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板追男下属电视剧故意把茶打翻 女下属用裙子帮他擦 被抓屁股然后一拳打晕肚子强奸是什么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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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vs孙甘露侃电影
王朔:我内心有无限的黑暗和光亮&&&&&&&&&&&&&&&&
&&&&&&&&&&&&&&&& 王朔& 孙甘露
(《收获》2006年第5期,《一个人的电影》专栏)
&&& 王朔:我自己其实光靠写作也没挣到能活一辈子的钱。1991年以后我也没写什么大东西,也是不愿意重复自己,自己抄自己也没劲。觉得要写就写一个跟以前不一样的小说,但又不清楚是什么。大概有十几年一直在写,写出来的都不是那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 孙甘露:有同感。
&&& 王朔:(笑)时间长了,总有经济压力,总是要挣点小钱维持基本需要,社会多势利呀,我又那么虚荣。又不想太劳心,所以没事去做电视剧、电影策划、编剧什么的,主要从这行业挣钱度日。这一行整体水平确实不高,钱挣着不累。
&&& 本来挺浅一池子水,前两年开始往外冒所谓国产商业大片——所谓美元上了千万的,亚洲一线红人到齐的,吊起来打的,宣传忠孝节义的。遭到狂宣,争挂票房红旗,好像中国人忽然会拍电影了,忽然爱看电影了。
&&& 其实就我在这行里做看客的感受,以为这种商业大片对本地电影市场是一种严重杀伤。因为这样的片子,一个就差不多把全年国产电影的放映空间占满了。全国目前票房不到十个亿,其中包括二十部外国大片的票房,据中影公司人讲,每年国产片票房百分之九十五就那两三部片子拿。不是说它卖钱有罪,问题是卖到上亿就一定意味着它对影院实行了垄断性放映,至少要在最佳档期放三个月以上。通过行政手段分配档期保证长时间独家放映,比起过去下文件集体买票是一进步。但是,这种梦幻组合造成的市场疯狂,用某小报的兴奋口气说:老百姓又看电影了!能如预想带动整个行业的繁荣么?
&&& 中国电影目前年产大概维持在二百部左右,大部分电影根本排不上档期。而且档期要拿钱砸的,要忽悠,拷贝差不多一个一万,全国影院同时上映至少印二百个……小电影三五百万拍的,拷贝费、宣传费都付不起。一个电影要在全国煽得大小城市每只耳朵都听见,基本宣发费用去年问一个兄弟还说五百万够了,转过年就听说一千万、二千万。
&&& 大片的成功只是一次性成功。这成功甚至都没人敢说一定延续到其本人的下一部。如果说这几年这几部一巴掌数过来还有富余手指头的大片,对电影市场确实产生了影响,就是在新一轮进场的影视投资公司、国外基金经理什么的新投资人心中打了一针鸡血:投就投大的,全球分账,进主流院线。一千万美元以下的,上房不带剑的,叫人瞧不出咱们从前心里其实挺狠的,不叫电影。
&&& 那也符合我们的思维习惯,我们特别喜欢找一条正确的道路,唯一的道路,就跟开车堵车似的,其实本来也没走在坑里,就是见不得别人快,旁边多过去一车头,立刻觉得排错队了,掰出去并进来,就瞧他那儿忙跟马路上编筐呢。就造成一个,全国一年只放几部电影。还不如样板戏呢,那还八个呢。特别逗,好像天阴太阳忽然出来了,大家一起指着一帮古代人喊:这是电影。&&&&&&&&&&&&&&&&
&&&&孙甘露:我十年也去不了几次电影院,我一朋友王佳彦原先在上海影城的,有一回指着我开玩笑:中国电影就是叫你这样人害的,不上电影院。
&&& 王朔:其实,原来我觉得电影从业人员还是很坚持青年时代的态度,用台湾跟咱们聊天的话说:一中各表。既反映别人,也反映自己;即反映主旋,又反映边缘,还有个百花齐放的基本态度在这儿。基本上我接触的投资者态度都是无所谓,你拍什么都行只要能通过别让我太糟心。没有谁一口咬定必须什么是电影,什么不是电影。电影成功的标准还有口碑、还有获奖。
&&& 孙甘露:具体作品在暗示某种标准。
&&& 王朔:这几个片子起了示范作用,只有类型片才是电影,只有高票房才算成功,哪怕满地拣骂呢。
&&& 其实算笔账也未必挣钱吧。因为它投入大,国内就这么大盘子,国外全叫没准儿。当然投入也有水分,票房也有水分,特别是新浪上登的特别轰动,鼓掌多少分钟什么的。
&&& 我觉得《英雄》应该是挣着钱了,其他的国外卖没卖咱就不知道了,至少已经造成了全市场投资意向全部转向古装武侠。每个投资者都在聊一个古装武侠,全亚洲明星阵容。
&&& 孙甘露:它甚至幻想这是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漂移的可能性或者存在空间,就像武侠或所谓玄幻作品中那些飞来飞去的人。
&&& 王朔:要说中国电影媚外,从来没这么媚过。过去说这些人拍电影是为了电影节,但电影节也是要求你多样化。譬如说你拍到第四个,还是你们村,就换伊朗他们村韩国他们村了。还是有一股从没人明说但人人感觉得到的压力逼着所有人都在寻求变化,哪儿没人去过奔哪儿。原来在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就是一个所谓创作,你要保持原创性,你就不能重复。在武侠这类东西正好反过来,它可以说非常模式化。
&&& 孙甘露:对,很多东西一模式化就死了,而有意思的是,武侠是靠这个活着的,特滋润。
&&& 王朔:它,比如说《英雄》,这个政治严重不正确,我觉得他就是为了打破传统武侠的那种狭隘。他的这个努力是正当的。结果,你不服从它这个模式不行。就像通俗小说似的,你不服从它这个模式,你就是错。观众就会不认,而你又是专冲他们去的。当然,那到后来,创作的多样化就被彻底取消了。
&&& 这个情形,我觉得就很像七十年代了。那个时候,通过政治手段,通过示范样板取消多样化。今天也是这样。你看市场多元选择,但大家就追求利益最大化。哪个利益最大化,好么,我们所有模式都按这个来。其实这造成一个特别可笑的结果,谁都知道什么赚钱,谁都拍不成。
&&& 孙甘露:金钱是一种超级模式嘛。
&&& 王朔:譬如说,你必须有这个三千万美元的投资,你必须有这几个演员,就华语圈这几个演员加上点日韩。你凑不齐,演员也不能分身一年拍二百个电影,那你就别拍。电影院也都急功近利,除了这个别的它不爱放。我还费电呢。新人,你千方百计弄成了,没地方放。
&&& 其实中国电影市场在全球微不足道,养不活人。我说我电影只为本国人拍,就在国内放,爱国吧我?有志气吧我?那对不起,你就不能超过一千万投资,一千万就需要三千万票房。咱们这儿分配不合理是很明显的。电影院和院线公司要拿走你每张票里的百分之六、七十。噢,谁能拿100%的成本,靠30%的收入,支撑这个局面?
&&& 孙甘露:那这样不就等于为电影院拍电影了?
&&& 王朔:甚至都不知道为谁。放映一部电影真需要抽这么高水么?不需要。至少院线公司跟在里头抽百分之三十没道理,它不承担宣传费,也不管放映,完全是通过垄断形成的强势。
&&& 早年有人做过尝试,跳过院线公司直接跟影院勾上放片子。你一部电影挣钱了吧,院线公司跟影院说了:全年供片我不供你了。特别是外国片。
外国片最挣钱,又有人看,给外国片商分成又低。外国片进口归中影公司和华夏公司,两家抓阄分配额,到省市这个配额就分配给各地的院线公司,由院线再下影院。那你要自己维持一条院线,一年至少要二十部电影。俩礼拜放一个新片不算多吧?多厅的就要再多买些电影花搭着,你这个电影院里才有电影可放。
&&& 孙甘露:在我听来脑子完全是懵的,就跟看某些电影一样。
&&& 王朔:国家电影厂基本不投电影了,投资主要靠民营公司支撑。在2000年之前,投资千万就算大手笔了,在市场上就算领跑了。2000年之后,开始出现投资三五千万的,很有叱诧风云的气象了,我还真没见过谁一把砸进来三五亿的。一条院线的胃口靠一个制作单位是不可能满足的,所以就造成享有进口片配额的院线公司白抽三成影院还不敢得罪他。发行还得导演制片人自己去发,或者找民间独立小发行公司。民间独立小发行公司,像那个保利博纳的于冬,就算做得最好的了,据说也主要是靠发香港黑帮片挣点辛苦钱,利润空间非常小。也就百分之几的缝儿吧,那么一口剩汤。
&&& 商务——就是企业赞助、贴片广告,说起来好听,其实大部分是媒体交换,不是现金。譬如说,当年《天下无贼》放映前就号称拿下了三千万的商务,那里头大概有一亿条免费短信,多少家国美电视同时播你的片花什么的,事实上这些个东西只起到宣传效果。
&&& 孙甘露:眼下任什么都跟短信扯得上。
王朔:应该说大部分人都是自己晕投资。晕着一个是一个,电影只要上了,工作人员就先在成本里挣钱了。电影的成本里,过去说一半是人员成本,三分之一是器材胶片洗印费用,剩下的是人吃车马喂。现在你请骇腕儿所谓大卡司的钱要另付,不在制片预算内,但还是在总成本里,所以整个人员的成本就可能变成影片成本的三分之二,五分之四,乃至80%。宣发费和制片费你得按一比一投入。器材由于竞争打折是趋于便宜,至少是没怎么增长。
这样看来,电影成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人为扩大的。因为从业人员越从放映上看不到利润,越不肯事后拿钱。必须先拿钱才有保证。有一种说法是,一个制片主任最后只从你的成本中拿走20%,那他还真是拿你当朋友了。有的剧组,投资下来揣一半拿另一半拍戏,也有,拍出来也还行。
孙甘露:那就是吃成本这块儿,电影挣不挣钱再说了。
王朔:咱们这儿往往导演兼制片人么,他也是这种大权独揽没有监督的。所以说电影人生活得不错,相对于其他写小说的,做音乐的,生活得都好。一个再烂的电影,一个再烂的电视剧,拍下来,按合同拿钱,一点不黑,也比一本最畅销的小说版税拿得多。再从成本里省点,假如你是包制作,省的就全是你的。你比如说像这个《梦想照进现实》,如果大家都先不拿钱,直接成本不会超过一百万。这还是胶片呢。如果你又拿高清——数码摄像机拍,没洗印,没服装,不搭景,也就百十万到头了。
当年拍地下电影和小成本电影,一直有十几万拍戏的传说。还有笑话说,一电影节,设一巨奖,准备奖给全世界拍片最苦的导演。我们国家一哥们儿,用骇人听闻的数儿拍了一电影,心说没比我再惨的了吧?就奔着这奖去了,以为必拿。结果,给俄罗斯一哥们得了去。因为这哥们更苦,是要了若干年饭凑齐钱才拍的片子。(哈哈大笑)
孙甘露:这就给往后指着获奖挣钱的导演出了难题,还有什么比要饭更惨的招呢?
