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粉笔仍到眼睛血丝怎么消除里会出现一团血丝

长立事牙,横向长的,已经顶到了前牙,经常牙疼,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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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医师[转载]荒湖《谁动了我的茅坑》
几天以前,花头就在县城里听说了疤子又要回乡下做车库的事,对此,他没作任何表态。那天下午,他突然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于是搭乘县城的公共汽车回到了乡下,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到家。下车后,他依照惯例,一头钻进门口的茅厕里,闭着眼睛撒了一泡热尿,出来后却没有直接进到屋里,而是将双手绞在背后,抿着嘴皮子,像个干部似的,在门口晃悠了半天。
他先是瞅了瞅村子西头的蚂蟥地,那地方正在施工,因为疤子他女婿曹兵要办石灰厂,一周前就动工了。花头一眼瞥见几台又高又大的铲车像疯牛似的在那里左右奔突,横冲直撞。那地方原是一块庄稼地,涉及到村子里十几户人家的责任田。花头还瞥见,那些夹杂着茅草和苞谷杆的新鲜土壤,在铲车的推动下,像波浪一样朝着一个方向翻卷着前进。接下来,花头又扭头瞅了瞅疤子家刚做不久的别墅,那幢三层楼房竖立在花头家的背后,房顶上的红色瓦面在花头的眼睛里闪着炫耀的油光。花头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掉过头去,瞅着面前的的大片田野。田野里几乎没种什么庄稼,光秃秃的,像女人的花肚子,看不出一点秋收的景象。花头立马收缩视线,直盯着马路对面的茅厕发愣,直到老婆连喊了他几声,他才转身进屋去了。
“疤子要回来做车库,你到底晓不晓得?”花头坐在饭桌旁边的木凳上,故意不瞅他媳妇。木凳的腿脚有些松动,花头坐上去的时候,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上次回来的时候,他琢磨过应该请村里的木匠师傅打制几条新凳,可一想到家里的头等大事是修缮房屋,一切计划都只好放下来再说。
“我也是刚听说。”媳妇姓李,叫李小狗。当年经媒人一撮合,花头仅花了一头肉猪的价钱,就从李家湾将她娶了过来。
“这么重要的事……你既然听说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呢?”花头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鼻子两边的雀斑,就像热锅里的芝麻,似乎要从脸皮上跳出来。他对李小狗今天没有躺在床上迎候他很有意见,要是以往,丈夫每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李小狗都要提前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脱得光光的钻进被窝里。花头在城里干一种叫“打桩”的活儿,一星期回来一次,媳妇李小狗一直以来把他当客一样伺候着。
“我也……不是才听说吗?”李小狗厌恶地瞥了瞥丈夫脸上的雀斑,随手揉了揉肩膀。她端着半碗剩白菜,准备倒进锅里重新加热,那白菜有些发黑,瞅上去像一坨狗屎。墙边的竹篮里明明装着刚从菜地里摘回的新鲜白菜,李小狗却故意把中午吃剩的东西对付男人。在女人的印象中,以往男人每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手上不是拎着一刀肉就是提着一条鱼,今天他却双手搭在背后,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而且,除了捎泡臊尿回来,居然半天不进屋,在门口晃悠来晃悠去,像是在城里有了外心似的。
花头家的老屋据说是他爷爷留下的祖业,一共三间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房顶上到处是漏洞,一到刮风下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就很难过。前年的一个阴雨天,屋顶上突然掉下一块瓦来,正好砸在女人的肩膀上,李小狗从此落下肩膀痛的病根子。
“你听谁说的……”花头瞥了瞥李小狗的肩膀。
“我是听平均他媳妇说的。”李小狗一手揉捏着肩膀,一手捏着铁铲子,将锅里的剩白菜翻来覆去地炒动着,“他们两口子最近忙得很,准备做新房子……昨天在门口遇见她,是她自己主动说的……她说疤子要回来做车库,她撇不开情面,只好把门口的二分水田跟他调换了……”
“别在我面前提他们两口子!”花头瞪了瞪女人,脸上的雀斑似乎又要跳了出来。
“谁想提了?是你要打听……你今天咋的哪?说话像是吃了铳籽似的!”李小狗拿着锅铲使劲地敲打着锅沿,结果都敲出火星来了。
“今天咋不做‘泥鳅钻豆腐’了?”花头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他瞥了瞥锅里的剩白菜,脸色似乎比菜还黑。要是以往,花头每次回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李小狗都要精心制作一大碗“泥鳅钻豆腐”的下酒菜,以及时补贴他身体的亏欠。
“国禾说他家的泥鳅卖完了……”媳妇李小狗随口说了句谎话,又习惯性地摸了摸肩膀,然后将加热的剩白菜放在桌上。花头又瞥了瞥,只见一缕热气正从那半碗白菜里冒出来,然后在桌面上盘旋了半天,最后居然准确地飘到了他的鼻底下。
“你……”花头突然豁地一声站起来,抬起一只左脚,准备对着老婆踢过去,结果一眼瞥见李小狗已转身趴在灶台上,翘着圆鼓鼓的屁股替他盛饭。他犹豫了一下,收回那只脚,突然感觉到嘴里有了口水,他想上床睡觉了。
这时候,八岁的独生子亮亮一手端着一碗蒸鸡蛋,一手捏着一只汤匙,突然像精怪一样从房旯旮里冒了出来,脸上糊满了蛋糕。他有些骄傲和仇视地瞅着父亲脸上的雀斑,然后巴咂巴咂地吃着碗里的鸡蛋。在亮亮的印象中,爸爸每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不是口袋里捅着糖果,就是塑料袋里装着苹果,今天,这个每周才回一次的父亲却将双手搭在背后,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而且,除了捎泡臊尿回来,居然半天不进屋,在门口晃悠来晃悠去,像是没看见他这个儿子似的。
花头不无嫉妒地瞥了瞥儿子碗里的蒸鸡蛋。蒸鸡蛋显出嫩黄色,上头撒了葱花,已经被儿子吃掉了一大半,花头感觉到嘴里又有了新的口水。他瞪着儿子,心里头恶狠狠地想:不是老子辛辛苦苦打桩打出几个钱来,你还想吃鸡蛋,吃你妈个逼!
这个晚上,花头两口子仍然早早熄灯睡下了。这时候,从蚂蟥地传来的铲车声显得十分清晰和喧闹。花头突然一翻身骑在李小狗的身上,接着就把东西捅了进去。李小狗为此很不高兴,甚至感觉到疼了。她想把他推下来,结果花头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把她戳穿了。
“你可不是在打桩呐!”女人提醒着男人,将脸别过去,盯着漆黑的屋顶,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摇晃。
“还想做车库,做你娘个逼!”花头使完最后一口力气,挺尸似的重新仰躺了下来。
“做就做呗,反正他疤子有的是钱……”李小狗感觉到房子总算不再摇晃了。这时候,她的眼睛珠子突然变得水汪汪的,像是要把这黑暗的房间里照出亮光来。她盯着黑暗中的丈夫,回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窃笑起来。笑完之后,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今晚是她嫁到土村十年来最不满意的一次房事,她还想再来一次。
“问题是……问题是他家的车库涉及到咱家的厕所……打个比方,就像美国在台湾海峡布了兵力!”花头将老婆李小狗热气腾腾的脑袋推到枕头上,随即扯亮了灯泡。李小狗一翻身坐起来,花头瞥了她一眼,只见女人的那对乳房就像饥饿年月里两只挂在脖颈上的空袋子,一左一右地摇摆。他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来,闭着眼睛。他突然觉得李小狗不仅头脑简单,而且又老又丑,如果不是因为她屁股那地方还有点肉,他顶多一个月回来一次。
“先是他女婿跑回来办石灰厂,现在他又跑回来做车库,他们还想不想让咱乡下人活命啊?”花头迅速穿好短裤。他突然睁开眼睛,瞪着蚂蟥地的方向,“他女婿回来办石灰厂,我花头忍了再忍,懒得说他了……可他疤子这次回来做车库,都想做到咱拉屎拉尿的地方了,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李小狗见花头实在没有兴致,怏怏的,到处找着衣服。她先穿了汗衫,然后才慢吞吞地穿了短裤。最后,她又摸了摸肩膀上的那坨肉,像仇人似的,瞪了一眼丈夫毛发稀疏光怪陆离的脑壳,“啪”的一声,重新拉熄了电灯,以那种不依不饶的口气说:
“好歹你也是个男人……要是他真把门口厕所给咱拆掉了,到时候,他……他疤子得给咱家赔钱才行。”
“就是给一百万我花头也不会同意的!”花头在黑暗中说,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和陌生,似乎不是从他那张嘴里说出来的。他始终紧闭着眼睛。这时候,睡在隔壁房间里的独生子亮亮又准时发出了磨牙的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的,像啃嚼着一把老蚕豆。李小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在她看来,儿子之所以小小年纪开始磨牙,八成是因为肚子里长了蛔虫,为此,她曾几次叮嘱丈夫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顺便捎带几颗打蛔虫的药丸回来,可花头从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老是忘记了。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李小狗突然坐起来,嘴巴上直喘粗气,瞪了瞪黑暗中的丈夫,恨不得一巴掌搧过去。这时,花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似乎是因为养足了精神,贼亮得很,像夜里的狼。李小狗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连忙别过脸去,只听见丈夫一字一句地,像朗读文章似地说道:
