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无法站立后两只脚发紫两脚僵硬什么病如何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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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国祥引子整个小村静极了,只有蝉噪虫鸣的声音。莫晓北仰头看天,目光一下子跌了进去。这片夜空,久违到有些陌生。在霓虹闪烁、路灯林立的都市,雾霾日益严重,你的目光无法走远。故乡的天空依旧如此高远、幽深,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小时候,时常拿手电筒刺向夜空,想窥破一丝夜的隐秘,但只能看到无限延伸的光柱最终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孔雀蓝的天空,随着夜色的注入,慢慢变为海蓝深蓝,一眨眼有星星跳了出来,以为自己眼花了,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再抬头,天空已一片璀璨。“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这是女儿小时候唱过的歌谣,莫晓北的童年是没有歌谣的。脖子有些酸了,低下头来,才发现房舍已经淹进墨一般的夜色,难辨真容。不用眼睛,莫晓北也能看到她如今是多么破败寒碜。曾经,她在这个小村风光占尽。几十年了,老屋就像一个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不曾受过半点维护修补,在如水的漫长时光中,独自苦熬着,衰老着。初夏时节,莫晓北生活的城市已是燠热难耐,可故乡小村,依然夜凉如水,散发着微微的寒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感觉有些抗不住了,他才挪动脚步走近主屋,摸黑打开门锁进入屋内。隔段日子,三姐会来趟老屋。莫晓北没有开灯,只是摸索着揭去罩在炕上的塑料布,爬上炕从柜顶取下被褥,胡乱地铺好,披着被子靠墙坐下。被褥好久没晒了,潮乎乎的,有种扑鼻的霉味。屋内比屋外更加黑暗。莫晓北迷恋被黑夜包裹的感觉。今夜,他把自己再一次浸泡在黑暗里,心思却总是无法集中。从跨进院门就感觉到了,久未住人的老宅,似乎并未空着。虽然看不见,却分明感到有眼睛逼视着自己,而且不止一双。陌生、疑惑、不明就里。此刻,这一双双眼睛,依然紧盯着自己。这里虽曾是他的领地,但今夜,他绝对是个不速之客,是个入侵者。连莫晓北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查出肺癌晚期,他一点儿也不难过,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想都没想拒绝了入院治疗。他觉得,既然命运宣判了死刑,就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日子,三个月还是半年?还是三年五载?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打发?但要把屈指可数的时日交给病床,交给医生于命无补的折腾,是万万无法容忍的。走出医院,莫晓北出奇的平静,平静到连街道的嘈杂声都充耳不闻。车流、人流……一切都似乎处于静默状态,像一部无声的电影,恍恍惚惚的,看上去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他抬头看了一眼脏兮兮的旧抹布一样的天空,突然生出回趟老家的念头,而且分外的强烈。这一次,他听从内心的声音,不管不顾,一路狂奔而来……屋里依然一团漆黑,看不清过去,也望不见来路。莫晓北靠墙慢慢地滑下,蜷缩着倒在炕上。也许是体温的烘烤,也许是慢慢适应了,被褥感觉不像最初那么潮了,刺鼻的霉味也淡了。思绪断了,内心只有像夜一样漆黑而幽深的悲凉,水一般将他淹没。莫晓北突然有些迷糊,从这个屋里逃离的少年怎么又回来了?他和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相逢的。想到这里,莫晓北突然明白,自己所为何来?他选择深夜前来,就是希望能够在这里和他再次邂逅。然而,这注定是个单方面的约会,对方在哪里,能否前来,不得而知。因疑似禽流感,在多年前他曾被隔离了七日。后来的许多日子,他不停地回顾那七日,并不时地问自己,那仅仅是生活的一个片断,还是我一生的缩影?记忆再次走在那道门前。对于那个七日,回忆总是从即将跨出图书馆的自动玻璃门开始的。那道门,似乎就是他记忆的闸门。第一日正准备走出第二道门,抬头看到外面的情景,我不由地怯了步。自动玻璃门开了一道缝隙复又合上,裹挟着沙尘的冷风紧跟着尾随而至,让我不由打了个寒噤。人们管这种天气叫“扬沙”天气。树木、街道、楼群、亮起的路灯……全都笼罩在灰色的沙尘中,像浸泡在混浊的脏水里,看上去影影绰绰不甚清晰。我不知道这段日子自己怎么了,突然变成了林妹妹,娇气的不行,动辄牙痛脸肿,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成了家常便饭。下午上班,头疼欲裂,周身发冷,工作始终进入不了状态。恰逢周五,头儿抓得相对不太紧,便溜到图书馆泡了一个下午。要闭馆了,才不得不离开。这是个多风的城市。从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我时常喝高了似的,躬腰行走在不辨方向的风沙中,视野模糊,步履踉跄,总有种找不着北的感觉。之前,我居住在大西北一个与沙漠毗邻的城市,那里经常“扬沙”,没想到来到这个海滨城市,“扬沙”也很经常,尤其进入冬季,隔三岔五来一场沙尘暴,弄得天昏地暗。不同的是,过去“扬沙”就扬沙,现在一扬,扬得满心里都是。站在玻璃门前,望着外面在寒风中剧烈摇摆的树木,突然没有了跨出去的勇气。马上下班了,每天这个时刻,前往食堂的,打算步行回家的,院内人来人往,此刻被大风扫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天惨惨而无色,整个视野枯黄、萧索、昏暗、无情无义。家在千里之外。饭堂、宿舍、办公室,能去的地方少得可怜。这少得可怜的几个地方,没一个能勾起我躲进去的欲望。真想赖着不走。有人说天堂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这话说得真是太对了,尤其在这样一个时刻。然而,就在我磨磨唧唧欲去还留之际,催促读者离馆的喇叭声又响了。不得不离开了。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出图书馆,迎面而来的风立即把我刮了个趔趄。怀抱着刚借的几本书,猫着腰贴着墙根疾走,走过门诊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钻了进去。“又怎么了?”一进门诊值班室,有个正准备脱去白大褂的女医生问道。快下班了,许多医生护士脱去了白大褂挤在这里,等着坐通勤车回家。这段日子,我几乎成了门诊的常客,有同事开玩笑说是不是看上了那位漂亮的医生护士?“可能感冒了。”我说。女医生着手开处方。不用看,闭着眼睛就能知道她开的是什么药,不外乎是阿莫西林、伤风感冒胶囊之类。“有什么症状?”她边写边问。这么问,不过是惯性使然,哪种症状,也不会超出这几种药。听我说嗓子疼,浑身发冷,女医生停下笔,拿出一支温度计说:“量量体温吧!”
解开衣领的扣子,伸手把温度计从领口塞进去夹在腋下。虽是常客,但还是叫不出一个医生护士的名字,这并不影响与他们貌似熟透了似的瞎聊。也许是职业使然,总觉得大多数医护人员的态度表情,与他们身上的白大褂一样,冷冰冰的。这里的医护人员恰恰相反,态度和表情都非常暖色,不知是不对外营业接触患者少的缘故,还是医术不精底气不足?人一旦底气不足,就会不由自主变得谦卑起来。这些昔日的高才生,除了给本单位的人输个液,看个头疼脑热或开个转诊单,许多时候无所事事。五分钟后,我从领口取出温度计递过去,女医生举起一看,脸色一下子变了,烫着了似的惊叫道:“三十八度五!”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边往旁边走边说,快叫一下值班的张医生,仓皇而紧张,如临大敌。刚才还围在一旁聊得火热的医生护士也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哗”地撤到老远,有的甚至从门里溜了出去,剩下的急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连忙往原本戴着口罩的嘴上加固。有个年轻的女医生说要不开个转诊单,去医院查一查,别耽误了。她微弱的声音在“大撤退”中无人理会。这个冬天,同风沙一道猖獗的,还有一种被称之为“H1N1”的流行性病毒。经历过“非典”的国人,三十八度五足以为之色变。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猛地撕去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本能的、骨子里的东西一下子暴露了出来,如此赤裸。我被晾在中间,像被晾在沙滩上的鱼,失去了逃亡的路径和方向。“给主任汇报了,隔离。”很快,值班医生来了,没有进治疗室,站在楼道里喊。有个护士对我说,跟我来。我便怯怯地远远地尾随在她身后,走过之处,大家纷纷避开,目光杂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洁之物。隔离室在一楼左侧,楼道口安装了个大防盗门。走进防盗门,我被安排在了走廊尽头背阴的一间病房。“把病号服换上,不要乱窜,防止传染。”一进病房,戴双口罩的护士随手打开灯,把病号服往床上一扔,干脆利落地交代后,逃也似的走了。病房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被套,整个视野自得晃眼。暖气很足,散热片是别的房间的两倍。就这样被隔离了。我怕怯似的钉在靠门的地方,心里泛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惶恐,不敢往前再走一步。生活真会开玩笑,刚才还和你嘻嘻哈哈的,转眼将你绑架。这个俗称“禽流感”的流行性疾病疯传有一段时间了,从未往心里去过,总觉得与自己无关,不料遭到突然袭击。不论是不是真的,但只要一隔离就已经是了,跟真相无关。心里怕的,倒不是真的染上了H1N1,而是不知如何向头儿开口。心绪有点复杂,自己被隔离,一方面心存抗拒,一方面又有着隐隐的期待。房间太热,过去拉上窗帘,刚换完病号服,就听见有人敲门。值班护士来输液,连橡胶手套都戴上了,除了眼睛,全身裹得跟粽子似的。自己这种情况,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们是医护人员,除了面对别无选择。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安,可爱莫能助。坐在床边,护士输上液后,交代了一句:“快输完喊我。”正准备拔腿而去,我急忙问:“我吃饭怎么办?”“由你们单位自行安排。”话音未落,人已仓皇离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马上下班了,只好硬着头皮给头儿打电话,告诉自己被隔离的事,他倒没有像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说既然病了,就服从门诊的管理,专心治病。听不出高兴不高兴,毕竟未责备,还是让我小小地感动了一下。放下电话,长舒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有电话进来,是同事,声音有些兴奋和夸张“哈哈哈,终于得逞了,不用再来回跑了……”一通调侃,好像我不是被隔离了,而是终于和某位医生或护士花好月圆了。这个“贺电”刚挂,另一个“道喜”的电话又进来了,口吻大同小异。能想象到,自己被隔离的消息,如同一头被放出栏的饿猪,正发疯般满办公大楼乱窜。最后打进电话的是同一个办公室的罗亮。他是唯一一个在电话中没有嘲笑也没有调侃的人,他劝我别多想,也别有思想压力。他说怎么可能?你要是,我们不可能没有问题,既然要隔离,那就乘机好好休息休息。最后还问吃饭怎么解决,他说,要不我每天给你送,被我当即婉拒了。