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好友you鸿苞什么意思

Sina Visitor System无神韵,非好诗;而只讲有神韵,恐并不能成诗。此殷璠《河岳英灵集·序》
  论文⑥,所以“神来、气来、情来”三者并举也。渔洋“三昧”,本诸严沧浪,不过指
  含蓄吞吐而言,《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汾阳孔文谷所说“清远”是也。而按《沧浪·诗
  辨》,则曰:“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诗之品有九:高、古、
  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其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着痛快。诗之极致
  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见神韵非诗品
  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⑦,神譬则貌之美
  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⑧,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
  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参观《庄子·天运》篇论柤梨桔柚,《论衡·自纪》
  篇论美色、悲音、酒食。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放翁《与儿辈论文章偶成》云:“吏部、
  仪曹体不同⑨,拾遗、供奉各家风⑩。未言看到无同处,看到同时已有功。”窃谓倘易
  “已”字为“始”字,则鉴赏更深一层,譬如沧浪之论“入神”是也。沧浪独以神韵许
  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
  之意矣⑾。故《居易录》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⑿,不解“闲远”中何以有“沉着痛快”;
  至《蚕尾文》为王芝厘作诗序⒀:始敷衍其说,以为“沉着痛快”,非特李、杜、昌黎
  有之,陶、谢、王、孟莫不有。然而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尚不知沉着痛快中之有远神
  淡味,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明末陆时雍选《古诗镜》、《唐诗镜》⒁,其《绪论》
  一编,标举神韵,推奉盛唐,以为“常留不尽,寄趣在有无之间”。蓋隐承沧浪,而于
  李杜皆致不满。讥太白太利,为才使;讥少陵失中和,出手钝,病在好奇。《诗病在过》
  一条中,李、杜、韩、白胥遭指摘,独推尊右丞、苏州。一则以为摩诘不宜在李杜下,
  再则以为诗贵色韵,韦兼有之。斯实上继司空表圣《与王驾评诗》之说,而下接渔洋者。
  后人因菲薄渔洋,而亦归罪沧浪;涂说乱其皂白,俗语流为丹青,恐古人不受此诬也。
  翁覃溪《复初斋文集》卷八有《神韵论》三首⒂,胸中未尽豁云霾,故笔下尚多带泥水。
  然谓诗“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有于风致见神韵者,有在实际见神韵者,亦有虚处见
  神韵者,神韵实无不该之所”云云,可以矫渔洋之误解。惜未能为沧浪一白真相。胡元
  瑞《诗薮》内编卷五曰⒃:“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
  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
  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
  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窃欲为胡
  氏更进一解曰:讵容水涸镜破,求睹二者。姚薑坞《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云⒄:“字
  句章法,文之浅者也,然神气体势皆由之而见。”其犹子惜抱本此意,作《古文词类纂
  ·序目》云⒅:“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
  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此沧浪说之注脚
  也。古之谈艺者,其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外,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
  则是者为非矣。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
  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
  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
  曰声文,曰情文。”按Ezra Pound论诗文三类⒆,曰Phanopoeia,曰Melopoeia,曰Log
  opoeia,与此词意全同。惟谓中国文字多象形会意,故中国诗文最工于刻画物象,则稚
  癔之见矣。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
  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
  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
  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40—42页)
  ①指《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见于《文学杂志》一卷四期,1937.8。附于本章之后。
  ②郑朝宗:福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
  ③神韵:清王士禛(渔洋山人)提倡神韵说,要求诗歌“天然澄淡”、“风神韵致”,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强调“兴会神到”、“得意忘言”,推崇唐代的王维、孟浩
  然一派诗。
  ④张茂献:宋人章颖字茂献,存疑。
  ⑤方虚谷:元代方回号。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许浑:唐代诗人。唐顺之:明
  代古文家,有《荆川集》十二卷。
  ⑥《河岳英灵集》:唐代殷璠辑唐诗选集,三卷。
  ⑦环肥燕瘦:相传唐玄宗贵妃杨玉环与汉成帝后赵飞燕,一肥一瘦,均有姿色。
  ⑧蜀腻浙清:川菜与浙菜有浓腻清淡之别。
  ⑨吏部:吏部侍郎韩愈。仪曹:唐以前有此官称,即礼部员外郎,柳宗元曾官礼部员外郎。
  ⑩拾遗:左拾遗杜甫。供奉:供奉翰林李白。
  ⑾严羽以李杜诗为“入神”之作,王士禛推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但选辑《唐贤三
  昧集》,收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四十多家,唯独不收李杜。
  ⑿《居易录》:清王士禛撰,三十四卷。王原祁:清代画家。
  ⒀《蚕尾文》:即王士禛撰《蚕尾集》十卷,续集二卷,后集二卷。
  ⒁陆时雍选辑《古诗镜》三十六卷,《唐诗镜》五十四卷。
  ⒂翁覃溪:清翁方纲号。撰有《复初斋文集》三十五卷。
  ⒃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撰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⒄姚薑坞:清姚范字。有《援鹑堂笔记》五十卷。
  ⒅惜抱:清姚鼐有惜抱轩,因称惜抱先生。编有《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
  ⒆译者EzraPound:译音庞德,美国现代派诗人兼评论家。
  中国古代文论,以神韵为诗中的最高境界,乃是近取于身,以文拟人者。神韵本是
  指人的风神气度,从人的骨肉血脉之体中,看出人的胸襟、风仪,这跟教养志趣有关。
  以神韵谈艺最早见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所谓“神韵气力”。唐张彦远《历代名画
  记》亦云:“鬼神人物有生物之状,须神韵而后生。”司空图论诗“神而自神”,在酸
  咸之外(《与李生论诗》),是以神味为主。殷璠论诗以神、气、情三者并举(《河岳
  英灵集序》),皆不离近取于身,以文拟人之“神”。可见,无神韵者非好诗,但只有
  神韵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诗。
  严羽讲诗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五法必备,而后列品。诗品有
  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九品之后,“优游不迫,沉着痛
  快”,可以入神,乃诗之最高境界。可见神韵不是诗法,也不是诗品中的一品,而是各
  品之至善至美者,严羽以为惟有李白、杜甫之诗当称入神之作。明胡应麟云:“盛唐气
  象混成,神韵轩举”(《诗薮·内篇》〉,陆时雍《诗镜总论》云:“诗之佳,拂拂如
  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皆标举神韵,亦推盛唐。但陆氏不同意严羽推李
  杜为大家,而以王维“写色清微”、“披情着性”,韦应物“有色有味,吐秀含芳”,
  高适“调响气佚,颇得纵横”,岑参“好为巧句”为唐诗名手。神韵说始自严羽,陆时
  雍隐承,但具体认识有如此之不同。钱先生指出陆氏实是“上继司空图《与王驾评诗》
  之说,而下接渔洋者”。王士禛选辑《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虽主神韵说,仅知有王
  维、韦应物,实则并未尊崇严羽的主张,他以为“优游不迫,沉着痛快”,不仅李白、
  杜甫、韩愈有,陶潜、谢灵运、王维、孟浩然亦有,而不知李、杜、韩的“沉着痛快”
  中亦有陶、谢、王、孟之淡远。后人在批评王士禛时,每每归罪于严羽,毫无道理。翁
  方纲论诗,谓神韵无处不在,可以矫正王士禛对严羽的误解。
  明胡应麟提出作诗的要点,一是体格声调,一是兴象风神。前者关于诗的体制、风
  格和声律,比较具体,有章可循;后者关于诗的意象气韵,比较抽象,不易捉摸。他还
  以巧妙的比喻解释说:体格声调犹如水与镜,兴象风神犹如月与花,必水清镜明,然后
  才能映照出水中月、镜中花,否则水浊镜昏,则花月皆不可见。清姚范论诗认为,字句
  章法虽是起码要求,但神气体势均得由一定的字句章法才能表现,达不到起码的要求,
  也无从表现高尚的境界。姚鼐论诗文,以神理、气味为文之精,格律,声色为文之粗,
  但如舍弃格律和声色,神理和气味便无从表现。这些意见均可作为严羽“五法备,而后
  列品;九品后,可以入神”的注脚。
  总之,诗是可以吟咏的文字艺术,必须有声调格律等形式上的要求,也应有写心宣
  志等内容上的要求,及至达到“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
  的最高境界。刘勰论文,以形文、声文、情文为文采,讲究对偶、声律、词藻,美国的
  现代派诗人论文有三类,即所谓显像的诗文、音乐的诗文、语言的诗文,与刘勰的意思
  是相同的。
  综观中外谈艺者,大多是从上述几个方面立论的,偶有不同也是侧重点的差异。钱
  先生总结得很为周全:善歌者,论诗应如乐;善绘者,论诗应如画;善理趣者,论诗应
  见道;善性灵者,论诗应言志;善于象外求悬解者,论诗应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
