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说话含糊,反应迟钝,胃胀气喉咙有异物感发胀,怎么办

我说话的语速很快,有点像机关枪噼里啪啦的~
熟悉的人都还好,听起来没觉得什么
可是总会遇到一些陌生的人,然后就被说听不清楚讲什么
我也意识到了问题,可是不由自主的又说快了
含糊不清是最大的问题了
最奇怪的是我的声音经过录音播放出来,根本听不出来是自
我说话的语速很快,有点像机关枪噼里啪啦的~
熟悉的人都还好,听起来没觉得什么
可是总会遇到一些陌生的人,然后就被说听不清楚讲什么
我也意识到了问题,可是不由自主的又说快了
含糊不清是最大的问题了
最奇怪的是我的声音经过录音播放出来,根本听不出来是自
己的声音,感觉很厚重,嗡嗡作响的,会不会是声带的问
慢性鼻炎会不会对说话有很大影响??
如果是,有什么治疗鼻炎比较好的药品呢?
以前看电影有见咬着软木塞念报纸的,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请教各位高人帮忙~~~
我的建议是:1、学好普通话,发音吐字要清楚准确;2、平时多多练习,联系的方法有,一是诗词朗诵;这是慢节奏的练习,这对于你还很重要。然后是朗读一般的文章练习,可以结合听广播和模仿播音员一句一句的练习;还可以找个电视剧剧本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对剧本里的台词练习。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肯定会好起来的。不需要吃药看医生的,只要你花点时间多多练习练习,坚持练习一个月就会有明显的效果的。
其他答案(共27个回答)
一样,大声朗读,坚持下去一定见效!
1、就短期而言,多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形成正确的语感就好了。
2、至于录音和本来声音不一样,那是每个人都有的情况,不必担心。因为接受声音的途径不同:
自己说话时,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通过两种途径传入耳中:
途径一,通过自己头部的骨骼和肌肉直接传到自己的内耳。
途径二,通过空气从外面振动鼓膜。
由于固体传声的本领要比气体好得多,自己听到的声音主要是通过头部骨骼肌肉传来的,声音响亮。
而录音在自己听,声音的传播途径有这样五个步骤:
第一步,声带发声,口、鼻、颅、喉、胸、腹等诸腔共振。
第二步,空气振动。
第三步,话筒把空气振动变成电流,放大后送到录音磁头(实际上是个蹄形电磁铁),使磁头的磁性强弱、方向不断变化,磁带走过时,上面的磁。粉也就被磁化成一个个磁极方向和磁性强弱各不相同的“小磁铁”,磁带产生纪录。
第四步,放音头(也是电磁铁)将磁带上“小磁铁”产生的磁场穿过放音头的线圈,“小磁铁”的极性和磁性强弱各不相同,它在线圈内产生的磁通量也在不断变化,于是在线圈中产生感应电流,放大后就可以在扬声器中转化成振动,也就是发出声音。
第五步,声音通过空气振动鼓膜。
综上,听自己的录音时,就你的耳朵而言,它们听到的首先是一种经过了电磁铁加工模拟的声音, 而且没有直接听自己说话时的固体传播至内耳的过程,所以比较含混。
3、但是,录下的音跟接近别人听你说话的效果,因为别人同样听不到固体传播至你的内耳的声音。所以用录音机和复读机校正发音仍是个不错的主意。
4、如果希望自己的语音清晰和有魅力,进行发声学(声乐类的教材比较好)和国际音标的学习(语言类的教材比较好)是最科学的方法。
这位朋友你好 我也有你类似的情况 平常说话总是鼻音很大 而且一快说的话就含糊不清 我也有鼻炎 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医院治疗鼻炎大概150元左右吧 不要去买药品用因为那都是暂时性的 再有就是说话前要吸气把气吸足 说话的时候就是往外排气的过程 其实就像在吹起管上放了块东西 平时的气力怎么弄它都起不来 只要多用一些气力就能把它击飞(相对论) 如果这样气力足了 说话自然就圆润饱满 铿锵自如了 希望你能和我同样的努力改变自己 改变自己的一生(本来只想做评论的 但是评论只许100字以内 痛苦 建议管理改一下对字数的限制)
我也是,我说话会跳字,有时候还在某些字眼上打结,别人都表示听不懂。开始还挺自卑的,不过想通了习惯了就该说什么说什么。现在会把语速放低,也显得成熟,说话就想写作文...
多说多练, 并严格要求自己读准每一个音。不求快, 但求准。 另外是在很难, 建议去找医生, 看看有没有口腔问题。
1你的确是不太自信.
2为什么不喜欢我?你想想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就知道别人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感受了.所谓的同理心.
3如何改变呢?1)给自己积极的暗示,想象和别人...
原来看过报道说有一位音乐家也是说话含糊不清,他用的方法就是每天在嘴吧里含粒小石头,说话坚持含着。半年后好了。
有时舌头会起泡泡。
病情分析:
现在的情况根据你的描述看可能已经是声带息肉问题了,喉咙有异物感往往可能是食管粘膜脱落导致,或者可能是咽喉炎,声带息肉,扁桃体炎等问题
指导意见:
答: 对于舌头患尖锐湿疣患者来说,担心舌头上的尖锐湿疣会有痛的感觉。患者在患病初期,是没有痛的感觉的,但是如果患者不小心把患处弄破,疾病会出现扩散,甚至会遍布口腔,造...
答: 坚持每天早晨吃饭前先喝一杯开水,不要吃辛辣的食物,慢慢就会减轻,是个难治愈的病。
答: 这样的情况要给予手术纠正,一般就是几千块钱,但每个医院不一样的,要具体来看。
答: 病情分析:面瘫即面神经麻痹,又被称为歪嘴巴、歪歪嘴等。面瘫是一种比较复杂的面部疾病,是以面部表情肌群运动功能障碍为主要特征的一种常见病,一般症状是口眼歪斜。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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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是我熟悉的地区
相关问答:123456789101112131415《远山.蘸&火&
章丘铁匠把淬火叫做“蘸火”,应是对这一锻造工艺更逼真更传神的临摹。将刚从炉火中抽出,浑身还蹿着火星的锻件,硬生生地戳进水里,立时烟火蒸腾,水泡汩汩翻滚。在天下之至阴至柔与至阳至刚的缠斗中,锻件浴火重生,刚强与柔韧融为一体,生命铸入了魂魄。
郭立刚绕过金羊岭下的观音寺,顺着绿泉河来到长岭村前,右眼皮忽然一阵急跳,浑身立即狸猫般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拔枪在手,拇指顺势拨开机头,贴身掩进河边的树丛,眯眼瞄向村口。
街头上两个被老百姓叫做“黑狗子”的伪军警备队员,正凑在一起对火点烟,年龄大点的胖子把枪靠在身上,竖起两臂伸着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小队黑狗子咔咔地从荆木桥上走过,领头的远远呵斥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打起精神,加强警戒。”两个黑狗子扔掉烟卷,啪地一个立正,持枪挺成了一截歪脖子树桩,胖子斜一眼过去的巡逻队,小声嘀咕道:“你才他妈的,哈德门牌的呢,就剩这一支了。”弯腰捡起大半截烟卷,吹了吹烟巴,又塞在嘴上。
郭立刚一猫腰蹿上河堤,哧溜一下,游鱼似的滑进一条小胡同。
何宅门侧的池塘里,一群孩子正扑扑腾腾地“狗刨”着洗澡,见到郭立刚喊叫着连跳加爬地围了过来。郭立刚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别乱。今天不跟你们玩儿。”摇摇手,转过了墙角。孩子们立即噤住声,又下水饺似的跳进水塘,一阵“吧唧吧唧”摔肚皮的声音追了过来,郭立刚想象着摔红肚皮的孩子在小伙伴的嘲笑声中又疼又臊的样子,笑一笑,眼睛的余光四下打量一下,扒开何宅侧门上的玉米秸,侧身钻了进去。
何家守院值更的老张头早已等在门里,一把拉住郭立刚,把一个沉甸甸的绸布包袱塞到他怀里:“郭队长,你们要的药,老爷都给包好了,你拿上快离开吧,村里到处是黑狗子。老爷已躲出去了,孙有灿那贼种来给他老丈人过生日呢,带了好多兵。”他抬手遮住阳光,看看压在西屋屋脊上的太阳,说:“估计他们这就该走了。”
郭立刚瞳仁深处倏地爆出一粒火花:“孙有灿,来得好哇。”一把将包袱又塞给老张头:“这药先放在你这里,晚上我再来拿。”
老张头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郭立刚:“等等,瞧我这记性,差点给忘了,老爷说河对面的老铁匠铺里,还藏着一些打快枪用的钢材,你们正用得着。老爷说,你们只能暗偷,不能明拿。”
郭立刚推回老张头拿着钥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钥匙先放到包袱里,等晚上我一块来拿。”临出门时又回头向后院的厢房溜了一眼,见那瘦弱的蓝色身影迅疾从窗口闪开了。他迟疑了一下,又转回身对老张头嘱咐道:“兵荒马乱的,你可要替何老爷看好门户,照顾好家里的人。等一会儿,不论外边闹出多大动静,你都不要管。”顿了顿,又略微提高嗓音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出事。”
老张头张着嘴巴,半明白半糊涂地连连点头。窗口上的蓝色身影又闪了一闪。
一顶灰呢礼帽,一身蚕黄色绸缎衣裤的郭立刚,摇摇摆摆走近梁宅门前。门前四个黑狗子大声喝止,长枪短枪一齐指向他,一阵噼里啪啦拉枪栓的声音。郭立刚一脸矜持的微笑,右手三个指头捏住礼帽,轻轻提了两提,左手拿一个蓝色小本本在他们面前一亮:“便衣队的。县城的胜野太君有紧急密件要面交孙司令,我不便进去,烦请司令出来一见。”说罢叼上一支香烟,掏出一个精致的镀金打火机,叭地点着烟,转身背对大门,仰起头,慢慢吐出一串烟圈。
“啥他娘的急事,不能等老子回去。”矮小干瘦的孙有灿抹着光头上的汗珠子,大大咧咧地走出大门。郭立刚转身倏地蹿上大门平台,右手大张机头的驳壳枪顶住了孙有灿的腰眼,左手握着一颗黑甜瓜手雷,向卫兵们一晃:“孙司令,胜野太君怀疑你这次行动有通敌之嫌,请你跟我走一趟。”
院子里闻声呼啦拥出一群人,有人指着郭立刚嘶声喊道:“共产党锄奸队长!”
郭立刚将手雷向平台上一丢,拖着孙有灿跃下台阶。手雷冒着烟在台阶上滴溜乱转,拥到门口的人惊恐地喊叫着转身往回蹿,厚重的黑漆大门咣当一下关上,接着轰隆一声爆炸,关在门外的卫兵全部飞了起来,等烟雾散去,院里的黑狗子才喊叫着冲了出来。
巡逻的黑狗子堵住了荆木桥北头,后面的追兵也围了过来。郭立刚把孙有灿拖到栏杆边上,腰靠住栏杆,左手掏出支烟慢慢点上,笑道:“孙大司令,让你受惊了,喘口气,歇歇。看来,咱们被你的人包围了。”
孙有灿抹一把汗,冷笑道:“郭队长,我知道你厉害,可再厉害的老虎也斗不过群狼。这里可没有一个你的人。”郭立刚吸口烟,用枪触点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可你是我的。”
孙有灿咽口唾沫,说:“郭队长,咱们做笔买卖。你放开我,我让我的部下放你回山。咱们的这笔账,以后再算。”
“哈哈,”郭立刚扔掉香烟,“看来,你提的价码倒也公平合理。不过,你得让你的人让开北桥头,咱们才能成交。”
孙有灿低头想了一会儿,一咬牙,说:“好吧。”挥挥手,让桥北头的巡逻队撤到了桥南边。
郭立刚顶了顶枪:“烦请司令送我一程。”
孙有灿眼睛一横,断然道:“绝无可能。现在,你得听我的,我喊一二三,你和我的弟兄们一起放下枪。不答应这条件,我宁可和你一块死在这里,反正我已是罪不可赦了,拉上你这样一个垫背的,老子赚大了去了。”他扫一眼桥南头黑压压的卫队,大声喊道:“弟兄们,我数到三,姓郭的扔枪,你们就放下枪,谁动作慢了我活剥了他。姓郭的要是耍花招,你们就一起开枪,我绝不怨恨大家。”他喘一口气,喊着外甥的小名说:“你跟着我干了两年的卫队长,福也享了,恶也作了,我死了,你就远走高飞吧。”说着向身后斜一眼,慢慢数道:“一
——二——三!”