“这次回来,老子就是要让他疤子明白一个道理,别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我明天就去找国禾和平均他们两个,狗日的,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第二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花头一大早就起床了,随后一边解着裤带,一边进了家门口的茅厕。他刚把家伙扯出来,一股黄尿就射了,眨眼间将脚底下的一堆屎粪冲出一只碗口大的凹坑。接下来,他又瞅了瞅雨情和天色。这时候,蚂蟥地里的施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开铲车的司机穿着颜色鲜艳的塑料雨衣,斜着身子站在腥红色的铲车上吆喝着,那架式显得比晴天还要忙碌。
花头正打算从厕所里出来,突然瞥见厕所的砖墙上写着三个粉笔字。砖墙上长了绿苔,上头的字看上去不是很清楚,花头只好弯下身子歪着脑壳,仔细地瞅了瞅。果真是“曹花头”三个字,花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这肯定是儿子亮亮写的。亮亮刚刚上学,对写粉笔字有着浓厚的兴趣,喜欢到处乱画乱涂,就像他小时候一样。花头像亮亮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在厕所和墙根上写字,他把那些或爱或恨的人的名字写在厕所里,有时候甚至造成句子,并为此而兴奋不已。有一次,他和平均、疤子一起,一边蹲在厕所里拉屎,一边拿粉笔写了一行字。一共七个字,花头写了三个,平均写了四个,最后的那个“!”是疤子画了半天才完成的。
这时候,李小狗从国禾家买了二斤泥鳅回来。她将泥鳅放在脸盆里,然后瞅了瞅锅里的蒸红薯。接着,她将身子靠在灶台上,一边习惯性地揉捏着肩膀,一边往碗里拾着滚烫的红薯。花头瞥了瞥盆里的泥鳅,又瞥了瞥热气腾腾的红薯,想起了“泥鳅钻豆腐”。随后,他一屁股坐在哐当哐当的木凳上,一边咬着红薯,一边仰着脖子,直盯着房顶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漏洞,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实在是太小了,暂时看不出会从瓦顶上滴雨的迹象。
“秋天来了,雨水会多起来……你最好是趁着这次回来把屋顶好好检修一次。”李小狗的脸色不是很好,她瞅了瞅房顶,神色看上去很忧虑,“要不然,你又拍屁股去了城里,遭罪的还是我和你儿子……”
“是你男人的命要紧,还是这房里漏雨要紧?”花头瞪了瞪李小狗。过去,每当李小狗提出要他检修房屋的要求时,他总是拿出这项工作的危险性来吓唬女人。“我都说了一百遍了,等我把钱攒够了,干脆把房子拆了重建……”
“等你攒足了钱,我都死了一百年了!”李小狗突然吼了一句。
花头没再答理李小狗,他决定去国禾和平均两家。
花头家的房子位于村子中间靠近马路的地方,而国禾和平均两家则分别住在村子的两头。这时候,雨又奇怪地停了下来。花头瞥了瞥门口的路面,又瞥了一眼李小狗,心里想:幸亏没去屋顶上检修,连地皮都没有打湿呐,你这个臭女人!他瞅了瞅马路对面的茅厕,又瞥了瞥村子的下首,决定先去国禾家。
花头进去的时候,国禾正往身上背电瓶。那东西极像一台喷雾器,一根背带箱子连着一根电杆。国禾穿着像雨衣似的棕色皮服,从脖子一直套到脚跟,连鞋都不用穿,那样子就像电影里见过的潜水员。前几年,国禾曾经跟花头一起在县城里打桩,后来因为老板总是克扣他们的工钱,他干脆跑回了乡下,随后卖掉家里的一头猪,当天从镇上背了一台电瓶回来,专门用来电鱼。他先是电河里的鱼,后来河里的鱼没了,他就电田里的泥鳅和黄鳝。现在,田里的泥鳅和黄鳝也越来越少了,国禾打算等到天气完全冷下来后,就把电瓶卖给收废品的平均,然后去疤子他女婿办的石灰厂里打工。
“国禾啊,我花头没得罪过你吧?”花头将手绞在背后,一边盯着国禾身上的电瓶,一边想象着那些水田里的泥鳅被电着以后如何在水里挣扎和痉孪的样子。
“大清早的,咋说这种话来?”国禾盯着花头。在他看来,面前这位五服之内的兄弟,在土村人的心目中应该是有地位的,尤其是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简直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那年,国禾在县城里辞职不干的时候,如果不是花头帮他据理力争,与老板展开一场高水平的谈判和交涉,他是绝对拿不到足额的工钱回家的。
“我家李小狗她不欠你的泥鳅钱吧?”花头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到底咋的哪?兄弟。”国禾连忙把背在身上的电瓶取下来,放在地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越听越糊涂了……”
“想想你做的好事情!”花头跺了跺脚,脸上的雀斑又开始跳动起来。
“我做啥哪?我做错啥哪?”国禾打算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我除了电几条泥鳅,啥也没干啊……”
“你别跟我装糊涂,我最讨厌那种口是心非的人。”花头自个儿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他知道国禾不抽烟,就自个儿点上了。他一边点着火,一边想,就是国禾抽烟,他花头今天也不会给他烟抽。他抬头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眯缝着眼睛,以那种鄙夷的口气盯着国禾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把你家那二分门口田跟曹疤子调换了?”
“闹了半天,原来你说的这事儿……”国禾瞥了瞥大门外,笑了起来,打算重新将工作服穿上。
“亏你曹国禾笑得起来!”花头豁地一声站起来,拿烟指着对方的脸,“你晓不晓得?咱们可是共着一个曾祖父的兄弟,咱们还没出五服呐!咱曾祖父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他会从坟里跳出来骂你……你信不信?”说到这里,花头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八”字的手势,“哼,他疤子算老几啊,跟咱八辈子都挨不上!”
“我晓得,”国禾仍在笑,“我咋不晓得呢?”
“你晓得个屁!”花头脸上的雀斑这会儿似乎变了颜色,瞅上去像一粒粒红豆子:“你把门口的好田好地给他,他却把湖边的糙田给你,我看你是个二百五!你居然还笑得起来,你有没有头脑啊?”
“平均也答应了他,”国禾笑了笑,“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们都是二百五,两个二百五!”
“人家要回来做车库嘛……无非帮人家成个方圆。”国禾将地上的电瓶举起来,放在背后,然后将背带套在两边肩膀上,那样子就像一个背着炸药包即将奔赴战场的英雄。
“你们只知道帮人家成方圆,咋就不知道成我家的方圆呢?”花头突然挥了挥手,“你明明知道,我家的厕所就在那路边上,你都拉过无数回屎了……你居然把田地跟人家调换了,成全他疤子做什么狗屁车库!你这样做对得住我吗?”
“我还真没有想过你家的厕所呐!”国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确在花头家的茅厕里拉过无数次屎,有一回他忘了带纸,结果还是花头递给他一只烟盒才对付了过去。“哎呀,我咋没想到这厕所上呢……不过话说回来,他疤子做车库,按说也不影响你上厕所啊?”
“他要是在旁边做了车库,我花头还能够在那地方拉屎拉尿吗?”花头突然离开凳子,做了个下蹲的姿式,随即将手上的烟扔到门外。
“可疤子他……没说要你拆掉厕所吧?”
“我看你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二百五!”花头大声地说,“他只是嘴上没说,并不等于心里不想;他只是今天没说,并不等天明天不说;他只是子时没说,并不等于卯时不说……”
“那就等他向你开口的时候,再说不迟。”国禾有些不高兴了。
“你们都把田地先跟他调换了,我还说个屁!”花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他曹疤子是个什么人,我花头还不知道?他是个寸土必争的人!”花头又指了指脚底下的地面。随后,他重新坐了下来,又点燃一支烟,“那年,你爹把一头母猪牵到他家房子后头的坡上晒太阳,按说,那地方也不是他家的地盘,你猜他疤子怎么说?”
“他怎么说?”国禾好奇地盯着花头。
“他骂你爹是个老崽!”花头的眼睛里喷着火,“他还用脚踢你家的母猪,他踢了好几脚,他明明知道猪肚里是怀着小猪儿的……后来,还是那母猪机灵,挣开绳子跑掉了,要不然,那一窝猪崽活活让他踢死在猪肚里!”
“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你就别提了!”国禾扯了扯花头的衣服,又摸了摸他的肩头,那意思显然是说,我要去湖里电泥鳅了,不能再陪你了。“都是一个村子的兄弟,团结要紧……”
“曹国禾,你就别在我花头面前戴高帽子了!”花头又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瞅了瞅国禾以及他身上的电瓶,“我跟你说实话,上次你们把蚂蟥地租给他女婿曹兵办厂的时候,我就有想法,我只是懒得说你们了,反正不关我家的事情……”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女婿发了财,想回来办厂子,依我看,应该是件好事。”
“好事?你还说是好事?”花头站起来,逼问着国禾,“要是好事,那河里的鱼咋没了,要是好事,你电的鱼咋越来越少了……”
国禾一听,不再吱声了,他知道花头是说去年疤子他女婿曹兵回来办硫酸厂的事。硫酸厂的废水排到河里,河里的鱼虾就死了个干净,连续两年连水草都长不出来了。
“我也是算过账的,现在粮食不值钱,把田地租给老板办厂,总比种庄稼强……到时候,还能解决咱农民的就业问题。”国禾的脑子似乎突然开了窍,以为找到了应对花头的理由。他瞥了瞥蚂蟥地,然后盯着散布在花头脸上的那些颜色鲜艳的雀斑,“你一年到头在城里打桩,乡下很多事情你搞不清楚……疤子他女婿曹兵,当初跟我可是签了合同的,白纸黑字……等他的石灰厂一投产,我就立马到他厂子里上班。”
“我看你是认钱作父!”花头突然铁青着脸,一边摆了摆手,一边坐下来:“曹兵办厂的事今天咱就不说了……今天,咱只说疤子回来做车库的事。你今天老实告诉我,他疤子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我要是拿了他一分钱,”国禾的脸色胀得更红了,他指了指背后,“我要是拿了他疤子一厘钱,今天……就让这电瓶电死!”
花头他决定离开国禾家。刚一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身盯着国禾身上的电瓶说:
“国禾,看在咱们没出五服的面子上,我今天提醒你一声,你和我一样,都是这社会的穷人,穷人要站在穷人一边,不要糊里糊涂地站错了位置……历次革命告诉我们,一个人站错了位置,到时候是要吃亏的!”