  是,及至自己写作时,无一不讲究布局谋篇,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均不应舍弃,
  只是轻重安排不同而已。
  《谈艺录》读本
  (二)好诗似曾相识
  前人亦曾道此体会。《庄子·则阳》取譬于“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者也①。《真
  诰》卷八《甄命授》②:“学道譬如万里行,比造所在,寒暑善恶,草木水土,无不经
  见也”!《五灯会元》卷六神照本如偈③:“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
  何必待思量”;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④:“见道者如见故物,则他物不能易;问
  道者如闻妻儿声,则他人声自不相投”;言义理也。王伯良《曲律》卷三《论句法》⑤:
  “我本新语,而使人闻若是旧句,言机熟也”;言词章也。均证斯境。西方作者,不乏
  同心之言。如约翰生甚赏葛雷凭吊墟墓诗中四节⑥,曰:“创辟崭新,未见有人道过,
  然读之只觉心中向来宿有此意。”圣佩韦重读古希腊牧歌宗工⑦,因曰:“此真经典之
  作也。读之使人如觅获夙心,如枨触旧事。”德·桑克提斯评雨果一诗集,文中言此尤
  妙⑧:“好诗可比气味投合之人,觌面倾心,一见如故,有似曾相识之感。其意态初不
  陌生,仿佛偶曾梦见,或不记何时底处尝一经眼,今赖诗人昭示,赫然斯在。柏拉图所
  持宿记论⑨,苟削其荒唐寓言,未尝不深入情理也。”此皆述者自言也。作者自言,亦
  复印可。海涅曰⑩:“新意萌生,辄如往事忆起。毕达歌拉斯尝云⑾,宿生转世为今生
  而一灵不昧,诗人得句时,颇有此感”。霍姆士托为书中人语曰⑿:“吾生平每得一佳
  句,乍书于纸,忽觉其为百年陈语,确信曾在不忆何处见过”。子才所拈尹似村兰、陈
  古渔毅两句,实能妙契文心,而向来无留意音。故复标举数家,以补旧引济慈语而博其
  趣焉⒀。《红楼梦》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云:“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
  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词章惬心赏心,与男女倾心同心,若是班乎。(573—
  575页)
  胡敬尝与《秘殿珠林》、《石渠宝笈》编纂之役⒁,得睹内廷藏弆名迹。其《崇雅
  堂骈体文钞》卷三《明东林诸贤墨迹记》道朱子书踪云:“元晦留书,与魏武同其笔势”
  ⒂,则似耳熟于俗说,率尔漫语,未必本之禁中目验也。(《钱锺书研究》14页)
  ①《庄子》:周代庄周撰,共三十三章,《则阳》是其中一章。
  ②《真诰》:梁陶弘景撰,二十卷。
  ③《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
  ④张子韶:宋张九成字。有《横浦心传录》,即《横浦语录》,二卷。
  ⑤王伯良:明王骥德字。撰有《曲律》四卷。
  ⑥约翰生:十八世纪英国词书编纂家。葛雷:十八世纪英国诗人。
  ⑦圣佩韦: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
  ⑧德·桑克提斯:十九世纪意大利评论家。雨果: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浪漫主
  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
  ⑨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
  ⑩海涅:十八、九世纪德国著名诗人。
  ⑾毕达哥拉斯:古希腊哲学家。
  ⑿霍姆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⒀济慈:十八、九世纪英国诗人。
  ⒁胡敬:清代作家,字以庄,号书农。历充武英殿、文颖馆编修,参预敕撰《秘殿
  珠林》二十四卷、《石渠宝笈》四十四卷。撰有《崇雅堂文集》二十卷。
  ⒂魏武:三国魏武帝曹操。
  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八云:“诗虽新,似旧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寻良友,
  得句浑疑是旧诗。’古渔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僭少年人。’”他引尹兰、陈
  毅句,皆在说明诗的一种境界,“似旧才佳”,如同济慈所说:“好诗当道人心中事,
  一若忆旧而得者”,即方德耐尔所谓“新知如夙习”、柏拉图所谓“宿记”,也就是这
  里所说的“似曾相识”。无论《庄子》、《真诰》、本如法师和张九成所说,皆指一种
  “一见如故”、“似曾相识”的境界,这是从义理上说的。
  从词章上说,王骥德《论句法》的“新语如旧句”,便是指艺术上达到的一种娴熟
  程度。西方作者也不乏相同的看法,如葛雷说的读新句,只觉心中早有此意;圣佩韦重
  读古希腊牧歌,如触动旧事;海涅说新意萌生,如往事忆起;霍姆士觉得佳句是百年陈
  语,等等。袁枚所引尹、陈两句,与探索作文的用心和道理是相合的,《庄子》取譬于
  “旧国旧都”,《真诰》取譬于学道如万里行,所遇无不经见,虽不直接与文心相关,
  道理都是一样的,皆在说明“熟”是艺术上的一个最高境界。《红楼梦》写宝玉初见黛
  玉,“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就是写宝玉对黛玉的好印象,气味相投,一见
  如故。胡敬看到朱熹的墨迹,觉得与曹操的笔势相同,实际上他不可能真正看到过曹操
  书写时的笔势,而是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也跟着这样说了。这里实际指出好诗写的是人
  人心中之所有,人人笔下之所无。因为是人人心中之所有,所以看来熟;因为是人人笔
  下之所无,所以说好。所谓人人笔下之所无,即写的虽与古人写的有相类处,但艺术上
  必是创新的,也是前人所无的,所以说好。
  《谈艺录》读本
  (三)论圆
  珠、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复益数例。《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一王无功《游北山
  赋》①:“赋成鼓吹,诗如弹丸”;早驱遣谢玄晖语入文②。梅圣俞《宛陵集》卷九
  《回陈郎中诗集》③:“明珠三百琲,一一径寸圆。”曾吉甫《茶山集》卷一《赠空上
  人》④:“今晨出数篇,秀色若可餐。清妍梅着雪,圆美珠走盘。”章冠之《自鸣集》
  ⑤卷五《王梦得念久出远归惠诗次韵》:“别后新诗圆似弹。”陈寿老《筼窗集》⑥卷
  七《又题叶子春诗》:“夫弹丸者,非以其圆且熟耶。”《文心雕龙》尚有《定势》⑦
  之“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熔裁》之“首尾圆合,条贯
  统序”,《声律》之“切韵之动,势若转圆”;其他泛指才思赅备,则如《明诗》之
  “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论说》之“义贵通圆,辞忌枝碎”,《丽辞》之“理圆事
  密”,《指瑕》之“虑动难圆”。陈宗之《前贤小集拾遗》卷四周孚《洪致远屡来问诗、
  作长句遗之》⑧:“古人作诗有成法,句欲圆转字欲活”;况夔笙《蕙风词话》卷一⑨:
  “笔圆下乘,意圆中乘,神圆上乘。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盖自六朝以还,谈艺
  者于“圆”字已闻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432—433页)   ①王无功:唐代作家王绩字。
  ②谢玄晖:南齐作家谢朓字。他称诗“圆美流转如弹丸”。
  ③梅圣俞:宋代作家梅尧臣字。撰有《宛陵集》六十卷。
  ④曾吉甫:宋代作家曾几字,号茶山居士。撰有《茶山集》八卷。
  ⑤章冠之:宋代作家章甫字,自号易足居士。撰有《自鸣集》六卷。
  ⑥陈寿老:宋代作家陈耆卿字。撰有《筼窗集》十卷。
  ⑦《文心雕龙》:南齐末年刘勰撰。全书五十篇,《定势》、《熔裁》、《声律》、
  《明诗》等,均是其中的篇名。
  ⑧陈宗之:末代作家陈起字。辑有《前贤小集拾遗》五卷。周孚:宋代作家,字信道。
  ⑨况夔笙:近代词论家况周颐字。撰有《蕙风词话》五卷,续编二卷。
  历来谈艺者几乎都说到诗文“忌直贵曲”的道理,也常以“珠”、“圆”的比喻用
  作诗文评论。比如这里举引王绩“诗如弹丸”、梅尧臣“明珠”“径寸圆”、曾几“圆
  美珠走盘”、章甫“新诗圆似弹”等说法,业已成为评论诗文艺术的标准,正如陈耆卿
  所谓圆熟,周孚所谓句圆字活,况周颐所谓“笔圆”、“意圆”、“神圆”。这里指出,
  以上说法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早在六朝,南朝齐的谢朓已经提到,最早的文论专著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也多次论及。比如《定势篇》讲确定文章的体裁风格时,主张
  按照内容自然形成的趋势,圆者自然会转动,方者自然会安定,不必执意去追求方圆;
  《熔裁篇》讲练辞练意,主张写作时从头至尾次序井然,语气衔接,声调连贯,圆而无
  隙,照顾周全;《声律篇》讲声调,主张按照自然形成的格律,将声调的抑扬、高下、
  长短等交互使用,调配得当,顿挫有律,流美婉转,才能达到和谐。《明诗篇》是专门
  讲诗的,诗有多种体裁和风格,三言、四言、五言,诗人要按照自己的性情所致,确定
  所采用的体裁和风格,因此他认为很难做到兼善各体的通圆;《论说篇》专门讲论述文
  字,主张先要有理论,有论点,立论周全,切忌枝蔓,使道理讲通,等等,可见刘勰把
  “圆”看作是艺术上成熟的表现,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珠”“圆”在古代诗文中也常用来描述不易捕捉的乐音,如白居易的《琵琶行》,
  描绘琵琶女弹奏的情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
  小珠落玉盘。”把千变万化的琵琶声,用具体可感的事物表现,就用了“大珠小珠”,
  取其圆转流美,又落于玉盘之上,真是玉润珠圆,清脆悦耳。再如元稹的《小胡笳引》,
  形容姜宣弹小胡笳,奏出哀怨幽愤之声,是“绕指辘辘圆衮衮”,手指像井上的辘轳一
  般滚动,可见其指法的灵活,弹出的声音自然会有回环婉转之势。《谈艺录》有专门
  “说圆”的篇章,钱先生以丰富的例证,将古今中外谈艺者以圆为贵的思想展示出来,
  指出:“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就连“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象”,“译
  佛典者亦定“圆通”、“圆觉”之名”,可见“圆之时义大矣”。推之谈艺,主此说者
  尤多,如谢朓、元稹、白居易、司空图、梅尧臣、苏轼、叶适、赵师秀等等,都以珠圆
  玉润为上,德国评论家蒂克称圆形之无起止是大学问、大艺术;英国女散文家李浮侬论
  述写作,对用词造句、布局谋篇、情节线索,皆主圆;苏格兰诗人斯密史亦将诗比作
  “星圆”。
  其实,圆即曲,也就是婉转。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是杜甫只身投奔肃宗,途中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时写的,当时妻子在陕西鄜州,
  杜甫对月怀念妻子,写下这首诗。但他不是直写自己的怀念,而是曲折地写妻对他的怀
  念,用儿女不解忆衬托妻的“独看”,更显出他们分离后各自的孤独。颈联是杜甫想像
  妻子久久望月怀念自己,夜深不睡,以致云鬟湿,玉臂寒。尾联更展开想象,盼望团聚
  时,两人同看月,回想到这一段历史造成的分离,终将重逢,便不必再流泪了。全诗句
  句曲折,扣紧怀人,抒情线索和布局安排,皆是“圆”的。像这样的诗例很多,如张若
