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公园里的一块大头上写着两个大字,澄庆第一个是什么字龙,第二个是什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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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
  1950年,天津市镇反办公室对金善卿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审查,金善卿坚持自称他是本市早期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在辛亥革命中建立过不朽的功勋,舍生忘死,业绩卓著。但镇反办公室领导的看法却不同,认为此人经历复杂,非同一般,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立场有颇多可疑之处,尤其是他与急进党遭到遣散有关系,同时,老牌英国特务桑德森同他的交往异常密切,而他与日本特务上角利一(劫持宣统皇帝到满洲国登基的行动执行者)之间也同样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过了法国桥向西南一转,便是俄租界。多少年之后,金善卿才明白这次出行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而这又是多么地无可奈何,以至于耽误了他重振家业,使他老来受苦。
  要细说此事,还得从壬子年春节前讲起,当时他也是坐着洋车从南向北跑过了法国桥,在东车站上火车,直奔塘沽码头。
  那天,金善卿并没有直接走进港务局,同往常一样,他总是加倍小心。从德国寄来的货单,上面预计轮船到港的日子是日,也就是辛亥年腊月二十五。日子没错,有错的是他要接的货。虽说武昌暴动之后,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正在与袁世凯谈判,但给北方革命党私运2000枝克虏伯厂的后膛七响马枪,外加10万发子弹,依旧是杀头的罪过。尽管如今21省独立了14省,可眼下天津卫毕竟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是隆裕太后老佛爷当家。
  他前后左右、迅速而又仔细地看了个遍,没有暗探,没有埋伏的兵丁,连条咬人的狗也没有,一切如常。小心无大错,替革命党工作,首要的一点就是要保住性命。
  塘沽的港务局是座三层小楼,洋式的,迎面四根爱奥尼克石柱,门口一边一头石狮子,扭着头蹲在那里,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都是曲阳县的产品,不怎么精致;对面竖着根旗杆,悬着黄龙旗。这一切虽说看上去有些个不中不正,但也简单明了地告诉过往的闲人,这里是座衙门,大清国的。
  戴着红缨帽的门役给金善卿请了个安,拉开花玻璃门。每天进出这座衙门的人多,门役未必认得他,这个安是冲着他身上的梭龙皮袍子来的。每到类似的衙门口办事,他总是打扮得格外光鲜,下人们只认衣服、车马,不认人。
  金善卿今年25岁,身材比一般的大清国人略高一些,也并不高很多,所以没像个显道神一样碍眼;不胖,只能算是精干有余,富态不足。往脸上看,细眉、大眼、高鼻梁,着实地体面不说,看神气还真有些个气度,不是买卖人的精明,是那种吃过、见过的轻慢,而一转眼间,他又可能变幻出极讨人喜欢,甚至还有些顽皮的样儿。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那好看的薄嘴唇,细一品味,总觉得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他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德国话、英国话说得好,讲得老毛子一愣一愣的。到日本留学时,又一边学日本话,一边逛有名的温泉旅馆,顺便还结交上了革命党。革命党里边多是酒量大、言语有味道的青年,终日在一起厮混,让他全无思家之念,直到来了封书信,一来是报丧,父亲病逝,二来告诉他,发了一百多年财的大关金家破产了,除了返程的路费,再不会有钱寄来。也罢,他当即与相好的艺妓洒泪而别,带着革命党人写的介绍信,同时领受了革命党的任务,回家来了。
  他这个人一生下来便享福,受不得苦。革命党人最会体贴这种事,所以,给他的工作是天津德商恒昌洋行华账房的二掌柜,颇合他的心意。做生意捞钱,是他们家传的本事,革命党要是成了事,说不定他还能把家业恢复起来。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办手续;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虽然与革命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但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各位官员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式、利落,撩袍、抖袖、趋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地打听他姓氏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话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压根儿就不动违禁品,好模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当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得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倒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只是,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相,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担心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画”,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记得有个洋人,名字叫桑德森,起个中国名叫桑春城,外号“桑砍头”,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同时,这家伙也是个“堂腻”,天天下晚来我这儿泡澡,就喜欢找人穷聊,中国话说得好,就是带点广东鸟语的味,骂起人来也厉害,南北大杂烩,可多半时候还是挺斯文的。整个华界的澡堂子,大概齐就这么一个西洋“堂腻”,还让我给赶上了。这家伙身上白得活赛白条鸡,胸口一大片红毛,围条大毛巾,往榻上一坐,老是拉着别的客人跟他喝茶,就着葛沽萝卜和五香果仁,跟着就是问东问西的一通海聊。有时聊得高兴也请人吃饭,他的口味杂得很,门口几家菜馆轮着叫,什么咕老肉、糖醋鱼、赛螃蟹,有一次看见隔壁洗澡的叫了盘蚂蚁上树,他没见过,硬是光着腚眼子,端了条大黄花跟人家换过来……
  镇反干部:跟他来往的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叫金善卿的?
  王九:有,金大少嘛,大关金家的后人,祖上是河北大关上的税吏,发了几辈子的财。光绪年间他还是天津出了名的狗少,到了宣统,好像是不一样了,不那么浑了,听说他在外洋留过学。金大少不是堂腻,但也隔几天来一趟,多半时候澡也不洗,就是跟桑德森叽咕个没完。我看,他们俩有事,不是穷聊。
  镇反干部: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是见不得人的事?
  王九:那是肯定的。您老想啊,一个洋鬼子跟个革命党在一块,有么事?准不是好事。
  镇反干部:他是革命党?不会吧。
  王九:我也是听人瞎说,当不得真。
  就这么一晃当,春节就过去了,铁血团因为军火的事不依不饶,可又能怎么样?金善卿心里有根得很,货丢了我赔钱就是了。反正他的运气好,眼下情形不同了,丢货的第二天,南方临时政府跟袁世凯和谈成功,隆裕太后下旨退位,同盟会也就不再鼓动北方革命党搞暴动了。这样一来,铁血团要是拿了这批军火,反而成了累赘,六万块龙洋的定金还给了他们,还请他们在有名的“八大成”之首聚和成吃了顿好的,他们自然满意得很。但是,把这么一批在列强军队中也算最好的枪支给丢了,金善卿心有不甘。
  同时,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判断。他认为,同盟会跟袁世凯的合作根本就成不了,双方全无真意。他每天盯着上海的《新闻报》、天津的《大公报》和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从谈判双方各自提出的条件来看,两方的利益相距甚远,都想利用对方,把大清国弄下去,自己上台坐江山。所以,孙文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争这个位子,过不了几个月,双方就得拉出军队,再干一场。那个时候,这批军火对同盟会来讲就如同雪中送炭了。金善卿发现这是一个机会,他可以不去请示同盟会,用自己的钱先把军火捞出来。等双方一开战,这就是打破头的抢手货,不论卖给哪一方,都是几倍、几十倍的利市。当然,他只会用来支缓同盟会,这是他这个革命者的本分,同时,同盟会自然不会让他白损了本钱,没有现钱不要紧,顶出些产业来也不错。他早就看中了同盟会在天津开的几家赚钱的买卖,这也可以说是他恢复家业的头一步。
