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痒,为什么我的脚趾甲变厚怎么治疗之间鱿炙榔ぃ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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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政务中网络安全的研究.pdf 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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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击实时防范——入侵检测???⑹?荽?浔C堋!P槟庾ㄓ猛????、关键词:电子政务,网络安全,防火墙,入侵检测系统,虚拟专用网全管理等。同时应积极采用各种先进技术,如网络攻击防御——防火墙、攻计算机病毒防御——网络防病毒、虚拟交换网络???、加密技术、???当前,电子政务己成为全球信息技术行业关注的热点。随着政务网络的层次化、分组化以及宽带化发展,政府部门越来越多的统计决策业务、日常监督检查业务、?等管理性业务以及面向多媒体的综合业务都开始向数字化、网络化转交,这符合当前信息网络融合发展的趋势。多网融合对应用的安全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另外,电子政务涉及到很多重要的信息,其中有些信息涉及到国家安全,所以,如何保证政务网络的全面安全是摆在建设者与管理者面前的一个难题。电子政务系统的安全目标是防止来自外部和内部的各种入侵和攻击,防止非授权的访问,防止各种冒充、篡改和抵赖等行为,防止信息泄密和被破坏。因此,在建立电子政务系统时,必须磨合用户各种需求,综合各种安全技术,整合各种安全管理措施,采取“统一规划,分步实施”的总体战略,实现对电子政务系统的整体安全防护。要想建立安全的电子政务网络系统,必须建立完整的信息安全保障体系。该体系应包括:物理安全、网络安全、系统安全、应用安全、数据安全和安术等,并实现集中统一的配置、监控、管理。但是,电子政务系统的整体安全防护并不是各种安全产品的堆砌??钦庑┘际醯挠谢?岷希?酆侠?谩?本文首先总结了电子政务系统的发展现状和目前面临的安全威胁,然后对当前几种主流的网络安全技术进行介绍。随后对电子政务网络安全防范体系和层次结构进行分析,并基于网络安全防范体系的设计原则,合理结合网络安全技术,对各层次分别进行安全分析并设计出安全解决方案。然后逐步对武汉市洪山区电子政务网络系统进行分析设计,从而进一步对电子政务系统的网络管理和网络安全进行研究。最后对电子政务网络安全进行总结和展望。.????????畉??????????????????甒?????琩????琣????????嘻???曲???????????琲????,???,??????????,??????、?,??.??????,????,??????瓽?????????—???????????????瑂?????????.???.????.??????????????,??????叭???????,??琣?????????瓵??狦???????.????:???????????瓽????????????,????????猽?????產?????産?????.?????????????????畇????。?瓽?????????,???????畇????????????????瑃???“??????????痶??????????????????.????,????????琫????????,??????琤??????.????畉???????甋?????????,????瓵?????琋?????’?研科仁签名:立竺驯隧祝嬲查盐日期型:??此页若属实。请申请人及导师签名。?独创性声明关于论文使用授权的说明?C艿穆畚脑诮饷芎笥ψ袷卮斯娑????鵵,本人声明,所呈交的论文是我个人在导师指导下进行的研究工作及取得的研究成果。据我所知,除了文中特别加以标注和致谢也不包含为获得武汉理工大学或其它教育机构的学位或证书而使用过的材料。与我一同工作的同志对本研究所傲的任何贡献均已即:学校有权保留送交论文的复印件,允许论文被查阅和借阅;的地方外,论文中不包含其他人已经发表或撰写过的研究成果,在论文中作了明确的说明并表示了谢意。研究生签名:本人完全了解武汉理工大学有关保留、使用学位论文的规定,学校可以公布论文的全部内容,可以采用影印、缩印或其他复制手段保存论文。注:请将此声明装订在论文的目录前。?期??第?滦髀???研究背景及意义中国的电子政务建设从上个世纪?年代初就已经开始,但是真正有实质所谓电子政务就是政府机构运用现代计算机技术和网络信息技术,将其管理和服务的职能转移到网络上完成,同时实现政府组织结构和工作流程的重组优化,超越时间、空间和部门分隔的制约,向社会提供优质和全方位的、规范而透明的、符合国际水准的管理和服务。当前,电子政务已成为全球信息技术行业关注的热点。?世纪?年代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特别是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应用,使电子政务的发展成为当代信息化的最重要的领域之一。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年的调查显示,?%的国家在不同程度上着手推动电子政务的发展,并将其列为国家级的重要事项。事实上,电子政务已经迅速地列入了所有工业化国家的政府日程。性发展还是要从??年算起,尤其是??年,各地开始了大规模的兴建信息港,许多的政府信息也开始通过政府的网站对公众进行披露,这一年也被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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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痒,为什么我的脚趾之间常出现死皮,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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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脚趾之间常出现死皮,痒的止不住!有时有水泡,痒了查不多一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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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你好,这样的情况主要考虑是一个脚气的表现。有真菌感染的情况。建议是适当服用维生素B1或者多吃点粗粮、谷类食物,减少脚汗缓解脚气病的发作。&&&&&&指导意见:&&&&&&采取抗真菌软膏达克宁和口服抗菌药物才好的,一般治疗2-3周。&&&&&&注意穿透气的鞋子和纯棉吸汗的袜子或者穿凉鞋、拖鞋等。注意卫生。
擅长: 本人内,外,妇,儿科常见病和多发病的诊辽,尤其对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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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你好,根据你的描述考虑应该是癣,是真菌感染引起的,&&&&&&指导意见:&&&&&&建议你买达克宁软膏外擦抗真菌止痒治疗。症状消失后还要继续擦半个月以防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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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这可能足癣,由皮肤癣菌感染所致。表现为足底,趾间水泡/脱皮/皲裂等。&&&&&&指导意见:&&&&&&勤换鞋袜,。开水烫洗,太阳爆晒。不与他人共用拖鞋。外用酮康唑搽剂和酮康唑膏。半月以上。&&&&&&以上是对“脚痒,为什么我的脚趾之间常出现死皮,痒的”这个问题的建议,希望对您有帮助,祝您健康!
南宫市人民医院&& 护师
擅长: 阑尾炎,静脉曲张,子宫肌瘤,产前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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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你好!根据你所描述的情况,脚趾之间经常出现死皮,可能是长脚气了。&&&&&&指导意见:&&&&&&给你的建议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把脚洗干净,待干后半小时涂抹达克宁软膏,待死皮去除后,痒止后,还要继续用软膏至少一周,预防反复真菌感染。
擅长: 毛囊炎,过敏性紫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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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你好,听你是描述这是真菌感染引起的脚气才会痒有死皮。&&&&&&指导意见:&&&&&&建议你抹抗真菌感染的药皮炎平先用酒精消毒后再抹袜子勤换洗注意个人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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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述律后史迹探析.pdf 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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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述律后史迹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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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题目毯么狸熬援童?史?坝衙耋呤?王面娼指导教师:学科专业:研究方向:别: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姓名:院??月????分类号编号密级?—????原创声明在学期间研究成果使用承诺书究成果,也不包含为获得凼墓直太堂及其他教育机构的学位或证书而使用过的材料。本人声明:所呈交的学位论文是本人在导师的指导下进行的研究工作及取得的研究成果。除本文已经注明引用的内容外,论文中不包含其他人已经发表或撰写过的研与我一同工作的同志对本研究所做的任何贡献均已在论文中作了明确的说明并表示谢学位论文作者签名:本学位论文作者完全了解学校有关保留、使用学位论文的规定,即:内蒙古大学有权将学位论文的全部内容或部分保留并向国家有关机构、部门送交学位论文的复印件和磁盘,允许编入有关数据库进行检索,也可以采用影印、缩印或其他复制手段保存、汇编学位论文。为保护学院和导师的知识产权,作者在学期间取得的研究成果属于内蒙古大学。作者今后使用涉及在学期间主要研究内容或研究成果,须征得内蒙古大学就读期间导师的同意;若用于发表论文,版权单位必须署名为内蒙古大学方可投稿或公开发表。学位论文作者签思。日期::??辽述律后史迹初探摘要后——述律平??—???,就是契丹族的杰出人物。太祖时期,述律历史地位的北方民族。在契丹这个性情豪爽、民风古朴、骁勇善战的民族里,须眉豪杰,层出不穷;巾帼英雄,亦非罕见。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耶律阿保机逝世,述律后摄政,掌理军国政事,并竭力册立耶律德光即位,尽辅佐之力。大同元年??年???傻鹿夤?溃??杀兜亩?右?扇?自立为帝,即世宗。述律后得知,异常恼怒,发兵讨伐,后经耶律屋质劝谏,和解。事后,述律后被送到祖州?衲诿砂土肿笃煳髂?软禁。公元??辏?砟??辏?胍?砂⒈;?显嵊谧媪辏?终炅遥?罄锤内治4厩?述律皇后英勇果敢、明察善断、善于权术,活跃于辽代建国之前并历经太祖、太宗、世宗三个朝代,是契丹民族杰出的皇后,也是难得的政治本文对述律后族属的观点作了学术总结,并提出了看法;通过对述律禁等史迹的叙述,展示了述律后的政治、军事才能以及对辽代早期社会的影响;对述律后册立太宗与阻挠世宗继位的原因、述律后地位至尊的原因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试图给述律后一个相对全面的解读。契丹是一个对中国历史影响较大,作出过重要贡献,并占有极其重要后协助太祖建立与巩固契丹政权,起到功不可没的作用。天显元年??年??皇后。家,对辽代初期的统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后协助太祖建立、巩固契丹政权,册立与辅佐太宗,阻挠世宗自立与兵败被关键词:述律后,族属,史迹猻?????,?????.?????????????????????????瓺??????????????.?????????????????琒?????????琒??????????琣????甌?????,??,???????,??????籬???,???.???,?????,????????,????????瓺????,??????瑃??.?????,????,????瑂??????琣?????.????