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总感觉两只眼睛看东西有色差不一致,感觉有一只眼睛斜,但过一个小时就恢复正常了,一连多日了怎么回事?

一只眼睛看东西暗是怎么回事_教育指南_百度教育攻略
对于眼睛一直是很好状态的人来说,其在平时突然出现一只眼睛看东西很暗的情况是属于一种不正常的现象的,因此,当人们在平时发现自己一直眼睛视物模糊的时候,一定要赶紧找到病因并进行治疗,那么,一只眼睛看东西暗是怎么回事呢?下面就让小编给大家解释一下,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视物模糊指看东西模糊不清,引起视物模糊的原因有很多种,可以是多种眼科疾病,也可以是屈光不正,例如近视、远视、散光等。也可能是其他全身疾病引起的并发症。或者非疾病而受外界干扰导致。
:看近清楚,看不清远处物体; 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 远视眼:轻度的远视会出现看远清楚,看近不清楚,较高度的远视看远看近都不清楚;
散光:非常轻微的散光例如50度以下,一般不会引起视物模糊,但75度以上的散光,一般会出现看远看近都不清楚,有重影,不同方向的线条清晰度不一致,夜间或暗视力更差,常有眯眼习惯、斜颈,容易引起视觉疲劳,长时间阅读容易引起头疼。
老视眼是指近距离阅读出现和视觉困难,老视眼与其他几种屈光不正的区别是,它与年龄和自身眼睛的调节力有关,40岁左右可以出现老花,几乎是人人会发生的。 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 未定义,突然或者从小就发现其中一只,两只都视线模糊不清,造成长时间的问题,并没有产生散光的情况,可能是遗传和外界环境所引起的。这种情况很难治愈,只有咨询专业人士。
屈光不正,可以通过专业的验光检查作出诊断,并可选择框架眼镜、隐形眼镜、散光隐形眼镜或屈光手术加以矫正。
严重维生素A缺乏 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 维生素A的一项重要作用是维持正常视觉,防止夜盲症。视网膜上的感光物质--视紫质,是一种结合。视紫质是由维生素A与视蛋白质结合而成,并存在于杆细胞内。视网膜细胞由锥细胞和杆细胞构成。锥细胞专管在白天看东西,即明视;而杆细胞专管在夜间看东西,即暗视。如果维生素A缺乏时,会影响视紫质的合成和更新,出现夜盲症,使眼的暗视能力减弱。
其他疾病导致的病变
如心脑血管疾病、神经性病变、慢性病并发症等。 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 如上所述,严重缺乏维生素A、屈光不正和部分眼科疾病的存在,都是会导致人们出现视物模糊的症状的,而有一只眼睛看东西暗的症状,大多也是由于上述几种因素而造成的,因此,对于有眼部疾病的人来说,其就需要赶紧的治疗相关的疾病。回答一个学龄前儿童的问题:为什么人有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却不是断开的?
昨天在吴晓波书友会群里,有位好朋友提到,自己家的宝宝还不识字,就已经开始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了。
其中一个问题是:
为什么人有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却不是断开的?
这究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是一个有洞见的好问题呢???
如果是自己家的孩子问的,各位读者朋友可以想一想,该如何回答呢?
说实话,这个问题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因为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它问到了某种实质的东西,并且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因此在群里叨逼叨好久,回家后又不由自主地想着它,在睡觉之前还用自己的双眼做着实验。我想到很多东西,记录如下:
首先,我天然地感觉到,人的双眼看到的东西,本来确实应该是分开的。这就像两个照相机同时拍照,不可能得到一摸一样的图片。
大家不妨试一试:
用手用力压一只眼睛,两只眼感知到的图像就会分离。
凝视远方的时候,如果近处有一个东西在你的视野里,它也会分裂成两个像。
这证明,两只眼睛感受到的,确实是两个不同的画面。只是由于一系列复杂的调控手段,导致在通常情况下,我们定睛看到的那个东西会重合。
说到这里,有好奇心的孩子又会问:
究竟是什么样的调控手段呢?
这样,问题就深入了一步,让我们继续。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没有,人眼有一些非常牛逼的自动功能。为了方面阐述问题,我先分别简单介绍一下。
1、自动对焦功能
这个比较好理解,通过调整眼睛的焦距,不管这个东西是远还是近(当然有一个范围),我们都可以看清它。
稍微多说一点的话,这个功能是眼睛通过调整晶状体的曲率来实现的(涉及到初中物理的凸透镜成像原理),如下图:
(初中物理)看越近处的物体,晶状体的曲率要求越大;看越远处的物理,晶状体的曲率要求越小。
还记得所谓近视么?就是因为太长时间看近处的东西,导致晶状体一直处在紧缩的状态(因为要求曲率大,需要缩得紧),如果长时间这样,晶状体就会产生一种永久性疲劳,再也无法完全放松。因此,曲率就只能减小到一定程度,无法看清远的东西了。
这就是近视的原理。为了帮助近视的人看轻远处的东西,需要在眼睛之前增加一个凹透镜(也就是眼镜),以弥补晶状体曲率过大的问题。
2、双眼同步运动功能
这同样也是一种自动功能,即,两只眼睛必须同时看一个方向。对于这一点,大家都有深刻的感受(比如你不能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
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到,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双眼所看的方向不可能完全一样。不然的话,就会出现如下情况:
这时候,A物体在左眼和右眼的成像位置不同,体现在外在就是,我们无法看到清晰的物体A,它会有两个重影。
人生活中会有这种体验。
当我们有些走神失焦的时候,无法定睛看清书上的字,它们是一片混合的重影。
或者当我们凝视远方思考问题的时候,别人从旁边伸出手来给你打招呼,过于专注而无法及时收回思绪的你,会看到两双手在同时摆动。
3、影像重合功能
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人眼是能够看清东西的,不管它在远处,还是在近处。
这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又有一种特定的判定算法(大脑好多功能,好厉害),通过微小范围内调整双眼的方向差,它强行使两眼接受到的图像重合。这就是我们通常看东西时的状况。
调整左眼和右眼的视线,使它成一个特定的夹角,这样,我们就能保证左右眼看到的东西一样了。表现在外在,人就可以精准地看到这个东西。
值的一提的是,因为有了这个夹角,人有了立体感。即,我知道这个东西离我有多远。
小朋友又会问了:为什么这样就会有立体感呢?
这又涉及到简单的初中数学知识,即三角函数知识。
通过求出的公式,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结论:因为眼间距L是一个定值,所以,当双眼视线的夹角越大时,物距d越小;反正,物距越大。
一个最极端的例子是,当我们看非常近的东西是,人双眼的视线夹角要非常大。这会导致对眼??。
我推测,大脑就是通过分析这种几何关系(测定偏转角θ)来判定物体离我们距离有多远的。
通过这个公式,我们还可以得出以下两个推论:
1、通过简单数学推导(同样是三角函数知识)可得出:物理离得越近,距离变化导致θ的变化越快;离得越远,距离变化导致θ的变化越慢;在很远处,θ角几乎就不变了。
这与一个现实感觉直接对应:我们很容易分辨物理离我们是1米还是2米,但是无法分辨物体离我们是100米还是101米。
2、通过强行给两只眼睛视角偏转的感觉,可以在平面上造成真实的立体感觉。
这就是目前多数3D电影的原理。
通过滤光片(比较低端的3D,初中物理“有色滤光片的滤波特性”)或者通过偏振片(正常3D,高中物理“光的偏振特性以及偏振片原理”),3D眼镜可以让左眼和右眼接受不同的图像,这两个图像会有一定的偏差。这给大脑的感觉就是,我们双眼视线存在θ角,通过计算,大脑给这个物体一个虚拟的距离感。
不信大家下次注意看看,带上眼镜感觉离得越近的东西,脱下眼镜后它的重影越大(对应比较大的θ);而远处的东西重影就比较小(对应比较小的θ)。
有趣的遐想部分
可以进一步考察这个公式,会有一些有趣的遐想。
假如通过一种装置,可以改变人的眼间距,那么他感受到的距离感会有变化吗?
答案必然是肯定的。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知道,人是通过视线的夹角θ来感知距离的。因此,假如人的眼间距提升了2倍,在θ角不变的情况下,他感受到的距离也是2倍。即,真实情况下有2米的东西,现在他感觉只有1米了(好神奇的样子)。
这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另外一个可能会想到的问题:
刚才我们说过,当图像在左右方向有偏移的时候,大脑能够强行把它纠正过来,并且赋予人立体的感觉。
但是,在上下方向(两眼感知的图像一个上、一个下)、和远近方向(两眼感知的图像一个大、一个小),这种情况下大脑能自动调节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所以不妨做个试验。
1、如何让两眼看到的图像一个上、一个下呢?
很简单,假如你有眼镜的话,这么带一下。如下图:
这个时候,你会看到左右眼感知的图像上下分离了。持续一段时间,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感知到。只是感觉看不清东西,并没有额外的惊喜。
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大脑并没有上下的图像纠正功能。想想也可以理解,人的眼镜从来都是左右长的,上下功能好像并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2、如何让两眼看到的图像一个大、一个小呢?
也比较简单,假如你有眼镜的话,这样带一下:
这样,你左右眼感知的图像大小是不一样的(分别闭上左右眼感受一下)。这时候,虽然两个图像也不一样了,但和上下错位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你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大脑依然会提供一种立体感。很难描述,大家可以亲自去感知一下(有点像偏向一侧的感觉)。
这也许、可能、有希望(科学的严谨性
)证明,大脑有一定的分析大小图样的能力。可能因为人在生活中偶尔会遇到这种情况。(参见课后试验2)
好了,基本把想到的东西描述了一下。最后留两个小小的视觉试验,大家可以带着上面提到的这些内容去体验一下。
课后试验1:
按照图示,分别循环看1、2、3、4四个点(手机要离自己很近),感受一下你眼镜和大脑的感觉。能用上面的知识解释么?
课后试验2:
按照图示,把这支笔(要离自己很近)从1位置缓缓移动到2位置(但保证双眼都能看到),感受一下眼睛的感觉?能用上面的知识解释么?
参考知识:
初级解释:
1、初中数学:三角函数知识;
2、初中物理:凸透镜成像原理;
3、初中生物:眼睛的基本原理;
3、高中物理:光的偏振、偏振片;
高级联想:
1、模式识别:自动聚焦、立体感应程序算法;
2、生物学:视觉神经回路、左右脑协同、胼胝体断裂症;
3、工程学:双摄像头距离感知系统设计;
4、遗传进化学:眼镜的进化途径;
4、手工技艺:磨镜片师傅的操作技巧??;
最后我想说的是,当然不是要神经病地把这些玩意讲给一个还不识字的小朋友(但需要考虑的是,对一个知识了解的越深刻,才越有可能让5岁的孩子听懂)。
关键在于,对于孩子提出的任何问题,家长不应该轻易地驳斥一句:
瞎琢磨这些玩意有啥用!!