  算盘打得是不错,对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也无损于他对同盟会的忠诚,下边就得按部就班地干活,想办法捞军火。
  当然,如今日子不错,除了闹革命,该受用的还得受用。今天是正月初七,街上做小买卖的都上街了,金善卿早饭吃了一套煎饼果子、两个炸糕,都是他的车夫一大早到北门外的耳朵眼胡同和东南城角买来的,革命的乐趣就在于过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缺碗锅巴菜,这没办法,吃锅巴菜得亲自去,甭管你是多高的身份,也得跟拉胶皮、扛麻包的挤在一条板凳上吃,买回来味道就不对了。
  冷不丁地,门房送进来两张片子,小张的白卡片,不是咱们国民的东西。大清国的片子纸大字大,有红似白,不用这服丧似的玩意儿。
  一张片子上的名字是上角利一,五金进出口商人;另一张写着原田正南,人类学教师。这一对玩意有意思,金善卿知道,小日本往外派“细作”,最常用的就是商人和学者这两种头衔,日俄在东北开战前后,天津日租界进进出出的净是这玩意儿。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那也是他们的真实身份,间谍的工作只是兼职。
  上角利一看上去还没长开,最多十八九岁,小个子白脸,戴一副银丝边眼镜。金善卿在日本很是住过两年,他知道,日本人长得少相,三十岁以下的人,用你判断的岁数再加五岁,多半就接近了。
  “金先生,幸会,幸会。早想拜望,苦无机缘,今日有幸,请多多指教。”上角利一的官话讲得非同一般,就是夹杂着一股大子味,他一定是在东三省学的汉语。
  原田正南长着个短粗的体形,大脑袋,罗圈腿,一撮小胡子,一言不发,硬橛橛地鞠过一躬,便拿眼睛在金善卿的喉头、胸腹间逡巡。此人必定是个打手,金善卿心道。
  金善卿没有跟着他们鞠躬,只是拱了拱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没招呼人上茶。
  “二位有么事?麻利儿地说,头晌咱还赶着给人说合事儿呢;您要全是炉灰碴子哩咯棱,咱就不留您了。”他藏起流利的官话,换成一口本地土语,让这自以为懂中国话的小子费点心思。
  “我们听说金先生手里有批货,特地过来谈谈。”上角利一跳过了金善卿的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德意志的颜料、门锁、大包缝衣针、五金工具,样样都有,要么尽管说,价钱格外克己。”金善卿知道,这俩小子多半是为军火来的,小日本阴险得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要是别的玩意,像烟土、白面儿么的,你们日租界里多得是,用不着找我。”
  “我们要你那批克虏伯后膛七响步枪。”上角利一的小眼睛在眼镜后边一闪一闪的,“你的货款是八万龙洋,卖价是十二万元,我们给你十二万五千元,卖给我们。”
  皮包打开来,一捆一捆的钞票堆在桌上,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中国发行的钞票,每张都是最大面额――拾元。
  人人都说小日本鬼子精细,果然不假,他们从哪打听得这么仔细?“你们打听得这么清楚,怎么会不知道来晚了。货都让海关给扣了,咱爷们儿也闹了个白玩。要不,我再替你们订一批货,不出三个月保证运到。”金善卿真想顺手把这笔钱骗下来,不提海关的事,但小日本难缠得很。
  “你再好好想想,以金君的本事,必有办法把货弄出来。大日本帝国向来是知恩图报,帮我们办事,好处大大的;给我们添麻烦,麻烦大大的。”上角利一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原田正南把钱又收拾好提在手里。日本人的小心眼是有名的,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拜拜……”站在客厅门口,金善卿没再往外走。虽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不小,但他们是狗肉上不了台面,犯不上客气。他最喜欢打交道的是英国人和德国人,粗鲁莽撞的美国人也比小日本强。
  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今天他打算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他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等洋车跑上法国桥,他还没有想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工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但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车上的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的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金善卿听到,马蹄NN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零零清越得很。他心道,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候至少也加了一成半的金子,要不,声音绝没这么清脆。这是咱中国爷儿们的讲究。但也不会是巡警道的人,一来那些暗探用不起这么华贵的马车,二来他们刚抓过他,才放出来没几天,不会这么快又抓他回去。
  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可纤恕R舶眨源痈锩炒蛏辖坏溃洳欢”蝗税罅巳サ氖虑槭庇蟹⑸缇拖肮吡恕K淹房吭谂员吣侨说募缟希盗松骸袄图荩降亟缃幸簧巯让缘梢换岫!
  这叫拿分。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天津娃娃,不怕事。
  镇反干部:根据急进党的成员回忆,急进党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自称是急进党的人,有什么目的?
  岳秋亭:(自称是清初大将岳钟琪的后人,是个南市迷,无乐忧,无业,吃祖产为生,家业已败)革命党的事有混充字号的么?这不是糟改么?是谁说的这话?我得找他出来问问,不兴这么损的,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坑人么?就算我不是劳动人民,成分高点,可也不能不让我参加革命党啊!你当那会儿闹革命是好玩的?掉脑袋的事,不是玩的。要说玩,我还不如到南市听玩意儿,看顶幡的好玩,干么拼着性命跟革命党一块熬膘?
  镇反干部:你着什么急?问你话好好回答就是了,急扯白脸的干什么?
  岳秋亭:这个您老还得多原谅。我这不是急扯白脸,我天生说话就这样。我们那个党为么叫做“急进党”?就因为我的脾气急,想赶紧打倒反动派,推翻清王朝……
  镇反干部:绑架金善卿的事你参加了么?
  岳秋亭:这种小事我不亲自动手,有手下人去干,我就是给谋划谋划,安排好前后场,别唱错了词,抓乱了行头……
  金善卿这一觉醒来时,眼前一亮,方才想起来是被人绑架了,想必是因为马脖子上的铃铛不响了,车到了地界,把他惊醒了。
  蒙在他头上的围巾给边上那人的肩膀顶到额头上,放眼望出去,轿车帘子早给打开了,外边望得见三间青砖起脊的瓦房,山头对着院墙,墙外相连的房子比这边高三尺。明白了,想必这是家大宅院的跨院。突然车边闪出一个人来,脸还没看清楚,就把金善卿的围巾往下一拉,蒙住眼睛,揪着衣襟把他从马车上扯下丢在院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声音问了一句:“枪在哪?子弹在哪?快说。”
  这“说”字的音儿还没落地,金善卿便感觉到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噼里啪啦,给他来了一顿臭揍,打得他混身剧痛,忍无可忍,便一把拉下围巾,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是撞丧了,还是发疟子?上来就动手么意思?想玩玩儿?金大爷陪着,谁含糊谁是蹲着尿尿的。”金善卿知道不能以常理来对待这些人,便拿出当年做狗少时的混劲。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最怕的是遇上一帮混人?比他当年还混。“也不扫听扫听,金大爷是谁?太岁头上动土,你们不要命了?”这时他才看清,四下里站着五六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有的穿着紫羔马褂,有的穿着大麦穗的羊皮袍,空手没拿家伙,却都是练家子模样,两个肩膀扎煞着,脖子上的筋肉亚赛十八街麻花,一股儿一股儿的。院中一棵龙爪槐上垂下两根皮条,地上扔着石锁、石担。
  “哟,几位爷,少见少见。在下眼拙得很,认不出来,自己报报字号,咱们也好论论。”说着,他作了个四方揖,左手压右手,大拇指翘着,守着本地的规矩。只要是见着人儿,说得上话,金善卿的心就放在肚子里,脑瓜也灵活了。
  “就你这小模样儿,还盘道问字号?”为首的小伙子脸上有块青痣,从左侧颧骨绕过眼角,爬向额头,恶狰狰的,好似青面兽杨志。“咱答理他么?”他回头问同伴。
  “不答理。”众人齐声应喝,气儿冲得很,带着膛音。
  “说话,你那批枪和子弹都藏哪了?”青面兽又问。
  “么枪?”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麻烦又来了。
  “还么枪。”青面兽冲上来,劈头盖脸又给了金善卿一顿巴掌。
  “慢动手。你们是谁?”