琹????.????,????????琲????。????.???籦????????甤???????????瑂???????琺?????????,??????—??????????.???????????????籵??簊??目录绪论··································································?一关于述律后族属的几种观点···········································???回鹘说··························································???契丹说··························································???汉人说··························································?二协助太祖巩固契丹政权···············································???行兵御众,稳定新建政权··········································???出谋划策,促使契丹诸部统一······································???推举人才,促进契丹社会发展······································?三册立与辅佐耶律德光················································???册立耶律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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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青团组织服务青年创业就业问题的研究——以天津市共青团为例.pdf 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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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开大学学位论文原创性声明非公开学位论文标注说明本人郑重声明:所呈交的学位论文,是本人在导师指导下进行研究工作所涉及的研究工作做出贡献的其他个人和集体,均已在文中以明确方式标明。本王毯注根据南开大学有关规定,非公开学位论文须经指导教师同意、作者本人申口限制??年?取得的研究成果。除文中已经注明引用的内容外,本学位论文的研究成果不包含任何他人创作的、已公开发表或者没有公开发表的作品的内容。对本论文所学位论文原创性声明的法律责任由本人承担。学位论文作者签名:??年?月??请和相关部门批准方能标注。未经批准的均为公开学位论文,公开学位论文本说明为空白。论文题目申请密级口秘密??年?口机密????保密期限年月日至?审批表编号批准日期日限制★??最长?辏?缮儆?年?秘密★?年?畛?年,可少于??机密★?年?畛??辏?缮儆????中文摘要就业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经济和社会问题。促进青年就业始终是就业工作的重中之重。天津市劳动力市场供大于求的局面短期内难以改变,青年关系到青年的切身利益和社会的和谐稳定。共青团组织是党和政府联系青年的桥梁和纽带。在应对后国际金融危机时代挑战的背景下,创业就业是青年群体健康成长、实现人生价值最具体、最迫切、最现实的需求,促进青年创业就业是共青团组织服务党政大局、服务青年的具体行动。本文通过对天津市青年就业现状的调研分析,指出目前天津市青年就业问题的主要矛盾,是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人力资源供给总量居高不下,就业结发展的因素,既有宏观经济形势、社会文化、就业法律政策、创业就业服务等外部因素,也有青年自身素质等内部因素。要让更多青年人实现创业就业,首先要有天津市政府促进就业创业的政策和措施支持,但仅靠政府的力量还不能完全解决就业创业中存在的所有问题,还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本文从共青团工作这个角度出发,围绕青年创业就业这个主题,综合分析天津青年创业就业的实际情况、面临的主要问题,在此基础上提出相应的对策,就是要充分发挥天津市政府在促进青年创业就业工作的主导作用,出台相应的政策和扶持措施,提供相关的公共服务;要充分发挥共青团组织作为党和政府的助手和生力军作用,帮助和服务广大青年创业就业。本课题的创新点在于:本文不仅就青年创业就业问题进行文献回顾、理论阐述和分析研究,还结合共青团工作实际,对促进青年创业就业的许多做法和经验进行了介绍和分析,以此为基础,提出了进一步做好青年创业就业的相应对策,这对于解决好青年创业就业这个实践问题具有一定的启发和参考价值。关键词:共青团青年创业就业就业问题已经逐渐上升到劳动力市场上的主要矛盾。做好青年的创业就业工作,构偏离度较高,大学生就业难度进一步加大。而制约天津市青年创业就业工作緉???????????.?????????????????,?????????????????????????.??????甌??????????????????琲?????,??啊??????甈???????锣????.?????瓹???????甌??????瑃?????琤?????,???????????,????????瑃?????????,???????.????;?????,??????瑂???????,????????琤????,????????骵?删卸?????篶?維???緊???啪?????????夏摹????僦趾??仃?呦????琣??????.恤??篸也??画?,????∞????????????】?????????????????????????縨???????.??也???睱?舀??:??????.????琾???一.录目第一章导论???????????????????????.?第二章天津市青年就业形势分析?????????????..?第三章天津市青年就业影响因素分析???????????..?第二节有关概念的界定??????????????????????第四节本文的研究方法、创新点和不足?????????????..?第一节天津市青年就业现状分析????????????????..?第二节天津市青年??年就业形势基本判断????????????第一节研究背景和意义????????????????????????.?嗄昴炅涞慕缍ā?????????????????????????第三节文献回顾和综述????????????????????????.?赜谖夜?嗄甏匆档难芯扛趴觥?????????????????????.?赜谖夜?嗄昃鸵档难芯扛趴觥??????????????????????.?犹旖蚴欣投?κ谐∏笾叭嗽狈掷嗲榭龇治觥???????????????.?犹旖蚴欣投?κ谐∏嗄昃鸵倒┣笮畔⒎治觥???????????????.?犹旖蚴欣投?κ谐∏笾罢呒际醯燃斗治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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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走出售票厅,春妹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我们的座位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怯怯地看了她几眼才说:“春妹,怎么办呢,只剩最后一张票了。”?ゴ好靡惶?,泪水滋滋地冒出来,使她又深又弯的睫毛亮闪闪的。??
  “大宝哥,你拿着车票回家吧,”她说,“我回不去就算了。”??
  春妹的哭和她乞求的目光让我很恼火,我想她不应该哭,也不应该乞求,她出来才一年多,而我整整五年没回过家了;我家里有妻子,还有女儿,老实说,我已经忘记了她们的模样!女儿自不必说,我出门的时候她不到三个月大,可是妻子的长相我也忘了,晚上想她的时候,一会儿她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又变成那个样子,飘飘忽忽的。老也固定不下来。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一趟了,再不回去我就把家给丢了。??
  可我手里只捏着一张票!眼下离除夕不到一天半,错过这趟列车,就只有买年后的。最早也是正月初一。然而真到了那时候,我就舍不得回去了,我干活的那家建筑工地,说好正月初五开工。从广东回到我四川东北部的老家,说什么也要两天,我总不能回家屁股也没坐热,又颠颠扑扑地往路上赶。??
  我把春妹让我帮她买车票的钱还给她。?ゴ好妹偷厥兆】奚?。她是绝望了。她刚过十六岁,绝望起来却像个大人似的,眼里装满了内容,又仿佛什么也没装,冷静得让人可怕。?ニ?说:“大宝哥你慢走啊,大宝哥你回去后不要对我爸妈说啥啊……”??
  “你相信大宝哥,我不会说的。我就当啥也不知道。”??
  春妹又哭了,无声地哭,眼泪一潮一潮的,把一张稚嫩的脸弄得花里胡哨。春妹哭得无声,她背上的孩子却哭出了声。那孩子是她一个半月前生下的,是个男孩,瘦小得像只老鼠,哭起来也像只老鼠,吱吱吱叫。春妹隔着背裙搂住孩子的屁股,一边轻轻地抖,一边别过头,嘴里喔喔喔的:“我的宝宝饿了,我的宝宝要吃奶奶了,妈妈知道,妈妈等会儿就给我的宝宝喂。”??
  这其间,她的泪水来得更勤,从黄皮寡瘦的两腮汇聚到尖尖的下巴上,在下巴形成一根水柱子,不断线地往下滴,把前胸湿了好大一片。??
  那真是眼泪湿的,而不是乳汁,虽然刚生了孩子,春妹的胸脯却还是那么不起眼,两根背带从中间勒过,也没鼓出一点内容来。??
  心都是肉长的,这情景轮到谁见了也会心软,我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钱,将车票塞给她,迅速转身穿过人山人海的广场,坐车回工地去了。??
  我劳动的工地在广州正西的佛山境内。铁皮工棚里搭的是地铺,住了四十二个人,现在有一大半铺盖叠得规规矩矩,它们的主人都回了家;剩下的一小半,除了我,也都到别的工地找老乡去了。在整个佛山,我只有一个老乡,就是春妹,可是她再等三个小时就该上车;在东莞和顺德还有老乡,但相距太远,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家过年。??
  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可我没有心情吃饭,鞋子一脱就钻进被窝,把头蒙得死死的。我再一次想起我的妻子和女儿。二十天前,我给家里发过一封信,说我今年春节前一定回去,具体哪一天到家,我没说,也没法说,这就意味着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我妻子就会带着女儿去村口的大石盆上等我了。她们会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那块石盆光秃秃的,前后左右都是大片大片的青冈树林,这时节,青冈树剩不了几片叶子,寒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林而过,人站在石盆上,会被吹成冰棍的。妻子是有风湿病的人,哪经得住这样吹呢……我的妻子和女儿盼啊等啊,结果把春妹等回去了,春妹会 告诉她们,说大宝哥今年又不回家过年了!?フ獬墒裁词履兀?难道我郑大宝为了挣钱,连家也不要了吗??オ?
  每年春节前,天晴也好,天阴也罢,都阻挡不了空气里浮荡着的节日气氛。这气氛到了我的眼里,全都变成了寂寞。尤其是今天,我本来决意回家,而且有机会回去,结果我把机会让给了春妹。??
  想到这里,我无法不怨恨春妹。她真不该哭。来广东不过一年多,年龄刚满十六岁,就生了一个孩子,这实在太不像话,她有什么资格哭呢!……?ノ野驯蛔映?开的时候,天已黑透。遥远处发出尖厉的哨音。那是城里孩子在提前施放礼花。工地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哨音传过来的时候,只尖厉那么一下,就把世界丢进死灭一般的沉寂里。铁皮棚外是凌乱的工地,除了一个看守材料的保安,恐怕见不到第二个人了。我觉得自己再这么呆下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正这么想,屋外就起了阴风。那风长了手指,钻进我的被窝,掐我臭不可闻的脚丫。我想这会不会是贺兵回来了?会不会是贺兵在以这种亲热得无以复加的方式,来消除我年节前的孤独???
  贺兵是陕西籍民工,跟我关系最好,可他去年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出事的前一个钟头,他跟老板吵了一架,因为老板扣了我们三个月工资,贺兵说:“你怎么能扣我们的工资呢,中央不是说不准扣农民工的工资吗?”老板是个大汉子,站在瘦瘦小小的贺兵面前就像一堵山墙,他很看不起贺兵的样子,吐着烟圈,眯着眼说:“中央还不准官员腐败呢!”贺兵说:“那是另一码事,我们管不着官员腐败,我们只要自己的工资。”老板“呸”地一声把烟屁股吐在地上:“你小子闹个球啊,我又不是不发,我只是暂时扣下来买材料,你要是不想干,滚蛋好了。”贺兵就不敢接腔了,现在的农民工这么多,有的在外面干了一二十年,他们的儿女都成长为民工了,城里的民工都已经是两代人了,真的从工地上滚蛋,他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事做,在城里流浪一些日子,就灰头土脑地回到他的黄土地上,愁愁地看着生他养他的地界,把眼睛都看绿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里生不出钱。贺兵不声不响的,又攀上了脚手架。谁知他就摔下来了呢!头在地上制造出的声音,像煤气罐爆炸。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老板给他前来料理后事的父亲付了一万块钱,他年迈的父亲就用褡裢背着冰冷的骨灰盒回了老家。怕在路上被偷被抢,老人家把钱也塞进了骨灰盒里,还埋在了最底层。??
