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的病人能洗火浴 余光中吗

海峡之痛-第三章 血火浴
杨少衡作品
第三章 血火浴
  杜荣林在海边上再次面对死亡。
  他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这片浩大水域让他惊讶不已。他想象不到世上还有如此宏大的景观,别说他的家乡那些靴子大小的水洼子,就是他南下渡过的大江大河都很难相提并论。无边无际的海面,惊天动地的海涛,凶猛拍岸的潮水,层层翻滚的海浪还有强劲海风中强烈的咸腥味,杜荣林感到自己在大海边摇晃,整个儿让大海撼动。
  于立春说,这就是台湾海峡。
  杜荣林经历了这年发生于海峡西岸的各主要战事。九月,杜荣林连队在龙潭打了一仗,而后继续穿插,奔袭渡口,由于打击突然,加上守渡敌军稀拉,毫无斗志,夺渡之仗打得相当顺利。而后战史上所称的“漳厦战役”迅速打响,战役目标是攻取福建南部沿海重镇漳州和厦门,粉碎敌军死守两城的计划。杜荣林的连队在战役中参与进攻厦门,那是部队进军福建后打的最硬一仗。
  厦门是个岛屿,四面环海,敌军决意固守,全岛被修筑成一个大碉堡,攻占厦门之战因此成为一场血战。血战中,杜荣林他们团从岛西北部突破,那一带有大片海滩,有众多敌军扼守数百座暗堡,各暗堡火力交夹互为倚角,如无数火钳扼守滩头。杜荣林所在部队进军千里,从北方打到南国,队伍中许多人不习水性,见了海浪只是发晕,没有军舰,没有登陆艇,没有飞机,没有高射炮,即无制空权,也无制海权,在后人看来这种仗没法打,他们却硬是打了。部队从沿海渔村征集各式渔船,大的搭载一个排,小的只装半个班,大大小小破破烂烂的各种渔船隐蔽于海岸,时间一到黑压压一起冲了上去。攻岛之仗发动于夜间,杜荣林连队的船只随大批渔船同时启航夜渡,时天色浓黑,海风强劲,前方岛屿轮廓隐约,探照灯的强光不断扫过海面。战斗爆发时大海沸腾,敌军用重炮轰击海上木船,敌重机枪从岛屿高处的碉堡往海面猛射,海面腾起一排排巨大水柱,被炸毁的木船和乘员碎片掀上海空,如焰火一般高高腾起、闪耀,再散落于海区。杜荣林他们颠簸在海浪上,顶着敌军火力冒死前进,一边用轻武器反击,大陆一侧的炮兵实施火力支援,海岛和海面一片火光,海水熊熊燃烧。
  这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终以全胜告结。杜荣林他们激战滩头,牵制大量敌军,
  兄弟部队潮水般从几个方向攻入厦门岛,与顽敌在全岛鏖战,两天之后,岛上枪声渐渐平息,厦门战事宣告结束。
  战事平息的第二天,凌晨时分,杜荣林奉命率领他的连队退出厦门,转驻海岸边一个渔村休整,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一个意外事件改写了杜荣林的海峡经历。
  那天凌晨,厦岛西侧,与鼓浪屿相对的厦门港居民区,一条弯曲窄小的街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枪炮声甫停,居民依然惊魂不定如坐火山,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有无数人还被恶梦惊扰,骤然而起的敲门声尽管平常,却如炸弹一样震动了一方街区。
  门被敲响的人家居街道中部,住在一座独立二层木屋里。那户人家大小十来口人,在家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后,家人全部惊醒,时年五十余的屋主人吩咐大家谁也不要出声,自己披衣而起,悄悄摸到二楼阳台上,从楼板的缝隙里朝下张望。
  他大吃一惊:楼下门外黑乎乎站着一个人,凌晨淡淡的光线把那人的轮廓投在地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背着支枪,头上戴一顶钢盔,反射着一股冷冷的暗光。
  户主断定他的木屋被散兵盯上了。一场大战总是制造出一批死里逃生的散兵,这些散兵往往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且非常勇猛而识时务,专门欺负弱小,只跟老百姓过不去。户主看着散兵背上的枪,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汗淋漓。
  突然门外散兵摘下他的钢盔,叫道:“阿母,是我!”
