼犺(Kàng 抗)──吴方言,形容物体大而笨重,难以安置。下文“狼狼犺犺”同。
偌(ruò若)──如此、这样。
兀的──意同“这”,有加重语气的作用。
牙人──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的人。
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
有猫儿眼①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
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
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
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
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①,看出文若虚不快活
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
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
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
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
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②
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
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
把一个末坐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
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
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馀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
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③,
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
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
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
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
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
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
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
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
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
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
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
“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坚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
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
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
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
“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
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
猫儿眼——与下句的“祖母绿”都是名贵的宝石名称。
积年──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
衬──这里是凑趣的意思。
镬(huò获)铎──吴方言,意为糊涂、疑惑。
要不老气①。”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
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
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
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②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
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
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
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
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
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
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
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
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
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
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
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
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
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
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
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
人初然①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②,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
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
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
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
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
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①为准,其馀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
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
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
今却待怎么?”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
有一个段②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馀间,也
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
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
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
不老气──不老练,含有稚嫩、胆小的意思。
奚落──嘲弄、看小起。
撺哄鸟乱──闹嚷嚷地起哄。撺,撺掇、怂恿。
兑一兑——核实一下。兑,这里指验证银子的成色和分量。
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
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
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元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
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③来,有何
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
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
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
馀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
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
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
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
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
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
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
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段匹帐目,
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
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
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
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
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
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
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
张了一张,■①了一■,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
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
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傍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
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
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段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
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段铺营生,
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
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
“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
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
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
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
“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
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
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
① ■——同“捞”,用手搅动摸一摸。
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
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
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
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
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
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
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
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
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
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馀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
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①
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馀多是尊惠。”众
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收
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段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
段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①,轻鲜,备归途一茶罢
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段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
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段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
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
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②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
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
人道:“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
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
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
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
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
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
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
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到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
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
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
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①!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
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
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
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
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
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舡上发货。
作成——吴方言,成全、照顾。
轻鲜——微薄。鲜,少。
扛——此处作名词用,指所扛之物。
回回——回教徒。此指波斯商人玛宝哈。因波斯人信仰伊斯兰教,故称。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边取了妻小,立起家业。
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枝万派,那能勾
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像得紧①,
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
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②上面说,孔子
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③,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
朔,以解下宫之难④,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馀》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像,骗了一时富贵,
享用十馀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①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
帝蒙尘北狩②,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个公主,名曰柔福,
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
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
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
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
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由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
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
回覆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
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
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③高世綮,做
相像得紧——相貌极为近似。
正书——指正统的经书、史书等。下文“传奇”一类的书则被目为“闲书”。
“孔子”二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过匡(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扶沟县西南),
匡人曾受过阳虎的残害,孔子因貌似阳虎,所以被匡人拘留起来。
④ “周坚”二句——周坚为春秋时晋国驸马赵朔的门客,二人形貌极似,后赵家遭受权臣屠岸贾陷害,满门
抄斩,周坚为救主人,与赵朔互换衣服后自刎。此系后人编撰故事,见明代毛晋《六十种曲·八义记》。
靖康——宋钦宗赵桓年号,仅一年,为公元1126 年。
蒙尘北狩——即皇帝被俘掳往北方的饰词。
下降——即下嫁,表示降低了身份。
驸马都尉——原是汉代设置的掌管副车之马的近侍官名,魏晋以后皇帝的女婿一律加此称号,非实官,
彭城⑤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⑥。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
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①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切当。自
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
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②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
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
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
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
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
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
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
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了。”问成
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
官,总算前后锡赉③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④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馀
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
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
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①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
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
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②也无立锥之