  把我的脚丫子掐了一会儿,贺兵就不见了。他来跟朋友道一道别,就要赶回家乡和父母团聚。工棚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仅寂寞,还感到恐惧。??
  还是回去吧,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五年没回去过了。我把妻子和女儿的样子都忘了。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在家里,妻子和女儿是我现在仅存的两个亲人,我实在应该回去跟她们团圆,跟她们同过这个春节。??
  但问题是,我还有两个月的工钱在老板手里呢,老板把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人的工钱扣押了两个月,说春节过后,我们按时回来上班就补上。他的意思很明确,没按时回来的,那一千多块他就不给了,我们的冬月和腊月就算白干了。老板这样做是想留人。现在就有这么怪,一方面是民工找不到事做,一方面是老板找不到民工,天地亮堂堂的,不知道双方在哪一点上错过了。其实不是老板找不到民工,老板永远都是主动的,车站旁,树阴下,到处都蹲着从外地来的农民,老板只要舍得出去一趟,不需一个钟头,民工就会牲口似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老板是怕找不到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民工。??
  四周黑乎乎的,我觉得自己像躺在棺材里。但是我饿了,这证明我还活着。饥饿抓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再不吃点东西,这一夜就没法熬。?ノ遗榔鹄矗?走出工棚到了三百米外的街上。在几家饭店前徘徊了许久,我最终也没敢进去,索性花三块钱买了一包方便面回来。?スづ锢锏牡朴煽床牧系谋0舱瓶兀?他是老板的舅子。我去找到他,让他把灯打开,他问里面有多少人,我说就我一个。??
  他说:“一个人还开什么灯呢?你出门打了几年工,都打出老板的派头了。但你不是老板,你还是民工呢!”??
  “……那就不开灯算了。”??
  “开不开灯是我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你说不开灯算了,我偏要开。”??
  说罢他走到墙角,只听“啪”的一声,那边铁皮棚里就亮了一下。??
  只亮了一下,因为他很快又把灯关掉了。??
  我本来想问他要点开水冲方便面的,现在看来那是自讨没趣,就朝黑暗的深处走去。?ニ?在后面吹口哨。我想像得出他吹口哨的样子,他吹口哨的时候一定盯着我的后背。可是我计较这些干什么呢,现在我饿了,饿得肚皮像一片破布,风一吹就荡来荡去的。??
  我摸到工棚外的自来水龙头边,把纸做的碗加得满满当当。几分钟之后,我吃着用自来水泡的方便面,心里奇异地充满了感激。我也不知道感激谁,反正骨头里热乎乎的。?サ蔽液取疤馈钡氖焙颍?我突然想起春妹。我不知道春妹是否有钱用,她拿给我去买车票的钱,都是零零碎碎凑起来的,每一张钱上都写了许多数字,那可能是春妹平时没事的时候在上面计算她的收入,事实表明她根本没什么收入,她只是收入了一个身分不明的孩子,然后凄凄惶惶地往家赶。我真不该把她的车票钱抓过来,我至少应该给她留一些,让她在路上花。?ノ衣蚍奖忝嬗玫木褪谴好眯瓷鲜?字的钱,把那钱递给店主的时候,我心里就像被割了一刀……?サ胶蟀胍梗?同伴们还没回来。看来他们今晚上不会回来了。我也没睡。我想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想着那漫山遍野的青冈树。虽然我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吃着用异乡的自来水泡软的方便面,但我跟那遥远地域的联系要紧密得多。??
  那是一种连血带骨的联系。??
  可是,如果我再不回去,我就把那地方丢掉了!??
  直到把铺盖卷打成捆,我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当汹涌如潮的激动从脚板心蹿上来,我才问自己:“这是要回家了吗?”??
  是的,我这是要回家了。我要趁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包裹逃出这个地方。其实没有谁拦着我我铁了心走,不要说老板的舅子,老板本人也拦不住我。??
  真正能拦住我的,是那两个月工钱。那两个月工钱像两只有力的大手,对我强拉硬拽。我说:“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可是它们不放,它们说:“傻瓜,你现在去买票,只能买到初二或初三的,路上再耽搁几天,你初五之前肯定赶不回来,初五之前回不来,我们就不是你的了,我们就是别人的了!”??
  这的确让我伤心,对民工来说,一个子儿也是亲人,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亲人扔给别人呢,何况是扔给那个总是穿着吊带裤像个外国绅士一样的老板。那个老板有的是亲人,我把自己的亲人给他,他不会当数的,他会在烟雾缭绕的赌桌上轻轻松松又交给别人,或者以杀手一样冷酷的神情,摔到某位刚陪他玩过的小姐的脸上。??
  这么一想,我真是舍不得。连腿也软了。我坐在铺盖卷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干燥的冷空气。?ノ业哪橇轿磺兹擞纸?一步来说服我:“你要是初五赶不回来,不仅把我们丢掉了,还会丢掉更多的亲人,因为你很难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你的工地了。你不要看城市大得比天空还宽,城市里的工地到处都是,但城市不是你的,工地也不是你的,人家不要你,你就寸步难行。你的四周都是铜墙铁壁,你看不见光,也看不见路,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条来城市里讨生活的可怜虫!”?プ詈笳饩浠叭梦疑送噶诵摹2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在城里是可怜虫,回到老家去还不行吗?老家不会嫌弃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不是可怜虫,而是一个真正的人!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走吧,走吧,回家去吧,那两个月工钱就不要了,那两个亲人我就白送给老板了,让他去打牌吧,让他去玩小姐吧,那是他的自由。?ノ乙灿形业淖杂伞N业淖杂删褪遣灰?那两个月工钱,提着东西回家去!?オ?
  我老家的村子位于大巴山脉南段的老君山腹部,名叫鞍子寺。许多年以前,这里有一座寺庙,由于山高路陡,前来祈福的香客并不多,到上世纪中期,一场大火把庙宇烧成了灰烬,两个一老一少的僧人,从此云游四方去了。几年以后,村里在寺庙原址修了一所小学兼幼儿园,就叫鞍子寺小学,周围几个村的孩子,都来这里念书。我们居住的村落在学校东边,依地势高低,摆放着三层大院。我的家在中间院子。??
  我是初四清早爬上村口的。??
  雾气大得仿佛把那个石盆都浮起来了。前几天肯定下过大雪,石盆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雪垛。沿一条蛇形小路走出林子,田野就呈现在眼前。四周很静,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只有捂在雪被下的麦苗在偷偷地生长。??
  快到西边院落时,我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引来一声狗叫。只要有狗叫,证明有陌生人进来了,村里再贪床的人也会起来看一看的,而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我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又脏又累,脸上胡子拉碴的,肩上的帆布包也磨出了好几个洞,破了面子的被盖从那些洞里挤出来,露出又老又旧的棉絮。这就是我出门五年的样子。我不愿意让村里人看出我的窘迫。??
  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不愿意见到春妹的父母。?ピ降P牡氖虑樵绞亲采厦爬矗?我刚刚走到西院底下的黄桷树旁,一条狗就从云中降落了。那正是春妹家的狗。春妹家砌了很高的堡坎,堡坎上是没有栏杆的虚楼,这条养了不下八年的老狗,就卧在虚楼上。老狗体形硕大,全身灰白,凶悍无比。它飞身跃下,差点就砸到了我的头上。幸好我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一根斑竹棍,一棍向它弓着的身体打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隐藏到浓雾之中,但汪汪汪的吠声却把清晨的空气震得发抖。??
  一个像蒙了几层纱布的声音在上面问:“是大宝啊?”??
  我一听就知道是春妹的父亲陈老奎。雾气那么稠,两米之外也只见白糊糊的空洞,他怎么知道是我?这说明村里人还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我又亲切又紧张地应了:“是我,老奎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他教训狗的声音:“悖时老公你找死呀,你连大宝也认不出来了呀!”?ブ?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趁这当口,我加快脚步离开了。像是逃跑。??
  家近在眼前。穿过一片慈竹林,再下二十来步石梯,就是我家的前门。但我没走前门,而是 从竹林的斜刺里下去,到了后门外。前门与大院里别的人家隔门相望,后门则是独立的,左面是喂猪牛的偏厦,右边是一个粪坑。偏厦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立起来的,距今有三十多年了,梁柱被虫蚀得千疮百孔,轻轻一摇就要断裂似的。偏厦顶上覆盖的茅草,被风扯走了好大一部分,剩下的被雪长久地捂着,发出一股霉烂的气味。牛圈空着。我出门的时候牛圈就空着,当时我对妻子金花说:“我争取到广东打一年工,就寄钱回来把牛买上。”金花听到这话,不住地点头,仿佛生活从此得到了保障。这也难怪,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在我们这山岭连着山岭的偏远地区,没有牛帮忙,更是寸步难行。结果我前两年根本没挣到钱,五年来,只寄回了三千一百块,现在牛贵,用这点钱买头成牛是不够的,买头蛋子牛儿该没问题,但牛圈还是空着,跟我离家时一模一样。猪圈里倒是传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是一条需要戴上眼镜才能看到的小猪。?ヂ吠局械男朔芤严?失大半。??
  后门上了闩,我只得拍门。屋子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我加大力度,把黑迹斑斑的门板拍得啪啪直响。不一会儿,里面响起器物碰撞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拉开了。
  我的妻子金花,蓬松着头站在我的面前。?ニ?变得苍老了,与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她比我小两岁,现在只有二十六,但看上去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额头和眼睑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又深又黑,触目惊心。我多么想拥抱她。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她,就像那些城里人一样。?ノ仪椴蛔越?地张开两臂,但金花并没有扑上来,她依然把着门,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很失落,张开的两臂无处放,便撑住门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金花说。?ァ扒昧四敲淳玫拿牛?为啥不开?”我带着隐约的恼怒这么回了一句,就挤进门去。?ソ鸹?没回话,摸摸索索地把灯打开。一尊巨大的土灶,占据了差不多半间火房,猪食桶、饭碗、筲箕和筷子,都堆积在土灶上面;灶沿黑乎乎的,是长年烟熏火燎的结果,黑中偶尔露出一条白,是米汤,也可能是鸡屎。??