事实上,因为没有任何“理所应当”的观念,小孩子提出的问题,往往是最简单、却最直达根本。他不单是一个发问者,更是一个启发者。
这是一个好机会,让家长和孩子一同成长。
想一想,如果真的能这样的话,让孩子从小在一个自主的、探索的、有趣的发问环境下,提前了解到这些知识,对以后的学习、以及培养终身学习习惯,会不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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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精选】长篇小说。
蜻蜓眼(上)
(作者:曹文轩)
  曹文轩,男,1954年生,江苏人,中国儿童文学作家,197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客座教授。主要作品有小说《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等。日,以380万元的版税收入登上2013第八届中国作家富豪榜主榜第27位。日,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百度百科)
第一章 &咖啡馆
有个小女孩叫阿梅。
  因长相、神态与众不同,她的身影一旦出现在什么地方,便会立即将四周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在那一双双来自不同角度的目光默默注视之下,她会显得有点儿害臊,有点儿发窘,而与此同时,她的心底里也会油然生起一番喜欢和自得。那时,她会微微踮起脚尖,直起细长的脖子,抬起头来,小小的、嫩白的面孔,微微上扬,四处张望,好像是在等一个人,好像是要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她要找的人一样。
  人们都不说话—一本来还在说话的,一见到她,也不再说话了。人们像是走在静悄悄的河边,看河水流淌,本无心思,却正走着,河面上忽地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刹那间惊了一下。接下来,一个个站住了——有事没事的都站住了。然后,就情不自禁地看着她。就这么出神地、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一双双目光随着她身影的移动而移动,全然不管人家阿梅是否乐意。
  仿佛,这个小女孩是从天上飘落到地上的,而他们的神情有点儿像在梦里。阿梅打记事开始,就感受到了这样的目光——惊叹、好奇、着迷和赞叹不已的目光。这目光随时随地,无处不在。阿梅心里很明白:这一切,皆与奶奶有关。
  奶奶是法国人。奶奶出生于法国一个叫马赛的城市。那是一座著名的港口城市。假如没有这个在蓝色海岸线长大的奶奶,自然,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叫阿梅的小女孩。
  这个小女孩生活在上海—一当然,这是说她在十三岁之前。
  从阿梅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直到奶奶去世——那年,阿梅十五岁——奶奶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向阿梅讲述她和爷爷的故事。那些故事充满传奇色彩和浪漫情调。奶奶情深意长地给阿梅讲述这些故事,即便是在阿梅还很小的时候。奶奶完全不考虑阿梅是否能够听得明白,只顾看着阿梅扑闪扑闪的眼睛,用那柔和多情的上海话软款款地讲着,其间还会夹杂着一些好听的法语单词。等她终于想起阿梅还听不明白这些故事时,她笑了笑,但并没因此停止她的故事,还是一路讲下去,一路情深意长。那时,她知道,这是自己在说给自己昕。讲呀,讲呀,在用童车推着阿梅缓缓行进在北京西路的时候,在搀着阿梅的小手慢慢走向杏树下的时候,在和阿梅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同枕着一个枕头的时候……从不讲究故事的顺序,许多细节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阿梅每一次听,都好像是在听一个崭新崭新的故事,并不时地问奶奶:“然后呢?然后呢?”无数闪闪发亮的小故事串成了一个迷人的大故事。但阿梅在大脑中联结成的这个看似有头有尾的大故事,却并不十分完整。因为,很明显,奶奶省略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细节。
  阿梅渐渐长大,阿梅似乎已知道奶奶故意省略掉的是一些什么。她懵懵懂懂地懂得:奶奶羞于将一切都仔细描述给她听。阿梅永远记得奶奶害羞的样子。那时,她会盯着奶奶那对湛蓝的眼睛看,甚至伸出手指在奶奶高高的鼻梁上刮一下。奶奶就会装出咬牙切齿的样子,用手揪一揪阿梅的腮帮,或者紧紧地将阿梅搂在怀里,让阿梅感到呼吸困难——当然,只要阿梅一猛劲挣扎,奶奶就会放开她,咯咯咯地笑着。那时,阿梅会觉得奶奶的笑声与她认识的所有女人的笑声都不一样。奶奶虽然早已经是—个上海人了,能流畅地说一口上海话,但,奶奶一笑起来,就立即成为—个法国人。
  爷爷出生于一个十分富有——甚至极其富有的人家。家族的丝绸生意漂洋过海,一直做到了欧洲。太爷爷一心想把生意做大,将上海总公司的所有事务,都委托给了他的一位堂弟,自己去了欧洲。整个欧洲走了一遍,太爷爷最后喜欢上了法国。他把欧洲的公司设在了里昂,生意越做越大,许多欧洲人都知道这家中国丝绸公司,都很喜欢他们的丝绸产品。
  爷爷二十五岁时,太爷爷一心想让爷爷出来主持这份家业,却被爷爷不留任何余地地拒绝了,理由是他的妻子得病去世了,他的心情很不好。太爷爷心里明白,这并不是爷爷拒绝他的根本原因。这门婚事,是太爷爷做主强行定下的,爷爷一直不快乐。这一回,一向严厉的太爷爷,没有生硬地违背爷爷的意愿,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爷爷,叹息了一声:“随你吧。”
  过去的日子实在沉闷,一直心情忧郁的爷爷甚至感到绝望。现在,他决心重新活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他居然抛弃一切,昂首挺胸地登上了一艘远洋海轮,做了水手。这艘远洋海轮归属于一家法国公司,一年四季不断地来往于上海港与马赛港之间。
  无边无际的大海,天上风起云涌的苍穹,波涛连绵起伏的海面,遥远犹如沉浮于梦幻之中的岛屿,追逐船尾的浪花而上下飞舞的海鸥,皎洁的月光下一跃而起的空中大鱼,水天一色的苍茫……这一切,都让爷爷兴奋与着迷。空气无比湿润而清新,世界变得十分深邃而辽阔,海轮上的生活单纯而充满各种意想不到的艰险。这使一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又备感无聊的爷爷,觉得这番散发着海水咸味的时光无比美好。爷爷从见习水手老老实实地做起,很快升至船舵助手,又很快升至二副。
  其间,家族的丝绸生意,如同天空的云彩,几乎覆盖了整个欧洲,甚至开始走向美洲。
  然而,天性向往自由、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的爷爷,面对那一派兴旺发达的丝绸生意,了无兴趣,甚至无动于衷。太爷爷只能仰天发出长长的叹息,让家人悉心照料爷爷的一双小儿女,由着他在海上风里浪里,终年漂泊。
  海轮又一次停靠在了马赛港。
  装满一船的货物卸下去就要花上好几天时间,卸完货物.海轮还要停泊在港口进行一次例行的检修,因此,爷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在马赛游玩。这古老的港口,有数千年的历史,满眼沧桑,总让人凝神遐想,百看不厌。一条条石头路,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或弯或直,两侧是大大小小的商铺,五花八门的商品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并不想购买什么东西,只是有太多的闲暇需要打发,便在这些商铺之间毫无目的地闲逛。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自然是马赛的美食。海轮在海上行驶,一个行程就是数十天,而海轮上的伙食永远单调、无味,现在,他们看到任何一种食品,都会两眼放光,喉咙里呼噜噜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馋涎。意大利熏火腿,薄如纸片,撩人胃口;平底锅煎出的乌贼,加上欧芹、大蒜,百步之外就能刺激起食欲;意大利面,配以扇贝,浇上乌贼鱼汁,看上去有点儿吓人,但鲜味扑鼻……名扬四海的马赛鱼汤,是他们每次上岸之后,一定要喝的。那至少有四种海鱼精心熬成的大汤,大概算是世界第一汤了。喝着马赛鱼汤,会使人觉得世道虽然艰辛,但活着还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这一天,爷爷和其他几个海员一整天都在马赛城闲逛,眼见天色向晚,一伙人进了一家小小的餐馆。晚餐自然是要喝马赛鱼汤的。满满一大盆鱼汤端上来了,一伙人低头赶紧将它围住。那汤乳汁一般,爷爷喝了一勺,眯起双眼,发一声感叹:“这汤啊!鲜得能让人的舌头掉下来哟!”接下来是一片吸溜吸溜的喝汤声。自然要了葡萄酒——人在马赛,怎能不喝葡萄酒呢?他们是漂泊在海上的水手,而水手与酒天生有缘。他们不停地吃,不停地喝,天色终于暗淡下来时,除了爷爷还勉强清醒,其他几个都已喝得醉眼蒙咙、东摇西晃。爷爷知道他们已不再可能继续游逛下去了,就让他们互相搀扶着,先摸索着回海轮,而自己却留了下来,开始了夜色之下的游逛。一座城市的真正面目,它的灵魂,只有当夜幕降临时才会流露出来,尤其是像马赛这样充满神秘感的城市。
  爷爷沿着那些上千年的、坑洼不平的石头路,散漫地游荡着。终于觉得有点累了的时候,他走进了一家位于街角的咖啡馆。爷爷当然不会想到,当他的脚跨进咖啡馆的那一刻,他的整个人生将从此改变。爷爷身高一米八五,体魄魁梧,当他走向一个空座时,在金黄色的烛光映照下,他那巨大并飘动的身影,把坐在墙角里的一个法国姑娘完全笼罩了。
  那个姑娘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她马上感觉到了这黑翅一般掠过的影子,不禁抬头去看——她看到了爷爷的面孔,而爷爷却没有看到她。爷爷坐下后要了一杯咖啡。
  那位法国姑娘,可以清楚地看到爷爷:那张被海风吹成古铜色的脸,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微有点儿清冷的光泽;一对已垂挂了眼袋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炯炯有神;乌黑,但有点儿干涩的头发如野草一般蓬乱;领口大敞,胸脯显得幅员辽阔,皮肤同样是那迷人的古铜色。这张面孔和形象,留给法国姑娘的印象不是英俊,而是威武_雕塑一般的威武。
  小小的咖啡桌,在爷爷魁梧的身材映衬下显得有点儿不合比例,法国姑娘看着看着,不禁微微一笑。慵懒而疲倦的爷爷,舒坦地喝着咖啡,一副什么也不去思量的样子。法国姑娘有意无意地,不时地向爷爷投去一瞥目光。
  爷爷用勺在杯中轻轻搅拌着,低头开始想一个问题:现在,我有足够多时间,是否去一趟里昂看看父亲呢?他发现,他的内心原来是很想念父亲的。勺在杯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一会儿,眼睛开始潮湿,犹如蒙上雾水。
  法国姑娘低头看她的书去了,好像已将爷爷忘记。爷爷却在转头看窗外的景色时注意到了她,而她此时却又将目光投了过来。两对目光,在安静的咖啡馆发出了碰撞的声音。
  法国姑娘在咖啡馆坐到很晚的时候才起身离去,而爷爷离去的时间更晚。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朝那个法国姑娘坐过的空位上看着。
  第二天,差不多还是在那个时候,爷爷又走到这家位于街角的咖啡馆。他一踏进咖啡馆,马上看到了那个法国姑娘。她坐的还是昨天晚上坐的那个位置,爷爷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向她打了一个招呼。而她回了爷爷一个微笑,一个有点儿羞涩的微笑。
  一连三天,爷爷每天都在那个时间来到这家咖啡馆。在走进咖啡馆之前,他早就在咖啡馆附近溜达了。一边溜达,一边在心里反复问着:她还会来吗?答案是:她肯定不再来了。然而,每当他走进咖啡馆时,总能马上就看到她。她坐在那儿——仿佛许多年前就坐在那儿了。爷爷向她轻轻地摆了摆手,她也向爷爷摆一摆手。爷爷发现,她看的是同一本书。爷爷还发现,这些天,她的阅读好像永远停止在了那儿。
  这一天,爷爷提前到了,但,法国姑娘比他更早。而这一回,她没有走进咖啡馆,而是倚在咖啡馆的廊柱上,好像在等人……
多少年以后,当奶奶向阿梅讲到这一段故事时,阿梅会眨巴着眼睛问:“你和爷爷,是谁在等谁?”奶奶说:“当然是你爷爷在等我。”“可是爷爷说,是你在等他。”奶奶说:“他们男人,总是在一些关键的事情上显得记忆力很差。”当阿梅的目光里闪动着疑惑时,奶奶问:“你是相信奶奶,还是相信你爷爷?”阿梅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我相信奶奶!”在一旁的爷爷全听到了,他不加一句辩解,笑着,端着一杯刚煮好的咖啡递给奶奶。
  爷爷和奶奶的这段故事进展得极其顺利,毫无悬念与曲折。他们沿着蓝色海岸线,从早晨一直走到天黑。又去普罗旺斯,在那里看了成片成片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薰衣草花田。奶奶没有很快将爷爷领回家与她的家人见面,但,奶奶将爷爷领到离家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指着一座带院子的红顶房子说:“我家!”爷爷则带着她,登上了他的海轮。
  事情前后,一共十五天时间。十五天时间,爷爷奶奶走完了一段美丽而温馨的旅程。
  阿梅读五年级时,那天,她偷偷地看一本藏在课桌肚里的小说,看到了“一见钟情”这个词,而那时,语文老师正把几个词写在黑板上让孩子们造句,她马上在心中把“一见钟情”添加到了黑板上,并很快在心中造了一个句子:“那天,爷爷和奶奶在马赛的一家咖啡馆,一见钟情。”
  第十六天,爷爷和奶奶又来到这家咖啡馆。他们面对面,坐了很久很久。
  第十七天,他们踏上了去里昂的路程……
第二章 &爷爷的码头
&奶奶,奥莎妮,出现在太爷爷面前时,仿佛一道纱帘哗地拉开,清澈的阳光,水一般从大窗里倾泻到屋内,太爷爷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差一点儿用手遮在他的眼睛上。那时,奥莎妮二十岁。她的出现,让高大明亮的客厅顿时飘满了青春气息。
  太爷爷一时忘记了打量已很久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却一个劲地打量着奥莎妮,然后情不自禁地对爷爷说:“她的眼睛这么蓝!”