王朔:最极端的例子就是《女巫布莱尔》。二万美元拍的,二百万被一个发行商买走了,在全世界卖了二亿。当年李安那个《喜宴》吧,号称性价比最高的一个,1:21,超过所有的大片。这就是电影它有奇迹。
孙甘露:这误导了不少做电影梦的年轻人,还包括些不年轻的呢。
王朔:这件事儿电影的从业人员明白,电影学院的老师明白,电影管理人员明白:电影是丰富的,没有一个限制。只要你胶片记录下来,甚至现在你拿磁带记录下来,都算电影。就是一个用通过电子头放映出来的影像而已。
只有观众和媒体——媒体也应该明白,但他们表现得好像很不明白——认为大片才是电影。将来真要信了这个,要么就拍这种夸张电影,要么就不拍。
孙甘露:(同时)不拍。
王朔:也不可能不拍。没有人会放弃自我表达的权利。其实电影和小说一样,最终目的都是表达。每个人的第一部电影都是倒贴钱也要拍。至少是不考虑拿钱。电影学院每年都毕业出很多学生来,他们开始都不在乎钱。
电影、演员其实也没那么神秘,专业性也没有像飞行员啊,潜水艇呀,需要长期的严格训练,一丝不苟地执行。
孙甘露:所以有人生经验的人大都觉得自己能搞艺术,演个电影,写本小说什么的,但是没人觉得自己退休以后可以搞搞航空,开开潜水艇什么的。
王朔:中国人特别崇拜技术,管懂技术叫有才华,其实未必。中国表现现实非常困难,有限制。你看五十多岁那帮人,有一个正经表现过现实么——这些第五代巨匠,最多是尚且黑白分明又被刻意简化的昨天。现实总是让人不愉快的,我们又不愿意让人觉得我们活得很狰狞。我觉得也就顾长卫的这两部戏,《孔雀》和《立春》很不回避——但它也是正在远去的今儿早上,虽然连着今天,但还不是此刻。
老外要投资,一定会先去国际市场打听打听,相当于预售。估计在欧洲,法语地区,德语地区,英语地区,北美,日本,韩国,这些都是能拿大价钱买中国电影。都有掏过百十万美元买中国电影的记录。他们是主要市场,主要被忽悠对象。
但是,就说这些从《卧虎藏龙》到《英雄》到《十面埋伏》到《无极》跟了一路的老外,已经跟恶心了。就跟第五代那种历史宏大叙事似的,人家现在也看恶心了。虽然三大电影节主席当年都是欧洲愤青,他们年轻时对中国的兴趣保持到了今天,估计现在也是觉得没劲了。我就听《外婆桥》那法国制片人让-路易说:中国现在越来越平庸了。他上中学时每天少吃一顿饭捐给英勇但是在挨饿的中国人民。
孙甘露:我忽然想岔了,想起我正写的一小说中人物,我借他的口,挪用歌德的话:生命是灰色的,而理论之树常青。
王朔:说实在的,国外卖电影非常简单,就问你谁演的,我必须知道。但华语地区他们知道谁呀?他们不就知道一两个人么?都说挣着钱了,《甲方乙方》投四五百万,北京收一千二百万,全国三百万,总共一千五百万,本利和。《天下无贼》投三千多四千万,票房一亿二,谁挣着钱了?反正我知道投资方之一“太合”没挣着钱,一年之后投的一千还没收全呢。票房成功,都是聊出来的。
低于两百万的小成本电影,靠国外电影节和艺术院线、博物馆、大学、基金会、私人拷贝就能把本钱拿回来,还能小赚。所以你看拍地下电影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光听说有投电影赔了跑路的,没听说拍电影有活不下去改行的,
你知道前两年那个刘庆邦小说改的地下电影《盲井》,得了一堆小奖。当年是卖得很好的,但是发行电影的所有发行商都亏钱了。上座好才是真好,还有下回。比如说《小武》当年发得好,上座也好,那些欧洲人忽然发现了中国的另一面,一个非常真实到今天还像是战后的小城镇,人物也是以他们熟悉的那种意大利街头罪犯的态度在对待生活,既自暴自弃又光明正大,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正直,硬着头皮维持着自己的荣誉感,其实那荣誉感在他家人面前都不存在。我这是瞎说,但我确实觉得《小武》像意大利电影。他们看得懂,也会喜欢。那个电影大概是贾樟柯电影中最无心机的。接着《站台》野心就太大了,痕迹也出来了。《世界》是一次不成功的商业片试探,意图太明显了,关系太对应了,再也没有比世界公园更笨拙的隐喻了。他显然不是个万能导演。也不必去寻求广大观众的认同。商业片就是类型片,做元素嫁接是没有意义的,一次成功也不能解决今后所有的问题。就像第五代导演一样,第六代至今也没一个有机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类型片导演,他们注定只能是摆脱不了个性的作者导演。要广为大众传说,只能关心现实中的穷人了,这大概是每个小知识分子走投无路最方便的去处,但那最好不要去拍电影,不要把人家当资源。
获奖容易,卖片难。国际上还有一套放映的技术标准。我们往往达不到。比如说,洗印,车间空气洁净度不够,药水太脏,老不换,还经常给你洗坏了,比较稳的是到国外洗去。去日本,去澳大利亚,最损泰国,还不是钱?还不是成本?
孙甘露:我在悉尼见过那洗印的地儿,人人都会告诉你,谁谁谁的片子在这儿洗的,成一景点了。
王朔:国内也有很好的混录条件。长影也有最先进的,但是混录师不靠谱。譬如说,我们这里特别喜欢往声音里加混响,唱卡拉OK,那叫好听,放电影上,那叫做作。
孙甘露:徐静蕾也说这个,混响的事儿。
王朔:五百万到一千万这一级别的投入,实际上就等于你既没有国外市场,国内又根本吃不下来,是个很危险的数。宣发费、财务成本、管理成本、税收……这得需要多少票房?
孙甘露:好像不学好莱坞,弄它几千万宣,就不是卖电影呢。
王朔:投入三百万危险不危险?一样危险。口碑极好,一千万票房,到头了。《疯狂的石头》也就是一千来万。再有,你是不是能如期收回分账也是个问题。中间还有税收等好多问题,你最后拿回来的毛利可能不到百分之几,好多时候,钱没回来,公司已经散了。
当然卖DVD,卖电影频道,也是一笔收入。DVD一般四五十万算高的,还在不断往下滑,电影频道一百万上下。如果你有版权的话,还会有长期效益,国外电视台,上星节目偶尔会来买你的播映权,跟其他中国电影打捆买,好的一两万美金,少的比一台电视钱多点。
那就二百万吧。那您就不能搭景了。你也用不起腕儿。因为电视剧,现在最骇的腕能给到一集二十万吧。一线小腕儿十万八万都能给到……但,那个,你拍电影就不可能啦。除非这位商业够了,会演个话剧呀,艺术电影呀过过瘾。
孙甘露:好多艺术门类在今天还活着,是因为是等而下之的啊?
王朔:但是你不能指望这个呀。这个戏一开始也想过葛优,但后来就觉得,与其那样不如做到极至。何必呢?而且小电影就不适应明星,它和商业电影要求不一样,越陌生越好。
再比如说。你可以找一家赞助,赞助你机器,赞助你胶片,赞助你洗印,甚至,你把音乐版权预先卖了,都找实景拍。实景也只能在屋里不能上街。上街就要给警察钱。组织群众场面要给群众演员钱,还得管饭,少一顿不行!……这样一路盘算下来,还不如就一场景,还不如就俩人。而且当时也有《爱在日落前》和《爱在日出前》那两个片子,人家两人聊得挺好呀,其实就看你聊得有意思没意思。
它当然就不是一般电影。你再会聊,聊得特别有意思,也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热闹么,大家都能站着看会儿,聊天,那就得跟朋友一起聊。所以,小成本电影注定是针对特定观众的。
成本降到一百万,老实讲可以不上电影院。因为电影频道给你吃进去了。它可以拿一百万买你。而且你要一面对大众,就有一严重后果。因为那种所谓的商业包装,是不分对象,不分好歹的狂轰滥炸,可能把很多完全不适合看这电影的人都给轰进去了。人花八十元进来,看了半天两人聊天,那他看电视剧,看访谈节目好了。我看你聊会天,不好我就换台,他有选择性。但电影院是个强迫集中行为,而且我是被你蒙进来的,出来肯定不爽。
孙甘露:这些事儿听着多像相声,侯宝林拿去直接用都不带编的。
王朔:《梦想》这个戏,最后硬着头皮上院线的原因是拉来商务了。商务赞助要求你必须电影院放映多少场。
孙甘露:电影里就俩人说话确实是件怪诞的事儿……
王朔:甭拿观众说事,谁不是观众啊?现在没有谁在为大多数人在拍戏,也不可能,永远——只能是少数人为少数人。
戏里两个角色,一个女演员一个男导演,我当然也有目的。投机心理,我承认。一男一女大夜里聊天,聊什么哪?很多人都奔那儿想去了——但是,正常一个组,导演演员夜里不睡一般还是想工作。真正使人感到需要聊聊的还是怎么把自己想要的表达出来。表达有先天的局限,语言它本身是一个不能完全表达人思想的工具。所以,陈村说过,最好的小说是脑子里想的那个。你就得面临一个表达减分的过程。其实拍电影,就是一个不断减分的过程,从最初的想法开始。
孙甘露:老话说,最好是好的敌人,求极致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王朔:这个问题,其实是大家经常聊的,最狠的评价就是:您没有自己。那我觉得在这个戏里,这两个人是既信任又不信任、既合作又怀疑的关系。其实演员和导演,包括制片人,包括组里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
孙甘露:就像卡夫卡说的,我写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应该想的,直至我的内心深处。
王朔:在这个问题上,我绝对认为,没有谁有能力把自己表达准确,还能完好无损地传达出去,使对方一点不误会。我自己就有这个感受。冲上来强烈夸你的全是前门楼子。你说这叫误解,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拥鳖、饭厮。
孙甘露:有人,只要是赞扬,误解也行。是不是有这么着的?