  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其实我没有理由厌恶,我出门之前就是这样子的,鞍子寺村的所有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子的。??
  “银花呢?”我问。?ヒ?花是我们的女儿。??
  “睡呢。”金花说。她蹲到灶孔前,划火柴为我烧洗脸水。柴旮旯里放着一捆松毛,松毛枝上还有没完全化掉的雪痕,证明是昨天下午甚至昨天晚上她才从山上弄回来的。老君山上不缺柴烧,青冈树就是很好的烧柴,火性硬,又经熬,但需要劳力去砍,青冈树的质材比它的火性还硬,要是弯刀磨得不快,哪怕是壮男人,一刀下去,把手震得发麻,也只能抖落几片叶子。在这大山里,尽管女人跟男人一样受累,但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历来都是男人做的,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只能把骨髓里的气力抠出来,起早贪黑地忙,也不一定能盘活几多日子……?ソ鸹ň褪钦庋?苍老下去的。??
  再说她还有风湿病呢!?ニ?不是不想我,她是被生活逼得只知道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过去。??
  此刻,她蹲在灶孔前,划了无数根火柴,松毛却没有点燃,屋子里涌动着黄色的烟雾,又潮湿又呛人;烟雾裹住她的头,她眯着眼睛,继续划火柴。我站起身,想去帮她一把,脚底却发出“咯——”的一声长鸣。是两只鸡,它们不知什么时候从门角的鸡窝里出来了,静静地偎在我的脚边。?ゼσ唤校?火像被吓住了,自动燃了起来。??
  屋子里的烟雾陆续走出家门,飞到田野上,和晨雾抱成一团。??
  我进卧室看女儿去了。?ザ缘备盖椎母芯跷沂悄吧?的。我还没有学会当父亲就离开了家。眼下,女儿已经五岁,她会叫我爸爸吗???
  卧室跟火房一样凌乱,墙角堆着土豆、红苕和锄头,墙上挂着蓑衣、斗笠乃至犁铧。这样的布局,使放在角落里的那张木床显得特别怪异。床上笼着蚊帐——这时候不是挡蚊子,而是挡风。屋子里无处不漏风。我又激动又胆怯地撩起蚊帐,看见女儿平卧在靠里的位置。她的脸那么小,又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银花,银花。”?ノ艺饷唇辛肆缴?,没把女儿叫醒,妻子却在外面招呼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感冒了七八天,一直没好。”??
  我把手掌合在一处,不停地搓,搓得都生电了,才放到女儿的额头上去。热乎乎的,并没怎么发烧。
  我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喊:“银花,银花。”?ヒ?花到底醒了,两只手揉着眼睛,然后又紧张又好奇地瞅着我。我一把将她提起来,揽在怀里。银花“咝”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原来,我的衣服和买发都被雾气湿透了。??
  我正准备给她穿衣服,她却挣脱我的胳膊,又钻进了被窝,带着哭腔叫:“妈——”?ソ鸹ㄅ芰私?来,脸上红通通的,目光在我和女儿之间游移,之后半嗔半恼地看着女儿说:“傻女子,他是你爸呀!”?セ耙粑绰洌?两行泪水涌出来,在金花的鼻翼间浸润。?ゼ?妈妈哭了,女儿很懂事地翻身起来,自己穿衣服。??
  我一把将妻子抱住,坐到床边上,又将女儿抱住。?ヒ患胰?口,就这么一言不发。回家的感觉,这时候才在我身上彻底复苏。??
  五年来,我都是一棵无根的草,现在我终于找到根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吮吸的声音,发芽的声音,五年打工生活的辛酸,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疲倦袭上来,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松散了,软成了一摊泥。金花站起身,叫还没穿好衣服的女儿赶快下床。“让爸爸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她对女儿说。??
  那边屋里还有一架床,但这架床是女儿睡暖和了的,再说那边床上也没挂蚊帐挡风。?ヅ?儿跳下去,光着脚丫子,提着衣裤就去了火房。??
  “睡一会儿吧,”妻子对我说,“你浑身都湿了,脸也是肿的,车上怕是没眨过眼。”?ソ幼牛?她把我的头抱在她的双乳间,麻利地从蚊帐架上扯下一件破衣服,在我头上擦,之后又为我脱掉湿衣湿裤和鞋袜,将我往床上一横,盖好被子,才出去了。?オ?
  她刚把门一关,我的泪水便汹涌而出。?フ馐切盍思改甑摹?…?トス愣?的时候,我首先进了一家水泥厂当搬运工,有一天我往车上扛包装袋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袋子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老板就找这个岔子将我赶出了厂门。进厂之前,我是交了100元押金的;每个进厂的农民工都要交押金,无偿地干两个月,才计算工资,也才将押金退还,而我在这家厂里只干了四十多天,现在被赶出来,意味着我不仅领不到工钱,连那100元押金也扔到水里去了。?ブ?后我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一家位于城郊的磨石厂。我的工作是干水磨。里面有二十多个工人,其中还有女人,一天十六个小时,站在污水遍地的地板上,腰深深地弯着,双手握住一只手臂似的电刷为石料抛光。电刷的声音尖厉刺耳,再加上旁边石磨房的电锯声,整个简易的牛毛毡房里鬼哭狼嚎。抛光之前,需给锯成各种形状的石料上胶,那是树胶,有毒,电刷一挥,白色的有毒粉末扑得我们满脸满身,最多干上十分钟,头发全都变成了白色,就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像结了霜。但我们谁也没戴口罩,我们是农民工,怎么能那么娇贵呢?一天干下来,衣服当然早就湿透了,即便在胸前围一块塑料布,四处飞溅的水点子也会积少成多,把衣服淋湿;连内衣内裤也湿了,不过那是汗湿的。我们一边拼命,一边想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老板一直没给我们发工资,拖了四个月也没发。?ビ幸惶欤?放在台面上的一张石料鬼使神差地掉到地上,当即碎成几段。?ダ习迩『谜驹谀鞘?料旁边,当即破口大骂:“猪,全都是猪,连放一块石料也放不稳!”??
  他跳上那断裂的碎片,又踩又踏,上了树胶的石料打滑,他双脚一溜就坐了下去,肥大的屁股刚好硌在断裂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们马上跑过去拉他,可他不要我们动,接着骂:“他妈的,一群猪,不要把老子碰脏了!”?ニ?自己爬了起来,一手摸屁股,一手像画圈那么一挥,厉声喝道:“跪下!”?ノ颐嵌颊?住了,像没听懂他的话,迷惑地望着他。他口齿清晰地说:“谁不跪下,就别想领那四个月工资!”?ニ?甚至说:“谁不跪下,老子就放他一条腿!”??
  有人跪了下去。那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跪在自己身旁的水槽边,湿漉漉的头发搭拉着,遮住了黄黑色的脸,但嘴角的一串白沫却触目惊心;这女人身体瘦弱,每天劳动八个来小时,嘴角就挂着白沫。??
  女人跪下之后,陆陆续续地有人跟着跪了下去。?ブ皇N伊恕@习宓哪抗饴?慢移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带着锥子,直往我的心脏里扎。??
  我也跪了下去。?ノ也慌滤?放我一条腿,但我怕他不给我工资,我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吗?家里房子那么仄逼,人跟畜牲差不多挤住一块,地气潮湿,让妻子的病总也不见好转,我要挣钱回家修新房,要为妻子治病,还要存一些钱为女儿将来读书。我出来要是挣不到钱,不要说下跪,死了也活该。??
  在湿地上跪了整整半个钟头,老板才让我们起来。?ツ且淮尉?历使我明白,人可以给天地跪,给父母跪,给自己尊敬的人跪,但是决不能给老板下跪。
  跪了一次,你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你就只能爬着走路了,你就真的不是人了。?ズ罄次颐怯指?老板跪过几次,原因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料掉下地摔碎了。??
  从第二次开始,我们就知道那是老板故意把石料掀下来整治我们的,但我们不敢点穿。据说城里许多老板都用故意损坏东西的方法来整治农民工——故意损坏东西,再惩罚做工的人。他们认为这是管理农民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ダ习迦梦颐枪蛄耍?出门的时候,还要委屈地咕咙:“他妈的,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养了一群白痴,一群猪!”?ニ?说的“养”,是因为他老婆在给我们做饭,我们吃饭不交现钱,以每顿五元计,将来在工资中扣除。??
  我们站着干活,跪着做人,就是为了看到钱。可是老板依然不给我们发钱。一直拖到那年的腊月二十六,老板早上进来说:“货就只有土坝上那点了,你们必须在今天之内全部做出来,只要按时按质地完成任务,后天就发工资!”?ノ姨?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轰的一声响。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那个嘴角挂着白沫的女人,没被树胶粉罩住的耳壳,红得快要浸出血来。?テ绞毙咨穸裆返睦习澹?这天显得特别亲切,他没骂我们白痴,更没骂我们是猪,他还笑着说:“大家领了工资,回家好好过个春节啊。”?ノ颐巧砩舷癯ち税酥皇郑?下午三点钟,就把所有石料全都打磨出来了。老板派人验了货,就一车一车往外拉。拉到黄昏时分,土坝就腾空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板说:“后天我就去银行提款给大家结账,明天大家休息,你们可以去找找老乡,也可以去外面玩,广东好玩的地方多呢,大家伙安安心心地去走走吧,谁说农民工就不能玩呢,农民工同样是可以玩的嘛。”??
  这话听得我们心里暖洋洋的,这话表明他把我们也是当人看的。当然,我们身上分文不名,不可能去外面玩。也没有人去找老乡。大家都等着领钱呢,哪有心情去找老乡。?サ诙?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厂房附近有一条废弃的铁轨,铁轨两旁荒草丛生,我们吃了早饭,便相约去铁轨边坐坐。一起干了大半年活,彼此间却没怎么说过话,我们都以为自己不会说话了,可坐到铁轨旁边的草丛里,话却那么多,说的都是自己守在家里的亲人。??