让一个干部一日三餐给自己端吃送喝,觉得自己的脸还没那么大,何况罗亮每天很忙。头儿很敬业,在他手下工作,没有谁不像陀螺似的被抽得疯转。吃饭的事,他一定会安排的。挂了罗亮的电话,再没有一个电话进来,强烈的反差和巨大的空旷,一时让我难以适从,好像一个被前呼后拥的领导从岗位上突然退了下来。我反过来给别人打,先是打给千里之外的老婆孩子,当然不敢说被隔离的事,只是拉七扯八,没话找话,老婆终于不耐烦了:“没事挂了,我还要给孩子做晚饭。”挂了老婆的电话,又接着给其他人打,至于聊了些什么,过后一句想不起来。护士拔完针离开后,已是夜里九点多了。从内心到房间,还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只是比前面好了些。床头柜上堆着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迟子健的小说集《北极村童话》《茨威格经典小说选》等等,一大摞。其实,挑选的时候,心里清楚,自己读这些书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像葛朗台看见金子,控制不住一本又一本揽入怀中。不料如今有一周或更长的闲暇时间,算是歪打正着。先拿起迟子健的小说。迟子健是我比较喜欢的作家之一。她的从容、沉静、纯美、温暖……常常能让狂躁不安的心沉静下来,慢慢融入她的世界,可能是受身体不适症状影响,读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不得已,又换了一本,情况依然,读半天还是不知所云。洗洗睡吧。洗漱完,抬头看到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凑近想看看自己的尊容,然而,这面镜子好久没擦拭了,一片模糊,镜中的影像也是朦朦胧胧,不甚清晰。我弄湿洗脸池边的一块抹布擦拭镜面,擦完后打量自己,我被吓了一跳。这人是谁?我不由回头看身后。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白晃晃的瓷砖墙面,泛着冷冷的光。我又转过头,瞅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一一真是惨不忍睹!从卫生间出来,关上灯,摸黑坐到床边。窗外的路灯熄了,屋内屋外是比漆黑更黑的黑暗。“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这是谁的话,不记得了,觉得自己就像果核里的果仁。我喜欢这种感觉,如同有了坚硬的保护,让自己有了些许的安全。
风在屋外鬼哭狼嚎,哭得十分伤心,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想打开窗放他进来,可依然纹丝未动,任由风在屋外伤心地哭着。有点恍惚,自己怎么就从西部那个小村庄一步一步走来,坐在了这张病床上?那个踌躇满志,年少轻狂,幻想着用一支笔感动世界改造世界的少年哪里去了?怎么走着走着,就成了这样一个病怏怏的、胆小怕事、像鼹鼠一样时刻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老男人?一时理不清。头脑木木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和荒凉,过去的一些人和事,蒙太奇般在脑海闪现,乱七八糟的,思维很难集中,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毫无章法,如同看一群陌生人表演自己的生活。来这个城市大半年过去了,依然表现出严重的水土不服。日子过得总像有条疯狗在后面追着,兵荒马乱又如履薄冰。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单位有个图书馆。只要有时间,哪怕三五分钟,都会见缝插针去一趟,即便至今一本书也未读完。大多数时候,不过是打着看书的幌子——极像幽会热恋的情人——不为别的,只为能看她一眼。只要行走在那一排排书架前,就像投入母亲的怀抱,温暖、踏实、无所畏惧。与其说它是图书馆,倒不如说是自己心灵的驿站抑或避风港。图书馆的藏书不是很多,但环境布置相当不错,到处悬挂着名人名言,就连电梯间都悬挂着哈佛大学校训和一则有关生活的箴言。这则生活箴言,大概有二十条之多,很有意思。每次进电梯我都会认真去看,也曾试图记下来,可最终没记住几条。“生活是一个七日又一个七日。”是这则箴言的第一条。初读到这句话,就像猛地被人捣了一拳。我们的生命,不正是由一个七日又一个七日连缀而成的吗?多少人和事,在一个七日又一个七日中来了又去:多少豪情壮志多少远大梦想,在一个又一个七日中垂下飞翔的翅膀……如今,自己要被隔离七日。这七日,会有什么悬念吗?许多时候,生活如同一本乏味的书,有着太多的千篇一律,突然来了个意外,心里面反而有种暗暗的庆幸,哪怕这个意外攸关生死。坐着坐着,无意中发现有人坐在身旁,心里不由一紧。只是个剪影,比黑夜更黑。我像见了鬼似的迅速别过脸。我知道是谁,可一眼都不想看他。我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想点别的什么,把这人从身边驱走。然而一时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起来。转过头再看,他依然固执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再次扭过头想避开,突然听到他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看到他眼中的不屑和至极的失望。成什么样子了?我想问,刚才镜子中惊魂一瞥的影像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麻木、憔悴、张皇失措……你去了哪儿?我张了张嘴想问,却没发出声音。也许不是他去了哪儿,而是自己把他弄丢了。我俩失散已久,我甚至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他竟然不找自来。在我看来,他同样是落魄的,看上去是那么无助,无援,没有爱抚,没有安慰……“对不起!对不起!”看到他的样子,愧疚、心酸、心痛……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不由自主地转身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我真想就这样抱着他放声痛哭一场,可眼里一片干涩。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是妈妈去世的时候吗?不记得了。你哭了吗?我问。我感到后背被泪水打湿,一片冰凉。我哭了吗?我怎么会哭?他说。在外人看来,尤其在老家人看来,一个农村孩子,走出大山,成了公家人,又从偏远的西部城市逐渐东移,移到这个繁华的海滨城市,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我心里清楚,自己是如何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与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渐行渐远,甚至背道而驰。相对无言。巨大的疏离感让彼此不知如何启齿。只能选择沉默。这黑夜一般浓稠黑暗的沉默。屋内干热,空气也像点燃了似的,火辣辣的。呼吸不畅,连带着整个身心像着了火似的。不敢张口,我怕一张口成为喷火的怪物,把房子点燃。想过去把窗户开条缝,让屋外的冷风灌进来,可依然懒得动弹,闭着眼睛呆呆地坐着,像坐在熏熏的烈焰中,被吱吱地烤着。直至筋疲力尽,才顺势蜷缩着和衣躺在床上,像个虾米。这是我一贯以来地睡眠姿势。许久以来,我没有大模大样摊手摊脚地睡过觉。我就这样蜷缩着,尽可能地蜷缩着,恨不能藏进自己的骨头里。山。光秃秃的山。连绵不绝的光秃秃的山。赶麻雀的少年。少年每扔一块土块,就有一群麻雀轰然起飞,从谷地的这头落到那头。放羊少年。行走在五月齐腰的麦田里,衣服从胸到裤子被露水浸透。明天的吃饭问题怎么办?管它呢。明天。明天在夜的那边。多少个夜晚,我因害怕明天的到来而心生恐惧。今夜,似乎不再恐惧,可明天的明天呢?谁知道呢。明天在夜的那边。冷。好冷。我摸索着拉开被子,把整个人蒙起来,抖作一团。热。好热。我又把被子蹬在一边。不一会儿,寒冷再次袭来,复又盖上被子。忽冷忽热,每个毛孔像打开的水龙头,汩汩地往外冒冷汗。很快,病号服湿了,褥子湿了,被子湿了……整个人似乎浸泡在水里,难受得要死。想喊医生护士,可嗓子疼得要命,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着起来,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更紧。这是要死了吗?渐渐地,我意识模糊了。房间一片通明,床边围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我看到有个医生把听诊器搁在我的胸脯上听了许久,又把手伸到鼻孔处试了试鼻息,回过头摇了摇头说,已经去了,尽快通知他家里吧!我死了吗?我真的死了吗?孩子还小,妻子咋能承受这样的打击?求你们了,千万先别告诉我家里!我大声喊道,可没一个人理我,鱼贯而出。看着一群白色的背影远去,我一下子急了,追上去大喊,医生,我没有死,我真的没死。我不能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无论怎么喊,依然无人理会。我冲上去抓住一个医生的衣襟哀求道,医生,我真的不能死,我真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去做。
被抓住的医生回过头来,面目一片模糊,冷冷地问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我……我一时语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讲不出来。这位医生没有耐心听我再说什么,转过身扬长而去。我急得大喊大叫,求求你们,我真不能死,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一着急,我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喊,求你们了,求……睁开眼,面前黑漆漆一片。一时间,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方明白自己还活着,不过是做了个梦。心脏依然“咚、咚”地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蹦出来似的。情绪才平复后,我把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床头上。头脑木木的,病号服依然湿漉漉的。坐稳后,刚一抬头,就看到他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自己。“又做噩梦了?”他一问,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不由悲从中来。原以为放下了,没想到,至死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这件事,像一个不散的阴魂。夜深了,除了屋外的风还醒着,整个世界似乎都睡了。无以言说的悲伤,如同不肯睡去的风,在心里来来回回。一个自不量力过于远大的梦想,有时同一个卑劣的念头一样令人难以启齿。平庸如我,有这样的梦想,多年以来,我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发虚。我想,如果真这样去了,坟头一定绝望地长不出一星野草。“你知道,我其实不该有这样的梦想的。距离太远了,根本够不着。”我摇了摇头,悠悠地对他说道。“是呀,你不配拥有她。”他说。早些年,听人这么说,即便不上去给他一拳,至少也会据理力争。可现在,我找不到一句反驳之词,只能心服口服地重复道:“你说得太对了,一点儿没错,我不配!一点儿也不配!”有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真是自讨苦吃。然而,一切又像是宿命,让你别无选择。一想起这个,你都会想起那个深秋的下午。