说完,他瞅了瞅国禾,他知道对方听不懂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于是又倒走回来,扶着国禾的肩膀,说:
“他疤子以为有了几个钱就痒不过了,跑回来做车库!国禾你凭良心说,咱土村在外头发财当官的也有不少,你看有谁跑回来做车库的?人家发了财回来不是修路就是打井,想心设法给老百姓做几件实在事,天底下只有他曹疤子做出这种缺德事情。”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家。”国禾又动了动身上的电瓶,随手抓起一只破竹篓来到门口,“我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我花头不管你曹国禾是不是答应了人家,话又说回来,你们就是答应了他疤子,我也无所谓!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来给你脸色看,我只是提醒你,做人要做个明白人,不能糊里糊涂,尤其是在一些大事情上,要多替别人想想,不能光顾着自己……他女婿曹兵回来办石灰厂,我花头可以不管,因为这件事没牵涉到我家的地盘!可他疤子要是跑到我家厕所边上做什么车库,我花头不可能坐视不管……是个男人,谁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我们两家要是打出人命来,我看你曹国禾怎么收拾。”
花头说完后,将手上刚抽了一口的烟扔在国禾家的院子里,重新将双手绞在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会儿,天慢慢放晴了,连太阳都露了出来。
这时候,对面村子的王老五像往常一样挑着一担豆腐进了土村,扁担头上系着一把雨伞。他将豆腐担子放在花头家的门口,亲热地招呼着李小狗,然后一溜小跑钻进路对面的茅厕里。花头家的厕所据说是花头他爹生前亲手砌起来的,当年用来挡雨的茅草棍子早年烂掉了,现在只剩下几口青砖垒在那里挡风遮羞。因为建在路边上,所以过路的外乡人也经常在那里方便,这样,花头家的茅坑实际上成了一个公共厕所。这厕所本来是露天的,加上不足一人的高度,这会儿,王老五那颗有些畸形的头脸全都露了出来。他一边打着哆嗦小解,一边跟花头家的女人说着笑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一会儿,只见李小狗一手端着一碗黄豆,一手捏着一只空碗,脸色红润地从屋里蹿了出来。
花头从国禾家出来后,远远地瞥了瞥李小狗,又瞥了瞥站在厕所里撒尿的王老五,啥也没说,将双手绞在背后,黑着一副脸膛,打算穿过疤子家的别墅,直奔村子上首的平均家。
一路上,花头一直低着头,视线范围内只有自己那双又破双脏的皮鞋。他不想抬起头来,他不想看得太远。他知道,他要是把头抬起来,疤子家的别墅就会完整地跳进他的眼睛里,王老五和李上狗也有可能跳进他的眼睛里,至少会跳进他的眼角里……到时候,他就是不想看也得看了。
疤子家的别墅前头砌了一座很大的院落,四周垒了高墙,墙头上拉了铁丝网。可能是院子的铁栅门还没来得及安装好,那里临时放了几片砖头和石块,权且挡拦一下畜禽的进入。院子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各式各样的工具。经过那里的时候,花头实在忍不住了,就扭头瞥了一眼,只见那幢别墅的两扇大门闭合得紧紧的,一边贴了一个倒写的“福”字。
“你个狗日的,当年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好……你还配住这种好房子?”花头一瞥那两个“福”字,恨不得冲上去,左手撕掉一个,右手撕掉一个。他回过头来,吁了一口长气,结果瞅见院门处堆着一泡牛粪。
那堆牛粪有脸盆那么大的规模,圆圆墩墩,不稀不稠,似乎在冒着热气。花头当然闻到了牛粪的味道,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难闻。他向前跨了一大步,结果脚尖都挨到牛粪了。随后,他就一直盯着牛粪,绞在背后的双手这时候松了下来。当他蹲下来的时候,眼角那地方渐渐地生出了笑意,那眼神就像庄稼人瞅着自留地里刚刚长出的菜秧子,就像采蘑菇的孩子突然瞥见一只硕大无朋的野生真菌。
“这是谁家的牛拉的粪呢?”花头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眼睛里放着光。随后,他抬起头来,大胆地瞅了瞅四周。他先是扫了疤子家的别墅,然后发现平均家的大门口放着一担箩筐,那是平均收破烂的工具。他突然想起,在土村,除了平均家养了一头牛,再没有第二条牛了:
“这条牛真是太有水平了,这真是一条伟大的牛!”
花头一边嘟囔着,一边仔细地瞅了瞅牛粪,结果发现那上头居然粘着几颗没有完全消化的玉米粒儿。花头想了想,狗日的,看来,平均果真是发财了,这村里舍得给牛喂玉米的,除了平均不会再有第二家。他朝着村子上首瞅了瞅,一眼瞥见平均正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与他媳妇大声地商量着事情,旁边仍然放着那副收破烂的家伙。
这时候,花头突然间有了想拉屎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瞥了平均家的门口一眼,然后抬起左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堆牛粪,一闪身进了疤子家的院子。
疤子家的别墅是在热天里建起来的。那阵子,花头正在城里打桩,就打了个电话给李小狗,委托她送了礼金和两个义务工。花头原本不打算给疤子送礼的,可想到两家好歹是邻居,担心村里人会说闲话,就违着心封了个礼给送去了。早知道他要回来做车库,手头上的钱就是多得烂掉了,也不会送他一分一厘。
疤子家的别墅紧挨着花头家的房屋,两幢房子隔着一条二米多宽的小巷,只够走一条牛。此时,李小狗与王老五还在马路边上打情骂俏,花头即便是闭着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到老婆今天要给他准备“泥鳅钻豆腐”的下酒菜,他忍了忍,一时半会懒得跟这对狗男女计较了。
疤子建好别墅后,一直没回来住,偌大一个院落就那么空着,到了晚上,除了院门口的两只电灯亮着外,房屋里一片漆黑。花头每次从城里回来,李小狗都要指着房屋背后说:疤子果真是有钱呐,你看他家做的别墅,比城里人住的房子还要高级,窗台上还安了防盗网。花头每次听了,总是闷着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李小狗有些恼火,一手揉着肩膀,一手指着老屋背后说:“你别跟我闷着脑壳抽烟,你不是挺能说话的呢?你咋不说话呢?你能不能放个屁给我听听?你就知道抽烟……你去看看人家的房子,你亲自去看看,你咋不去看看呢?”花头总是硬是脖子说:“我不去看!我凭什么去看?我偏不去看,他疤子算老几啊?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好……他又不是皇帝老子,他又不是建了一幢皇宫,就算是他建了皇宫,我也不会去看一眼。”
进了疤子家的院子,花头立马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多种建筑材料的复合气味,与乡下的泥土味完全不同。花头感觉到脑袋一片空白,似乎连拉屎的感觉都没有了。他仰视着别墅,墙上的彩砖亮闪闪的,把眼睛都照花了。他看到,每扇窗户底下都挂着空调机,防盗网绷得鼓鼓的,房里垂着窗帘。花头揉了揉眼睛,又瞥了瞥院子两头的厨房和厕所。那是两幢稍矮的建筑物,墙壁上同样贴着彩砖,上首的厨房居然设计成斜坡形,烟囱竖得老高,尖点上盖着一顶帽子,就像电视上看过的外国住宅。花头这时候似乎清醒些了,眼睛也不花了,他抓了抓脑袋瓜上几根稀稀拉拉的毛发,扭过身子瞅了瞅自家的老屋,脸色顿时变得更黑了。他先是瞅见了破烂不堪的黑色瓦顶,一只老猫在阳光的吸引下,正沿着瓦沟举着尾巴朝着房顶踱去,白胡子里发出“喵喵”的叫唤声;紧接着,他又瞅见了他家千孔百疮的后墙和两扇像烂眼睛似的窗户,窗户上用来挡风遮雨的塑料布上糊满了泥点,在早晨陡起的风中啪啪作响,以致于连李小狗和王老五的说笑声这会儿都似乎听不清楚了。
“等你攒足了钱来修房子,我都死了一百年了。”花头突然想起李小狗早上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花头动了动嘴皮子,十分恶毒地骂了一声,不是骂李小狗,是骂疤子。然后果断地转过身子,朝着院子东头的厕所走去。
疤子家的厕所分了男女,左边是男厕所,右边是女厕所。男厕所门口墙砖上画着一个抽着烟的男子汉,女厕所门口墙砖上画着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
花头又骂了一声,不过这回骂的似乎是厕所,不是人。此时,他已经站在男厕所门口,正准备一脚踏进去,结果一眼瞥见门板底下靠着一块小木牌,上头写着“禁止使用”四个红字。
“放你妈的屁!”花头抬起左脚,将木牌勾起来,随手扔在院子中间的砂石上,推门进去了。
花头一进疤子家的厕所,脑袋瓜子又出现一阵空白,因为他闻到了更加强烈的气味。那同样是混合着多种建筑材料的气味,比院子里的气味还要刺激,甚至夹杂着一阵阵香气。花头的脑袋瓜子迅速恢复了正常。他很快发现,疤子家的厕所在功能上完全参照了城里高级酒店的标准,既安装了撒尿的小便器,还安装了拉屎的白马桶,甚至连墙壁上都安装了便纸盒和烘干机。
花头慢步走过去,那样子就像是这房里的主人。他来到便纸盒旁边,啪的一声,抽出一张纸巾,接着又啪啪啪,连续抽出三张,然后张开那双因为长期打桩而变得青筋暴突的手,像烤火似的,伸到烘干机底下,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烘干机没有反应,花头缩回手,瞪着眼睛,瞅了瞅头顶上的小吊灯,然后转身去按门口的开关,吊灯果然没亮,花头又咬牙骂起了疤子:你这个狗日的,都富得流油了,还节省着几度电哩!骂完后,他瞥了瞥盥洗台的玻璃镜,镜子里的花头黑青着脸,脸上的雀斑似乎不是那么明显,头发显得更加稀少,简直跟秃顶差不多。他连忙别过脸去,拧开水笼头,将手掌打湿,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解开裤带,一屁股坐在奶白色的马桶上。
