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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小木屋豆荚花开 王为民
作者：文联　发布机构：文联　时间：[]
当西斜的太阳变成金黄色时，她摘豆菜的那块坡地瞬时粉黛浑然，攀援在豆荚杆上的豆芙花笑盈盈的，在金色的光辉里就有些妩媚。她直起腰把刚摘的一满把豆芙放进笼子，顺手将有些粗糙的手伸到后背，在腰上挂起来。
豆荚笼满了，山巅上那缕夕阳余辉悄然隐去，山野顿时昏暗了下来。初夏的黄昏窜山风轻轻拂过，她刚出过汗，此刻感觉到了几分凉意。山里遮阴大，天说黑就黑了，她把两笼子豆荚提到地边，葳蕤的地坎捞起水担放在肩上，摸着将担钩儿往笼子上挂，却有几次也未挂上笼。她知道是腰疼的厉害而没弯下腰去。最后一次挂上笼，再直腰时，脚下几乎踉跄了。
山道弯弯，夜的影子深深笼罩着山野，脚下坚硬的砂砾，偶尔在碜一下，她才能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记不很准，大概一月多前，豆荚儿刚刚起蔓，突然从山道上来了一群红男绿女，每人背个背包儿，银铃般的笑声把寂静的山野渲染得不再冷清。是的，本来这个叫做贾岔的村子，这多年来就没有几个人居住了。住户人家最为自豪的碎杂果林子，每到果期全都烂在山上，成了猓子狸、野猪的美食。其实像她这四十多岁的女人，去涧子镇随便给人家和灰浆，搬搬砖，是不少挣钱的。
可她走不开，她不能去。她有时上到山梁上看到涧子镇上车水马龙人影绰绰的时候就想狠心的走开。听说涧子镇上就缺她这年岁的女劳力。坐台太老，坐家太小，大钱挣不了，干干小工刚好。歇工了，还能坐在凉鱼摊上来一碗。十几年了她没少去涧子镇，来一碗凉鱼儿似乎都有点奢侈。想着，看着，吸溜一下嘴，猛一惊赶紧下山，山脚下那栋木屋太牵肠挂肚了。
那群十分光鲜的男女徘徊许久之后 叽叽喳喳向蜡台山方向走去
贾岔村，七沟八梁整片山地荒芜着，那些曾炊烟袅袅的山民们的小木屋在断了炊烟之后渐渐腐朽，坍塌。木屋的主人，她的乡邻陆续去了涧子镇，恁平坦的土地盖移民新村，轮给谁，砸断肋骨当算盘珠儿都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政策茬儿。她是亲眼瞧见乡邻蚂蚁搬家，也是她挥了无数次手看着乡邻远过了垭口，消失在去涧子镇的雾岚中。
她没有搬，她想今生今世，这个在涧子镇行政区域中即将消失的贾岔村，她们家是最终的守望者，许多许多年后，她们将被人们当作山顶洞人一样被研究，研究的课题是“几万年前贾岔村为什么有一户人家没有迁(搬)走”也许那时研究者捧着她的颅骨或者捡起她的腿骨，作出许多毫无价值的猜想。
她的儿于是瘫子，双腿早已萎缩变形，十八岁的孩于用簸箕能端走。另一个儿子是残疾，靠两条木拐支撑……
人走了，山还在，水还在流。苦难的小木屋每天有炊烟升起，那些窜出林子的羊鹿偶尔到门前好奇的瞅一眼又机警的跑去。她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那伙城里来的男女从蜡台山下来的时候，她正忙着煮晚饭，暮霭中的炊烟和灯火使这伙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驴友”们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直到今天她还在想那个黄昏是贵人降临的黄昏，要不然，《贾岔村永远的小木屋》永远不被人知晓，她记住了那个日子。瓮瓮神庙初一十五之外，又多了一个上香的日子。