在那个下午到来之前,虽然村寒家贫,你的童年还算是幸福的。最大的辛苦,不过是谷物成熟时,父亲让休学赶几天麻雀,要么在假期放放羊而已。就像一首歌中唱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四季风从坡上刮过……”你的家乡,就在黄土高坡一个多风少雨、要山没山要川没川要水没水的地方。二十来户人家,像羊拉粪蛋似的,稀稀拉拉散落在黄土高坡的褶皱里。当然,也不能完全说没有山,四下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但没有一座是雄伟挺拔高耸入云令人肃然起敬的,也没有一座是苍松翠柏古木参天令人赏心悦目的,千篇一律沟壑纵横面黄肌瘦平平塌塌,一副营养不良的表情。苦寒贫瘠怎么了?面黄肌瘦又怎么了?对童年的你来说,有院内那棵花可赏、叶成荫、果可吃的大杏树和大杏树一般的父亲罩着自己,有母亲和三个姐姐的宠爱环绕着自己,你如同生活在童话王国,风雨不淋。然而,那个下午来了,童年也提前结束了。头依然痛得厉害,我紧了紧被子,再次蜷缩一团。第二日睁开眼睛,骇然发现床前戳着两个人。我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心紧跟着跳了起来。“感觉怎么样?”其中一个男声开口问道。我这才看清楚,是查房的医生护士。“好多了。”我起身说道。“再查查体温吧。”说着,依然捂得严严实实的护士给了我一支体温计后,两人转身出去了。我把温度计夹在腋下,拿起手机一看,七点多了。头昏脑涨。自己后来睡着了还是醒着?想不起来,感觉睡着了又似乎一直醒着。这个东部城市,比原来居住的城市天亮提前了近两个小时。从调来后,不论睡多晚,天一亮我就醒了。冬天还好一点,刚来时正好是夏天,凌晨四点多,天就亮了。从来之后,我一直没怎么调整过来,始终处于一种疲惫状态。我的胡子长得很快,又是络腮胡,常常是一夜之间,就如雨后春笋,覆盖住整张脸。这样的脸我再熟悉不过,比露出庐山真面目后更显得邋遢、苍老和狰狞。虽然相貌平平,但还是比较注重仪容仪表,很少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这副尊容。因此,刮胡子成了我每天早起后的必修课。伸手摸着钢针般扎手的胡茬,像还没来得及画完皮披上的厉鬼,把自己的狰狞完全暴露给了外人,加之还没来得及开窗透气,封闭了一夜的空气一定污浊。想到这里,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懊悔,脱口道:“真是丢人!”刚说完,就听一个声音道:“这有什么?一个大男人,总在乎别人的眉高眼低。”我没有理会,连忙起身下床,过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打开窗户透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能不能把窗帘都拉开?”他说。“会被人看到的。”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完全拉开。从进来后内心一直惴惴不安,感觉不是被隔离,而是被关了禁闭或干了件极不光彩的事,生怕被人看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变得如同鼹鼠,害怕见光,总想把自己藏起来。平日待在房间,不喜欢开门敞窗,只有门窗紧锁,心里似乎才踏实。我心里问自己,是怎样一双手,把自己塑造成这个样子?从小虽然懦弱,但不致如此,曾经的自己哪里去了?他冷眼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打开窗户后,我最迫切想干的一件事,莫过于赶紧刮胡子。这才发现坏菜了,剃须刀压根不在身边。这比吃饭没着落更让我心生恐慌。大概十五六岁,就开始对着镜子拔胡子了,然而越拔越多,到后来成了燎原之势,就开始用小剪刀剪。二十刚出头,就用上了剃须刀,期间也曾偶尔用过刀片剃须刀,可能是性格太急躁的原因,每次用这种剃须刀,总是会把脸划伤,血口子在脸上纵横。因此,常用的,还是电动剃须刀。最初刮胡子的时候,恋爱都没谈过。每次这种如收割机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有一句话在心里盘旋:“还不曾收割爱情,就开始收割苍老。”转眼十多年的光阴在这首不变的“黎明序曲”中流走了,苍老的何止是容颜?“黎明序曲”破天荒无法正常响起,心里猫抓似的。一句“隔离”就把你隔离了,至于你缺什么少什么,吃什么喝什么?无人问津。不知高烧烧糊了脑子还是那声“隔离”闷棍般将自己抽晕了?还是长时间以来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不甚清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缺少的,何止是一把剃须刀。除了借来的几本书,连必要的洗漱用品都没有。没有洗漱用品没什么,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含口水漱一漱,伸手接水抹两把脸,让它自然风干,这没什么。昨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干的。可没有剃须刀怎么行?想想,两三天之后,那该是何等恐怖?
那真是没脸见人了,他说。看不出幸灾乐祸。是啊,那真是没脸见人。怎么办呢?我灰心丧气地说道。周末的早晨,院内行人稀少。按内心的急切,即便防盗门锁着,完全可以翻窗潜回宿舍去拿,然而,曾经的军旅生涯,已把听话守纪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生命中,何况自己又是个疑似禽流感患者。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看能不能找个人帮帮忙。这才悲哀地发现,调来大半年时间,自己平日里独来独往,竟然未交到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就连同一个办公室的罗亮,也只是泛泛之交,这时想让他帮个忙却张不开口。正当我焦急不安时,先前出去的那位护士又敲门进来了。“多少度?”她一进来就问。“还没看呢。”说着,我把手伸进腋下拿出体温计交给她。窗帘没有完全拉开,屋内的光线偏暗。但愿看不真切。不料护士接过体温计,转身就打开了电灯,让我无处可遁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目光虽未在我脸上停留半秒,但我还是被吓得不轻。护士对着灯光转动了一下体温计说了句“降了,三十七度五”,是不是“警报”解除了?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量完体温,护士一出去,我就钻进卫生间洗漱。才胡乱洗了几把,护士又进来输液,并带来了当天的口服药。输上液后,无法再干别的,想看看书,心思依然无法集中,总在找人帮忙取剃须刀的问题上打转。取剃须刀于我虽是个非常急迫的事情,但周末大清早劳师动众专程让人取一回,还是张不开口。手机仍旧处于哑巴状态。肚子有点饿了,咕咕乱叫,一日三餐怎么解决,依然无人问津。想给头儿打个电话,又考虑到周末他可能睡懒觉,不便打扰,便只好心绪不宁坐卧不安地挨着。时间过得真慢啊,一分一秒;液输的真慢啊,一点一滴。不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但可以让液输得快一点。我便自作主张,调快了输液速度。果真快了,嘀嘀嗒嗒,快得让我有点心慌,又只好稍微调慢了一点。什么也不想干,无所事事,就把目光从打开的窗缝中放出去,在这片灰暗的天空中游荡,游着游着,不知不觉游远了。“怎么样,快输完了没有?”护士突然敲门进来,一声问话把我游远的目光与心思又拉了回来。这才发现液已经输完了,输液管里都有了回血。“输完了怎么不喊一声?”护士一边责备一边迅速处理。“不好意思,看书看忘了。”我举起手中的书掩饰道。好在她来得及时,回血才一点点。她通过折输液管挤压的方式,又把回血挤进了血管。护士离去,我把压在针口的棉签丢进垃圾桶后,又觉得肚子咕咕叫了。拿过手机一看,快九点了。便问,打吗?他说,打吧!就硬着头皮给头儿打电话。头儿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自己给罗亮打个电话,让他每天给你送不就得了。我嗫嚅道,罗亮太忙了,他可能会顾不上。看我可怜巴巴,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恨不能给我一拳。听了我的话,头儿说了句我再看看便挂了电话。他声音冷冷的,甚至连一句“你怎么样了”的话都没问。放下电话,我有些失落,心里也酸酸的。觉得自己有时候太敏感太脆弱了,像个娘们。过了许久,手机响了,我拿起一看,是头儿:“我找了个人,一会儿他来找你,你把自己的饭卡给他,让他每天帮你打饭。”“好的,谢谢,谢……”第二声“谢谢”还未说完,他便挂了电话。这一次,我倒一点也没伤感,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激,毕竟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许多时候,人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放下手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从衣兜里找出饭卡,过去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由于周末,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便把窗帘全部拉开,开大窗户,伸出头向外张望,一股凛冽的寒风又把我搡了回来。我又把窗户重新虚掩上。自己现在是个“危险品”,有人真接这个“烫手山芋”吗?我不敢肯定。正当我站在窗前百无聊赖望着院子发呆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想可能是头儿说的那个人,一接果然是,而且认识,是小余。小余在我的指引下,直接来到了病房的窗户外面。小余是个农村兵,退伍后被单位招聘,二十出头,精干帅气。工作上我俩虽没什么交集,但因都有过从军经历,每次相见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没想到给自己送饭的竟会是他,心里倍感欣慰。小时候常听妈妈说一句话:“没有不求的人,没有不走的路。”看来没错,人活在世上,说不准谁会求到谁。之前听人说过,小余还一直保持着部队的好传统,喜欢助人为乐,单位许多人有事喜欢找他帮忙。“领导,怎么了?”小余站在窗外,高声大嗓地问,一脸灿烂。他脸上的笑容,似从心底绽放出来的。可能头儿没有如实告诉小余,他并不知实情。我突然有些愧疚,也不知道这种病会通过什么渠道传染。“有些发烧,被门诊定为疑似禽流感隔离了起来。”我实话实说。我觉得自己必须说实话,不然对小余不公平。只是隐隐有点担忧,小余得知实情后,会不会落荒而逃?“那就好好休息休息,你们一天太累了。”小余听了,脸上还是那么平静开朗,连一丝慌乱也没掠过。“把你的饭卡给我,这几天由我来给你送饭。中午想吃什么?”“我没什么讲究,全权交给你,由你决定。”我把饭卡放在外窗台上,退后一步说道。“这几天还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开口,随叫随到。”小余拿到饭卡,没有急着离开,继续站在寒风中热情洋溢地说道。简简单单地一句客气话,竟让我有些承受不了,差点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冲出来。“不好意思。真还有事情需要麻烦你。”我期期艾艾地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没个三灾八难,何况都一个单位的同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他依旧高声大嗓满腔热情地说道。“那麻烦你到我宿舍帮我拿一下洗漱用品和剃须刀。你看,我这胡子,一天不刮都成这样了。”说着,我指着自己的脸给小余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主动把从不肯示人的狰狞面目给小余看,是为了强调取剃须刀的必要性还是小余的真诚让自己没了顾虑?