  虚的《春江花月夜》、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等等都是抒情婉转,声律流美的诗作。
  钱先生在论诗文贵曲、贵圆的同时,指出论人相反,贵直。梁简文帝云:“立身之
  道,与文章异。立身须先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可见,文以
  圆熟为上,而人若圆,则易流于滑,多不为人喜。况周颐对“圆”所作的具体分析很有
  见地,笔圆通过学习磨练较易达到,意圆则须更深的学力,神圆是上乘,最高的境界,
  也是论诗文的最高标准。
  《谈艺录》读本
  (四)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司空表圣《诗品·含蓄》曰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着”者、不多着、
  不更着也。已着诸字,而后“不着一字”,以默许言,相反相成,岂“不语哑禅”哉。
  马拉梅、克洛岱尔辈论诗②,谓行间字际、纸首叶边之无字空白处与文字镶组,自蕴意
  味而不落言诠,亦为诗之干体。盖犹吾国古山水画,解以无笔墨处与点染处互相发挥烘
  托,岂“无字天书”或圆光之白纸哉③。破额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师“无无
  生”④,传“全白真无”文诀,妙臻“不留一字”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着一字,尽
  得风流”⑤,与无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无”,毫厘千里焉。陆农师《埤雅》卷十三
  《杨》论《折杨》、《皇华》之曲曰⑥:“《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
  而三叹⑦,有遗音者矣。’若此,诗之至也。《中庸》曰⑧:‘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至矣。”夫《乐记》言“有遗音”也,《中庸》言原“无声”也;农师连类论诗,是混
  “含蓄”于“全白”矣。易顺鼎实甫《丁戊之间行卷》有九言体一首,《伯严同毛实君、
  廖笙陔、郑砚孙游衡出,遇雨而归,四人者皆无诗,代为解嘲》⑨:“眼前奇景那可乏
  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摇头。得无误信司空表圣说,不着一字谓足称风流。”以文为戏
  而望文生义,毋庸苛论,顾亦征易氏之误解司空表圣说。不然,易“信”字为“解”字,
  未始不可嘲戏“四人者”也。(414—415页)
  ①《诗品》:唐司空图(字表圣)撰,一卷。分二十四诗品,《含蓄》是其一。
  ②马拉梅: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克洛岱尔:十九、二十世纪法国外交家、作家。
  ③圆光白纸:圆光即放自佛菩萨头顶上的圆轮光,这里是指一种神秘的法术,术者
  颂咒语,使人对着白纸观看,说能见到种种幻象。
  ④破额山人:清人,撰《夜航船》八卷,不署姓名。卷八《无无生》:“闽省名宿,
  姓全名白,上下千古,一举而空之,曰犬羊虎豹,以文章别之耳。自我思之,不如一鞹
  为藏拙,故平生目他人文无一字,而己亦不肯留一字于人,人号之曰无无生。甫出母胎
  即识一‘无’字,比白居易只少一‘之’字,故自号半香山人。”“自幼读书……味同
  嚼蜡,不如不读为高。比握管为文,限高手疏……最后竟不见一字。其议论曰:天贵无,
  地贵无,日月贵无,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我所谓无者,原以极不无而造到板无一境。……
  于是,游其门者,悉以全白真无之一法。……生家堂室对联轴挂,纯以白纸裱作空款段,
  不着半点笔墨。问其故,曰:‘天地间皆有好处可寻,独笔墨一门,寻不出好处,无好
  处而在眼前者谓之赘瘤’。……大僚慕其名,招之试以帖括,自辰牌至漏尽,卒无一字,
  曳白呈上,大僚叹绝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⑤休休亭主:唐司空图,因隐居处造有休休亭,故得此名。
  ⑥《埤雅》:宋陆佃(字农师)撰,二十卷。《折柳》:即折杨柳,乐府歌辞。
  《皇华》:即《皇皇者华》,《诗经·小雅》篇名。这里是指送别和颂扬之曲。
  ⑦《记》:指《礼记·乐记》。一唱三叹:言反复咏唱。
  ⑧《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朱熹将其抽出,与《大学》、《论语》、《孟
  子》合为四书。
  ⑨易顺鼎:清末作家,撰有《丁戊之间行卷》,十卷。伯严,陈三立字,同光体诗
  诗是语言的艺术,而一首好诗,往往意在言外,自蕴意味。这里指出司空图的“不
  着一字,尽得风流”,不是一个字也不着,而是不多着。好比用形象来表达情意,只讲
  形象,不用一字来点出情意。就像图画上的空白、音乐中的休止,别有一番蕴味。马拉
  梅、克洛岱尔论诗,将诗句的字际行间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诗体产生美感的
  组成部分,就像中国的山水画,多不将画面布满,而留有无笔墨处,或加盖印章,使其
  与有笔墨处互为衬托,相映成趣,给观赏者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诗也一样。初唐陈子
  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仅用了二十二个字,两句五言,两句骚体,却表现了诗人对整个天地人生、悠悠忽
  忽的无限感慨,他被排挤打击的悲愤,他替天下受到同样打击的人同声垂泪,这样的内
  容诗中一字不提、却尽得风流了。
  《礼记·乐记》中讲的“一唱三叹,有遗音者”,是“不着一字”的另一种表现。
  即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咏唱,有言外之音。对于言外之音,一字不提,也是不着一字,所
  谓“有遗音”者,也就是能给人回味的余地。比如《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
  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雅润清丽的离别相思之作,全诗十六句,反复说的都是相思离
  别之苦,但对于“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内容,“浮云蔽白日”究竟指什么?为
  什么会造成“游子不顾反”?一字不提,这就是有遗音,也是“不着一字”,读之使人
  悲哀,久久不能平复。产生这样的艺术力量,与诗的一唱三叹,反复咏吟,使情感逐渐
  加深的写作方法和思致深远而有余意的艺术风格有很大关系。
  这一则最后讲到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曾受到易顺鼎的误解和讥嘲,因
  为他用了“误信”两字,显是望文生义,从这八个字的字面上去理解,以为“不着一字”
  是一个字也不着,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师无无生传授的“全白真无”文诀,真的是不
  留一字。倘改作“误解”,就对了。显然,司空图的“不着”不等于“不留”,而是说
  的一种艺术手法。
  《谈艺录》读本
  (五)论水月镜花
  《傅与砺诗集》冠以揭傒斯序①,有曰:“刘会孟尝序余族兄以直诗②,其言曰:
  诗欲离欲近;夫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今本《须溪集》中无此序③;《揭
  文安集》亦未收《傅诗集序》④,仅卷八《吴清宁文集序》称辰翁云:“须溪衰世之作
  也,然其论诗,数百年来一人。”傅诗揭序所引辰翁语,虽碎金片羽,直与《沧浪诗话
  ·诗辩》言“神韵”⑤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云云,如出一
  “不可凑泊”、“欲离欲近”,即释典所言“不即不离”。僧肇《释宝藏论·离微
  体静品》第二⑥:“离者,体不与物合,亦不与物离。譬如明镜,光映万象,然彼明镜,
  不与影合,亦不与体离。”唐译《华严经·十通品》第二十八⑦:“譬如日月、男子、
  女人、舍宅、山林、河泉等物,于油于水于宝于明镜等清净物中而现其影;影与油等,
  非一非异,非离非合,虽现其中,无所染着。”唐译《圆觉经》⑧:“世界犹如空花乱
  起乱灭,不即不离,无缚无脱。”禅宗拈此为话头,而易其水镜之喻,如《五灯会元》
  卷十七黄龙祖心曰⑨:“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又禅林《僧宝传》卷十二
  荐福古曰⑩:“臂如火聚,触之为烧,背之非火。”然则目辰翁为沧浪“正传”,似无
  不可,何止胡元瑞所谓“别传”哉⑾。“不触不背”、“不即不离”,视儒家言之“无
  适无莫”(《论语·里仁》)似更深入而浅出也。辰翁《陈简斋诗集序》亦《须溪集》
  所漏收,有云:“诗道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则香不如色”;则犹陆农师
  《埤雅》卷十三引“俗谚”云⑿:“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色。“香”自是诗中神韵佳
  譬。《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载张芸叟《评诗》⒀,于王介甫曰⒁:“如空中
  之音,相中之色,人皆闻见,难有着摸”;正借释氏语,特不切介甫诗耳。声与色固
  “难着摸”,香只是气味,更不落迹象,无可“逼真”。西方诗人及论师每称香气为花
  之神或灵魂或心事流露,颇相发明。(426—427页)
  《沧浪诗话》曰:“语忌直,脉忌露。”渔洋《师友诗传续录》曰⒂:“严仪卿以
  禅理喻诗⒃,内典所云⒄:不即不离,不脱不粘,曹洞所谓参活句⒅,是也”;《香祖
  笔记》曰⒆:“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⒇。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
  山无皴。”按魏尔兰谓(21):“佳诗贴切而不粘着,如水墨晕。”即此旨也。《沧浪诗
  话》曰:“不涉理路,不落言诠。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按《宾退录》卷二载张芸叟(22)“评本朝
  名公诗”:“王介甫如空中之音(23),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困学纪闻》
  卷十八纪栾城论文(24),“以不带声色为妙”。言有尽而意无穷,一唱三叹之音。”
  《诗镜》曰(25):“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凡情
  不奇而自法,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食肉者不贵味而贵臭(26),闻乐者不闻响而
  闻音。”与前所引法德两国诗流论诗妙入乐不可言传云云(27),更如符节之能合。魏尔
  兰比诗境于“蝉翼纱幕之后,明眸流睇”,言其似隐如显,望之宛在,即之忽稀,正沧
  浪所谓“不可凑泊”也。(275—276页)
  ①《傅与砺诗集》:元傅若金(字与砺)撰,二十卷。揭傒斯:元代作家,字曼硕。
  ②刘会孟:宋刘辰翁字。
  ③《须溪集》:宋刘辰翁撰,十卷。
  ④《揭文安集》:揭傒斯撰,十四卷。
  ⑤《沧浪诗话·诗辨》:宋严羽撰,一卷。分诗辩、诗体等五节论述。
  ⑥僧肇:音代名僧,撰有《释宝藏论》一卷,亦称《肇论》。《离微体静品》是其中一节。
  ⑦唐译《华严经》:唐实叉难陀译,八十卷。
  ⑧唐译《圆觉经》:唐佛陀多罗译,一卷。
  ⑨《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
  ⑩《僧宝传》:宋释惠洪撰,三十二卷。总括五宗,传八十一人。
  ⑾胡元瑞:明代作家胡应麟字。有《诗薮》内、外、杂、续四编。
  ⑿《埤雅》:宋代作家陆佃(字师农)撰,二十卷。