  那个皮肤黑黄的女人,第一次没在嘴角挂上白沫,她说她是陕西人,叫邹明玉,十年前就离了婚,但离婚的事她只是一笔带过,紧接着就幸福地说起她的儿子(她说话时,一句一喘,由此我们才知道她出来干水磨干了好些年,早就得上了矽肺)。她儿子正读高中,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出来打工,就是给儿子挣书学费,供他将来读完大学。??
  “儿子读了大学,就可以去城里上班了,就能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城里人了,就没有人叫他下跪了。”
  邹明玉说到这里,红了眼圈,抬头望天。??
  天空上万里无云,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在阳光下悠闲地飞翔。??
  邹明玉的话引起我无限的惆怅。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我当年的成绩同样优秀,还以不低的分数考上了大学,收到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只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资格跨进那道越来越高的门槛。我的失学让得了多年肝病的父亲病情急剧加重,没过多久就饮痛含恨地死去。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就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的骨头像水泡后的面条,软得提也提不起来。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也去世了。母亲死后睁着眼睛,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她的眼睛闭上。??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回了厂。?
 食堂的门敞开着,但里面冷目瞅眼,空无一人。??
  连做饭的大铁锅也不见了!?ノ夷宰永锓⒊黾饫鞯纳?音。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发出尖厉的声音。?ツ且簧?响过,我们终于明白:老板跑了,他扔下一个破厂房,扔下我们这群傻瓜,跑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捂住肚子,蹲了下去。不是肚子疼,而是碎了心。??
  我们就那么蹲成一排,像举行某种仪式……?ゴ稳眨?我们去报了案。平时只听说老板姓黄,叫黄发金,四十来岁,操粤语,但他住哪里不清楚。派出所把资料提取出来。在那一地区共有八个人叫黄发金,一个是女人,五个是年过六旬的老人,还有两个是小孩。?ピ谂沙鏊?门外,我们一直等到除夕天,却一无所获。民警叫我们不要等,留下了我们的家庭住址,说有结果就通知。??
  迄今四年过去,金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可见那案子早就不了了之。?ノ颐浅?夕天分手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一句祝福的话,只是阴一个阳一个走向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
  邹明玉上路的时候,胸腔和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喘息声,鼻孔嘴巴张得像待宰的牛。?ニ?身体里的吼声与新年的炮仗交相辉映……?ピ谀歉鲂履昀铮?我在异乡城镇的大街小巷流浪,过着乞讨的生活。又经历很长时间,才找到现在的建筑老板。建筑老板虽然也克扣了我的工钱,但他没让我下跪,他是难得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实在不该对他有更高的奢望。?オチ街槐?凉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迷蒙中,看到妻子和女儿站在我的床头边。??
  女儿见我睁开眼睛,立即把手缩了回去,眉宇间出现一丝羞赧。?テ拮恿?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哭了?”?ノ一姑煌耆?从噩梦中醒来,但我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巨大的安全感使我心里踏实。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对当事人而言,因为别无选择而必须熬过去,但对牵挂你的人却是一种折磨。以前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无论男女说的都是城里人怎样对他们客气,自己在城里又走如何的风光,为了印证,有的男人还穿上西装,女则在耳朵上挂一个花三五块钱买来的铜圈(她们把这叫耳环),我以前把那当成虚荣,现在我不这样看,那决不仅仅是虚荣,也不仅仅是把梦想当成真实的自欺欺人,还是给守在家里的亲人一颗踏实的心。?ノ易プ∑拮雍团?儿的手说:“我没有哭啊,我睡得很沉,哪里哭了呢?”??
  女儿说:“爸爸你哭了,你的脸上还有眼泪水。”??
  因为叫了声爸爸,女儿的耳根都红了。??
  幸福的暖流在我身体里淌过。我朝女儿做了个鬼脸:“银花,爸爸这不是眼泪水,是汗水。 ”??
  火房里发出噗的一声响。是鸡飞到灶台上去了。金花叫打着抿笑的女儿出去把鸡赶走。?ヅ?儿刚翻过卧室半人高的门槛,金花就凑到我的额头上说:“你真的哭了,哭得呜呜呜的。”?ニ?的鼻息里散发出一股热热的气息,带着某种草香。我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又舔又啃。她一边轻轻推我一边说:“孩子还在外面呢,晚上吧,晚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那么亮,像把空气都烧起来了。 ??
  我放了她,她再一次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想你和银花想哭的。”?オ?
  爸爸回来了,女儿得了七八天的感冒像突然就康复了。她要好好表现一下,站到大板凳上去,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了碗筷,把饭盛好,才叫爸爸妈妈出去吃。??
  金花心疼地说:“那孩子,你睡觉的时候她把几层大院都跑遍了,见人就说我的爸爸回来了。”?ノ冶亲臃⑺幔?但不想表露,下床穿鞋的时候,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
  金花说:“老奎叔来过。”?ノ倚睦镆怀痢K?了这一觉,我已经不怕遇见别人,就怕见春妹的爹妈。春妹去广东之前,老奎叔特意给我写过一封信,让我照顾她,她到佛山,首先也是去工地上找的我,是我带着她去寻了工作,可谁又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呢?我该怎样向老奎叔他们交代呢???
  金花看出我在皱眉头,小心翼翼地说:“春妹生那个孩子是咋回事?”?ノ颐换卮穑?故意将话题岔开:“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回来了多少?”??
  “只有你和春妹回来了。”??
  金花还想问春妹的事,银花却在大声武气地叫我们吃饭,听那口气,像在教训她爹妈似的。?ピ绶故翘涝病U馐抢暇?山新年里最珍贵的食品之一。女儿银花自己不怎么吃,只偷偷地看我吃。我装着不明白她在看我,一口一个,吃得特别狠,也特别香。我的碗快空了,她马上用漏瓢给我添来几个。??
  金花嫉妒地说:“养女儿都是向着爹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到五岁,她可从来没给我添过饭。”??
  银花闻言,立刻又去给妈妈舀了几个。金花笑起来,笑得眼泪花子直转。?タ墒俏业男睦锶闯渎?了忧伤。当我独自在外经受劳累和屈辱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并不比我好过。尤其是孩子。他们生命中残缺的部分,大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吃罢饭,金花说她要去点洋芋。依照老君山的气候,点种洋芋应该在年前,自从年轻人接二连三从村里消失,什么农活都拖后了,这样,错过季节造成粮食减产的事情时有发生。由于缺劳力,大年初一也有人上坡干活,鞍子寺过年就没有一点过年的气象了。??
  金花去偏厦里用粪水和了一大背柴灰,对银花说:“你就在家里陪爸爸,妈妈把桑树田那两分地点了就回来。”??
  和了粪水的柴灰很沉,金花跪下去背,背篼没撑起来,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金花的风湿主要在腿上,将这一背篼柴灰爬坡上坎地背到地里去,她不知要歇多少趟气,要经受多少痛苦。?ソ鸹ㄗ吆螅?我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
  银花嘴一咧,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我懂得她为什么哭,她幼时看到过我,可那时候她还不会认人,她等于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爸爸。?ノ颐凰祷埃?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的小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寒风中的树叶一样。她是还没长成的树叶,我,还有她的母亲,是她的枝桠,我是否能牢牢地抓住她,是否能为她供给足够的营养,我没有把握……?ス?了一会儿,院子里有小朋友在叫她,她迅速擦干泪水,却没有回答,也没从我怀里下去。她擦泪水的动作让我心酸。她只有五岁,却学会遮掩情感了。??
  她的小朋友又在喊,可她依然默然无声。我说:“叫你呢,你该答应一声才对。”?ニ?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怀抱。?ノ掖臃?布包里捧出一把糖果,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爸爸还没来得及拿给你吃呢,你要是愿意,就给小朋友分两颗。”?ニ?牵开小小的荷包,我给她装进去,她就去门外和小朋友交涉。??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ノ宜担骸耙?花,你跟小朋友在家里玩,爸爸要上山砍柴去。”?ニ?很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不是让我陪你玩吗?你去砍柴,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屋外早已起了风,一进入冬季,北风就翻越秦岭和大巴山,雷阵似的往这面山体里灌,起雾的时候万物是静止的,雾一撤退,风就挥动着割人的鞭子,把雾驱赶到山的那一边,将雪后的土地吹得又干又硬。银花还在流鼻涕,感冒毕竟没完全好,去野地里吹几个小时是不成的。?ノ宜担骸氨Ρ矗?你放心,爸爸不出门打工了,爸爸从今天起一直跟你在一起!”?ニ?不相信地望着我。我俯下身,捧着她的小脸说:“爸爸说的是真话。”?ノ倚睦锘乖谒担骸鞍职志退闱钏溃?也要穷死在家乡,我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子了!”??
  银花将信将疑地问我:“真的?”??
  “真的,爸爸跟你拉钩。”?ノ颐橇├?了钩,她才放心大胆地找小朋友去了。?オ?
  我依然是从后门出去的。那片慈竹林里藏着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沟,我可以沿着这条水沟爬到我家的柴山附近。风已把浓雾赶出很远,扇面形的老君山呈现出它清晰的轮廓,可是风自己却累得在林子里呜呜叫唤。太阳并没有出,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空全靠远处的那几棵松树支撑似的。
  我放下背荚和弯刀,站在柴山的边缘向远处张望。??
  村落的影子依稀可见,黑乎乎的瓦脊上,残存着正在消融的白雪。田野忧郁地静默着,因为缺人手,很多田地都抛荒了,田地里长着齐人高的茅草和干枯的野蒿;星星点点劳作的人们,无声无息地蹲在瘦瘠的土地上。他们都是老人,或者身心交瘁的妇女,也有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的动作都很迟缓,仿佛土地上活着的伤疤。这就是我的故乡。??
  可以想象,老君山之外的农村图景,也大致相当。??
  最近一些年来,就是这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坚韧地支撑着庞大的农业。?ノ?了生活,壮者走诸他乡。??