“没问题。”小余爽快答应,“您看还要不要别的?比如手机充电器什么的。”“对对,还有充电器。”不是小余提醒,我连这茬都忘了。“最好能帮我把笔记本电脑也顺便拿来。充电器和笔记本电脑在办公室。”拿笔记本电脑,是想借机写篇报告文学。这个打算有段时日了,可属于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太少了,因此迟迟未能动笔。“没问题,你把钥匙给我,我这就去拿。”小余一点没嫌我多事,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把宿舍和办公室的钥匙分别挑出来,指给小余看,然后扯了些卫生纸,把钥匙裹起来,放在窗台上。此举纯属自欺欺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想以此消除内心的不安,可不安依旧不安。此时,我真心期望,自己真的只是个疑似。自己无所谓,要是小余有什么,那真是罪莫大焉。小余拿上钥匙,转身大踏步去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百感交集,没想到关键时候帮自己的,是一个与自己工作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除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小余是我隔离后接触的第一个外人。仅仅过了一夜,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自己已不是第一次住院了——这一次,也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住院,可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孤零零的,像被人撂在了荒岛上。漂流在孤岛上的鲁滨孙,还有个“星期五”做伴,可我有谁?有我啊,他说。对,有你。我苦笑着说。一座座军营掠过眼前,我不由闭上了眼睛。回不去了,就尽力回避。每次回望,那些曾经的温暖都会灼痛双眼;每次回望,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看似平常的一切,会成为内心深处触都不敢碰触的疼痛。想想自己从西部一路走来,越往东城市越繁华,但人情却越来越淡漠。还站在窗前胡思乱想,远远看到小余抱着一堆东西顶风而来。小余不仅带来了他提到的东西,还带来了卫生纸、喝水杯、茶叶甚至拖鞋。我这时才发觉,从昨天进来到现在,自己连一口水都没喝过。也是这时才发现,屋内还有个热水器,还有半桶不知什么时候搁上去的纯净水。小余放下东西,又转身打饭去了。我急忙进卫生间收割自己的“苍老”、重新洗漱。刚打扫完“战场”,就听到敲窗的声音。一出卫生间,就看到小余站在窗外,咧着嘴露出他招牌式的灿烂笑容。清秀白皙的脸庞,在这个阴暗的冬日,像一枚明艳的太阳,让我的心里再次生出一丝暖意。他的笑一看就是从心底绽放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我心想,等出去了,一定请他吃饭。“这么快?”还役走近,我笑着说道。“想你早饭没吃,可能饿了。”小余说。“你放在窗台上就行。”我远远地站在房子中间说道。“你看看可以吗?不知合不合口味?”小余踮起脚,把装在塑料袋中的盒饭放进内窗台后,还不离去。“肯定没问题。很冷,你回去吧!”我原地不动,催促道。“那我走了,再见!”“再见!”小余转身走了,我才走到窗前,目送着他直至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关上窗,把饭盒拿出来摆到床头柜上,坐在床边开吃。也许是输液起作用了,身上的症状明显好转,也有了胃口。打开盒盖,香味扑鼻而来。两盒菜,一盒米饭,一双一次性筷子。四样菜,每个饭盒里两样,而且看上去不错,分量也很足。从这点看,小余真是个细心的人。我是个吃饭从不挑剔的人,碰到什么吃什么,那么多打饭窗口,很少挑挑拣拣,哪个窗口排队的人少,就排在哪个窗口,真没想到食堂的饭菜也可以这样色香味俱佳。吃撑了。把饭盒收拾好扔进楼道的垃圾桶后,我进屋在地上溜圈,以帮助消化。我还保持着农民的秉性,宁愿吃撑也舍不得浪费。溜达了一会儿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敲出“阳光之子”四个字,刘思源灿烂的笑脸阳光般照亮了整个房间。从调进这个单位,耳朵时不时会听到“刘思源”这个名字。这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被单位的人传的神乎其神。患有罕见的绝症,十年三次大手术,非但没能把他打倒,他的工作干劲,依然让许多人望尘莫及。更为传奇的是,第三次手术不到一个月,他就上班了。刘思源在基建科,有意无意点点滴滴听了他许多事迹,多多少少对他产生了好奇,却一直无缘相见。那天头儿让我找他办点事,找到他办公室,敲门进去,看到一个笑容灿烂的中年男子,我一下子懵了,觉得自己不是进错了办公室就是找错了人。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副形销骨立,病入膏盲、愁云满面的样子。我问:“你是刘科长?”对方笑着说:“我是刘科长”。我复问:“你是刘思源科长?”对方依然笑意盈盈地说:“没错,我是刘思源。”太震撼了,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脸阳光的男人,就是做过三次大手术,出院仅四十来天的人。那天天气如何,我不得而知,总觉得他整个办公室一片亮堂。我不清楚这满屋的阳光,是从屋外照进来的,还是从他脸上散发出来的。那天从刘思源的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有一缕阳光,一直照进了灰暗的内心深处,感觉连同整个心胸,都是亮堂堂的。在部队曾长期从事过新闻报道工作,留下了职业病,遇到好的典型,就像猫儿碰到鱼。其实,生活中,真正遇到你发自内心想讴歌的人不多,遇到了,岂能错过?从此,我通过多种渠道,见缝插针,有意识搜集他的素材。随着对他的了解越深入,想写他的愿望就越发强烈。古希腊哲学家艾匹克蒂塔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战役,是一场长期的多灾多难的战役。”而他面对的这场战役,比一般人充满更多的灾难和艰辛。他一次又一次从生命的废墟上挺立,在灾难中完成了生命的涅槃。也许,对真正的男人,生命有如铁砧,愈被敲打,愈能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不属我的分内工作。为什么这么热心想写这个人?除了长期形成的职业习惯,还希望能够从他身上汲取积极向上的力量,让自己也能阳光起来。潜意识里,也可能希望写一篇质量较高的东西尽快得到别人的认可吧。这个人物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对他的事迹早已烂熟于心。因此,写得比较得心应手,直到小余再次敲窗,我才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发现天地已一片昏暗。已经有段时日,一直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之中,工作状态每况愈下。能有这样忘我的状态,真是难得。
我过去打开窗,退后,让小余把饭搁在窗台上,告诉小余,自己每天待在屋子里不活动,吃不了多少,每天打两次饭即可,早饭就不用打了。小余一听急了,说不吃早饭怎么行?我说真的,我吃不了那么多。小余说,那我给你少打些吧,不吃肯定是不行的。看他如此坚持,我只好随他,就说,那就每次少打一些。明天早上算了,到现在还饱饱的,一点胃口也没有,这么多包子我肯定吃不完。晚饭打的是包子,还有豆浆和小菜。小余说,唉,那我就回去了。说完,他又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挥了挥手,转身融进暮色。我摸黑吃了一个包子,喝完那杯豆浆,再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把吃剩的包子放在窗台,明天早晨放在暖气片上热热便可。一下午太专注了,这会儿觉得头昏脑涨,便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还是不想开灯,和他面对面坐在黑暗里。坐着坐着,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深秋的午后——阳光已没了锐气,淡淡地照着起起伏伏的山峦。山顶成片的树林,被开荒种田的村民砍了个精光。到了深秋,枯山瘦水,整个视野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荞麦像一块块血红色的伤疤,散落在黄土高坡上,远远望去像癞子的头。在陡峭的山路上,有个七八岁的少年,蹦蹦跳跳,满心欢喜地跟父母身后,盼着快点到地里去捉蚂蚱。萧索、冷清的旷野,丝毫未影响他欢快的心情。所谓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这时候捉它们,可谓手到擒来。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每次想到那个下午,当时的情景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就好像昨天一样。是呀,你怎能淡忘?他说,它是你生命中的一个结,也许这一生都打不开的一个结。我说,那个下午,我要是不跟父母去割荞麦,自己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种走向?人生有如果吗?能重来吗?是呀,人生没有如果,也不可能重来。所以,无可更改的是,那个下午,就注定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岭。刚到地里,还没来得及捉蚂蚱,你这个小小的愿望便破灭了。时值包产到户前夕,庄稼开始实行分户收割。一到地里,父亲发觉划分给自家的远远地超出劳力范围,用脚步一丈量,果然如此。他当即生气了,嚷着要去找村干部讲理,母亲一如既往地劝道:“算了,你找去能有什么用?都多大岁数了,找去反倒让人家数落一顿,心里越不好受。人善人欺天不欺,人能把人欺到什么程度?不就是多出些力,多辛苦些,吃了一辈子的苦,多吃些苦又能咋?”“这不是多吃些苦少吃些苦,是这狗日的太欺侮人了。”父亲说道。其实,你知道,父亲不过是嚷嚷,发发心里的怨气罢了。他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到一岁,年长你十八岁的大哥当兵走了,在部队提了干。在很多年里,他就像挂在大门口“光荣军属”的牌子一样,只不过是个荣誉的象征。作为父母的晚子,你享受了父母最多的宠爱,也目睹了父母太多的艰难和辛酸。从记事起,父母就已经衰老了,他们早已过了自己最鼎盛的年华,开始走下坡路。在村里是外姓,家里又出了个军官,越发遭人妒忌,没有包产到户之前,每年的救济,从来没你家的份,每次分粮,往往从村东头分,轮到你家,又开始从村西头分,最后给你家的,往往缺斤短两是别人挑剩的。年迈老实的父母,在外忍气吞声,回到家把气洒在对方身上,常年争吵不停。年幼的你,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一次次采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幻想中惩罚欺软怕硬的村干部。父亲果然骂了几句后,便蹲在田埂抽闷烟。地里只传来母亲割荞麦的“嚓——嚓——”声,单调而凄凉。此情此景,让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你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没了捉蚂蚱的兴致,也闷声不响地坐在田埂上,望着光秃秃的远山发呆。一老一少,像两块沉默的石头。望着苍茫的远山,你故伎重演,想象自己长大后如何对他们实施报复。你想,这些人在村里任意妄为横行霸道,上边一定不知道。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写出来向上反映?“对,就这么干!”才小学二年级的你,决定自己把村里的不公之事——写出来,向上反映。你相信,如果上面知道了实情,一定会派人出面解决。如果自己村的问题解决了,就去别的村调查,帮助他们反映。想到这里,你激动得浑身战栗,坐都坐不稳,只好趴在地上,死死地抓住野草,把瘦小的身躯紧紧地贴在田埂上。那一刻,你眼前电光石火,似乎把一生要走的路照得清晰无比。就在这个下午,年幼的你对自己,对这个世界许下承诺,要把世间的不公平向上反映,让坏人恶霸得到应有的惩罚。整个下午,你一动不动地坐在田埂上,连越来越重的寒气都未察觉到,一直陶醉在前程远大的梦想中,幻想着从你们那个小山村出发,走州过县,用一支笔写尽人间疾苦,铲除世间不平。唯一让你为难的,就是舍不得离开父母。当时你想,改造一辆班车,上面有卧室、有厨房——没想到多年之后,真有了房车——这样可以走到哪儿把父母带到哪儿,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他们老了,去世了,路过什么地方,就把他们葬在那里的青山之上,继续上路。你也想好了,一辈子不结婚,父母走后,就可以无牵无绊。等有一天要离开人世,同样无牵挂,无怨无悔,随便让人把自己埋在一棵树下,也不要什么坟茔,用自己的骨灰,滋养一棵参天大树。你越想越激动,而且生怕别人抢去,决定立即上路。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了,父母依然不停地挥着镰刀,一点看不出要收工的意思。你实在等不及了,就对父母说了一声,自己先跑了回家。一到家里,就点亮油灯,迫不及待地拿出纸和笔,在桌前正襟危坐,希望把自己想了一下午的东西写出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落笔,一个字却写不出来,整个下午在脑海中奔腾不息的东西,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怎么会?你急得站起来,不停地在地上转圈,转着转着,似乎又记起了些什么,冲到桌前,提起笔依旧写不出一个字。几次三番,终于气馁了。父母回到家吃晚饭时,夜已经深了。你一点食欲也没有,吃两口就不想吃了。吃这么少,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额头问:“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下午受凉了?”发觉你的额头不烫,母亲便没再说什么。