王朔:再恶毒的谩骂,你说他面目可憎吧,也有好的地方,决不让你产生丝毫误会,表达绝对清楚,就是骂你了。要说什么时候人表达无障碍,就是骂人的时候。绝对无障碍的自由表达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所以,什么事光聊,到最后不可能有结果。
我这剧本,老实说,就对话而言,密度差不多二万五千字就够了。后来拍了二分之一。这个写冒了,好多话本来说完了又冒出来一小尾巴,该打住了,还有一串串话手拉手往外呲。这个其实让我有极大的愉悦,这个愉悦就是终于无节制一把。其实是跟自个儿乱聊,聊得倍儿高兴。(大笑)
孙甘露:写高兴了。
王朔:写高兴了。真要把话说尽了挺难的。不是回回都能赶上,过去我挺装的,好耍那意犹未尽、话里有话的范儿,推崇节制——其实日后,完全可以多场景再拍一次。我是准备,将来没得玩的时候,重拍一次。从容点。毕竟这个戏太自我了,别人的处理上,有一定障碍。
孙甘露:徐静蕾也说你来导来演也挺好。
王朔:我不行,我这人脑子想的和嘴说出来的不一样。当着一堆不熟的人,一帮现场人员面前,我会觉得我跟他们说不着,我说得着么,我?那咱就别费功夫聊这事了。其实我是个窝里横儿。出门就紧张,人多就肝颤,特别是我见群众有巨大精神压力。我去过一次什么大学年轻不自重的时候,刚上台我就觉得自己正一脸媚笑,想控也控制不住。
我最流畅最自信的时候,实际上就我一个人儿的时候。天生写东西的胚子。过去,有一阵,1991年以前,我拿写作提升社会等级,很长时间我完全忘了写作其实是我一爱好,就觉得是一饭碗。天天写作就等于天天闷家里做饭,我能觉得有意思么?所以1991年以后我决定不写了,出去玩几年。
我现在等于是,把这俩事分开了。写东西就是纯粹爱好,挣钱就是电影了。我觉得不为钱写作确实非常愉快,真的!我这几年不是还写了俩长篇么,当然我不准备发了。不发的原因是我觉得写得不好。写写就发现,其实还是在千方百计偷偷满足公众要求,我真不是无时无刻都准备谄媚各种恶势力。我怎么这操性啊?我估计啊,什么时候我目中完全无人了,我就算成了。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一辈子不老实,一辈子说瞎话,老了一定要敞开一把。
孙甘露:我正相反。就有年轻的朋友拿亨利·米肖的话来安慰我,说是一个人要是有两千个以上的读者就该去自杀。人总有办法宽慰自己和别人。
王朔:原来,大家都说,你写出来的东西是给大家看的,那么你就要对大家负责,说实在的别看我这操性还有很大的自我克制:这句话能发么?这段我不这么写,我拐个弯儿,你们看不出来了吧?好像很巧。其实是把真正想说的,主要的意思,那个原来的话就放弃了。
孙甘露:“大家”其实是这样一种东西,你指望它的时候,它就跑没了,你不指望的时候,它就蹦到你跟前了。
王朔:我个人有两个梦想,或者说是自我要求:一个现在不能说,一个是希望能最终真实地表达一次。巴金先生说过,讲真话。我觉得讲真话特别难。讲真话就算是有条件和环境,你讲出来的可能未必是真话,可能是被别人灌输的,甚至为了讨好听众说的话,那个可能不是内心真正想说的话。人其实很复杂,内心不断地被遮蔽,最终那个自己,我觉得认识起来挺难的。
孙甘露:“遮蔽”这词儿也时髦了好一阵子了,海德格尔啦、贝托鲁奇的电影啦。
王朔:我过去讲过的以为是自己的话,大部分是流行观念,是别人的看法被我用了。所有感觉都是别人给的。我希望我再说的话都是自己的,我觉得信息社会的社会财富主要靠信息流通互相收费产生——原始信息最宝贵。
不生产信息的人在挣最多的钱,这是本末倒置。
将来互联网就提供了一种可能:我东西搁这儿,能为自己负责的人进来,大家先看,看着不满意,您可以不花钱,看着还行,要下载,您就付我这下载的钱,一页一毛,就咱俩之间,一对一,不许中间的人抽成儿。要签同意书的。您不能说因为我受了刺激。我们俩这交易就算完成了。——我就说,避免大量冤魂进来。我想那时候,每个作者、诗人、导演、歌手,都有自己的网站,你需要买他的产品,可以直接上网购买,少了中间盘剥,也使对方接收信息的成本大幅降低。
孙甘露:一种科技进步所展现出来的乌托邦。愿景。这个词是我新学的,好像大公司里都这么用。
王朔:我觉得,三五年之后,数字会代替胶片,胶片会变成经典,如京剧、歌剧啊,有些人喜欢这些的东西,就像喜欢手工活。
一般写小说都是写完了定稿了给你看,我想搞一个在线写作,过程中的。因为写作中,至少在知识上是会出现偏差,表述上会出现问题,甚至逻辑上出现混乱。如果在线上,可以像一个在线游戏,以某人为主导,大家一起参与创作。但这种小说,需要一个特殊的类型。如果是写公共生活,涉及所有人问题的,别人就会参与。
孙甘露:这个电影里两个人在说话,有点交互的意思。
王朔:人就是和人交流。有的时候,一间房子就是一个世界,非常丰富。刚写完的时候,我还跟人聊过,我觉得现在拍的是讨巧省事的方法,是一个粗枝大叶的方法。其实屋子里有很多特殊的地方,那得细细地去观察,人那张脸上充满多少细节。你在一个城市拍,你在一块平原拍,你哪怕出外景出到天边去,也跟在一个屋子里拍是一样的。只不过大家都觉得外边才叫风景。
将来我可能还真要去做一阵导演,只有当导演才能取得利益最大化,把最后这二三十年的钱宽宽裕裕挣出来。有人说你行,因为导演就一条:你得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底下人拿出一方案,你得马上给出意见行还是不行。这我估计问题不大。也有人说你不行,说做导演毕竟要跟人打交道,至少不能当场跟人码。而我现在太爱跟人急。
其实我最担心、觉得最恐怖的是,到电影院见人,铺着红地毯进去和戴着脚镣进去是一回事,我不觉得这些导演演员谁真觉得好,大概第一次被观众瞩目挺好,后来简直是千夫所指,指着夸你也不舒服,这种东西尝一次就够了。
孙甘露:好多人干电影是冲着这个去的,没到那上头溜达一圈,都不算拍电影吧?就跟诺奖似的,没得着,那就算白写。
王朔:我觉得实际操作往往大量的争执发生在趣味不同,如果审片的是学古典的,心里有几个碰不得的,你不同样尊重就是冒犯了。
现在我觉得文字有很大的局限,简体字简化画面,是残缺的信息。文字简化信息简化到最后必然剩下一概念,概念经过串联经过公证就会形成公共价值观,就会形成不同意一个概念就是反公共——本来没多大事。
我当然认为所有写小说的作家都有资格做导演。小说多具体呀,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还不能和人重样儿,重了就算抄袭。导演都没这个本事,我不是挤兑他们。我见过的,能完全独立想象一部电影细节的只有一个姜文。大部分导演的想象是靠编剧提供,靠编剧激发,再由摄影美术道具一项项做实。导演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不真实的人,他就是一个总汇,是一个整合资源的人。
孙甘露:我认识的导演少,没见过他们拍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想到拍戏得捎上那么多人、事、东西,先就想躺下了。当导演先得身体好。
王朔:日本管导演叫监督,监督大家干活,我觉得挺准确的。在好莱坞,钱、最终剪接权都被制片人拿在手里,导演无非就是现场工头,相当于造房子时的施工监理。所以你只要了解这个流程,有各方面信任,就可以干这个事情。
现在大家不敢干,是对这个行业不了解,以为很深,没一个创作行当带这么多帮手的,活都让人家干,自己蹲一边光点头摇头说对不对。摄影美术其实是提供技术支持的人。
有了技术支持,再省了中间费用,拍一个自己日常生活电影,然后在网上传播,我觉得真花不了多少钱。每个人都有权利也有可能、也表达得起自己的生活了,那时候,就逼得艺术家彻底平民了,在艺术领域的自由表达,我觉得指日可待。
估计将来每个人的成长过程,都会拍一个电影,就像过去每个人青春期都写歌词一样。不好的就淘汰了。我觉得相当多的导演是拉洋片的。
孙甘露:没准我下回逮一机会也拉一次。圆梦。
王朔:其实电影不是梦,也是日常生活画面的截取和重拾,再奇幻再未来也是建立在人情和现实生活逻辑上的。说梦只不过是夸大其辞给自己吹牛逼。我没见过一部电影不是人类生活投射,动物也全拟人了。谁有什么想象力啊?
孙甘露:其实是观看别人的生活。
王朔:《星球大战》、《指环王》,还不是孩子气的天真神话?坏人那么好灭?正义那么好实现?给小孩吃最甜的,看最甜的,惯着他,中学毕业,想赖着不长大也不可能了。世间往往正义是最大的邪恶,这个小孩子怎么理解?
孙甘露:他理解不了。
王朔:我当然得拍成人电影了,我不伺候孩子。这个剧本我写了两个月,叙事得不好,还不如不叙事。我也见过一句对话没有的电影。全是对话,那就得控制好。经常有时候,一大片平坦的对话看得也特别累。
孙甘露:其实我读这个剧本时就是拿它当一小说。你以前的小说,也有对话占很大比重的,或者说叙事通过对话完成。但这个我觉得比较极端,涌现出来的方式特殊。
王朔:我觉得这次我比较真实,原来说的不全是实话。之前,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实话,不过是拿攀附真理和公然冒充真理孙子的人开涮。
年纪大了以后,以前完全不想的事,现在发生了。老梁去世、我哥去世、我爸去世,迎面给了我仨大耳贴子,基本把我抽颓了。这是年轻时完全想不到的。我那么怕死的一个人,这些年一直在躲在家里想:死是怎么回事,真一闭眼都不知道了?突然正跑着一切正走的表归零,生活到站,世界黑屏,这个我有点想不通。进城走机场高速,特别冬天傍晚,就觉得那一片片灰树林子后面藏着另一个世界,就觉得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尽头。
读到过太多作家临死前说没写出我想写的东西,我想我可不要那样,至死方悔。那时,才开始有点感激我有写作才能。一人呆着的时候,还有它陪着。
我原来对自己很不了解,一直觉得写小说是一种临时的谋生手段,好比旅行当中的一夜情,感觉再好迟早要挥别。我这辈子可没想光干这个,我还有其他事,好多事呢。
我小时侯是在部队长大的,心里不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觉得北京只是个暂居地,长大了一定要到远方生活。当时“文革”,大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院里每天都有人家调走。那时我就特别想跟上走,我爸那时被发去五七干校,其实是一倒霉,我不懂就想去河南驻马店跟着下地,只要离开北京,我都觉得好玩。十八岁当兵去了青岛。一进青岛天下雨,一片红瓦的房子,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萨拉热窝似的,越走空气越潮湿,海上有雾气,地上全湿了,有海星有贝壳,像假的一样。第一下听到的是海在喘气,肺活量倍儿大,雾气在散去,天大地大哪有海大?当兵的时候,看着海再无聊也愁不起来,海把你的视野全占满了。
我在那儿过得挺好,回想起来像度假,当然后来觉得不靠谱,就回来了。我一直认为眼前的事都是一时的,为什么对好的东西不珍惜?为什么老不买房子?就是心里不落听儿,不知道最终落在哪儿,一买房子走不了了。一旦生活开始稳定,我就感到恐惧、躁动,说实在的,忽略了很多美好。我这前半生的幸福时光都是翻回头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后来慌慌张张去了别国,面朝大海,鲜花盛开,海水倍儿凉,花没香味儿,地方是真好,也真和我没关系。那时才明白我就是北京人,去别的地方都是客,我将来哪儿也不去,哪儿生的就烂在哪儿。