花头刚一坐上马桶,就放出一个响屁来。那屁带着明显的红薯气味,花头连忙捏住鼻子,将屁股抬起来,扭身瞅了瞅马桶,马桶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口水,花头从水里又瞥见了自己黑乎乎的脸孔和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
花头突然对着马桶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重新蹲下来。这时候,从肠道和肛门又突然有了那种下坠的感觉。花头捏着纸巾,将鼻子完整地捂住,然后紧闭着眼睛,抿着两片薄嘴皮子,打算好好享受一番。
花头的眼睛差不多闭了五分钟,后来有点想瞌睡了。平时每次从城里回来,他都要在自家的茅厕里解决一次大便,每次都是闭着眼睛,每次都要睡着了。有一回,他几乎就是睡着了,居然有了鼾声,结果还是李小狗一头冲了进来,把他喊醒了。
花头突然睁开眼睛,他以为拉完了屎,抬起屁股一瞅,才发觉屎根本就没有拉出来。他瞥了瞥面前的镜子,发现自己坐在马桶里的样子非常可笑,就像电视里带着手铐接受笔录的通辑犯,就像半夜里被抓到派出所的嫖客。花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花头立马敛住了,他突然从镜子里瞥见背后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疤子。
镜子里的疤子就那么瞪着他,以他一惯的那种眼神,就像瞅着一碗清水。花头突然明白了,在富得流油的疤子眼里,能说会道的花头,不过就是一碗一眼看到底的白开水。花头一下子没能克制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眨了眨眼睛,慢慢转过身子。他瞅了瞅,背后啥也没有,除了墙壁就是墙壁。他揉了揉眼睛,又瞅了瞅,还是没有发现疤子。
花头嘟囔了一声,揉着眼睛,反复瞅着镜子。疤子的确不见了,镜子里的人正是他花头自己。花头这才确信刚才是他自己有了幻觉,他甩了甩头脑,又揉了揉眼睛,骂了一声疤子,然后像仇人一样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几天,疤子老是骚挠他,从城里回来之前的那个晚上,这家伙甚至跑到他梦里,对他说,花头,你人在城里打桩,却大老远的跑回乡下去拉屎,你啥意思啊?他还说,你一天到晚蹲在那个破茅坑里不起来,啥意思啊?你存心不让我做车库是不是?我看你是找死哩;昨天晚上,花头刚从李小狗身上滚下来,疤子和他女婿曹兵又双双跑到他梦里,他们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双手叉腰,并排站在土村的路口处,叽叽喳喳,指手画脚的,像是又有了对付他的想法和举动。
“你个狗日的,你算老几啊,你还配在这种地方拉屎?你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好……你这个蠢蛋!”花头骂完后,突然发现额头上有个阴影,黑黑的,像蚕豆那么大。花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用纸巾抹了抹额头,结果那阴影仍旧粘在那儿。花头当然知道印堂发黑意味着什么,一个人要是印堂发黑,就意味着他近期会遇到灾难,不是患病,就是蚀财,总会遇到一头,死活跑不脱的。花头突然烦躁起来,又骂了一声疤子,然后把眼睛闭住了,他不想看见自己了。
一会儿,花头感觉到肛门里的那种下坠感似乎正在消褪,他憋红了脸,用力哼了几声,又哼了几声,可还是没有拉出东西来。
花头失望极了。
这时候,蚂蟥地的铲车声突然停了下来,花头闭着眼睛侧着耳朵听了听,那地方似乎围了很多人,听上去很是喧嚷。花头立马睁开眼睛,决定最后再来一次。他开始像产妇一样用起力来,脸色又一次憋得通红,脸上的雀斑像炒热了的芝麻全都跳了起来,他将屁股抬得高高的,那样子就像一只下蛋的母鸡。
花头在疤子家的厕所里到底没有拉出屎来,他足足呆了二十分钟。当他出来的时候,脸色明显有些蜡黄,两眼似乎有些浮肿。村里的人果然都跑到蚂蟥地去了,平均家的门口一片寂静,花头踮起脚尖扫了一眼,他果然没有瞅见平均,他的那副用来收破烂的家伙仍然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刚才还在门口商量事情的两口子,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呢?李小狗和王老五的打情骂俏声似乎也停止了下来,花头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怀疑他们这会儿是不是蹭到床上去了。
花头正准备从疤子家的院子里出来,结果又一次瞥见了那堆牛粪。他的眼睛重新亮起来,脸色立马恢复了正常状态。他似乎想都没想,就掉头转身回到了疤子家的院子,他很快发现了堆在院子一角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工具。随后,他以一个进城多年,但仍然保持劳动本色的准农民形象,一手捏着一把铁锹,一手捏着一只竹箢箕,重新出现在疤子家的院子门口。他将箢箕轻轻地放在牛粪的旁边,然后挽起袖口,对着手掌连吐了两口拖沫,稳稳地操起铁锹,将那堆牛粪完完整整地铲到了箢箕里。他铲得很干净很干净,像狗舔过一样,似乎那地方从古到今就没有堆放过一泡牛粪似的。
太阳从云雾里完全钻了出来,这时候,村子和门口的田野,瞅上去暖融融的。
花头从疤子家的院子出来后,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像做了一场梦。他瞥了瞥他家的后墙,十分真切地听到了王老五与李小狗的话别声。这时候,蚂蟥地的铲车声完全停了下来,那地方围着一堆人,男男女女的,花头怀疑出事情了,心里掠过一阵喜悦。
花头瞥了瞥头上的太阳,又瞥了瞥平均家,发现平均他们两口子又奇迹地冒了出来,平均媳妇似乎也在远远地瞅他,他连忙转身朝着平均家走去。
这时候,平均正挑着收破烂的担子,一摇一摆地走到了国禾家的门口。平均三年前就开始收破烂了,在此之前,他是土村的种田能手,人家一亩田地顶多收获八百斤谷子,他却能够收获一千斤。有一天,他在与他老婆算了一笔账之后,突然对他女人说,我不想种田了,他又说,我就是一亩田种出二千斤谷子,我们家也很难脱贫,更何况这是不可能的。第二天,这个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居然狠心地把家里的责任田撂给了个头小巧的女人,开始整天穿梭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手里捏着一把火钳,肩上挑着一副箩筐,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收破烂的生意。
花头依然将双手绞在背后,他一边走,一边瞅了瞅,只见平均他老婆穿着一条花裤子站在家门口,那样子似乎正在迎接他。
卖豆腐的王老五已经挑着豆腐担子回到了王家湾。李小狗从屋里出来后,远远地瞥了王老五一眼,然后一直盯着从门口跑过的国禾。这会儿,背着电瓶穿着水服的国禾,从河堤上折了回来,像个疯子似的朝着蚂蟥地的方向奔跑,那只赭绿色的电瓶在他的背后上下蹿动着,一路上发出哐哐哐的响声。
到了平均家,花头想把脸色拉下来,就像刚才进了国禾家一样。可他拉了半天,却还是没有拉下来,一双眼睛却老是盯着平均媳妇的花裤子。
平均他老婆眼瞅着花头过来了,连忙跑进屋里往箩筐里装谷子。她家过两天就要把老房子拆掉,然后重新砌一幢新房子。她得抓紧时间准备足够的米和粮食,另外,她还打算明天跟平均一起去县城采购肉菜。
“听说你家要做新屋了,恭喜你们啊。”花头放在背后的双手绞合得更紧了。他大胆地盯着女人的屁股,那年平均结婚的时候,花头因为偷偷摸了一把新娘子的屁股,让平均当场打了一巴掌,他本来忘记了这事儿,这会儿却突然想起来了。
“哪里是做新房子!无非是换掉几口旧砖破瓦,避避风雨罢了。”平均她媳妇说得很谦虚,她早把当年洞房花烛夜有人摸她屁股的事忘记了,即使是偶尔让人提起来,也会有一种无限幸福的感觉。这会儿,只见她整个上身弯进谷仓里,只留下一个屁股蹶在外头。花头瞅了瞅四周,感觉到这屁股的档次比李小狗强多了,于是悄悄走过去,一边对女人说“我来帮帮你吧”,一边试探性地捏了捏女人肥嘟嘟的臀部。天气转凉了,平均媳妇的花裤子里头穿着一条薄棉裤,花头似乎没有摸出感觉来,还想再摸,那女人突然把头抬起来,脸色红红的瞅着花头。
“你刚才去了谁家?”女人盯着花头的眼睛说。
“咋问我这么个问题?咋的哪,我刚去了国禾家一趟,我狠狠搞了他一顿,我搞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咋这么骂他?”女人瞥了瞥花头的那双手,她发现那双手上湿湿的,还粘着纸巾,像棉絮一样,一坨一坨的。
花头搓了搓手,然后拍了拍,重新将双手绞在背后。他没有正面回答对方,他想多聊一会儿,他知道,平均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于是他故意叉开话题,盯着女人说:“看这架式,平均他狗日的跑去收破烂,果真是搞对了,看来你们家是真的发财了!”
“发鬼财哟!”女人笑了笑,“我看还不如做庄稼哩。”
“他要是没发财,咋做得起新房子?他要是没发财,你家舍得拿玉米喂……鬼才相信哩!”花头立马意识到自己失了口,也跟着笑了笑。
“玉米?”平均媳妇眨着眼睛,“啥玉米啊?”