平时一躺在床上就酣然入睡的你,那晚破天荒失眠了,无可避免地再一次走进了自己的白日梦中。这时,下午所想的一切,又历历在目。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你就冲动一番,不管不顾地想退学,想立即上路。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具体如何上路,走向何方,心里又一片模糊。你甚至不知该如何张口向父母讲述。辛苦操劳的父母,一心指望着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父母,怎么会听你胡思乱想,让任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别无他法,便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这一梦想,如同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自己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心里充满欢喜;另一方面,从此后,你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少年,开始变得少年老成心忧天下。在别的孩子为一粒糖果哭闹的年岁,你的心里却落满了尘世间的忧伤。你开始关注人世间的不平,并自觉不自觉地一一捡进自己的背囊。而且,从此后,你的眼睛就变得特别明亮,哪怕有蛛丝马迹的不平,总能够一目了然。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不是一件能让人开怀的事。见过你的人,都说你长相偏老,其实,从七岁那年,你就老了。老的不仅是容颜,还有心灵。从那个下午,童年的快乐和无忧大大削减了,后来,院内的那棵杏树被砍倒了,很快,像树一样的父亲也倒了。往后漫长的岁月,你一直未能真正走出那个下午,直到今天。你以为自己走出了,忘记了,其实没有,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提醒,你还是生活在那个阴影当中。那么迫切想靠近梦想,怎么一转眼,就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间病房?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去了哪里?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锐气全无,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的人?我没听到任何回答,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洞的病房里回荡。我又记起图书馆电梯内生活箴言中的一句话:“生活是不停寻找着自己合适位置的那群人的舞台。”我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我是在一直寻找,还是在一直逃避?第三日从梦中惊醒,发现浑身再次被汗水湿透。又做噩梦了。已经有段时间了,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入睡变得极为困难。调整过床头的朝向,数过数,数过羊,毫无效果,往往越数越清醒。睡眠成了每晚上床后自己和自己的一场艰苦角力。躺在床上,感觉身体始终绷得紧紧的,悬空似的,踏不下来。有时意识到了,刻意的把身体放松,落在床上,便觉得心“咚咚”地似要跳出胸膛。好不容易睡着了,噩梦连篇。经常梦到赤脚走在雨里,走在泥泞里,攀爬在崎岖陡峭、荆棘遍布的乱石中,无路可走,内心充满焦灼和绝望。为什么会一再梦到类似的情形,不得而知。扭头看窗外,厚厚的窗帘遮挡着窗户,隐隐透出些微光,看来天色尚早。坐起身,从床头柜摸到手机摁亮一看,才凌晨五点。放下手机,再次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床上。隔离后,睡眠质量相对有了改善。还想接着再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看书却不愿起来开灯。我像一个瘾君子似的迷恋被黑暗包裹的感觉。在黑暗里,可以心思纵横神游八方,一开灯,就会被打回原形,看见自己的孤寂和委顿。我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坐在床上假寐。他站在我面前,眼神里依然是无法抹去的悲伤。他也在追问,那个心怀梦想急切盼望长大的少年哪里去了?怎么成了这样一个迷恋黑夜恐惧白天的懦夫,成了这样一个无时不想闭上眼睛的遁世者?是的,闭上眼睛就是天黑。闭上眼睛就可以和这个世界暂时隔离。太多不想看到的东西,越来越让目光无处安放、无处躲藏。眼不见为净,我真怕有一天会忍不住刺瞎自己的双眼。当初我是那样急切,可为什么南辕北辙,距自己的目标愈来愈远?你说呢?他冷冷地把球又一脚踢了回来。就像那只一心想跳出井底看一看外面世界的青蛙,可每一次无论跳多高就摔多高,多年过去,能看到的,依然是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岩石上打井,海滩上种花,这也许就是我的命运,我的悲剧人生。命运。很好。命运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把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归结于它。难道不是吗?那个秋日的午后燃起的梦想,就是我这一生走不进又逃不掉的命运。从那以后,我就像条被拴在磨道里的驴,永远围着它打转;从那以后,这一梦想如同浓浓的大雾,无时无刻不把我裹挟其中,它是那么清晰似乎伸手可及,可真正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从那以后,一直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路径去抵达、去靠近,却又不知如何去靠近。它就像夸父前面那轮硕大的红日,让我无法抵近,也无法远离,受它的吸引也受它的折磨;从那以后,心中一直被这个梦想撑得满满的,却无法与人言说,甚至连提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做贼心虚般藏在内心深处,只在孤身一人时,才会任心绪飞扬:从那以后,我变成了个耽于幻想的人……可当初你是喜欢的,甚至沉醉其中,不想醒来。你觉得你有了明确的人生方向,你觉得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你觉得有一天你会拯救苦难,甚至告诉别人何去何从。是呀,太多太多的日子,我沉迷在自己的白日梦中,不想醒来。我想成为父母的骄傲,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也许,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侠客梦。别人一箫一剑走江湖,而我梦想着用笔,梦想着用一支笔感动世界改造世界。你原名叫莫小贝。这个名字虽不咋的,却能看出父母在村里的与众不同。在这个村庄。父母绝不会叫自己的孩子“宝宝”“贝贝”之类,这太文雅了。村里男孩的名字,多是“狗娃”“黑球”,女孩多是“黑女”“大巧”之类,所谓贱名易养,说穿了也是没文化和对孩子不重视。莫小贝成为莫晓北,是一位小学老师的杰作。他虽然当了不到半年的老师,你却一直记着他。老师姓王,因为他爸爸也曾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所以你们都叫他“小王老师”。小王老师笑着说男孩子叫什么小贝,改为“晓北”吧,莫晓北,一生要方向明确,莫要找不着北!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很温暖很好看。之前,你很少见过这么好看洁白的牙齿。如今,你早已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但依然记得他温暖的笑容和整洁的牙齿。他几乎给班上的所有的学生都改名了,那些叫“狗娃”“黑狗”的,被“国平”“满祥”代替,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可在当时,似乎不是改了一个名字,而是给了你们一个崭新的生命,让你们每个人都扬眉吐气了一番。很长一段时间,个个骄傲得不行,有事没事,以叫彼此的名字为乐趣。叫一声名字,不论叫的还是被叫的,心里乐开了花。同样,谁和谁吵架了,最解恨最恶毒的方式,不是叫对方父母的名字,而是叫你的小名。在当时,没有一种回击比这个更有力。回到家里,家人再叫小名,死活不答应,逼着他们也叫学名。
最初就读的学校叫阳坡小学。不大,只有一栋校舍两间半教室。何谓“两间半”?就是将这栋校舍隔成两间大教室,在校舍和院墙的过道盖了问小教室——不足十平方米。一、三年级一间,二、四年级一间,五年级就在这问小教室里。虽只有十平方米,但也绰绰有余。那时全校学生加起来,超不过三十人。一年级多一点,然后逐年级递减,有好多年,上到五年级只有一两个学生。全校没有桌椅,泥墩上搁两块长木板,高的当课桌,低的当椅子。校址在阳坡——我们村的对面。生源主要来自全大队三个村庄——阴坡、阳坡和阳洼坡。全大队有四个村庄,和我们同处阴山的郑家咀,距阳坡太远了,那里的学生就近去了另一个大队的小学就读。好多年,阳坡小学只有两位民办教师,小王老师的爸爸老王老师就是其中一位。老王老师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另一个老师也只是初中文凭。老王老师一心想让儿子考上大学,然而,连考了三年,转了三所高中,均名落孙山。为了儿子,老王老师自作主张,私自让儿子接替了自己,成为小王老师。小王老师考大学虽三年未中,但教我们比只有高小文化的父亲还是得心应手一些。然而,不到半年,小王老师离开了学校。他不但没当成老师,连老王老师也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岗位。听说被人告了。其实,那年头子女顶替父母的岗位的,比比皆是。老王老师这样一个文化人,在这事上犯了迷糊,没有通过正常手续,擅自让位。多年过去了,人们说起来还替他们父子惋惜,说他们父子是阳坡小学教课最好的老师。顶替王老师的,是个姓李的老师。他属“文革”一代,除了斗狠耍凶,胸无点墨,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痞子。他能考中,有两个版本。他的未婚妻是公社书记的侄女,版本之一不言自明。还有一个版本,说他在考场上明目张胆地抄袭,监考者无人敢管,被抄者自认倒霉。他臭名昭著,进考场前就扬言,谁要和他过不去,就要他全家老小好看。不论哪一种,他来了。一来搅得全校鸡犬不宁。他在学校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常把个人的私愤带到课堂,宣泄到学生身上。他打骂体罚学生花样百出,脏话粗话不堪入耳。实在受不了,你后来转学了,但多少年之后,每每梦见回到阳坡小学,你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小王老师和这个姓李的,谁更适合当老师。谁都知道姓李的是个恶棍,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任由他误人子弟?当年考大学多难,尤其一个农村孩子,坚持读完高中实在太不容易了。十年寒窗,往往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的人再回到田地,往往成了弱势群体,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他们毕竟有文化,为什么不让他们顶替那些自私自利的村干部?小王老师走后,你们心里都非常怀念他,但不敢言说。眼里心里关注的全是这些事,偶尔泄露一点,立马被父母呵斥回去:“别一天胡思乱想,好好念你的书,这是我们平头老百姓操的心吗?”你狗拿耗子,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整天心事重重操着原不属于自己操的心。这天同前一天没多大区别。