  要是村里不幸过世一位老人,找遍邻近几个村子,也凑不齐能够抬丧的年轻男人。?ト欢?,最大的苦累和伤感不是来自土地,也不是来自老人,而是来自孩子。有些家庭,两口子刚结婚就一起出门打工,在外面怀了胎,胎儿都坠到小腹底下了,女人才急急慌慌地赶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最多挨到满月,女人又离开,将孩子扔给老人。
  有些老人本已是风烛残年,又要为田地忙,为猪牛忙,无法随时跟在孩子身后,悲剧就由此常常发生。?ピ谖页雒胖?前,村里就死掉了三个孩子,两个掉进水塘,一个摔下近十丈高的悬崖。听金花说,前不久,东边院子张大娘的孙女又淹死了。是掉进粪坑淹死的。把孩子捞起来后,张大娘猛地扑了下去,喝粪坑里的水,旁人拉她起来,抓烂她的衣服也拉不动,只有扯头发的扯头发,抬脚的抬脚,强行把她弄回了家……?ノ夷米磐涞蹲呓?林子。大山里的冬天,每向上一步都会加深一重寒冷,塄坎下田土里的雪已像零星散失的棉球,这林子里的雪团,却如大鸟歇在松垛上。金黄色的青冈叶在地上铺得很厚,被雪水泡过,被山风吹过,踩上去又湿润又绵软。??
  树林刚刚把我与外界隔绝,我情不自禁的,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在外地给老板下跪,我被打断了脊梁,现在下跪,是要塑造我的脊梁。在庄严的静寂中,我听到了故乡的天籁。这是一种能够开花结果的声音,丰饶甜美,充满乳汁的芳香。世界上最坚硬的事物,都是水造就的,故乡就是我的水乳大地,她这么忧郁,却又能奇迹般地给予我尊严和自由。?ィㄎ矣忠淮蜗肫鹉歉鼋凶廾饔竦纳挛髋?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回到了她的故乡?)??
  人啊,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远方的世界不愿意公平地待你,回到世代祖居的村落还不行吗??ノ艺酒鹄矗?举起弯刀就朝一棵粗壮的青冈树砍去。?ナ餍挤裳铮?树上的雪尘和水珠也一起飞扬。砍掉这些老树,等到农历的二三月份,鹅黄的新枝就会把大山点染得春意盎然,新气勃发。?オ?
  春妹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我一点也没警觉。当我的手臂累得麻木之后,就停下来,坐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堆里,准备抽支烟。??
  我就是这时候看到了春妹。?ニ?用背条把孩子绾在背上,外面罩了一层棉披风,孩子的头上还搭了条滤帕样的东西。看来他是睡着了。春妹这样子虽然不像在广州火车站那样让我觉得扎眼,也足够使我难过。——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的脸很瘦,皮很薄,额头周围布满了淡淡的静脉血管。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她不停地抽着鼻子。??
  “大宝哥。”?ニ?这么叫了一声,就无话了。?ノ宜担骸按好茫?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大宝你咋又想起年后回来了?”??
  我点上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想干了。”??
  她走近了些,帮把我头发里的几片枯叶拈去,又陷入无语之中。?ノ掖由肀叻?出一些相对干燥的叶片,让她坐下。??
  “我不能坐的,”她说,“一坐他就醒了,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收不住。”??
  停顿片刻,她问我:“爸爸早晨去找你……”??
  我打断她说:“那时候我在睡觉,没碰见他,你爸没告诉你?”??
  她像松了一口气:“爸回家没做声。他像有些怀疑。”??
  “你是怎样给你爹妈说的?”??
  春妹翻开疲惫的眼皮看着我。她的眼睛长得美极了,双眼皮又宽又深,要不是这几个月来瘦得厉害,她的脸也长得很美,是那种柔婉而迷茫的美。??
  此刻,她目光里的迷茫让石头看了也会揪心。??
  她说:“我说我在外面嫁了人,是个很有钱的男人。”??
  “你爹妈相信?”??
  “咋不信呢,反正我们这山上的人结婚又没人办过手续。”??
  “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要真是那样,你嫁人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们才不管呢!”?コ烈髌?刻,我问:“你爹妈听后咋说?”??
  “高兴啦!”春妹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不就是挣钱供他们儿子读书的吗,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除了高兴,他们还会说啥呢?”??
  春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春梅已经嫁人,哥哥春义最大,论读书,春妹成绩最好,春义最差,春妹不仅在班上常常是第一名,在全镇也名列前茅。而春义从一开始就垫底,小学到高中,他不知留了多少个级,不算今年即将参加的高考,他已经参加六次了,也就是说,单是高三,他就读了六年!可是,老奎叔觉得儿子才是他的正宗根苗,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也坚信他定能考上大学;至于女儿,读一点书,将来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也就够了,春妹的姐姐只读满了小学,春妹本人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老奎叔就让她辍学了,她在家做了一年农活,就被父亲紧催慢逼地赶到广东挣钱。??
  老奎叔自己是石匠,方圆几十里的山体上,哪里有活他就往哪里奔,可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杆累断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的书学费就像汛期来临的河水,只涨不消,他实在无力支撑儿子的巨大开支,只有寄希望于还没嫁人的春妹……??
  春妹透过一丛我没砍掉的糖刺铃望向远处。?ピ洞κ橇硪幻嫔剑?比老君山更加崔嵬和沉寂,嶙峋的石崖壁立云天。?ァ翱墒牵?他们只高兴了一会儿。”春妹说,像是说给远山上忽聚忽散的白雾,“当他们明白我没带回一分钱的时候,脸马上就垮下来了,我爸本来叫我哥给我做汤圆的,说我为了他,在外面辛苦了,听说我没带钱回来,立即又让我哥去复习功课了。但我哥没听他的话,还是去给我做汤圆。我哥是爱我的,看见我背着个孩子回来,他脸上的肉不停地跳,像抽风一样。我爸走到我哥面前,大声训他,说还有几个月你又要高考了,火都烙到脚脖子了,还不知道急!我哥把手中的汤圆面往地上一扔,直骨骨地看着爸说:‘我不读书还不行吗?我不考试还不行吗?’爸当即就在他肩膀上敲了一烟斗。”??
  停顿了一下,春妹又说:“这几天,我们家就像老坟场,死气沉沉的。”??
  我很想问问她在火车上是否有钱买饭,买水,但我没敢把这话问出来。??
  春妹又沉默了。好一阵过去,她说:“爸妈开始以为是我嫁的那个男人不愿意给钱,后来就有些怀疑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嫁了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老调重弹:“春妹,你在美容店干得好好的,为啥偏偏要跟了那个不要天良的家伙?他身边的女人不止一个,在你之前就有两个啊!你分明清楚,为啥要同意呢?……既然在你生孩子前他就不要你,你为啥又要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垂下眼帘,左手捏拿着右手的指拇,:“大宝哥你不要说了……我在那美容店里……也是做那种生意的……不然,我一个月挣四百块,又要租房又要吃饭,哪有钱寄回家呀。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想与其让那么多男人糟蹋,不如跟一个的好,我哪知道他是那种人呢……他去那家美容店一共去了三次,三次都是找的我,最后一次他就让我跟他走,说只让我陪他玩,每月给我2000块工资……我就跟他去了,结果他要了我大半年,只给我买了两套衣服,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买车票的钱,还是自己以前存下的……我本来没脸回来,可是,不回来看一眼爹娘,看一眼哥哥跟姐姐,我就活不下去了!再说,我带着个孩子,漂在外面咋办呢,回到这里来,至少有个家吧,至少有碗饭吃吧……”??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春妹,前面的事我就不说了,你都是为了家里在牺牲,为你哥哥在牺牲,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孩子生下来。”?ゴ好猛蝗欢紫律恚?双手捂住眼睛,指拇钢筋铁骨似的抓扯自己的脸皮:“大宝哥你不知道,有好多次我都想掐死他,把他掐死算了!掐死!掐死!……”?ケ成系男〖一铮?仿佛听出了自己的危险,没有一点预兆就啼哭起来。?ゴ好冒咽址畔吕矗?她的眼珠血红,却没有一滴泪水。?ツ呛⒆蛹绦?哭,哭声是那样奇异,像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一般的不舒服,而是哭得很悲伤,很动容。?ゴ好谜酒鹕恚?凄然地对我笑笑说:“大宝哥你忙吧,我要回去喂他了,山上风大,我不敢把他解下来。”?ニ蛋眨?她走了。?ゼ幢闵砩侠ψ乓桓龊⒆樱?她的背影也像影子似的单薄。?ゴ好米叱龊茉叮?我也能听到她“喔喔喔”地诓抚孩子的声音。??
  那个白天,老奎叔并没来找我,倒是其他人来找我的特别多,吃过午饭,家里就没断过人。都是老人、女人和还不会下地走路的婴儿。他们来是过问自己亲人的情况。在他们的心目中,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地方:老君山和老君山之外。他们的亲人散布全国,有的在浙江,有的在福建,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北京……但无一例外的,都问我是否去他们亲人那里看过。当我如实相告之后,一群人深深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们的心思我理解,如果我去看过,我的身上就带上了他们亲人的气息,他们也就觉得自己和亲人近了一步。但我实在不能满足这一愿望。我只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泄漏自己在外面的遭遇。那将是一枚毒针,击中的不仅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是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让他们失望,却也保持了他们的骄傲,他们说,从我们鞍子寺出去的,没一个孬种,你们看那羊角村的(比鞍子寺更高的一个村子),有的造假证,有的偷电缆,女人就卖&,真不像话!既然让你去城里赚钱,你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嘛,搞那些没名堂的事害谁呢。接着,他们就说到自己的亲人了,都是很自豪的口气,有的说儿子受到了老板的重视,被提拔为包工头,有的说女儿或孙女正被厂里派去学电脑……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像我这么倒霉。但作为亲历者,我知道每一个农民工都必须忍受家里人无法感知的痛楚。这是跟故乡割裂的痛楚……??
  谈了自己的亲人,话题就绕来绕去的,但不管怎样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早就听出来了,这个方向就是春妹。??
  他们问我:“大宝,春妹打工跟你是一个地方吧?”??
  我说:“大地方是一个,其实也隔得很远。”??
  “你没到她那里去过?”?ノ乙&艘&贰*?
  有人终于说:“这村子里要算春妹最有福气了,出门一年就找了个有钱的男人。”??
  可立即就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把话说得很小声:“她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那男人在哪里?我把春妹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就是看不出她找了个有钱男人的样子!”??