“没啥。”花头摇了摇头,然后,将手放下来,转过身去,开始从口袋里掏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平均他要是真没发财,至少是找疤子借了钱的……”
“那可是要付利息的……”女人摇了摇头,转身将谷仓关好,打算将箩筐里的谷子挑到门外的空地上。
“付不付利息,谁说得清楚呢?”花头将烟点上了,审视着女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理这会儿终于由被动转为了主动:“我管你付不付利息!”
平均他媳妇又笑了一下,盯着花头嘴上的烟:“花头兄弟,你可是从来不登门的……你今天找我有啥事吧?”
花头瞥了她一眼,感觉到很难判断这女人刚才是否真的发现他进了疤子家的院子,也很难判断她刚才是否感觉到他摸了她屁股。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突然把脸色一沉,将烟灰重重地掸在地上:
“实话跟你说嫂子,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平均的!他既然不在家,我就顺便跟你说一声,等他回来后你一定得转告他,你就说我花头今天特地登门来只问他两句话,一句话是我花头这辈子对他平均怎么样?再一句话是,我花头到底哪个地方得罪了他?”
“我花头子可是有恩于他的……”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就像刚才在国禾家一样,平均媳妇似乎被花头突如其来的问话搞懵了,在绕了半天舌头之后,她总算像国禾一样明白了花头的来意。女人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实话跟你说花头兄弟,跟疤子调换田地的事,是我一口答应的,跟平均没有关系。”
花头瞥了女人一眼,有些不相信地说:“你答应他的?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答应?平均可是一家之主,他知道吗?”
“我还来得及告诉他呢!”女人说了谎,然后蹲下来,挑起谷子来到了屋门口,她拍了拍脑门,“这几天只知道忙着做房子的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说平均他会不会答应呢?”花头连忙拔掉嘴上的烟,问道。
“应该会答应吧?他不会反对的……”女人将装满谷子的箩筐放在门口的空地上,转身回到屋里取出一条毛巾搭在头上,“咱跟他疤子无冤无仇的,凭啥不答应呐?”
“仇深着呢!你是不晓得。”花头压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脸上的雀斑似乎又跳起来了,“那年你还没嫁过来,疤子端碗米粥从你家门口经过,他故意找茬,说你家的黑狗咬了他一口,结果把你妈骂了一顿……”
“我咋没听平均说过?”
“你猜他疤子咋骂的?”
“咋骂的?”
“他骂……他骂你娘是个老逼婆。”花头的眼睛里又开始喷着火。
“太没教养了!”平均媳妇似乎一下子红了脸,掉头盯着村口处花头家的厕所,她可能是想瞅见厕所旁边那块属于她家的面积只有二分的责任田。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晚上,他端着一碗粥,那粥刚从锅里盛起来,热气滚滚的……他连碗带粥对着你家平均摔过去,当时要不是我花头手疾眼快,及时把你家平均扯开,他的脑壳现场就得开花……”
“平均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女人拿毛巾揩了揩脸,嘴上咕哝着,“你说这事儿咋办?那天疤子开着车子回来,我一口答应了他,我咋知道他是这种人呢?他好狠毒啊,平均咋没说这事儿呢?”
“当初国禾他们把蚂蟥地租给他女婿曹兵办石灰厂,我就很有意见……我当时只是懒得说了。”花头瞥了一眼蚂蟥地,这时候那几辆铲车已经重新启动,大伙都各自散开了,回头朝村子走来,只有国禾似乎还站在原地方,他背着那副电瓶,像个喂奶的妇女似的,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大声地说着话。“到时候,你们会看到的,看看他们翁婿两个会把咱山清水秀的土村弄成个啥样子?”花头又补了一句。
“蚂蟥地里没有我家的地……不过话又说回来,疤子他女婿回乡下办厂应该是好事。”女人接过话说,“疤子他女婿说了,等厂子一投产,村里凡是租给他田地的,保证一家一个到他厂子里上班……”
“想得美!”花头瞅了瞅女人的胸部,感觉到那地方也比李小狗高一个档次,“你好好想想,他去年办硫酸厂,也是签了合同的,村里有几个被他安排了去上班的?那都是谎子啊傻瓜,反正这年代骗死人不填命。”
“蚂蟥地那么大那么好的一块地,一百多亩呢……依我这个妇人之见,疤子他女婿到时候不敢怎么样的。”女人瞅了瞅蚂蟥地的方向,嘀咕道。
“到时候,国禾……那些二百五就是后悔也迟了。”花头一针见血地说,“他曹兵去年办硫酸厂把整个一条河都污染了,现在他又办石灰厂,不信你看,要不了几天,咱土村就会变成石灰窑了……”
“花头兄弟,”女人突然有些不高兴,“你今儿来到底是来说疤子兄弟做车库的事,还是来说他女婿办石灰厂的事?”
“你这话是啥意思?”花头也不高兴了,将烟扔在地上,“我说疤子咋样?说他女婿又咋样?我都说了,咋的哪?你把田地跟他调换了这是事实吧?我家的茅坑在那儿这也是事实吧?”
“那咋办?”女人盯着花头,脸色红红的,“我已经答应他疤子了,我说话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我花头子不管你是不是答应了人家,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家平均,你跟他调换田地,本来跟我花头不相干,只是我想提醒你们两口子,你们做事情要替别人家想想,不能因为人家发了点财就把我们这些穷人不当人!”
“花头兄弟,你……你这话就说重了。”女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了。
这时候,花头突然意识到平均媳妇刚才可能没有发现他进了疤子家的院子,更没有感觉到他摸了她的屁股。于是,他盯着平均家即将修缮的老屋,立马提高了嗓门,像是要让全村的人畜都能听到似的:
“我的话一点也不重,我觉得我还说轻了!要是我现在手头上有几百万,你们会跟他疤子调换田地吗?你也是个庄稼人,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他疤子跑到我家厕所旁边做车库,到时候我到哪儿拉屎拉尿去?我家的厕所明明在那里,都好几十年了……他跑去做什么车库?我看他做得蹊跷!我跟你说啊嫂子,咱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们两家要是动起手来,你们得负责任。”
“我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女人红着脸说。
“既然负不了这个责任,就不要随随便便地答应人家!”花头将烟头扔得老远,“我告诉你嫂子,你家平均就是发再大的财,跟他疤子比起来,跟他女婿比起来,还只能算是个穷人,我花头也是穷人,穷人就应该跟穷人站在一起……你小时候,又不是没看过电影,哪有穷人帮着富人说话的?你总看过《白毛女》吧?你总看过《红灯记》吧……你们白看了那些电影!”
平均媳妇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掉过头去,瞥了瞥疤子家的别墅,像是自言自语道:“刚才好象有人进了疤子家的院子,是不是他回来了?”
“你嘀咕啥呢?”花头没听清楚,盯着平均媳妇问了一声。
“没说啥。”女人连忙摇了摇头。
“一个连标点符号都写不好的人,就是发再大的财,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花头扫了一眼疤子家的别墅,“俗话说得好,富不过三代,我看他顶多富贵一代,下一代怎么样,谁都说不清楚……”
“那是的。”女人又连忙点着头。
花头走过去,瞅了瞅女人的屁股,又瞥了瞥女人的胸脯,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今天跟你说,我对平均可是有恩的,我救过他的命的,不信你问问他。”
“这事儿……他也从来没对他说过……”女人的神情有些晃忽。这会儿,她头脑里可能还停留在花头与疤子两家到时候果真动起手来的残酷想象中。
“那年,我跟他,还有疤子那个蠢蛋,在我家的茅坑里拉屎,你家平均用粉笔在墙壁上写了一句‘曹庆是个大坏蛋’,结果曹庆要用绳子捆他去批斗,他吓得要死……到头来还是我救了他,我说那几个字是我写的,要不然,你这辈子就是打破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吃苦耐劳的男人了……你说,你们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那当然……”女人说,她明显感觉到,在土村,要想找一个在嘴巴上说过花头的人,实在是太困难了,“古人说得好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们不但不报,反而还帮着别人欺负我……”花头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叫我怎么想得通?如果是别人,我还可以理解,没想到你们两口子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花头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只见他媳妇李小狗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她气喘吁吁地说了半天,原来是有人打电话到了家里,让花头赶紧去接呢。
电话是村长打来的。
村长去县城办事情,结果遇到疤子,疤子就把他想回乡下做车库的事告诉了村长,疤子当然还说了花头家的茅厕。花头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猜测着电话那头的情况,当时村长可能与疤子一起在城里的酒店喝酒,村长可能喝多了,于是主动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疤子进城之前也是个农民,家里甚至曾经穷得连盐都没有吃的。结婚后,他老婆一口气生了三个姑娘。俗话说,破窑出好瓦,疤子的三个闺女却个个出落得像天仙似的,以致于土村的小伙子争抢着要做他的女婿。前几年,已经结婚成家的曹兵通过几笔矿石生意发了横财,没过多久,以“离婚不离家”的方式,将结发妻子休掉了,随后就娶了疤子的二闺女。自己的黄花闺女给人家做了二房,疤子觉得很没面子,死活不上女婿家的门,后来还是曹兵在城里替他买了房子和车子,他才丢下镰刀锄头,正式告别农耕生活,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这两年,女婿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仅经营着原先的矿产,还办起了服装厂和硫酸厂,成了全县城的首富。今年夏天,疤子回到乡下把老屋拆了,重新砌了一幢三层的别墅。那些天,他天天开着车子回来,一点都不像个刚从土村出去的乡下人。疤子的别墅让花头家挡住了,车子没法开进去,疤子只好将车子停在花头家的门口。那天,疤子停下车后去花头家的厕所撒尿,顺便瞥了瞥路边的水田,又瞥了瞥马路,然后一边扣着裤扣,一边跟李小狗说起话来。他先问她面前的水田是谁家的,李小狗立马告诉他是国禾和平均两家的,疤子一边点着头,一边回到他的别墅里去了。
花头接完电话后,脸色十分难看,捏在手上的话筒半天才放下来。这时候,老婆李小狗正蹲在门口,将装在塑料袋里的泥鳅重新倒进脸盆里。盆里已经放了清水,李小狗打算将泥鳅放进清水里,让它们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出来,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再给花头做“泥鳅钻豆腐”吃,同时替他温一壶酒。刚才,她用一碗黄豆从王老五那里兑换了三块豆腐。她老早就听国禾说,男人多吃泥鳅有壮阳的好处,尽管花头每次从县城回来不是买鱼就是剁肉的,可那碗“泥鳅钻豆腐”始终是少不了的。昨天晚上,花头上床后的粗鲁举动让她很不乐意,李小狗希望丈夫今天晚上的表现能够文明一些。
李小狗听说电话是村长打来的,脸色马上变得兴奋起来,她连忙问花头,村长找他啥事情,是不是又想让他去当会计。
“你想得美。”花头说,“是疤子让他打来的!狗日的,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花头天生会算账,小时候数学就学得好,据说当年能够双手并用对付两副算盘。好几年前的一天,村长曾经找过他一回,说,你那张嘴能说会道的,还会打算盘,想不想到村里当会计?村长又说,如果觉得不够,再让你兼个副村长。当时,花头担心村干部的工资没着落,婉言谢绝了村长的美意,不久就去了城里打桩。村长对此有些想法,花头有时候回到村里,明明遇见了也不敢打招呼,花头觉得挺对不住村长。
“他说啥啊?”老婆忍不住又问了花头一声。
“他能说啥?还不是动员咱把厕所拆掉呗!还能说啥?”花头大声地吼叫着。
“他凭什么让咱拆厕所?咱偏偏不拆,看他能拿咱咋样!他顶多也是个村长,他还敢把咱吃了不成?”为了取悦于花头,李小狗突然变得聪明了起来,她觉得今天应该与丈夫始终保持一个腔调说话,再也不能跟他对着干了。
花头瞥了瞥老婆,又瞥了瞥盆里的泥鳅,他突然发现那些泥鳅们比他小时候捉到的泥鳅细小多了,而且似乎没长胡须。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门口的厕所和马路,瞥了瞥远处的田野,只见国禾已经离开了蚂蟥地,正背着电瓶走在水田与河床相接的堤坝上,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看上去像个女人。一会儿,背着电瓶的国禾在花头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看不见了。早年的这个时候,门口的田野早已是一片金黄色,各家各户都磨亮了镰刀,作好了收割二季稻的准备。这几年,乡下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门口的田地就一直荒着,少数发了财赚了钱的,干脆就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新砌了楼房,将村子搞得乱七八糟的。花头瞅了半天,突然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愈发觉得他们土村不像原来的土村了。
花头回过身来,突然盯着女人说:“刚才国禾跑到蚂蟥地干啥呢?”