  爷爷对太爷爷说:“她叫奥莎妮。”
  太爷爷在嘴里小声重复着:“奥莎妮,奥莎妮……”
  “海洋的意思。”爷爷说。
  “怪不得眼睛这么蓝。”
  在太爷爷打量奥莎妮时,奥莎妮将身子微微躲闪到爷爷高大的身躯后面,脸上本就有淡淡的红晕,这回红得更明显了。太爷爷对爷爷说:“她不像一个法国姑娘,倒更像是一个中国姑娘。”太爷爷抑制不住一脸的喜欢。
  爷爷往一旁闪了一下,让奥莎妮完全地站在太爷爷的面前。可奥莎妮随即又微微闪到了爷爷后面。爷爷便伸出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放在了奥莎妮的腰上,稍稍使了一点儿力量,将奥莎妮推到了太爷爷的面前。
  慢慢地,奶奶奥莎妮,奥莎妮奶奶才变得自然起来。
  终于谈到了爷爷的未来。太爷爷说:“你总不能还终年漂泊在大海上,把你的奥莎妮一人丢在一旁吧?”
  爷爷说:“我已经辞掉我水手的工作了。”
  太爷爷有点儿惊讶,但并不特别惊讶。更准确地说,太爷爷心里更多的是惊叹——惊叹奥莎妮的力量。他摇了摇头,对爷爷说:“当初,我那么劝说你,也没能使你放弃你的选择,可现在,这个法国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你回到了岸上。神奇!”他看着脸上已经有了少许沧桑的爷爷,心里像有一股温热的水漫过,他想对爷爷说:“这些年,你也太辛苦了。”
  爷爷对太爷爷说:“那是因为我已经有码头了。”他看了一眼奥莎妮,“她就是我的码头。”
  太爷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么说,我可以回上海了?”
  爷爷笑笑。
  太爷爷感到无比欣慰。“看来,我真的可以告别里昂了。”
  “如果您放心的话。”
  “你突然一下改变了你的想法,我还有点儿不适应呢。”太爷爷与爷爷开玩笑。
  “可我,就这么突然地一下子就改变了想法。”爷爷微微转头,看了奥莎妮一眼。
  太爷爷走到窗口,打开窗子,望着里昂湛蓝的天空:“好啊!”他回头对爷爷说,“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儿呢。”
  “那您就继续留下。”
  太爷爷说:“不了,不打扰你们的生活了。”他想到爷爷有了奥莎妮,想到爷爷“浪子回头”,心满意足。
  这天晚上,太爷爷将爷爷叫到了他的卧室,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檀香木的小木盒,打开,轻轻地揭开包裹着什么的奶白色丝绸,从里面取出两枚奇特的物件。当这两枚物件放在太爷爷的手掌上,处于明亮的灯光下时,只见它们光泽闪闪。那光泽华丽而又高贵。
  “过来瞧瞧!”太爷爷招呼爷爷。
  爷爷走上前去,望着这两件迷人的物件:都为扁鼓形状,不大,直径也就两厘米左右,其中一只是深蓝色的底子,在深蓝色的底子上是一圈一圈的白色,那一圈圈的白色之中,又是一圈圈的蓝色,但这蓝色比底色稍微淡一些,却更明亮一些,在这一圈一圈蓝色的中央,是微微鼓起的一小坨绛色;另一只的底色为红色,在红色的底色上也是一圈圈的白色,在这一圈一圈的白色之中,是一圈圈绿色,在这一圈圈绿色中是微微鼓起的一小坨金黄色;图案都为椭圆,层层相叠,看上去像眨巴着并闪动着目光的眼睛。
  “像一只只眼睛。”爷爷说。
  太爷爷点了点头:“蜻蜓眼!它们叫蜻蜓眼。”他用手一直托着这两枚珠子,“它们是用琉璃制作而成,最早出现于公元前两千五百年的西亚、埃及,然后流传到中国。当时的王公贵族极度喜爱。制作一枚这样的珠子,工艺十分复杂,无法满足需求,大约是在战国时代,中国的玻璃工匠们也开始研制,最终制造出与西亚、埃及、地中海的珠子配方很不一样的珠子——战国蜻蜓眼。你看看,这层层叠叠的,像不像蜻蜓的眼睛?”
  当太爷爷将手抬高,更接近光源时,那手中的珠子似乎是活的一样,一只只眼睛,都在不住地眨巴着,就像有蜻蜓停在树枝上,在转动着脑袋。
  “很宝贵是吗?”爷爷问。
  “无价,”太爷爷说,“早些年,我从—位收藏家那里得到的。现在,我要把它们送给你。”
  “给我?”
  “不,”太爷爷摇了摇头,“是让你给奥莎妮。你去找一个好一点儿的珠宝店,配上一串配得上这两枚珠子的其他宝石,做成一条项链吧。你们结婚的那一天,你给她戴上。我喜欢这个姑娘,第一眼就从心里喜欢上了。”太爷爷看了看手掌上的那两枚珠子,“说来也是奇怪,我怎么就把它们带到里昂了呢?我本可以将它们放在上海呀!可我偏偏把它们带在了身边,好像就要在这儿,要把它们给你们似的。这只能看成是天意了。”
  太爷爷很快就把里昂以及欧洲的生意都向爷爷交代清楚,没过几天就起程回上海去了。临别时,他对爷爷只说了一句话:“你说得对,奥莎妮就是你的码头。”
第三章 &奶奶是一条船
  爷爷认识奶奶是在一九二五年。
  一九二七年春天,阿梅的大伯出生。一九二九年的秋天,阿梅的二伯出生。一九三一年的夏天,阿梅的爸爸出生。一九三三年的春天,阿梅的姑姑出生。一家人,一直生活在里昂,有时,他们会去马赛住些日子。只要去马赛,爷爷奶奶就一定会把孩子们扔给孩子们的外公外婆,而他们却互相挽着胳膊去了那家位于街角的咖啡馆。他们会在那里坐上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仿佛刚认识似的,不说太多的话,只是慢慢地喝着咖啡,听时光慢慢流走的声音。
  奶奶已会说一些中国话,会用比较准确的音调喊爷爷的名字:“杜梅溪!”奶奶觉得爷爷的名字很好听,总是不住地叫着,或大声,或小声,或拖长声调,或温柔细语。
  孩子们除了会说法语,已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一中国的上海话。爷爷特地从上海请来了一个家庭教师,长年住在家中教孩子们学习中文。
  丝绸生意正常做着,爷爷一家人过着安宁富足的日子。爷爷虽然总是惦记着上海,惦记着老家,但,他像一棵大树,已经在这里生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天空、阳光和雨露。如果说开始的几年,他还有一些身居他乡的感觉,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很淡了。倒是每次带着奥莎妮和孩子们回上海时,感到那边有点儿陌生了。而孩子们,只是觉得上海的生活十分新鲜,而从心里认定上海不是他们的,他们属于法国,属于里昂和马赛。
  爷爷已几次向太爷爷表达了自己的心思:他可能要在法国永远生活下去了。
  上了年纪的太爷爷倒越发开通了,对爷爷说:“生意固然重要,但一切还是以奥莎妮和孩子们的感受为准吧。上海的生意,我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爷爷一边精心地做着欧洲的丝绸生意,一边安心地和奶奶、孩子们在里昂生活着。日子无疑是十分美好的,甚至充满诗意。但,随着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日本人占领上海,一切都改变了。世界乱云飞渡,到处一片灰暗,忧虑和恐惧笼罩在成千上万的人的心头。而如今,希特勒已经开始觊觎整个欧洲。上海那边还在不住地传来令人悲哀、压抑的消息。强撑着的太爷爷终于病倒了,几代人前赴后继建立起来的一份赫赫家业,眼见着就要衰败了。
  因为战况造成的交通困难,使货源渐渐中断,欧洲的丝绸生意开始一天一天地走向没落。上海以及中国的丝绸生意虽然还在维持着,但也已经十分艰难。爷爷突然意识到他是太爷爷唯一的儿子,他的家在中国,在上海。他从那一份一份来自上海的电报中,听到了已力不从心的太爷爷内心深处的呼唤——呼唤他能马上回到上海接手那份还在苟延残喘中的家族产业,保存微弱的火种,以待云开日出之时重整旗鼓。
  爷爷开始变得焦灼不宁。盘中的牛排明明吃完了,爷爷却还在用手按住叉子,用刀子用力地切割着。奶奶一直默默地注视着。
  夜里,爷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怕打扰奶奶休息,只好悄悄地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又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到一楼的客厅里,歪倒在沙发上。而那时的奶奶一直醒在黑暗之中。
  终于有一天,爷爷对奶奶说:“奥莎妮……”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我想回上海一段时间。”
  “我们一起走。”她仿佛早就想好了。
  爷爷摇了摇头:“不,你带着孩子们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时,奶奶伸出手去握住了爷爷的手,然后拉着他走向一间屋子。当奶奶轻轻推开房门时,爷爷看到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地上放了六只鼓鼓囊囊的巨大皮箱!
  奶奶让爷爷去提一提箱子。
  爷爷提了提这只箱子,又提了提那只箱子,觉得一只只箱子都很沉很沉。他一脸疑惑地望着奶奶。
  奶奶说:“我已收拾好了全家人的行装。”
  爷爷依然摇了摇头。
  奶奶说:“我很喜欢上海。”
  “可上海早已沦陷。”
  “你以为巴黎离沦陷的日子还会远吗?”