“三”字刚一出口,郭立刚猛地把枪向空中一抛,黑狗子们动作麻利地将长短枪抛了一地。郭立刚抛枪的同时,右手撑住栏杆,双脚一蹬,噌地蹿了起来,伸手抄住还在空中打转的驳壳枪,枪口一点,断喝一声:“还我血债!”一道烟火奔向朝桥南头奔跑的孙有灿,见他的光头上“叭”地腾起一片血雾。右脚在栏杆上一点,拧身扎进了绿泉河。
河面上的水纹散开后,桥上才响起爆豆般的枪声,子弹雨点一样砸下,河水溅起一片密集的水花,十几条翻着白肚皮的死鱼,随着一缕缕血水泛上岸来。
孙有灿的外甥横枪扫向四散奔跑的黑狗子,带着十来个铁杆,哭喊着发疯般奔向北岸,朝刚上岸的郭立刚一阵攒射,郭立刚刚举起枪,就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一个腮上翻着刀疤的大胡子,端枪对准挣扎着想爬起来的郭立刚:“让这小子给司令偿命!”孙有灿的外甥一把拨开他的枪:“便宜了他。他是谁?共产党游击队的侦察队长,锄奸队长!带回去交给太君,这警备司令就是我的了。”
黑狗子们争先恐后地扑向郭立刚,眼前忽然白影一晃,“叭叭叭”,一阵驳壳枪清脆的点射,跑在前边的几个全部一个姿势地甩着胳膊,向后翻倒在地上。一身白洋布衣衫的夏侯雪左手拽动柳树枝,右手挥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着凌空飞至,右臂抄起郭立刚的上身,左手同时拔枪速射,“叭叭叭”,剩下的人应声翻倒。眨眼的工夫孙有灿的外甥和他的十来个铁杆兄弟连喊叫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全部倒毙在河堤上。
夏侯雪收起双枪,小心翼翼地解开郭立刚的衣扣,见他左侧肋骨靠近腹部的地方炸开了一个血洞,半根断开的肋骨穿刺出来。“立刚哥呀,再向上移一点你就没命了。”她自语着脱下上衣,束成一条,双臂环抱着郭立刚从背后围扎过来,又轻轻整理了一下伤口部位,将两条衣袖系在一起用力一拉。郭立刚睁了睁眼,看看夏侯雪又无力地阖上,头软软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夏侯雪向随后跟来的几个小伙子一挥手:“快,把郭队长抬回山寨,我先回去让鞠先生备好药。石娃子去尚司令的营地通报一声,山寨里只能先救急,郭队长伤得不轻,要让他们早想办法。”见大家的目光都躲躲闪闪的,忽然觉察到自己只穿了一件插满弹夹的紧身内衣,脸一红,嗔怒地竖起眉毛,小伙子们像听到口令似的,头刷地扭向一边。夏侯雪暗自抿嘴一笑,对一个白净脸说声,“借一下你的褂子”,三两把扯下他的白粗布上衣,胡乱往身上一裹,白影一摇一晃,人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章丘抗日救国军尚邨英部的营地在金羊岭后边的山峪里。西边翻过一道山梁驻扎着卢毓奎部,东边地势最险峻的鹁鸽崖上是儒匪梁铁峰的山寨。
尚邨英在济南乡村师范读书时加入共产党,毕业后到济南女子专科学校当教师。“七七”事变不久,组织上派他回老家,以长岭村小学校长身份做掩护,组织抗日武装,后来,又派从云南回来的何苇杭协助他,得到长岭村首户何家的掌门人、何苇杭大哥何如山的大力支持,很快拉起了一支几百人的抗日游击队。去年春节前,在山北八路军第三支队的主持下,游击队与卢毓奎和梁铁峰的队伍联合,成立了章丘县抗日救国军。接连打了日伪军几次伏击,队伍迅速壮大。正当三支队伍携手进退,在长岭山前打得风生水起之际,游击队与卢毓奎部陡然出现裂痕。先是卢毓奎退回了尚邨英派往卢部各小队的指导员,后又为实行减租减息的事不断发生龃龉,原本风推潮涨的长岭山抗日根据地,忽然间暗流涌动起来。
尚邨英跟副中队长宋宜飞靠坐在破庙的台阶上,两棵并肩的银杏树给他们遮出一片阴凉。台阶前的平地和附近的山坡上,刚刚操练完的战士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扎在一起拉闲呱。尚邨英顺手扯下根草棒咬在嘴里,咬烂一根又扯下一根,嘴角溢出一片黄绿色的汁液。
宋宜飞抬肘碰碰他:“想啥呢?”
“我在想,”尚邨英吐出嘴里的草棒说,“我在想,咱们这支队伍的装备太差了,除了郭立刚的侦察队,就是班长以上干部手里有缴获的武器,其余都是破旧的汉阳造和章丘快枪,新入伍的战士还都扛着土枪,打不了硬仗哇。就像身后咱当指挥部的这座庙,太破败了,咋指望别人来烧香拜佛。这对我们掌握长岭山的抗日大局很不利。别看我是长岭山抗日救国军的司令,那两支队伍摆在两翼呈犄角之势,可我们挥不动这两只手啊。左边的梁铁峰仍保留着独立大队的称号,不列入咱们的编制,只能算是盟军,可我感到他们是铁了心跟咱们共同打鬼子的。问题在右边的卢毓奎部,仗着枪好人多,尾大不掉啊。我们必须把军械所开动起来,先有了本钱,才能从敌人手里夺更多的武器。打仗,玩不得虚的,谁拳头大谁就是哥。”
“提起军械所我就生气。”宋宜飞捶了一拳台阶,“那本来是苇杭的哥哥作为祝贺抗日救国军成立的贺礼,把他家的快枪铺连人带工具一块送来的,卢毓奎仗着有钱从城里聘机师、进钢材、买设备,不显山不漏水地就一步步把持在了自己手里。”
尚邨英没做声。平心而论,卢毓奎在分配军械所制造的武器上,还是端平了一碗水的。只不过军械所一直没组织起批量生产,他这饱汉子吃个半饱,尚邨英跟梁铁峰就要饿肚子了。跟儒雅的梁铁峰比起来,卢毓奎看似粗豪,实际上心细如发,事事拿捏得不差分毫。幸亏有何一钳这根线牵着,要不这军械所姓啥还真难说。号称章丘铁匠头牌掌钳的何家铁匠铺掌柜何一钳,是何苇杭发展的地下党员,一直由何苇杭单线联系,他掌握着枪械部件的蘸火诀窍,尤其是撞针和弹匣弹簧,不经他蘸火就不顶用。卢毓奎把他奉若上宾,别的铁匠师傅在军械所上下班都是步行,唯有何一钳骑马来回,还有卫兵护送。卢毓奎多次提出让何一钳搬到他的营地去,跟从城里聘来的军械师一起住,何一钳每次都用同样的话挡回去:“何家待我不薄,这辈子我不另投他门了。在恁这里,我只干活不入伙,这是我做人的规矩。”
“你又琢磨啥?”宋宜飞又碰碰尚邨英,“近来,卢毓奎可是常跟国民党的人联络,他叔叔是国民党县党部的,他的一个表哥又在国民党保安军司令部当差,我看他迟早会分裂出去。当时他带队伍过来是奔着司令来的,没想到山北杨副司令来主持成立大会时,宣布你是司令,兼任第一中队队长,他为副司令兼二中队队长,当时,他的脸就挂耷下来了。”
“事情远不是这样简单啊。”尚邨英又扯下根草棒咬在嘴里。
山坡那边猛然爆发出一阵哄闹。
尚邨英笑笑,道:“苇杭准又在组织她的女兵小队洗澡了。你看,泉湾树林子这边那排站岗的战士,脖子硬挺得跟落了枕似的,一转也不敢转。这苇杭,也真够折腾的。本来济南女专这八个学生是投奔我这个老师来的。我原想让咱们八路军第三支队司令部安排到各部队去做卫生员,却让苇杭硬硬地给扣下了,连马司令亲自要也不给。还别说,这些叽叽喳喳的女学生,硬让她给训练成了正儿八经的兵,长枪短枪都打得有模有样了,可苇杭就是不让练拼刺刀,说女兵不需要肉搏战,只要腰上常挂颗不会哑火的手榴弹就行了。”
宋宜飞眼睛里掠过一道血色,叹道:“真不该让女人卷入战争。”
尚邨英没接他的话题:“前些天卢毓奎特地过来软缠硬磨地非要个卫生员,我都抹不下面子了,苇杭一句玩笑就给撅回去了:‘让我的女兵跟着你这个花花司令啊,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狼,恕小女子不敢从命呀。’”
宋宜飞哈哈大笑:“何教导员真是又香又辣,不愧马司令给封的‘军中奇女子’称号。”
尚邨英看看他,忽然笑了,笑得意识模糊又尖锐:“你这嘴里咋溜达出这样个词儿,啥又香又辣,你闻过?”
宋宜飞脸腾地红了,抹一把硬扎扎的络腮胡子,底气不足地辩白道:“我是顺口一说,你可别往别处想啊。”
尚邨英揶揄道:“你那点小心思啊。你们一个中队副队长,一个教导员。你这副队长要常向教导员汇报思想哟。”他戳戳宋宜飞的胸口,“我没往别处想,想的就是这里。你这一脸茅草大概挺入苇杭的眼。”
宋宜飞使劲捶了尚邨英一拳,顺势拉起他来:“走,咱们到那边凑凑热闹。”
女兵小队洗澡的时候,游击队营地就进入最安静最活跃的状态。
今年春天,八个济南女专的女学生被领到营地时,正在操练的游击队战士们全都张大了嘴巴。突然塞到他们眼睛里的这帮经体型训练和艺术熏陶雕琢浸染过的青春少女,个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现代女性咄咄逼人的光辉,刺激得这些被日本鬼子逼上战场上的,老实木讷的农民,心里头轰轰隆隆地滚过一阵炸雷暴雨,可没人敢正眼细看这群天外飞来的仙女,她们身上的光晕刺得人眼睛生疼。等到这些女学生换上战士服装,跟队伍东征西跑的时候,他们潜伏在心底的男人的责任感,就像雨后的蘑菇刷刷拉拉地顶起了脑袋,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了她们的父兄,随时准备挺起胸膛,替她们挡住夺命的子弹。
今天上午的操练结束后,苇杭让五六个小伙子拉成一条警戒线,就带着女兵小队到树林后边的泉湾去了。看着女兵们把盛满衣服毛巾的脸盆卡在腰间,袅娜着在形体教室里训练出来的步伐,一个一个转过茂密的树林,那些把年轻的老婆抛在家里的战士,低下头静静地坐着,叉开两腿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它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经营着自己的家。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滚烫,生命的根系也随之不安分起来,他们把头垂得更低了,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一阵阵滚烫和骚动像山里的洪水,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在心中轰轰隆隆地震天响。
夏天正是山里多风多雨的季节,冷暖气流在山谷间缓缓穿行,骤然碰撞间,满山遍野静悄悄的树木发疯般剧烈摇撼呼啸,草木饱胀的青涩味道在空气中热辣辣地爆裂开来,紧缩了呼吸的空间。
突然,二小队长猛地站起来,冲警戒的小战士喊:“狗剩子,你小子把脖子都拉长了一节。告诉我,你心里想啥了?”