“开铲车的司机不小心将他爹妈的坟墓铲掉了……”女人说,“连石灰都露出来了!”
“难怪围了那么多人……活该!”花头盯着盆里的泥鳅说,“看他还懂不懂好歹。”
“国禾刚才对开铲车的司机说了,如果疤子他女婿曹兵不赔偿他一万块,他国禾再找曹兵算账。”
花头瞅了瞅蚂蟥地,然后盯着房子背后的别墅:“假如我是国禾,就是赔偿一百万也不行!连祖坟都被他抛出来了,别说是一万块,就是一百万、一千万,我也不会善甘罢休的。”
接下来,李小狗以少有的耐心口气,详细地述说了发生在蚂蟥地的事。她一直盯着花头,就像盯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恋人。她说,那个开铲车的司机姓何,当时何师傅也不是有心的,加上坟头上没有碑石作标记,何师傅的铲车一下子就把坟墓铲开了花……李小狗又说,刚才在蚂蟥地,国禾都哭了,连眼睛鼻子都哭红了,他一边哭一边说,他曹国禾这回就是宁可丢掉这份即将到手的工作,也要跟疤子和曹兵打一回官司……这下可好了,看他疤子和他女婿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活该!看他还跟疤子调不调田地!”花头跺着脚说,然后掉头盯着门口的厕所,“狗日的,做个车库,又不是建人民大会堂,这个跟他换田地,那个替他打电话,他疤子算老几啊?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清楚……狗日的东西!”
“那你说咋办?”过了一会,李小狗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丈夫一声。
“咋办?”花头一屁股坐在门槛的石头上,“你说咋办?他好歹也是一村之长,他还请过我当村里的会计……他特地从城里打电话来,你说咋办就咋办!他妈的,老子懒得管了……”
“你是男人,你说了算。”女人站起来,嘴上咕哝着,“刚才王老五来卖豆腐时还说,疤子他女婿曹兵前些天,在城里把公安局的人都剁了!”
“他自己剁的?”花头连忙盯着老婆,“对方死人么?”
李小狗摇了摇头,“他花钱买人剁的,反正他有的是钱,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花头盯了盯门口的厕所,然后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低下头轻声对老婆说:“李小狗,你说……要是咱同意他疤子拆掉厕所,他会不会给我们补偿?”
“你刚才……不是说不同意的呢?”李小狗睨了男人一样,露出迷惑的神情。
“我是说假如……”男人瞪了女人一眼。
“我不知道。”李小狗又拎出半桶清水来,打算把盆里的水换掉,“他那么有钱,应该会补偿吧,否则这道理到哪里也说不过去……”
“你说他会给咱多少钱?”花头紧盯着老婆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老婆盯着对面的厕所,“我真的不知道……这种事,我又没有经历过。”
“你这个蠢货,一问三不知,你给我死了算了!”花头突然吼叫起来,脸上的雀斑又跳了起来。他站起来,盯了盯厕所,像瞅着一根快要熔化的冰棍。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路对面的厕所,还有远处的田野,在阳光下闪着像鱼鳞似的安静的光。
“那你说!疤子会补你多少钱?”老婆不甘示弱地吼了他一声,“你既然啥都知道,干嘛还要问我啊?你才是个蠢蛋……”
花头突然蹲下去,随手抓起一根棍子在地面上列出一道算式,他划了几划,很快就算出来了,然后又盯着对面的厕所,他接着又算了一遍,最后才把手上的棍子扔掉。
“他疤子把村长都搬动了,他狗日的好狠!”花头一边站起来,一边拍了拍手,然后突然俯下身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脸,盯着李小狗的眼睛说,“你给我仔细瞅瞅,我的额头下面是不是有块黑影子……”
“哪个地方啊?”李小狗凑过来,盯着男人的脸,“除了那几粒灰麻子,脸上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啊……”
“印堂那地方!”花头黑着脸,指着自己的眉心,“你这个臭女人,连印堂都搞不清楚,你死了算了!”
“你咋不死呢?”女人推了他一把,眼泪流了出来,“你跑回来干啥啊?你把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的……你变态啊?你再也别给我回来了,你就死在城里算了,你早死一天,我这个家早安宁一天。”
花头一听,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瞥了瞥李小狗,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的脾气比上次回来的时候犟多了。然后,他咬了咬嘴巴,又盯着对面的厕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了半天,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咱就看在村长当年请我当会计的面上,给他疤子一个台阶下算了……你说呢?”
“你……同意了?”
“同意?没那么容易!除非他疤子亲自回来一趟,与我花头面对面商量这事儿……否则,”花头突然瞥见平均挑着一担破烂沿着马路朝着村子走过来,他掉头瞅了瞅平均家的门口,只见平均媳妇从疤子家的院子门口闪了出来,然后一路小跑回家去了。花头盯着她的屁股想了想,然后背着手掉头进了屋,“否则……”
“否则啥啊?”李小狗盯着男人的印堂说,“你有屁就放,别给我吞吞吐吐的。”
“否则……别说是村长,就是镇长、县长打电话来也是瞎的。”花头对着屋子外面的茅厕大声地说。
一连两天疤子没有回来的意思。
花头只请了两天假,要是疤子今晚再不回来,他明天无论如何得去城里打桩了,他不好意思再延长假期了,否则老板又会克扣他的工钱,到头来一年的桩白打了。
“我明天就进城去。”花头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太阳早已经落山,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花头耸了耸脖子,瞥了一眼老婆李小狗。
“可疤子……他还没有回来。”李小狗又在准备“泥鳅钻豆腐”。这两天,她天天做“泥鳅钻豆腐”,花头都吃厌了,嘴巴上都长出泡来了。到了晚上,花头就在李小狗的身上下功夫,跟第一个晚上比起来,花头的表现不但没有什么长进,反而实际操作能力大为下降,让老婆很不舒服。他一边弄着李小狗,一边自言自语,迷迷糊糊中,李小狗总算听清楚了,丈夫还在念叨着厕所的事情。“狗日的……连个照面都不打……还……还想做车库,没门!”“狗日的,是……是你停车要紧还……还是我拉屎拉尿要紧……”“狗日的,你的厕所比我家的厨房还高级……你也是人,我也是人,你只顾着自己拉屎,你咋不想想别人?你想让别人跑到山上拉屎去?”“狗日的,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好,还想做车库……”李小狗活活烦死了,每次都想把男人从身上推下来,可花头却像吸铁石似的,紧趴在她那一身肉上。“你能不能不提厕所的事?”李小狗每次都很扫兴,“你能不能不想别的事情?你到底怎么了,你还不到四十岁,你咋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李小狗差点失了口:“你咋连卖豆腐的王老五都不如?”幸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及时咽了回去。
“不回来算了,难道还让我花头去请他疤子回来不成?”花头瞪着老婆的脸,“是他疤子自己不主动回来,到头来可不能怪我花头不愿意拆掉厕所。”
“刚才听平均他媳妇说,昨天他们两口子进城为砌新房采购肉菜,正好在街头上遇见了疤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小狗一边说着,一边把吐净水的泥鳅倒进碗里,然后用另一个碗盖好。她满面愁容地瞅了一眼丈夫,掉转身从家里出去了。
天色差不多黑了下来,花头瞅见碗里的泥鳅蹦了出来,先是一条,接着又蹦出二条,泥鳅在地面打着滚,浑身粘满了土粒,瞅上去像蚯蚓似的。花头想了想,弯下半个身子,一边抓着泥鳅,一边骂着李小狗。
一会儿,李小狗和平均一前一后像两口子从外头进来了。
平均的指头上夹着烟,瞅上去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收破烂亏了血本。他主动喊了花头一声,然后坐在李小狗递来的一条木凳上。花头抽出一根烟来,递给平均,平均指了指手上的烟,说我有呐。花头说,我的烟没有你的好,好歹接一根。平均就接住了。于是,收破烂的平均一只手上夹着两根烟,他显然很少遇到过这种待遇,所以有些手足无措,以致于花头给他的那根烟差点掉了下来。他瞅了瞅花头,突然发现这个从小跟自己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一年结婚的同村兄弟比上次回来的时候苍老了很多。
“疤子果真没跟你打电话?看来……这个人真的变修了!”平均瞥了一眼花头,又瞥了瞥门外的厕所,这时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平均根本就没有看见厕所,可他仍然表现出一副很清楚地看见了厕所的样子,“那厕所做了几十年了吧?”