  从情形上看,大家都是这么怀疑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得有些诡迷了,声音也一律放低了:“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看她怀里那娃娃,比一把挂面还小!有钱的男人,财大气粗的,哪会下那么不起眼的种?”??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砍回的青冈棒架在火膛里,一闪一闪地吐出蓝色的火苗。这时候,火苗好像也在跟着笑,嚯嚯嚯的。我家的屋顶本来就很低矮,很压抑,这么一笑,空气里便弥漫着沉闷的欢乐。?ビ钟腥怂担骸澳憧创好么┠且簧恚?还有那娃娃穿那一身,都是表面光,其实是很孬的料子,那天我看到春妹给娃娃垫屁股,用的还是苟月珍(春妹的母亲)的一件破衫子。”?チ硗獾娜私忧坏溃骸霸偎的浅吕峡?和苟月珍,平时是最爱凑热闹的,今天都是正月初四了,你们见那两口子出来耍过?那两口子就像冬天缩进洞去的蛇,逗都逗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就进行着大胆的猜测,说春妹可能是被人强奸了,外面的男人,说多坏就有多坏,反正身上有的是钱用(在他们的观念中,凡是城里人,元一例外都有用不完的钱),成天没事做,就打女人的主意,遇到单身女子从巷道里或者少车少人的桥下过,用麻袋往女人的头上一笼,拉着就跑,跑进阴暗角落或者不远处的租房里干坏事;即使被逮住,给点钱就把问题办了。“老祖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使磨推鬼,这话一点不假!”他们感叹说。?フ庋?的猜测是很照顾春妹面子的,这说明春妹本身并没有错。?タ勺钪账?们不想给春妹留面子,他们说:“没破过身的女子,被强奸一次是怀不上的,春妹多半不是被强奸了,春妹多半是跟人家乱搞……”??
  自从提到春妹的名字,我的嗓子眼就堵得慌。
  在场的,包括金花在内,谁也不知道春妹心里的痛苦。别的不说,她将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如何度过往后的人生,就足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而她只有十六岁,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力。春妹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帮助。然而,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包括她的父母。??
  我希望他们早一点结束这个话题,可这样的话题无疑是死气沉沉的新年里最盛大的礼物,怎么舍得轻易终止呢。我只得站起身,说火膛里的柴快燃尽了,我去外面破一些。?デ喔园舳鸦?在偏厦旁边,我抡起斧子,把它们劈成两瓣或者四瓣。天色已经不早了,风从慈竹林里鼓荡过来,搅动着零星的灰色雪花;天空中彤云密布,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大雪天。雪前的风是刺骨的,但我感觉不到风的寒冷……??
  上上下下的路上不见一个人,除了我屋里时时爆出的笑声,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连狗也懒得吠叫,鸡也懒得打鸣。而我屋里的笑声并不代表欢乐,它是对另一个可怜人的伤害。这让我厌恶。乡里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们碰上一个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抚慰别人的痛处,而是揪住不放。?ト绻?他们知道我曾给老板下跪过,不知又会在背后怎样编排我??ノ蚁衷谖┮坏目释?,就是单独跟家人呆在一起,可金花在陪他们说话(她只是陪着,并没说话),女儿跟着她的小朋友不知到哪里玩去了——听说我再不丢下她出门打工,银花在小朋友面前特别骄傲,一口一个“我爸爸,我妈妈”,她那扬着头噘着嘴的样子,好像她的爸爸妈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妲骄傲是有理由的,眼下,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家里,而别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ノ野哑坪玫牟癖Ы?屋,对金花说:“耍了这半天,想必都饿了,快给大伙做汤圆吃。”??
  听说要做汤圆,所有人都起身告辞。??
  而今这年岁,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了,但乡里人还是把吃看得很重,决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饭局。因此,说请人家吃东西,如果口气不坚定,几乎就相当于下逐客令。?オ?
  人一走,屋子空了下来。空得很突兀,仿佛刚才的那场热闹,不过是场梦境。??
  金花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去找女儿。中间院子里没人,我又去东边和西边院子,都没人。不仅没有小孩,连大人也不见一个。十分钟前才从我家里出去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婴儿,全都沉寂到岁月的深处去了。??
  去西院时,我特意朝春妹家张望了几眼,门紧闭着,屋里的人深深地静默着,只有那只蜷缩在旁边虚楼上的大灰狗,抬起三角眼审视了我足有半分钟左右;它没有叫,它大概回忆起它主人说过我叫大宝,也回忆起几年前我的确在这村子里生活。?ノ矣盅刈爬媚嗵了频奶锕∪チ搜?校,大些的孩子有时会去学校打乒乓球,像银花这样的小不点儿也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但学校也没人。??
  学校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学校前面是奔涌的群山,后面是一堵山墙,在山墙底部,有人凿出一个窟窿,窟窿里安放着一尊如来佛像。这是老寺庙留下来的遗物,前几年从土里挖出来的。这情景让我突然生出一种幻觉,心境也由此潜伏到久远的过去。然而过去深不见底,就跟未来一样。此时的我呼吸着,此时的我站在这块凸凹不平水渍遍地的泥地上,但我却不认识自己的祖先,不知道他们都走过了什么样的路,不知道他们又是在哪一根链条上,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创造了我。??
  操场是抱得起那么大一块土团子,密布的败草伏在水洼之中,沼泽似的;操场边缘立着两个石人,据说那两个石人曾是如来佛身边的战将,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只是两人都断了脑袋,有一个的脑袋找到了,有一个没有找到,找到的那个,被人将头放在了他的脖颈上,由于脖颈有了残缺,脑袋放不稳,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我曾在这里读完了小学,而今,我的女儿又在这里读幼儿班,我没能成就自己走出大山的梦想,我的女儿能够吗?如果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考上大学而无钱进校,等待她的,还有等待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ゴ友?校出来,我朝后山爬去。后山高处有一块不小的平地,叫松林弯,曾经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粗壮的油松林,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人把松林全部烧光,而且刨尽根须,翻耕成旱地,种上玉米或高粱。现在的松林弯,一棵松树也没有了。?ビ退煽梢栽谡馄?贫瘠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庄稼却无法获得丰收。玉米和高粱的产量都极低,又因为距离村子远,打工者纷纷出村之后,这片地就抛了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夏天去捉蜻蜓和蝴蝶,冬天去打雪仗。?ヒ?花和五六个孩子果然在那里玩雪。??
  几个孩子当中,除了我女儿现在父母都在家里,其余的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ヒ?花看到我,张开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踢踏着雪花飞奔过来,迎着风大声说:“爸爸,我在帮他们做爸爸妈妈。”??
  做爸爸妈妈?我过去一看,孩子们堆出了十余个雪人,这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ヒ?花说:“爸爸你看,耗子做他爸爸的时候做错了,他爸爸分明只有一只手,他却做了两只手。”?ツ歉雒?叫耗子的男孩,比银花大几岁,三年前,他爸爸在新疆一家煤矿遭遇瓦斯爆炸,被炸断了左臂,伤口刚愈合,他又跟妻子去了武汉,妻子进了木材厂,他则在汉口江滩一带拾荒。??
  我看着耗子的“爸爸”,发现他把爸爸的左臂塑得又大又长。?ダ崴?情不自禁地涌上来,在我眼眶边打转。?ノ野押淖颖?起来,说:“耗子你是对的,你没有做错。”?ズ淖右谎圆环ⅲ?那过分的成熟和坚定,我几乎不敢面对。??
  我放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想念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想念你们,只要你们在家里好好念书,你们的爸爸妈妈就会高兴。”?ヒ桓霰纫?花稍大一点、名叫京京的女孩问道:“大宝叔叔,爸爸妈妈看不见我,他们咋知道高兴呢?”??
  女孩缺着一颗门牙,不知是冷得太厉害,还是牙齿关不住风,语音模糊不清,加上挂着的那两串清鼻涕,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蹲下去,对她说:“你爸爸妈妈看得见你,自从他们把你生下来,不管走多远,他们都看得见你。”??
  京京说:“那我怎么看不见爸爸妈妈?”??
  “你也看得见,只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们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来陪你的。”?ゾ┚┍奶?着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我说:“那可不行,你不睡觉他们会不高兴的,他们不高兴就不来陪你了。”??
  京京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显得既无助又忧伤。?ヒ桓鑫逅甑男『⒂巧似鹄矗?让人刻骨铭心。??
  黄昏早已在风雪中降临,我和孩子们扯了些茅草盖住那些“爸爸妈妈”,就领着他们下山。?ヒ?花要我背,但我没有满足她。我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刺伤另外几个孩子的心灵。?オノ乙晕?老奎叔晚上会来找我的,我都想好了怎样回答他可能提出的问题了,但他还是没来。?ゴ好萌ゲ裆礁?我说话,她父母是否知道?春妹回去之后,家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老实说,我真 想摆脱这些事情,但总是摆脱不开。?ビ捎谕娴锰?疯,也由于太兴奋,银花吃罢晚饭就睡了,金花把她弄上床,回到火房就烧了一大锅水。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搬出一个泡澡用的大黄桶。
  她把这些事做得庄严而又神圣,而真正等到肌肤相触,她却变得那么羞涩。风湿带来的骨节酸痛,使她的手和腿都不是那么灵便,然而它们是健壮的,短暂的羞涩和试探之后,它们就变得那么强烈,那么迫切,那么有力。我的身体之下涌动着黄褐色的波浪,那是一片带着痛楚的麦田。麦田在分裂,在下陷,整片大地都在分裂,在下陷。我和她都感到了危机,因此死死地搂抱着,不要命地搂抱着,在颤栗和攫取中沉入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的感觉是多么好哇!毁灭的感觉是多么好哇!它们是在重新打造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在异地他乡被人折断了,现在,我的麦田在为我重新打造。我闻到了麦子的香味,稻谷的香味,蛙鸣的香味,还有阳光和轻风的香味,这些香味就是我的骨头,是我惟一的黄金……?ソ鸹&故?的头发凌乱地铺撒在我的胸膛上,灵与肉的飞翔,使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温暖而清澈地贴着我。?フ馐焙颍?哪怕只是肩头相触,哪怕只是指甲相碰,也能奇异地消除我的孤独。??
  喘息稍定,她问我:“想我吗?”??
  “想你,想死你。”??
  “五年了,你在广东是咋熬的?”??
  “想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决。”??
  金花赤裸的手臂从她的头发中伸上来,捏着我的鼻子:“真可怜。”?ビ炙担骸懊环腹?错?”?ァ胺腹?。”我说。?ソ鸹ㄑ锲鹜罚?眼睛在发丝后面幽幽闪光。沉默了好一阵,她说:“我不怪你,五年,实在不短。”??