  顷刻间那一家人全都冲到了门边。
  来者竟是这家人久无音信的长子,他叫陈石港。
  不久前,这位陈石港在龙潭山谷对解放军连长杜荣林大说“鸟语”,领路穿山越岭去占领一个渡口。这位游击队员却是厦门人,读过初中,毕业后在厦门港做事,在地上其貌不扬,却在地下入了共产党。三年前,陈石港所在的组织中有人叛变,他忽然失踪,家人不知他是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还是已被秘密枪决了,一直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心惊肉跳。不料这一天他突然跟着南下大军的大炮一起回到厦门,头上戴顶钢盔,身上背着支枪,脚下却光着,没有穿鞋,一如往昔。
  陈石港告诉家人,他是回厦门办事的。他带着一小队人,还有一批民工,用板车把万余斤粮食推进了厦门。
  “大军要吃饭,老百姓也吃。”他说,“我们在乡下替他们征粮。”
  陈石港把他的钢盔和枪放在自家二楼的楼板上,洗洗脸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跟家人说他累坏了,他带着他的人把粮食交给部队后抽空回家看看,然后还得返回乡下,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厦门之前,陈石港去了驻岛部队一个师指挥部,时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军人出出进进都一溜小跑,神仙般来去生风。在厦门战斗全胜之后,前线各部都在紧张备战,打算乘胜再打,扩大战果。陈石港在师部见到一位副师长,副师长说部队还需要更多的粮食,陈石港说:“粮食有啦,运不出。”
  他说,他那个县现在已经征集了数十万斤粮食,囤聚于山区各区、乡里,那里山高路窄,只能靠民工如蚂蚁抬食般用扁担把粮食挑到县上,再装车装船运走。目前从山区往外运粮的道路基本不通,因为土匪猖獗。新政权刚刚建立,地方武装力量单薄,一时难以打通并保护粮道。
  副师长说:“给你派一队兵去。”
  战争时期办事雷厉风行,副师长当即调兵遣将随陈石港去打土匪。陈石港有些没大没小,也不在乎是否允许多嘴,开口就向师长要人。他说他认识一个额上有一道疤,叫杜荣林的大个儿连长,他曾经跟这位连长一起去打过一个渡口,并在清晨时分打散了敌军的一个车队。他觉得杜荣林行,打仗勇猛,敢,反应快,打土匪就要这种人。
  “特别印经,印经!”
  陈石港说“鸟语”,他的意思是,杜荣林这人认真,特别认真。师长没管太多,说:“还好你没向我要一个团长。不就一个连长吗?给你。”
  一支地方工作队立刻就组织起来。由一位师部参谋担任队长,杜荣林当了副队长。
  那时杜荣林正在他驻扎的渔村里指挥战士做渡海作战练习,他们演练从船上冲向海滩的动作,渔船在强劲海风中树叶般晃荡不停,杜荣林和他的士兵吐光了胃里的酸水,再继续演练登船、冲滩,一刻不停。突然接到去师部的命令时,杜荣林还以为又有什么突击穿插任务,像那回打渡口似的。到师部一听说是带一支地方工作队,杜荣林大为恼火,一见陈石港就骂:“你搞什么鬼!”
  陈石港笑嘻嘻满不在乎,他说,他非常想念杜荣林。
  “啪土匪,”他说,“啪,啪,土匪啦!”
  杜荣林不禁发笑:“你老人家什么鸟话!”
  陈石港拿土匪引诱杜荣林,就像拿一块糖引诱小男孩似的。尽管很不情愿撤离前线,杜荣林还是得服从命令,去跟山里小毛匪打交道。他把连队交给指导员于立春,与师部参谋一起率临时抽人组建的地方工作队随陈石港离开了厦门。
  分手前,于立春让杜荣林带上通讯员小王,说:“土匪最会放黑枪,你小心。”
  杜荣林没听他的。杜荣林说师里点了名,不去不行,跟土匪玩没什么意思,不是正经打仗,他会想办法尽快回连队,小王不带,留着等他回来吧。黑枪不怕,指导员早说过了,他命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阎罗王还顾不到他。
  杜荣林跟陈石港到了地方上。大军一驻,地方政权和百姓欣喜万分,土匪亦不示弱,竭力作乱,企图凭地头蛇之便与解放军较量。十月底,师部急召任地方工作队长的师部参谋回部开会,杜荣林率队留守。当晚参谋匆匆归来,满脸沉痛。
  “副队长留下。”他说,“其他人出去。”
  他跟杜荣林说了件事。杜荣林只觉得头上一炸,整个儿呆了。
  金门战役失利。几天前,攻占金门的战斗打响。解放军九千官兵借助潮水和渔船攻上该岛,成功占领金门古宁头海滩滩头阵地,打进纵深地带,然后在数倍敌军的反攻下于阵地上顽强坚守。由于潮水下落,运送第一梯队抢滩金门的船只几乎全数搁浅于金门海滩,在海滩被敌机和敌军重炮摧毁殆尽。奉命增援的第二梯队部队在大陆一侧海岸心急如焚,没能等到返回的渔船,只能隔海观火,寸步难行,无法如鱼群般游过大海。上岛部队孤军苦战,在敌军围攻中坚持数日,最终弹尽粮绝,全部打光。
  杜荣林问了一句:“我那个连呢?”