  “告诉你怕么的?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推翻大清朝的急进党就是咱爷儿们。”
  金善卿立刻爬起身来,低声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你们就是急进党?我是金善卿啊!同盟会让我一过年就跟你们联系,你们接着信了?”他不是在说谎以求脱身,同盟会确实曾给他来过指示,让他相机联络急进党,争取把他们扶植成北方第一大党,以此牵制那些不听指挥的各小党。
  两边坐下来一叙这才弄明白,原来急进党诸位只从私贩子圈里听说他姓赵,全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急进党众人也确实接着同盟会的信了,此时倒是有些歉意,为首的青面兽搓着两手,脸涨得通红,额上竟冒出汗来,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一撩皮袍,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一片。
  金善卿也连忙跪倒在当院里,还礼不迭。见礼之后,进到屋里重新叙话,彼此都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金善卿这才知道,为首的汉子叫杨志强,绰号果然是“青面兽”,家里开了家斗店(批发粮食的粮行)。
  “得罪,得罪。”杨志强再次执手为礼道,“我就这天生的毛包脾气,要不怎么叫急进党呢。没办法,您老别往心里去。”
  此时金善卿要想替同盟会收服这些人,必不能再提挨打的事,还要显出自己外场,够义气,方能打动眼前这些人。不用问,看也看明白了,这几位,性子够粗。“杨大哥这说哪的话,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咱又不是闹过结儿,一不是争脚行,二不是强设摆渡,中间没事,咱们就好交了。就算是中间有事,事有事在,你们这几位朋友,我也得交交。”放出本地娃娃套交情的手段,也许对这些人的脾味。
  果然,杨志强几人被感动得险些落泪。金善卿心中有底了,这几位也是天津卫的娃娃,说话办事懂得本地的规矩。跟他们交往,容易。
  “至于说枪的事么,”众人眼中一亮,“几位念叨念叨,要来有么用?能帮忙咱绝不含糊。”
  “还能有么用?打江山呗。孙文在南边闹得挺欢实,临时政府也成立了,军队也有了。可北边这袁世凯不是个好东西,别看孙文把大总统让给他了,我们哥们就是气不愤,非跟他碰碰不可。有了枪就能拉队伍,拉队伍自然就能打江山,打下江山来谁坐都没关系,金大哥你也可以当两天大总统不是?”杨志强两眼放光,挥动着树干般粗壮的胳膊,话说得挺顺当,不像方才道歉时那般嘴笨,显然这些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天津卫的革命党,近半年金善卿接触了一大半,有少爷羔子闹革命,也有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闹革命,但只有急进党这几位最有意思。听杨志强这话头,他根本就没什么革命理论,话里的意思倒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
  不过,越是这种粗人,越容易接受新东西,越好调理,正好给同盟会拉出一班北方的队伍。心中一高兴,金善卿道:“在下明白众位的意思了。这么着,枪的事就交给我了,没多有少,总不会让哥儿几个落空,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自然是欢呼雀跃,临分手,杨志强非得守着本地老年间赔情的规矩,要把金善卿背到马车上去。
  金善卿只略一推辞,他知道,只这一背,两边的交情就算是结下了,比拜金兰稍差一点儿也有限。他两手扶着青面兽宽如门板的肩膀,刚走到当院里,院门外晃进一个穿缎面皮袍,戴獭皮暖帽的小个子,鼓鼓的小胖脸,一脸的油,叫了句:“三哥,背的这是哪位爷,给我也引见引见……”
  来人正是岳秋亭。
  叫急进党众人这么一绑架,金善卿又耽搁了一阵子,只能下午到福寿汤馆去见桑德森了。好在事先没有约定,要不,洋人的臭毛病,因为迟到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能跟你翻脸。要不怎么慈禧老佛爷说他们是狗变的呢,还真是狗脾气。
  桑德森这人跟别的英国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住在英租界,却在俄租界俄国领事馆旁边租了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每天早晨到津海关上衙门,得特意坐摆渡过海河,每次还多给船家一个大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在中国十来年了,专门喜好中国玩意儿,最爱的是小脚女?的小鞋和抽大烟的烟具,最喜欢的是坐四人大轿,也闹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是因为这些玩意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时三刻时,看箱的浴倌王九便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龙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脱衣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堂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趿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堂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那人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时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一来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倒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说动桑德森,帮自己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他得利还是南京临时政府得利,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袁世凯。为难的是,他如今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才能弄出那批货来。自己要是还没有主意,怎么求别人办事?他又犹豫了。这洋人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他要是没准备好就跟桑德森谈,说不定这洋毛子倒翻儿了。
  对面焦池里上来一个大胖老头儿,光屁股做着身段,手上的兰花指向桑德森指指点点,口中唱的却是陈德霖的《贺后骂殿》,径自出去了。
  这种事情金善卿已经习惯了。今天算是不错了,上一次跟桑德森泡在池子里,对面有个老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唱了大段的《骂王朗》,声情并茂,满池子彩声如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见不得“汉奸”,最恨的就是“二毛子”和“三毛子”。
  “找我么事?”桑德森比别的洋人强的是,他竟然把四声弄明白了,但本地口音的咬字他还不在行。
  “没什么大事,想弄点便宜货,五金,不知道春城兄有没有办法。”金善卿与桑德森交谈,向来是正正经经地讲官话,而且不叫他洋名,只称他汉文的号――春城。
  “大五金,小五金?”桑德森早就知道金善卿是个军火走私商,一直没明说,因为他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再者说,虽说他在津海关里管着十名超等总巡――都是洋人,负责缉私的工作,但这海关不是大英利物浦海关,而是大清津海关,少点税收无关痛痒,发生暴动也跟他没多大关系。
  “大五金。”大五金在私贩圈中多半是指军火。
  “长的,短的?”
  “长的,最好是德国货。”
  桑德森笑了,“我就知道,丹麦船上的那批货是你的,对不对?”
  “东西丢了损失不小。”金善卿觉得还是实话实说地好,“有没有办法,春城先生?”
  桑德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居然睡着了。金善卿明白,用北方话讲这叫“拿糖”,这洋小子一准有办法,可怎么才能把他这个办法钓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桑德森在英国剑桥学的是人类学,到了中国,仍然没放下他的这点爱好,四处搜集各种材料。话说去年秋天,也是在池子里泡着,桑德森问了他一句:“隐侯先生,”隐侯是金善卿的号。“中国女人缠小脚,我研究了有半年多,可就是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可惜。你有没有办法?”
  混账主意,小脚能让看么?金善卿当时一肚子气,没答理他。中国女人缠小脚,连他亲爹都不让看,别说洋毛子?可如今为?革命,能不能想个办法?可这事也太丢人了。
  他瞅了一眼闭目假寐的桑德森,这个一脸褶子满身红毛的混账王八蛋的洋鬼子,好什么不行,偏好这玩意儿。
  “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烟具,没试试福寿膏的味道?”金善卿的话音撞到水汽,四下里氤氲开来。他决定先从别处打主意。
  桑德森摇了摇红发浓密的大脑袋道:“大英帝国的法律,鸦片只能药用,吸食鸦片的人要坐牢的。”
  “你们根本不明白抽福寿膏是件什么事,那东西到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知道为什么叫福寿膏么?就因为那东西养人。”金善卿心中恨恨,宁可把这洋小子变成个大烟鬼也不能干那缺德事。洋鬼子看小脚,这话传出去,别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后辈人也抬不起头来。
  “那东西上瘾啊!”桑德森摇头。
  “你每天吸板烟,害着你了吗?你看我怎么样,早几年我也弄过那东西,只是近来忙,没工夫,就给忘了。”金善卿循循善诱。
  桑德森坐起身来,眼睛注视着他道:“你这话倒有点意思。”
  有门儿了。金善卿笑道:“你别害怕,我不是让你抽,是让你看看,开开眼,长点见识。”
  洋人会抽大烟的并不少,你要是就此学会了,那也不关我的事。金善卿这是依着当时的社会习惯,此时公认的坏事是抽白面、扎吗啡,那是要命的玩意儿,不能干;至于抽大烟,在富人来讲是家常事,算不得太大的过错。
  日本人再找到金善卿时,便只来了上角利一一个人,还带着一脸的笑纹,躬鞠得也深了好多。
  “金先生,我请你吃饭,咪西咪西,大大的。”
  “你们那饭食我吃不来,喂鸡食的一点点东西,还净是些个生鱼生肉,不合君子的胃口。”金善卿的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心中想的是,小日本鬼子不安好心,我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是能就此把他们打发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是打发不了,也可摸摸底细。
  “中国菜,好吃的中国菜,熟得很。”上角利一又是一躬到地,“您的军火给津海关扣了,我们帮你想办法。”
  “你们会有办法?”大事不好,小日本要是掺和进来,就有得麻烦了。
  “拍卖地干活,海关拍卖,我们买。怎么样?你的有报酬,大大的。”津海关没收的走私品,每三个月公开拍卖一次。
  “那还早着呢,着什么急?”三个月的工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军火不可能被拍卖。“再者说,他卖他的,你们买你们的,关我什么事情?”
  “有关的,好处大大的。”上角利一拉着金善卿便出了门。门口有两辆洋车等在那里,他一上车便叫:“聚和成饭庄,快快的。”
  “要想吃饭得听我的。”金善卿心中有数,不能由着小日本的安排。
  “那个,吃的听你的,玩的听我的,那个才是朋友。”上角利一脸上笑出一朵喇叭花来,兴奋得很。
  这小子憋什么坏呢?金善卿一边指挥洋车夫奔南市,一边提醒自己。
  洋车一路跑来,从英租界,经法租界,又穿过日租界,这才来到南市,街边上大大小小的饭庄子成百,东南西北各路吃食都有,金善卿却没叫停车,一直等跑到杂耍场子的南头,这才叫洋车停下来。他撩起皮袍的下摆,下了洋车,上角利一早已跑到他跟前。
  “咪西的在哪边?”往北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粗布帐子和篱笆灯围墙,圈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场地,中间也有不少空场,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没什么人,练把式、唱玩意儿的也歇晌了。
  “往这边看,咪西的这边。”金善卿在日本留学两年多,日本话讲得极好,但跟这小日本不能露。
  南边有一条几十丈长的矮墙,墙壁上早已被经年的柴火熏得乌黑,墙根下一拉溜几十个小吃摊,围着百十号食客,大多是在跟前挣饭吃的苦人儿。
  “这里?”上角利一的眼睛在眼镜后边瞪得溜圆。
  “就这儿。”日本人最爱干净,今儿个让他也恶心恶心。
  一口四尺口径的浅锅,边上围着七八个汉子,唏哩呼噜吃得山响。往锅里看,浑沌沌,乌澄澄,油腻腻,烂糟糟的一锅黑汤,滚滚热气蒸腾而上,还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洋铁皮打就的隔断,将锅分成十来个隔子,每人守着一个隔子,各吃各的,里边是什么东西,上角利一没看清楚。
  “金大少,老没见了。”掌勺的胖子一脸油光,嗓门大得吓人,“您老跟这位洋学生拼这锅。”上角利一穿的是洋服。
  围着锅的是一圈长凳,上边浮着一层柴灰,上角利一一鞠躬,在凳子上铺了块手帕,坐了下来。边上那七八条汉子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日本人,脸色立马就变了,一声躁喊:“锅头儿,把肉打出来,换个地儿,这锅汤要变味。”那些人都挪到别处去了,好大一口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善卿心中得意,拍了拍上角利一的屁股,让他站起来,“吃这东西不能坐着,站着吃顺气和胃。”
  大胖子锅头儿提着笊篱走过来,还没张口,见金善卿跟他一挤眼儿,他便又回去了,转来时,手里拿着两只粗瓷大碗,一只给了金善卿,另一只交给了上角利一,跟着两个人面前的隔子里各下了一堆乌糟糟像是肉类的东西,贴锅边还给煮上两只火烧。
  金善卿撩起皮袍下摆,一只脚着凳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着尺半长的大筷子,道声请,下手捡了块肺头,扔进嘴里,吱溜,来了一口酒,眼斜着上角利一。
  日本男人都好酒,上角利一先嗅了嗅酒碗,尝了一小口,“好酒。”酒味浓烈得紧(用现在的话说,胖锅头儿给他的这碗酒,得合75度),他的两眼当即亮了起来。
  “再尝尝锅里的。”
  上角利一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在汤里挑了半天,择出一小块不太难看的放在嘴里,才刚一嚼,眼镜险些掉下来,惊道:“嗯,这是什么好东西?”