  爷爷摇了摇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奶奶说:“我是一条船,你是我的码头。”
  爷爷笑了:“从认识了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心里说:你是我的码头。”
  奶奶说:“现在该轮到你做我的码头了。”
  在离开法国之前,爷爷和奶奶又一次去了马赛那家小小的咖啡馆。
  他们在温暖的烛光里静静地坐着。十多年过去了,咖啡馆里的一切都显得有点老了,有点旧了。但烛光还是从前的烛光。
  爷爷一直看着奶奶。
  奶奶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么光洁、富有弹性。但神情却还是那番神情,而从前不时就会流露出的那番羞涩,即使有了四个儿女,依然还在。
  奶奶的脖子上,戴着那条蜻蜓眼的项链。
  烛光里,那两枚珠子上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爷爷轻声叫了一声:“奥莎妮……”
  奶奶的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爷爷用他的大手握住了奶奶的手:“奥莎妮,你还可以改变主意留下来。”
  奶奶摇了摇头。
  “未来的日子,现在根本看不清楚。也许,一路上都是荆棘和险恶。”
  奶奶低头看了看蜻蜓眼:“你说过,这些明亮的蜻蜓眼是能辟邪的。”
  爷爷摇了摇奶奶的手,一边看着蜻蜓眼,一边点头。
  这一天,他们在这家咖啡馆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成为最后两位客人,才向已经驼背的咖啡馆老板说一声“再见”,依依不舍地离开。
  奶奶绝不会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进这家咖啡馆……
第四章 &蓝屋
  奶奶在众人簇拥下,带领孩子们走进这座宽敞明亮的洋房,是在一九三九年的深秋。
  那时的上海,到处飘动着梧桐树的落叶。这一景象对于奶奶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法国到处长着这样的梧桐树,每年到了秋天,也是随处可见纷纷坠落的梧桐树叶。但,奶奶还是深深地感觉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十分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那几天,她总是不时地走到窗口,或者干脆站到门口的台阶上,观看这些褐色的落叶。思绪在里昂、马赛与上海之间来回飘动着。有一丝丝哀愁,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新鲜和对未来的憧憬。
  身处中国天空下的奶奶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座房子里走完她整整一生。
  这是一座三层洋房,是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建筑设计师设计的。蓝色的瓦,门窗也是蓝色的,海洋般的蓝色,只有墙是白色的。相比于这条路上的其他洋房,它显得清新、素净而明亮。那蓝色正是奶奶喜欢的颜色,仿佛命中注定,她是这幢洋房的主人,它是为她早准备下的。
  奶奶来到上海的当天,就去医院看望了躺在病榻上的太爷爷。洁白的薄被下,太爷爷已瘦得像薄薄的一张纸,几乎让人看不出这薄被之下还躺着一个人的身体。
  见到奶奶,太爷爷的眼睛睁得铃铛一般大小,闪闪发光。他颤颤抖抖地伸出长满大块大块老人斑的手,握住了奶奶伸向他的手,抖动了好一阵,用很不流利的法语,对奶奶说:“奥莎妮,我十分抱歉,十分抱歉……”
  奶奶弯下身子说:“上海也是我的家,我回家了,回到您身边来了。”
  太爷爷的眼睛一直那么睁着。
  奶奶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推到了太爷爷的身边。
  四个孩子。
  太爷爷说:“谢谢奥莎妮,为我生了一趟孙儿孙女。”他幸福而满足地笑了,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奶奶连忙用太爷爷枕旁的毛巾帮他轻轻擦去。
  一个星期后,太爷爷的生命已近尾声。全家人都来到了医院。太爷爷眼睛已无力睁大,只能微微开启一道缝隙。他看到了挂在奶奶脖子上的项链,看到了那两枚他熟悉的蜻蜓眼。他将手从被子底下抽出来,颤抖不止地伸向奶奶的项链。
  奶奶马上明白了太爷爷的心思,低下头去,直到那两枚蜻蜓眼轻轻落在太爷爷薄而没有血色的手掌上:“谢谢您把它们给了我。”
  太爷爷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叮嘱奶奶:“奥莎妮,永远也不要让它们离开你。”
  奶奶连连点头。
  太爷爷的手无力地落下了,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奶奶的脸上。
  爷爷对奶奶说:“他好像要对你说什么。”
  奶奶侧脸,将左侧的耳朵向太爷爷的嘴巴靠去。她听到了太爷爷似乎来自心灵深处的一句话:“奥莎妮,拜托了……”
  这是太爷爷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奶奶,奥莎妮一直记着太爷爷的这句话。
  这天黄昏,太爷爷平静地离开了这个随时听到枪炮声的世界。
  奶奶很快就见到了爷爷的前妻生下的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两个孩子见到奶奶——个长得和他们如此不一样的奶奶,有点儿胆怯,有点儿疑惑,有点儿隔膜,又有点儿羞涩。
  奶奶也有点儿羞涩。她弯下腰,看着男孩的眼睛好—会儿,又看着女孩的眼睛好—会儿,说:“你们可以叫我妈妈,也可以叫我奥莎妮。”
  晚上,奶奶对爷爷说:“杜梅溪,孩子们要重新排一个顺序。按中国老大老二这样的叫法叫他们吧,不然,我会记不住他们的名字的,六个孩子呢!”奶奶一边说,一边展开双臂,“可以排一支长长的队伍。”
  她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
  于是,爷爷与前妻生的男孩成为老大,女孩成为老二,而奶奶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成为老三,第二个孩子成为老四,第三个孩子成为老五,第四个孩子成为老六。
  当时,孩子们并不在她眼前,她却用手指一个个地点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她觉得这样的叫法很有趣。
  爷爷点点头:“这样叫好。”
  当老五——也就是阿梅的爸爸十多年之后有了阿梅、阿梅会说话时,老大就成了大伯,老二就成了大姑,老三就成了二伯,老四就成了三伯,老五就成了爸爸,老六就成了小姑。
  在奶奶和蔼、亲切而温柔的目光注视下,在奶奶还有点儿生硬但却柔和的呼唤声中,仅仅几天时间,六个孩子就成为亲密无间的一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但都不喜欢独自在自己房间里待着,经常互相走动,要不就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跑动,互相嬉闹。女佣胡妈和宋妈,不时地躲闪着这些横冲直撞的孩子,说:“这帮小鬼,总有一天要把房顶掀掉的。”
  一直在拼命学中文、学上海话的奶奶,现在已能顺利地听懂任何一句上海话了。看到这些一刻也不肯安宁的孩子们,她朝胡妈和宋妈无可奈何地笑笑,但眼睛里却是一番满足和快乐。有时,她也会向其中一个孩子叫道:“不可以这样!”孩子们玩着玩着,不免会发生争执,甚至会动手,会有哭闹,她就会走过去,耐心地听他们告状。听完之后,她永远会有出其不意、妙不可言的方式,使他们很快言归于好。一天里头,她会被六个孩子无数次地呼唤着:“妈妈!”从早晨第一个孩子醒来,到晚上最后一个孩子睡着,她楼上楼下地走着,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或是拉开窗帘:“老大,太阳已经来到你的窗口,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起床呢?”或是给老六掖一掖被子,然后关掉灯,轻轻说一声:“老六,晚安。”轻轻退出,轻轻关上房门。
  当爷爷坐在廊下的睡椅上,看到孩子们在花园中追逐,不停地发出欢笑声时,爷爷就会用目光寻找奶奶。当终于看到奶奶时,他便会用目光说一声:“谢谢你了,奥莎妮!”
  此时的上海,街上不时开过一辆或数辆日本军车,车上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刺刀忽闪着令人胆寒的芒刺,插在车头的太阳旗哗哗作响。总有警笛声响起,空气里弥漫着令人胆寒的恐怖。
  奶奶对胡妈、宋妈说:“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只要孩子们出门,就一定要将他们打扮得千干净净,精精神神。”她对孩子们说:“出了门,看到日本人,不可以害怕。不要看他们,只管昂首挺胸地走你们的路。路是中国的,你们是中国人。”
  孩子们有时会一起走出大门,走到大街上。从长相上看,他们有很大的差异,但从亲密无间的样子看,分明又是一家子。他们手拉手地走着,姐姐哥哥地叫着,生机勃勃,意气风发,给死气沉沉、一片灰暗的上海平添了一份活力。他们走着,毫无胆怯的神色,这在一双双灰心、无望的目光看来,无疑是一道令人振奋的风景。
  奶奶坚信,这个世界不可能永远这样黑暗下去,日本人总有一天会被中国人赶跑的;他们若不自动撤回老家去,就一定会被中国人赶到大海里。
  跟随爷爷已经这么多年,但奶奶对爷爷的丝绸生意依然一窍不通。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要全身心地投注于蓝屋,让蓝屋永远成为一方安宁的世界,不让爷爷牵挂蓝屋,更不让他为蓝屋操半点儿心。她深知如今爷爷支撑这份产业是多么艰辛。很明显,爷爷在比她更快地衰老着,转眼间已经满头灰发。奶奶心里不免充满忧伤。蓝屋必须永远井井有条、平平安安。她精心安排了六个孩子的学习与生活。他们读书的几所学校,都是当时上海一流的学校。凄风苦雨之中,孩子们却在一天天地顽强成长,他们向爷爷预示着,只要世道一旦变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爷爷整天在外面奔波、忙碌。除了丝绸生意,杜家还有三家生产丝绸的工厂,一家在上海,一家在苏州,一家在无锡。爷爷随时都可能离开上海,去苏州、无锡,一去就好几天。每次出远门时,爷爷总是有点儿对不住地对奶奶说:“奥莎妮,我又要出门好几天呢。”奶奶总是说:“不要惦记我们,我们会好好的。”
  风雨飘摇,蓝屋却坚强地挺立在上海灰白的天空下。
  爷爷每次回到蓝屋,总会想起当年他们的海轮停泊在马赛港或上海港——就是那样一种停泊港口的感觉:长久漂泊在急风大浪的大海上,终于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身心疲倦,但现在可以放松地休息了。
  乱世并没有如奶奶想象的那么快结束。
  战乱连绵不断,当年一派兴旺的家族产业已摇摇欲坠。到了后来,丝绸生意只是勉勉强强地做着,丝绸工厂也只是气息奄奄地开着。
  日子越来越艰辛,甚至让人感到绝望。但奶奶神色安宁地带着六个孩子,在胡妈、宋妈全心全意的帮助下,一天一天,满怀信心地过着。爷爷看到的蓝屋,依然一如从前.窗明几净,欢乐总在,笑声楼上楼下、屋内屋外不断。他在疲倦之时,照样有人送上香浓的咖啡或烫手的热毛巾,不是奶奶,就是胡妈、宋妈:留声机总在缓缓转动,播放着让他放松、舒心的音乐。
  爷爷早已经注意到,奶奶的脸上又添了许多皱纹;有时,她甚至显出明显的憔悴。每逢这个时刻,爷爷心里就会生出不尽的歉意,就会走到奶奶的身边,伸出有力的胳膊,轻轻地搂一搂奶奶的腰。奶奶就会仰起头,冲爷爷微笑,那微笑里有感动,也有苦涩。