孙甘露:是,怀着各种愿望、梦想折腾了大半天,到了还是在原地呆着。
王朔:我原来觉得写美好特别难,因为我没见过,我的青少年时期,老师、年长的人都没让我感觉到美好,丑恶居多。后来看宫崎峻的动画片,给我一个启示:美好其实挺简单。
孙甘露:我们很多动画片的记忆来自童年,那种知觉,看宫崎峻的电影让我重新获得了小时候的感受,挺奇妙的。
王朔:美国的动画主要写男孩子闯荡世界,战胜邪恶,前提是这个世界是恶的,需要靠个人的勇气来战胜。而宫崎峻写的全是小女孩,美好在小事里,在不知不觉里。
我最喜欢的是《魔女宅急便》。当然《千与千寻》也非常棒,稍微有点深刻。——魔女的传统是十三岁都要离开家到另外一个城市独立生活,于是小女孩就骑着扫帚去了个类似旧金山的城市。她也没别的本事,只能骑着扫帚帮人送送东西。老太太的烤箱坏了,小姑娘帮老太太收拾收拾,然后帮她送盘烤鱼去。看第一眼我就被带动了,一下想起好多事。而且那城市太像青岛了。
动画里没坏人,最坏的是汤婆婆,也就是要你给她干活,不是要夺你性命。看着真放心。其实,世界你把它看成美好的就是美好的,看成恶的它就越来越恶。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我也可以写呀,其实,这不需要看得多透,在一个误解上达到和谐也挺好的。
孙甘露:交流即误解,和谐即带着误解相处,老话叫求同存异。
王朔:我经常觉得,我内心有无限的黑暗和光明,不是说我信善或者信恶,不是那么简单。生活中有不公平,有记者去写。电影在承担娱乐功能。那作家应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通过画面看不到的地方——哥儿几个姐儿几个的内心。
现在小孩的喜怒哀乐,流行歌里有大量对症下药,不像过去一个少年发情那么简陋,只能夜里爬被窝里看红楼梦。我现在就有意识进行心情分配,街面上遭遇的爱恨情仇,我都听流行歌曲抒发。你自己在那个情形里,就觉得唱得惺惺相惜,唱得切中要害,听一耳朵可以缅怀半年。看《指环王》、《星球大战》,是看热闹,特技到什么程度了。想证明自己还有人性,就看电视纪实栏目,为人间凄苦感念一把。如果看人心之叵测,人性之无限可能,还得看小说。小成本电影跟小说的功能差不多,它表现生活中可能发生的那种尴尬、无解、为难,把人置于怎么做都不对的境地,看了觉得特别惨烈。
二十年后,我七十,我还有很多爱好,我得好好把这些爱好都干了。
孙甘露:我爱好特别少,真是奇怪。闲时就那么呆着,也不是想事儿,沉思什么的。没。空白。就像我特喜欢的一句台词:我的内心有一种无生命的东西。
王朔: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和五十年代,其实还是在一个背景上,都是喜欢纸和胶片的。八O后就不熟了,很多小孩都在网上看电影,他们是废了电影院的一代,我看不到挡在人与人之间的淫媒消失,他们一定看得到。
我本质上还是乐观主义者,谁都动不了的,让自然规律动他。不信谁能永远存在。
本话题来源于日志:
--------------------你可以像猪一样的生活,但你永远都不能像猪那样快乐楼主
看完了,。王塑的京味太强,听他侃话都停累的。
--------------------电脑消耗青春,性交有害健康。过去的,以及正在消逝的金色时光,我拿什么来兑换你……
这么长,晚上再来细读.两个重量级的文化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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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这次啰嗦的意义在于他说出了一些电影拍摄和发行的内幕
--------------------你可以像猪一样的生活,但你永远都不能像猪那样快乐
下面是王朔在上文中聊的电影剧本,就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面对话一场,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该片由徐静蕾导演,06年6月30日上映的。
《梦想照进现实》
作者:王 朔&&&&&&&&&&&&&&&& 摘自:《收获》2006年05期 
一只女人的指尖在飞快地摁手机键子 手机短信:醒着还是睡了? 回复:醒着。 有事和你说。 说。 想和你当面说。 也许一下想不到是手机铃声,一个干净、有罐头味的男嗓子很唐突地跑出来一小声一小声认错:我是太自私了,我是太自恋了,我是太自大了,女的一给我好脸我就牛起来了…… 女人接电话:喂。 男人的声音:电话里说不行吗? 电话里说我怕你容易拧巴①。 我现在很脆弱,你这一说我都不敢深猜了 没事,顶多有点糟心。 我糟心的事还少么? 你行,我知道,哪件事也没拦住你呀。 那是你以为。你在哪儿呢? 房间。 我上去。 没不方便还是我过你那儿。我这儿太乱,不能让人看。 没不方便。 门铃在响。 这是一间小饭店使用多年的老套间,刷着绿墙围子,沙发、地毯都很旧,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门漆已经多一半掉色和暴皮,紧下边一排黑鞋印子,最高踢到门腰那儿,板儿已经踢桥了,下半身合不严了。
注解:① 拧巴:原为骇时情景倒错引起的认知混乱,譬如警察突然进来了。后泛指遭到现实打击茫然的心情。好比拧脱了扣的螺丝帽,往哪边拧都拧不下来。
男人从里间一溜小跑出来,脚后跟贴着创可贴,屁股裹着三角裤,背上俩肩胛骨一动一动的。 他把门打开,走廊灯闪脸上。 男人:你也太神速了,我还裸体呢。——马上! 随即掩门,回身伸胳膊抓起沙发上一条皱巴巴的裤子,金鸡独立往裤腿里蹬。 走廊有风,门一点点自己开了。 女人蹲门口,头埋胳膊弯里,一手向前哨啷着,露门口那圈光里,光卡着手腕,像戴着个金手套,几根手指捏着手机、中南海、红塑料打火机。 女人站起来,猛一吃光没眼白了,嘴唇也是黑的,脸蛋硌着胳膊印。她皱着眉,一手捂着肚子,膛水似的进房间,见到最靠门的沙发立即转腰,一屁股坐下。 女:出门还没事,摁门铃肚子开始疼。 男人跑过去踹了一脚,门全进了门框。 男:有药,但是治头疼的。 女人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泡着烟头的矿泉水瓶子,跟着又摸出一大墨镜。 女:我先忍会儿,不想乱吃药我。 她又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散了装订的剧本,一电视遥控板,一堆窝了的照片,一条内裤。 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沙发的簧已经塌了,女人腾空了就像陷在篮子里。 男:你不舒服就躺那长沙发上去,要不把脚翘茶几上,翘着舒服。 女:我盘着吧。不知道你已经大脱①了。 男:刚上床。一堆人刚走。明儿生孩子的戏可能拍不了了,医院不让拍了,说又来传染病了,一病毒又变种了,探视都停了,刚下的通知你说寸不寸②?孩子我都借了,一对双胞胎。 男人往女人对面椅子上一坐。 桌上那盏台灯,灯罩像撒过尿有一圈圈锈。白墙照上去以为贴着黄墙纸。两人脸往前一凑,都跟杏似的。 女:也就是你非要拍那场戏,你是把生孩子当床上戏了。 男:比较人性主要考虑。 女:每回看电影生孩子,我都觉得演员可悲,非逼着往动物那儿演。 男:抽根我的? 女:你什么烟? 男人把烟盒给女人看,一种外省出的无名豪华烟。 女:我还是抽我的吧,烤烟抽不动,原来还能抽,抽了阵儿外烟再抽国烟呛嗓子。 男:中南海还行。 女:中南海还行。 男:你这是点几的? 女:点五的——来根儿吗? 男:前两天抽点一的拧巴了,跟抽空气似的。 女:点一的嘬半天什么都嘬不着。 男人给女人点烟,两人各自深吸一口,静了一会儿,灯下才有点浮烟。 男:还是酒闹的你这肚子,假装有量,本来是不是想灌我,把自己搞大了吧? 女:每个月这时候我肚子都疼大哥。可不是我挑的头。 男:酒不是好东西,你这一晚上就挂相儿了,你瞧瞧你那眼袋,不是小姑娘了咱们。 女:我还算有酒德吧,没性骚扰你们谁吧? 男:还好,就是话密,觉得自己特懂事,特别会聊天,不许别人插话,也不许别人走,和旁边一桌人挨个热烈拥抱。 女:什么人旁边的? 男:我哪知道,住店的?来开会的?一叫就过去了。 女: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对咱们组自己人? 男:话说得都特别够意思,一点毛病没有,尤其是你们俩互相最烦的,就瞧你们俩在那儿交心了。好戏呀,都不过脑子都倍儿到位。我还想呢,这要我导这场戏,可能就让你们哭了,哭就不对了。我采访一下你啊,你当时意识里有控制么,我拣好听的说,让她以为我酒后吐真言? 女:当时是真的,一碰杯一下感动了,没你说的那么多心眼。 男:要说会演还得数女的,我没见一个男的能演得自己都信了。 女:因为男的没必要让自己信,让我们信就行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们不够假。你是不是好演员呀?演了四十多年,谈谈你的体会,跟你搭戏的女演员有几个看出你在演了? 男:我假我假,演得不好,都让人看出来了。 女:也就是说,都喝美了,我的表现也不错,以后这样的活动我看还可以多搞。酒要喝好了挺难的,好几次,不深的朋友喝完酒不理我了,关键是我也不
注解:① 大脱:几乎一丝不挂。 ② 寸不寸:闹心事儿不期而至,倒霉不倒霉? 记得说过什么了,解释都没法解释,我不觉得我是一攻击性很强的人啊。喝完酒断篇儿①太害人了。 男:这次您从头到尾没断篇儿? 女:没。中间有少几格②的,酒满了,杯子空了,谁喝的?这个过程没有。 男:那你一定记得最后你给餐厅题的词了? 女:我又题词了?我题什么了? 男:您老题什么?您的口号是什么?对我们的总结,喝大了一定要嚷嚷惟恐天下还有不知道的,你想想? 女:男的都是傻逼? 男:对呀。写在人专门留言的大红本上。这餐厅经理也是缺心眼。 女:那我是大了。 男:承认了?最后一画面是什么? 女:你搂着我脖子,说下一部戏咱们还合作。 男:是你搂着我妹妹,跟我推心置腹:哥,咱们得拍点好戏了。之后全不在脑海中了吧? 女:没砸店吧? 男:手我已经全攥住了。这一嘴酒精可全喷我脸上了。一点不夸张啊,现在我这鼻子人中周围还杀得慌③呢。俩眼珠子,你见过那快没电就剩丝儿亮的手电筒么?就那样,聚着那一捻光问我:你觉你很精是么? 女:不认人了这时已经。 男:你知道啊?一晚上我这酒没大,被你一喷就大了。房间一下扩出好多倍,尽管好像是在广场我还有一心眼醒着,督促着我说:我傻。你已经掉转