“驴友”们是从省城来的，不经意得知了蜡台山其实也就是两个圆柱子形山巅而并无什么新奇。这几年人们肚子不饿了就找新鲜，是涧子镇有人告诉了他们这个地方。她见男男女女的城里人进了门，慌乱的捋了捋衣服拢了一下头发。正好晚饭刚揭开锅盖，就留她们吃饭。
昏暗的牛卵子灯，熏得油黑的墙壁发着幽光。潮潮的陈年老屋混和着煮过饭的柴烟气味。两对男女饭后摸黑回涧子镇留下一个叫方子的女孩。她真不知道这女孩竟是一家晚报社的记者，吃饭间记者得知她有两个残疾的儿子，儿子的爸又是一个聋哑人时，方子不走了。说太累不想动，她说山野之家没个好铺窝，夜里无法安巢嘞。方子笑了笑，惨黄的灯光下，那笑显有些凄然，说从城里来就图个这。接着在方子随遇采访中，始终泪花闪闪，当泪珠快要滚出来的时候就起身去吐痰或者背过身子干咳两声。
山里的夜晚完全静下来。她给儿子翻过身又捏把了一阵之后又坐在方子对面，一边说一边为方子砸刚炒的松子果，一粒一粒，小桌上已有半小把果仁了。方子吃着写着，对这个小木屋的故事渐渐了解到一枝半叶。
原来这个家庭虽不殷实，倒也过得去，养猪，放牛，几架坡梁的栗树、杂果。男耕女织，小木屋爬满开着小黄花的青藤，尤其是端午节前后，那绕着木屋盛开的小喇叭状的金银花更是释放着沁人清香。突然一夜间大儿子虎虎起床，双肢并拢，站立不稳，再起来站立时候跌倒下去，头部重重的磕在地上。从此这个年仅八岁的儿子再也没有能下过床，更不用说再去山下的小学读书了，那时小儿子刚四岁，一家人塌了天，乡邻帮着虎虎住院，两个月花了三四万。借遍了亲友，变卖了木屋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而结果仅仅只是虎虎恢复了语言，医生给出了可怕而恐惧的结论，血缘性先天......
方子来涧子镇是专题报道移民扶贫和新农村建设的，竞不经意知道了这个小木屋的故事。她合上采访本，光彩而青春的脸上此时十分凝重，像蒙上了一层薄霜，她再次进到里间，两张小木床面对面放着。虎虎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枕边有几本书很零乱，都是当母亲的她在镇子书摊为儿子买的。方子翻了翻竟有一本比尔盖茨的成功秘决。方子进来虎虎扑闪了一下眸子，翕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她随方子进来了说，要是平常这个时候孩子又犯疼，哭天吼地的，捶打捏把都不解事，今晚好，有贵人，他连呻唤都没有。见妈妈这么一说，虎虎说，阿姨求你在报纸上替我寻个好医院好大夫……方子说会的会的。对面床上的弟弟也没睡插话过来说，阿姨的报不是为你办的。可能是虎虎一丝希冀和要求被弟弟的冷语剌激有些气愤，便说，我要是靠双拐能走着，也不至于让爸爸掉傻了。弟弟说夸净嘴谁不会，比尔盖茨可不是睡在床上的……方子为虎虎掖被子，掏出纸巾为他擦额前的汗珠，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让弟弟少说一句，虎虎很懂事点了一下头，又一脸苦楚相，这时虎虎的妈妈进来，拿了灰兮兮窜着热气的毛巾对方子说，你出去一下，我给孩子翻身，再擦擦身子。
从黄昏到现在方子似乎已不拘谨了，她说，不用，他是孩子，也许我能帮你。方子只是说说却没有动，虎虎已被妈妈翻过了身，面朝里背朝外。不显脊瘦，更无嶙峋，毕竟是能吃能喝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突然方子发现虎虎身子是翻过了，双腿却没挪动。而且已完会变形且佝偻着。她一边给虎虎擦着背一边叹到，娃的胯己脱了两年，接上过一次，没俩月又脱了。当她再回过身时，方子已在外屋唏嘘不止。