  “吃吧,小子。不是在天津卫,你没这口福。”金善卿有一点点失望,这锅汤竟然没把他吓住。“这锅里最主要的一味香料,就是大大有名的罂粟壳,药铺子里有的卖。”
  “在日本禁止用这东西,好东西。”上角利一又吃了一筷子。
  一大碗烈酒下肚,上角利一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红得赛小兔。
  “再给这伙计来一碗。”金善卿高兴了,“我说,你们自己有得是军火,要我那批德国货有么用?”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啊,大不了的。”上角利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有些费力了,但他仍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让醉态露出来,“你知道宝坻县的陈瘸子么?枪是给他的。”
  陈瘸子是宝坻县出了名的大土匪头子,绑票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什么时候跟小日本打上连连了?莫不是日本人要利用他干什么坏事不成……
  “这枪在津海关缉私仓库里藏着,抢也抢不成,拍卖更是没门儿,甭想了。”小日本不干好事,军火不能给他们。
  “你不要玩花样儿,我的全都明白。”上角利一真的有些醉了,“桑春城,桑德森是你大大的朋友,交心交心的,让他想办法。”
  “他不会干。”
  “一定会干,你刚刚找过他,我们的知道,能行……”
  “我要是不干呢?”
  “你我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地,明白?”
  金善卿没明白,他说的死啦死啦地,是他办事不成,上司让他死啦死啦,还是要跟自己拼命,一起死啦死啦?这话还不好问。不过,能套出这批军火日后的去向,也是一大收获,应当马上上报南京临时政府。不行!转念一想他又改了主意,那也会惹来麻烦。
  这时,他们这口冷清了半天的大锅,围上来四五个人。金善卿抬头一看,是急进党的杨志强带着他的手下,脸色暗沉如锅底,眼睛都盯着上角利一。
  后边又挤上来的是岳秋亭,高声叫:“三哥,老没见了。哟,金大少……”
  镇反干部:金善卿跟你是什么关系?
  岳秋亭:那是哥们。我们哥俩好得跟一个人仆人的。宣统三年,那会儿汪精卫还没遣散北方革命党,我跟金善卿天天在一块儿,不信你问问他,他是同盟会派来的,对我最了解不过了。那一阵子,我们俩天天在南市进进出出,新开的苏州小班、上海书寓,就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我是不行了,钱袋没金大少沉,要让我说,逛南班纯粹是冤大头,打一个茶围三块大洋,又不想住夜,有病不是?还不如上侯家后,宣统时侯家后的班子还没全往南市迁,那儿的清吟小班,多是北方的姐儿,一个茶围一块钱。不就是找个接头的地界,顺便找点乐子么?省一个是一个,留着听相声也不错。
  镇反干部:接头干什么?
  岳秋亭:干革命啊!我领导的急进党要跟同盟会联合起来,一起推翻三座大山,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
  镇反干部:你真的认得金善卿?
  岳秋亭:这是哪的话?当然认得。像我这样的老革命,在这地界已经不多了,要不我可以找出一大帮证人。我说,我写的那个申请,依着你们给老革命安排晚年生活的条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答复?
  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金善卿在心里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责备,不该为了找乐儿,把上角利一带到南市来,这地界他熟人太多,而天津卫老爷儿们最厌恶的就是小日本儿。
  因为急进党,连火烧他都没吃便匆匆告别,只能另找机会再跟他们解释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脑袋却是东摇西晃,装出比上角利一醉得还厉害。不该答应这小子,玩归他安排?这里边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万一自己不擅长,或是玩到日本窑子里边去,那反倒让这日本小子给玩儿了。
  两个人挤在一辆洋车上,上角利一的脑袋倚着金善卿的肩,嘴里哼哼着日本小调,洋车夫拉着他们七转八拐,八拐七转,来到了日租界曙街。
  得,那话儿说来就来了。曙街是日租界特地开设的“游廊街”,日本妓院、酒馆都集中在这里,也同样是夜夜笙歌。这种地方金善卿在日本相当在行,但今天他不想来。
  洋车停在一所日式建筑门前,大门两边,一边挂着纸扇,另一边挂着把笤帚,门口半截蓝布帘上两个大白字――嫩菜,正是间地地道道的日本窑子。
  “里边的,快快的。”酒醉的上角利一舌头也大了,中国话加日本话,硬拉着金善卿往里走,旁边车夫也上来架住他。
  金善卿心中一惊,他妈的,一看这双小短腿,这车夫也是个小日本。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但事到如今,不进去怕是要吃亏。
  进就进,谁怕谁?不就是逛窑子么?在日本留学时,日本窑子逛得还少?
  猛地,从蓝布帘后边跳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光着两条腿,穿件短褂,冲着金善卿的长袍、马褂大骂:“八格,混蛋。”
  原来是个高丽王八。没等金善卿说话,上角利一伸手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又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徵章在那人眼前一晃,高丽王八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顺势弯下腰来,做了个请君入内的手势。
  在房中,上角利一像根木橛子一般,硬橛橛地跪坐在那里,金善卿盘腿坐在他对面,从袖中摸出香烟来抽。他没有碰女仆送上来的香烟与清茶,尽管他口渴得很。小日本花招大大的,那里边说不定下了药。
  木隔扇门被拉开,一个穿和服的女人爬进来,五体投地地给金善卿行了个大礼,便从他背后绕过去,开始往榻榻米上铺被子。
  上角利一两手支膝,弯腰低头,行了一礼道:“请好好享用,大日本天皇请客。”言罢他便起身出去了,脚步利落得很。
  这个日本小混蛋,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那女人凑到他身边,又行一礼,伏在那里不动了。
  可惜!日本女人不缠足,她们要是缠足,满可以把桑德森领到这儿来,倒省了不少麻烦,金善卿暗想。
  “请多多关照。”日式的燕语莺声。
  那女子一抬头,金善卿看清楚了模样。他妈的小日本小萝卜头儿真真的不是玩意儿,看那张切片大苹果赛的脸形,任谁都明白,原来这是个高丽女人。
  可怜见的,亡国之人,他更为难了。
  再见到桑德森,还是在福寿汤馆,午后四点半,九号和十号榻上。金善卿的出现,依旧是招来浴倌王九的跑前跑后和四周浴客的白眼相向。
  今天两个人没泡澡,金善卿领着桑德森往南走了一段路,拐了几个弯,来到息游别墅。天津地面上每个月的鸦片交易量极大,集散地就在日租界,主要是在德义楼和息游别墅两家旅馆,同时,这里也是著名的大烟馆,常年的客人,有的为了抽烟在这里包着房子。
  金善卿订了间套房,房间的布置不中不西,里间有西式的高架铜床、弹簧床垫,外间是一张红木雕花的烟榻,嵌着玻璃砖的镜子。
  桑德森学着金善卿的样子,斜倚在烟榻上,头下的犀皮枕头很硬,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跟着本地人出来开眼,要多看多学,不懂也不要忙着问。他在东方待了十几年,已经学会与东方人打交道的基本手法。
  一位花信之年的女人走了进来,向两个人各福了一福,并没有因桑德森的红发碧眼吃惊,一派见多识广的样子。她取来一张红木春凳垫在桑德森伸出榻外的脚下,又拿张俄国毯子给他连腿带脚地裹住。
  桑德森忽然爬起身来,向那女人的脚上看了看,羞得她满脸发红,用裙子遮住双脚,挎在榻沿上,打起烟泡来。
  这女人是金善卿特地在门房中的一群烧烟女中挑出来的,天足,未曾裹脚。
  “中国女人还有大脚的?”桑德森大为诧异。
  金善卿没搭腔,他绝不再跟桑德森谈小脚的事。洋人即使中国话说得再好,他仍旧是洋人,不懂得中国规矩。
  烧烟女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小木匣,里边有七八只白磁烟盒,她用烟钎子挑了一滴烟膏,在灯上转着略烤一烤,趁热用手搓成一个小小的葫芦形,又放在灯上烤。她的手细白、洁净,干这一行,手上不能有一点香味或油脂,污了烟膏,客人要发脾气的。
  桑德森显然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眼睛随着烧烟女的手转,连她的身形、姿态,还有似是因用力而微微歪向一边的头和缩在膝下的双足都未放过。
  烟膏随捏随烤,一点点地涨鼓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色泽金黄,橄榄般又高又壮,质地松脆的烟泡。这是真正行家的手艺,也是吸引众多烟客上门的手段,不是寻常住家妇女能够弄得来的。烧烟女将烟泡取下来,又拿支银钎子在上边刺了一个上下贯通的孔,这才安在紫砂斗上,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
  金善卿伸手接过烟枪,就着烟灯,缓缓地吸了一口。他已经有几年没碰这东西了,上来不能吸得太猛,免得醉了出丑,所以,这股稠如蜜浆的烟气,他没有让它在肺中停留,便沉着而有力地喷了出来。
  桑德森的两眼正紧盯着烟泡在无色的火焰中融化、焦化,不觉间,一股馥郁郁、腻沉沉、妖妖娆娆又搜心挖窍的香气扑面而来,从鼻端上奔灵台,下抵小腹,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受用涌上心头,恨不得将身子就此飘浮于这股烟云之上,再不作他想了。
  那烧烟女显然发现了桑德森身上的变化,想笑又不敢,只好别过脸去,将下巴抵住肩头。