  ⒀《苕溪渔隐丛话》:宋胡仔(自号苕溪渔隐)撰,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
  《诗评》:宋代作家张舜民(字芸叟)撰。
  ⒁王介甫:宋代作家王安石字。
  ⒂《师友诗传续录》:清刘大勤问,王士禛答,一卷。
  ⒃严仪卿:宋严羽字。
  ⒄内典:佛之教典。
  ⒅曹酒:唐良价禅师,一称洞山。
  ⒆《香祖笔记》:清王士禛撰,十二卷。
  ⒇荆浩:后梁山水画家,字浩然,自号洪谷子,撰有《山水诀》。三昧:犹奥妙。
  (21)魏尔兰: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22)《宾退录》:宋赵与时撰,十卷。张芸叟:宋张舜民字。
  (23)王介甫:宋王安石字。
  (24)《困学纪闻》:宋王应麟撰,二十卷。栾城:宋苏辙,撰有《栾城集》五十卷等。
  (25)《诗镜》:即《诗镜总论》一卷,明陆时雍撰。
  (26)臭(xiù秀):气味。
  (27)法德两国诗流:指法国诗人魏尔兰、马拉梅、瓦勒里与德国浪漫派诗人瓦根洛
  特、蒂克、诺瓦利斯等,议论相近,认为诗不必言之有物,如乐无意,又如乐含意。
  这里第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须溪集》漏收两篇文章的片言只语谈起,论述了诗
  歌艺术的风格,贵在神韵的道理。
  刘辰翁在为揭傒斯兄诗集序中说:“诗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在《陈
  简斋诗集序》中说:“诗道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香不如色”,确是见解非
  凡。与他大约同时期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讲到诗的神韵,也有水中月,镜
  中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的说法,讲到诗之品,也有深远飘逸,如空中音,相中
  色的说法,看法完全一致。“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八个字,就是“欲离欲近”的意思,
  也就是佛典上所说的“不即不离”,僧肇所说的“不与影合,亦不与体离”,“非离非
  合”,如同水中看月,镜中看花,可望而不可即,透激有余而终不可得。水如明镜,月
  映其中,月影与月既不能相合,也不能相离。可见他们都是以禅喻诗,解释诗的艺术性
  贵在形象思维,贵在神韵。
  刘、严论诗的见解很高,因为他们悟到了艺术的真谛。姑且举唐代诗人孟浩然的
  《春晓》来说明: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诗里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从“夜来风雨声”里透露出来。这里又含有破晓时入
  睡的意思,所以称“不觉晓”,这跟“处处闻啼鸟”有关,因“闻啼鸟”知天已放晴,
  所以安然入睡。从不睡到入睡,正透露出诗人对花事的关心。这些心情的变化,都不加
  点明,是用形象思维的写法。
  刘辰翁又以花喻诗,花好在香不在色,譬如梅花,只要远远闻到她淡雅的香气,便
  可以想到高雅之美,无须看到她的形象。好诗也一样,神韵和情趣好比花香,不在乎写
  了什么或用什么形式。再譬如桃花的美则在色不在香,必得亲眼看到她的艳丽时,才会
  觉得她美,比起梅花自然不如,在诗也是略逊一筹的。张舜民解释空中音,相中色的妙
  处是“人皆闻见,难有着摸”,而“香”更是飘渺无迹,看不见,捉不到,留不住,迁
  不去的气味,用“香”来喻诗的神韵,实在恰切。西方诗人曾称香味是花的灵魂,那么,
  也可以说神韵是诗的灵魂了。
  第二则引严羽说:“语忌直”,王士禛讲曹洞禅师所谓的“参活句”,都是针对诗
  文艺术手法和风格说的。王士禛在《香祖笔记》里总结出诗家的秘诀,即:“远人无目,
  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因为“目”“波”“皴”需在近处方能看见,这是生活常识,
  电影中特写镜头的处理是写近景,“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是是写远景。魏
  尔兰说的“贴切而不粘着”,似不如严羽说的更为形象,“透澈玲珑”就是“贴切”,
  “不可凑泊”就是“不粘着”,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就是“贴切面不
  粘着”。这也说明似隐如显、朦胧模糊的含蓄境界,如纱幕后的明眸流睇,有着无穷的
  吸引力。陆时雍说诗重在音节,与德国的蒂克主张诗以声调写心言志,十分吻合。诺瓦
  利斯也说作诗“仅有声音之谐,文字之丽”,“诗之高境亦如音乐,浑含大意,婉转而
  不直捷”。可见,中外谈艺者无论用什么比喻说诗,意思大致是共同的,即:诗应有含
  蓄的风格,要达到一种“似隐如显,望之宛在,即之忽稀”的境界。
《谈艺录》读本
  (六)诗有别才别趣
  自“同光体”起①,诸老先倡“学人之诗”。良以宋人诗好钩新摘异,炫博矜奇,
  故沧浪当日,深非苏黄,即曰:“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以才学为诗。其作多务使事,
  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唐人之风变矣”云云。东坡谓孟襄阳诗“少作料”,施
  愚山《蠖斋诗话》至发“眼中金屑”之叹;而清初时浙派宋诗亦遭“饾饤”之讥②。加
  之此体巨子,多以诗人而劬学博闻,挥毫落纸,结习难除,亦固其然。然与其言“学人”
  之诗,来獭祭兔园、抄书作诗之诮,不如言诗人之学,即《沧浪诗话》“别才非学而必
  读书以极其至”之意,亦即《田间诗说》所云“诗有别学”是也③。沧浪之说,周匝无
  病。朱竹垞《斋中读书》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诋諆④,盖“贪多”人习气。李审言丈读书
  素留心小处,乃竟为竹垞推波张焰,作诗曰:“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才非学最难凭⑤”。
  本事见《石遗室诗话》卷十七。陈石遗丈初作《罗瘿庵诗叙》⑥,亦沿竹垞之讹;及
  《石遗室文》四集为审言诗作叙,始谓:沧浪未误,“不关学言其始事,多读书言其终
  事,略如子美读破万卷、下笔有神也”云云。余按“下笔有神”,在“读破万卷”之后,
  则“多读书”之非“终事”,的然可知。读书以极其至,一事也;以读书为其极至,又
  一事也。二者差以毫厘,谬以千里。沧浪主别才,而以学充之;石遗主博学,而以才驭
  之,虽回护沧浪,已大失沧浪之真矣。沧浪不废学,先贤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遗始。宋
  小茗:《耐冷谭》卷八曰⑦:“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千古学诗者
  之极则。《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
  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持论本极周密。自解缙《春雨杂述》截取沧浪首四句⑧,以
  为学诗者不必读书,诗道於是乎衰矣。仆昔有:‘沧浪漫说非关学,谁破人间万卷书’
  之语,亦由少年无学,循习流俗人之说,使沧浪千古抱冤。”钱星湖《衎石斋纪事续稿》
  卷五《颐采堂诗序》曰⑨:“自严沧浪论诗曰妙悟,曰入神,后人不喻,辄曰何必博闻。
  此竹垞之所深斥也。顾吾观严氏之说,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
  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是虽严氏亦何能废书哉。”陈恭甫《左海
  文集》⑩卷六《萨檀河白华楼诗抄叙》曰:“严沧浪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
  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卓哉是言乎。犛牛不可以执
  鼠,干将不可以补履;郑刀宋斤、迁乎地而勿良,櫨梨桔柚、相反而皆可于口。此别才
  之说也。五沃之土无败岁,九成之台无枉木;饮于江海,杯勺皆波涛;采于山薮,寻尺
  皆松枞。此多读书之说也。解牛者目无全牛,画马者胸有全马,造弓者择干于太山之阿,
  学琴者之蓬莱山,此多穷理之说也。世徒执别才一语,为沧浪诟病,亦过矣。”谢枚如
  《赌棋山庄余集》卷三引《屏麓草堂诗话》载何歧海说⑾,谓:“近世瞀儒摘别才不关
  书一语⑿,以资掊击。”余考锺嵘《诗品》曰:“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即
  沧浪别才不关书之说也。杜工部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苏文忠云:‘博观
  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又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即沧浪非多读
  书不能极其至之说也。瞀儒所执以诋沧浪,为皆沧浪所已言,可谓悖者之悖,以不悖为
  悖者矣。”张亨甫《文集》卷三⒀:《答朱秦洲书》略谓:“沧浪言别才别趣,亦言读
  书穷理,二者济美,本无偏颇。后人执此失彼,既昧沧浪之旨,复坏诗教之防。欲救今
  日为诗之弊,莫善于沧浪”云云。亨甫所谓“今日诗弊”,乃指南袁、北翁而言⒁。参
  观《文集》卷四《刘孟涂诗稿韦后》。一时作者,不为随园、瓯北之佻滑⒂,则为覃溪、
  竹君之考订⒃;卷三《与徐廉峰太史书》。譬如不归杨则归墨⒄,故欲以沧浪为对症之
  药。窃谓凡诗之空而以为灵,塞而以为厚者,皆须三复沧浪《诗辨》;渔洋未能尽沧浪
  之理,冯班《钝吟杂录·纠缪》一卷亦只能正沧浪考证之谬。(207—209页)
  《沧浪诗话》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
  理,不能极其至”,又谓:“学诗者以识为主。”按《随园诗话》卷三曰:“方子云云:
  ‘学荒翻得性灵诗’,刘霞裳云:‘读书久觉诗思涩’。非真读书能诗者不能道。”参
  观卷六王梦楼云条。又曰:“作史三长才学识,诗亦如之,而识为最先。非识则才学俱
  误,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识之谓欤。”卷四曰:“陶篁村
  谓作诗须视天分,非关学习。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卷五曰:“人有满腔
  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或骈文,何必借诗卖弄。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
  卷六曰:“司空表圣论诗⒅,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
  味乎。”《补遗》卷一引李玉洲曰:“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欲其助我神气。其隶事与
  否,作者不自知,读者亦不知,方谓之真诗。”与沧浪宗旨,有何不同。盖性之灵言其
  体,悟之妙言其用,二者本一气相通。悟妙必根于性灵,而性灵所发,不必尽为妙悟;
  妙悟者,性灵之发而中节,穷以见几,异于狂花客慧、浮光掠影。此沧浪之说,所以更
  为造微。子才引司空表圣,尤机锋泄漏,表圣固沧浪议论之先河;《与李生论诗书》所
  谓:“味在酸咸之外,远而不尽,韵外之致”,即沧浪之神韵耳。子才所引徐遵明指心
  事,出《魏书·儒林传》,酷肖禅宗不立阶梯、直指心源之说。《补遗》卷三《诗佛歌》
  亦云:“一心之外无他师。”彼法常言:迷心徇文,如执指为月。《观心论》中云:
  “伤念一家门徒,不染内法,著外文字。偷记注而奔走,负经论而浪行。”《宗镜录》
  卷九十二引。有檀越问安国⒆:“和尚是南宗北宗”,答云:“我非南宗北宗,心为宗”;
