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苏轼的四个女人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著名的悼亡词是苏轼在结发妻子王弗去世十年后写的，情深意挚，感人泪下。其实，苏轼一生“不思量、自难忘”的不只有王弗，他一生挚爱的四个女人都足以让他“不思量、自难忘”。苏轼一生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不幸的是他历经坎坷的遭遇，幸运的是他遇到过那么多知他、懂他、让无数男人羡慕不已的女人！别人一生可能遇到一个就“足矣”，他一生中至少有四个！
最先知他懂他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宋史·苏轼传》记载：
“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苏轼是母亲程氏亲自教授读书的，对于古今王朝的兴盛失败，往往能指出其中关键之所在。可见程氏文化修养十分深厚！从中，我们也许可以看到，苏轼的才华既是天赋，也来自家庭教育，来自博学的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
范滂是谁？《后汉书·范滂传》记载：范滂，从小就磨练出清高的节操。当时冀州出现饥荒，盗贼四起的时候，任命他做“清诏使”，范滂登上马车，握住马的缰绳，“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范滂还没到地方，当地的太守县令自己知道自己贪污受贿了，听闻风声，就自动辞官跑了。
这么一个清正的官员，自然在惩办贪官污吏面前是铁面无私的，结果就得罪了很多人，最终遭到陷害。建宁二年，朝廷紧急缉捕范滂等人。督邮吴导到县，手捧诏书，陷入到两难境地，不能不奉旨，又不忍心抓范滂，于是就把自己关在驿舍中，伏床哭泣。范滂听说这件事后，知道是为了自己，就立马赶到县狱。县令郭揖十分吃惊，走出官衙，丢下官印，拉着范滂要和他一起逃走，说到：“天下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在这里？”范滂说：“我死了灾祸就可以平息了，怎么敢因为我的罪名连累您，又使得我的老母流离他乡呢!”
范滂的母亲自己儿子要被处死，就前来和范滂诀别，范滂告诉母亲：“有弟弟仲博孝敬您就够了，我跟随先父去黄泉，是死得其所。只是希望母亲大人割舍这难以割舍的恩情，不要再增添悲伤了。”本来范滂想宽慰他的母亲，没想到他的母亲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这些忠义之臣齐名，死也没什么遗憾了!你已经有了好名声，还想要长寿，这是不可能兼得的啊！”这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啊！范滂给母亲下跪，拜了两拜，算是辞别母亲，又回头对他儿子说:“我想要你做个坏人吧，坏人做不得；想要你当个好人吧，我没做坏人，结果确实这样！”经过的人听见了，没有人不被感动得流泪。这一年，范滂才三十三岁。
苏轼的母亲程氏读到这一段，就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的，小苏轼也深受感动，就激动地说：“我也想做一个范滂这样的人，母亲您同意吗？”
一般人的母亲肯定会首先为孩子的姓名长寿考虑啊，怎么可能让孩子效法范滂惨遭不幸呢？但是苏轼母亲程氏却知道什么才是“正能量”，告诉苏轼说：“如果你能做范滂，我难道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她对儿子向往清正廉洁、以身许国、名传后世是赞赏、支持的！
所以，苏轼不只学问上受益于父母，在人格、操守上同样获益良多。苏轼后来既不曲意阿附改革派，也不一味讨好守旧派，秉持公心，百折不挠，一生坦荡光明磊落，胸怀宽厚仁慈博大，和他从小所受到的良好的家庭教育肯定是分不开的。这其中，浇铸着多少程氏的心血，而苏轼则以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回应了他母亲的期望。
第二个知他懂他的就是他的结发妻子王弗。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一文中，苏轼记载了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王弗，是眉州青神县人，父亲是乡贡进士王方。王弗十六岁的时候就嫁给了苏轼，生了儿子苏迈。未嫁之前，在家里她很孝顺父母。嫁给苏轼之后，对苏轼的父母同样也很孝顺。苏轼一开始并不知道妻子识字，王弗刚嫁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告诉苏轼自己认字。她看见苏轼读书，就坐在苏轼旁边，苏轼也不知道她是否懂得自己读的是什么。后来，苏轼读过的书，有忘记的地方，王弗竟然记得这些地方的内容。苏轼这才知道自己媳妇非常聪慧。