  我一把摁下她的头,让她凉丝丝的鼻梁顶在我的胸膛上,再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犯的错不是你想的那种错。我去街头看过内衣秀。”??
  金花不懂什么叫内衣秀。?ノ?
  为她解释:“城里人很怪,他们找一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穿着胸罩和内裤,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看。”??
  “只穿胸罩和内裤?”??
  “是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推销女人穿戴的东西。”??
  “真不要脸,”金花说,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往,“你去看了?”??
  “看了。”??
  “好看吗?”??
  金花的声音听上去酸溜溜的。??
  “好……看,那天搞内衣秀的地方离我们工地不远,我的那些工友全都跑去看了,围的人太多,有个叫贺兵的还爬到树上去看。”??
  金花垂下眼帘,仿佛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之后问道:“只犯过这一次错?”??
  “不,还有一次。那次是去看一幅宣传画,是在一家夜总会门前,那天夜总会里有几个女人去表演,据说是跳脱衣舞,外面橱窗里的宣传画都是半裸,我们半夜十二点下了工,就偷偷去看那幅画,橱窗里太黑,看不清楚,有个工友就捡起一块砖头砸玻璃,结果被巡警发现,逮住他们罚了款,我跑得快,没被罚。”??
  金花嘻嘻嘻笑起来,弄得我痒酥酥的,然后她叹息一声:“真可怜……再没犯过错了?”?ァ懊挥辛恕!豹ァ?
  你的那些工友都没有?”??
  “有的有。他们去路灯下找女人,二十块钱一次。”??
  “你没找过?”??
  “没有。”??
  “是怕花钱吧?”??
  “也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不想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内心话。金花嫁给我之前长得真是好看,很嫩,很秀气,乳房小,却结实,胳膊腿儿也很饱满。她是嫁给我之后才迅速变得老起来的。当时,她除了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病,别的真没什么说的,她完全可以嫁一个家境殷实些的男人,但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选择了我这个无父无娘的穷光蛋。她说我郑大宝有文化,她说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人肯定有文化。她就冲着这一点成了我的女人……?ゲ恢?出于什么心思,金花再让我讲我的工友去路灯下找女人的故事,但我不想讲,讲那些事让我难受。这是有原因的。去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我的两个工友又去找女人,结果在街头的阴影里碰上一个犯了毒瘾的女子,那女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瓜子脸,大眼睛,漂亮得没法说,穿得也很时髦,可她毒瘾犯了,身上却没钱,我的两个工友跟她交涉后,把她架到一个圈起来还没开发的地界,那里有面墙破了个洞,他们就架着那女子从洞口钻进去。事后,一人扔给了她十块钱。几天后,两个工友得意洋洋地讲起这事,我当时就呕吐了。??
  金花见我不愿意讲,也不逼我,滑溜溜的身子往上耸了两下,挽住我的脖子说:“守在家里的人,也一样……我不是说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干那种事的,我是说西院那文香,她跟羊角村成明在柴山里做那事,被人看见了。”??
  文香的男人在浙江打工,也是整三年没有回来。??
  我情不自已地把金花抱紧了些,提醒她:“乡里跟城里不一样,城里门对门住多年互相也叫不出名字,乡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你不要乱说人家,免得传出去。”??
  “我没乱说,我只对你说。”??
  我的指头在她背上弹了几下,问她:“你想我吗?”??
  “我不会天天想,”她说,“有时候一月两月都不想,但一想起来就像蚂蚁叮,恨不得把自己抓烂。”?ァ?
  那你咋办呢?”??
  “跟你一样,自己解决,但我不是你那种解决法,我是把一碗绿豆倒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捡完了还不行,又倒在地上,再捡。”??
  “真可怜。”我说。?ニ?死死地掐我,掐得我痛。??
  两人静默下来后,我才听到屋脊上的沙沙声。那不是落雨,是落雪。?ビ晟?张扬,雪声却带着沉思。??
  金花掖了掖被角,突然以很不齿的口气说:“那西院怕是风水不好,尽出文香那种女人。”?ァ俺?了文香,还有别人那么干吗?”??
  “别人……春妹到底是咋生了儿的?”??
  这时候,她实在不该提到春妹,更不该以这样的口气提到春妹。整个下午她都没说过春妹一句坏话,但她从骨子里明显瞧不起那个自己还是孩子却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ノ依淅涞厮担骸敖鸹ǎ?记住,就算春妹作下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是为那个家受累,值不值是一回事,但她的确是在为那个家受累。她爸让她去广东,她不能不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去了广东,她没有别的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今后,你不准嚼她的舌头。”??
  金花没想到我会突然变了脸,怔了一下,委屈得差点流下眼泪。??
  雪声更紧,我穿好衣裤,出门去摇竹林里的雪。不摇一摇,这么下一整夜,积在枝叶上的雪垛会把竹子压断的。??
  我刚走进那片竹林,就听到西院里传来一抽一抽的嘤嘤的哭泣。?オ?
  第二天一早,凡是碰面的人,都在谈论昨晚的哭声,看来很多人都被那哭泣声缠醒了;那哭泣声本来很小,可它却像不动声色地游到身边来的蛇,一旦捕捉到,就惊天动地。?ゴ蠹叶继?出来了,那是春妹在哭。?オ?
  金花做早饭的时候,我想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她的孙女不久前淹死了,在家的村里人都去安慰过她,而我回来一天,还没去走动过。??
  出门之后,我却没去张大娘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老奎叔不来找我,我应该去找他。我决心把春妹的实际情况告诉他。隐瞒一时可以,长时间隐瞒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有那个孩子。??
  西院的院坝里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小孩们还没起床,大人都躲在家里。看来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说话。我正穿过积雪很深的石坝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见文香斜着腰身站在她自家门口,用眼睛给我打招呼。这层院落北面是空的,没有房屋,其余三面都板壁连板壁地住着人家。文香和春妹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中间还隔着一户人。??
  文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点也没损坏她的体形,她斜着腰身的站姿,慵困多情,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我朝她走过去。她没请我进屋,只是睃着眼说:“听说大宝是昨天回来的?”我说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颇为伤感地说:“我们屋里那个还是没回来。??
  “可能活多吧,”我说,“有些地方春节的活比平时还多,那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爬上脚手架了,为了把你们家盘成金山银山,他像牛马一样,春节也不过了。”??
  我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显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声说:“到底是兄弟,你才这么关心他,才知道他的苦处。”??
  可能是烟熏的缘故,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红筋,现在更红了,泪光烁烁的。我想,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不爱她的男人,她实在是守不住了,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身体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着的浪劲。要不如此,她决不会跟羊角村的成明干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杀猪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又不爱干净,浑身充斥着一股猪屎味和猪皮味;成明的优势仅仅是年轻。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轻男人已经很难找了。?ノ南憬形夜?来,是希望我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广东,我无法为她提供任何信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宽心话,我离开了。??
  春妹家的门开着。她家的格局是进门后有一条四五米长的巷子,走过巷子才是火房。?ゴ耸保?火房里只有春义一个人。??
  我刚迈进门槛,春义就在灶台那边发现了我。?ァ按蟊Ω纭?…爸,大宝哥来了。”?ス?了几分钟,老奎叔从床上起来了,一边从卧室出来,一边发出憋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做了几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和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石屑。
  他披着一件绽出黑棉絮的棉袄走到我面前,还在咳,脖子上绷出黑筋。??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他朝火儿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说:“大宝早啊。”然后叫春义给我递烟。??
  春义把烟递给我,就进了里屋,大概复习功课去了;每天安排给他的家务活最多就是早上把 火生起来,其余时间都是复习功课。??
  即将面临的谈话给我心里造成极大的负担,可是拐弯抹角会更糟糕,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春妹呢?”?ダ峡?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说春妹跟她妈进菜园子倒夜壶去了。?ノ野蜒痰闵希?狠狠地吸了两口,说:“老奎叔,我在那边没照顾好春妹,很对不起。”?ニ?又咳起来了,但不是真咳,之后强作平静地说:“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
  我拿不准春妹到底说出了多少真相,不敢贸然启齿,只是再次道歉。?ァ澳遣还帜悖?”老奎叔说,“咋能怪你呢,只怪我们自己的人不争气。”??
  他的眼睛红了,从灶孔前拖出半人长的大烟杆来裹旱烟。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创口累累。裹好了烟,他把烟嘴含进口里,便仰着脖子,将烟斗掏进火膛里去点。??
  刚点燃,他突然把烟嘴吐出来:暴起一声:“羞人啦!”?ニ?的声音本是那么沙哑,这时候却锋厉如刀。??
  “大宝,羞人啦!”他说,“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给人家当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烟,又以那种怪怪的腔调说:“当小老婆还当不成呢,还被人家赶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他近乎无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声。??
  春义一脸泪痕地从里屋跑出来,为他爸捶背。?ダ峡?叔双手用力一挥:“滚开!你这个狗日的!”??
  春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ダ峡?叔怒火中烧,站起身要用大烟杆打春义。
  烟斗是铁做的,打在身上骨头也能敲断。??
  我急忙把他抱住。?ダ峡?叔双脚在地上跺,指着春义骂:“你个狗日的,你个杂种!要不是为了你,你二妹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春义扑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实在是想哭。??
  正这时,春妹和她母亲回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把夜壶,夜壶已经倒空,但陈屎的气味还是从那干鱼似的壶嘴里浓烈地飘出来。??
  母女俩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春妹没背孩子,看来孩子还在睡觉。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显得更单薄了,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苟大娘两眼抡着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对我说:“大宝你不要抱住他,让他打人,他是条疯狗,见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让他把我们都打死算了!我们胀他眼睛,我们死了他就干净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弯里瘫软下来,且低沉地呻吟着,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与此同时,春义也从地上起来,跑进了里屋。??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就起身告辞。??
  老奎叔一把拉住我:“大宝,说啥你也要吃了饭才走。”?ノ宜挡涣耍?金花已经煮上了。?ァ敖鸹ㄖ笫墙鸹ǖ氖拢?我煮是我的事,”他几乎乞求地说,“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你老奎叔。”?セ耙丫?很重了,可在这样的时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饭吃?我只好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来客人了。??
  “是这样啊,”老奎叔嗫嚅着说,“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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