  一乱再乱的乱世到底结束了,等世界终于平静下来,爷爷奶奶突然发现,孩子们居然都已长大成人。
  奶奶对爷爷说:“一个个翅膀都硬了,到出巢的时候了,不要留他们,给他们自由吧!”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先后离开了蓝屋,住到了别处,并都成家,并且很快有了他们的孩子。
  老六,阿梅的小姑,虽然没有成家,但也坚持搬出了蓝屋。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已成为一位小学音乐老师。
  只有老五,阿梅的爸爸留在了蓝屋。
  一九五二年,爸爸和妈妈结婚,第二年,阿梅便来到了这个世界。大伯、二伯、三伯、大姑,生的全部是男孩。阿梅是这个家族这一代人中唯一的女孩。
  这一回,奶奶有点儿偏心了,在所有的孩子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孩。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奶奶的偏心,但所有的人都觉得,奶奶本就应该偏心,因为他们生了一群秃小子,也一个个都希望看到能有一个女孩降临到这个家族呢。奶奶甚至故意夸张了对阿梅的偏爱。奶奶居然对男孩们说:“你们这些男孩,好讨厌呀,奶奶可不喜欢你们——奶奶喜欢阿梅。”说这话时,奶奶或是在阿梅的脸上吻一下,或是把她举过头顶。男孩们的爸爸妈妈不生气,男孩们也不生气,因为,他们都知道,奶奶也一样喜欢他们,爱他们,只不过是对阿梅偏了一点儿心罢了。他们没有意见,没有,他们也都喜欢阿梅,把这个小女孩抱来抱去的。那时,奶奶就会很担心地盯着这些粗手笨脚的男孩。男孩们就会故意做出一些“失手”的动作,让奶奶大吃一惊。奶奶就会赶紧把阿梅从男孩们手中“夺”过来,并将他们轰走。
  奶奶喜欢阿梅,还因为阿梅刚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奶奶就感觉到,在所有的孩子们中间,就这个小女孩最像她。所有的人,都证实了她的看法。她看到了这个小女孩眼中的一抹蓝色,虽然是淡淡的。她还看到了这个小女孩的头发,微微有点儿黄。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阿梅脸的轮廓,甚至是神情,都很有点儿像她。
  小姑说:“神似。”
  当爸爸妈妈提出也要离开蓝屋时,奶奶说:“你们可以离开,但阿梅要留下。”
  爸爸和妈妈相视一笑,留在了蓝屋,直到阿梅长到十二岁时,才离开这座房子……
第五章 &毛衣
  许多事,阿梅要等长大了,才能明白。
  杜家设在上海、苏州、无锡生产丝绸的厂子以及全部的丝绸生意,早在阿梅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年,就已经不再属于杜家。为此,爷爷并没有显得特别失落和难过,更没有恼怒与痛苦。在外面人和家里人印象中,爷爷似乎是心甘情愿地把这一切都交给了国家,那些日子,他显得十分平静,仿佛为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等待许多年头了。
  但蓝屋的日子,却从此一天不如一天了。
  从前的蓝屋,从未为花钱的事发愁过,但现在,奶奶不得不天天去想钱的事。眼见着手头越来越紧,爷爷只好万分歉意地辞掉了管家丁伯。丁伯在他家已几十年了,分别时,爷爷敬了他一杯酒,并弯腰向他鞠了一躬,两人再互相对望时,早已泪水盖住了脸。紧接着又辞掉了园丁王伯。而开车的高叔,在两年前就主动离开了:爷爷将两辆车连同所有的厂子一并交给了国家,既然无车可开,当然不好意思再留在杜家白吃饭了。奶奶就觉得,这日子就像一条大河,那大河从前是满满一河清澈的水,并且日夜流淌不息,而现在,这条河忽地将水流尽.除了还有几个亮闪闪的水洼,几乎算是见到整个的河床了。而那些所剩无几的水洼,迟早也会干掉的。
  现在,连买一块布料,奶奶也要思量好几个日子。思量来思量去,最后还是决定不买:就穿旧衣吧,干干净净就行。
  这是一个星期天,孩子们都来到了蓝屋。每个星期天,他们都要来到奶奶身边。除了阿梅,一共九个孩子,都是男孩。大姑的两个男孩不叫奶奶为外婆,也都叫奶奶。那一天,就听见这些男孩“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奶奶答应个不停,都不知道答应的谁。
  孩子们在花园里嬉闹着。奶奶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她的腿上坐着三岁的阿梅。
  看着男孩们在花园里追逐、打闹、喊叫,阿梅想从奶奶的腿上溜到地上,却被奶奶用长长的胳膊轻轻搂住而无法下地。她的身子扭动着,并向男孩们挥舞着小手。
  “阿梅,过来玩呀!”男孩们叫道。他们都很喜欢阿梅。他们有的叫她“阿梅”,有的叫她“洋娃娃”,因为,她一旦出现在大街上,看到的人就会惊叹:“哇,—个洋娃娃!”
  大伯家的稻哥走到廊下,对奶奶说:“奶奶,把阿梅给我们玩—会儿吧?”
  “你以为她是一件玩具吗?”奶奶说,“才不让她跟你们玩呢!你们这些男孩,一个个都很野,动作也很粗笨,一不小心就会伤着她。”她颠动着阿梅,“阿梅和奶奶待一起,好吗?你看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她朝稻哥挥了挥手,“去去去,你们玩去吧!”
  稻哥只好跑回男孩堆里:“奶奶不让阿梅跟我们玩。”
  奶奶看着她的这些孩子们,看着看着,心里起了一个念头:秋天马上要到了,我给他们一人织一件毛衣吧。她看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老二的一个男孩和老三的一个男孩,身上的衣服甚至打了补丁。
  奶奶的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奶奶决心要让她的孙儿孙女们,一个个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她决定给他们一人织一件毛衣:法式的。
  但当奶奶打开柜门,搬出放钱的铁盒时,犯愁了:就那么多钱,若将它们买了毛线,就剩不下几个子儿了,接下来的家用怎么办?她把钱数来数去,看来看去,最终还是把可怜的它们放回铁盒里,再将铁盒放进柜子里。
  柜子门关上了,但却关不住奶奶要给孙儿孙女织毛衣的念头。那念头纠缠住她不放。
  2这天,奶奶带着阿梅,来到了南京路上的百货商店。在毛线柜台前,奶奶仔细地看着那些毛线,虽然颜色有点儿单调,但奶奶一边看着,一边很快地在心中美好地编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毛衣。她坚信,就这几种颜色,照样可以织出这世界上最好看的毛衣来。
  售货员阿姨先是被奶奶的形象吸引,继而被奶奶怀里的阿梅吸引,一时忘了她的买卖。其他柜台的叔叔阿姨也看到了阿梅,也纷纷来到毛线柜台。阿梅在奶奶怀里胆怯而好奇地看着叔叔阿姨们。
  “这个娃娃太好看了!”
  “瞧那睫毛,多长!”
  “眼窝深深的。”
  “鼻梁高高的。”
  “下巴也很好看呢。”
  叔叔阿姨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有位阿姨问奶奶:“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人?”但这阿姨随即感到,这话可能白问了:她听不懂中国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奶奶竟然用很有点上海味的上海话回答她:“我是她奶奶。”
  售货员们顿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态。
  有一个阿姨拍拍手,向阿梅张开双臂,阿梅居然也张开双臂,将身子迎向了要抱她的阿姨。大家都笑了。阿姨把阿梅抱到了柜台里,叔叔阿姨们立即将阿梅围了起来。
  奶奶一直微笑着。
  终于,毛线柜台的售货员阿姨想起了奶奶,走过来问奶奶:“您要买毛线吗?”
  奶奶的手上一直抓着钱包,她点了点头。
  “要哪一种?要多少?”售货员阿姨问道。
  奶奶用手一一点着,并把需要的重量一一告诉那位售货员阿姨。可是,当售货员阿姨开始从柜子里取出毛线时,奶奶却说:“抱歉呀,让我再考虑考虑吧。”她一边在心中狠狠打消了买毛线的念头,一边却还在用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毛线。
  最终,她接过阿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毛线柜台。离开时,她又一连说了几声“抱歉”。那时,奶奶的表情有点儿尴尬,有点儿惭愧。她抱着阿梅,匆匆走出商店。
  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开过来了。阿梅既感到新奇,又有点儿害怕,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奶奶的脖子,一手却又指着有轨电车:“奶奶!”她要奶奶注意有轨电车。
  奶奶却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阳光干干净净地照着马路中央的铁轨,铁轨闪闪发亮。走路的人,不停地从奶奶的身边走过,可是奶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们从她身旁闪过,像一个个影子。
  奶奶想着那些让她窘迫的钱,想着一趟孙儿孙女,想着毛衣,一件件毛衣。
  奶奶曾给在法国的两个姐姐写过信。信中虽然没有明说希望她们寄些钱来,但意思是很清楚的:她,她家遇到了困难。但,一直未见姐姐们的回音。她怀疑这些信就没有到达法国,不知在什么地方,就停止了它们的行程。
  这天晚上,奶奶把已睡着的阿梅交给她妈妈后,打开了衣柜,拿出了她的一件毛衣。她抖开它,再用双手展开它,放在胸前试着,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叹息了一声,但随即笑了起来。
  奶奶找到了毛衣的线头,解开结,随即,毛衣开始变成毛线,不住地被奶奶抽了出来……不—会儿,奶奶就有了四个大大的毛线团。
  第二天,奶奶又拆掉了她一件很好看的毛衣。在拆这件毛衣时,她不时地会放慢速度,甚至拆着拆着,停了下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但一旦重新坚定起来,拆的速度就会变得更快,那好端端的一件毛衣看着看着就要消失了。当她还要去拆她的第三件毛衣时,被胡妈和宋妈阻止了。奶奶说:“你们阻止我,可我织十件毛衣的毛线远远不够,怎么办?”
  不久,爷爷知道了,说:“好办,拆我的毛衣。”
  奶奶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好吧。”
  奶奶让胡妈宋妈把拆出来的毛线洗干净晾干后,在一个星期天,当孩子们都到蓝屋这边来时,量了他们一个个的身高,根据她早在心中想好的款式、图案,开始了编织。
  那些天,奶奶不分白天黑夜地编织着。有时,一件毛衣都织了一半了,觉得样子与她想象的有点儿出入,就毫不犹豫地拆掉重新编织,胡妈和宋妈看到,一边心疼奶奶,一边惋惜:“已经很好看啦!”
  奶奶却摇摇头:“还有更好看的呢。”
  奶奶每织好一件毛衣,并不急于交给孩子们,而是一件一件地用衣架挂起来,不时地欣赏着。干活的胡妈和宋妈就会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一阵这些毛衣。她们说不出太多赞美的词,只会说:“好看!”“好看死了!”“一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毛衣。”
  奶奶很乐意听到她们的赞美。
  织着织着,奶奶发现毛线依然不够。就在奶奶打算再拆掉她的一件毛衣时,小姑来了,捧着四大团毛线出现在了奶奶面前。
  奶奶一看就明白:“你把我给你织的那件毛衣拆了?”