狗剩子脖子一动不动:“我,我想后脑勺上长个眼睛。”
一片轰然大笑,大家拼命拍巴掌起哄。
二小队长板着脸不笑:“你小子这点出息。长了眼睛也啥也看不到,你身后边是棵歪脖子老榆树。”
笑声中,苇杭领着女兵们从树林后转了出来,个个步态轻盈,挺胸收腹,脸色滋滋润润,湿漉漉的头发不住地滴着水。阳光骤然亮了,带着雨腥味的目光雨点般密集地在她们身上跳跃,她们感到身上一阵噼噼啪啪的敲击。苇杭扭头笑道:“你们身上散发的女性芬芳,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男性目光为之仰慕。”
打头的细高个女兵小队长江小慧一挺胸脯,模仿章丘话喊道:“看股子啥劲呀,俺身上都成筛子底了,你们咋还一个劲地扣扳机哪!”
雨一下停了。一阵慌乱的转身搓脚的声音,一些男队员臊得钻进了树丛。
宋宜飞专注地望着何苇杭。他一直弄不明白,苇杭浑身上下看不出哪一点特别出众,但在这伙花朵般的女兵堆里,她却能卓然聚焦大家的目光,即便是跟似乎按照美女配方制造出来的夏侯雪站在一起,她身上仍然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气场。他心中一痛,眼前又出现了苇杭满身鲜血硝烟的样子。真是怪了。每次暗中打量苇杭,他脑子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图景,他暗暗用力呸了一口。
苇杭没察觉宋宜飞的目光,紧走几步,扯了排头的江小慧一下,悄声说:“你们听着,他们既是你们的战友,也是你们的父兄,关键时刻,他们都会豁出命保护你们。可你们要知道,这也是一群被鲜血和仇恨激发出强悍野性的男人,是一颗颗积蓄着力量,就等着拉引信的手雷。你们要像对父兄那样尊重他们,爱戴他们。但大家要给我记住,不能用在学校里跟你们那些大胡子花衬衫的男老师们斗嘴的方式——我用了斗嘴这个词儿,你们都知道该用个啥词替换。跟男老师斗嘴,也就换来一番酸倒牙的戏曲台词,几句警句一首小诗什么的,顶多在林荫小道边,呃,那么表示表示。别笑。要是你们逗这群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男人,把他们心里的魔鬼给惹出来,你们给我记着,他们能把你们生吞活剥地给吃了,连点酱油都不用蘸。”
女兵哧哧地笑出了声,排尾的小胖腆脸问道:“教导员,这个,这个逗男老师的事,你怎么这样门儿清呀,是不是也师生恋过呀?”
苇杭也微微一笑:“那当然,过来人了嘛,当年也轰轰烈烈过呢。”旋即又脸色一凛,“这里是战场,说不定啥时就会血肉横飞,大家都把小情小调的收一收,下决心打鬼子,可不只是不怕牺牲生命就够了。来,听口令,目标宿舍,跑步走。”
何苇杭看着女兵们的背影,嘀咕声“小丫头片子”,转身跑回山坡那边,喊道:“五个小队注意了,现在你们轮流去水湾里扑腾一下吧。注意放好警戒,看管好武器。”
人群轰地一阵热闹。第一小队队长站起来喊道:“一小队的,来……”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小队的队长和战士截住了:“凭啥一小队的要先洗?”“这回该俺们队先去。”山坡上吵成一锅粥。
“那好吧,咱们剪子包袱锤。”一小队长撸起袖子喊道。
“好!”其他小队的同声赞成,“谁先赢谁先下水,垫底的先放哨。”
五只粗黑的大手都放在了背后,五双瞪大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一、二、三——
“锤头。”
“剪子。”
“包袱。”
五个小队长互相看看,哈哈大笑:“没输赢,再来。”
宋宜飞递给苇杭一条毛巾:“给,包上头。”
苇杭接过来在头上胡乱搓了几搓,一扬手,又把毛巾扔给了宋宜飞。尚邨英看一眼他俩,对苇杭说:“你这女兵小队怕是要搅得队伍不好带了。”
苇杭甩了甩头发,笑道:“谢谢司令表扬,我们女兵小队会使阁下部队的战斗力嗷嗷地叫着往上蹿。哎——宜飞,毛巾上有作战地图哇,你老盯着看啥?”
“没有。”宋宜飞慌乱地抬起头,“有头发。”
尚邨英哈哈大笑。
宋宜飞摩挲着络腮胡子,张张嘴欲言又止,忽然,原地转了一圈,指点着周围说:“你们看,咱这里三面环山,山青水碧,要不是狗日的日本鬼子,真是个过田园生活的好地方,教导员,呃,苇杭姐,等赶走鬼子,咱们在这里盖几排房子,办个学校,你当校长,我再拾起老本行,干教导主任……”
“等等,等等,”苇杭摆摆手,笑模悠悠地打断他的话,“尚司令,抗战前,你是长岭学校校长,宜飞是教导主任,咋一说打败了小日本,就把你给忘了,这人可不咋样,也忒重色轻友了。宜飞呀,你该不是想,你干校长,让我当校长夫人吧。”
“呵,呵,呵。”宋宜飞没想到何苇杭一指头就戳破了窗户纸,“呵”了半天,也没说句囫囵话,脸涨成了紫茄子,冲尚邨英说声“我去查查哨”,转身就跑。
苇杭“咯咯”笑着喊道:“错了,查哨你往司令部跑啥?”宋宜飞猛地刹住脚,又顺着小路朝山坡跑去。苇杭笑得弯下了腰。
尚邨英轻咳了一声,慢声细语地叫了声苇杭:“咱们三个中,我年龄比你稍大点,听我句话,你可不该把宜飞这份心思当作儿戏看呀。他……”
“我知道。”苇杭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我能体会到他这份情感的沉重。一到打仗时,他总是不离我的左右,一只眼盯着敌人,一只眼呵护着我。可我三十出头了,他才二十冒岁。我是在男女感情上打过几个滚的人,曾经沧海难为水呀,我这心里已放不进毛头小伙子了。回头,我会好好跟他把话说透,你放心吧,伤不着他。”
尚邨英点点头:“卢沟桥事变后,你回老家协助我组织抗日武装时,你哥哥就几次跟我说过,盼你在感情上早日有个归宿。我知道,你们何家在这事上是有很多规矩的。”
“啥规矩?”苇杭平静地看着尚邨英道,“我连和尚都爱过。在这场空前的民族灾难中,我的心会追随着收则血气内敛、放则剑气纵横的男人。”
“这么说,你的心中早已有人了?”
“微斯人,吾谁与归?”苇杭抬起头,眼睛一片湿润。
突然,长岭村方向传来轰隆一声爆炸,接着是一阵阵密集的枪声。
不一会儿,宋宜飞喊着“司令”、“教导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立刚在长岭村锄掉了孙有灿,被他的卫队打成重伤,让夏侯雪救到山寨去了。咱们的游动哨听一个老乡说,他看到抬立刚的担架就从他身边经过,血流了一路,人怕是不行了。他妈的,听那老乡说,交火时,卢毓奎的表弟翟义昆就带着一支巡逻队从附近经过,却躲在树林里按兵不动,这小子是孙有灿的表小舅子,要提防他出阴招。我马上带一小队抄近路翻山过去。”
“别莽撞。”尚邨英扶住宋宜飞的肩膀说,“大敌当前,我们决不能起内讧。即便卢毓奎部真的要从抗日救国军分出去,我们也要千方百计保住长岭山联合抗战的局面。放心吧,立刚进入了独立大队的营区,就不会再受伤害。你带几个人去山寨看看。苇杭立即派人通过你哥哥,去城里请个好医生来,要是立刚能挺过来,怕是还得去你家养伤了。”
宋宜飞招呼过几个战士匆匆离去。何苇杭叫过警卫队长嘱咐了几句,让他去长岭村何家报信。尚邨英看看落到西山的太阳,忽然感叹道:“抗战以来,你哥哥可是没少帮咱们啊。当年,你因参加‘五四’运动被何老太爷赶回老家,要不是你哥哥亲自送你去云南,也许你早就成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
何苇杭淡然一笑:“这许就是造化弄人吧。要不是当时被从轰轰烈烈的学潮中赶回长岭村,就不会在六神无主中结识观音寺里的小和尚雨祺,也就不会追踪着他去了云南。要不是有参加‘五四’运动的那番经历,也不会那么快就在大理加入共产党。说起来,倒是当年我那份大小姐脾气成全了我。”
尚邨英笑道:“你当年的那段传奇经历,可是让很多年轻人津津乐道啊。我在济南女专教书时,那些女学生个个都能背诵你的诗,说起你的故事来,更是神往得不得了,连我这个老乡都沾了不少光呢。”
何苇杭瞥一眼西山暗红的夕阳余晖,刚说了句“宜飞他们该到独立大队了”,就听鹁鸽崖方向轰隆一声爆炸,接着几声枪响,两人都站起来,望着山寨的方向。
天色暗下来后,宋宜飞满脸汗水地赶回来,心有余悸地报告了郭立刚险些遭到翟义昆小队副队长林福炸弹暗杀的情况,恨恨地说:“只可惜,三个参加暗杀行动的都死了。立刚经独立大队的鞠大夫抢救后已送到何家去。鞠老头说,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晚上了。”
“这颗炸弹扔得时机很准啊。”尚邨英抱着肩膀站在白果树下,心事重重地叹道,“这长岭山是山雨欲来风满林了。”
宋宜飞骂道:“八成是翟义昆这小子干的。”
“先不要急于下结论。”何苇杭思量着说,“咱们也早就感觉到长岭山里有敌特在活动,只不过他们行踪诡秘,又不轻易出手,咱们始终抓不住任何蛛丝马迹。这次暗杀立刚的行动,是不是跟翟义昆有关很难说,但肯定跟卢毓奎无关。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还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尚邨英点点头,欲言又止,仰脸看着头顶上弯弯曲曲的曲星河,自语道:“老百姓都说,曲星河抖一抖,长岭山就动一动。今晚上,这曲星河里的星星可是抖动得厉害呀。”
何苇杭摇摇头:“你咋也信这个!”