枪口顶着人经理胸脯喊:你觉得你很精是么? 女: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该叫人马上把我弄走。 男:我说的这都已经是安兵、杨超举着你往外走了。这时候看出人了,要不是咱们组一帮哥们儿争着承认没你精,你哪能一路笑着离开。 女:我还笑着?我太现了。 男:也不知笑谁呢,笑得那叫一个疹人。上楼换了四个场工,一人一条腿儿,到门口又坐地上了,死活不进屋,说这不是你家,非让我们送你回你家。你现在去看二处,估计脸还没正过来呢,想开导你,这是剧组。没蹲对地方,你斜么岔儿卧着,他斜么岔儿在你之间,被你一腿蹬脸上,回头是墙。 女:我说我怎么脚疼呢?明天给二处买一年足底,请全组喝可乐。我一不认人了,潜意识里只记得一个家,就是小时候我奶奶那个家。 男:你这潜意识里是有暴力倾向的,幸亏二处骨头还硬,这要蹬着女孩,脸盘就碎了。 女:我承认,我有暴力倾向。冬天一下雪,我就做人室杀人的梦,脸上蒙着毛袜子,一进梦就知道那家路怎么走,一出梦就忘。你没发现我一到冬天,不沾酒了?我还挠谁了?我这十个指甲里都是人皮。 男:都是场工的,有挠出白道的,没出血的。你给那哥几个买条烟。全靠那几个小伙子了,没再让你起得来,扔床上四个人骑你身上坐着,全力以压,直到你不撂蹦了,安静了。 女:你们就全闪了? 男:我帮你脱的鞋。脱鞋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话呢。 女:我醒了? 男:醒未必,话是软话:求求你别办我。 女:我靠。 男:我说没人办你,就脱鞋。怎么都不信,谁靠你床边就央告谁,本来还想帮你脱袜子,算了。 女:别说了!再说我找地缝钻进去了,我太不靠谱了。 男:以后别再吹有酒德了。 女:不吹了。我这算酒炸④吧? 男:当然还不算我见过的最蝎虎的。喝不喝水?酒后应该叫水呀。 女:渴。嗓子特别干。 男:我这儿有好茶。 女:茶免了。回去该睡不着觉了。这一分散注意肚子还真忘了。我喝酒算实诚的吧?可能是太实诚了,所以一喝就大。 男:还吹? 女:以后戒酒了。 男:这种誓也不必发,你哪知道以后呀?人还是要交几个坏朋友的,日子是最操蛋的,隔几天跟你起一次腻,酒还能随时给自己起个哄。当然酒是坏朋友里比较低级的了,也不能太拿它当朋友,一起玩行,跟它交心不知道给你带哪儿去了——别带着心事喝。 女:我没心事,我和你一样,也就是把它当一骚货,闲了招它两下。 男:我现在也一点不喜欢酒了,经常喝一晚上没感觉,越喝越醒,醒得跟鬼似的,要就一杯就过缩儿,直奔晕——恶心去了。酒跟我不亲了。事后胃难受也让我不喜欢。第二天酒还下不去,还在胃里逛
注解:① 断篇儿:喝大了以后,大脑间歇性失忆。 ② 少几格:喝大了以后,感官世界变得抽离,像电影镜头的跳帧,某个画面消失了。 ③ 杀得慌:肌肤受到辛辣刺激,灼痛、红肿。 ④ 酒炸:借酒装疯,极尽宣泄之能事。 荡,反上来巨酸,全是醋嗝儿,打得我咬牙跺脚攥拳头,非得跪马桶抠嗓子眼儿,跟刮宫似的,食道那个辣,那个烧,那个不能碰。不过我要喝你这么大绝对第三天见了。你好像还行,这才几小时就起来了。吐了么?还是年轻。 女:吐了。就是起来吐,吐醒的。再躺下后脑勺不能挨枕头,闭眼比睁着眼还晕,整个屋子这么打秋千,只能起来坐着,竖着头。估计你们没走多一会儿我就起来了,一直坐海盗船。现在晕是好点,疼也不是正经疼,是那么个劲儿,一小脑人在里边跳绳。 男:女的是比男的能扛这点比较佩服。我建议你吃片药,能缓点缓点。肚子彻底不疼了? 女:没那么疼了,哪儿都不舒服,它也不显了。 男:你等于是把自己暴捶一顿,摔地,撞墙,磕头求人——你起来一下。 男人从女人欠起的屁股下找出一板已经抠了几粒还剩几粒的药片,大脏手指头抠出一片,摊掌心递过去。 脖子一骨碌,全是鸡皮疙瘩。女人咽了药,眼泪也同时下来了,连忙用手擦。 大脏手指头在桌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扒拉出一包纸巾。 女人揪纸巾擦眼角:我怎么那么讨厌自己呀? 男:别这么说,谁都有大了的时候,上次我还不是抱着化妆不撒手。 女:我就是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一放开了,特别丑陋。 男:你这是酒后忧郁症①。那不是你,是一漫画。正常时候,你还是挺好一人,大家都觉得你挺哥们儿的——真的。 女:你是说平常的我么?你不觉得平时我就很装么?喝大了出来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我。 男: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会恨自己的。平时大家都装,不装早打出脑浆子来了。社会,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装呢,跟家什么想法不管,见面必须彬着。谁不装,有人找你聊。人类,就是装着,才进步的啊—— 男人张嘴,打了个长哈欠。 女: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一直在演一个自己,一开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别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你懂我意思吗? 男:你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你不是也看出我演了吗?我在乎了吗?你也把别人想得太真实了,没人要看真正的你,就是要看演出来的你。我这么想也就算了,你,本来就是一个演员,你告诉我,观众每天看戏看什么呢?就是看你那儿演呢,你演得好,演得像,演得跟真的似的。 女:那是名正言顺演戏。 男:谁说戏子演的那个才叫戏了?你告诉我,就你周围,你熟的那些人,演本人哪个演得比你次了?你能学人家一点皮毛就能到处领各种小奖了。 女:还真是。小明星像小明星,太有钱的像太有钱,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的像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特别低调不爱张扬的人最难演,我基本没拿准过,你说过我,别的导演也说过,一开灯就看见我脸上写着仨字:我装呢。那劲儿太难拿了。 男:关键是你心里写着个“装”字,以为自己不装,现在要演一个装的人了,一打灯把装照脸上了。要说还是你们演员单纯,往社会上那些老油子跟前一站就显出来了。装,不可耻,装得可耻才可耻。我强烈建议你观察生活。某人说他不装,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您见到不要脸本人了。某人岁数很大,某人可以原谅,他一定有想装正派但别人说他装反派很有必要很糟心的经历。他的真正意思是他不爱装反派。再一位可以原谅是这哥们儿是一可怜人,生下来家里就是一台戏,父母是好演员,演员世家,小学老师是著名导演,进课堂就给他排戏,栽培他,然后自己悟性很高,然后很快自己能给自己导戏了,自己找戏给自己演,怎么演努力,怎么机遇你要好好把握,怎么八十一难,怎么最后认为自己很成功。从来没出过戏的人我必须承认他很伟大。这就是腕儿。这是一境界,也是一幸福,咽气的时候可以非常轻松地告诉周围:我曾经走过。故事是烂故事,全是改编《西游记》。腕儿遇到,你也别聊了,他一定强烈反感表演是可以通过方法完成的表演系老师观点。他一定要你真听真看真经历,而且反对演员跨戏。 女:我就不同意什么都是真的,拍十条哭十条,都是真的,眼睛还怎么接戏呀都成桃了,还不哭死?哭是最骗人的,不懂表演的人才以为会哭就是会演。 男:你也很幸福,摆明了是演员,假一点没人挑你,不像我,站在这舞台,暗劲使得裤衩都撕了,还不能咧嘴,还要绷着,告白观众,一切来自自然,我就是这么一人。 手机响了,是男人的,男人看了看号码,没接,扣过来,让它脸朝下闷在茶几上响。 手机响了两遍没声了。
注解:① 酒后忧郁症:酒醒后身心俱疲,感慨人生虚无,身心涣散,死了的心都有了。
女:我不幸福,我来就是告你,我演不动了。 男人张着嘴,像是吃惊,其实正在打哈欠,打完哈欠吧嗒吧嗒嘴,擦去眼角流下来的泪。 男:你演得很好啊,很成功,今天看回放还好几个人夸你,说几个女的里就你最对。装纯,本来就是你的路子。 女:什么叫我的路子?我没路子。装也得装得让人真纯的信吧?你天天看我,你信么? 男人拿起两个烟盒都是空的,起来找烟。 男:我不信,电视台买片儿的信就成。你不是也不赞成演什么就非得是什么吗?土匪有真土匪,流氓有真流氓,真纯的,我没见过。真纯会来拍戏么?咱们是电视剧,谎言撒二十遍就成既成事实了。 女:我要信才能演,我不信了,没法演了。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我跟她也毫无关系,毫无关系扎的那围脖,打的那粉底,剪的那个头,我看着镜子就生气。她认识的那些人我也不喜欢,都什么跟什么呀!你们都有关系,就我没关系。我准备跟你谈谈,我退剧组的钱,合同签了我违约,你看着办,我不演了。 男人这时真醒了,刚拆的一盒烟拿手里,看了一眼顺手扔纸篓里,又到处找火。 男:戏都开拍快二十天了,你觉得你这会儿来跟我谈这事合适吗? 女人站起来活动腰肩。 女:不合适,我就知道你会拧巴,可是你要不拧巴,我就得拧巴,这么拍下去,戏也好不了。 男:咱们都先别冲动,先别忙着做决定,在劲儿上看事态都是扩大的,咱们事儿归事儿,心态先放好,都能解决。 男人抡胳膊把茶几上乱七八糟东西一横扫,扫出块空地,从茶几二层端出一张竹茶海,上面东倒西歪几只指甲盖大的黄瓷茶壶茶碗茶盖和一瞪大牛眼似的玻璃泡子,起身拎白铁壶去墙根饮水机接水,回来坐上壶,自己坐下,插上电源开灯烧水,又从茶几最底层掏茶叶筒。嘴上一直叼着一打火机。 女:我不是一时扩大,也不是换一种冲动酒炸。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一醒就郁闷,就不想出被窝起床,就想哭。每天吃饭都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特别愚蠢的事,在浪费生命。每天蹲在现场你们忙我都问自己:我为什么呀要蹲在这儿?我缺钱?我想借这戏出名?什么都不为我为什么这么委屈自个儿?——我能问你为什么老叼着打火机吗? 男:哦,我说我记得拿起来了?你是不是把电视剧当作品了?这可是照你写的剧本,一开始你可是觉得本子很好,很兴奋,说这是一讨好的角色,一开始你红的几个戏都是演讨好的。 男人哗啦哗啦转了两下打火机轮子,举着火找烟。 男:抽一根你的啊。 女:是,一开始我觉得本子很好,现在我也觉得本子很好。咱们不是聊过么,俗是免不了,俗是必要的,我能不知道什么是电视剧吗?你讲话:这叫人间烟火。我很同意。我也烦那管脸色苍白叫心里有事,叫坐起来品——你讲话。水烧开了,孤独孤独叫人。 男人叼着烟,烟直奔眼睛,眯着一只眼,一手高举开水浇茶碗茶壶玻璃泡子,一手放下开水拿小勺舀茶叶,再举开水,沏,连壶折玻璃泡子里流出黄玉色。 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攒着打火机。 啪——打火机拍茶几上。 男人十个手指头尖一起捧着指甲盖大一碗黄玉水,献到女人面前。 女:嗯,好喝。一开始我也觉得我能演好,不就是对镜头傻笑么?可是演着演着就觉得不,高,兴。每回看回放你们都在那儿笑我就马上蹲一边捂着嘴别让恶心翻上来,沉沉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听自己的声音都想抽自己!我知道自己都是假的,傻笑是假的,不高兴是假的,怀孕也是假的。——我不反对讨好观众啊,我举双手拥护讨好观众,我也很想讨好…… 男:咱们之间就不必了,咱们之间说观众都是二逼①也没关系。这茶好吧? 女:好,这茶跟醒脑药似的,我现在脑子里跟有人擦玻璃似的,一阵阵明白。观众里有明白的,我还真不是这么觉得的。 男:这是我一朋友送的,说你要早上醒不过来,拿它醒特别醒。——这是我一人的观点:观众,你要拿他当饭碗他就拿自己当上帝。 女:怎么没人送我东西呀?我人缘怎么就那么不好?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本子好,导演好,摄像好,美术好,其他演员也好,观众也好,你们都好,就是我不好。 注解:① 二逼:原为歇后语:肚皮上开口——二逼。形容糊涂又自以为是的人。常简称为二,没有很严重的贬义。一件事办砸了,也可说:这事办得有点二。