  又问:“和尚曾看教否”,答云:“我不曾看教。若识心,一切教看竟。”《宗镜录》
  卷九十八引,参观卷九十四引证。与子才说诗,若合符节矣。(200—201页)
  ①同光体:清同治光绪时期的诗歌流派,以陈三立、陈衍、沈曾植为代表,不专宗
  盛唐,以“江西诗派”为榜样,又称“宋诗派”,在诗坛上与“南社”相抗衡。
  ②浙派宋诗:清初吴之振与吕留良、黄宗羲等编刊《宋诗抄》一百六卷,即为浙派宋诗。
  ③《田间诗说》:清钱澄之(字幼光,自称田间老人)撰。
  ④朱竹垞:清代文学家朱彝尊号。有《曝书亭集》八十卷。
  ⑤李审言:近人李详字。丈:敬称。长芦:朱彝尊晚号小长芦钓鱼师。
  ⑥陈石遗:近人陈衍号。撰有《石遗室诗话》三十二卷,《石遗室文》十二卷。
  ⑦宋小茗:清宋咸熙字。撰有《耐冷谭》十六卷。
  ⑧解缙:明代作家,字大绅。有《春雨杂述》一卷。
  ⑨钱星湖:清钱仪吉,字蔼人,号衎石。撰有《衎石斋纪事稿》十卷,《续稿》十卷。
  ⑩陈恭甫:清代作家陈寿祺字。撰有《左海文集》十卷,乙集二卷。
  ⑾谢枚如:清谢章铤字。撰有《赌棋山庄余集》十四卷。
  ⑿瞀儒:指愚蒙文人,愚夫子。
  ⒀张亨甫:清张际亮字。撰有《张亨甫文集》六卷。
  ⒁南袁北翁:指袁枚、翁方纲。
  ⒂瓯北:清代诗论家赵翼号。佻滑:轻薄不实。
  ⒃覃溪、竹君:指翁方纲、朱筠。
  ⒄不归杨则归墨:指杨朱、墨翟。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哲学主张相反。
  ⒅司空表圣:唐代诗论家司空图字。
  ⒆檀越:梵语,施主之义。安国:即齐安国师,嗣法于马祖。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一部系统的以禅喻诗,偏重于论诗的艺术性的专门著作,对
  宋诗的弊病和诗坛上的宗派模拟,“好钩新摘异,炫博矜奇”,提出严厉的驳难。因此,
  自它问世以后,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对若干问题的认识也引起了不少争论。
  这里两则是专就才、学、识方面的问题,作出公正的评价,并指出袁枚的《随园诗
  话》与严羽的《沧浪诗话》、司空图的《诗品》一脉相承的关系。
  一、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诗者以识为主”,“识”在
  这里是指对诗应具有的一种审美、品味、辨别高下的能力,也就是严羽说的对于入门
  “路头”的判断力,因此,他将“识”看得头等重要。他又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讲的是“才”与“学”
  的问题,基本精神是重别才而不废学。钱先生认为:与其言“学人之诗”,遭抄书作诗
  之讥,不如言诗人之学,也就是严羽所谓别才非学,但必须读书极其至,亦即钱澄之所
  谓“诗有别学”。然而严羽的不废书,以读书达到最高境界的主张,却历遭非难,明黄
  道周指别才非学为“欺诳天下后生”的瞎说(《漳浦集》卷二十三《书双荷庵诗后》),
  明遗民周容以反问为责难说:“盛唐诸大家,有一字不本于学者否?”并诬严说为“流
  弊”(《春酒堂诗话》)。清朱彝尊指桑骂槐,诋毁说:“坐坛坫诗,不知自量”(
  《静志居诗话》卷十八),其实他仅注意严羽的别才非书,未注意下文,竟指严羽“不
  晓事”;汪师韩反击说:“不学博依不能安诗”(《诗学纂闻》);近人李详亦为朱彝
  尊之诬推波助澜,说别才非学靠不住,陈衍开始沿袭朱彝尊的错误,后为李详诗作序时,
  才说严羽的“非关书”,是指开始作诗时,因此不误。清人徐经《雅歌堂甃坪诗话》卷
  二有赞同严羽别才非学的话:“诗学自有一副才调,具于性灵”,“古人未尝不力学,
  而诗则工拙各异”,是因“才自有别,非一倚于学所能得”;张宗泰《书瓯北集后》
  (《鲁岩所学集》),亦支持严羽别才非书的立论,他从古今文人学士中有鸿才硕学、
  博通坟典者,于吟咏无一字留传的事实,证明诗乃别才非书;宋咸熙诗话《耐冷谭》亦
  称严羽“持论本极周密”,他指责明人解缙截取严羽《诗话》首四句,断章取义,以为
  学诗者不必读书,影响很坏,甚至“诗道于是乎衰矣”,他开始也是非难严羽的,及至
  学富之后改变了看法。钱仪吉在《颐彩堂诗序》里也肯定严氏论诗曰妙悟,曰入神,并
  未有废书之说。陈寿祺《萨檀河白华楼诗钞叙》亦称严氏别才非书、读书穷理“能极其
  至”之说“卓哉”,他还用了一系列比喻说明诗乃别才之说,认为诗抒性情与读书穷理
  是两种功夫,而多读书,就像饮于江海的人,可于杯勺中想见波涛;宰牛者一点一点动
  刀,画马者须胸有全马的构想,对此若不“穷理”,便难以成功。张际亮《答朱秦洲书》
  亦称严氏别才别趣,归之于读书穷理,是“二者兼美,本无偏颇”,并以为可救清诗之
  弊。这里认为凡诗之少料而以为灵,或诗之多料而以为厚者,皆须反复读三遍《沧浪诗
  话·诗辨》,至于冯班的《钝吟杂录·纠缪》,仅是纠正其《考证》的部分错误。这里
  还指出,陈衍说“多读书言其终事”不确,因杜甫读破万卷之后,方下笔有神,可见
  “多读书”非“终事”,严氏主张别才,以学补充;陈衍主张博学,以才驾驭,所以同
  是主张读书,意义却大不同。
  二、钱先生举引若干例证,说明袁枚《随园诗话》论诗以妙悟为主,论文章以神韵
  为归,与严羽《沧浪诗话》、司空图《诗品》的立论暗暗相合,有着一种承继的关系。
  如:严氏别才别趣、非书非理、读书穷理之说,在《随园诗话》中能找到很好的解释,
  其卷三引方子云和刘霞裳的诗句,“学荒翻得性灵诗”和“读书久觉诗思涩”,是读书、
  作诗的经验之谈,因为读书和吟咏是运用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读书要求记忆、理解、
  融会贯通,无论运用归纳或演绎,皆属逻辑思维,而吟咏则是抒发情怀或描景状物,纯
  属形象思维,所以袁氏说“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与严氏主张暗合。同卷中袁氏
  又说:“作史三长才学识,诗亦如之,而以识为最先”,这与严氏入门“路头”之说完
  全一致。《诗话》卷四引陶元藻的话是肯定“作诗须视天分”的说法,认为“与诗近者,
  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并用磨铁成针,磨砖不成针,
  比喻别才,显然,袁氏同意陶氏意见,又与严氏别才说相合。《诗话》卷六有一则引司
  空图论诗,透露了他们的相通之处:司空图论诗贵味外味,袁氏甚为赞赏,他以为今之
  作诗者味内味尚未得到,只好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为此他深感遗憾。他的《诗
  话补遗》卷一引李玉洲言,表明他赞同“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因为“必须胸有万卷
  者”,才能助神气,“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这与严氏反对“以文字为诗,以
  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以及用字押韵必有依据等,有碍
  表达性情的宗旨亦甚相合。谢章铤《赌棋山庄余集》引何歧海说:袁氏别才不关书之说,
  亦即锤嵘《诗品》所谓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之说,也就是严羽的别才不关书之
  说。这里通过若干具体见解的比较,捋顺了前后几部诗话的关系:“子才引司空表圣,
  尤机锋浅漏,表圣固沧浪议论之先河”,袁氏提倡神韵,亦即司空《与李生论诗书》所
  谓“韵外之致”。袁氏不好禅,甚至一再反对严氏借禅喻诗,或禅语之说,这里举引
  《诗话补遗》卷三的《诗佛歌》竟与《宗镜录》所引之《观力论》相同,说明袁氏亦在
  以禅说诗,他不明白禅具有一种哲理,而他在讲道理时虽非禅,亦合于禅。这一点很少
  有人道及。
  《谈艺录》读本
  (七)以禅喻诗
  严沧浪《诗辨》曰:“诗有别才非书,别学非理,而非多读书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曰“别才”,则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也;曰“读书穷理以极其至”,则因悟而修,
  以修承悟也。可见诗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至于“证悟”,正自思学中来,
  下学以臻上达,超思与学,而不能捐思废学。犹夫欲越深涧,非足踏实地,得所凭借,
  不能跃至彼岸;顾若步步而行,趾不离地,及岸尽裹足,惟有盈盈隔水,脉脉相望而已。
  Kierkegaard以跳越为人生经验中要事①。沧浪继言:“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
  中之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②。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以诗拟
  禅,意过于通,宜招钝吟之纠缪③,起渔洋之误解④。禅宗于文字,以胶盆粘着为大忌;
  法执理障,则药语尽成病语,故谷隐禅师云⑤:“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
  非活路。”见《五灯会元》卷十二。此庄子“得意忘言”之说也。若诗自是文字之妙,
  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
  而后花能映影。王弼《周易略例》⑥谓“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炎《读易笔记
  ·自序》驳之曰⑦:“是未得鱼兔,先弃筌蹄之说也。”诗中神韵之异于禅机在此;去
  理路言诠,固无以寄神韵也。沧浪又曰:“言有尽而意无穷”;夫神韵不尽理路言诠,
  与神韵无须理路言诠,二语迥殊,不可混为一谈。《钝吟杂录》卷五驳沧浪云⑧:“诗
  者言也,但言微不与常同,理玄或在文外。安得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又云:“禅家
  死句活句与诗法并不相涉。禅家当机煞活,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便是死。诗有活句,
  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
  君怀袖’,参之何益。沧浪不知参禅”云云。按前段驳沧浪是也,后段议论便是刻舟求
  剑、死在句下,钝吟亦是钝根⑨。禅句无所谓“死活”,在学人之善参与否。譬如《参
  同契》云⑩:“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此石头扫空事障理障之妙谛。而达观未离
  窠臼⑾,不肯放下,活语变死,药语成病,宜来谷隐之呵矣。(99—100页)
  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志”者,有曰:“诗无达诂”者,
  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粘,与禅家之
  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参而悟入,则古人说诗又有曰:“其源出于某”者,有曰:
  “精熟《文选》理”者,有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者,有曰:“得句法于某”
  者,有曰“脱胎换骨”者⑿。钝吟真固哉高叟矣。其乡后学王东溆《柳南续笔》卷三引
  钱圆沙语⒀:“诗文之作,未有不以学始之,以悟终之者”;以为可补沧浪之说,钝吟
  并妙悟而诋之过矣云云。实则沧浪之意本如是,初不须补也。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二
  谓⒁:“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亦属强生分别。禅与诗、所也,
  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了悟以后,禅可不着言说,诗必托诸文字;