“我倒不信那些所谓地上的文曲星、武曲星死后,都升上曲星河变成白星星、红星星的话。”尚邨英仍仰面探究着曲星河,“可这传说的背后,有社会伦理,人心向背啊。”
宋宜飞也抬头望天:“这曲星河也确实透着神秘,真像老百姓说的,绿泉河有几个拐,曲星河就有几个弯。你看,曲星河的弯曲跟绿泉河的走向大体一致。也许,这天地之间,真的有一股力量在契合对应。”
“好了,好了。”何苇杭不耐烦地嘲笑道,“再说下去,你们可就都成了夜观天象的巫师了。”
“人家都说诗人都神神道道的,女诗人更是神经兮兮,你这位当年名动省城的女诗人,也忒理智了吧。”尚邨英看看何苇杭,一挥手道,“好,咱们不说这些玄虚了。研究一下明天咋应对立刚险遭暗杀的事件,处理不好,它就会变成长岭山上的一根导火索。”
何苇杭、宋宜飞脸色都凝重起来。
午饭后,梁铁峰就一直静静地坐在山寨木屋前的旧竹椅上,一身中式衣裤整洁利落,浑身松弛,神态安闲。他身侧的石桌上,放着一杯银杏叶茶,一本《诺贝尔与炸药研制
》和一本著名化学家侯德榜的《 纯碱制造》。山风徐徐吹着,浓绿的树荫覆盖着木屋,就是在夏天,鹁鸽崖上仍然一派凉爽。
在燕京大学读书时,他是化学专业的高材生,深得著名化学家吴老教授的赏识,断言若假以时日,梁铁峰必将是未来化学界之翘楚。然而造化弄人,日军铁蹄震撼下的燕京校园风雨飘摇,一向蔫头蔫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梁铁峰却突然活跃起来,校内外奔走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一二·九”运动的前夜,吴教授把他叫到家里,劝自己的得意弟子不要受党派纷争的影响,战争总会过去,科学才能救国。梁铁峰决绝地摇摇头:“我可以不理会主义之争,可我不能不关心国家存亡。”老师杖地叹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啊,就要断送在这风雨飘摇之中。”梁铁峰向老师深鞠一躬,转身走出了书香四溢的客厅。梁铁峰至今清晰地记得,老师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海棠树,在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中,向上伸展的枝杈,铜枪铁戟般刺向深黛的天幕。他站在树下,身后老师的叹息深重而悠长。老教授南迁路上被鬼子飞机炸死,也不知尸骨葬于何方。
“一二·九”那天,梁铁峰他们的请愿队伍,被军警阻于西直门外,他受伤被捕,第二天就被吴教授保释出来,学校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劝他跟大家一块去延安。他笑道:“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要回老家组织队伍去,政府用刀枪和水龙头践踏了我的热情,父老乡亲总会欢迎我吧。”担任请愿团幕后指挥的,是一位精干的湖南同学,他拉住梁铁峰的手,自信地说,我们迟早会走到一起的。梁铁峰摇头:我不可能成为任何党派的一员。那同学不再说话,用力一握手,道声“保重”,侧身闪出门去。
梁铁峰跟几个老乡同学相约同路回山东,途经天津时,在街头发表抗日演讲被军警驱散,只身跑到吴桥县城。
梁铁峰往椅背上靠了靠,感到山风有点凉。要是雪儿在山上,准会送件衣服过来。他没动,也没喊卫兵,就那样靠坐着,把手枪挪到腹部,微微眯上了眼睛。他与雪儿在吴桥县那段惊险的传奇经历,是他一生命运的一个重要节点。
那天他走进吴桥县城时,已临近黄昏。县城门里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大家跺脚拍巴掌,拼命地欢呼呐喊,如痴如醉。他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杂技班子在摆摊演出。
场子里放了几张条桌,桌子上放着凳子,凳子上扣一个白瓷碗,每张桌子都相距几丈远。场子里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手里提着装有几只麻雀的铁丝笼子。一位高挑身材的白衣姑娘双手抱拳,团团揖了一圈,双腿稍微一弯,噌的一声拔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右脚轻盈地踩在瓷碗上,身体随着桌凳一晃,在人群一片惊呼声中,双臂和左腿舒展开来,右脚一用力,身子又凌空飞跃,双腿交叉换步,脚尖一点另一条凳子上的瓷碗,又燕子般掠向下一条凳子。在落向最后一条凳子时,她脚下似乎一滑,人群一声“哎哟”,只见她一收腹,后仰的身体又绷了回来,一只脚点住摇摇欲坠的凳子,一只脚把滑出半边的碗又拨了回来,略一喘息,向小姑娘一点头,耸身飞向空中。小姑娘麻利地打开笼子,麻雀扑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白衣姑娘双手齐扬,刷刷刷,几支镖脱手飞出,空中乱飞的麻雀同时中镖落地。
人们张大嘴巴呆立着,等回过神来,刚要叫好,几个衣着光鲜、歪头斜眼的痞子凑到姑娘面前:“嗬,这小妮子好功夫呀,要是娶这样一个老婆,可就没人欺负了。”
“嗨,功夫算啥,你看这小腰,这奶子,多惹火呀。”
姑娘脸色一凛,眉毛倏地挑了起来,几个痞子呼啦啦地退向人群:“哎呀,要打人啦。”
“他娘的,还想不想在这街面上混了。”
一直站在一边的干瘦老头冲前一步,把姑娘挡在了身后。梁铁峰胸中一股怒火直蹿脑门,大声喝道:“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你们还在这里起哄耍无赖,还有没有心肝!”他举起双臂冲人群喊道:“乡亲们,战火已经烧到我们的家门口,再这样麻木地苟且偷生,就要沦为亡国奴了!”
几个丢了面子的痞子,突然找到了再抖威风的机会,叫骂着扑向梁铁峰,将他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他妈的,从哪个大姑娘裤裆里钻出你这个大头鸟。”
“杀鬼子?日本人离这里还远呢,爷们儿先拿你这个小白脸练练腿脚。”
白衣姑娘推开师傅冲过来,噼噼啪啪,三两下就把几个痞子摔到地上,刚伸手拉起梁铁峰,几个民团团丁就用枪点住了他:“八成是从城里跑出来的共党分子,拿下,哥儿几个今天要领赏钱了。”
干瘦老头把姑娘拽了回去。姑娘小声说:“师傅,他要是被押回杀人如宰鸡砍猫一样随便的民团团部,可就凶多吉少了,我必须出手。”说着手指间已扣上几支飞镖。干瘦老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等等。”解下腰间的包袱,系在姑娘腰上,手牵了小姑娘,向几个徒弟递了个眼色,悄悄挤出人群。
白衣姑娘断喝一声“看镖”,手腕猛地一抖,人随即跟进,在两支镖击倒抓着梁铁峰的两名团丁的同时,扯住他的胳膊,三两步蹿出城门。等几个扛枪混饭、吃鼻涕屙脓的团丁从惊愕中醒来,手忙脚乱地顺过长枪,拉开枪栓,两人早从路壕里跑进了城外薄暮中的村庄。叮叮当当的乱枪,只在他们身后扬起了一串串烟尘。
一阵惶急的脚步声,梁铁峰猛地睁开眼,抬起上身。卫兵拎着一件灰色坎肩跑过来,一脸不安地给他披在身上,磕磕巴巴地说:“二当家的交代过,我,我忘了。”
梁铁峰恼怒地扭过头瞪他一眼:“啥二当家的!记住,副大队长。”
卫兵更惊惧了,手足无措地绕到他前面,垂手站好,汗水流到眼里也不敢擦,用力挤巴挤巴,眼睛更睁不开了。梁铁峰扑哧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下去吧。”
望着卫兵跑下台阶,他自语道:“这雪儿,咋搞的,把我的卫兵调去当小队长,给我选了这么个新上山的毛头小子。二当家的,真逗!敢情是入伙当土匪来了。”
梁铁峰用力晃晃肩膀,活动一下腰肢,椅子一阵嘎吱乱响。
从吴桥县城逃出来那晚上,两人跑到深夜,才闯进一个小镇,找到一家客栈。直到现在,梁铁峰也不知道那小镇是在吴桥什么方位,叫啥名字,只知道那客栈叫平安客栈,掌柜的是一个爱唠叨的胖老头。他先让伙计端上两碗羊杂烩油饼,坐在一边看着两人吃。烩饼那个香啊,以后再也没吃到那么好吃的烩饼。
吃完饭,老头亲自领他俩踏着嘎吱直响的木楼梯,进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梁铁峰看看那张双人床,刚要说话,老头就唠叨上了:“就剩这一间房子了,条件差,你们小两口就将就一下吧。哎,我说你们呀,兵荒马乱的,出来跑啥。”他瞅一眼梁铁峰脸上的伤痕,说:“小伙子,你该不是拐带了人家良家妇女跑出来的吧?”
夏侯雪横了他一眼:“你这里是旅店还是警察局啊,收你的银子就是了,查啥户口啊!”
“好好好,算我多嘴,不问了不问了。这位小哥,你好福气,新娘子长得跟仙家似的,我开了十多年的客栈,南来北往的美人见多了,你媳妇可是头一份。可就是脾气忒大了,说话真呛。你怕是要吃点气喽。”胖老头堆起一脸笑,“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歇着吧。我可告诉你们,这镇子不太平,常有匪徒来打劫。我看楼下住的,就有几个,看着不地道,你们睡觉警觉着点啊。我可把话说到头里了,我这平安客栈是只管住宿吃饭,不管客官平安。”说着作着揖倒退出门去,咣当关上了门。
梁铁峰看看屋里,一张大床撑满了房间,窗下挤挤巴巴地摆了一张小条桌,两个破方杌子,一个只有三条腿。他看看夏侯雪,心里似乎被啥东西猛然撞了一下,丹田中搅起一团气流。胖掌柜说得真对,这位长腿翘臀蜂腰耸胸的年轻姑娘,性感得叫人坐立不安,火烧火燎的。见夏侯雪也在看他,嘴角抹着一丝嘲笑,梁铁峰一下窘迫起来:“看来,咱们只能在这一间房里过夜了。已经是后半夜了,咱们就坐着说说话等明天吧。你靠在床上歇歇,我坐杌子。”
夏侯雪把装着袁大头、铜制钱和法币的包袱往床上一扔,甩掉鞋子,靠在床头上:“这话该我说,你倒是担的哪门子心?”
梁铁峰见她绷住了脸,忙解嘲地笑一笑:“我是怕,刚才,都有点想入非非了。”
夏侯雪展颜一笑:“想入非非?你就是想入跑跑也白搭。除非我也跟你想的一样,你要说啥?说吧。”
梁铁峰说:“刚才光顾逃跑了,还没感谢救命之恩呢。”站起来深鞠一躬。坐下转动了几下脖子,放松一下紧巴巴的身体,他把自己从北平出走的经历和回老家的打算简要告诉了夏侯雪。夏侯雪沉默了一会儿,盯一眼梁铁峰道:“你知道我为啥要出手救你吗?”她的眼里忽然涌出泪花:“你提起日本鬼子时咬牙切齿的仇恨,一下子感动了我。流落关内这么多年了,随着杂技班子在这一带到处转,很少听到有人说起东北,也没见到像你这样一提起抗日就声泪俱下的。我打小在长白山上一个土匪山寨里长大。东北沦陷后,日本关东军派人去山寨劝降,被爹剁下了他们的脑袋。当天,鬼子就血洗了山寨,几百号人全战死,爹是受伤后,叫日本鬼子的狼狗活活撕碎的。在鬼子包围山寨时,爹的贴身保镖带着我攀着绳索从悬崖上逃了出来。安顿好我后,他又浑身绑满炸药,从山寨门冲到鬼子群里,拉响了雷管。”
梁铁峰太阳穴上的青筋胀得像蠕动的蚯蚓:“将来,你爹会被写入抗日英雄列传。”
夏侯雪仰着头,泪水在象牙般光洁的脸上静静流淌,暗淡的灯光下,这张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脸轮廓分明,阴影溪水般顺着脖颈流泻到起伏的前胸。梁铁峰的嗓子一阵阵发干。
两个人看着屋顶,空气中霉豆子般的气息咝咝流动。
街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夏侯雪翻身下床,蹬上靴子,向梁铁峰招招手:“离开窗户。”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长舒一口气。夏侯雪一笑:“都是叫那胖老头给吓的。快天明了,来床上睡一会儿吧。咱俩一人一床被子。”见梁铁峰踌躇着,她一把扯过他来,推在床头上,拽开被子兜头给他盖上:“我爹的师爷常对他讲什么成大事不顾细谨,我不太明白,可知道不能像你这样扭扭捏捏。快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抖开被子,在梁铁峰身边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梁铁峰嗅着她身上蒸馒头发酵似的气息,心里像敲鼓似的。夏侯雪呢喃一声,嘴角溢出一丝口水,他伸出食指想给她抹去,刚触到她的脸又缩了回来,身体往一边挪了挪,胳膊腿像木头似的,一动就咯咯直响。
夏侯雪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翻身,见梁铁峰大睁着眼,立正似的一动不动地躺着,“噗嗤”一笑,接着眼睛一湿:“铁峰哥,你是个真男子汉。”