男:你缺东西吗?你缺我找人送你。我都想到了,都备了后手,投资人我备了两手,就是没想到你这儿会出问题。不奇怪,偶然都是必然和巧她妈生的,早晚有这么一天。 女:巧她妈是谁呀? 男:赶巧。你是巧儿,谁能给你往家赶呀?上星期我预感就不好,上星期我就觉得要出事不知道事出在哪儿。上星期散戏早我去夜店小坐,一进门就有人在我后边黑影隔俩肩膀喊:装逼犯,迟早要完蛋! 女:喊你哪? 男:也不知喊谁呢,回头一瞧都朝我摇头,什么意思?哥哥光明磊落,再往里挤,已然颓了,这么黑,怎么又被发现了?你在呀,进门时候还在,进屋你就不在了,也不知窜哪儿去了。 女:你老是这样,一有事,自己先颓了,以崩溃对崩溃,我一定要学会你这手。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么? 男:这事还有商量么?没商量咱们也别费劲了,我就不愿意劝人,劝来劝去好像我多想不开似的。明儿我就去跟投资说,先停,再说换谁,比你次的还是能找着。 女:其实我也很犹豫,这一不演肯定牵扯很多人,大大得罪一群大哥,组里人背后还指不定说我什么呢。 男:你就是因为要上别人的戏不好辞,跟我这一晚上说的都是瞎话儿,你也得罪不了我。我还拿你当朋友。我是你的粉条啊,千万别忘了这点。抽烟抽烟偶像,喝水,水一定要烧透。 女:尽管你一脸不真诚,我还是爱听这话。你也把我想得太深了,我没那么深。 男:老实说我一点没觉得这本子好,属于可拍可不拍最好不拍的,当初你们都说好,我还怀疑自己呢,是我错了?你现在犹豫了,我最开初,本儿刚给我送家来就犹豫,接不接?那还是第一稿呢,基本大事
都由明臭儿①组成,主要人物一张嘴必有恶臭。我是捏着鼻子死去活来好几天,才看完。看完特别厌世。我拿去给我女儿看,她一边看一边评论:平庸!平庸! 女: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舔了泡屎装一点心匣子又给我送来了,你电话里怎么忽悠的我:有一戏你一定感兴趣,戏里有一人物太活了,是我见过最讨好大学以下小崽儿——叫老徐的,只能你演。……和目前正播的戏比,就是好剧本了,搁从前枪毙的里头也是中上。你还伪装兴奋之余,问我是不是认识编剧?这人就跟照着你写的差毬不多。你这人太阴险了。我完全不能再信你的话了。 男:我不是也得挣钱么,也不能老跟家呆着。我判断了一下,这戏最瞎能瞎到哪儿去?得出的结论是:不怕。平庸不怕,平庸顶多是一没人看,问谁谁不知道。把明臭儿改了,明臭儿算了,现在就宣布自己脑子进水早点。我跟投资的哥们儿说,这戏,要拍?非得找你演。可是要找你演,剧本得改,照着你改,这样你才能答应。 女:你太坏了,我还一直拿你当哥呢。 男:要死,也别光我一人死,多拉上几个。我亲自上手改的剧本——妹!去年夏天,你在夏天碰见了谁?你们都在外边耍,我一人闷家里,草绿没绿没看着,下楼已经是秋天了。就为咱们大家死得别太难看。那编剧根本指不上,问他平时爱看什么片子,说的都是咱们觉得怎么也不至于,但人家就这么拍了,就蒙你了!所以你还别说那种片子没人看…… 女:我什么时候说没人看了?那都是你说的。 男:真有人爱看。不是都拍花子似的拍脑袋轰进去的。我说的就我说的。这还真改变了我一观念,我现在比较同意,有什么样的片子就有什么样的观众。观众很可爱,观众能吃粗粮。 女:你的毛病是,你老要求别人是你,不是你的就封为白痴。 男:聊一次我说别聊了,叫投资那哥们儿赶紧把本儿买了,给编剧钱让他走人。我现在好编剧的标准,就是写完一稿扔了不管的。烂戏一点不省心,这回我信了。投资人是哥们儿,得对得起人家。你也是哥们儿,也不能让你太寒碜了。来的都是哥们儿,都不能让人觉得我这是最后一回。拍的过程中,至少要让全体哥们儿认为这是一很有奔头的戏。我不是光忽悠你,我是先忽悠了自己,再挨个忽悠每一个人。戏拍完了你们全散了我还得往下忽悠呢,忽悠电视台,忽悠淫媒②,最后希望传说是真的——观众全瞎了。说出来令你发指,我一个不敬祖宗不畏鬼神的人,现在每天晚上上床跪被窝里叉着手祈祷:上帝,谢谢你让我过完今天。求你,让我过明天。 女:你太可怜了,咱们这戏有这么次么? 男:相信我,我现在没必要骗你了,有这么次。千万别同情我。我不是为你这么可怜的,我是为我自己,我在这里头是有好处的。千万别同情我!我是算过账来的,好处重要还是自己重要?好处重要。是不是必须扑成这件事?是。人挡着我,我就给人
注解:① 明臭儿:低级的、弱智的编排。 ② 淫媒:无良媒体。 跪下。我不惯着自己。我就给自己规定了一条底线,咳,都这副模样了还说什么底线也很可笑,不叫底线了,叫牌坊。我给自己背了块牌坊,到哪儿都背着,我就不说我是为你们拍戏,我就说为我自己,挣钱,买房子,买好房子,买好车,过好日子。行么? 女: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呢?我正在琢磨,此刻你要给我扑通跪下,我怎么处理? 男:这就跟当爹似的,要真当一回才知道——你当一下。 女:千万别!以后咱这关系没法处了。 男:我这刚抻一下懒筋,你就跟自己急了。你处理不了。你了解自己。心是瓷的,硬,但是禁不住别人抡圆了把自己往地上一磕就碎。是个能让不堪人目拿住的人①。别怒了,我没打算摧残你。以无限下贱磕路②我也不轻易使,磕一次对我也是一次惨烈的付出。没到那份儿上,一破电视剧,顶多不拍了。我明告你我心里真实感受,你才一说不演了,我差点没乐喷出来,这半年着急上火心里积的堵一下全清了。你还怕我拧,我还怕你不高兴,觉得我不正经,都不敢正脸瞅你,赶紧弄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高兴一听这丧信儿③。这茶把我喝骇④了。 女:这茶是有点让人起⑤,瞧我这手心都滴水了。——我看见你乐了,你一受惊就乐你自己不知道。你那防抱死系统⑥就那样,哭死是多少年之后。上次咱们组服装车在你眼前撞了人,你就一直在乐,挨撞的爬起来了,懵了,你还朝过往车辆乐。——哎,你真给人跪过呀? 男:等一下,我这还有一东西和这茶是绝配。 男人飞奔进里屋,佝偻着出来,怀抱一阿拉伯落地水烟⑦,一扭脸开了房顶灯,笑眯眯地装双枪。 男:冰箱里有冻橘子汁你给我拿一瓶来。 女人低头往冰箱里看,拿出一瓶橘汁。 男人拧开盖儿把黄色往玻璃过滤瓶里倒。 男:现在我是真高兴,嘴绷不住心里也合不拢,吓乐的也不至于这会儿还回不来。加点白的我告诉你更棒? 女:不要不要。 男:先别拒绝,你尝尝,什么事都不要上来拒绝,你先看看我这是一什么状况。 男人脸一黄,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半瓶结着霜的蓝标伏特加,炫耀地凑近给女人看了眼字母,直接倒嘴里一大口,眼睛一下瞪圆了。 男:嗬——冰爪子!一条线,解这儿下去,落肚儿里就成一腔火了。你来一口,洗洗胃。 女:坚决不。 男:可能是我也早不想拍了又没理由,你一说,正中我下怀,没我责任了,先为没责任高兴。如果你心里是钝的,身上皱,四肢打不开,就来这么一下,直接拥嗓子眼儿里,保证爽。冰火两重天。你看这酒都冻黏了。我听说哈尔滨东北有拿这洗桑拿的,那得爽成什么样?他们丫真会享受。 女人打开一盒烟丝,送鼻子尖闻。 女:好香,草莓。抽了不晕吧? 男:跟抽蜜似的,从我这窝特嘎日出一过。就倒一丁点,你尝了再说不好。 男人夹起一炭球,点了打火机烧,火星劈啪乱溅,放二踢脚似的直着胳膊,躲着脸。 男:真人没跪过,心里一不留神就跪下了。真跪别人看见寒碜,心里跪自己知道寒碜。所以怕做事呢,知道自己几个环节上有软骨。最惨烈的情况我都想过,跪了,把自己当口痰啐地上了,对面当没瞧见,再跟我似的,乐了——就不给你丫这面儿!你帮我拿会儿炭。
注解:① 是个能让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心理防线比较脆弱斗不过装可怜、装孙子的人。 ② 以无限下贱磕路:磕路,拼搏奋斗的俗称。“以无限下贱磕路”,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脸都成。 ③ 丧信儿:坏消息。 ④ 骇:源于英文“high”,引申为精神愉悦、兴奋、不能自持,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通体舒畅,精力无限,觉得世界倍儿美好,看见谁都跟看见亲兄弟姐妹似的。
⑤ 起:服用药草、酒精等精神类剂品后带来的躯体症状,比如发热、出汗、心跳加快等。 ⑥ 防抱死系统:原指汽车电子分配制动系统,这里引申为人在面对强烈情感及心理挫折时的应急反应。 ⑦ 阿拉伯落地水烟:水烟起源于印度,后来逐渐传到阿拉伯地区,最终,土耳其人将水烟进一步发扬光大。因此,很多人都将水烟跟土耳其划上了等号,或是干脆叫做土耳其水烟。近些年来水烟开始在欧美流行。水烟的烟具由烟壶、烟碗、可弯曲的烟管和烟嘴组成。抽水烟时,烟壶里的水可以起到清洁过滤的作用,能降低尼古丁的含量。经过不断改良,水烟的口味与最初已大为不同。水烟的烟草就像鸡尾酒一样,可以任意搭配。它的成分里只有30%左右是烟草,其余可以添加水果汁、蜂蜜,甚至葡萄酒。在欧美,大部分来抽水烟的顾客是为体验一下新奇的另类感觉。为了让顾客有更真切的体验,老板们颇费心思,从水烟馆的装潢,到桌布、餐盘、茶具等用品都带有浓郁的阿拉伯特色,颇具情调。内地刚刚传人,尚未流行,仅限某些赶时髦、寻刺激的风雅人物“享用”,其品尝姿势颇似抽大烟。