地;他要说了富,范丹③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
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
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
⑤ 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
⑥ 禁脔(luán 栾)——晋元帝即位前,镇守建业(今南京市),财政不足,每当得到一猪便视为美餐;猪
项上一块肉味美,部下特意献给元帝,称为“禁脔”,后引伸为独占之意。脔,肉块。
元帝——此处当是晋孝武帝(司马睿)之误。据《晋书·谢混传》乃孝武帝欲将晋陵公主下嫁谢混。
绍兴十二年——公元1124 年。绍兴为宋高宗赵构年号。
锡赉(lài 赖)——赏赐。
民)——成串的钱,一千钱为一缗。
万历——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 年。
石崇——字季伦,西晋时人,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客商,聚敛钱财,遂成为当时最大的富豪。
范丹——东汉时人,博学多识,却不肯做官,家境极贫,时常断炊。
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
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
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④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
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
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
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
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①,骂
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
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猝地答应不迭②。潘公
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
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买俏,撺哄子
弟,方得这样快活像意③。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
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
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
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
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
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④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
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⑤,拦腰抱住,擗胸
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
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
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
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
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
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
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
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
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
我到渡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
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①的事。说得明白,
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
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
急聒——也作“激聒”,今写作“唧咕”,统指言语烦屑,多指埋怨、责难之类。
答应不迭——来不及供应。答应,即供应。不迭,来不及。
侵晨——凌晨,接近天亮的时候。
不尴尬——义同“尴尬”,不该当、不合的意思。这里“不”字有加重语气作用。《说文》段玉裁注:
“今苏州俗语,谓事乖剌者为尴尬。”乖剌,即乖戾。
跷蹊作怪——不寻常,含有隐秘之意。跷蹊,亦作“蹊跷”,意为奇怪、可疑。
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
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
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
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
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你既要娘家去,我舍
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
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
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
上得岸时,转湾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①,
桌上沙壶时大彬②。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③。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
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④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
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
的,他等有贩水客人⑤到,肯出一主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
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
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
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
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
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眼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
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
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
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
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
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
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①里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
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白了地方
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
那老嬷嬷去掇盆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
插口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
周之冕——字服卿,号少谷,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花鸟画家。
时大彬——宜兴人,明代著名制陶壶的手工艺人。
囤子——谷囤。囤,有屯聚之义,外表看不出所存之物,这里借指拐骗妇女留住的处所,含有隐秘的意
贩水客人——指旧时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古时人们把那里看成极为遥远的所在;这里是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②,不识人!有这样好标
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③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
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
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
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
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
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
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
不成?这腌臜④炊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
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
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
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
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似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
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
如守空房①、做粗作、淘闲气②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
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话,心里
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
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
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
“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样冷信!”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
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
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
“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
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
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
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
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
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
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
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
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①得知,
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
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
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
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
老杀才——骂人话,犹如说老该死的。
折杀——折福。做了有罪的事要折福,折到极端将短命而死。
腌臜(āzā阿扎)——本指肮脏不洁,这里是恶劣、讨厌的意思。
守空房——旧时称丈夫出外久不在家的妇女为“守空房”,即现在俗语所说“守活寡”。
淘闲气——惹气,生闲气。
朝奉——朝奉郎的省称,原为正六品上阶文散官,渐成封赠虚衔,宋元以后演为对地主富商的尊称。
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娘子便到
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
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
滴珠坐了道:“嬷嬷,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道:“娘子不要性急,
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
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②墙边过,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
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
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
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①
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
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
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
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那滴珠终久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
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嬷嬷道:“慌做甚么?”就
同滴珠一面进去了。出来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
“嬷嬷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
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衏②人家,如何要得许多?”
嬷嬷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
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③狠,专会作
践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
道:“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④,可不是好?前日江家
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
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
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
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
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倍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
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
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
每月盘费连房钱银十两,逐月交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② 宋玉——战国时楚国辞赋家,所作《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邻之女慕他一表人材,曾隔墙窥视三年。
③ 潘安——即潘岳,字安仁,西晋时文学家。潘岳貌美,车行道中,妇人多围观,投给他果品。事见《晋
唱个喏(rě惹)——旧时男子行的一种礼节,一边作揖行礼,一边声言致敬。
■衏(hángyuàn 杭院)——也作“行院”,即妓院。
大孺人——孺人是对官员母或妻的一种封号,后来也移作对妇人的尊称,此指吴大郎的正室妻子。
两头做大——妻妾分居,丈夫可把两边都做正室对待,但名分仍有区别。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
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
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
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①来了。滴珠见王
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
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
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
何?”滴珠一了②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
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
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
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
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
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
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③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
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
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
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待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
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
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收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
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
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
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卖下他心。二者总是在
他家里,东西不怕走趱①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元在。若
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
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
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
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
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
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
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
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面睡着,不敢惊
动。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
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
珠颤笃笃的承受了。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
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招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
攒)——同义合成词,就是“跑”的意思。
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
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
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往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
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
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①,走到房前厉声叫他。
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
“这贼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
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
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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