  然其为悟境,初无不同。且悟即“造”之至“深”;如须“深造”,尚非真悟。宜曰:
  禅家讲关捩子⒂,故一悟尽悟,快人一言,快马一鞭。《传灯录》卷六载道明语⒃。一
  指头禅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见《传灯录》卷十一。诗家有篇什,故于理会法则以外,触
  景生情,即事漫兴,有所作必随时有所感,发大判断外,尚须有小结裹。顾大慧杲老大
  悟至一十八遍⒄,小悟不计其数,则禅家亦未尝如元瑞所谓“一悟便了”也。(101页)
  沧浪《答吴景仙书》自负:“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夫“大
  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尚属泛言;诗“入神”境而文外独绝,禅彻悟境而
  思议俱断,两者触类取譬,斯乃“亲切”矣。沧浪“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
  犹《五灯会元》卷十二谷隐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即瓦
  勒利论文所谓⒅:“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然诗之神境,“不尽于言”而亦
  “不外于言”,禅之悟境,“语言道断”,斯其异也(参观第100页《补订》一)。当世
  西方谈士有径比马拉美及时流篇什于禅家“公案”⒆或“文字瑜伽”者;有称里尔克晚
  作与禅宗方法宗旨可相拍合者⒇;有谓法国新结构主义文评巨子潜合佛说(21),知文字
  之为空相(22),“破指事状物之轮回”,得“大解脱”者。余四十年前,仅窥象征派冥
  契沧浪之说诗(23),孰意彼土比来竟进而冥契沧浪之以禅通诗哉。撰《谈艺录》时,上
  庠师宿(24),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
  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25),不复如李光昭之自诩“一
  拳打蹶”矣(26)。兹赘西方晚近“诗禅”三例,窃比瀛谈,聊舒井观耳。(595—596页)
  ①Kierkegaard:十九世纪中叶丹麦唯心主义哲学家、作家克尔恺郭尔。
  ②不可凑泊:犹不可瞎凑、胡弄应付之意。
  ③指清代冯班(号钝吟)所撰之《严氏纠缪》一卷。
  ④指清代王士禛对严羽《沧浪诗话》的误解,将意在言外看作言中不必有意;将弦
  外之音看作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看作无话可说。
  ⑤谷隐:青原七世,襄州智静悟空大师。
  ⑥《周易略例》:三国魏经学家王弼撰,一卷。
  ⑦《读易笔记》:宋王炎撰,是其《双溪类稿》中的一种。
  ⑧《钝吟杂录》:清冯班撰,十卷。
  ⑨钝根:指本性迟钝。
  ⑩《参同契》:此指唐衡山石头山和尚希迁撰者,主要是在发明禅理。希迁称石头和尚,省称石头。
  ⑾达观:明僧可真字,世号紫柏大师。
  ⑿“其源出于某”:见梁锺嵘《诗品》讲各家诗,其源出于某家。
  “精熟《文选》”:见杜甫《宗武生日》诗。“读书破万卷”:见杜甫《奉赠韦左
  丞丈》诗。“脱胎换骨”:不易其意而选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
  夺胎法。见释惠洪《冷斋夜话》。
  ⒀王东淑:清王应奎号。撰有《柳南随笔》六卷,续笔四卷。钱圆沙:清钱陆灿号。
  ⒁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撰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⒂关捩子:物的紧要处。
  ⒃《传灯录》:宋景德元年,吴沙门原道备录释迦以来之法语,三十卷。
  ⒄大慧杲:宋杭州经山之佛日禅师,名宗杲。大悟:指能破一切迷妄而开真知的廓
  然之悟。
  ⒅瓦勒里:现代法国诗人。
  ⒆马拉梅: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文字瑜珈:通过文字使口与意符,意与身合,三者
  相交的佛教语。
  ⒇里尔克:十九、二十世纪德国诗人。
  (21)法国新结构主义:是本世纪六十年代在法国兴起的一种分析文化现象的方式,
  这种方式起源于费·德·索绪尔分析语言的各种方法,以为文化也像语言一样有结构,
  目的在于揭示相似性。
  (22)空相:佛家语。指直空的体相。
  (23)象征派:近世西方文艺的一个流派,注重情调象征化的表现,有时流于晦涩难
  解,犹如严羽的以禅论诗。
  (24)庠:学校。
  (25)严仪卿:宋严羽字。
  (26)李光昭:清人,有《铁树堂诗抄》三卷。
  这里是从解悟、证悟、诗悟、禅悟讲起,以帮助对《沧浪诗话》的认识和理解。首
  先须明白什么是悟。悟,就是觉,觉悟的意思,是对迷而言。清陆世仪《思辨录辑要》
  里关于悟有个绝妙的比喻,他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
  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
  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卷三)《谈艺录·妙悟与参禅》中更进而讲
  到“悟有迟速,系乎根之利钝、境之顺逆,犹夫得火有难易,系乎火具之良楛(kǔ苦)、
  风气之燥湿。速悟待思学为之后,迟悟更赖思学为之先。”比喻同样绝妙,亦深入浅出,
  清楚明白。所谓速悟、迟悟,似亦如禅家所谓顿悟、渐悟。
  一、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所说诗有别才非书、别趣非理,多读穷理,以极其
  至,是以禅喻诗。这里认为其“别才”是“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宿世,是佛
  家语,指前世;渐熏,犹言天才遗传。这里说的“别才”是指天生具有的才能,比方有
  人具有天生的好桑子,这个好桑子是从遗传得来的,这就是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读
  书穷理,以极其至”,是经过后天的学习锻炼来达到极高的境界。这两者可以结合,有
  了好嗓子还要学习唱歌,可见诗的“解悟”,离不开悟后的修行,也就是多读书的磨练。
  证悟则是“因修而悟”,是先经过不断读书和思考的磨练,由浅入深,从自身的思学中
  来。这里用了一个欲跨深涧,必得跳跃的比喻,如果足不踏实地,步步而行,便不能跃
  至彼岸。丹麦作家克尔恺郭尔亦将跳跃看作是“人生经验中要事”。这是指质的飞跃。
  二、严羽又说:诗有神韵,如水月镜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
  不落言诠”。又是以禅喻诗。他认为禅道在于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即不借助才学和议
  论,这实际上就是形象思维。诗不靠学术和议论得来,靠的是形象思维,所谓似隐如显,
  如水月镜象,朦胧可见,不可凑泊;禅理中有诗悟,即不即不离,如水月不能离月,水
  又不等同于月,恍惚迷离,无迹可求。这番以诗喻禅的道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诗
  用形象思维,通过形象反映生活,形象与生活之间应当有一个距离,它既离不开生活,
  又不等同于生活。所以说严羽是以禅喻诗。
  三、严羽又说:“言有尽而意无穷”,认为这是诗有神韵的一种高境界,即是通过
  形象来表达情思,不是靠议论可以达到,因此不必涉理路,只要把握言不说尽,意在言
  外的写作方法,使其朦胧含蓄,便自具神韵。冯班在其《杂录》卷五的《严氏纠缪》中,
  从儒家主张诗言志的立场出发,批驳严氏以禅喻诗或以诗喻禅的故弄玄虚,而强调诗是
  语言艺术,不能不涉理路,就是不懂诗可以通过形象来表达思理。至于冯氏所谓“禅家
  死句活句”云云,这里认为禅句无所谓“死活”,而在于是否善于参禅,是否了悟。对
  于诗来说,自古以来大诗人的“入神”之作不少,但后人若死死去模仿,“生吞活剥”
  或是“句剽字窃”,便是刻舟求剑,死在句下,所以作诗需不落案臼,意从心出,把握
  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方法,即通过形象来表达情思,方可具有神韵,达到最高境界。
  四、清人钱陆灿说:诗以学始,诗以悟终,以为是补严说,实则与严羽所谓别才非
  书、别趣非理是一致的。胡应麟以为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是将禅与
  诗区分过清,实则禅与诗用心所在虽有不同,但求悟是相同的,均须了悟,不悟不进。
  而了悟之后,禅与诗不同了,禅不必写为文字,诗则必得以文字表达了悟到的东西,将
  随时的感发写出来,所以说禅与诗在悟境阶段是相同的,释家道明认为禅在了悟之后,
  如果尚须深造者,即不是真悟,因为禅家最紧要的就是悟,一悟尽悟,受用终生,胡应
  麟与道明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宗杲禅师至老有大悟十八次,小悟不计其数,可见也
  不是一悟尽悟。所以说不论是解悟、证悟、禅悟、诗悟、了悟都不是止境,都不是与书
  与学无关的。
  五、严羽《答吴景仙书》说:以禅喻诗,是他自己闭门凿破此片田地,自己实证实
  悟禅道与诗道均在妙悟者,非拾人唾涕得来,因而倍感亲切。严羽所言“不涉理路,不
  落言诠”,与宋释普济撰《五灯会元》引谷隐所言相同,也就是瓦勒利论文所谓用文字
  来写文字不传的境界。然而,诗的入神之境界不尽在言中,但亦不能在言外,而禅的悟
  境则勿需语言文字表达,这就是诗悟与禅悟之不同。对比西方也有所谓文字瑜伽,即文
  字与禅义相应,也有说里尔克晚年作品与禅义相合,也有说法国新结构主义之评论者讲
  文字为空相,能破一切事物描状的无始无终,得以摆脱所有束缚而自由自在。可见不仅
  西方的象征派观点与严羽的以禅论诗相合。上述这些文论亦皆与佛相通。
  《谈艺录》读本
  (八)论神韵、性灵、格调
  胡元瑞《诗薮·杂编》卷五曰①:“南渡人才,非前宋比,而谈诗独冠古今。严羽
  崛起烬余,涤除榛棘,如西来一苇,大畅玄风。昭代声诗,上追唐汉,实有赖焉②。刘
  辰翁虽道越中庸③,玄见邃览,往往绝人,自是教外别传,骚坛具目。”又曰:“千家
  注杜,犹五臣注《选》。辰翁评杜,犹郭象注庄,即与作者意不尽符,而玄理拔骊黄牝
  牡之外④。”又称其评:“含蓄远致,令人意消。”牧斋以辰翁为竟陵远祖,元瑞以辰
  翁为沧浪别子,《总目》顾谓渔洋好辰翁为不可解⑤。夫渔洋梦中既与沧浪神接,室中
  更有竟陵鬼瞰⑥,一脉相承,以及辰翁,复奚足怪。辰翁《须溪集》卷六《评李长吉诗》
  谓:“樊川反复称道⑦,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评
  柳子厚《晨起诣超师院读经》诗云:“妙处有不可言。”如此议论,岂非锺谭《诗归》
  以说不出为妙之手眼乎。评《王右丞辋川集·辛夷坞》云:“其意亦欲不著一字,渐可
  语禅”;又每曰:“不用一词”,“无意之意,更似不须语言”。
  如此议论,岂非沧浪无迹可求、尽得风流之绪余乎。渔洋《论诗绝句》曰:“解识
  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似苏州”⑧,宜其旷世默契矣。清人谈艺,渔洋似明之竟陵派;
  归愚祖盛唐⑨,主气格,似明之七子;随园标性灵,非断代,又似明之公安派。余作
  《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⑩,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
  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⑾。《尺牍新钞》三集卷十一载程青溪《与减斋书》云⑿:
  “竟陵诗淡远又淡远,以至于无,叶荣木画似之⒀。”挥南田《瓯香馆集》卷十二甚称
  铺伯敬画⒁,谓“得之于诗,从荒寒一境悟入,程孟阳、李长蘅皆不及”⒂。按“欲寄