女人平着胳膊举着炭。 女: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你让我觉得你是一穷人。你玩得太小。我不跟穷人过沾钱的事。 男人半跪着神态专注地往花瓷烟锅里填蜜色烟丝。撕了一方锡纸脸膛刹那匀了。忽然一肩高一肩低——掏自己裤兜呢。食指中指钓出张嘎嘎叫的红一百人头徐徐而出——大拇指挣巴得都藕荷了。红一百很强悍红一百抚平锡浑身死褶儿,五指帮忙封在烟锅上扎紧纸脖子。铜签子很尖锐铜签子在锡脸上捅了一圈蜂窝煤。铁夹子前边两排锯齿儿铁夹子长得像鳄鱼咬住哭红了眼的炭球摆锡脸上。锡脸也气黑了。 男人站起来四顾茫然。 男人弯腰手巴掌拾起黑管软枪头。黑管螺旋而上长得像簧其实没弹性比谁都干。枪头脚脖子一双不锈钢袜子通身樱桃木还是茄子三合板演的?有腰,有那么一收一出溜,兆字去四点,老让手握。屁股没分瓣。头没有,到肩就停了。腔子探出一枝脖子,脖子直挺挺撅着个小嘴儿,没脸,是黄种人皮筛,只是光,只是硬,只是凉,有铜么不知道。 枪嘴儿递给珐琅质门牙上有烟斑。两条裤腿空虚地站在那儿里边没人抖起来喉咙咕噜咕噜响。头发很多头发没吭声,脑门面儿很宽脑门没看见,眉毛跟打了胜仗似的一根根展开。 牙咬着枪嘴,牙啃过枪嘴,牙有点豁,牙吐了枪嘴,唇赶忙抿上,人中有点跟着叫劲有点扳着,鼻子很从容鼻孔都张着一边一窟窿;睫毛很精神,睫毛以为自己是黑客排长;水晶体再多点再青点就贵了,就挖走当鸡血石卖了;眼神比较聚光似笑非笑瞳孔照见了女人。 天花板突然旋转突然一池冻白糖连石膏压下来。 男人扬脸吐出长长一条灰绳子,把枪嘴递给女人。 男人摆布女人。 男:你最好躺着,卧佛,见过吗?你躺这长沙发,我躺这小沙发,跟喝酸奶一样,不用太使劲,使劲水嘬上来了。 过滤瓶咕嘟咕嘟冒泡儿,两个人卧着,各叼一烟管儿,喷出一股股烟,顶灯立刻被打出光束,慢慢一些烟在光里形成云霞,蛇一样伸展着,爬行着,最后像一道道山脉,一缕缕长丝,越来越长,越来越婀娜,越来越懒散,越来越白净…… 台灯在桌面形成一个孤独的光圈。 女:舒服。 男:舒服吧?还能更舒服,你等着。 男人支上电脑,扒拉着鼠标,开了一个个窗口,搜出一栏文件箱,稍一盘旋,小箭头指向一花篮子——食指一点头。 一顶棒球帽子,一件汗衫叮一声活了一样响起来。手拿起帽子卷走汗衫,原地站着两只烟盒大的小音箱。 女:我有点怕,太舒服好吗? 男:你怕对自己太好了?这是给咱们戏写的几段主题,你也帮我听听,心情么? 女:好听。 男:音箱小,里边铺的一层鼓听不出来。这是音乐学院一小孩,挺有才的。到咱们组里来过,上次刘老带一帮总儿探班完了一起去“越来越露山房”吃饭坐我旁边,挺白的,可能你不记得了。 女:给崔雄健写过歌的? 男:不是,给王飞得慢写过,给那时还是英国写过。 女:你怎么不写一歌啊? 男:别别,别瞎聊,不是一回事别往一块磕。我凭什么就非得写一歌?我怎么了我?我还想画一画呢,我…… 女:拍电视剧拍得我胡说八道的。 男:电视剧是太毁人了,严重体力劳动,严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脱节。磕不动了,再磕就瞎了,就成瞎摸磕眼①了。我要疗养去,这次劳改结束。我要去海边,海边有海啸。我要坐飞机,有时飞机没人碰自个儿掉下来。我要吃烤鸭,鸭都感冒了。我要吃牛的排,牛都疯逼了。我要上山去,但不要上火山。我要我在家里不赶上地震……我一直想拍一、一帮人特舒服的电影,写了几次没写动,话都在,人还有,都存脑盘②了,就是想不清楚该是一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人特舒服,上下一起舒服,里外一起舒服,全身都很舒服?没有。心里舒服手上就痒痒,上边舒服下边就喊疼,全体舒得不服。走,走,一走进现实,现实太醒药③了。 女:那就别去现实。
注解:① 瞎摸磕眼:筋疲力尽,没法儿再折腾了。 ② 脑盘:大脑硬盘,即记忆空间。 ③ 醒药:精神状态从兴奋、愉悦回归平淡乃至空虚。
男:你不去现实,现实去哪儿?咱们这代人…… 女:咱们是一代么? 男:就说互相都看得见的,你起小看大我,我起小看大你,都没走多远,没玩失踪的。 女:哦,你是这么分的。 男:跨着六七十年代的……你不答应就再远点,五十年代尾的。五十年代尖儿的不能再加进来了。五十年代尖儿,于得都劈了。六十年代都干裂缝了,五十年代能不劈吗?太早了!土都到骨盆了,拔不出来了。也许再埋一代,八十年代,能出点舒服的人。 女:八十年代已经在社会底层了,我看都挺苦的。你可以虚幻一点。 男:我就是不想和土扣得太紧。土太狭窄,土憋着憋着就要截你了,问你们家哪儿的,哪庙的?我就是不想被土憋到任何一队里。可是得出事啊一个剧本;一出事就很实,一实土都来了。写一鬼?也住北京,也挺土的…… 哐,一脚门,二处站门口。 二处:没事吧? 男:没事,都挺好,你好吗? 二处:就一句话,找着一部队的老医务室,稍微改一下就能生孩子,照片拍回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男:甭看了,部队我熟,我就是医务室长大的,我还动过刀呢,我还给人割过鸡眼呢。 二处:那我就通知全组按计划美术道具先出发——我这么理解正确吧? 男:严重正确。你说我不像,我也说我不像,可是照相馆非说是我。 二处:我听着这已经聊得很远了。 男:你就别加入了,你再加入,更回不来了。 二处指了一下面朝里的女人,合掌托脸做了个
睡着的姿势,笑着出去了。 男人抬起身看女人。 女人翻身转过来,皱着眉。 女:我怎么有点头晕呀? 男:你刚才那几口有点狠。 女:没事吧? 男:没事。你眯会儿。 女:明天的戏还拍呀? 男:听你的。 女:你这人,一点责任都不肯负。 男:你太像我认识一人了,就爱跟人借钱,人一咬后槽牙,她就说你没钱,穷,毛儿长。关键是她自己的钱都被自己偷光了。 女:我拍多少场戏了? 男:这我得查场记查单子,这些天净抢你的戏了,你不是号称后边还有一电影等着你吗?青年时代没几场了,我这两天正跟化妆师商量怎么改你的妆呢,你不喜欢事逼似的把头发都盘起来堆脑袋顶上吧? 女:你心里另外有人了么?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着想,你要替我想想,你就没法替自己想了。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严重恶化,到无法弄的地步?会,放弃。咱们也实行以自己为本,凡事都往十年后想,十年后还是不是事?百年就不必了。谁是朋友啊?最后都是百年陪自己。我愿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忆。青年时代和谁一起过很重要。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发现一生的时光都度过了,这辈子要来的,和我有约的,都来过了。往后就是熬天数,尽快熬干尽快熬干。往后认识的人都是各大战场致残致俘送下来的荣誉军人,鬼也见过,在一起也很方便,在一起经常互相慰问。 女:你能别那么多话么?你话太多了,我这刚要想点事都被你岔了。 男:我不说了,我安静,你想。 男人立起来,一捂脸:我怎么也晕了? 女:你干吗去? 男:厕所。行吗? 清水砸白瓷。男人在一边送尿进洞,一边乜着眼睛从旁边镜子里观察自己,一副瞧不上自己,一副嫌弃的样子。 唉。自己叹气。 一解裤子返身坐下了,闭上眼睛使劲憋脸。 窗外,北京之夜,火光冲天,人车鼎沸。天居然很蓝,很不像夜间,像九寨沟那种融了什么酮,那种矿物蓝。还能看到白云在矿蓝里徜徉,像彻底虚了的白胖子。 城市上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层红雾,红气,红土,在往上走,在无边无尽无数灯光的抬举,抬动,托举,耸动,扇动,越往上作为一个罩儿看得越形成:有部分像大面积已然落地的降落伞,很柔软地起伏;有部分像充气卡通人物,还真长出一座座歪倒斜起的庞大身躯,一尊尊摇摇摆摆笑态可掬的头;有一处像跳水还是蹦床运动员还是自杀者跳楼——还是他们谁都没用过的,大气垫床,再阔大夸张一百倍——小孩用过,小孩游乐场有那东西,网子围着,卖票,小孩脱了鞋进去,在上面跳啊跳——那不就是蹦床么?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不争了,盛满气球的游泳池。去你妈的不聊了。 这就是那个叫红尘的东西。 ——男人提着裤子从远方猛一步跳过来,一只手特别不识趣地横在女人眼前,指着夜空。 ——万丈。 男人自己那儿乐。 厕所里冲水声还在发出最后的呜咽。抽臭机正在开动猛烈旋转。 女人一言不发,掐了烟进了厕所。 厕所里冲水,厕所里洗手,厕所里又冲水,水管子关了,半天无声。 男人表情严肃,想着事,盯着厕所门口,端起一小盅已经凉了的黄水慢慢放到嘴边。 白灯射下来,厕所门口肮脏的脚垫一下透彻了,那些毛毛、絮絮、头发、烟丝、线头、碎纸片、弯指甲、人渣儿、饼干渣儿、肉渣儿、茶叶碎、正经八百的泥;不知道是什么结成的一疙瘩一疙瘩,一饼一饼,一拓片一拓片,一饺子一饺子,板实,死揪,凿倍儿、糟改、腻!黑灰,黑绿,黑红,再加点蓝,再加点白,再加点咖啡,再加口酱豆腐,再加点辣椒,再加点咖喱,再加点浆,再加点屎,再加点尿,再加点痰,再加点月经,再加点精液,再加点内蒙刮来的沙,陕北飞来的土,本屋的油漆,天花板掉下来的膏,空气中的灰、浮尘、细菌……不聊了。 女人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许多,拿着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涂。受到男人的注视,白了他一眼。 男:你觉得老徐你演不了? 女:演不了。 男:你觉得不是你? 女:你觉得是我? 男:你觉得老徐该什么样? 女:你写的你不知道?现在整本说的净是你的话。 男:我是这么想的,你听听可行不可行,重拍损失太大了,你妈家、你单位、你第一个男朋友家景都拆了,能不能再找着这笔钱也不一定,预算至少超一个月周期,投资方几家关系很复杂认不认也很难说。我能力范围,咱们俩之间就能决定的,最能让你满意也让事儿满意的,就是调整剧本,改人物。我尊重你意见,你觉哪儿不好咱把哪儿改了,话儿不那么说话儿这么说,你觉着难受咱不让你难受咱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觉有戏么? 女:要说也没有改不了的东西,说实话——我能说实话吗? 男:能。咱们就是为说实话才坐到一起来的。咱们之间要不能说实话那成什么了?咱们之间言论自由那是必须的,至少我允许你对我言论自由。我要听真话。 女:你太唠叨了,在现场你就唠叨,老徐也唠叨,叨逼叨叨逼叨台词每段都那么长,我现在一听你说话心就乱。——你能先别让老徐那么唠叨么?多招人烦呀,她不是一什么都懂的人。 男:能。让老徐话少。 女:说实话——咳,被你岔了一句,这会儿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男:没事你说,我爱听。 女:我不是太有信心对你——说实话。你别说话,让我先把话说完!你没觉得你是特固执的人对不对?你觉得你很讲公平,很能听别人意见,我听你吹过人人平等,最反对强加意志给别人,不让人讲话就代表不自信,当时你就一脸优越好像你最让人讲话我就不说您是民主本人了——不许打断我!其实你最不听别人意见,最不许演员有意志,在你看来别人都是笨蛋,不是笨蛋你也要变着法儿的让人相信自己是笨蛋,进这个组前我没觉得自己笨,现在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你很得意吧成功地贬低了别人?你知道组里人背后都叫你什么?那个自大狂。简称大。大来了,大走了,大又拧巴了。当然了,导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能说话了吗现在? 女:不能,你要反驳就不能。 男:我想说我都承认。我不反驳。演员都不是自大狂。原来我压抑了你。接着控诉。 女:演员当然都很会来事了。演员有几个不处于导演的淫威下?最多也就是摆摆谱,你可以说他们很虚荣。——你是表面平等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因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种品质。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小霍说的,当然我很同意了。你被我们一致认为是平等的扮演者。你瞧你现在看着我那样子,一副对我很容忍的样子。 男:我点头也不行? 女:我已经习惯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没关系……我不是笨蛋。 男:你不是笨蛋。 女:为什么你一看我,我就觉得自己是笨蛋?