  当桑德森的头离开枕头,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金善卿把烟枪放回到烟盘中,捻了一粒提神通窍的秘制薄荷糖塞在桑德森的嘴里,好让他从烟迷中醒过来。不管怎么说,桑德森也算是他的朋友,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此人与其他洋人一样,对鸦片的敏感远远超过中国人,一旦成瘾,必定不能自拔。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他,金善卿不由得可怜起这远离故国的家伙,便又改了主意。
  “怎么样?”见桑德森的两眼收敛起迷离,重又清明的时候,金善卿问。
  桑德森大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
  金善卿拍了拍烧烟女的脊背,将她打发出去,笑着对桑德森道:“咱们是出来了解民风民俗的,我在帮你做工作,可不能就此染上烟瘾。”
  “你是吸鸦片的行家?那么,给我讲讲这方面的事好不好?我太想知道了,就是没遇上个真行家。”桑德森终于清醒过来。
  “要说鸦?这东西,不是你们英国人弄进中国来的么?你们祖上的这段丑事不用多说了吧?抽大烟这东西是没什么好处,这我清楚得很,不过,既然你要研究,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英国这几年往中国贩卖的印度烟土越来越少了?”
  “英国政府禁止印度人种植鸦片,也禁止鸦片贸易。”
  “那是屁话,哄人玩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也会种那东西了,不但防止了白银外流,还把你们的鸦片给顶回去了……”虽然金善卿并没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夸耀的,但仍是本着他当学生时的习惯,有条理地给桑德森讲了一些吸烟的事情和吸烟人的习惯。
  “……方才说的是烟具,你也收藏了不少,应该明白。至于烟土,眼下市场上最主要的有这么几种:一种是云土,云南、广西、贵州一带种植的,质量最好,价钱也最高,通过湖南、湖北向长江流域和北方销售;再一种是热河土,出在热河,香气很好,口味也还算柔和,价钱适中,最受欢迎;出在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一带的叫西土,质地最差,抽完了一鼻子烟灰,一嗓子燎泡,但下层穷人喜欢它,因为价钱低;新近又出来一种,东三省产的,据说是小日本强迫中国人种植的,叫北土,也叫关东土,它的生长期比云土长一倍,这种烟劲大,口儿冲,非老烟枪不敢动它。当然,眼下价钱最贵的还是印度的人头土,因为太少了,品质也最好。刚才你闻见的,就是人头土,一个烟泡就得一块龙洋。”金善卿的父辈中多是顶极烟民,这方面的知识,他非但广博,而且颇有些精深的地方。
  桑德森这会儿拿着个铅笔头,头也不抬在小本子上飞速地记录,大似醍醐灌顶,大道初闻的样子。
  “这下子好了,下一期给大英博物学会的报告有内容了,这还得多谢你才是。”方才险些成为大烟鬼的桑德森抚摸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见他高兴了,金善卿不失时机地转入正题,“那么,什么时候给我把军火弄出来?”
  桑德森歪着头,嘴角上满是揶揄道:“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小脚?今天看来,你的本领很大,一定能办到,是不是?”
  绕来绕去又回来了,这洋鬼子不好斗。金善卿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好办。”
  “大清津海关没收的军火更不是小事,更难办。”
  “要是没有小脚?”
  “就没有军火。”
  “你先把军火弄出来,咱们怎么都好说。”大不了送他一大笔钱就是了,金善卿最擅长的就是行贿。
  “先看小脚,再弄军火,次序不能变。”桑德森固执得让人冒火。
  “先看小脚?”金善卿无奈得很,“我只能带你去转一转,看得上看不上小脚,得看你小子的造化。”
  “看不上小脚,军火能不能弄出来,也得看你老子的造化。”桑德森的中国话还是有缺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桑德森很是高兴,“如此这般,我的又一个课题解决了。”
  王八蛋,放洋屁。金善卿躲进厕所里,狠狠踢了马桶两脚。不该一时妇人之仁,放过这洋鬼子。还不如把他变成个大烟鬼,那时也好摆布。好人难做!这话一点也不错。
  “日本人也要抢那批军火。”只一句话,金善卿就跟急进党的几位解释清楚了南市发生的事,并勾起了他们对日本人的愤恨,为此,他挺佩服自己。“我不应酬他们是不行的,小日本儿坏着呢。”
  “您老放心,小日本萝卜头交给我们哥们儿,我叫他满地找牙。不过,我们的枪怎么办?”杨志强有话直说,“别弄来弄去,我们哥们光陪你玩了,么也没落着。”
  “不会有那种事。”金善卿这次来找他们,目的就是消除影响,免得因为看见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些急脾气的伙计做出什么粗鲁事来,让他受到伤害。
  对于急进党,金善卿也有一些为难之处,南方临时政府昨天又来了一份指示,通过本地的支部送来的,要他指导急进党在天津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情报网,搜集情报的对象是袁世凯和他周围的一切,再就是各国租界的情况,将情报汇集之后,转送南京。
  然而,急进党的成员并不适合这项工作。在金善卿接触的各革命团体中,以杨志强为首的这批人,他们的家庭大都是些中等财力的商人家庭,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本地人,作为少爷,他们没有铁血会那一班少爷财力充足,名声大,关系广;而对各阶层的接触和了解,他们又不如北方革命总队在下层民众中的广泛触角,能够有上百的佣人、厨子、车夫、门役等耳目。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是一批粗鲁而没有耐心的汉子,是一帮子耍枪弄棒的玩孩子,“细作”是他们最不适合的工作,因为,他们更像一帮“强梁”、打手,或是九纹龙史进。
  想到此,金善卿说:“枪的事不是太难办,难办的是,小日本插手这件事,我就难免有危险。如果我不把军火给他们,到时候为了报复他们也要暗杀我。”这是切实的危险,也是让他左右为难的部分原因。要只是为了赚钱,军火卖给谁不是卖,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然而,对着急进党这些粗人,他有必要讲几句硬话,方能够打动他们。“但是,我根本就不怕这个,天津卫的娃娃怕过谁来?不就一两个小日本鬼子么,什么时候不耐烦应酬他们了,两颗枪子打发了就是,我所担心的是他们从中破坏咱们的大事。”
  听了这几句?白,杨志强终于相信金善卿是革命党了。虽然在这之前南边有人辗转送过来一封信,与他们沟通感情,想要建立联系,提到日后的联系人叫金善卿。但是,金善卿的出场是被他们绑架来的,从心底里他还是有些瞧不起这个人。在他的心目中,革命党就应当跟他自己一样,大胆、拼命,有一股子必要的“混不论(音lìn)”的劲儿。如今听金善卿的一番话,他发觉,此人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那绕来绕去的想法,虽然自己至今也没弄得太清楚,但那股子不怕死的气势,让人心服。这个朋友大可以交交。
  “这么着,”杨志强对金善卿道,“我有个办法,让小日本儿不敢碰你。”
  “你有办法?”金善卿不大相信。
  “给你派俩保镖不得了。”杨志强叫进来两条大汉,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威猛,是对双生子。“这哥俩手脚麻利得很,十来个人近不得身,有他们跟着你,小日本儿别想使坏。”
  “这可不太方便,这不合适。”金善卿不想有这么两个人整天跟在他后边,他的秘密活动太多了,不能让急进党的人知道。
  “有么不方便的?这哥俩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不许离开金先生半步。”后边这句话是对那对双生子说的。两人上前对金善卿一揖到地,金善卿也还了一礼。
  这回尾巴算安上了。于是,金善卿便再也不打算跟他们提什么情报网的事了,而且提了也白提,他们干不了。临行只说了一句:“那个岳秋亭近来总是缠着我,麻烦得很,能不能……”
  “小事一桩,您老看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消息,昨天傍晚,岳秋亭在南市的杂耍园子让人给暴打一顿,至少也得半年起不了炕。急进党的手脚还是真快,当然,也真够粗鲁。金善卿对他们挺满意。
  不过,为难的事情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眼下一时还没有好主意,解决不了眼前的难题,所以,打算在家中躲上两天,把事情想想清楚,也顺便躲躲缠在他身上的种种是非。
  桑德森看小脚的事,他决不能答应,任何一个正派的老爷儿们都不会干这种事的,何况他是本地有名的金大少,而且私下里还是革命党人。日本人的要求也不能答应,他们在本地好搞小动作、干坏事是出了名的,这次如果真的是给陈瘸子搞军火,事情就更不对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日本人要把在关外的势力扩展到本地,扶植一支他们自己的队伍,给中国政局造成更大的混乱。
  一南一北两头的争端还没能解决,再让日本人插上一脚,还不得乱了套。
  刚想到日本人,日本人又来了。金善卿听到大门口一阵喧嚷,便走出来看。只见那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与原田正南正在持拳向对,老二将上角利一拦在一边,却守着江湖上的规矩,没有上前为他哥哥助拳。显然,原田正南必定是个日本拳术好手,老大的行意拳也不含糊,两个人都已经唇裂、眉青,却都毫无怯意。
  “罢了,罢了。”金善卿没有上前拉扯,只是站在台阶上发话止住了他们,又对双生子道:“让他们进来。没么大不了的,还吃人么?”