  小姑说:“妈妈,您总得为自己留—两件吧。”
  “可你非常喜欢穿毛衣呀!”奶奶看着姑姑双手捧给她的四团毛线,心里有点儿酸,眼睛里便有了薄薄的泪。
  一连许多天,奶奶就坐在椅子上,织呀织呀,腰累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就斜躺在床上,还是不停地织着。十件毛衣终于织好,居然还剩下一些毛线,奶奶挤出一些钱来,去商店又买了一些毛线,多给阿梅织了一件小背心。
  那天连夜织完阿梅的小背心,天都快要亮了,奶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又是—个星期天到来了。当孩子们一个个都穿上奶奶织的毛衣时,仿佛整个世界都改变了,那么鲜艳,那么美好,那么迷人。胡妈和宋妈在一旁看呆了。她们还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阿梅的毛衣是一件花毛衣。在哥哥们的毛衣烘托下,她的毛衣越发的好看。小姑娘显然已经知道爱美了,穿着花毛衣,一直甜美地笑着,并变得格外文静起来。
  穿了毛衣的孩子们,不像往常那样疯野地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了。他们生怕将毛衣弄脏,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拘束,甚至有点儿笨手笨脚的。
  奶奶看在眼里,笑了,然后对他们说:“走,我们到大街上去!”
  在奶奶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大街上。
  已是秋天,阳光十分明亮。有风从黄浦江上吹来,路两侧的梧桐树开始纷纷落叶。落叶中,孩子们跟着奶奶走着。这支小小的队伍,使上海的秋天变得不再萧索和荒凉……
&一个潮湿的下午
  爷爷还在他的公司工作,但已经不再是老板,而是一个普通职员。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对这位“开通”、“开明”的老头都很客气,也很敬重。爷爷看上去很愉快,只是每个月工资太少了一些——其实,与其他职工相比,他的工资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但比起财源滚滚的从前,那点儿钱简直算不上钱了。抽雪茄的爷爷,如今再也抽不起雪茄,而只能改抽烟斗了。烟丝不贵,即使不贵,爷爷也要省着点儿抽了。每月,他只留下很少一点儿钱,其余的工资全部交给了奶奶。每回,当爷爷把那点儿工资交到奶奶手上时,总要说一句:“奥莎妮,让你为难了。”奶奶总是笑笑:“也够了。”奶奶将那些钱数了数,最后从中取出一些零钱塞到爷爷的衣服口袋里:“抽一些好点儿的烟丝吧,我讨厌闻那种劣质烟丝散发出的气味。”奶奶用手在鼻子前不住地扇动着,“这种气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奶奶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家出版社做校对,校对那些由法文翻译成中文的小说呀什么的。她不时地从出版社抱回一大摞翻译稿,然后戴上眼镜,十分仔细地校对着,不分白天黑夜。
  阿梅上学之前,一直由奶奶带着。
  阿梅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在奶奶工作的时候,要么跟胡妈去菜市场买菜,要么就在奶奶的屋里独自玩耍,总很小心,生怕发出声打扰了奶奶。奶奶喜欢阿梅在她的视野里,校对过程中,会不时地叫一声:“阿梅!”或问一声:“阿梅在干什么呢?”阿梅总是会很快地答应奶奶。眼睛累了,奶奶就会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然后起身走过来,从地板上抱起正在和洋娃娃小声说话的阿梅,到花园里走一走。如果有空闲,奶奶就会带阿梅上街。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有一家小小的蛋糕店。阿梅知道,奶奶一定会往那儿走,然后进入蛋糕店,买一块小小的蛋糕。那是阿梅十分陕乐的时刻。每回,阿梅总会举起小手,把蛋糕送到奶奶的嘴边,让奶奶先吃一口。奶奶象征性地吃上一口,说:“奶油的味道真好闻。”然后,奶奶就笑眯眯地看着阿梅把蛋糕吃完。看到阿梅心满意足的样子,奶奶说:“下一回,奶奶再带你来这里。”阿梅舔着沾着奶油的嘴唇,向奶奶点点头。
  但,阿梅现在发现,奶奶带她去蛋糕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一次与一次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阿梅会提醒奶奶,奶奶便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啊,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之后,阿梅便不再提醒奶奶了。但,阿梅的心里却总是想着那家蛋糕店。其实,更准确一点地说:阿梅喜欢的是奶奶带她去那家蛋糕店的情景;阿梅不馋,但阿梅喜欢奶奶看着她吃蛋糕,那是温馨的时刻。
  有一天,阿梅和奶奶走在街上,当奶奶提出要带阿梅去那家蛋糕店时,阿梅却说:“奶奶,我不想吃蛋糕了。”
  “为什么呢?你不是很喜欢吃蛋糕的吗?都看到蛋糕店了。”奶奶用手指了指前方。
  阿梅将身子靠在一棵树上:“现在,我不喜欢吃蛋糕了。”
  奶奶好像猜到了阿梅的心思。她走过来,蹲下,用双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腮帮,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往蛋糕店走去。奶奶心里酸酸的。
  这块蛋糕,阿梅吃了很久。
  阿梅一边吃,一边想着前天午后看到的情景:奶奶要煮一杯咖啡,对着已经从铁桶里取出的咖啡豆出神地看了半天,最终叹息了一声,用勺盛了半勺咖啡豆,将它们又倒回到那只好像已经没有多少咖啡豆了的铁桶里。
  阿梅终于吃完了蛋糕,但这一回,阿梅的脸上不再是从前那番心满意足的神情,而是木呆呆的。阿梅虽然才五岁,但阿梅已经能看懂许多事了。打这一次离开蛋糕店之后,阿梅说什么也不肯再去蛋糕店了。有时,去一个什么地方,要路过这家蛋糕店,阿梅宁愿绕道避开它。
  爷爷发现奶奶往当铺跑,是在那天的下午。爷爷见奶奶不在家,就问胡妈奶奶去哪儿了,胡妈说:“夫人好像沿街往东走了。”
  那天,爷爷没有事,就沿街去迎奶奶。他已很久不和奶奶挎着胳膊散步了。多少年过去,儿孙已一大趟了,但爷爷和奶奶依然像当年在马赛和里昂一样,只要一起出门,就一定是挎着胳膊向前走。所不同的是,现在两人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了,看上去,更像是相互扶持。那天下午,季风正吹着上海。爷爷越发地想和奶奶挎着胳膊一起走——在风中一起走着,让风撩起头发和衣摆。爷爷想到了曾经有过的无数次这样的风中散步:在马赛的蓝色海岸线,在黄浦江边,在走向江边的南京路上….
  爷爷终于看到了奶奶,但在看到奶奶的一刹那,他怔住了:奶奶正低着头,走出当铺,然后沿着当铺门前的台阶,一级一级地下着——她的腿脚显然不及从前那么灵便了。
  爷爷走上前去,扶住奶奶走完最后一级台阶。爷爷什么也没说,将手叉在腰上,奶奶熟练地、自然地把一只胳膊伸进爷爷的臂弯。他们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大街往东走去——直走下去,就是黄浦江边。
  风渐渐大了起来。爷爷紧紧地夹着奶奶的胳膊,风实在太大时,爷爷就会转过身去,为奶奶挡风,等风小一些时,再挎着胳膊往前走。
  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远洋轮船的汽笛声。因为风大,汽笛声听上去好像在颤抖。
  他们一直走到江边,然后在台阶上坐下。奶奶将头轻轻地靠在爷爷的肩上。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远处烟雾迷蒙的江面。
  这天夜里,爷爷等奶奶睡着之后,翻身下床,将十几件物品从不同的地方取出,有古玩,有字画,有做水手时穿的呢子大衣,还有太爷爷曾用过的一些东西。爷爷将它们统统集中在一起,放在柜子里。第二天,他打开柜门,对奶奶说:“不许你再当自己的东西了。我说呢,怎么见不到衣柜里挂着的你那件裘皮大衣呢,怎么见不到你手上那枚你母亲送给你的戒指呢,原来,你把它们都送到当铺了。从今天开始,要当,就当这些东西吧。你不用心疼它们。有些东西我以前曾经喜欢过,但现在不喜欢了,放在家里也是放着……”
  胡妈早已发现奶奶去当铺当她的东西了。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向奶奶说,她已想了好些日子了,她打算离开蓝屋了。她说儿子生了孩子,家里要她回去带孙子。奶奶摇了摇头:“你说的不是实话。”她对胡妈说,“听说乡下的日子很难过,我怎么可能同意你现在走呢?”她安慰胡妈,“这里的日子,自然不如从前了,但还能过下去。你在这里,多多少少,还能挣一点儿钱;这钱,对你乡下的家,也许很重要呢。别再想着离开吧,我总会有办法的。再说,阿梅还小,打她出生,就是你带的,她也离不开你。”在奶奶的再三劝说下,胡妈才答应留下。
  而现在,奶奶在踌躇了许多天后,却要对胡妈和宋妈开口说,她们两个人中间,得有一个人要离开了。原因是阿梅的大姑得重病住进了医院,奶奶已当掉了那柜子里爷爷交给她的全部物品,还动用了已经所剩无几的那一点儿储蓄,未来的日子,已使奶奶寝食不安,若要每月再拿出一些钱来付胡妈宋妈的工资,实在太困难了。可当要对胡妈和宋妈说出她心里那个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时,奶奶又犹豫了——犹豫了一天又一天。
  奶奶问爷爷:“怎么办呢?”