后来我就想到了,我说半天,你迎合我半天,最后说改,最后什么也没改,结果一定是这样的,每回跟你谈剧本都弄得我跟花痴似的。你记不记得本子刚给我的时候,我跟你聊过,咱们在你家,那时候组还都没建,我说这人物像男的,你说我就像男的——你收回这句话么? 男:我收回。 女:我提一条意见你就说是我,拿我堵我①,你了解我么?我多诚恳,你让我说我就说,优点多说,不足轻描淡写,只说了一条担心,整个剧本读下来人物印象不深,编剧印象很深,聊来聊去都是一个人,不瞒你说看到一半剧本,我晚上做梦梦见的全是你。我很感激你把很多重要台词给我,我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自大狂。当时你就疯逼了。你说会吗?我说会。你说我是老看次剧本把档次看下来了。 男:你绝对没说自大狂这个词。 女:我绝对说了。当时你自大发作,沉浸在自大狂中,对我进行百般羞辱,所以没听见。——你自大到高潮的时候,是空白的。 女人站起来,演大的样子。 男:你已经学会编造一些事实歪曲事实了,你快可以写剧本了。那天咱们是不是先去“沸腾鱼”吃的饭,饭后才回的我家?沉沉她们半截来的,半截又走了。你送了我盘许人家高的新专辑,本来是你车里的,我听了觉得其中一首好你就送我了,那天我没开车车被宝宝开走了。 女人还大在那里。 女:是,去“沸腾鱼”吃的饭,你坐我车,但我没送你许人家高的专辑,我根本不听许人家高。我车里都是钢琴。 女人放了自己,走回椅子,手势继续很丰富。 女:不是你想说明什么跟我扯这些?说明你记忆力比我好?说明那天我没到你家?咱们没聊剧本?那些话都是我想象的?你要我重复你当时都说过什么吗?谁谁谁成一摊了,谁谁谁也成一摊了,放眼望去,一摊一摊的。——那都不叫艺术,叫货,货走得快不快。 男:显然是编的吧,显然是不懂吧?我是经过粗俗化运动②打了戒断针③的,艺术这种病人说的话要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能立刻倒地而死,还有优雅,还有高贵,不死也要抽自己至死。——我最多i兑g6不叫玩意儿。我为什么暴怒?你自己说过什么傻话你全忘了。你首先问我这戏打算拍给谁看,才说你对剧本有担心,爱情写得不够,您担心当代年轻人可能不爱看。对不对——对、不、对!你不承认就是默认了。 女:我没说错你吧,你现在就在强加我。 男:我这不是强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忆当天的情况,还原事实真相。我问你谁是当代年轻人——你么?咱们谁都别代表别人说话,就代表咱们自己,你觉得不好看就说你不爱看。——这是我说过的话没错吧?我说,谁说这是给当代年轻人写的戏了?我这是写命!你说,没看出来。我公平吧?公平吧!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不掩盖事实,藏着一半喧另一半的理儿。只要是事实,我勇于否定自己。 女人起身往厕所走,男人追着她滔滔不绝。 厕所门在男人眼前关上,男人趴在门上不停地说: 我是嘲笑当代年轻人了。当代年轻人,多简陋的一称呼。你怎么不说我们小资了?你说我就是小资,怎么了?我说,大部分小资何处去也?你说还在当白领呗。我说白领还是人么?你说你终于不演了,露出了你的——势利。 门开了,女人拿着把梳子梳着头出来。 男人倒退着,一路挡着女人,嘴里马不停蹄: 我说没有当代年轻人,只有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愤起与自己叫劲的人,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④,沾沾自喜——小资就是这种,刚到一大楼里被录取为碎催⑤,俩月挣个车轱辘钱够上街买点假名牌盗版敌敌畏⑥,知道点儿人名,就美了。小还滋事⑦。
注解:① 拿我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不得对方发牢骚提意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棍子打死。 ② 粗俗化运动:假高雅未必真艺术,假清高未必真性情,快到民间去!越俗越好玩儿。 ③ 戒断针:这里指经过粗俗化运动的洗礼后,对所谓的“艺术”嗤之以鼻,避之惟恐不及。 ④ 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形容严重拧巴的家伙,横竖都掰不过来了,好受不了了,废了。 ⑤ 碎催:被别人指使着催着地干这干那,都是些碎碎叨叨的小事。 ⑥ 盗版敌敌畏:盗版DVD影碟的搞笑称谓。 ⑦ 小还滋事:“小资”的最新定义。
女:躲开!我不跟你聊了。再一次证明你这个人,只要一有人反对你,你就挂上牌子:自大中——你急了。 男:我没急,你甭搞暗示。这种取消辩论,宣布别人丧心病狂的招儿都是我使剩下的。——全世界的寒碜都被他们拣起来了! 女人躺沙发上装睡,男人弯腰冲着她脸喊:不分年龄,不分有钱没钱,就分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 男人拿手指头捅女人。 我不知道寒碜! 女人喊了一声,翻身朝沙发里。男人在她空出的边上坐下,靠女人身上,一只肘子压着女人的背。 男:穷人还都在动物阶段,有俩糟钱的还都在穷时候做的不正经梦里。幸亏贫富悬殊越来越大,谁也别臭美——你大爷的!你觉得有真有钱的么?你觉得有人民么?你这么傻……必觉得有。 女人推开肘子坐起来:你压死我了。 男:就是说你同意了? 女:什么我就同意了?我根本没听你在说什么。我饿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现在酒完全醒了,头也不疼了。 女人神采奕奕的。 男:没有当代年轻人,没有人民,只有每一个人,你,我,王二麻子,我们就是盼着,殷盼着,黑了心盼着,找人民也找不到,也不可能,人民没在家,在家的是王二麻子,我,你——你就是人民。——所以你同意这戏拍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是要拍自己,拍到自己满意,以后谁满意谁再说。有山楂、巧克力、饼干——这几种饼里日本这种比较好吃。 女:我不是人民,你是人民,我哪配是人民呀?我想吃口正经饭,都吐光了。 男:你是人民,你别谦虚了,人民想吃饭,必须满足。 男人打手机:你现在马上跑步到门口“姐夫家”,买五样甜粥,五样咸粥,白粥五,饺子五,馅饼五,五——不,八份鸭蛋!五小菜儿,五卤菜,五冰啤,要快! 女:咱们门口鸡太多了,上次我从那儿过都让人当鸡了。 男:等会儿等会儿。 男人把桌上台灯拿到地下,在女人脚边摆了一下,又放远一点,在地上移动。 男:这个光你看着比较母一点,像是那种正在为别人忍受痛苦的伟大女性。别跟我说鸡的坏话,我很尊敬鸡,鸡很真实。 女:我知道你尊敬鸡,上次你喝真实了跟鸡走了一睁眼在农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周围都是山。 男:嘘——小声。你怎么知道?
女:都传遍了你还当是秘闻呢。全组在“密克斯”等你,群众演员都来了,假骇也开始了,二处说你被总局找去谈话了,第二天还谈话?二处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家出事了,保姆让人杀了,真行。 男:这是我跟二处交代的,瞎话必须编得狠点,让人觉得撒谎没这么撒的。还要瞎话套瞎话,一个遮不住了还有一个,——还是传出去了。 女:还是传出去了。听说是找粮哥找了公安部的锁定了你手机,武警进去的时候你正拜天地呢? 男:这绝对是瞎说!这绝对是段子,拿我解心烦。我就在家一个人,精神临时分裂了,幻想临时视觉了,家变成山,山变成冰河,冰河变成瀑布,屋里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不说了,这事不说了——进! 一剧务小伙子拎着五兜子饭盒一兜子啤酒进来,在茶几上一盒盒打开,码成一片,码成二楼,瓶开了,筷子摆了,餐纸摆了,还找了半天,屁兜里找出一小袋醋一小袋辣椒糊黑糊糊油汪汪倒盒盖上,一言不发出去了。 女:太会办事了。还有人吗? 男:没人了,今儿就单请你。别替我省,敞开吃,吃不了糟践,糟践不完看着,不爱看扔丁,砸坏了算我的——不信你能吃死我! 女:你疯了吧你? 男:我是疯了,我也觉得我疯了——被你逼疯的。不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好好呆在屋里,躺被窝里,都脱了,关灯了,合上眼了,万念准备灰了——突然蹦起来疯了。您这一搛馅饼一蘸醋,一翻腕,奔牙上那么一咬一吸溜,解热又解馋,胡同妞那基本架势就出来了。 女:我怎么那么爱搭理你呀?你们家是大马路的? 男:我这是夸你呢,我觉得好,吃饭认真特别美。咱们还是老规矩,什么是好不知道,什么是不好——不能要的先排除。还是照错误人人有份纠正一律平分的原则,我否决你一次,你就有权否决我一次——你有权否决我两次。 女:你说的永远比做的漂亮。你不吃吗?馅儿很香。 男:先说咱们都同意的。我就吃鸭蛋黄,我买月饼也就为抠黄儿,我让你们占我便宜。政治不能碰,不满现实的话少说,解决不了问题还不负责的话不说,原来说的都删了。 女人吃着热馅饼,嘴里烫得含糊不清:重译。 男:世界上的,大哥今儿又打谁了,大哥明儿又打谁了,野生的,地球的,太大,够不着的,能少聊少聊。 女:同意。跟国外没关系。 男:大的不能要定了,下面说小的不能要,你准备实一点,内一点,收一点;还是虚一点,外一点,散一点? 女:散一点,但是我不能散成小丑。 男:成功人士就不必了。 好:不必了。 男:美女不必了。 女:至少不能自己叫自己美女。 男:床上戏没什么新招就不必了。有话地上说。 女:沙发上说。没事别老洗澡。我可以看香港电影。 男:你不能看香港电影,你不爱看香港电影。 女:我爱看香港电影。我要开宝马。 男:你不能开宝马。 女:我其实是双重身份,表面是白领,背后是那种高科技的,懂电脑的,能一脚踢死人的…… 男:小偷么?你不能是间谍。 女:我要精神失常一次。 男:你不能装疯。 女:你什么都不答应我。我不去看大海。 男:大的剧情不能动,只能三个男朋友,五个女朋友,其中两个是化友为敌的。生一次病,离一次婚,一次自杀未遂,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兄弟,因为这涉及其他演员,动了他们没法演了,钱都给了,不演不成。 女:反对自杀。 男:那就是吃错了药了。孩子还生吗?生可一会儿就要生了。 女:不生。 男:你再好好想想,生一次孩子跟演一次被强奸一样。没孩子有时候你不好回家。 女:我否决你。我不爱演慈祥。我最怕激动地去爱一个人,跟男的我都出不来。没孩子我养一缸鱼也照样回家。你后面还打算拿孩子说事吗? 男:也不打算,就是怕后边跟别的演员的戏都演完了,你一个人了,没人跟你说话,给你埋个说话的人儿。最后一集床前得有人啊,要不你太惨了。 女:我不怕我太惨,我就惨了,看观众心不心疼我。 男:有孩子也可以很惨,来了,站在床跟前,但是眼睛里一点感情也没有,你死了,她转身走了。 女:观众会谴责她的,我不想让她被谴责,我谁都不想让被谴责,一个都不谴责。 男:这个想法就很慈祥啊,看来你还不是全无人性——我不侮辱你了,我从侮辱你中也得不到什么乐趣。那就不要孩子。一个也不谴责。 女:对我不好的也不谴责。中间那个坏人,一直骗我的,也不谴责。也不讽刺他。 男:你决心演个好人?懂你意思了。坏人也不讽刺,坏人也是不得已,坏人也有困难。 女:他觉得那么做是对的,你要这么写,想法不一样。 男:那就要给坏人加戏了,他也很痛苦。 女:不要痛苦,你这种粗俗化运动打过针的,痛苦怎么不倒地而死?要轻松,要快乐,遇见什么事都是含笑的,多倒霉都一样,生活就是这样的。这粥真的很好喝,你尝一口。 男:不尝! 女:你又憋什么坏呢? 男:我没憋坏,没要反对你。我觉得被你教育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理所应该。我得斗根烟,停会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女:我不是真这么想的,但我想演成这么想的。生活当然有很多很可怜了,我又没能力改变什么,我一个小女子,最好谁也别得罪。 男:想得好!看来小资运动也出精神,生活不能改变,我就改变,谁也甭想破坏我的好心情。有点意思。不是装傻? 女:不是装傻——该装的时候也得装。 男:看来我要重新检讨自己,可以虚荣一点,可以喜欢村儿上的…… 女:不提人,咱们不提人,万一换人了呢?可以提牌子,你不知道牌子我告诉你。也尽量照顾你,别让你这种谁也瞧不上的人太难受。 男:谁跟你说我谁也瞧不上了?我瞧上人多了,跟你说也不知道。不聊了,聊正事。这么粗一看,动的量可不少,态度变了台词全得跟着变,事儿也得跟着变,好多事不成立了,重新写事——这不等于重写么?我又崩溃了。 男人抱头躺沙发上。 女:你先别急着崩溃,我都替你想了,不用大变,小变就可以了。还是这些事,把不该我说的——你想说的那些话拿掉,我不说话,默默的,事就这么进行了,我该回家回家,还是这么倒霉,坏人都知道我们家住哪儿,都接得上。不信你把前边戏不带声音看一遍——准的。 男:长度不够咽你这几十集净默默的了。没那么多事呀一句废话不说。 女:那就说废话。不含沙不射入你就不会说话了?你平时瞎掰我听也不全是正经的。 男:色情的,能上电视掰吗?我想想吧,你借我一点时尚杂志看看,你那儿不是好多呢么?我找点庸俗的,庸俗我好像还可以。 女:要是我这种庸俗啊,不是你那种庸俗——把国家、历史拿来庸俗。
男:就这么定了。只庸俗自己,朋友,最多带上点街坊。 女:那个人物你最好拿掉,拿不掉也让他默默的。 男:哪个人物? 女:演你的,第二集酒吧结尾那场戏出来的,后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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