今天这个世界,区部战争、恐怖袭击、偷盗凶杀、地震海啸……天灾人祸似乎从未停息过,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尤其一个单位的小职员,一天一天,千篇一律,何况被限制在这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能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除了送饭的小余,还有一个人来到病房的窗外。吃过午饭,我坐在床边,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盯着窗帘问那条灰暗的窄窄的天空发呆。这两天,我时常无端地跌入这种类似于真空的状态之中。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像好龙的叶公般被吓了一跳。潜意识里,这两天我一直期待着,可偏偏手机哑巴了似的,连个打错的电话都没有。终于有人打电话了,心头不由一热。拿起来一看,是罗亮,在电话中问病房的位置。罗亮在电话中说要来看我,我自然极力拦挡。能来个电话,我已经感激涕零了。也许这个疑似只是个疑似,但毕竟是疑似。警报还未解除。我在电话中一口一个“谢谢”,说门诊有规定,不容许任何人探视。罗亮说他到了,就在门诊部外面。我说那你快回到去吧,别客气,我挺好的。说着走到窗前,通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窥视,果然看见罗亮,站在门诊草坪前的马路上,一手提一大袋水果,一手提一箱牛奶,背上还背着个背囊,正东张西望,被大风吹的东倒西歪。我眼眶不由一热,说风这么大,你快回到去,防盗门锁着,你进不来的。罗亮急了,说知道风大就告诉我位置,我知道进不来。我就在窗户外面瞅你一眼,想你了。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被拍晕糊了,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一把扯开窗帘,打开窗户,对着罗亮边喊边向他招手。看见我,罗亮踩着干枯的草坪小跑了过来。我洞开窗户,又退回到屋子中央。小余每次送饭来我都如此,已成了惯性动作。罗亮跑到窗前,踮起脚尖边向里张望边调侃,单间,条件不错嘛!我说,买这么多东西干吗?你快带回去吧,一日三餐小余给我送饭,一天不活动吃不了多少东西。罗亮笑着说,贿赂贿赂领导,看能不能也给我弄个单间享受享受。天冷风大,笑容僵在了脸上,看上去有点哭笑不得。原本白净的脸,这会儿越发惨白。他一边往窗台上放东西一边发抖,让我更是于心不忍。风实在是太大了,罗亮把东西全部掏出来搁在窗台上,也没久留,说这样的幸福,不可多得,好好享受吧,我走了。说完,挥了挥,转身走了。我迅速走到窗前,探出头目送着他在狂风中快步离去的身影。他在身后说道,莫晓北,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这是你一辈子都要记住的人。是呀,患难见真情,古人说的真是没错,一次疑似,就将人心试得如此分明。虽说自己来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间独来独往,但也不乏在酒桌上交杯换盏,把酒言欢之人。吃得用的,罗亮拿来的东西真是不少。一经我这个疑似的手,不好再转给他人,消化完这些东西,看来需要些时日。我一边往屋内搬东西,一边心生感慨,风这么大,自己未必能做到这样。这样一想,越发觉得这样的朋友,值得一生去交。归放整齐后,我再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内心波涛汹涌。于罗亮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带给我的感动和温暖,足以铭记一生。人真是情感的动物,如果这世界没有了温情、真情,该是何等荒蛮?自己虽然至今一事无成,可如果没有太多太多人的无私的关怀和帮助,一个农村孩子,是万万不会走到这间病房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地主地叹了口气。我不得不承认,就像沙漠正在蚕食着一些草地、田园,一步步向我曾居住的那个城市逼近一样,物质也正吞噬着人们的温情,物化的速度比沙化的速度还要迅疾。
又在唉声叹气什么?他问。我摇着头说,但愿不是杞人忧天。关上窗,把呜呜的风声关在窗外,然后拉上窗帘,只留一条窄窄的缝隙。午饭上床想休憩片刻,不料却睡死过去,直到小余送晚饭敲窗户,才从沉睡中醒来,发现已暮色四合。我现在越来越期盼夜晚的到来,就像演员期盼粉墨登场。我发现,墨黑的夜晚,看不见眼前,却能清晰地看见过去。我想乘机找找,一路走来,当年的那个自己,到底去了哪儿?匆匆吃完晚饭,上床背靠床头坐定,像候场的演员,只等着上场的锣鼓响起。罗亮送来吃的东西不少,我劝小余别每顿必送,可他坚持着要送,我也再未反对。整天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斗室中,我还是盼着能看到他英俊的脸庞,阳光般一日三次温暖地升起在病房的窗前。医生护士虽说每天也来一两次病房,可捂得严严实实,且几乎没什么交流,他们给我的印象,同冷冰冰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空旷的田野。孤零零的水泵房。望着一池绿得作呕的死水发呆的少年。夜色街头。香味扑鼻的炒栗子摊。徘徊不去的少年。蒙蒙烟雨。鲜艳红润的苹果。红衣女子。一路尾随的少年。黑夜里,三组画面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在眼前一一闪现。父亲去世时,还不满六十岁。白天还从地里往辗麦场挑麦子,晚上突发脑溢血,连夜送到乡卫生院,不到三天就走了。发病后父亲再不能言语了,可临咽气却比画着告诉陪在身边的二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还年幼的小儿子。父亲临终你不在他身边,不知道这句话真是父亲回光返照说的,还是二姐为了让大哥替父亲把你扶养成人故意杜撰的。但不论父亲临了能不能说出话,但谁都相信,那千真万确是父亲最后的遗愿。疼了你一辈子的父亲,不料临去世那年变得非常爱骂你,张口闭口“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在他的溺爱下,你好吃懒做的习气已初见端倪。包产到户后,粮食连年高产。从饥饿年代走过来的父亲对粮食之贪婪如葛朗台之于金钱,年复一年的陈粮堆积到家里散发着霉味,可他一粒也舍不得卖掉。也许,那时父亲已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努力地为自己的妻儿囤积粮食,希望他不在的日子我们依然能够衣食无忧。为再建一座储存粮食的屋子,父亲擅自做主,忍痛割爱,砍掉了院内那株在全村独一无二的大杏树,砍掉了你有别于村里其他孩子的幸福与富有一一再也吃不到那鸡蛋般大小,色泽金黄,香甜可口、汁液饱满的杏子了,从此,你便在心里与他置着气,一听到这挂在嘴边的这句“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就来气,“那么好的杏树被你砍了,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那段日子,你们父子就这么剑拔弩张,甚至有点水火不容。许多年后你才明白,是父亲对年幼的好吃懒做的你充满担忧,放心不下,恨铁不成钢。父亲的担心是对的,失去他羽翼的庇护,你立马尝到了苦果。父亲还未入土,你何去何从,便成了全家讨论的焦点,亲戚朋友七嘴八舌为此争论不休。大哥最初的意见是想让你学门技术,最好是学开车,早一点自食其力。可这一计划很快就破产了,母亲说什么也不愿离开父亲经营了一生的家,也不愿让你就此中断学业。她说即便吃糠咽菜也要供你读完高中,就这样半途而废,她死后无脸去见父亲。一想到离开校园,你更是心如刀割。你在日记中写道:“亲戚朋友看似都在关心着我的未来,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如今,我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绊脚石,他们关心的,不过是如何将我挪开,然后好各奔自己的前程。离开校园,就等于和梦想作别。没有了梦想,今生还有什么意义?!”这篇日记被大哥看到了,倒不如说是你故意的。母亲的决绝和你的日记,让他最终决定牺牲自己的事业,调回老家。大裁军中,大哥所在的部队整建制军转民,他也转业安置到驻地一个沿海大都市。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他走过了怎样痛彻心扉的心路历程,别人无从得知。为了老母亲的意愿和一个前途未卜的弟弟,放弃苦心经营多年且如日中天的事业,离开优越的工作生活条件,从大都市调回偏远落后的西北小县城,内心的落差可想而知。调回老家,事业并未像当初盼望的那样东山再起,而是一路江河日下。对一个男人来说,放弃了钟爱的事业,相当于放弃了大好的人生。许多年后你才明白,大哥为了你和母亲,舍弃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安葬完父亲,大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家,开始为调动的事情奔波。恰逢一个县办企业濒临倒闭,为让这个企业起死回生,县领导决定大范围竞选厂长。为调回来,大哥急不择路,参加竞选,并从近百人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竞选成功,调动的事,自然一路绿灯。那边调动手续还未办理,这边已经走马上任。所有这一切,全家都蒙在鼓里。开学两周后,你正在田里劳作,大哥突然回来,要你马上收拾东西跟他去上学。大哥在办理自己调动的同时,还托人为你办了转学手续,把你从自己考取的普通高中转到了县一中,而且吃住问题都已安排妥当。大哥尽可能地为你创造最好的条件,希望你能学有所成。如果真是这样,他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也算值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把你弄蒙了。你原以为这生再也回不去了,你已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走向田地,卷起裤腿步入父亲的后尘,准备安心做一个终老土地的农民。不料峰回路转,又能回到学校,而且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县重点,可你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一种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你已想通了,真不想再上学了,可你说不出口。由于不在一起生活,你们兄弟在情感上是生疏的。大哥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没办法,你只好跟在他身后,稀里糊涂回到学校——开始自己的高中生涯。其实,父亲一心想让你考中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在家门口当个小学老师,既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又不会离他太远,还可以在农忙时节帮他一把。可小小的三尺讲台,怎么能安放下你前程远大的梦想?你虽考上了高中,父亲还是很遗憾,再三鼓动你去复读,争取考上中专。那年头,中专是农村孩子最热门的学校。没想到就在这关头,他走了,你读高中便没有了阻拦。大哥将你送到校门口就走了,他要返回原单位办理调动手续。走之前他塞给你二十元钱,让你安心读书,说他很快就回来。你知道大哥囊中有多羞涩。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他将自己的积蓄共七千元全部带上,不料路上被偷得一干二净,加之父亲住院、安葬,家里已是负债累累。