“低保有没有?”再坐下来时方子问。“吃了、四口人都吃了”回答。此时她只是静静坐在方子对面，不再为方子砸松子，怕方子嫌她手不干净。“咋不搬呢”“搬不起”“政府补贴哩”“补贴还是搬不起”她再次陷入茫然中久久望着黑咕隆咚的窗外，夜莺的啼叫清脆悦耳，对面房子丈夫如雷鼾声使她移过目光说：“他自打栗子摔成傻子，两年来家里再也没有啥出产。樱桃熟了没人摘，摘了没人卖，柿子整树淡在树上。”你呢。”方子问。她说“每隔两个小时要给虎虎翻身。”涧子镇打个来回都怕过了时间。沉默许久，她又说，粮食还有，变不成钱，只有喂猪。方子说，猪好啊，粮食用途转换增值，“嘁！”她苦笑一下说刀杀的猪贩子永远只有一句话:猪价跌了。跌就跌了吧，总比苞米烂了强。
这一夜方子在不知不觉中渡过，夜莺不再啼叫时，她和衣倒在她用两块木板支的床上，囫囵一觉起来，门虚虚掩着，她已去灶间做饭，十六岁的小儿子艰难的提潲桶给猪上食。松软的地上除了轻重不一的脚印外，两个拐杖洞深深的嵌在地上。方子为俩懂事而顽强的孩子再次感动。
方子要走了，她带着对蜡台山美好印象，带着对虎虎兄弟的同情去写已构思好的文章。她对方子说十多年惯了。城里人来一趟也不容易，就别多挂牵。方子说她会再来看望虎虎兄弟的。她淡淡一笑，眉梢儿皱纹略微一上翘，一排儿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的刹那间，把她憔悴枯槁的脸映衬的有些好看。是啊，四十二岁的女人要是在城市还正是享受生活的年龄。逛大街游公园，购物。生活的不公平，她无怨言，生活的负重她没有气馁，修长的身材没有被窘迫拖弯。眼神依然那么清澈，脸色被风吹日晒变的黄中带黑，浅浅的皱纹中写着无奈的同时，也描写着淡静和宽容。
她对方子说她没有太多乞求，只要有人帮她把儿子送个好医院，治好治不好心就甘了。方子说也许有希望。她这回没有笑，是她误了当初的治疗，只要老二病不在深沉。看出她有几分愧疚。
方于在远远的山道上消失，城里女孩子特有的香气渐渐被山风冲淡。她折身返回时，觉得胸口有些雍塞，喘不过气。在客人面前她顾及面子，真正的日于硬撑一分钟都要付出巨大的毅力和力气。只有死才能解脱。曾想到过死，悬崖边她想跳下去，她向下看过荆棘遍布的万丈深渊也曾经把绳索套上脖子挂在树上，但她终究没有死心中割舍不下俩个病秧秧儿子啊。
她憋着气走到开着花的那架五味子下，对着瓮瓮神，重重的跪下，梦魇般的雍塞再也憋不住了。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浓浓的五味子藤把自己襄得严严实实，前多天上过香的香灰还有半截没有倒下去，她又不知所措了，忽然，才觉得是缺一场哭啊。顿时，那伤惨而委屈了许久，有些凄厉悠扬，豪壮的哭声从这个体重不足百斤的女人胸腔发出来，五味子架上露珠儿簌簌弹落。
虎虎忍了一夜疼也就过去了。白天却又那么漫长。妈妈给他喂过午饭又翻了身。她望着妈妈流过泪的眼睛说，方阿姨能写个什么文章有人帮助就好了。她回答儿子说，靠月亮晾不干衣服的。她不想让儿子期待赐舍和怜悯。
她给瓮瓮神上香，和往常一样，那无数次的祈祷是她实在无处诉说和托付。瓮瓮神就是五味子藤架下那个半截子大瓮，至于什么时候被放在那个地方却无人知晓，多少年代了，山里人的精神象征，逢喜逢灾都忘不了去给瓮瓮神上香。小儿子鹿鹿柱拄着拐杖随聋哑的爸爸去坡畔子，那里有拽不完的青蜡木条，回来编笼子，他已跟爸爸学会了。听说一只笼在涧子镇上能卖八块钱。十只笼子就够给哥哥吊一次水。