  原田正南跟在上角利一后边一鞠躬,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便站过一边。上角利一道:“中国功夫不错。原田君是我们日本关东拳术大师,也只战了个平手,了不起呀。”
  “好勇斗狠不是君子所为,没伤筋动骨就很好,我可不喜欢看人争斗。”金善卿从心底感到高兴,双生子的鲁莽赢得的是小日本的尊敬,粗人有粗人的用处。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在他的手中人尽其用,利用人也得利用出妙境来。
  上角利一又一鞠躬道:“上一次大日本天皇请客,金君赏光,我们非常地高兴,大大地高兴。”
  他指的是那个高丽女人的事,金善卿知道他们早晚要来讨这个人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那女人,他连一根指头也没碰,非但没碰,还给了她十块龙洋。可怜的亡国之妇!
  “今天,大日本皇军天津驻屯军司令请金君前去品茶,请大大地赏光。”又是一鞠躬。这不是好事,上角利一的躬鞠得太勤了。
  那对双生子洗干净了脸,出来站在金善卿的身后,双脚叉开,两手交握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本人。
  断然回绝?不妥。金善卿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纸烟,任由上角利一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这些家伙已经知道他捞军火的路子是通过桑德森,若是回绝他们,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地破坏此事。若是跟他们前去,显然这是鸿门宴,不过,因为他有用,他们不会就此杀掉他,当然,事后会不会杀他就不好说了,但眼下不会,小日本最有耐心。
  “你们两个人留在家里。”他不能让双生子跟他前往,万一发生什么不体面的事,被他们看到了,必然会影响他在急进党乃至整个北方革命党中的身份和声誉。
  杨志强:说真的,当初拉起那么个急进党,好玩的成分居多,并不是像如今真的有革命理想。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推翻满清,驱逐鞑虏,而这个天大的功绩,却不能仅仅让南方革命党专美,北方人也应当有所行动。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遇到金善卿的时候,我们党刚刚成立几个月的时间,有一些骨干力量,却没有自己的武装,好像在革命理论上也不如其他的几个团体,人家是一套一套的,但我们有勇气,有干劲,真的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造就一个新天地。可恨的是,这份理想让袁世凯和汪精卫给毁了。
  镇反干部:听你这话,好像金善卿是同盟会的人?
  杨志强:他当然是同盟会的人,我们不会怀疑这个,同盟会给我们的信中,明确指出的联系人就是他,而且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革命者应该做的。我们得到的第一批武器就是他给弄来的。
  镇反干部: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清政府的密探,或是袁世凯的手下,为了瓦解北方革命运动,混进革命队伍中来的?
  杨志强:不会,一定不会。他也许不是共产党式的革命者,但对于满清,他应该算是一个革命者。不管是最初他武装我们,还是后来他当国会议员、做生意,他都是个革命者,任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据说,做一个革命者,都得像秋瑾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丢掉性命,金善卿却认为这种想法真真是荒谬得可爱。革命者也是人,在他看来,革命就如同在下棋,如果丢掉一匹马能换掉对方一只车,这是值得的,就像那位吴樾先生身怀炸弹刺杀五大臣这件事,便是个成功的例子,否则,就没必要了。革命者在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要具有山西钱商的精细,少下本钱,多得利益,这才是革命的正道。
  马车驶进了海光寺日本兵营时,金善卿自觉思考得有了个结果:提着脑袋到处乱撞的绝不是革命者,而应该是山贼。像他这样的革命者,对事业用处太大了,更要加倍爱护自己,万不能有损失,更不要说去玩命了。只有走投无路的莽夫才会拼命,他金某人凭的是智慧。
  驻屯军司令并没有露面,出来迎接的是情报课的课长,名字叫什么金善卿没往心里去,因为这突然的变化,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兆。在官场上,最高长官如果出面,必然是礼节周到,言语客气的场面;若是幕友或管家出面,多半是讲价钱,谈条件;可如果出面的是奴才,则多半是要动粗了。他的这套看法,在德国人和英国人那里都曾有过很好的印证,小日本想必也不会“格色”。
  “请这边走,金君。”情报课长的脑袋圆圆的,像只大号太谷西瓜,肩膀很宽,两臂粗壮得很,倒是有些急进党员的模样。“司令长官命令,带先生参观参观本人的发明。”
  金善卿知道,情报课长是日租界红帽衙门(宪兵队)的顶头上司,他的发明,必不是什么善物。
  情报课在军营的北端,两排平房相对而立,形成一个独立的狭长院落,并不像其他营房一排排的。在大门口,红帽箍的宪兵咔的一声立正,来了个持抢礼,吓了金善卿一跳,瞅瞅身上缎面狐肷的皮袍,再摸摸头上水獭皮的暖帽,又扫了一眼面带揶揄的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他便挺起腰杆,正了正暖帽,迈步走了进去。
  院里的各个房间,从外边看上去很像是租界医院的模样,门窗上漆着白油漆,安着窗玻璃,没有什么声响,只有远处日本兵上操喊号的声音不时传过来。
  “您打算从哪边参观的?”情报课长问,同时搓着一双农夫般的粗手。
  “客随主便,我倒要开开眼。”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焕发出勇气,这也是他的信条。金善卿深吸缓吐,把呼吸调得悠深,一股子豪气沉入丹田,胆子挣得大大的,抱定一个宗旨,我给你们这帮小日本来个“不吃惊,不动心”,看你们这戏怎么唱。
  一个三开间的大房间被打开来,四壁白亮亮的,油着白漆,地上铺着松木地板,却没有油漆,虽然刷洗得非常干净,但仍可以看到一块块斑驳的污迹,颜色很淡,却深入到木纹里边,是血迹。墙上钉着铁环、铁链,地上一个七尺多高的粗大木架,还有一条厚重的长凳,靠墙边立着一只高大的柜子。
  “我是个有话就照实说的人。”金善卿笑道,“像这么个地方,不是审问犯人的好地方,它一点也不可怕,倒像是医院般亲切。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思。”
  “您来看看这个,大部分都是我发明的。”情报课长打开木柜,里边巧妙地安排下了大批的刑具,长短大小,皮竹铁木应有尽有。
  金善卿踱到近前,仔细研究了一番,里边无非是皮鞭、木棒、老虎钳、竹签这类的东西,都是粗鲁直白的手段,日本人好勇斗狠的天性一览无余,没有一点点的巧思和深意。
  “这也算是发明?别逗我了。”金善卿笑着,拈了根钉指甲用的青皮竹签,踱回到吊人的木架跟前,用竹签剔掉了嵌在指甲中的半粒芝麻,便伸手把绑人的木凳横过来,双手一挑皮袍的后摆,坐了下来,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纸烟,望着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说,“你们二位见识太浅,让我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刑具,也好长点见识。”
  望过去,金善卿身后是垂着铁链的高大木架,再远一点的背景是刑具柜子,他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
  房中再没有第二个座位,这也正合金善卿的心意,在日本,老师讲课,学生只能跪着或是站着听。不过,木凳上拴绳子绑人的铁环正硌得他的屁股生疼。
  其实,金善卿的国学底子有限,比起他的洋话差远了,但他从小听书,说书人讲的《说岳全传》、《大周演义》、《封神榜》,他是耳熟能详,有这点东西对付日本军人应该够用。
  “话说商纣王发明了炮烙,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也是最有创造力的酷刑,你们听说过么……”
  上角利一一脸的不屑,嘴撇到耳根上去了。
  “中国第一次大批出现酷吏,那是在唐朝,知道有个唐朝吧,你们国家能够有今天,全仗着我们唐朝的大方。当时有两个最有名的酷吏,名字么,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得罪了女皇武则天,武则天就让另一个酷吏去治他的罪。这个酷吏把那个人请来吃酒,酒至半酣,菜过九品,酷吏就问:有这么一个人,心思狡黠而且阴狠不驯,一般的刑具奈何不了他,请教老兄,有什么办法没有……”
  两个日本人这会儿方才听着入神。金善卿半闭双目,却是在小心留意他们的表情。
  “那个人说,这个容易,刑讯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有创造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弄一只大瓮,把他放在里边,下边放上炭火,慢慢地烤,你想要什么口供,他就会说什么,百试百灵。”金善卿停下话头,又点了支纸烟,望着他们二人。
  “下边怎么样了?”两个日本人齐声发问。
  “下边啊,下边的事且听下回分解。”跷着二郎腿,全身的重量都在屁股上,而屁股硌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改天找我玩去,我再给你们讲点新鲜的。”
  “军火的事,你最好别忘了,人命关天。”上角利一阴沉着脸道,“这回可是你一个人儿的命,别耍花招,我会随时把你弄到这里来。”
  镇反干部: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金善卿?