花头点了点头。
“我总记得那年,我和疤子在你家的厕所里随手写了句‘曹庆是个大坏蛋’,结果还是你花头兄弟挺身而出,替我顶的罪,一晃二十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平均先是盯着地面,然后突然将头抬起来,瞅着漆黑一团的屋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那么回事,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是啊,一晃眼,我们都三十多岁了。”花头跟着说。他瞥了平均一眼,发现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脏得很,看上去比上次回来的时候老多了。“难得你这记性,都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怎么会忘记呢?”平均猛吸了一口烟,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咱土村,谁对我平均好,谁对我平均不好,我心里一清二楚。”
“是不是啊?”花头笑眯眯地盯着平均,吐了一口烟,“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花头对你平均还是不错的吧?”
“当然。”平均点了点头。随后,他盯着花头发黑的脸膛说,“如果我不把你当兄弟的话,我平均今天晚上就不会上你家的门了……实话跟你说,花头兄弟,昨天我们在街上碰见疤子了……他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说你坚决不同意拆掉厕所,还说……”平均瞥了瞥李小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想让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昨天晚上,我就想来……”平均又补了一句。
平均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猛烈地吸着烟,像是刚从牢里出来的罪犯,想一口过足烟瘾似的。这两天,这个收破烂的庄稼汉子不只一次想过,今年的那个夏天,要是疤子不是遇见他老婆而是遇见他平均,他不知道是否会答应对方调换田地的要求,因为他太清楚了,这件事对不住花头。现在,他实在不好意思面对花头的脸,似乎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多少年来,他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花头,他认为自己当年不应该打花头那一巴掌的,新婚之夜,一个血气方刚的闹洞房的小伙子随手摸摸新娘子的屁股,在如今这个社会又算个球呢?
“前天,他让村长打了个电话过来,现在又派你来说情……”李小狗十分不满地盯着平均说,“他疤子好大的架子……他又不是镇长,他比县长的架子还大,他算老几啊?连个标点符号都写不清楚的一个人……”
“我当面批评了他,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平均盯着李小狗说,“我说,你想回来做车库,按说也算得上是件千百年的喜事,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当然应该帮你成个方圆,可你连影子都不露一下,你疤子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当人了吧?”
“他咋说的?”花头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平均的脸。平均刚结婚那几年,花头曾经做梦都想过对着他的脸还上一巴掌,可如今他早就不想了……他突然想到了平均媳妇的屁股,于是连忙别过头去,不好意思再看平均了。
“你说他咋说?”平均瞅了瞅花头,“他说他忙得很,他说他没有时间……”
“有了几个臭钱不得了哪!”花头立马红了脸,掉头盯着黑乎乎的门外,脸上的雀斑若隐若现,随后,他回头盯着平均说,“平均你说,他疤子算个卵子,他靠啥发起来的?他既没靠手又没靠脚,更靠不了头脑,因为他没有头脑!他靠啥?他靠的是他闺女的这个东西!”花头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如今这社会就是这么回事!花头兄弟,你比我见过的世面多,你要看开点。”平均抬起头来,再次盯着花头的脸说,“昨天,我当着疤子的面,跟他说了好几遍……我说,花头好歹也是咱一起长大的兄弟,你现在要做车库,连个照面都不打,你叫别人咋想呢?我还说,你不仅要亲自回来一趟,还要赔偿人家的损失!”
“他咋说?”花头和李小狗一齐盯着平均的脸。
平均猛吸一口烟,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火冒三丈地盯着他们夫妇两个:“你说他疤子咋说?他居然说得出口!他说他好歹也是土村的儿孙,他说他回来做一个车库,你花头连个方圆都不成全他,他感到非常失望,他说他才离开村子几天,你花头就不把他当兄弟了,他说这是他疤子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还说他本来决定亲自提着烟酒礼品登你家门的,他还说他准备按照城里的商品房标准给你家补偿的,他说他连现金都从银行里取出来了……结果听说你花头死活不同意拆掉厕所,他还听说你花头……”平均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不想回来了……他说他就是想回来,他老婆也不让他回来,他说他就是想回来,他的女婿曹兵也不同意他回来。”
“放屁!”花头像蚂蚱一样跳了起来,脸上的雀斑突然间又变了颜色,像热锅里活蹦乱跳的芝麻,“放他娘的屁……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放他娘的屁!”
平均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扯了扯花头的袖子,想让他坐下来:“你莫生气啊兄弟,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生气对身体不好,你家亮亮还没长大……因为这事儿,咱把身体气坏了划不来。”说完,他忧心忡忡地盯着花头的眼睛,那意思是,疤子昨天在街头跟他说的那些话,他是否还有必要继续把它说完。
“他还放了什么屁?”花头坐了下来,主动问了平均一声。
“疤子说,他女婿曹兵也不知道是从谁的嘴上知道了这事儿,扬言要请一伙黑社会混混来踏平你家的厕所……疤子还说,他做了他女婿两天的工作都没把他思想做通,曹兵还是那个口气……他女婿曹兵甚至还说,你花头要是不主动拆掉那个厕所,他还打算跟你的老板说一声,把你炒了鱿鱼,不让你打桩了。”
“我日他娘的!”花头又一次站起来,捏着烟冲到门口,随后对着黑乎乎的夜色,像女人一样骂起来,直到骂干了口水,才转身返回屋里。李小狗瞥了丈夫一眼,红着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然后,她一边学着丈夫的腔调骂着疤子,一边进了厨房。
平均瞅了瞅花头,又一次站起来,拉着花头挨着自己坐下来。花头突然将烟扔在地上,然后抬脚将它碾灭:“他疤子,还有他女婿曹兵……要是有这个狗胆子,老子这回豁出去了!反正穷光蛋一个,一命抵一命,老子不吃亏,到头来看哪个不怕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又是何苦呢?兄弟。”平均瞪了花头一眼,那眼神好像是瞪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疤子不讲道理,咱不能不讲道理;他曹兵不讲道理,咱不能不讲道理。咱还要在土村活下去,世世代代活下去……咱不能让全土村的人说咱的闲话,咱要把道理捏在手里,让土村里的人都来评评,这事儿到底是谁做错了。”
“不可能!”花头大声地喊道,那口气似乎又是要让全村人都能听见似的:“除非我死了,除非这个世道没有王法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音?”平均又像刚才那样瞪了瞪花头,“咱有理不在声高,你小点声没人说你是哑巴!”
“我偏不小,我小不了!”花头大声地说,似乎连眼泪都出来了,“我自己的厕所,我父亲活在的时候就做了的茅坑,全土村的人都在那里拉过屎撒过尿,你平均拉过,他国禾拉过,他疤子也拉过……他狗日的凭什么要我拆掉?老子今天就把话放出来了,他来一个老子就杀他一个,老子就守株待兔坐在那里等他疤子和曹兵回来……我不去城里打桩了,我看他到底有多大的狗胆子!”
“你可千万别这样说!”平均又瞪了他一眼,“咱一个平头老百姓搞得动他们吗?你跟他们斗,不是胳膊扭大腿吗?你跟他们搞,不是鸡蛋碰石头吗?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他女婿是全县城有名的人物,连县长都让他三分……你知道不知道,他养的那帮黑社会啥事做不出来啊?你得小心你家儿子亮亮,要是啥时候让他们给绑架了,你们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李小狗突然从厨房里冲出来,连忙问平均说:“谁要绑架我家亮亮?”