大哥走后,你发现自己除了一床军用被,一无所有。你买了十元钱的饭票,又买了些学习用品,二十元钱所剩无几了。你找人拿到钥匙,按图索骥找到自己住的地方,就像三九天被人陡头泼了一盆冷水,内心唯存的一点希冀“哗啦”被烧灭了。这是座水泵房,孤零零地处在一片旷野中,唯一的窗户又被人砖头封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屋旁有一池绿汪汪的臭水。打开门,里面黑咕隆咚,没有电灯,看许久,目光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迎门是个土炕,上面的席子破烂成片。裸露的墙面被常年烟熏火燎,一片乌黑。靠里有许多粗细不一的水管和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还未靠近你的头皮就会不由自主地发麻。那天,你几乎崩溃了。返身爬上田埂,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才从田埂上拔了些蒿草,握到手里,进去简简单单地把炕上积了经年的尘土扫了扫,摸黑把被子铺到土炕上,关上门,枕着装衣服的包,和衣躺了上去。很长一段时间,年仅十五岁的你,每晚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座同样孤零零的房间,用仅有的一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躺在一团漆黑之中。你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只是心情灰到了极点,但一点儿也不害怕?你曾是那么胆小如鼠,晚上在家里上个厕所也要大人陪着,可怎么突然就不害怕了呢?你甚至有点庆幸,幸亏父亲走了,要是他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这间黑屋里,该有多难过?一想到这里,泪水汩汩地冒出来,擦都擦不净。从进校第二周,每到星期天,就去大哥要去报到的单位找他,可连去了三次,均未见着,也没打听到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两地相距十来公里。这是段不近的距离,何况那时你越来越没力气了。正是能吃的年纪,起初你没在意,每顿一份,一天三顿。看着手里日渐稀少的饭票,你有些慌了,不敢再放开吃,每顿只吃半份,再后来一天只吃一顿,再后来,每天只吃半份。可当时你并不觉得怎么饿,只是犯困,走路发飘,一点劲都没有,上楼梯都要抓着扶手,一到教室趴在课桌上就想睡觉。晚上净做噩梦,常常梦见偷吃东西被人发现,被人追赶,却怎么也跑不动。去找哥哥,去的时候往往还可以,返回的时候,感觉往前迈一步都相当困难。尤其是第三次返回时,几乎绝望了,走走歇歇,感觉自己随时会倒在路上。走了整整一下午,进城的时候,天完全黑了,站在进城的大桥上,望着满城灯火,你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和凄凉。你问自己,心甘情愿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又怎么了?像这么走下去,真能抵近梦想吗?你真的感觉撑不住了,举起双手,对着夜空默默呼喊:“拿去吧!拿——”第二个拿字还未出口,已经泪如泉涌,像真有人要拿去似的,立即反悔,边摇头边流着泪一个劲儿地说:“不要!不要!”如果真放弃了,没有了支撑,你想自己真的会就地倒下,再也爬起不来。没交出梦想,心情又转好了,又有了前行的力量。路过一条街道,炒栗子的香味一下子勾住了你的脚步,没能抵抗住诱惑,用兜里仅有的两毛钱买了四颗栗子。这两毛钱一直没花。有这两毛钱,你就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山穷水尽,当然,你也不知道两毛钱能买到什么。这个晚上,你毫不犹豫,倾其所有,慷慨地花光了装在兜里许多个日夜的两毛钱。你打心眼想犒劳自己,为自己没有轻易交出梦想。你没问炒栗子多少钱一斤,也不知道一斤到底有多少。卖栗子只给了你四颗,你觉得太值了。那四颗栗子,是你今生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未剥皮,拿一颗凑到鼻尖闻闻,扑鼻的香气就让口水汪了一嘴。小心翼翼地剥去皮,咬一半一嚼,无法言说的香甜,让眼泪再次毫无来由地喷涌而出。你含在嘴里一直嚼呀嚼,却久久舍不得下咽。你至今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吃的东西?就是这四颗栗子,让你走过满城的灯火,走过秋夜的寒冷,无所畏惧地走进旷野中那间漆黑一团的小屋,安然睡去。十元钱的饭票,能撑半个月算不错了,你竟然支撑了四十来天,而哥哥依然迟迟没有音信,手里的饭票仅剩三张,而且天气越来越冷了,晚上睡觉时常被冻醒,加之班主任催了几次书费,你不好意思再拖了。由于入校迟,没领到课本,学校又为后入学的同学补订了课本,发到手两周了。入校第六周的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尽管下着小雨,一看到走读的学生撑着各色雨伞,宛如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缓缓地流淌出校门,你想都没想抓起书包冲出教室,步行往家里走。这条路,除了坐车走过一次,你从未步行过,三十公里具体有多远要走多久,心里没有概念,但你坚信,沿着公路走,就一定能够到家。正是苹果丰收的时节,走出县城,沿着盘山公路往家里走,路旁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苹果,你才发觉自己饥渴难忍。蒙蒙细雨中,一个个鲜艳欲滴的红富士,散发着诱人的光芒。这光芒,像无数个钩子,勾着你的眼睛,勾着你的嘴巴,勾着你的胃。手管控不住伸出去的那一刹那,你被自己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抵制住了诱惑,另一个诱惑接踵而至。你的家乡不愧是水果之乡,尤其是县城周边的村庄,家家户户以种水果为业。长长的一段路,如同诱惑走廊,几乎是由一山又山的水果连缀而成。走完这条“长廊”,你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两脚像踩在云上,缥缈无力。嗓子也像着火了似的。雨小了,抬起头张嘴,一滴雨点也落不进嘴巴。不见苹果堆了,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料一个身着红上衣的女子,挑一担苹果,从你身后超过,扭动着腰肢欢快地走在你前面,在阴暗的天气里十分夺目。你像中了魔,亦步亦趋尾随在她身后,喉结上下不停地滚动,再次觉得饥渴难耐。在你眼中,比女子的红上衣更夺目的,是筐内一个个鲜红欲滴的大苹果。你甚至又在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就在手快要触到苹果的那一刹那,你醒了,急忙收了回了手。你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清楚自己怎么这样了。怕管不住自己,你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女子走远。没走多远,女子换肩时,一颗苹果从筐里滚出来,滚到路边的水渠里。看到这一幕,你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你怕极了。你生怕女子放下担捡走这颗苹果。也许女子并未察觉,她挑着担扭着腰肢一路走远。看女子走远了,你才走上前,看四下无人,做贼似的从水渠里捡起苹果,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随便擦了擦,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不料就在苹果触到嘴唇的一刹那,泪水没来由地夺眶而出。你的胳膊缓缓地垂了下来,手一松,这颗鲜红的苹果重新滚到了路边的沟渠……
那天,三十公里的路程,你从下午四点出发,直到凌晨一点才摸进家门。一路上雨时下时停,时大时小。走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路程时,你就绝望了,不论顺行逆行,只要来一辆车你就拼命挥手,可没有一辆车肯为你停下,甚至有的连车灯也不减弱,害得你一次次踏进路边的泥沟。最后,你整个人意识模糊了,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倒下,千万别倒下。你知道,一旦倒下去,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走着走着,你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盏灯笼。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受,真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没想到这个雨夜,还有像你一样的夜行人,心头不由地一热。你想追上他,可提灯笼的人像故意逗你玩似的,你快他快,你慢他慢。后来,你索性不追了,知道有人陪着,心里便有恃无恐。走着走着,渐渐地忘了饥寒,忘了黑夜的孤寂和周遭的风雨,不知不觉又走进了自己的白日梦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转了个弯,前面的灯笼不见了,一看,故乡已在前方。看着黑夜里熟悉的剪影,感觉整个天地刹那间都亮了。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段曲折又漫长的历程,有种望不到尽头的煎熬,支撑我走过来的,依然是藏在内心深处不灭的梦想。我问,雨夜的那盏灯笼,是真有个夜行人,还是内心那盏不灭的灯火?他说,也许同卖火柴的小女孩透过火光看到的一样,谁知道呢。说到这里,两人陷入了沉默。我抹了把脸,脸上干干的。原以为已经忘记,却依然历历在目。我又想起了那则箴言中的一句话:“生活是那些你不曾遗忘的过去。”如果真的遗忘了,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苦难的生活,永远是人生最好的营养剂。第四日中午吃完饭,正准备上床躺一会儿,又听到敲窗户的声音,我还奇怪,小余怎么又来了?拉开窗户才发现是处里的另一名同事廖辉。上周五下午他回家了,上班后才听说我被隔离。廖辉是东北人,为人豪爽,讲义气,上下口碑很好。我一看是廖辉,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中,他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不会太讲究这些。廖辉吃完中饭,从食堂窗口随手买了些水果,拎着就来了。我打开窗户,退后刚准备张口,就听他问:“兄弟,咋的啦?”我如实相告,疑似禽流感,不让探视,你快回去吧!不料招来廖辉的故意嘲讽:“屁,你就装吧!”“你快回去吧,让人看见了真的不好!”我继续催促道。“看见咋的啦?大不了进来给你做伴。”话虽这么说,可他把水果往窗台上一丢,说顺便买了点水果,别嫌弃啊!我刚说你拿回去吧,我这里不少,就被他打断了:“别假惺惺的,我走了。”说着,手一挥,转身扬长而去。廖辉来看自己,一样很感动,但已不似罗亮来看自己那么激动。我现在一点也不期待电话以及让人看望之类,甚至巴不得让整个世界将自己遗忘。我有些迷恋上这种生活了,岁月静好,没有尘世纷扰,不用阳奉阴违。如果日子真这样过下去,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说,怎么可能让你永远这样住下去?进来还是出去,能由得了你?经他这么一说,觉得自己还年轻,往后的日子也许还很长,就这么避世厌世,不是件好事。可自己真的感觉身心疲惫,真心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延长一点,能让自己好好休整休整,也能有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奔向何方,这种没有方向的奔走,想想都让人万念俱灰。下午继续写刘思源的报告文学,即将接近尾声。我刻意写得很慢。干一件自己愿意干的事,确实是种享受。可生活中,往往是想干的不让你干,不想干的你不得不干,活生生把日子过拧巴了。刘思源的故事,有着太多的眼泪,许多与他相熟的人,说起他的事迹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个监理,五十来岁的人,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可最有眼泪的两人一一刘思源和他的妻子,自始至终一直笑着。尤其是他的妻子,经历了那么多绝望,走过那么多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是最有可能泪流成河的人,聊天时,却始终微笑着,那些锥心刺骨的往事,被她说得云淡风轻。“生活是悲伤到微笑为止。”我问他,该怎么解读这句话呢?是无尽悲伤的后面一定是微笑,还是悲伤太多只能用微笑呈现,抑或是悲伤一定会教会人乐观?他说,不论悲伤还是欢乐,一切终将远去。是呀,有时候,我们感觉走到了尽头,其实只是心走到了尽头。再深的绝望,都是一个过程。回头再看,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短短的一瞬,苦也罢甜也罢,生活都不会停留。“孩子,别担心,活人的路很多。最不济,我们还有你爸留下的几亩田地和这几间房子,不愁没有吃住。”高考前夕,你回了趟家,看你心事重重,母亲一再开导、安慰你。你心里清楚,一切已成定局,参加高考,不过是走走过场。一切是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觉得非常对不起母亲。随着高考一天天的临近,内心的愧疚越来越重,像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上高中没多长时间,三姐也出嫁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全靠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你无法置身事外心安理得继续躲在校园里,你每时每刻遭受着良心的啃噬。你真感觉坚持不住了。你想举手投降。多少个夜晚,你把双手举向天空,对着长天大地默默呼喊:“拿去吧拿去吧!”不再有不舍。可第二天醒来,一切如故,这棵树依然在心中,根深蒂固。你开始不再为拥有这个梦想而骄傲,你甚至觉得这是上苍对你的捉弄,把这样一颗种子,随意播进你这样一个人心里,让它生根发芽,甚至成长为参天大树。甚至有一次,你诚心诚意地想把自己的梦想送出去。把自己的梦想送给别人,这听上去有点荒唐可笑,可你确实这么做过。有个旅行家叫余纯顺,上海人,徒步走遍全国,数次孤身一人穿越“死亡之海”罗布泊,最终在那里画下自己生命的句号。可能许多人听说过,当年很有名。他路过你们县的时候,到你们学校演讲。他长得一点也不上海,满脸的络腮胡子。不可否认,他的演讲极具煽动性。那是个冬日的下午,稍显寒冷。然而,全校上千人,就坐在空旷的操场上,听他演讲。整整三个小时,大家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了似的,结束后还久久不愿离开。甚至有胆子大的学生围住他找他签名。