  查九爷(虚岁八十九,侯家后的恶霸,老混混儿,窑主,三天后将被革命政府镇压):这话从哪说起呢?打从他爷爷梳拢双喜班的小灵珑,我就跟他们家的人认识,那是光绪十六年吧?后来他爸爸因为如意庵的姑子了凡,跟天津海关道的大公子争风吃醋,把人家的轿子给砸了,摘了人家的“眼罩”,归齐,两家各自回去齐人儿,在侯家后要闹一场大事。就在归贾胡同北口,红灯照在天津上岸的码头上,两拨人有二三百号,单刀、斧把、白蜡杆子密麻麻如林,叫号的声音大红桥都听得见。这场事闹下来,还不得死个三五十的?最后谁给了的事,还不是……
  镇反干部:少扯这些没用的,叫你说金善卿。
  查九爷:对,说金善卿。金大少我头回见是在庚子年,八国联军的都统衙门下令要扒天津城,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都红了眼,这还了得,扒了城,五百年的风水就没了,你说这洋鬼子有多坏,净往咱们要命的地界捅。那会儿有人出主意,说是凑几万银子跟洋人把天津城买下来,不就省得拆了么?结果,大家伙就凑钱,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没钱的出力气,天津卫上上下下就从来没这么一条心过……
  镇反干部:说金善卿。
  查九爷:那年金大少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常是在书院下了学,跑我们那去玩,班子里的姑娘都喜欢他,不单是因为他有钱,就因为这孩子讨人喜欢,会说话,会来事,有的姑娘宁可不要钱也想陪着他。一听说捐钱赎天津城,金大少二话没说,就掏出一百两银子,不单这个,他竟劝说班子里的姑娘们也出钱,每人出了一两,我禁不住他的小嘴那么甜,也出了五两银子。不过,八月节一过,金大少给班子里的姑娘每人做了一身宁绸丝棉的袍褂,摆了三天宴席,还叫来唱什不闲的助兴。从那往后,金大少的名声就在侯家后叫响了。真格儿的,人家金大少,那真是个玩孩子,一辈子没白活。
  桑德森派海关的跑街给金善卿送来一封信,有力的字迹向右用力倾斜,像是一队队行将卧倒的战士,信的大意就是拍卖的事有突发性变化,难度极大,但并非没有扭转的余地,望讲明心意,也好设法。
  还有什么心意好讲,早说了要捞出那批军火。金善卿有些个着急,但当即又警告自己,这件事对他来讲还不至于要命,万不能失了方寸,将半生磨炼的平和心态断送在这件事上。
  赏了跑街一块银洋,让他带个口信回去,下晚福寿汤馆里见面。虽然约下了时间,但他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就此把自己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的无赖,带着洋鬼子去看小脚?这可是难下决心。
  也许?金善卿想到他最擅长的手段,或许从另一个来路想主意能够有用,这也未可知,打个幌子给小日本看,权当是个“过门儿”,倘若不行,再想别的辙。
  于是,当他在福寿汤馆里与桑德森洗过澡之后,选在相对抹汗,心情欢愉的时候,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德商德华银行的支票,放在茶盘里道:“你是个绅士,春城兄,在下也同样是绅士,不能做那种有悖常理的事,所以,看小脚的事,就算了吧。”
  “五千元?”合四千多两银子,够在英租界买套相当不错的公寓,或是搜集三千多双小鞋。“钱可真是不少。我在津海关,一个月五百元的薪水,这够我一年的了。”桑德森只是笑了笑说,“可惜,咱们哥们儿的交情不在钱上,要是,这可能还真管用。你说说,我跟你交往,图过你嘛?要过你的钱,还是要过你的物?没有。”
  桑德森的本地口音已有了相当火候,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目光冷冷的。“按说我这是头回求你办事吧?屁大点儿小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能办就办,办不了早言语,省得耽误事。”此时他方才带出一点点怒气。
  金善卿坚持道:“这件事情,关乎伦常,不是寻常小事。别说小事,要是别的,就是大事在下也能答应。可这件事,实在是丢人得紧。”
  “我没发现这有么丢人的,不就看看小脚么,有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替你弄出那批玩意儿来,冒的风险是在大英?国的范围再也找不到一个职位,哪怕是在税卡上当个税警,那也办不到。你们支那人真不知谁重谁轻。”
  “利益事小,节操事大。”
  桑德森将那张支票又推了回来道:“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你不够哥们,这件事,不是雇条船,救个人那么简单。实话说了吧,大英科学院最近要空出一两个通信院士的名额,我是主要的候选人之一。看小脚,是因为大英帝国近来不知道抽哪根筋,突然对中国的小脚感兴趣,谁先弄到最切实的材料,谁就可能当选。现在明白了么?不是钱的事。”
  “前途也不如节操,失节的事是干不得的。”
  “放狗屁。”桑德森突然发怒。
  “你是个天下最最混账的洋鬼子。”金善卿绝不能示弱,在国人面前可以丢面子,但在洋人面前不行。
  两个人越说越僵,桑德森两拳缩在颏下,绕着金善卿蹦蹦跳跳,金善卿一拉云手,亮出个门户,让洋人放马过来,俩人光着腚眼子,要在澡堂子里上演一出《神州擂》。
  周围享用着正当时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大饮直沽高粱酒的堂腻们来了精神,在金善卿与桑德森周围打了个场子。
  “上啊,别含糊洋毛子。”
  “老毛子,我给你找件搭裢去,省得没抓没捞。”
  “给老小子来个背口袋……”
  “再来一个德和乐。”
  “上啊,老毛子。别看我们爷们个头矮,一个收拾你们八个。”
  桑德森跟金善卿两个人给拘在那儿了,看样子不真打还不行了,要不,哪还有脸再往这儿泡澡来?
  当洋车停在四喜班门口时,天色早已黑透了。门口贼亮的汽灯照见金善卿与桑德森脸上都带着伤,有青有红,亚赛北边古渔阳的特产苹果梨,却是笑嘻嘻的,好似联手逛小班的一对儿亲兄弟。
  方才俩人一出福寿汤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你敬我根纸烟,我给你袋板烟,来了一番推心置腹,促膝谈心,结果双方相当满意,便又跑到荐福居吃晚饭,就着松花小肚等几样小菜,喝了一坛绍兴老酒。桑德森好牙口,又吃了半斤熏肉,三张烙饼,酒喝了大半坛子,脸红得赛关公,饱嗝打得赛放炮。可不知怎么的,许是喝高了,要不就是军火的事有了眉目,乐傻了,金善卿竟领着桑德森来到了四喜班。
  “金大少,老没见了,里边请。”院里的茶壶认出了金善卿,话音透着甜意,却没在意跟在后边的桑德森。因为,路过估衣街的时候,金善卿买了两件估衣把桑德森扎裹起来,免得过于扎眼。他身上那件河南绸的棉袍,短了一大截,长只及膝,像个混混儿,头上一顶暖帽遮住了卷曲的红发,再低着点头,猛地看上去多半以为是金善卿的跟班或是个打手。
  “嫣红屋里没人吧?”这嫣红是生长在太原的姑娘,有一对最正宗不过的小脚。
  茶壶一边叫着,嫣红来客了,一边在头前引路,转到后院里来。
  “金大少,这一程子哪发财去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嫣红今年快三十了,早过了当红的年头。她的满面春风刚刚飘过金善卿的双眼,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踩了脚鸡眼。原来她发现桑德森是个红头发绿眼晴的洋鬼子,便一推金善卿,拔脚就往院里跑,一对小脚却是脚下生风,快得出人意料。
  这时茶壶也看出毛病来了,手里的大铜壶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像落岸的鱼一样把嘴张了几张,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干号,不知要说什么。
  镇反干部:1912年你见过金善卿没有?