梁铁峰翻身下床,脚下一别,险些跌倒,冲她一笑:“我心里可是坏了一宿了。”
夏侯雪也笑:“没坏心眼的是傻子。有坏心眼不使才是真好人。”
二人到楼下吃饭,胖老头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坐在一边又唠叨上了:“这位小哥一宿没睡好,眼圈子都发乌了。年轻人哪,可得悠着点。”他咯咯一乐,“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没几个能拽住笼头的。我是过来人了,像你这把年龄也贪过来着。现在想贪也贪不动了,只能贪杯酒了。”
梁铁峰低着头,把炝锅面扒得呼啦呼啦山响。
夏侯雪脸一红,剜了胖掌柜一眼,他拍拍肥嘟嘟的后颈,起身离去:“你们慢吃,慢吃。”
太阳移向鹁鸽崖的西边,风夹带着凉湿的气息在树枝间穿来穿去,树上的知了似乎喊累了,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梁铁峰捡起块石子往树上一扔,几只知了尖叫着蹿向空中,一股尿液喷射到他的脖子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雪儿真不愧是打小在江湖上历练出来的,遇事不慌不忙,该出手时决不犹豫,要不是遇上她,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返回长岭村。
一路上,梁铁峰和夏侯雪不断碰上骚扰的盗匪和散兵游勇,都让雪儿轻轻松松地给收拾了,还缴了几只手枪和不少碎银子。等他们辗转回到长岭村时,长岭山一带已经是盗匪蜂起,当地政府已无力整饬地方治安,到处人心惶惶。他们先去了一直资助梁铁峰上学的大爷家。
长岭村有何、尚、梁、杨四家大户,他大爷就是一家。大爷靠躺在太师椅上,听侄子讲他近来在大学的经历,眉头越拧越紧,等听到梁铁峰回家拉队伍的打算后,忽地挺直腰,把铜烟袋咣当往桌子上一拍,劈头盖脸地就训上了:“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这事也是你一个毛孩子能管的!啥时候平内乱,啥时候打日本,委员长在南京瞭着高呢。要是让那帮穷种得了天下,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前些年,他们得势的时候,差点没把我折腾死。我供你念书,是指望你光宗耀祖来着,不是让你来家当土匪。看你出息的,嗬,两个膀子夹着个头荣归故里了,还带回个……”大爷白了一眼夏侯雪,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梁铁峰看看雪儿,心里给大爷补上了下半句:“妖里妖气的江湖女子。”
大爷鼓起腮帮子,狠狠嘘出一口气,忽然一阵哈哈大笑:“老梁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到底是要出个给家庙增光的大人物了,要出个土匪头子了。”他头仰在椅枕上,闭上眼睛,使劲往外一摆手。
梁铁峰很快就拉起了一支抗日预备队。在鹁鸽崖安营扎寨,聘了一个流落到县城的东北军常连长当参谋长,严格按正规军的方式组织训练。方圆十几里地都盛传长岭村梁家在北平读书的大学生,回家当起了土匪,还带来一个漂亮的压寨夫人。梁铁峰一脸坏笑地瞅瞅夏侯雪,悄声说:“雪儿,你听听,乡亲们这是替我给你送柬呢,倒省下我老娘给张罗了。没啥说的,你这压寨夫人是当定了。”
夏侯雪“噗嗤”一笑,嘲弄道:“那,你就准备好,天天晚上在床上打立正吧。”
半年后,队伍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别说武器装备,连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夏侯雪拍一下愁眉苦脸的梁铁峰:“多大的事呀,犯啥愁,交给我吧。弄点钱粮我可多的是办法。”
梁铁峰直摇头:“打家劫舍的事万万不能干,那不真成了土匪了。对了,”他一拍后脑勺,“咱们就先打打土匪的主意。”
梁铁峰令常参谋长带队,一连扫荡了几股为害乡里的土匪,解救出他们刚刚掳去的几个大户人家的人质,饱受匪患之苦的十里八乡一下安定下来。梁铁峰的大爷一改人前绝口不提侄子的做派,逢人就说这年头,家里出个撸枪杆子的,倒也不是坏事。
梁铁峰乘机向附近十来个村庄的大户人家轮流下征收帖子,有拒不缴纳的,夏侯雪就在他家门上插上一支镖,第二天货就到了。梁铁峰叹道:“到底还是沾上了匪气。”
常参谋长安慰他说:“打仗的年头,啥队伍都得强征粮饷,太讲究了就活不下去了。”
他们第一次给何家下帖子,正赶上何如山外出。到下午回家后,何如山马上安排长工照单装好货物送往鹁鸽崖。梁铁峰见太阳离山只有一竿子高了,何家还没送来所征物资,拍拍后颈对夏侯雪说:“这事叫我办莽撞了。以何如山的威信,我该先会会他再发帖。现在僵住了,发帖征收的规矩不能破,何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顾及。”
夏侯雪想了想,一拍巴掌,叫人再给何家送去一张帖子。太阳快落山时,何家的货物车推担挑地送到山寨。押送的管家说明了晚到的原因,并送上何如山的一张短笺:“但有所需,尽管吩咐,何家愿为抗日尽绵薄之力。”梁铁峰拍打着信笺对夏侯雪道:“这回是错上加错了,我估计,第二道帖子的货物也该启程了。在咱们这一带的大户里,何如山是最具有民族意识的。”立即下令,派人下山截住第二批货物,护送回何家,并让管家带回一车山货,以示敬意。何如山接到送还的东西后,感叹道:“梁铁峰,真乃儒匪也。”从此,“儒匪”的名号便传播开来。
日本兵犯山东后,梁铁峰的队伍改名为长岭山抗日独立大队,与尚邨英的游击队和他燕京大学同学卢毓奎的队伍,在长岭山南麓各据一方,像山林里的三匹狼,谨慎地转动着眼珠子,一边观察着山下敌人的动静,一边顾盼着同伴的举止,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第一次交锋来得很突然。
一大早,梁铁峰和夏侯雪带了两个卫兵,回家去看望他母亲,刚走到离长岭村二三里地的罗家庄,就听到几声鬼子三八大盖的枪声,接着长岭村炸营般响起一片惊慌的“鬼子来了”的喊声,大家羊群似的拼命往山上跑,罗家庄的人也闻声出逃,山坡上到处都是人,不时有人在枪声中喊叫着扑倒。
夏侯雪听了会儿枪声,看着梁铁峰说:“鬼子顶多五六个人。”
梁铁峰一咬牙:“这样一个鬼子赶一群人的耻辱,不能再发生了。咱们杀给老百姓看看。”
在去长岭村的路上,四个人跟尚邨英派出侦察情况的郭立刚三人相遇。郭立刚听了梁铁峰的想法,拍拍腰间的双枪,说:“尚队长也正打算干他们一下。从枪声判断,小鬼子人不多,现在咱们七个人九支枪,加上夏侯的飞镖,火力够了。万一鬼子人多,尚队长正带着一个小队在山上疏散老百姓,可以做咱们的接应。”
七人摸到村北边绿泉河堤上的树丛里,见四个鬼子兵正在河边烤一只野兔,四支大枪扔在了一边,一个佩短枪的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拿帽子扇着烟风。
梁铁峰小声道:“八成是山下公路南边鸣羊山碉堡里的鬼子,在里面憋腻了,出来兜兜风。王八蛋,以为是到中国旅游来了。”
夏侯雪伸手按下梁铁峰和郭立刚的枪:“宰这几个狗日的,用不着多费子弹,立刚枪法准,你只对付那个当官的,其余的我来收拾。今天我让他们死个明白。”忽地蹿出树丛,大喝一声:“小日本,你姑奶奶来了!”
五个鬼子猛抬头,见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空手站在树丛边,互相瞧一眼,一阵哈哈大笑,兴奋地喊着“花姑娘”扑了过去。夏侯雪一扬手:“你花姑奶奶送你狗日的回老家!”三个鬼子咽喉中镖,向前跑了两步,嘴里呃呃着“花、花……”扑倒在夏侯雪脚下。佩短枪的鬼子刚要伸手掏枪,被郭立刚一枪击中脑门。另一个被飞镖刺中脖子的鬼子兵,踉跄了一下,反身去拿枪。四个小伙子举枪要打,被夏侯雪急声喝止。只见那鬼子刚抓住枪,就伸了伸脖子,一头栽倒在河水里。
夏侯雪收起镖:“都用药水浸过,专门伺候鬼子。我爹传给我的秘方,镖镖见血封喉。小鬼子就别想在我手下留一个活口。”
梁铁峰掏出小本本,写下“长岭山抗日武装”几个字,撕下来塞进鬼子兵的口袋。
早饭后不久,平时根本就没把长岭山上的几支“毛贼”放在眼里的日军中队长池田敏夫少佐,带着两个小队的日军,一中队皇协军,还有孙有灿的警备大队,气势汹汹地从相公庄据点出来,直扑长岭山。在山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三支队伍的踪影,反而又有几个天皇陛下的士兵死伤在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偷袭中。池田又气又恼,脸涨成了猪肝,用指挥刀指指孙有灿:“你,地形熟悉。进去,咬住他们。”他做了个双手一掐的姿势:“然后,我的。”
孙有灿一股凉气从裤裆里倏地顶向后脑,一并腿,“哈依”一声,鞠了一躬,腆起脸说:“太君,”他指指下边的长岭村,“五个太君都死在那里,尚的、梁的家都在那里。不如,”他伸开手指抓了一下,“让他们自己冒出来。”
池田盯着他看了半天,嘴角撇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你,军人的不是!忠诚大大的。”嘶吼着向长岭村猛地一挥刀,一片浑浊的黄流夹杂着污泥,山洪般泻向长岭村。
荆木桥北头的二十来户人家顿时陷入火海,刚刚在鬼子的扫荡中,从山里四散回家的老百姓被堵了个正着,惨叫着扑倒在暴戾的枪口和刺刀下。
尚邨英和梁铁峰率队扑下山,分别从东西两侧插到了绿泉河的北岸,爬上房屋,长枪短枪土枪手榴弹,一阵居高临下的猛轰,将敌人阻击在河北岸。
池田立即组织起强大的火力,雷雨冰雹般扫向对岸,将游击队和独立大队的枪声淹没在一片火光烟雾中,屋顶上蹿起了一条条火龙,战士们接连不断地从屋上翻滚下来,跌进绿泉河,溅起一簇簇血花。幸亏卢毓奎的队伍及时赶到,从北边发起猛攻,延缓了敌人的攻势。尚邨英跟梁铁峰隔着南北大街呼喊着,将队伍集中在正冲着荆木桥的街口两侧。
常参谋长大声吼叫:“炸塌街口两侧的房屋!”
一阵手榴弹爆炸声,两边的房子轰隆倒塌,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街口,战士们刚趁着烟雾冲过去,就被鬼子的机枪封锁在倒塌的房屋后边,卢毓奎的部队也被压制在山坡上。
鬼子、皇协军、警备队混杂着冲过了荆木桥。
大街上忽然涌出一群手持土枪火铳的老头,梗着白花花的脑袋,一声不吭地走向街口倒塌的房屋掩体。老人们目光沉凝,步履滞缓,却一步步铿锵如擂鼓般震撼着路面。尚邨英、梁铁峰扑过去阻止,领头的杨三老汉一摆手:“别拦,胳膊腿灵便的都跑了,现在村里就剩下俺们这些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哥们儿了,看着你们年轻人替乡亲们挡枪子儿,还不如俺们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
战士们哇的一声呐喊,抢在老人们前面杀了出去。
村庄后边和两侧骤然响起了强有力的枪声,冲到街口的日伪军像狂风中的谷子一样扑倒了一片。山北的八路军第三支队分三面向长岭村包抄过来。
郭立刚铁铸般地站在他家院子里,肩膀上撕开的皮肉淌着血水,粗硬的短发被汗水和血水粘结成一绺绺的,硬扎扎地竖在头上。他家里六口人全都死在刺刀下,怀孕六个月的老婆赤身裸体躺在屋门外,被鬼子开膛破肚,胎儿挑死在一边。
桥北头老老少少百余口人都倒在了血泊中。
第三支队杨副司令员把尚、梁、卢三人叫到一起,沉声问:“你们要不要暂时拉到山北休整一下?”
三双眼睛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抖。
尚邨英说:“我爷爷是打铁的,用章丘铁匠的话说,不把刀烧个红透,钢就加不到刃上。”
杨副司令点点头:“好样的。我提议你们兵合一处,成立章丘抗日救国军,像章丘人打铁一样,锻造一把抗日的利剑。咱们山南山北呼应起来,把长岭山变成小鬼子的坟墓。”
四双手紧紧地叠握在一起。
梁铁峰双手一撑椅背,挺直上身,专注地听着长岭村方向时紧时疏的枪声。最后两阵驳壳枪连击后,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忽地站起来,急喊一声“参谋长”。
四十多岁的原东北军连长以标准的军人姿势跑过来,啪地一个敬礼:“队长。”
“雪……夏侯去长岭村了?”