  荒寒无善画”,王介甫句也。伯敬之诗,去程李远甚,而以其诗境诗心成画,品乃高出
  二子。此亦足为吾论佐证。(105—106页)
  ①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②玄风:即指严羽《沧浪诗话》借禅喻诗。昭代:明代,明代前后七子论诗受严羽影响。
  ③刘辰翁:宋人,有《须溪集》十卷,他宣传《庄子》思想,但不同于禅学。
  ④千家注杜:元高楚芳辑《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十卷,《文集》二卷。《四库
  全书》收此入集部,未署辑者名。此书中有刘辰翁评语,《四库》云:“辰翁评所见至
  浅,其标举尖新字句,殆为竟陵之先声。王士禛乃比之郭象注庄,殆未为笃论。”(卷
  一四九)五臣注《选》:梁萧统选编《文选》,由唐吕延祚组织吕延济、刘良、张诜、
  吕向、李周翰五人作注,称五臣注。郭象注庄:晋郭象(字子玄)尝为《庄子》注,与
  作者原意不同。拔骊黄牝牡之外:《淮南子·道应》:“(秦穆公)使人(九方堙)求
  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马矣,在于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牡而
  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骊。”指抛开表面现象,认识本质。
  ⑤牧斋:清钱谦益号。他认为刘辰翁评杜诗,破碎纤仄,开后来竟陵派的评唐诗之
  风。胡应麟认为刘辰翁评杜诗是沧浪的别派。纪昀《四库全书总目》:“辰翁论诗,以
  幽隽为宗,逗后来竟陵弊体。所评杜诗,每舍其大而求其细,王士禛顾极称之。好恶之
  偏,殆不可解。”(卷一五○《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四卷》)
  ⑥王士禛(渔洋)讲神韵受《沧浪诗话》影响,又受竟陵派影响,称为“蕴藉锺伯
  敬”。
  ⑦樊川:唐代诗人杜牧,字牧之,有《樊川集》。
  ⑧柳州:柳宗元,字子厚,尝为柳州刺史。苏州:韦应物,尝为苏州刺史。均唐代
  文学家。
  ⑨归愚:清代文学家沈德潜号。
  ⑩此文收入《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旧文四篇》、《七级集》,修改稿
  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5.1期。
  ⑾吴道子:唐代画家吴道玄字。
  ⑿《尺牍新钞》:清周亮工选辑,十二卷。二选十六卷,三选十五卷。程青溪:清
  程廷祚,字启生,自号青溪居士。
  ⒀叶荣:清代画家,字淡生,号樗叟。长于山石木画。木画者,于佳木上杂嵌染色
  物作画。
  ⒁恽南田:清代诗人兼画家恽格号,又号白云外史。撰《瓯香馆集》十二卷。
  ⒂程孟阳:清代诗人程嘉燧字。李长蘅:清代诗人兼画家李流芳字。
  中国历代诗论家辈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各自立论的特点,也不乏研究者。这一
  则讲三点:
  一、南宋刘辰翁的评诗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明胡应麟十分肯定严羽和刘辰翁“谈
  诗独冠古今”,并隐示辰翁评杜的“玄理拨骊黄牝牡之外”。钱谦益《注杜诗·略例》
  谓:“辰翁评杜点缀其尖新隽冷。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摘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
  牙后慧。”钱先生指出,所谓“鬼窟活计”者,即指锺惺、谭元春《诗归》言,所以他
  认为刘辰翁又是“竟陵远祖”。这里举引刘辰翁在《须溪集》卷六中对李贺诗的评论,
  对柳宗元《晨起诣超师院读经》诗的评论,意思朦胧含混,文字玄虚,锺惺、谭元春
  《诗归》里的评语受其影响不小,如评朱淑真《晴和》云:“作绝句,亦有律诗之妙”;
  评《清昼》云:“语有微至,随意写来自妙。所谓气逼而神肖也。”(《名媛诗归》卷
  十九,锺惺评语)这是其中意思比较明晰者,而“妙极”、“妙不可言”之类评语颇不
  少。刘辰翁评王维《辛夷坞》里的“无意之意”、“不着一字,渐可语禅”,其议论声
  口,颇带有严羽无迹可求的影响。所以明胡应麟认为刘辰翁为沧浪别子。
  二、《四库全书总目》称“士禛谈诗,大抵源出严羽,以神韵为宗”,又称刘辰翁
  论诗“王士禛极称之,殆不可解”(卷一百五十),不知为何不解。王士禛的诗多唐音,
  标举神韵,“强调兴会神道”,选辑《唐贤三昧集》、《神韵集》,遵循的是“语中有
  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居易录》引《林间录》载洞山语)富有禅理
  的宗旨,评诗论诗也多以禅喻诗,实与严羽一脉相承,刘辰翁受严氏影响,所以王士禛
  称许刘辰翁是很自然的。钱先生认为清人谈艺,多所依傍,王士禛如明代竟陵派;沈德
  潜崇盛唐,主气格,如明代七子;袁枚倡性灵,又如明之三袁。这是清代最有代表性的
  王、沈、袁三家所主张的所谓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与明代谈艺者的承继关系。
  三、诗与画同是艺术作品,有它们的共同性,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
  说:唐人称“书画异名而同体”(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宋人则强调诗画异体同貌,
  如张舜民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画墁集》),亦即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形
  画。这个概念在西方早已有之,如古希腊诗人艾德门茨说:“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
  (《希腊抒情诗》)既同是艺术,又各自具有特殊性,而中国传统的谈艺者,其评论标
  准往往相反。如王维,既是画家,又是诗人,他的诗画风格完全一致,在画的方面被尊
  为南宗画的创始人,能坐第一把交椅,而在诗的方面,虽是神韵诗的大师,也要让给
  “集大成”的杜甫坐首席。为什么?钱先生指出:“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
  的标准:评画时赏识王士禛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评诗时却赏识‘实’以及
  相联系的风格。”这个分歧,钱先生举引一个很好的例证,即苏轼《王维吴道子画》诗,
  有云:“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
  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就是说,以画品论,王维高于吴道子,而以画风和诗风比较,
  谈艺者又以吴道子与杜甫并称,也就是说,“诗工”杜甫的诗风,只能与品位低于王维
  的“画工”吴道子的画风相比。这一则中钱先生又添引一个例证,即锺惺的诗大不如程
  嘉燧、李流芳的诗,而以锺氏之诗心诗境成画,品第高出程、李,这类艺术现象是值得
  研究的。
  《谈艺录》读本
  (九)性灵与学力
  随园论诗主性灵,薄格律,亦曰:“诗是性情,近取诸身足矣。”《诗话补遗》卷
  一。初学读《随园诗话》者,莫不以为任心可扬,探喉而满,将作诗看成方便事。只知
  随园所谓“天机凑合”,参观卷二“村童牧竖皆吾师”条,卷三“意境最宽有妇人女子
  村氓浅学”条,卷十五“下笔构思全凭天分”条。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参观卷
  四“萧子显自称”条,卷五“诗有有篇无句者”条,又“作古体诗天籁须自人功求”条,
  《补遗》卷六“诗如射”条。粗浮浅率,自信能诗。故随园此书,无补诗心,却添诗胆。
  所以江河不废,正由涯岸不高;惟其平易近人,遂为广大教主①。钱梅溪《履园丛话》
  卷八云②:“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自宗伯三种《别裁》出③,诗人日
  渐少。”可以见矣。郭顀伽《灵芬馆诗话》卷八云④:“浙西诗家,颇涉饾饤⑤。随园
  出而独标性灵,未尝教人不读书也。余见其插架之书,无不丹黄一过,《文选》、《唐
  文粹》尤所服习⑥,朱墨围毋虑数十遍。其用心如此。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不复深造
  自得,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此少陵所谓尔曹者也。⑦”余按元微之《上令狐相公
  诗启》云:“新进小生不知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
  皆目为元和诗体。”随园轻俗,差类元白。按微之《酬孝甫见赠》十绝称少陵云:“怜
  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或有引此语以说随园宗旨者,却未确切。微之《乐
  府古题序》曰:“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辜,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
  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道,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
  讽之意焉。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即事名
  篇,无复依傍。予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⑧,遂不复拟赋古题。”又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
  词。”据此二节,则“直道时语、不傍古人”者,指新乐府而言,乃不用比兴、不事婉
  隐之意,非泛谓作诗不事仿古也。是之者毋为微之所谓“新进小生”,而非之者亦求免
  于少陵所谓“轻薄尔曹”,斯两得矣。夫直写性灵,初非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
  即其由虚生白,神光顿朗,心萌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烦丝毫绳削而
  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往往意在
  笔先,词不逮意,意中有诗,笔下无诗;亦复有由情生文,文复生情,宛转婵媛,略如
  谢茂秦《四渠诗话》所谓“文后之意者”⑨,更有如《文心雕龙·神思》篇所云⑩“方
  其搦翰,气倍词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者。曾涤生《求阙斋日记类抄》下卷己未十
  一月云⑾:“古文一事,寸心颇有一定之风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证自慰”;辛未
  五月云:“每一作文,下笔之先,若有佳境,既下笔则一无是处”;辛酉二月云:“往
  年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困心衡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不甚思索,但笔
  不停挥,十年前胸中之字,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此皆个中过来人甘
  苦有得之谈。即随园亦不得不言:“天籁须自人工求”也。《诗话》卷四。(204—206
  页)   ①广大教主: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以白居易为广大教主,这里借来比袁枚。