  查九爷:1912年?劳您老大驾,我不懂这洋日子。
  镇反干部:就是民国元年。
  查九爷:明白了,那是宣统三年。那年我见过他么?肯定见过,那天的事别说我这辈子,早八辈子也没人经过。就在闹兵变的前五六天,他带了个洋鬼子跑我那去了,这还了得,洋人逛小班,没听说过。要叫我说,这金大少自打入了革命党,就没学好,一身的狗少毛病没改这倒没么,可却当上了汉奸,叫人替他们家长辈难过。我早就说嘛,革命党里都是些个败家子儿、二毛子,没几个像样子的,好人家的子弟沾了他们都学坏了。
  镇反干部:少说废话,带了什么人到你那去了?
  查九爷:洋人,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洋鬼子,红头发,绿眼睛,高身量,大皮鞋,一看就是畜生变的野蛮人。这倒随他去,反正是他爹妈养的,可你别上我这儿来呀!我这是体面地界,有规矩,讲里讲面,姐儿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能让她们去伺候洋人?这不缺德么?再者说,别说洋人在我那住夜,就是他打个茶围,或是就站了一站,我这买卖就别做了,谁还会登我这门?平日里客人们都是规矩人,有身份,花大钱,洋人碰过的女人,他们能碰?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庚子年闹八国联军,天津卫的妇人被糟蹋了多少?让山东来的土匪们糟蹋的十有八九都活下来了,可让洋鬼子糟蹋的,她就没脸活,自己不死也得让她爷儿们,要不就是爹娘兄弟给打死……
  “金大少,请出来一下。”过了好一阵子,茶壶隔着棉门帘子在外边叫,嗓音还没缓过来,声音像踩了鸡脖子。
  金善卿挑起门帘出来一看,吓了一跳,汗便下来了,酒也醒了大半。只见院子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姐儿们就不说了,还有背人的小伙子、账房的老先生、灶上的厨子、灶下的碎催、端茶送水的茶壶、打杂扫地的捞毛、伺候姐儿的老妈子,足足有好几十?,各房门口还站着不少来玩的客人向这边张望,院外聚着一大群闲汉,阶下头一位,就是那位十二岁便到处砸窑灯,如今跟佟状元拜了把子,在侯家后横着走的查九爷。
  “老九,你这是干什么?”金善卿上来扶查九爷,场面上的规矩,客人对窑主不称爷,但客气还是有的。
  “金大少,您老赏饭。”查九爷腿脚有些功夫,金善卿没扶动。
  这话儿怎么说的?金善卿在脑子里打转,他没想到班子里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原想不过是一见桑德森,姐儿们避而不见,把他淡走就完了,也就算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桑德森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地给他捞军火。可如今事情闹大了,这查老九也是个老江湖,怎么这么没城府?
  下次一定要长记性,酒醉之后万不能做什么决定,这时行事,十有八九不会周全。可眼下却是个难关。
  正在这个时候,桑德森从门里走了出来,学着大清官场的腔调,来了一嗓子:“看茶。”
  “回去喝吧,我有好茶叶。”还是先把他糊弄走地好,金善卿拉住桑德森就要往外走。谁想,桑德森一挣,说道:“谁也别拉我,今儿个爷还不走了。”
  四外里一阵鼓噪。
  “看什么,没见过男人么?”桑德森肚子里那大半坛黄酒的后劲上来了,醉眼迷离地往下看,“中国女人有小脚,我今天就是来看小脚……”
  说话间,他迈步下了台阶,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姐儿。金善卿急忙拦住他,“这可不行,春城兄,你是个绅士,不能这么做。”
  “我是个绅士没错,但是个喝醉酒的绅士,还是个想看小脚的绅士……”桑德森手上劲大,推开金善卿,又要去抓离他最近的女人。
  金善卿用力拉住他的手,对众人叫道:“还不走避了。”众人一轰而散,只留下他们二人在院中,还有一帮看热闹的。“回去吧,咱们今天丢脸了。”
  “是我丢脸了?不对,我可没丢脸,我高兴着呐……”桑德森转身还要往屋里去。只听得四下里猛地发一声喊,声音嘈杂却满含义愤,方才撤走的一班人又回来了,手中擎着诸般兵器,无非是笤帚疙瘩、大马勺、门插倌之类,却也气势汹汹。
  查九爷脱下了皮袄,露出一身丝棉裤褂,手提一根戏台上走马用的藤鞭,大喝一声:“小的们,关大门,落锁,别把洋鬼子放跑了……”
  不好。金善卿突然忆起一件旧事,庚子年间,有几个八国联军的士兵在河东走散,被当地民众抓住,没打,没骂,也没要他们的命,给他们的却是一个男人最难堪的羞辱――让他们当娘们。
  查九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是那么好欺负的?找上门儿来要咱们难看,我让他小子更难看。我在侯家后一招呼,就出来一二百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都上来了,打得那洋鬼子屁滚尿流,顺着大腿流黄汤子,跪在地上叫爷爷。别说是叫爷爷,叫祖宗也不行,庚子年打破天津城,多少坏事不都是他们干的,今儿个正好一块算算这笔账。
  镇反干部:下边怎么样呢?
  查九爷:还下边,下边没了,我把那洋鬼子给劁了,叫他还想玩中国娘们,我让他洋婆子也娶不成,断子绝孙……说实在的,这件事您要是不提起我还忘了。我说,这个叫不叫反什么,啊,反帝国主义?您老跟上边提提,咱有过这功绩,不该死罪呀。
  一阵混乱之后,金善卿拉着桑德森冲出如意班的大门,不曾想,在街上又遇上不少打便宜人的跟着凑热闹,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一直把他们追打到金钢桥,人们这才散去。金善卿被打得浑身疼痛,狐皮袍子给撕得成了光板皮大氅。可他没想到,此时桑德森竟站在桥头上哈哈哈一阵长笑,外带顶着一脑袋笤帚疙瘩敲出来的大包。
  “好玩是吧?”金善卿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洋人。
  “不单单是好玩,简直是太可笑了。”
  “谁可笑?”
  “me,就是我,桑德森,桑春城啊。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中国人也是人,也有脾气……”
  金善卿心想:阿弥陀佛,能让他明白这点事,这顿揍也就没白挨,估计这洋鬼子再不会跟他闹着看小脚了。
  急进党的杨志强嘴上不说,心里对金善卿佩服得不得了,他那种不慌不忙,笑不唧的样儿,亲切平和,却又在内里透着股子轻慢,这种头等少爷班子的情态,若不是出生在富贵之家,靠自我修炼是达不到的。特别是像走私军火这么大的事,人家好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就吃,该喝便喝,根本就没走心思想想这事的危险,这不是愚钝,而是心里有根,用不着担心。
  当然了,还得看他把事办得怎么样,若是最后没有军火,那这小子就是个顶级的拆白党,骗人不眨眼。所以,当杨志强收到金善卿的亲笔信时,对他就越发地信服了。长大的信封中有两张信纸,一张是洋文的,指明让他当面交给津海关的桑德森,桑德森到时认信不认人;另一张写明了他在这中间要做的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明确的指点,他只要照做就是了。
  杨志强只是奇怪,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应当亲自来一趟才是,亲口交代,免得出错。他是走不开,还是有危险?想到此处,杨志强坐不住了,他若是出了危险,自己岂不是对不住朋友?
  当杨志强带着手下人来到英租界金善卿的宅院时,只见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英租界的巡捕,不但有一群群的华探,还有不少洋探员,?派忙乱的样子。从门外向里一望,可以看得见院中倒着两具尸体,看身形极似他派来的那对双生子。
  这还了得!杨志强拔腿就要往里闯,又突然记起金善卿信中的一小段话:此事重大,不管发生何事,万不可理会,切记切记。
  也罢!他只好硬勒住自己的急脾气,另安排了一个人进去认尸。总不能把自己兄弟的尸首丢在那里不管,要不,日后谁还跟着他?
  坏了,杨志强一拍大腿,光顾着替双生子伤心,把金善卿给忘记了。莫不是他也死在里边了?
  因为跟桑德森设计好了一切,金善卿心情大畅,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日本人在他门外安了盯梢的,守在马路对面,一步不离。于是,他便给杨志强写了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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