“报告,副大队长带着几个特别小队的战士去尚司令营地了,说是去教何教导员的女兵小队练武功,走了有两个小时了。”
“不对,刚才是夏侯的驳壳枪在响。”梁铁峰手指点着石桌说,“击枪快速干脆,节奏明快均匀,两次速射之间几乎没有间歇。在长岭山,除了她,没有人能把枪使得这样出神入化。你赶快带上一小队,顺长岭村的方向去接应一下。”
参谋长率队下崖后,梁铁峰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走到山寨门口,焦急地倾听着长岭村方向的动静。
山峦起伏,层层叠叠地铺展到天边。一群麻雀在崖边一棵枝干瘢痕累累的黑松树上盘旋了一周,落下又飞起,飞起又落下。这深山老林要是突然静下来,还真挺人的。好像这无边的寂静里,处处隐藏着杀机和诡谲。
这雪儿太喜欢冒险了。去年春节前,她忽然想去相公庄看看鬼子据点是个啥样,就选了相公庄大集的日子,也不说一声,从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特别小队带了两个战士,化装成赶集的,大摇大摆地进了戒备森严的相公庄。
进圩子墙门时,她瞥了一眼墙上张贴的悬赏捉拿郭立刚的告示和画像,心里极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咋整的,把本姑奶奶给忘了。”在集上兜了一圈,买了一大把山楂串,大咬大嚼地往外走。在庄东门附近,忽然相中了一个鬼子上尉骑的那匹浑身雪白的东洋马。她小声对两个战士说:“你们先出城,我要让池田那老小子跳一跳。咱们在长岭村西头的文昌阁会合。”说着还没忘了把山楂串交给一个战士,笑着嘱咐:“别都吃了,给我留两串。”
等两个战士出了庄,那个上尉也恰好骑马走了过来,夏侯雪笑眯眯地向鬼子上尉一举左手,操着东北腔日语问了声好:“拱你骑马。”上尉一怔,嘴角刚刚向上一挑,笑容还没完成,咽喉就插进了一支飞镖,翻身摔下马来。夏侯雪一把抓住缰绳,扯转马头飞身上马,闪电般冲出门去,顺手往后一甩,两个站岗的鬼子兵拧眉瞪眼,靠在圩子墙上不动了。
相公庄内一阵喧嚣,鬼子的摩托兵和骑兵呼啸着追了出来。子弹蝗虫般飞向前面一人一骑扬起的烟尘。夏侯雪拨马奔向通往山上的小道,鬼子的摩托和骑兵只好一线摆开,火力施展不出,被她的双枪打得车仰马翻。白马一团雪似的卷向一道山梁,夏侯雪扭身扣住扳机,狠狠地泼出一梭子子弹,脚一蹬准备跃下马,施展轻功钻入山林,白马尖厉地嘶叫一声中弹扑倒,她就地一滚,刚要跃起,右腿一麻,跌倒在地上。鬼子兵嚎叫着包抄过来。夏侯雪双枪齐发,把鬼子阻击在山梁下,打量了眼地势,翻身滚下一侧的斜坡,咬住牙一纵身,抓住断崖边的树枝,飞身荡向沟底茂密的黑松林,借着松枝的弹力落在树下,掩身在参差的岩石后,迅速包扎好伤口,不断滚动着变换位置,左手的驳壳枪“叭叭”连发打向涌进断谷口的鬼子,右手的驳壳枪清脆地点击着断崖上露出的脑袋,不时放下枪,用飞镖撂倒冲到近前的敌人。她知道在狭窄的断谷里,鬼子一时展不开兵力,自己也陷入了绝境,飞镖已用尽,子弹只剩最后一夹了。她从皮靴里拔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吹了吹锋利的刀刃,这柄家传的短刀,今天要饮主人的血了。她想起爹常说的话:“争强斗狠是一条英雄末路。”脸上浮上一丝微笑,旋即又被一层冷霜咯咯吱吱地冻上了。
鬼子又嗷嗷喊叫着扑了过来,她理一理头发,举起了驳壳枪。
夏侯雪旋风般刮进山寨门。梁铁峰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夏侯雪笑笑:“看你急的,我没事,郭立刚负伤了。”冲小卫兵挥挥手:“快,去我屋里拿件上衣。”卫兵喘着粗气拎来一件白绸褂子,夏侯雪脱下粗布上衣,甩给小卫兵,三两下穿上白绸褂子,顺手拍了卫兵后脑勺一掌:“小毛孩子,脸红啥!”卫兵一吐舌头低头躲到一边。她对梁铁峰说:“你在这里等等他们,这次,立刚哥伤得不轻,我去喊鞠老头准备一下,得先给他抠出弹头。”
“立刚哥?”雪儿叫得多近乎啊,那一路上,她可是喊着“铁峰哥”过来的,咋又喊上立刚哥了。梁铁峰摇摇头,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真小气!”这两个人呀,一个是尚邨英的尖刀,一个是独立大队的顶梁柱,俩人较上劲了。上次郭立刚在断谷救了雪儿,这回雪儿又救了他,两下算是扯平了。
“来,兄弟,抽支烟。”翟义昆小队的副队长林福丢给山寨门前的执勤班长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你们梁队长选了块好地方,除了通往山北的那条小路,就只有这一条通道,大门一把,连只兔子也进不去。”
班长看着他的一身绸缎,羡慕道:“林副队长真阔气。”——在长岭山北的三支队伍里,就数这支据寨而守的土匪称呼最规矩,正职副职分得清清楚楚,不像另外两支队伍,正副不分,同志兄弟乱叫——他瞅一瞅林福手上的烟盒问:“这是啥烟呀?盒子上净是洋字码儿。”
林福得意地一笑:“尝尝吧,德国烟,卢司令最爱抽的牌子。”
“鬼子烟!呸,我不抽。”班长像被火烧了一下,把烟扔在地上,“梁大队长说了,德国跟日本是一伙的,都是鬼子。”
林福弯腰捡起来:“鬼子坏,鬼子的东西可都好着哪。”
“鬼子还有啥好东西。”班长口气硬邦邦的,“何小栓,你带林队副去大队部。”
拐过山寨门前的宽道,林福对何小栓说:“卢司令听说郭队长在山寨治伤,让我送来一盒枪伤药,你带我直接送到他治伤的地方吧。”
何小栓一声不吭地领他到了大队部后边的一间小木屋,向林福敬了个礼,转身回去了。林福小声对带来的两个人说:“你们退后几步警戒。”一猫腰,悄悄靠到山墙的窗户边,往里瞟了一眼,见鞠老头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捏着一颗弹头,向白瓷碗里一丢:“第四颗。真是个铁人。好啦,上完药就行了。”鞠老头身后站着常参谋长和一身雪白的夏侯雪,林福吸一口气,刚一抬手,夏侯雪余光一瞥,喊一声:“谁!”
林福硬着头皮答应着,拐过墙角走进屋里。夏侯雪松开按枪的手:“噢,林队副咋来了?”
林福点点头:“夏侯队长,卢司令让我给郭队长送来一盒枪伤药。”掏出一个墨绿色扁圆铁盒,拇指在一侧的红色圆点上一按,递给夏侯雪,转身就走。
常参谋长大喊一声:“炸弹。”
夏侯雪缩回的手弹簧般往外一甩,圆铁盒碰上兔子般飞蹿的林福,弹落在地上溜溜直转。常参谋长一把推开鞠老头,几乎是和夏侯雪一起,护住了床上的郭立刚。
一声强烈的爆炸,木屋被掀起了半边顶子,院子里的地上炸出一个大坑,坑边躺着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林福冲出大门后,迎面撞上急匆匆赶来的宋宜飞和几个游击队战士,转身想拐向路边的山坡,被追过来的特别小队战士一枪击毙。
飞奔而来的夏侯雪一把拎起林福,见那一枪正中太阳穴,人早已断了气,恼怒地一跺脚:“嗨,该留活口!”拉了宋宜飞又冲回山寨。
等宋宜飞他们抬走郭立刚后,山寨已罩在暮色里。一团团湿冷的雾气从山崖下涌了上来。梁铁峰、夏侯雪和常参谋长聚在大队部木屋前的石桌旁。梁铁峰突然一拍大腿,让小卫兵喊过那个值勤的班长,从笔记本上撕下页纸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交给他吩咐道:“你带几个人,抬上林福的尸体,送到卢副司令营地,把你见到的情况如实告诉他。”
常参谋长担忧地说:“这次不知他们两家会不会闹起来?”
梁铁峰呼出一口气道:“闹,也不会闹大。分手倒是迟早的了。这颗炸弹不仅仅是扔向郭立刚,也是扔在咱们三支部队之间的,想借此挑起咱们三家的猜忌和仇隙,把长岭山搅乱。”
“这种定时炸弹,日本作战部队也不配备。”常参谋长插了句,“只有他们的特务机关才使用。”
梁铁峰“噢”了一声,脑子里风一样掠过一连串蹊跷事。去年他和夏侯雪在夜间经过游击队营地时遭到黑枪袭击,好在他和雪儿都不是好多想的人,在第二天尚邨英亲自登门询问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今年春天,三支部队联合行动,在西河庄一带劫击伪军押送被服的车队,结果却中了日伪军的埋伏。当时,他和尚邨英、卢毓奎都发狠要查出给鬼子通风报信的人,但由于没有任何线索,也就不了了之了。打那以后,大家都警觉起来,山上安静了好长时间了。现在,又冒出来一颗日本炸弹。看来,那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窥测,随时伺机下手啊。他脱口叫了声“雪儿”,问道:
“你还记得我那位来劝降的老同学吗?”
夏侯雪一怔,答道:“咋不记得。那是在日本鬼子占领济南一年后,那位戴眼镜的方鸿铭就来了。现在看来,日本特务一开始就盯上了长岭山。那天,见你那个热情劲,我还忙不迭地倒上一壶酒,做了几个拿手菜呢。”
梁铁峰“噗嗤”一笑:“你那叫拿手菜呀?好肥的一只大斑鸠,愣让你给炒煳了。”
“那也是一份心意呗。”夏侯雪见常参谋长在一边偷着乐,脸腾地红了,“要早知道他后来放了那么多狗屁,煳的也不让他吃。”
梁铁峰赶紧摆手妥协:“对对对,煳的也不让他吃。”
方鸿铭也是吴老教授的弟子,两人谈起老先生死于非命,都唏嘘不已。正聊得热络,方鸿铭突然话题一转,说:“铁峰兄,你这样的化学天才,就这样扔在山沟里,岂不暴殄天物。这样吧,看在老同学的分上,我举荐你去一个地方。我敢说,那里的科学实验条件,绝对是当今世界一流的。那化学实验室,咱们当年燕京大学的根本没法比,我保证你一头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梁铁峰停下筷子,等着他说下去。夏侯雪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穿梭,神情有些紧张。
方鸿铭不紧不慢地揭开了谜底:“北平的香山实验室,听说过吧?”梁铁峰眉头一蹙:“听说,那里的后台老板是日本人。”方鸿铭一笑:“管他谁当后台老板,咱们只要能搞科学研究不就行了。打日本人不差你一个,搞化学研究你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打仗,那是军人的事,咱们知识分子瞎掺和啥,战争一结束,军人就不吃香了,可啥时候也离不开科学家啊。”梁铁峰拿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问:“这么说,你就在香山实验室了?”他冲夏侯雪一点下颌:“陪我老同学喝一杯。”夏侯雪冷着脸,端起杯子往方鸿铭脸前一划拉,一口喝干。方鸿铭也端起酒杯,谨慎地轻轻抿了一口:“不瞒你说,我就负责那里的化学实验室。你去了后,我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依你的天分,埋头搞上几年,必然会像吴老先生所预言的那样,成为化学界的翘楚。”梁铁峰看着他不说话。方鸿铭抚着额头想了想,又说:“你要实在不愿去北平,济南也行。济南的芙蓉书院条件也不错,你该知道吧?”