那个下午,你丝毫未觉察到寒冷,你整个人感觉被点燃了。最后退场时,才发觉自己的脚已被冻僵。不知道别的同学听后的感觉如何?你的内心,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在你看来,自己的梦想,与余纯顺何其相似,也曾想走州过县。不同的是,一个只是为走而走,另一个,却试图用一支笔写尽人间疾苦,铲除世间不平;不同的是,一个在路上,一个却从未出发。放学路上,同行的一个同学告诉你,他小时候也有类似的理想,就是到处走走,哪怕是卖瓦罐。就因为他曾有过这样的一个理想,从那一刻,你便把他认定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直到今天,你们的友情依然延续着。你没向他说出自己的理想,不再是因为怕他抢去,走到那个地步,你巴不得被人抢去。你几次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很难三言两语表达清楚。一路上,你俩各怀心事,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回赶。骑着骑着,你突然觉得那个冬日的黄昏是那么不真实,甚至有些诡异,身边的人流越来越虚幻,直至天地间只剩下你独自一人。那个黄昏,你内心充满骚动。梦想再一次被点燃,却又不知何去何从。因为你清楚,自己的梦想,不仅仅只是走在路上。你渐渐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目标,就是上大学,读新闻系,当记者。然而,你的学习成绩遭遇“滑铁卢”,一降再降,进了班里的最后梯队,你清楚,这条路已遥不可及。功课落得太多了,根本无力回天,加之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由白发苍苍的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一天天生活在巨大的愧疚当中,无法心安理得继续待在校园。那么,路在何方?痛定思痛,你决定把自己的梦想送出去,送给这个叫余纯顺的人。让他带上你的梦想上路,别只是走啊走的。虽然明知道实现无望,可真正供手让人时,却还是心如刀割,就像要送走自己的至亲骨肉。吃过晚饭,你独自一人来到余纯顺住宿的县招待所外,徘徊至深夜,可最终没有踏进他的房间半步。绝不是你又临终反悔了,而是临了还是发觉自己不知如何表述。最后,你又灰头土脸把自己的梦想牵了回来。周末回家,远远看到矮小的母亲,满头白发的母亲,长着一双半解放脚的母亲,挑着粪桶蹒跚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看到这一幕,你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路边,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你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残忍和自私。不供你读书,母亲不可能过得这样艰辛。大哥虽说调回来了,可虽近犹远。为了自己的承诺,为了不让家乡父老失望,他全身心投入到那个濒临倒闭的工厂,试图以一己之力让它死灰复燃起死回生。那几年,不要说他给家里帮助什么,就是连见他一面都很难。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行色匆匆,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往往母亲连顿饭还未煮熟,他就扬长而去。他空着肚子走了,害得母亲时常难过好多天。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你大哭了一场后,决定退学。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被母亲堵了回来:“孩子,你这么做不是要妈的命吗?你不念了,妈还有什么指望?妈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从这山沟里走出去,不要再像你爸一样,一辈子累死在田地里。孩子,你可不能断了妈的念想!你要是不念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点去见你爸。”妈妈用死相逼,再次把你赶回校园。梦想无望,退学无门,就这样你被生活堵进了死胡同,无望地苦熬着。走近高考的那段日子,你就像一头待宰的猪,每一天过的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却又无时不期待它早点到来。你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一种解脱。回想起来,漫长的高中时光,你从未开心地笑过,也很少努力地学过。高考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十多年寒窗,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一粒聊以自慰的秕谷都未捞到,你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祖辈们几经耕耘的那片土地,成了一个像父辈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那时你想,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要说实现梦想,也许一生连火车也无缘目睹。不料四个多月后。你又从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上逃了出来。哥哥同样未能创造奇迹。滞后的观念,无形的掣肘,他拼尽全力,左冲右突,就在企业露出曙光之时,被人扫地出门。在那个年月,在那个闭塞偏远的小县城,他的观念太超前了,终于让有些人忍无可忍。一县之长都没上电视,他小小的一厂之长竟然把自己弄到电视上,即使那只是个产品广告。原本在写刘思源的报告文学,可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又陷入往事。如今,回忆又走进了另一个路口,我想歇歇。回忆往事,同样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时过境迁,可昔日的无望和挣扎,依然让我心情沉重,有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我慢慢地直起腰站了起来。坐的时间一长,腰就不得力,需要慢慢地一点一点直起身来。走到窗前,我撩开窗帘向外望去,发现暮色再次悄然降临,心头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悦。也许上辈子是猫头鹰或是蝙蝠,要不怎么这么喜欢黑夜?我打开窗,让冷空气灌进来,顿时昏涨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其实,仅仅下午五点,还未到吃晚饭的时间,天色已一片昏暗。房间里没有开灯,我知道从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放心大胆站在窗前。院内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一个个行色匆匆,从他们行走的速度中,就能判断出屋外的寒冷。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傻傻地在窗前站着,一直站到小余出现在视野里,然后一步步走出窗前。小余伸手正准备敲窗,才看清站在窗前的我,高声问:“领导,你怎么不开灯呀?”我实话实说:“我喜欢黑暗。”我越来喜欢小余的声音,活泼泼、清亮亮、坦荡荡……从声音里就能感受到他的胸无城府和满腔热忱。“整天待在屋里是不是很闷很着急?我明天给你带些报纸过来。”小余边往窗台上放饭盒边说。“谢谢,还可以。”“还有几天了?”“不知道。快了吧。一般是七天。”“快点出来吧,要我真受不了。”“不好意思,这段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我笑着说道。我的笑容藏黑暗中,小余什么也看不到。“你想多了。这算什么麻烦?我就是觉得你整天被关在这里太难熬了。”小余放下饭走了,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刚才小余的问话再次提醒我,待在这里让人端吃送喝,养尊处优的日子马上结束了,不得不再次面对和承受不想面对和承受的一切人和事。不是说生活有多艰难,跟艰难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就是那么不得劲,让人提不起兴致,千方百计想逃离,可又能逃向何方?
他看着我千肠百结,眼里再次布满忧伤。他也在追问,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宁愿离群索居,承受孤独,也不愿走进人群?我此刻的神情,一定和当年坐在故乡山坡的神情极其相似。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个果敢的男人,生活中充满了太多的纠结和挣扎。第五日这是住进门诊最安静的一天,安静的连窗外连日不断的风声都止息了。早晨医护人员查完房后,再未踏进病房半步。从这天起,我不用再输液了。是不是危险解除了,可以出去了?告知依然不能排除,也不能立即出去,最少要隔离七天。药虽停了,可我还是个疑似,不能提前释放。停药算是个信号,这个疑似也许只是个疑似,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什么,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生出一份淡淡的难以言说的惆怅。我突然觉得,生命中能和自己静静相处,是多么难得。想着马上要出去了,心绪随之烦乱。好日子不长了,必须珍惜机会,整整一上午,我望着窗缝间那一方窄窄的天空,任思绪信马由缰。分明是大白天,我眼里却是无尽的黑夜,深不见底。就在那个浓墨般的夜色中,我走出家门,一步步远离故土。当兵后,你渐渐明白,军装是这个世界上最欺生的服装。只有经过军营的磨炼和摔打,不穿军装也能看出你是个军人的时候,才能穿出军装的感觉和味道。否则,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还有,没有肩章领花点缀的军装,就像繁华落尽的田野,枯山瘦水,一片萧索。高考落榜,在家窝了不到半年,你穿上了军装。镜子中身着“橄榄绿”的青年站在对面时,你真有被人当头一棒的感觉。威武、英气、阳刚……所有这些词逃得无影无踪,只觉得扎眼、别扭、怪怪的,甚至有种小丑般感觉。身上的服装一点也不服帖、不合体,非常捌扭。到了部队后才得知,你第一次戴的那顶帽子叫作训帽,穿的那身军装叫作训服。从没想过此生会当兵。从军入伍,不是你的主动选择,如同遭猎犬追捕的兔子,是生命中的慌不择路。辜负了母亲一番苦心,她依然没有责备半句,反而整天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生怕你想不开。对未来,你不敢再有什么奢望,决心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与母亲相依为命,伴她终老。你这个被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把巨大的愧疚,把强烈的不甘,化为行动,辛劳勤快得令一生在土地上劳作的村民们都赞叹不已。双手很快布满了血泡、血泡又很快变成了茧子。你的勤劳,并没有换来母亲真正的欢喜。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她的儿子心有不甘,她也不甘心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就这样一辈子被拴在土地上,辛劳一生。她眼里盛满忧伤,却又无能为力。劳作了不到三个月,便不得不承认,在这片土地上,凭你再怎么辛劳,也无法给母亲真正的幸福。受人欺凌久了,也会形成巨大的惯性,这个家受人欺凌的命运并没有因父亲的离去而终止,而是子承父命依然要被人欺凌。父亲去世三年多了,三姐出嫁也已满两年,村里要收回属于他们的那份田地,这无可厚非,令人生气的是他们挑肥拣瘦,从你家每块田地中划去一块,把好好的田地搞得七零八碎。当年包产到户,队里给你家划分的土地,不是离村最远的,就是最薄的。离村最近的那块,石头瓦块多不说,几乎是片水洼地。然而,相对爱计较的父亲,那次一点也没在乎,照样欢天喜地。他说,只有懒人,没有薄田。果然,经他一倒腾,所有的田地都变成了沃土。他把最远的那块土地和邻村人进行了置换,他家有块地离你们村近,你家那块地离他们村不远。这一调换,双方皆大欢喜。还有一块土地,地埂上有两棵大核桃树,树荫常年笼罩,不长庄稼不说,而且经常遭人踩踏,父亲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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