她为虎虎在床头放了一碗水就去地里搭豆荚架。夏天的白昼长而单调。虎虎望着妈妈走出门，那长长的影子在堂屋消失，蒙上被子啜泣。
日子在指间流走，虎虎依旧每夜定时疼痛难忍，吼天嚎地，当他强忍着不出声时，母亲走过去对儿子说，哭出来，那样能好些。小儿子习惯了哥哥的嚎叫，他患的是脊椎强直，不是很疼痛，他明显感觉到病情在加重。他不敢回忆曾在几年前去医院的那几天。化验拍片，交费，妈妈楼上楼下的折腾，最后几天，妈妈身上连一碗片面的钱都掏不出来的时候，那白衣杀神(妈妈曾这么称大夫)问妈妈身上还有多少钱，有多少钱就做多钱的检查，比如磁共振就免了。病痛他只有接受，无端的残忍，他无法接受。他趔趄上前抱住浑身上下衣兜里找钱的妈妈，哭着说，回贾岔村去妈妈，看不起，不看了。自那以后，他每想起医院大楼的红十字的时候，一股血腥味就冲上来。只要不象哥一样瘫在床上，两天一只青条笼，再要不了多少时日，那间没有牛放的牛棚就满了，拿到涧子镇就是钱，于是哥哥夜里嚎叫时他早已习惯。
门前村道又有些日子没有了人影，杂草几乎长满了砂砾路。豆荚花开头遍就座果，一串一串，青白色的豆荚隔夜就长一截儿。这是给她带来喜悦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她的豆荚在涧子镇是最好卖的，就是每次担不了几十斤，她奢望能有辆三轮蹦蹦车。前多年国家就修好的村道，也说过要打水泥的，后来移民，不打水泥了。有几次她把揣在身上的钱数着，想买三轮，又想虎虎多吊一次水就少些嚎叫，于是掐死了念头。
这一日她在摘豆荚时方子来了。她从豆荚地出来时身上落着斑驳的紫红色豆荚花。沾着黄灿灿的花粉，一缕头发慌 乱撩过她清瘦的脸颊。当她看看方子身后还有一群人的时候，她空洞幽烛的眼睛忽然凝定了。在咔咔嚓嚓拍照的摄像相中，她很局促，脸上蒙着羞赧的红晕。随着人群涌到小木屋时，感慨、哀叹、怜惜，多种形式的表达，虎虎竞哭了，弟弟在场院的树荫下依旧平静的编织着青条笼，一双木拐象听话乖巧的小狗似的静卧在旁边，谁都会明白这孩子是靠双拐生活着。凡有人上前与她或她的儿子说话时，就有摄像机照相机围上来，她知道自己的这张脸上不得电视，却无法阻止和逃避。同时内心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无法言状的感觉。他们要走的时候，她目光中有丝丝缕缕的疑虑，她拒绝了每个人给她留下的捐赠。“大姐，你怎么能这样呢？”方子有些怪怒了：“你以为他们闲着没事来散心的?”她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说，为了虎虎一句话我才写了这片文章的。
人生固有苍凉、无奈和虚幻，包括觊觎。她对方子笑笑说，十多年，没有怜悯和赐舍还是不过来了。图热闹呜呼连天，是拿我们的不幸为领导脸上抹粉。她怕方子伤心，缓了一口气说，还是那句老话，求你或他们帮孩子找家好医院、大医院，就是我砸锅卖铁都行。最后还是在方子的劝说下留下了政府部门的救助，民政局的当然是大头。方子说这是国家的关怀，政府的温暖。至于孩子去医院是有过程的，首先须有医院接收，特别是虎虎。那伙人前呼后拥的走了，场院里面下杂乱的脚印。方子是最后走的，她没有拒绝方子，但仅仅是留下方子给俩孩子买的衣服和书。方子说服不了她。她说露水不浇旱地，还落个老天爷一张脸。已经习惯就没有啥睡不着的。她再次牵着方子手说，求妹妹了，拿别人东西折寿哩，我受不了。方子说，错了，大姐，社会就需要一种精神，以前没有人知道，你是看见了，他们都是真心啊。就好比山里的太阳吧，能照一时就暖和一时，你何必呢?她再次说，不!方子说他们是政府啊，是代表公家啊。要为孩子想，你算什么?你以为你可怜，你看见了吧，老二手在编笼子，可一双眼睛一刻也没干过，那泪剜人心哩，十六岁还是撒娇淘气哩，谁没孩子?你以为他们在作秀?那他们一行泪花闪儿是点眼药啦……方子哽咽着。她没有眼泪，她早已习惯忍耐折磨，等方子的汽车喇叭再三鸣叫，她松开方子的手。方子抹了一下泪说，大姐，挣争气不养家，养家不争气，太要强了累人，会误了孩子。