梁铁峰霍地站起来,指着方鸿铭喝道:“你,竟然会沦为日本特务!”梁铁峰太知道芙蓉书院了,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日本特务组织,专门负责拉拢策反中国知识分子,掌门人就是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方鸿铭惊惶地站起来:“啥日本特务,干吗说得那么难听,香山实验室也好,芙蓉书院也罢,无非就是为战乱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一个读书研究的场所。好多当年跟你一样闹学潮的同学,现在都在香山实验室,北师大的辛树生就在芙蓉书院……”他突然截住话头,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盛怒之下的梁铁峰一指门口:“你走!看着吴老先生的面子,我今天饶你一死。”
夏侯雪用力拍拍梁铁峰:“嗨,嗨,别想了,反正你那老同学在山沟里喂了狼了。”她笑着对常参谋长说:“那天,方鸿铭刚一出门,就被我拎到悬崖边,抵住他眉心开了一枪,扔到了崖下。拒绝劝降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劝降的脑袋割下来。你不知道,咱们的梁大队长一翻弄他那些化学书,就直叨咕,可惜没法做实验。我杀了那小子,就没人敢再来忽悠他了。要不,我那时真担心说不定哪一天,他一展翅子就飞到城里去了。”
常参谋长哈哈大笑:“你可真行。敢情那一枪,是公的私的都有哇。”
大家笑过后,常参谋长仍有些担心地向梁铁峰建议:“你是不是该去见见尚司令和卢副司令?能否处理好这次暗杀事件,对长岭山来说,可是至关重要啊。”
梁铁峰点点头:“尚邨英、卢毓奎都是有大器具的人,跟我不一样。我打完鬼子肯定会再进实验室,他们可是眼睛盯着天下的。处理这次暗杀事件,不用我去说道,他们不会纠缠不休。你们注意没有,这两个人挺有意思。尚邨英人称小诸葛,一肚子奇招怪招小道道,可目光总是盯在大局上;我的老同学卢毓奎,总是胸怀大略,不屑于琢磨小事,可遇事一搭眼,往往又盯在了小地方。我倒是担心这位老同学,是个历来就不会甘居人后的角,他的部下成分又太复杂。”
“林福是卢毓奎部小队长翟义昆的副职,翟义昆是让郭立刚除掉的孙有灿的表小舅子,也是卢毓奎的表弟。”
夏侯雪接过话头说:“听说郭立刚他爹曾领着穷人斗争过卢、翟两家,还游过翟义昆他爹的街。卢翟二人的爹也让民团把郭立刚他爹吊到过梁上,还打折了他一条腿。”
“叫我看,过去他们两边都红了眼地往死里斗,有些手段不免流于下作。”梁铁峰摇摇头叹道,“他们的仇怨结得太深了,其中的是非咱们也评说不清。”
山寨西边突然又传来一阵枪声。参谋长站起来听了一会儿说:“枪声很远,大概在尚卢部队的交接地带。”
翟义昆低头站着声泪俱下:“不管咋说,他也是我表姐夫,要杀要剐,也轮不到他郭立刚下手哇。”
身材魁梧的卢毓奎狠狠地一拍桌子,霹雳般喝道:“孙有灿早该死上一千次了。长岭村血案,西河庄血案,哪次没有他!表姐夫?就是亲姐夫,让我撞上也得崩了他。汉奸卖国贼,人皆得而诛之。就凭你胆敢偷偷地支使人暗杀锄奸英雄,我就该当汉奸毙了你。”
翟义昆呼地站起来,瞪眼喊道:“你以为我不会,我早就想崩了他了。要是认定暗杀是我干的,你现在就毙了我!”见卢毓奎舒出口气,脸色平缓了许多,就又恨恨地说:“他郭立刚凭啥……”
卢毓奎一指头戳断他的话,聚起目光盯住翟义昆的眼睛,直盯得他低下了头,才点着他的额头说:“你还是记着当年那些事是吧。别忘了,如今大家都面对着日本鬼子。是个男人,就不能往自家兄弟肋巴骨上捅刀子。要想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等收拾完小鬼子,你们找块空场子,一对一地去算清楚。你干的算啥事?林福是你的副职,你能脱了干系。再说,郭立刚被黑狗子追杀时,你为什么按兵不动!就凭尚邨英的聪明,能看不透这些事,可人家到这不吭不哈,只不过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就凭这份大义,大度,真让我感到羞愧。”他的火气又忽地蹿了上来,大喊一声:“来人!”
门外两个士兵闻声跑进来,卢毓奎指着翟义昆喝道:“把他给我关起来!”
两个士兵架起翟义昆的胳膊拉出门去,军师紧跟出去,对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叮嘱道:“就把翟队长关在他的房间里,门口撂上个站岗的就行了,别难为了他,脑子可别装上糨糊。”他忽然压低声音:“咋说,人家都是表兄弟,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两个士兵犹豫着松开手,翟义昆哼了一声,用力晃了晃膀子。军师轻咳一声,看着翟义昆,眨了眨眼。翟义昆转脸朝刚跑过来的大胡子警卫眨眨眼,大胡子向他用力点点头。翟义昆又向军师点点头,军师也点点头,背了手往司令部走去。
大胡子朝他的背影看了好久,心道:这军师咋没有腚,两条瘦腿就跟挂在腰上似的,悠悠晃晃的不牢靠。
卢毓奎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觑眼看了军师一会儿,军师脊背毛剌剌的不自在起来。卢毓奎微微一笑道:“我这个表弟从小就好勇斗狠,脑子倒也算挺聪明,可他的聪明总透着那么一丝邪气,你觉得呢?”
军师揣摩着司令的话,一时没接上茬。齐副官一笑,揽过了话题:“翟队长打仗是员猛将,虽说个性有点邪,但大事上还不至于犯糊涂,暗杀事件绝对与他无关。我看,应当是特务们干的。种种迹象表明,日本的特务组织已经渗透进了长岭山,林福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的一个重要头目。”
卢毓奎点点头。齐副官是他刚刚拉队伍时,他的一个老同学推荐来的。这位从北平师大肄业的副官,虑事周全,处事从容,深得卢毓奎信任。
军师把话在心里滤了一遍,才慢声细语地开口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在战场上身边还是要有自己人,心里踏实。那边给咱们派的啥指导员,咱为啥都给退了回去,不就是不想让人家给自己眼睛里揉沙子吗?”他观察了一下卢毓奎的脸色,话锋一转:“司令啊,平常义昆那些话不是全没道理呀。保家卫国,保住家才能卫国嘛,你在战场上跟鬼子拼,家里的财产却保不住,这咋说也说不过去呀。”
卢毓奎轻轻敲击了下桌子:“打住。我告诉你们多少遍了,抵御外侮之际,我绝不会挑起窝里斗。”
军师撇了下嘴,顺着卢毓奎的树干往自己的枝头爬:“司令啊,咱不搞窝里斗,咱们自己跟鬼子干还不行吗?咱们人多枪好,手里又攥着大半个枪械所,何苦窝在他尚邨英手下,给他们当小媳妇啊。谁看不出啊,你这个副司令就是个虚衔呀。”见卢毓奎脸色一阴,知道戳中了他的心结,就趁势又往上蹿了一截:“他尚邨英凭啥当司令?不就靠山北的共产党部队撑腰吗?人家有靠山,咱也得找靠山啊。他们在长岭山跟共产党干,咱们拉到胡山跟国民党干,都是打鬼子,何必非捆在一块呢。我看共产党的来头,早晚得分了富人的家产,现在拉你一块干,不过是权宜之计。再说了,国军早晚也得收拾共产党,你跟尚邨英是断不会走到底的。你看你的司令部,就是随时都会搬家,也摆得排排场场,再看尚邨英他们那破庙,像个叫花子窝似的,明摆着就不是一路人嘛,你早晚得跟了国军。你家老爷子都跟国军谈好了,连少将保安旅长的委任状都已拿到手,你还犹豫啥?”
卢毓奎瞥他一眼:“你是眼馋那个少校参谋长的头衔吧?”
军师倒也坦率:“男人嘛,谁不想脑后头晃着个乌纱翅。总比跟着共产党钻一头高粱花子强吧。”
卢毓奎摇摇头:“我拉队伍就是为了打鬼子,再说,人家尚邨英没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岂能背信弃义。这话,以后再说。”
观音寺的晚钟把长岭山敲进密不透风的黑夜。老和尚慧释盘腿端坐在蒲团上,已经渐渐入定,一缕香烟在他的头顶上缭绕,寺门外的火光扑扑闪闪映得窗户忽明忽暗。
卢毓奎的部队行进到观音寺门前时,遭到尚邨英部郭立刚小队的阻拦。队伍前边的火光把黑沉沉的夜色挖了个洞,显出洞里战士们一张张石像般冷峻的脸膛。
郭立刚小队是尚邨英部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队伍。他们在副队长带领下,整整齐齐地排在路上。战士们武器都背在肩上,左手举着燃烧的松明子。
副队长跨前一步,对走在前面的翟义昆说:“翟队长,请转告卢司令,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啥鸡巴重要情况。”翟义昆用枪顶一下帽子,讥讽地一笑,“告诉你,现在我表哥不再给你们当啥副司令,咱们两支队伍没什么关系了。让开,别耽误老子赶路。”
副队长冷冷一笑:“翟队长为啥这样急?心里有鬼吧。”
翟义昆拔枪一抡:“弟兄们,给我冲。”
郭立刚小队的战士们扔掉松明子,哗啦一声持枪在手。
翟义昆挥枪点向副队长,被他左手一把拧住手腕拨向外一边,右手持枪抵住他的胸口:“翟队长,你弄那些下三滥行,动这个,你差远了。”
翟义昆轻蔑地一斜眼:“你们这些个三脚猫的功夫,在战场上有屌用。”也用枪顶住副队长的胸口。
翟义昆小队的战士冲在前边的猛地刹住脚,后边还在往前跑,场面一片混乱。
副队长和翟义昆眼睛斗鸡似的互相瞪着,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紧张地颤动。
卢毓奎策马过来,大喝一声:“住手!”
几乎同时,尚邨英、宋宜飞也飞奔过来,喝令郭立刚小队收枪后退。
卢毓奎翻身下马,把缰绳向身后一扔,站在尚邨英面前,梁铁峰和夏侯雪也从人群外挤了进来。
尚邨英面色平静地问卢毓奎:“毓奎兄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卢毓奎刚要说话,身后的军师先嚷嚷上了:“哪一出,刘皇叔出走甘露寺啊,再不走就掉脑袋了。今晚上,你们郭立刚小队的人突然袭击了我们的翟义昆小队,打死了我们五个弟兄。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只好另谋出路了。”
“尚司令,暗杀郭队长一事,我也正在追查,你们郭立刚小队的人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向我的部下动武呀。”卢毓奎说着嗓门高了起来,用马鞭子狠狠一敲马靴,“让我这当副司令的如何向部下交代。”
尚邨英沉稳地一笑:“毓奎兄先别发火。你能不能让郭立刚小队的副队长说几句话?”
翟义昆小队的人一阵鼓噪:“说啥,我们不让他偿命就便宜他了。”“弟兄们,别听他扯淡,走哇!”“让开,让开。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好狗还不挡道呢。”
卢毓奎眉毛一扬,吼道:“住嘴!”