苏轼为人没啥心机，常常直言不讳。王弗常常告诫他尤其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说话办事要格外小心一些。苏轼在外面和朋友们说话的时候，王弗常常站在屏风后面仔细地听，等苏轼回来她能复述出来苏轼和朋友们说了什么，还评点苏轼说的对不对，该不该跟人家说。凡是有事情来求苏轼办事的人来和他套近乎，她总告诫苏轼：“这种人是不能长久做朋友的，这个人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了，不符合常理，因此，遇上坏人也是很容易的，这种人还是别交的好。”不久，她的看法果然被证实了。
王弗仅仅二十七岁就去世了，苏轼的父亲苏洵吩咐他说：“你媳妇是和你一起同甘共苦的人，你不能忘了她啊。以后有机会，千万把她埋葬在你母亲墓旁。”苏轼感慨到：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永远的依靠。你虽然离开了我，但今生我能有幸娶你做妻子，你作为儿媳能够安葬在公婆身边，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了。可见伉俪情深啊！
这首《江城子·记梦》写在王弗去世十年之后，过了十年，苏轼依然时不时会想到她，可惜两人生死相隔，连妻子的坟也远在千里之外，想说句话都不可能。更何况经历了诸多人生风雨的苏轼，即使遇到了妻子，恐怕妻子也认不出风尘满面、头发花白、已显苍老的自己了。不想是不可能的，所以做梦就自然而然地梦到了，妻子仿佛依然坐在窗前梳妆打扮呢。和妻子看到后，满心的话却说不出一句，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醒来想想，深夜，妻子的坟墓在明月下的长着小松树的山岗上孤零零的，真是让人肝肠寸断啊！
确实，如此爱妻，如此知他懂他的妻子，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怎不令人心碎呢？
王弗去世之后不到一年，苏轼的父亲苏洵也去世了，苏轼回老家为父亲守孝三年，期间结识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苏轼父丧期满之后，就和王闰之成婚了。当时苏轼三十二岁，王闰之二十一岁，后来给苏轼生了两个儿子苏迨与苏过。
王闰之的性格质朴贤惠、温柔体贴，又是一个典型的“好妻子”！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里，苏轼对她很是褒扬。
王闰之对堂姐留下的长子苏迈，就想对待自己的孩子苏迨苏过一样疼爱。可见其天性善良淳厚！
王闰之虽然比不上王弗聪慧，但是能够不计得失、随遇而安。她跟随苏轼一共生活了二十六年，历经苏轼任职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共同遭受过谪居黄州的生涯，后又从朝廷到州郡，再由州郡回朝廷，几起几落，颠沛流离，饱受磨难，但始终都是苏轼的“贤内助”，对苏轼极尽包容和体谅，这一点连小叔子苏辙都深感佩服！
譬如苏轼任职密州期间，遭遇蝗灾，心情烦闷。儿子苏过想让父亲陪他玩，被苏轼一声断喝吓哭了。王闰之把孩子抱给丫鬟后，又柔声劝苏轼别跟小孩子生气。然后拿来一壶酒，几碟菜，跟苏轼说：“你说咱们儿子傻，我看你比他还要啥傻，整天愁眉苦脸有啥用啊？来，喝点酒，开心点吧！”苏轼在《后赤壁赋》中也提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如此良夜何”的时候，妻子王闰之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如此了解丈夫、体贴的妻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元祐八年，1093年，苏轼担任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正是风光之时，但四十七岁的王闰之却不幸去世了！已经五十八岁的苏轼再次遭遇丧妻之痛，想到妻子操劳一生，先自己而去，悲痛地哭诉：“已矣奈何，泪尽目干。”
除了母亲和两位爱妻，苏轼还有一个最亲近最懂他的女人，侍妾朝云。
朝云是苏轼在熙宁七年（1074年）任杭州通判时，当时的妻子王闰之怜悯朝云的身世，买下的侍女。当时朝云才十二岁。后来，二十三年间，朝云一直跟着苏轼辗转南北，福祸与共，不离不弃，忠敬如一。尤其是苏轼遭遇“乌台诗案”时，遣散婢仆，但朝云不肯离去。当时王闰之卧病在床，家中事务基本都靠十七岁的朝云打理。后来苏轼别贬谪惠州儋州，苏轼说家里的几个侍妾在四五年间都相继辞去，同样只有朝云不离左右，随他南迁。