她送方子到了车旁，临上车了，方子问老二编那笼子你在涧子镇怎么卖的，她说。只要她给涧子镇菜贩子送豆荚时，笼子八元一只随便就卖了。“别人的也卖八元? ”“不”她说，人家有闲时间的人专门坐在市场上卖。她八元给人家，人家十五元一只一份不少。方子“噢”一下，上了车。
车远去的隆隆声在峪中久久回荡，被人们惊散了的鸟儿又在场院树枝上呢呐细语。她给虎虎翻身，虎虎就嚷嚷妈妈把阿姨带来的衣服试试。当她打开盒子替儿子拆了别针，为虎虎艰难的换下旧衣时她忍不住泪水簌簌。儿子要是不瘫痪在床，换上新衣服该是多么俊郎的一个孩子啊。这时随着木拐杖橐橐声小儿子进来了。她揉了揉眼睛把泪蕴着。一直到晚，除了虎虎的爸爸要吃饭外，娘儿三谁也不饿，瞅着一沓沓崭新的老人头，弟弟几次伸手去动都被哥哥唬着“妈妈不叫动的就甭碰。” 弟弟目不转睛瞅不够，并自言自语说，要我编笼多少年也编不到这些。虎虎似乎比弟弟懂的多，说，一百亩地的豆荚，一年两茬，十年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弟弟当了真用笔划拉着，以每斤的价格为一块钱在换算。
有人说过，当你在绝望的时候，一定有人敲你的门，然后能听见上帝的声音， 她不认识上帝只相信两个儿子会好起来。从不绝望也不思考将来有多远，度过了斜阳西下，不由为明天发愁。夜里睡觉准时两个小时醒来，去山上采松籽或在地里干活，给虎虎翻身三两个小时后她两只手就奇痒，她必须回小木屋。她以为这是瓮瓮神在拨转她。有人开着三轮车来拉走了小儿子鹿鹿编的青藤笼子，一只笼卖上两只笼的价。说是移民新村建设工地还继续要，编的差不多了就来拉走。鹿鹿帮妈妈数钱时把指头在嘴上蘸得像舔糖葫芦一样甜，他说青藤蔓本来就不苦。虎虎疼痛的次数也在减少。反正这段日子，小木屋里有了喜气，连飞走了多年的那箱土蜜蜂又在屋檐下的蜂箱中嗡嗡了。
隔日有人来拿着一份表，她签上了住址、姓名。说是政府的“蔬菜直通车”采购摸底。临走买走她刚摘好的两笼豆荚，要拿回去作农药残留检验，她“噗嗤”一笑说，给聋子说悄悄话里，在松村下寻杏果哩，青树藤上找木瓜哩，当腰上捞屁股，错尻子了，这一回，她笑的粲然，说，我伤凉冒风都硬扛着，哪还有给豆荚吃的农药，把庄家亏狠了。
说来也巧，她种的豆荚是山地老品种豆荚。白青皮，花籽儿，身长肉厚籽饱而面。往年这个季节七天一茬花，十花坐七果八果，蓝紫色，鹦鹉啄样儿蓓蕾，夜间开放的那些花草鹦鹉张嘴，粉绒的花蕊上金花色的花粉小心翼翼的依附在花间，安闲诱人，却经不起风吹草动和蜂儿蝶儿，那怕一丝儿的动静它都会随之起舞飘落。不等她摘满笼子，浑身早已被豆荚花瓣和花粉沾成花人了，那香气很醉人。大田豆荚架上一串串花一串串果，在落着露珠儿的早晨，闪着光，透着香，小木屋的女主人的苦累，疲惫和惨伤都没有了。今年的这个季节竞十花十果七天两茬花。她相信十多年的磨难，就要熬出头，是对瓮瓮神的虔诚，对儿子的疼和爱，感动了神灵。人怀善心天必有报。残留检验报告是负号，她的豆荚就有了代号，冠以“农校对接”工程。人们是从晚报那篇文章知道小木屋的故事的为这位残疾儿不离不弃的母亲和美德所感动。各种形式的捐赠，只能由红十字会代收。要强的母亲尊严被尊重。于是，鹿鹿的藤条笼被称为“爱心菜篮子”，一时州城每日一大早凡去菜市场提个青条笼买菜竞成了一道风景，不时有人打听青条笼“到货”的消息。