  爷爷叹息一声:“让我来说,我也说不出口。她们两个在我家已经这么多年了,早把她们当家里人看了。可还得说呀!还是我来说吧。真是对不住她们。”
  奶奶摇了摇头。
  这一天下午,奶奶终于把胡妈宋妈叫到了楼下客厅,说出了她心中的决定。那时,奶奶显得极度不安,脸上满是愧疚,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看着她们。
  胡妈和宋妈听罢,却都没有感到吃惊。离去的想法早已在她们的心里翻来覆去。蓝屋的窘迫,一天不如一天地衰落,她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只是乡下的日子越过越紧巴,她们每月得到的报酬越来越显得重要了。即使蓝屋都有点儿入不敷出了,奶奶都坚持着按过去的标准,在每月的那一天准时付她们报酬。她们没有决然离去,还有一个原因:她们实在舍不得离开蓝屋,离开奶奶一家人。
  她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根筷子、每一把勺,熟悉这蓝屋里所有人的喜好和脾气。她们喜欢这里,爱这里。一年四季,她们手脚不停地劳作,把蓝屋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在日子越来越窘迫时,她们费尽心机,帮奶奶精细地计算着一家人的开销。胡妈去小菜场买菜,都要把菜场来回走好几遍,等把各个摊位的菜价都了解清楚了,才会走向那个菜价最便宜的卖家。而真正开始买卖时,胡妈又要有一番讨价还价。卖菜的知道她是一个用人,说:“又不是你掏钱!用得着这么手紧吗?”胡妈笑笑:“能省一点儿省一点儿。”那时,她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像用人,而像是这个人家的主人——一个精打细算的主人。
  爷爷和阿梅都喜欢吃毛豆,有剥好的、现成的毛豆卖,但胡妈不买。胡妈计算了一下,买毛豆回家自己剥,一斤毛豆就能省五分钱呢。当奶奶问起何不直接买剥好的毛豆时,胡妈说:“一大家子人围坐一起剥毛豆,热闹。”她回头看一眼阿梅,“我们家阿梅最喜欢剥毛豆了,是吧?”阿梅就会说:“我要剥毛豆!”后来,奶奶也喜欢上了剥毛豆,一边剥,一边与胡妈宋妈说笑,或不时地夸阿梅:“阿梅剥得又快又好。”奶奶从没有将胡妈宋妈当用人看,奶奶不叫她们“胡妈”“宋妈”,而总叫她们“大姐”。她们也没有将自己当用人看,仿佛,自有蓝屋立在这条街边时,她们就在这儿了,她们是和这蓝屋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厅里的气氛有点儿特别。
  天生一颗敏感心灵的阿梅马上感觉到了。她抱着洋娃娃坐在地板上,不再与洋娃娃说话了,而是扑闪着两只睫毛长长的眼睛,目光在三个大人的脸上移动着,看看奶奶,看看胡妈、宋妈,又看看奶奶。
  先是胡妈开始说话。
  胡妈是笑着说的:“夫人,您不要为难。您留我又多待了这么久,我心里已万分过意不去了。蓝屋不比从前了,我和宋妈心里都清楚着呢。我俩天天想着这里的日子,白天想,夜里想,心里焦着、愁着。夫人您整天是一张笑脸,可我们知道,您心里苦着呢。在这里多待一天,就让您多一天负担。夫人您不必为我们焦愁。我是个乡下人,什么苦日子都过过,回到乡下去种地,饿不死的,说不定,还会享福呢,带带孙子,养养鸡鸭,养养猪,会好着呢!只是心里有点儿放不下这里,放不下老爷、夫人,放不下阿梅……”她朝阿梅拍拍手,阿梅连忙跑过来,胡妈弯腰将阿梅抱到怀里,用她满是皱纹的脸用力贴住阿梅粉嫩的脸蛋儿,“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这么让人疼的孩子……”
  不一会儿,阿梅觉得自己的脸湿了——胡妈无声地哭了。
  阿梅呆呆地看着。
  接下来,是宋妈说了很多话。许多话是安慰奶奶的,只希望奶奶心安,不必为她们以后的日子担忧——天无绝人之路。只是深深地留恋这里,心里放不下,放不下爷爷、奶奶,放不下阿梅,放不下这里所有的人。“你们这一家子,是这天底下找不到的好人。”宋妈说了无数遍。
  她们用乡下人的语言,一遍一遍地赞美着奶奶——由衷地。这个蓝眼睛、高鼻梁、一头小麦色的头发、身材修长、皮肤白得出奇的人,从她们见到她第一眼,就永远生根在了她们的心里。她与她们长得是如此的不一样,可是她们之间竟然没有一点陌生与隔膜。胡妈与宋妈聊天说到奶奶时,总说:“我就觉得我们前世里就认识。”宋妈点头:“她定是在前世里认识我俩。”
  奶奶一直微笑着,那是胡妈和宋妈所熟悉的微笑:安宁、温柔、纯净和善解人意。那种微笑里,还永远有一片淡淡的羞涩——是一个女孩的羞涩,虽然她已老了,脖子上、胳膊上的皮肤明显地松弛了,但那羞涩依然。
  说着往事、眼下和往后的日子,许多事,许多话,说着说着,三个人泪流满面。
  阿梅见她们三个人哭,也哭了起来。她不太能够明白,她们为什么泪流满面,但见她们三个人哭,她也想哭。
  胡妈连忙用衣袖擦去阿梅的眼泪:“这孩子,你哭什么呀!”
  阿梅却哭出了声。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放声大笑,笑声里是流动在皱纹里的泪水。
  那个下午,世界一片潮湿……
第七章 &旗袍
  胡妈对宋妈说:“你留下吧”。
  宋妈对胡妈说:“还是你留下吧。”
  胡妈说:“我家里的日子比你家的日子要好过些。我家在江南,你家在江北,江北穷。”
  宋妈说:“你丈夫有哮喘病,一年有半年躺在床上。”
  两人各自说了无数对方该留在蓝屋的理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宋妈说:“这样吧……”她把阿梅叫过来,领她走进一间房,从衣柜里拿出两件阿梅平常同样爱穿的褂子,一件为粉红色,一件为淡绿色,对阿梅说:“过一会儿,宋妈走出门,你就选一件褂子穿上。穿好了,喊一声:我穿好啦!”
  阿梅疑惑地看着宋妈。
  宋妈叹息了一声:“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阿梅呀,宋妈啥时让你走出来,你再走出来,听清了吗?”
  阿梅点点头。
  宋妈走出房间,带上门,来到胡妈跟前:“总得有个决断。”她把她的主意说了一遍,“过一会儿,阿梅走出来,若她穿的那件衣服,是粉红色的,那你就留下来;若她穿的那件衣服,是绿颜色的,我就留下来。你同不同意?”
  胡妈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时,阿梅在房间里喊道:“我穿好啦!”
  宋妈说:“阿梅再等一会儿。”她看着胡妈,“说定了,不反悔。”
  胡妈点头。
  宋妈向胡妈又重复了一遍:“阿梅穿的衣服,若是粉色的那一件,你就留下来;若是绿色的那一件,我就留下来。”她走到房间门口,“阿梅,两件衣服,你穿哪一件,宋妈没有给你出主意对吗?”
  门后的声音:“对!”
  “你愿意穿哪一件就是哪一件对吗?”宋妈问。
  门后的声音:“对!”
  阿梅心里想:宋妈和胡妈在和我做什么游戏呢?
  “你穿哪一件衣服,宋妈没有看到,对吗?”宋妈问。
  门后的声音:“对!我可以开门了吗?”
  宋妈说:“阿梅,走出来吧。”
  门打开了,阿梅穿的是那件粉红色的衣服。她看看胡妈,又看看宋妈,以为这游戏还要进行下去,却听宋妈说:“阿梅,你出去玩吧,我和胡妈说会儿话。”
  阿梅觉得事情很没有意思,咕嘟着嘴走了。
  宋妈和胡妈看着阿梅的背影,笑了笑。但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宋妈说:“说好了的,不可反悔。我们这就去夫人那儿,给她一个回话。”
  胡妈迟缓着不走,被宋妈抓住了她的胳膊,牵着她走向二楼书房——这个时间里,奶奶通常都会在书房里校对稿子。
  见了奶奶,宋妈说:“我俩商量好了,胡妈留下。”胡妈要说什么,被宋妈用胳膊将她向后推了一下。宋妈对奶奶说,“每个月初,你就给我们发工资了。这个月刚开头,工资我已经领了,我做到月底走吧。”
  奶奶点头:“多待些日子吧。”
  打这天开始,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宋妈都待在她的房间里。奶奶问起她在做什么时,她含糊地说:“做一些针线活。”
  胡妈主要负责买菜、烧饭,宋妈主要负责一家人的穿戴,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宋妈有一手的好针线活。全家老老小小的身上,都有宋妈缝制的衣服。宋妈就是手巧。奶奶说:“这针线活,做起来是没有完了的,你就看着做一些吧,不要熬夜。”
  可是宋妈的眼圈一天黑似一天,一看就是熬夜了。这天,阿梅进入了宋妈的房间,只看了一会儿宋妈手中的针线活,就说:“在给奶奶做旗袍。”
  宋妈一脸惊讶:“死丫头,你是怎知道的呢?”
  “我就知道。”阿梅得意地说,“奶奶最喜欢穿旗袍。奶奶说,我长大了,也要穿旗袍,说我穿旗袍一定好看。”
  宋妈说:“宋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阿梅的,等你长大了,宋妈一定给你做旗袍,做很多件,一年四季的都有。”她把手里的活儿放在腿上,对阿梅说,“阿梅,答应宋妈,先不要给奶奶说,行吗?”
  阿梅点头。
  宋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穿旗袍比你奶奶穿旗袍更好看的了。旗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她到这个世上,就是穿旗袍来的。宋妈要给她多做几件旗袍。”
  阿梅知道,不久,宋妈就要离开她,离开她家了。阿梅很想在宋妈的房间里多待一会儿。阿梅说:“我不闹。”
  宋妈说:“阿梅就和宋妈多待一会儿吧。宋妈再见到阿梅,还不知道哪一天呢。”宋妈鼻头发酸,眼睛红了。
  “奶奶说,她会带我去乡下看你的。”阿梅安慰宋妈。
  宋妈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阿梅说话:“学校放假时,你和奶奶去宋妈家那边吧。那边有河,有大大小小的河,有桥,高的,矮的,长的,短的,都有,走三里地,少说也得过五座桥呢!出门就看见水,看见船,看见帆,看到有大鱼从水里跳起,扑通又栽进水里,一团水花。天黑了,躺在床上,听见河里的水在流,河上有橹声,有人摇船在赶夜路。到处都长着芦苇,秋天,芦花可好看了,风一吹,到处飞,落在你身上,落在你头上……阿梅答应宋妈,去看宋妈好吗?”
  阿梅说:“好。”
  “宋妈记下阿梅答应宋妈了。阿梅还要答应宋妈一件事……”她抬头看着阿梅。
  阿梅用眼睛看着宋妈:你说。
  宋妈说:“阿梅要答应宋妈,长大了,要对奶奶好。”
  阿梅点头,不住地点头。
  宋妈笑了:“怎不住地点头呢?点一下就行了;点一下,宋妈就相信了。”
  “天底下,找不到这么好的奶奶。”宋妈把针线活停下了,向着阿梅眨动着眼睛。和奶奶相处的往日岁月,就在她眼前流淌着。
  “认识你奶奶,是宋妈的福分。”宋妈说,“宋妈走了,会想你奶奶的。肯定会想的。”
  阿梅点点头。
  “知道吗?这么多孩子,你奶奶最喜欢的是谁?”
  阿梅说:“我。”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是呀,奶奶最喜欢的就是阿梅。我和胡妈早看出来了。你长得像你奶奶,那神气,像煞了。”
  宋妈东一句西一句地跟阿梅说着,手中的针线不住地在旗袍上走着…
  宋妈走的头一天,双手托着三件折得整整齐齐的旗袍,来到奶奶的面前。当时,奶奶正坐在桌前校对稿件,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目光是从眼镜上方看向宋妈手中的旗袍的。随即她摘下眼镜,轻轻搁在桌上。在搁下眼镜时,她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宋妈双手托着的旗袍。
  “夫人。”
  “你手上托的是什么?”
  “你看看吧。”
  “旗袍?”
  “旗袍。”
  奶奶走上前来,伸出双手。
  宋妈把旗袍轻轻转移到奶奶的手上。
  “这些天,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做的是这几件旗袍?”
  宋妈说:“我要走了,我想,再让我为夫人做几件旗袍吧。你知道你穿旗袍有多好看吗?你出了门,一大街人都看你,满大街的风光都给了你。”
  奶奶笑着。
  “你收下它们,一共三件,以后慢慢穿吧。不用试,我知道大小,保你合身。你那身子,本就是穿旗袍的。”
  “哪来的布料?”
  “早先夫人送我的。我一个乡下人,穿粗布长大的,穿不了这么贵重的料子,我就留着了,心想,说不定哪一天夫人用得上。这就用上了。上等的布料,你穿着,配。”
  奶奶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那三件旗袍很重很重。
  宋妈走出奶奶的房间后,奶奶还是把这三件旗袍一件一件打开了。她用衣架将它们一一架起,拿在手中,一件一件地看着。一件一件,她都喜欢。
  当年,奶奶第一次穿上旗袍,站在穿衣镜前,看到焕然一新的自己时,万分晾讶。她出神地看了很久,转身对在一旁欣赏的爷爷说:“我从法国漂洋过海,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是因为这旗袍在等着我,等了几百年了吗?”面对穿旗袍的奶奶,爷爷赞美的言辞竟然只与阿梅一样:“好看!”奶奶说:“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爷爷说:“说不尽。”
  奶奶的旗袍越穿越好看,却是因为宋妈。
  宋妈是个乡下人,宋妈不穿旗袍,但宋妈仿佛天生懂得旗袍。她弄不清楚旗袍的来历,她对胡妈说:“这旗袍本是天庭里飘落下来的衣裳。”宋妈一手的好针线活,用在了旗袍上,那这旗袍只能做成上等的了。她就为奶奶做了一件又一件旗袍,料子,是奶奶带她去布店选的,为做一件旗袍,她们常常要跑遍整个上海。
  奶奶穿着宋妈做的旗袍出门,常常会有人走上前来询问:“对不起,问一下,这旗袍是哪里做的?”