平均连忙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厨房做饭去。
一会儿,厨房里飘出了泥鳅和豆腐的香味。平均瞅了瞅花头,感到眼下很难做通他的工作,于是站起来,走到厨房里,打算就厕所的事对着李小狗交待几句。结果,李小狗一把将他扯到凳子上坐好,随后,一曲双膝,跪在他面前。
“你咋的哪?小狗……”
“你别走了,平均大哥。”李小狗哭了起来,“你再呆会儿,你陪着花头喝一杯,顺便把厕所的问题解决算了。”
“你起来!”平均一把将李小狗扯了起来。
“他回来这两天,我们实在是没过出名堂来……你看他……都快要疯了!不瞒你说平均兄弟,我都活活烦死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他回来这几天,疯疯癫癫的,我没活出一点人味来……”女人红着眼睛说。
这个晚上,平均和花头喝了整整二斤白酒。他们边喝边说,几乎没吃什么泥鳅和豆腐。主要是平均说,花头一直闷着头喝酒,问他都不吱声。后来,两个人都喝多了,他们都把疤子痛骂了一百次。他们都说,等疤子哪天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有国禾,一定用一根粗麻绳将他捆起来,然后吊在村口的苦楝树上,痛打一顿,看他将来还敢不敢在他们这些兄弟面前耀武扬威。他们甚至还像小时候一样,相互勾着手指头说,等疤子做车库的时候,他们都不去送礼,一分钱也不送,等车库做起来后,他们一起钻进车库里,将屎尿拉在小汽车上,公开出他的洋相。
临出门的时候,东倒西歪的平均靠在门框上,李小狗伸出手来想扶一扶他,结果对方吐出的酒气,像一股强大的气浪将她掀出老远。平均忍不住笑了笑,瞥了瞥花头,只见他坐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两条胳膊垂到了地上,一双眼睛一只睁着一只闭着,嘴巴上呼着粗气,脚上的破皮鞋一只滚到了门槛边上,另外一只也快脱落了,露出了破袜子和鲜红的脚后跟。平均喊了他一声,又喊了他一声,见他没有任何回应,突然扯过李小狗,使劲地捏了捏她的屁股,随后,一把将她搡到漆黑一团的屋外。李小狗问他到哪里去。平均说,我……我带你到个好地方去。李小狗有些害怕,问他哪个好地方。平均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李小狗瞥了瞥坐在地上的花头,说,远不远啊?平均摇了摇头,翻着白眼珠子说,不远,几脚路,就在你家房子背后……
一会儿,他们来到了疤子家的院子门口,院门两边的立柱上亮着电灯,但别墅里头的房子却是漆黑一团。进去之前,平均突然掉过头去,盯着满面迷惑的李小狗,像一下子进足了食的鸡鸭,抻了抻脖子,连打了几个酒嗝,随后指着院子东头的卫生间,说:
“你进去看看,看看你家花头到底做了啥事情……”
李小狗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随手扯了扯平均,想他随她一起进去。平均突然推了她一把,然后跟着她,一本正经地交待说:
“我跟你说啊小狗弟媳,你别以为我今天喝多了,我一点都没有喝多,我就是再喝一斤也醉不了……明天,记住明天一大早!你无论如何要让花头回城里去,别让他呆在家里了,厕所的事也别让他再插手了……过两天,你自己拆掉算了,你要是实在不想拆,我和国禾他们替你们拆……咱把事情做得主动点,咱得把理儿先占住。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咱让人就让个够!别做出一些不在理的事儿……咱主动把厕所拆掉,先把理儿占住了,我看他疤子还好意思不回来!我看他疤子到时候咋……咋给土村的父老乡亲们交待!”
第二天,似乎还没有完全从酒醉中苏醒过来的花头果真进城了。
进城之前,他上了一趟厕所。他原本是去撒泡尿的,结果到了茅厕里,突然感觉到想拉屎了。这时候,花头才猛然醒悟到,从城里回来到现在,一共是三个白天四个晚上,连一次大便都没有拉过。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以往每次回来,至少也要拉一次大便,而且每次都要拉出很多,像是要把在城里一周时间积成的粪便全都拉个干净才舒服。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然后蹲下去,结果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屁眼上的物质就滑溜了出来。
“啊哟!”花头忍不住呻吟起来,然后习惯性地闭上眼睛,这会儿,脸上的雀斑似乎消失了,“啊哟喂,我的妈啊,啊哟喂,太舒服了!”花头一连叫唤了好几声,眼睛越闭越紧,像是这辈子不打算再睁开了。这时候,天又下起了蒙蒙小雨,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将手捂住整个脸部,均匀地呼吸着,肚皮那地方一起一伏。他就那么一直闭着眼睛,任凭雨水润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这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装满了大便,大便们排着队列,像一条条被钓住的鳝鱼,或者像一条条出洞的蛇,正沿着肠道和肛门势如破竹地滑溜出来。
好一会儿,花头才睁开眼睛,那样子完全就像睡了一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门口的班车都跑过几趟了,他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这时候,雨水正顺着墙头上的苔藓,沿着墙壁向下滑行,他就那么盯着面前的墙壁,他又看见了儿子亮亮写的那三个粉笔字:“曹花头”。他看见从高处流下来的雨水,像蚯蚓一样,穿过那三个粉笔字的笔划和空隙,又接着朝下头流淌,一直流到泥地上,最后汇合到便池里。
“曹花头……”花头盯着那三个粉笔字,脸上露出自嘲的神情,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喷着酒气,“你算老几啊,你值到个卵子,你连卵子都不值!”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花头平均和疤子三个小学生,在放学之后,他们一齐钻进花头家的茅坑里,他们一边拉着屎,一边商量着一句话。他们突然想骂一顿村长曹庆。因为村长曹庆太腐败了,社员们连油都没有吃的,他却隔三差五地吃着肉,还搞女人。于是,他们从书包里找出了半根粉笔。花头写了“曹庆是”三个字,还想再写,平均把粉笔抢了去,写了“个大坏蛋”四个字,疤子负责写最后的那个“!”号。疤子说他不知道感叹号怎么写,花头就用手教他,教了半天,疤子总算把那个感叹号写了出来。第二天,村长拿着绳子要捆平均,花头就说,那句标语是我写的,与平均无关。村长就问疤子是不是这回事,疤子点头说是这么回事。村长气得将绳子扔在水塘里,村长对花头说,我不是看在你爹是副村长的面子上,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村长还说,你这个兔崽子,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吧,日后他们绝对混得比你强,不信,将来你是会看到的……
想起这些往事,花头突然感觉到酒醉一下子醒了很多。他用手掌使劲地抹了抹脸,然后透过厕所墙壁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眼,像每次回来一样,直瞅着远处的田野和对面的村庄。瞅着瞅着,他先是看见国禾全副武装背着电瓶朝着河堤的方向走去了,接下来,他又瞅见王老五打着雨伞,挑着豆腐,摇摇摆摆地从对面走了过来。花头突然觉得自己这趟回来的时间太长了,太划不来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于是,他连忙掏出手纸,草草地揩了揩屁股,然后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茅坑里钻出来。
从厕所里出来后,花头直接跳上一辆路过门口的班车。这时候,李小狗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对他挥了挥手,想喊住他,他又装着啥也没听见,坐上车走了。
一周过后,花头又从城里回来了,左手拎着一刀肉,右手拎着一袋水果。
他坐在班车上,一路上没说话。快到土村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瞅了瞅村子的上首。他先是瞅了瞅蚂蟥地的工地,那地方正在做厂房,已经做了好几排,似乎快要封顶了;紧接着,他瞥见了平均家新砌的房子,那房子显然没有疤子家的别墅高大,也没有他家的别墅亮堂,但比花头家的老屋惹眼多了;最后,他才缓缓地掉过头去,眯着眼睛,瞥了瞥他自家的门口,路边的茅坑果真已经被人拆掉了。
下车后,花头半天没吱声,拎着肉和水果,一直站在家门口东张西望。李小狗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等候他,可他始终没有进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冲进屋里将李小狗拎起来,问问她,这厕所是谁拆掉的,哪天拆掉的,疤子回来了没有,他承诺了什么条件没有……后来一想,现在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花头仰望了一眼天空,突然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兴趣了。然后,他就一直盯着那堆拆下来的旧砖头。那些砖头堆在路边上,经雨水一淋,都成渣状了,瞅上去像一堆牛粪。花头突然想,这砖块跟人一样,站起来挺硬朗的,倒下去就没有精神了。
这时候,有坐在车上的,或者骑在车上的,或者走在路上的乡下人,一个个跟他打着招呼,喊他的名字,花头一律点头哈腰地回应着,而眼睛却始终瞟着远处的田野。然后,他收回视线,瞥了瞥厕所旁边的水田,疤子家的车库丝毫没有动工的意思,连石头都没有拖回一块,平均和国禾家的田地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
进屋后,花头一直没有再出来,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给儿子亮亮捎了几颗打蛔虫的宝塔糖。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糖,儿子冲过来,一把抓了过去,随即全都塞进嘴里,鼓着的腮腔里发出很响的咀嚼声。
吃完晚饭后已经是傍晚十分,儿子亮亮突然从屋里冲出来,双手提着裤子。
花头问他干啥?亮亮说,他要拉屎极了,那架式,准备蹲在自家门口的空地上解决算了。
“肯定是有蛔虫要出来了……快到疤子家的厕所拉去。”花头命令儿子说,“他家的厕所里有马桶……”
“我来不及了……”儿子像是要哭出声来。
花头又瞥了瞥路对面,突然说:
“那你……还是到对面拉去!”
“咱家厕所拆了……”孩子提着裤子,不停在倒换着双脚,脸色憋得通红。
“让你到哪里拉你就在哪里拉!”花头冲过来,拎着儿子的衣领,像提着一只小狗,将孩子拎到了自家茅坑的旧址,然后放下来。儿子终于哭了起来,结果裤子还没有完全脱落,只见一坨新鲜的屎粪从他的屁眼里掉下来,正好落在花头的脚边。天还没有黑透,花头盯着儿子的屎,那东西黄黄的,尖尖的,像个塔形,一直冒着热气。他瞅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蛔虫。他有些失望。
“蛔虫呢?你妈说你肚子里有蛔虫的呢?”花头围绕着儿子的屎转来转去,“李小狗,你妈的,你说亮亮的肚子里有蛔虫的呢?你妈的,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咋知道他有蛔虫呢?”
花头说完后,忍不住自个儿笑了起来。盯着儿子的屎,他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拉过的屎,似乎也是这种形状和颜色,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时候,家里的狗突然摇着尾巴跑了过来,想一口吃掉那坨屎,花头灵机一动,抬起脚来,对着它的嘴巴,狠狠地踢了它一下。那狗瞪了花头一眼,吠叫着跑开了。天起来越黑,花头瞅了瞅前面的田野,然后直盯着儿子在昏暗中显得特别白的屁股,突然伸出手来,对着它拍了几拍,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巾来,说:
“你慢慢拉,直到拉干净为止!”
&(《长江文艺》200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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