方子所在报社特许她来往于省城和州城，联系有名气的省城医院。她要为俩孩子的治疗做前期工作主要是治疗费 用。方子乍听不禁咋舌。她去政府，跑相关部门，在同情、赞许，怜悯中对患儿的母亲多少还有些那个。说日子都这样了，她还那样，值吗?方子只以淡淡一笑，解释说，因为如此她的精神才没垮啊没棱角的石头垒不起石坎儿。她又来贾岔村时，门前那条泥塘路已铺了水泥，平坦坦、白光光的，每天一大早拉豆荚儿的菜车停在门口，妈妈把挂着露珠儿的豆荚一笼一笼从地里提出来，过称的，装袋上车。早己满头大汗母子俩一脸幸福，鹿鹿替妈妈敲着计算器。她撩起渍着汗碱的衣角擦着汗，又比划聋哑的傻男人去另一块豆荚地。方子从小车下来了，方子向医生作过简短的介绍之后，俩中年医生文质彬彬的脸上露出了惊诧。
豆荚车走后太阳早已翻过山桠，氤氩的雾岗岚随着太阳一照缓缓退向山巅．山野里清新静谧。这景致不知从她身边有过多少回，她从未觉得有多么美。方子每到山里都会带来好消息。象鹿鹿的青条笼经爱心接力，已订购到两年之后．包括豆荚在内的所有出产都被订购，上门提货。今次这俩位医生是方子奔走了十多家大医院才请到的，他们愿意为俩患儿作努力。因这一消息，她突然觉得贾岔山里原来还这么美。鹿鹿去采木耳，蘑菇，她则又钻到地里摘豆荚花为方子和省城的医生准备早饭。方子已自己进到灶间生火了。似乎她也成了主人。俩医生坐在虎虎的床前。几个月以来虎虎已习惯了走马灯似的探望者，照相，摄像，那刺眼的闪光灯让他目眩。一个睡在病榻上十八岁的孩子目光茫然不知所从，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回答询问。最多的是对来人回答他最大的愿望。他说最大的心愿就是治好病报答妈妈．俩医生不拍照，不录相。他知道妈妈信瓮瓮神，这俩医生是瓮瓮神拨转来的。
鹿鹿摘木耳回来到灶间见方子阿姨烧锅，便问，我妈呢？方子说，下地了。方子往灶口添了一把柴火，又说摘豆荚去了，省城大夫来了，先把病给说说。鹿鹿说，阿姨，大夫能取钢板不？方子问，钢板？妈妈腿上的钢板。方子瞪了眼睛久久盯着鹿鹿。他说妈妈那年在山上摔了，腿断了，在医院上了钢板，等妈妈去医院取钢板时医院还要钱，一狠心妈妈说，不碍事的，身子里有了钢板结实，水泥还掺钢筋嘞．就不取了。方子说她咋不知道呢，鹿鹿说，妈妈不会向人诉苦的，当要下雨时，夜里妈就疼。
方子一下子怔着。火从灶口窜出来燎了她脸颊，她才醒过神。
疯狂青绿五味子藤已挂上泛红光的五味果，象五彩珍珠，瓮瓮神的形象代言就是那不知道静静的代言了多少年的半截粗陶土瓮了，贾岔人走到涧子镇．忘了它。忘了它曾经保佑的风调雨顺、家丁兴旺，也有保佑不了的时候。旱涝不匀，也曾有滚坡死人，那也怨不得它。它只是半截瓮。香火缭绕，鞭炮震响的日子没有了。要不是她为了虎虎鹿鹿两个孩子和聋哑的傻子男人，她也不可能来上香。她从地里出来，笼子卧着豆荚花，散着香气，这是待客最好的菜，一碟花可能就是一笼子豆荚，她不心疼，她给瓮瓮神跪下去时觉得头有些晕，随着她作辑叩头的瞬间，人也随之倒了下去……
鹿鹿和方子阿姨找到妈妈摘豆荚的笼子，就知道她又给瓮瓮神上香了。鹿鹿喊妈妈，方子喊着嫂子，只是惊飞了山崖野鸟，没有半丝儿回声是二儿子鹿鹿的哭声唤醒了她，她却无力回答儿子鹿鹿几次挣扎着张嘴却没有声息，只闻到幽幽的豆荚花香。她作着最后努力，抓住身旁的五味藤枝使劲抖动，想告诉鹿鹿还有虎虎，妈妈在这儿，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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