当然，苏轼也是深爱朝云的。苏轼被贬黄州的时候，就把有情有义的朝云收为侍妾。苏轼还给朝云起了字，子霞。古代很多女人连名都没有，朝云不但有名还有字，可见苏轼对她的赏爱。朝云后来也生了一个儿子，苏轼觉得孩子很像自己，特别疼爱。但不幸的是，不到一年孩子就夭折了。苏轼说自己“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而朝云也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当苏轼再次被贬谪到惠州时，王闰之已经去世了，朝云就成了家庭主妇，打理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对于生活中的拮据与困难，朝云能够和苏轼一样坦然处之。如果说王弗、王闰之是“贤内助”，朝云就是苏轼的“红颜知己”。宋人费衮的《梁溪漫志》中记载：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只有朝云最了解苏轼一肚子都是“不入时宜”，可以说深得坡心啊！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朝云在惠州病逝，年仅三十四岁。苏轼也为她写了《朝云墓志铭》，褒扬了她的“敏而好义，忠敬如一”。在《悼朝云诗（并引）》中，苏轼祈愿朝云能超脱生死轮回，成为仙佛。自己也将在余生勤修佛道，可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朝云相会在佛国净土之上。生死都愿意在一起，看来朝云才是苏轼的真爱啊！
不得不说，也许，正是这四位伟大的女性，在背后一直默默地支撑着整个大家庭，才让苏轼能够潜心于政务与文学；也许，正是这四位知他懂他的女人，才让苏轼在遭遇不幸的时候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的慰藉，从而得以遇难成祥。苏轼的成就，来自他的天分，来自他自己的努力，也来自这四位伟大女性无私的付出与默默的支持。这也许正是上天对他人生不幸的最好弥补！
附录一：《后汉书·范滂传》节选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望风解印绶去。
迁光禄勋主事。时陈蕃为光禄勋，滂执公仪诣蕃，蕃不止之，滂怀恨，投版弃官而去。郭林宗闻而让蕃曰：“若范孟博者，岂宜以公礼格之？今成其去就之名，得无自取不优之议也？”蕃乃谢焉。
复为太尉黄琼所辟。后诏三府掾属举谣言，滂奏刺吏、二千石权豪之党二十余人。尚书责滂所劾猥多，疑有私故。滂对曰：“臣之所举，深为民害，岂以污简札哉！间以会日迫促，故先举所急，其未审者，方更参实。臣闻农夫去草，嘉谷必茂；忠臣除奸，王道以清。若臣言有贰，甘受显戮。”滂睹时方艰，知意不行，因辞官去。
太守宗资闻其名，请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职，严整疾恶。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扫迹斥逐，不与共朝。显荐异节，抽拔幽陋。滂外甥西平李颂，公族子孙，而为乡曲所弃，中常侍唐衡以颂请资，资用为吏。滂以非其人，寝而不召。资迁怒，捶书佐朱零。零仰曰：“范滂清裁，犹以利刃齿腐朽。今日宁受笞死，而滂不可违。”资乃止。郡中中人以下，莫不归怨，乃指滂之所用以为“范党”。
建宁二年，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弟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家父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附录二：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轼铭其墓曰：
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
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附录三：《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维元佑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附录四：《朝云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附录五：悼朝云诗（并引）
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袢。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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