人群静了下来。副队长跨前一步,啪地一个敬礼:“报告卢司令,刚才的那场火并,现场也躺着穿着我们服装的尸体。我们小队除郭队长在养伤外,全部都在这里,这是花名册,请您挨个点名。”说着递给卢毓奎一个点名簿。
军师伸手抢过去:“花名册还不好编造,拿我们当小孩子耍呀。”
副队长没理睬他,又向卢毓奎敬了个礼:“刚才我们大致清点了一下翟队长小队的人数,缺的可不止五个。前天在咱们两个中队合练时,我们两个小队在一起练的刺杀格斗,双方都知道自己的人数。”
卢毓奎脑子里闪过发生枪战后的一幕:枪声过后,翟义昆小队的大胡子警卫一头闯进司令部,报告他们小队遭到郭立刚小队的袭击,死了五个弟兄。接着翟义昆连喊加叫跑了过来:你想大义灭亲,关了我的禁闭,倒让人家趁机向我的弟兄们下了手。表哥,人家把刀搁在咱们脖子上了呀。不行,我跟他们拼了。一拉大胡子:走,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去。卢毓奎厉声喝止了他们。军师拍了下桌子:他们眼里哪里还有你这个副司令。你讲义气顾大局,不跟他们计较,可这地方你还待得下去吗?这是尚邨英逼咱走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卢司令要走阳关道,正好乘此机会迈出这一步。司令,走吧!见卢毓奎沉着脸不说话,军师朝翟义昆喊了声:翟队长,集合部队。
卢毓奎目光锋利地从军师和翟义昆脸上一刮,眼睛里掠过一丝尴尬。事情很清楚了,军师和翟义昆利用特务制造的暗杀事件,谋划了一场“火并”,目的就是促成这次独立行动。看来,是自己心太急了。可眼下,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何况,早晚得走出这一步,只是让这两个混蛋搞得太不光彩了。
从翟义昆小队里传出几声拉枪栓的声音。
尚邨英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几句话!”他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松明子,大步走上寺庙台阶。大家都转向他,噼啪燃烧的松明子在庙前围了一圈,台阶上下亮如白昼,火把圈外,火光逐渐被黑暗吞噬,光亮的边缘处,浓黑的夜色与火光犬牙交错,反倒衬得人群后边的黑夜更加狰狞可怖。
尚邨英伸开双臂,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投在寺庙门楼上。他看看面前的队伍,平静地开口道:“我知道,黑影里正有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但我的胸膛就算被打成筛子底,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真要有人开枪,我希望你扣扳机的手指不要发抖。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大家心里都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别听他在这里卖狗皮膏药!”黑暗里有人大声喊叫,“弟兄们,咱们走咱们的路,别听他胡说八道。”
齐副官瞥一眼卢毓奎,突然大声喝道:“放肆,听尚司令把话讲完。”
夏侯雪一步跃上台阶:“尚司令,你尽管讲,谁敢打黑枪,我就割断他的喉咙!现在,我的特别小队正分散在人群里,看谁敢轻举妄动。”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安静下来。翟义昆感到脖梗一阵发冷,忍不住扭头往后掠了一眼。
“弟兄们,咱们这支部队自从在这里誓师抗日以来,我们就在一起拼杀,今天看来要分手了。多说没用,我只想告诉大家,道不同可以分手,但分手不能分裂,更不能持枪相向。打鬼子,咱们还是要抱起团来,在战场上永远做互相支援的弟兄。”
人群响起一阵叫好声,有不少人噼噼啪啪拍起了巴掌。
尚邨英朝大家拱拱手:“好了,我就这句话。长岭山抗日爆发后,卢队长和他的弟兄们打了好多漂亮仗,是我们的好战友,好弟兄。来,第一中队和独立大队,让我们为卢队长和弟兄们送行,立正,敬礼!”
路两边的战士一起举手敬礼,动作参差错落,但个个神态庄重。卢毓奎部队的很多人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有的跑出队列,跟路边的战友抱在了一块。
卢毓奎紧紧拉住尚邨英和梁铁峰的手:“尚司令,梁队长,我卢毓奎打鬼子绝不当孬种!我的部队不会拉出长岭山,你们这边有枪声,我还会冲过来的。保重!”转身随队大步往西走去。
尚邨英和梁铁峰目送着卢毓奎的队伍渐渐隐进夜色中。入夜的山风凉得有点尖厉,吹得松明子的火苗发出扑扑噜噜的声响。
尚邨英向手持松明子的队员一挥手:“扔掉火把,各队各班归建制。”他对梁铁峰和夏侯雪说:“今晚这里的事变,日本人不可能不知道。得防止他们趁机突袭我们。要抓紧派人回营地送信,让留守的提高警惕。你们带了多少队伍?”
梁铁峰答道:“第二小队和夏侯队长的特别小队。”
尚邨英点点头:“一共四个小队。咱们在这里等等,为卢毓奎瞭瞭高,他们遭伏击的可能性最大。”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西边骤然枪声、爆炸声大作。梁铁峰立即作出判断,对尚邨英说:“在大小魏李一带。尚司令,听你指挥。”
“好,”尚邨英布置道,“我带队走山上,从凤林村前边往下插。你带队沿长岭村北从半山腰冲过去。谁先到谁先开火,要把咱们的冲锋号用上,让战士们大声呐喊,造出山北第三支队冲过来的声势。听枪声,鬼子兵力不少,咱们只要把他们逼退,让卢毓奎脱险就是胜利,不要贪功追击。”
两支队伍跑步向枪声扑去。前方一明一灭的火光,不时剪出重重叠叠的大山脊背。
山坡上的草木一片焦煳,断裂的树干不断冒着呛人的浓烟。伤员都抬了下去,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三支部队的战士都在举着火把翻找自己的战友。
尚、梁、卢三人神色凝重地站在一起。卢毓奎艰难地抬起头:“是我拖累了大家。”
梁铁峰吁出口气:“不说这话。”
尚邨英扶住卢毓奎的肩膀,用力按了按说:“咱们的战术布置和士气都没问题,就是武器太差了。日军一个班就配备一挺轻机枪,有的还有掷弹筒,伪军的装备也比咱们强。咱们三支队伍才有四挺破转盘机枪,这次还没都带来。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战士用的是打兔子的土枪,差距太大了。”
“是呀,”梁铁峰看着战士们把牺牲的战友排在一起,感到战场上那股窝囊气还憋在心里,使劲搓着手道,“敌人的机枪一扫,子弹就像刮风一样,压得我们根本就抬不起头来,干着急。”
“据济南的情报,每月都有一列专列从胶济铁路往济南运送武器装备。”卢毓奎说:“我们可瞅准机会干他一下。”
站在一边的夏侯雪兴奋得双眼放光:“太好了。听说枣庄一带有支飞虎队,专打鬼子火车,咱们也来一下,我的特别小队可以打头阵。”
尚邨英摇摇头:“鬼子的专列都有重兵押送,每次出动都是装甲车开路。铁路两边地势开阔,日伪军可以迅速到达出事地点,加上铁道南见谁打谁的王连仲的队伍,目前我们还没有跟敌人硬碰硬的实力。”
夏侯雪“嗨”了一声,一跺脚跑到一边去了。
尚邨英冲梁铁峰一笑,继续说:“目前最可靠的办法,就是扩大军械所的规模。现在,咱们的军械师分散在三支部队中,没法集中力量批量制造。长岭山的抗日武装,不充分利用章丘铁匠的优势,太可惜了。我们完全可以先用章丘造武装起来。”
梁铁峰频频点头:“说实话,我最佩服尚司令的,就是既有大眼光,又总能从最实际的关节想出点子。”
卢毓奎也点点头道:“这一点,我深有同感。尚司令许多点子,事前常常觉得不算是大主意,可事后一掂量,又让人感到当时幸亏听了你的。难怪山北的马司令称你是军中小诸葛呢。”
尚邨英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名牌大学的同学,拿我这个乡师毕业生开涮啊。那好,我就再说点实用的,要想短时间内批量制造枪支,咱们就不光要统一调配三支队伍中的技术力量,还要把长岭山一带打快枪的铁匠集中起来,利用日伪军扫荡的间隙,三支队伍共同担任警戒,集中打造出一大批零部件,然后再分散加工、组装。像过去那样躲躲藏藏地小打小闹是不顶用的。”
梁卢二人交流了一下目光,齐声称赞好主意。卢毓奎对尚邨英说:“我把我聘的枪械师都交你统一调配。集中锻打零部件的地点,我看就选在你和铁峰两个营地中间的葫芦峪里,那里地势险要,下边只有一条出口,易守难攻,上边有三道沟岔便于分散撤退,正可按尚司令所说的,集中起上百个铁匠炉,痛痛快快地干他一番。”
“以后呀,就不要再喊我司令了。毓奎兄一走,我还算啥司令啊。我想请示山北的八路军第三支队,把我的队伍改编为长岭山游击大队。毓奎兄的部队怕是很快就会编入山东保安军了。咱们国共两支队伍,加上铁峰的独立大队,在长岭山干出个合作抗战的样子来。”
卢毓奎不好意思地一撸脑袋:“在这长岭山,是啥事也瞒不了你邨英兄啊。”随即又爽快地说,“他们想把我们列编为保安第三旅,我坚持改编为独立旅,保持在长岭山独立行动的权力。我可是真离不开二位,打鬼子,咱们还是长岭山的铁三角。”
“好!长岭山有我们三支队伍,山下的日本鬼子就别想做他们‘王道乐土’的美梦。”梁铁峰用力挥挥拳头,看看卢毓奎,话锋一转,“毓奎兄呀,眼下最要紧的,是按邨英兄说的,尽快把军械所开动起来。”
卢毓奎冲尚邨英和梁铁峰拱拱手:“这事都怪我过去心胸太窄,在二位面前,我无地自容啊。今晚,我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撂下句话,军械所仍是咱们三支队伍共有的,我安顿好队伍,马上让我的军械师向邨英兄报到,三家军械师统一动作。”
“好哇,简直太好了。”梁铁峰兴奋地拍拍巴掌,“今晚能闹出这样一个结局,真是长岭山之幸!我是学化学的,我负责组织人造炸药,保证供应二位子弹、手榴弹。只是一下子造这么多枪,钢材显然不够用。再说,咱们章丘铁匠能造出机枪吗?要快速提高战斗力,咱们每支队伍至少得先配备十来挺机枪。”
“我问过何一钳,他说,章丘铁匠手里只要有样品,别说机枪,就是小钢炮也能打出来。”尚邨英似早已胸有成竹,“我想,普集火车站岗楼有挺歪把子机枪,驻军人数又少,咱们可夺机枪、扒钢轨一起动手。这事,得好好计划一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分头撤离,改日再商量。”
卢毓奎先率队离去。翟义昆扯了一下他的马缰绳,指指山坡上架着的日伪军抛下的枪支。卢毓奎狠狠瞪他一眼,用马鞭拨开他的手,小声训斥道:“要不是他们及时赶到,你连脑袋都带不回去,还惦记这几杆枪,走!”
梁铁峰揽住夏侯雪的肩头,小声说:“雪儿,尚邨英和何苇杭都是有大胸怀大眼光的帅才。今后一旦我有什么不测,你就率队伍投奔他们去。”
夏侯雪一愣,铁峰哥自从拉起队伍上山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跟她这样亲热,她打了梁铁峰的手一下,嗔道:“说啥呢。”举起松明子迎风晃了晃,火苗子忽地蹿起了老高,梁铁峰被散乱的烟气炝得眯起了眼睛。
尚邨英抬起头,眼睛越过战士们举着的火把,望着模糊在夜色里的山影,这憧憧黑暗里,谁是那只操控炸弹的手呢?
游击队营地的那个泉湾是绿泉河的源头之一,泉湾的水几经曲折流入了尚梁两支队伍之间的山谷,与其他几道沟岔的山泉水一起,汇进了离谷口二三里地的水库里。石砌的大坝正好卡在谷口一片葫芦状地形的底部。石坝中间足有几丈高,正值秋天丰水季节,大坝里的水不断从溢洪口淌出,贴着长满青苔的石壁溅落到谷底。
夏侯雪带了两个特别小队的战士,沿着山谷边的小路奔往游击队营地。刚走到水库边上,一眼瞥见对面黄栌树丛里有一对贴得很近的男女,从男人宽阔的肩膀和如铁铸般瘦硬的后背,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号称章丘铁匠第一铁钳的何一钳。女的伏在他胸前,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女的听到脚步声,闪身隐进树丛深处,一瞥之下,女人悄然一侧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早在从吴桥县回长岭村的路上,夏侯雪就听梁铁峰多次讲过何一钳的故事。说章丘铁匠外出打跑铁时,都是三人一盘炉,一个掌钳的,是技术大拿,也是头。另两位一个抡大锤,一个拉风箱,他们一般都是掌钳的徒弟。章丘铁匠就凭着这样的铁匠炉打遍全国,有些还打到了东南亚。打跑铁的长期在外,又一个个性情粗豪精力旺盛,常常弄出些花花绿绿的风流事。据说,这何一钳在被何家聘为掌柜之前,由于技术好,人又精壮能干,铁匠炉在街头一支,膨胀着铁腥气的男人味就灌满了街筒子,走到哪里都能招惹到相好的。长岭山一带的人都说,连江南的水乡都有他的孩子。真假谁也不敢说,只是直到三十多岁了,成了何家铺子的掌柜的,这位章丘第一钳仍然单身一人,这就为各种传说提供了发酵的空间。看来,在这长岭山里,也有他的女人呀。这家伙真行。
见两个年轻战士眼睛噌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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