  ②钱梅溪:清代作家钱泳字。有《履园丛话》二十四卷。
  ③宗伯:清沈德潜官礼部侍郎,故称宗伯。编有《唐诗别裁》二十卷。《清诗别裁》
  三十二卷,与周准合编《明诗别裁》十二卷。
  ④郭顀伽:清麡号。撰有《灵芬馆诗话》十二卷,续六卷。
  ⑤饾饤(dòudìng豆定):指文辞因袭堆垜,与作者的实际水准不相符。
  ⑥《唐文粹》:宋姚铉辑,一百卷。
  ⑦尔曹:杜甫有诗《戏为六绝句》之二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讥刺轻薄后生抵毁前辈。
  ⑧李公垂:唐代诗人李绅字。
  ⑨谢茂秦:明代作家谢榛字。有《四溟诗话》四卷,即《诗家直说》。
  ⑩《文心雕龙》:南齐文评家刘勰撰。
  ⑾曾涤生:清曾国藩字。撰有《求阙斋日记类钞》二卷。
  袁枚云:“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
  其音悦耳,便是佳诗。”(《随园诗话补遗》卷一)这是他对诗的总的看法,主张抒写
  性情,也就是韩愈所谓“词必己出”,或写自身最为熟识的,以为使语言、色调、韵味、
  声律做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便是好诗。因此,袁枚主张留意自身周围的生活,他说:
  “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如有
  野僧为他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他因此而得句云:“只怜香雪
  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随园诗话》卷二)他认为“诗境最宽”,然有大学问
  的人,也有一辈子写不出诗的,相反倒是有些学识不高的妇人女子、村夫凡子,会偶有
  佳句,所以只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诗话》卷三)这个看法与他主张抒
  写性情是一致的,他认为“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诗话》卷十五),
  正如陆游所谓:“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袁枚强调“天分”,也不完全否定“工
  力”,亦正如叶酉所说:“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
  (《诗话》卷五引)对此,袁枚有具体形象地说明:“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
  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如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
  次者,与鹄相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
  学力’四字。孟子曰:‘甚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诗话
  补遗》卷六)也就是说能不能作诗靠天分,作诗好不好靠学力,诗之大家,必是天分高、
  学力足的人。学力靠孜孜不倦的努力可以得到,而天分则是与生俱来的。对有天分者,
  学力可以促其更加发展;对少天分者,学力亦可助其另辟他业。袁枚的这个主张平易近
  人,一旦公诸于世,便鼓舞了一班自以为有天分者摇笔欲试作诗,所以钱先生评其《诗
  话》曰:“无补诗心,却添诗胆。”钱泳也说:《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而沈德潜三
  种《别裁》出,诗人日渐少。这一方面说明袁、沈主张固有不同,另一方面也说明人们
  对袁、沈主张的认识,仅限于“粗浮浅率”而有所偏颇。
  袁枚主张抒写性情,并非不要读书,郭麡便亲见袁枚用功之勤,以此指责有些人仅
  喜欢袁说作诗之易,并不求上进;有的人又对袁说嗤点不已。郭麡批评的这两种人,在
  我国历来不少见,正如元稹所指的“新进小生”(《上令狐相公诗启》),杜甫所指的
  “轻薄尔曹”(《戏为六绝句)。直写性灵,其实并不是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
  即便写出,也不会有意义。
  总之,这一则认为文学创作必待“心葩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心生而言
  立,言立而文明。唯其如此,也往往会有“意在笔先,词不逮意,意中有诗,笔下无诗”
  者;或有“由情生文,文复生情”,互为启发,产生谢榛所谓“文后意者”;亦或有刘
  勰所谓开始觉得有很多可写,及至写成却比开始想的打了折扣,因为“出口入手”,需
  要靠语言表达,这中间有个距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得心应手的。这里举引曾国藩的几
  段日记,其中都说到“出口入手”的不容易。如:下笔前似有佳境,下笔时一无是处;
  “胸中有字,手下无字”等,而后来,他不甚思索了,却笔耕不停,反而将往昔写不出
  的胸中字写出来了,由此,曾国藩得出结论:“思与学不可偏废。”这一则所举引的看
  法,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也就是袁枚的“天籁须自人工求”的见解,值得学习作诗
  文者借鉴。
  《谈艺录》读本
  (一○)神韵与典、远、谐、则
  《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曰①:“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
  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
  人碎金,成其风格。”盖谓渔洋以人工胜也。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
  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虽随园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而“五官”生来尚
  “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
  尽。吾乡邹绮《十名家诗选》所录、《观自得斋丛书》中收为《渔洋山人集外诗》者,
  是其显例。如《香奁诗》云:“香到浓时尝断续,月当圆处最蝉娟”,“肠当断处心难
  写,情到锺时骨自柔”;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引申随园之喻,其为邢夫人之乱头粗
  服耶,抑西子之蒙不洁耶②。奚足与彭羡门作艳体倡和哉③。汪钝翁《说铃》载彭王倡
  和集事④;《松桂堂集》中艳体七律,绮合葩流,秀整可喜,异于渔洋之粗俗贫薄。即
  其卷三十一之《金粟闺词》、卷三十二之《春闺杂咏》,虽多冶而伤雅,然心思熨贴,
  仿佛王次回⑤。渔洋诗最不细贴,未解办是也。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
  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
  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⑥,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
  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
  认作无话可说。赵饴山《谈龙录》⑦谓渔洋“一鳞一爪,不是真龙”。渔洋固亦真有龙
  而见首不见尾者,然大半则如王文禄《龙兴慈记》载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⑧,以陷土
  中欺主人,实空无所有也。妙悟云乎哉,妙手空空已耳。施愚山《蠖斋诗话》⑨自比其
  诗于“人间筑室,一砖一木,累积而成”,渔洋之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有一
  顿一渐之别。《渔洋诗话》亦载厥说。则愚山又为妙悟之说所欺;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
  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其迂缓实有
  倍于愚山者。缪筱山《烟画东堂小品》⑩于一《王贻上与林吉人手札》、陶澍跋云⑾:
  “如《蠡勺亭》诗‘沐日浴月’四字,初欲改‘虎豹駮马’,既欲改‘駮马’为‘水兕’
  ⑿。此等字亦在拈髭求安之列,岂所谓‘华严楼阁’者,固亦由寸积尺累而始成耶。”
  正与余言相发。《啸亭杂录》卷八记渔洋诗思蹇涩⒀,清圣祖出题面试⒁,几致曳白;
  兹事虽小,可以见大。观其词藻之钩新摘俊,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放淋漓,
  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只爱其清雅,而不甚觉其饾饤,此渔
  洋之本领也。要之渔洋谈艺四字“典、远、谐、则”,所作诗皆可几及,已非易事。明
  清之交,遗老“放恣”杂驳之体,如沈椒园廷芳《隐拙轩文抄》⒂卷四《方望溪先生传》
  附《自记》所云,诗若文皆然。
  “贪多”之竹垞,能为馈贫之粮;“爱好”之渔洋⒃,方为拯乱之药。功亦伟矣。
  愚山之说,盖本屠长卿来⒄;《鸿苞集》卷十七《论诗文》云:“杜甫之才大而实,李
  白之才高而虚。杜是造建章宫殿千门万户手,李是造清微天上五城十二楼手。杜极人工,
  李纯是气化。”(97—98页)
  渔洋论诗,宗旨虽狭,而朝代却广。于唐宋元明集部,寓目既博,赏心亦当。有清
  一代,主持坛坫如归愚、随园辈⒅,以及近来巨子,诗学诗识,尚无有能望项背者。故
  其自作诗多唐音,近明七子,遂来“清秀于鳞”之讥⒆,而其言诗,则凡合乎“谐远典
  则”之标准者,虽宋元人亦所不废。是以曰:“几人眼见宋元诗”;又曰:“涪翁掉臂
  出清新”;又曰:“豫章孤诣谁能解”⒇;又曰:“生平一瓣香,欲下涪翁拜”;又曰:
  “近人言诗,好分唐宋。欧、梅、苏、黄诸家(21),才力学识,皆足陵跨百代,使俯首
  撦拾吞剥,彼遽不能耶,其亦有所不为耶”;又曰:“宋景文诗无字无来历(22),明大
  家用功之深,如此者绝少。宋人诗何可轻议耶”;又曰:“胡元瑞论歌行(23),颇知留
  眼宋人,然于苏黄,尚未窥堂奥”(24);又曰:“山谷诗得未曾有”;又曰:“从来学
  杜者,无如山谷。”翁覃溪《复初斋诗集·渔洋五七言诗钞重订本镌成赋寄叶花溪》十
  二首有云(25):“拨灯逆笔诚悬溯,昆体工夫熟后生(26)。耆旧襄阳争识得,槎头缩项
  有前盟”(27);自注:“先生尝言;少陵与襄阳不同调,而能赏识其诗。先生于山谷、
  道园亦然(28)。”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叙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诗评云:“山
  谷诗境质实,渔洋则空中之味也。然同时朱竹垞学最博,全以博学入诗,宜其爱山谷。
  然同时竹垞最不嗜山谷,而渔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又云:“渔洋先生与山谷绝
  不同调,而能知山谷之妙。”皆可为余说佐证。然覃溪疑问,颇赘而无谓。仅就皮相论
  之,山谷诗擅使事,以古语道今情,正合渔洋所谓“典”;宜其赏音,何不可解之有。
  (106—107页)   ①《随园诗话》:清袁枚(字子才)撰,十六卷,补遗十卷。王阮亭:清王士禛号,
  别号渔洋山人。撰有《带经堂全集》九十二卷,《渔洋山人集}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荷花苞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