  奶奶说:“我家宋妈。”
  打听的人都很惊讶,也很羡慕奶奶:“那我们也就只能在心里想着了。”
  奶奶笑了。
  而现在,宋妈却要走了。奶奶望着旗袍,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和不舍。在院子里玩耍的阿梅跑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张开双臂,把阿梅搂到怀里,然后,把她优雅的下巴轻轻搁在阿梅的头上,眼睛一直看着旗袍。
  “好看!”阿梅用手指了指旗袍。
  奶奶轻轻点了点头。
  “宋妈明天就走了……”
  不一会儿,阿梅觉得有温热的水珠落在了她的头发里,她要扭头去看奶奶的脸,却被奶奶用她的下巴用力地压着,让她不方便将头转过去。阿梅知道奶奶怎么了,就不再坚持将脸转过去,目光与奶奶的目光一起,双双落在那一件件旗袍上……
第八章 &油纸伞
  日子过得有点儿难堪,蓝屋要维持昔日的体面一天难似一天。全家人都在节衣缩食,等阿梅上学读书时,饥荒已经在中国大地上四下里蔓延,城市、乡村,都在饥饿中一天一天地煎熬着,大都市上海也不例外。那繁华正在像几场风雨之后的花朵,开始枯萎与凋零。那些日子,孩子们看到天空柔软的云朵,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棉花糖,然后痴痴地仰头看着它们慢慢飘去。上海街头,已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在流浪。那天,奶奶和阿梅从水果店买了五个橘子往回走时,见到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正在垃圾桶里翻找吃的。听到了奶奶和阿梅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她们——一双大大的、发亮的、饥饿的眼睛。这双眼睛很快看到了阿梅手上抓着的一个橘子。阿梅连忙将橘子藏到了身后,仿佛那目光会像钩子一样把她的橘子钩走似的。她们往家走,可是她们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那个男孩——男孩一直站在垃圾桶旁看着她们。她们越走越慢.终于停下了。奶奶对阿梅说:“把你手里那个橘子送给那个男孩吧。”奶奶话还没有说完,阿梅就举着橘子向那个男孩跑去。阳光十分明亮,橘子闪着光泽。当阿梅回到奶奶身边时,奶奶拉住阿梅的手,长长地叹息了二声。
  奶奶苦撑着日子——微笑着。
  奶奶不肯让蓝屋的日子就此一落千丈。奶奶一边隔三岔五地典当家中一些物品,一边十分智慧地对付着日子。她和胡妈心心相印,巧妙地使用着每一分钱,让每一分钱都发出它们的光芒。也许,不能天天像从前的日子了,但至少,要让全家人不时地感受一下往日那些典雅的风光。在她的心目中,日子的品质,当用生命去保证。她不想看到蓝屋从此变得灰暗,变得寒酸。花园里的夜灯还得亮着。过年时,给孩子们的礼物是不可以取消的。再贫穷,每年的大年三十,孩子们依然可以在枕头旁看到一只新袜子,那里面装着糖果。阿梅必须穿得干干净净地上学。她不能容忍阿梅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学。阿梅在不住地长个儿,但新衣服不能随时跟上,奶奶就从衣柜里取出当年她从法国带到中国的衣服,与胡妈一起设计,最后让胡妈将她的衣服改成阿梅的衣服:
  阿梅的童年,一直很“洋气”。
  还有喝咖啡。奶奶很重视。每个星期,奶奶都会煮一次咖啡。那些咖啡豆,是爷爷、爸爸和妈妈千方百计,从各处搞来的。煮咖啡的壶是当年从法国带来的,虽然旧了、老了,但奶奶对它一往情深。奶奶觉得这只咖啡壶无论造型还是材料质地,都是一流的,她就没有看到过比这只咖啡壶更让她动心的咖啡壶。仿佛咖啡由这只咖啡壶煮出,才能叫咖啡。
  星期天喝咖啡。或是在早饭前,或是在午后。有时,爸爸和妈妈也参加,但大部分情况下,就是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天暖和时,或是在廊下,或是在花园里。一只盘子,盘子里放着杯子,盘子精致,杯子也精致,是一套,同样精致的一把勺,在杯子里缓慢地、轻轻地搅动着。他们不慌不忙地喝着,仿佛流动的时间与他们毫无关系。
  阿梅对咖啡的评价是—一她皱皱鼻子说:“好闻。”可是,当奶奶舀一勺咖啡让阿梅尝一尝时,她把鼻子皱短了一截说:“苦!”爷爷和奶奶就笑。但爷爷奶奶那么认真地、幸福地喝着咖啡,还是会感动阿梅的。等阿梅以后长大,她一定会发现,当年爷爷和奶奶喝咖啡的情景,无声地在她的血液里注入了许多东西。她说不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但她喜欢。
  爷爷和奶奶喝咖啡时,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马赛街角的那家小小的咖啡馆。他们会一次一次地描述那小小咖啡馆的样子、颜色和情调。个别地方,他们的回忆会有所出入,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就会发生争执,每逢这个时候,在楼上做作业的阿梅就会丢下作业,将双手合着下巴放在窗台上,对爷爷奶奶说:“奶奶说的是对的。”爷爷仰起头说:“你又没见过。”阿梅说:“奶奶早对我说过无数遍了。”阿梅好像去过马赛,去过马赛街角的那家小小的咖啡馆似的。“奶奶说的就是对的。”阿梅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她知道,争执到最后,一定是爷爷承认奶奶的回忆是正确的。
  有时,他们会长时间地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用勺在杯子里搅动着。他们陷入了对那小小咖啡馆的绵绵思念。
  常常,不是奶奶就是爷爷叹息一声:“也不知道那家咖啡馆还在不在了。”
  那时,奶奶的眼睛里往往闪动着泪光。
  爷爷就再也不提那家咖啡馆了,爷爷会说:“天上是谁家的鸽子,哨音这么好听!”或者说:“看阿梅翘翘的屁股,好像你呀!”奶奶就会脸微微一红,去看走来走去、只顾忙自己事情的阿梅。
  只要出门,奶奶一定会精心地打扮自己。衣服虽然有点旧了,但一定是胡妈用熨斗细心熨过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天冷天热,奶奶出门,一定会穿那个季节、那个天气应该穿的衣服,绝不将就。
  奶奶最喜欢雨天,因为,那时,奶奶可以举着一把油纸伞,红色的。奶奶第一次见到了油纸伞,就喜欢上了。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奶奶于雨中看到了这种伞。当时,它正被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举着,向她迎面走过来。奶奶一直看着,像看一幅画——幅只会出现在中国天空下的画。奶奶惊讶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丽的伞。那姑娘似乎也知道这伞好看、由她举着更好看,脚步优雅。姑娘从奶奶身边走过时,伞往后倾斜了一下,奶奶看到那姑娘的面孔因红油纸伞的映照,像是满脸的霞光,又像是一朵花。姑娘走过去了,奶奶又转过身去看那慢慢远去的伞。
  当天,奶奶就让爷爷陪着她,走了几家伞店,选买了一把做工十分考究,颜色也特别地道的红油纸伞,从此,奶奶就一直在下雨天使用红油纸伞。用坏了多少把,奶奶已经记不清楚了。一次,胡妈见到奶奶从雨地里回来,油纸伞被风吹破了,说:“夫人,换一把油布伞吧。”奶奶摇了摇头:“我喜欢红油纸伞。”
  自从阿梅上学读书后,奶奶像孩子一样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她可以举着红油纸伞去接放了学的阿梅回家。她为阿梅也买了一把红油纸伞,小小的一把,颜色,甚至连伞柄的样子,都和她的那把红油纸伞一样。她总是早早地赶到阿梅的学校门口,站在雨地里等阿梅。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珠在伞面上跳动着,然后沿着伞面滚落在地上。雨若大一些,又没有风,那雨珠就织成一圈流动的珠帘,有微风时,那珠帘就会飘动起来。奶奶站着不动,目光里是等待。有时,奶奶眼前的珠帘会模糊起来,或是,那些珠子停住了——明明是在下坠,却仿佛一珠一珠地都停住了。那时,奶奶的眼睛里是淡淡的茫然,是说不清的愁思。
  传达室的金爷爷并不招呼奶奶走到他的传达室或开门放她进去到教室的廊下躲躲雨。他招呼过几次,但奶奶总是微笑着谢绝了。奶奶再举着红油纸伞出现在校门口时,金爷爷就会把脸转向窗口,静静地看她。金爷爷并不觉得奶奶奇怪,仿佛奶奶是一棵树,那棵树是长在那儿了——对长在那儿的一棵树,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校门口是一大块空地,金爷爷看着窗外的情景,只是觉得有点儿凄清。金爷爷心里这么觉得,就会轻轻叹息一声,还是想推开窗子对奶奶说一声:“雨地里凉,进来坐一会儿吧,马上就要放学了。”但金爷爷终于没有把窗子推开,只是依然看着窗外。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红油纸伞,格外的鲜亮。
  终于放学了,孩子们像一群打开栏门的鸭子,鼓噪着跑向校门口。
  奶奶总能一眼看到阿梅。她并不立即迎上去,而是在伞下看着,看着阿梅因为天空飘着雨丝而缩着脖子、略带惊恐的样子。那时,奶奶的眼睛里只有喜欢和幸福,
  阿梅早就看到了红油纸伞。她背着书包,在雨地里跳跃着,像一只小青蛙。不时地,她向奶奶摆摆手。她比奶奶更喜欢下雨——天下雨,奶奶就一定会早早站在校门口等她。她喜欢看到奶奶举着红油纸伞在雨地里等她。还在上课的时候,她就开始想念这样的情景了。
  孩子们也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常常地,他们不去想自己家的大人会撑着雨伞在外面等他们,而是想着那把红油纸伞。即使已经站在自家大人的伞下了,还会不时地侧过脸去看一眼红油纸伞以及红油纸伞下的阿梅奶奶。而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也总能看到阿梅奶奶的微笑。那微笑是永远的。
  阿梅离奶奶还有七八步远时,另一把小小的红油纸伞已经叭一声撑开了。
  阿梅连忙跑过去,从奶奶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把红油纸伞,回头看一眼四周,见没有离她太近的孩子,就会亲切地叫一声:“奥莎妮。”
  奶奶就会弯下身子,用她的面颊在阿梅潮湿的小脸上轻轻贴一下:“艾娜。”
  奶奶和阿梅有一个约定:当只有她们两人时,阿梅不叫“奶奶”而叫奶奶的法国名字“奥莎妮”,奶奶呢,不叫阿梅“阿梅”,而叫她“艾娜”。这是奶奶给阿梅起的一个法国名字。奶奶愿意她的可爱的孙女,同时拥有一个法国名字。阿梅很喜欢这个名字,她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她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呼唤这个法国名字。她会对自己说:“艾娜,你该做作业了。”“艾娜,你该上床睡觉了。”“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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