  “都上去了。”
  “有谁回来了?”
  “一个都没有。”
  杜荣林抓起手中水杯往桌上一砸,瓷质水杯碎成一片,鲜血即渗出他的手掌。
  金门战役成为横扫东南半壁江山的这支解放军部队战史上遭受的最大挫折,让所有有关者遗恨不已。退据海峡对岸的那些人则沾沾自喜,将这场战斗命名为“古宁头大捷”并大吹大擂,作为他们大量败绩之外一件可以聊为自慰的战斗记录。
  杜荣林再一次被死神挑出来搁到一边。他的连队解体毁灭于金门,连里所有官兵全部陷没,包括把他带进队伍,多年搭档,救过他的命,情同手足的指导员于立春。如果不是某一位陈石港的忽然到来,杜荣林的命运会跟于立春,还有本连所有朝夕与共的官兵一样,他们将一起攻上金门,再阵亡于那座成为某种历史见证的小岛上。
  后来杜荣林才知道自己没有战死金门,却差点丧生于闽南乡间,在土匪盘据的一座土圆楼外的山路上。那天杜荣林走过羊肠小道时还不知究竟,指着对面山头对陈石港说:“在山口埋伏一挺机枪,咱们大家就别回去了。”他不知道此刻那里不仅埋伏着一挺机枪,十数个土匪,其中竟有一个他的死对头,此人凭什么对他抱有如此强烈之感情?其中缘故杜荣林还完全浑然不觉。
  杜荣林闯土圆楼似乎胆子太大了,起初不少人,包括陈石港都不赞成冒险。他们说卢大目捎话要求谈判可能是一种诡计,这人像个婊子似的反复无常,相信不得。杜荣林却认为卢大目很可能是想借谈判探听虚实,摸一下底,应当利用这个机会深入虎穴,镇住土匪,不去谈判会让土匪认为解放军胆小害怕,更会肆无忌惮。毕竟有大军在侧,心里发颤的应当是这些小毛匪。通过谈判晓以利害,逼迫土匪放下武器,最好。不能奏效,也可借机探一下匪巢虚实,有利剿灭。杜荣林估计谈判中土匪翻脸动武有一定可能,总的看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再说还有卢大目堂弟一个人质在,土匪不一定真敢动手。权衡利害,杜荣林决心一闯,冒一次险,大不了一锤子买卖,血战一场。
  结果真就上了。杜荣林打仗常有神来之笔,土匪窝他都想去看看,兴之所至想干就干,不太考虑有多大危险。陈石港自告奋勇,跟杜荣林一起共闯匪窝。他是县政府秘书,可以代表县长,杜荣林跟土匪打交道也需要翻译。那年月人的胆气都特别旺,脑袋掉了也就那么回事。结果谈判没谈出名堂,也没有当场动武,双方只说后会有期。杜荣林带着他的兵走出山口,还发表了一通关于土匪于此安挺机枪大家就别回去的高见。他哪里知道自己和陈石港一干人的命差点被一个土匪小头目一笔勾销于这片山岭下,由于该匪忽然改变主意,一行人才意外逃脱了机枪的枪子。
  路上,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趟闯得值得。”
  杜荣林断定对卢匪不宜强攻,必须智取。卢大目股匪最多一两百人,并不是什么大部队,但是散入山野就像一群虱子藏进烂布,找都没地方找,却能咬得人浑身发痒。卢大目的大本营土圆楼位置险要,没有大兵力很难围住,没有重炮很难打开,目前杜荣林手中兵力不足以攻打土楼,重武器又不可能拖进深山,因此必须另想办法。
  “先运粮,”杜荣林说,“想办法调虎离山。”
  他不知道大难未去,危险正迫上眉睫。
  当晚杜荣林一行在溪坂村宿营。溪坂村位于一个小山坡,有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村子不大,四五十户人家。杜荣林一行到时,天已经黑了,从溪坂到山外区政府所在地还有四十里山路,时有土匪来去无踪妖精般出没,晚上行军容易挨黑枪吃哑巴亏,杜荣林决定天亮再行动,这晚就留在溪坂过夜。陈石港找来村里一个管事的,让他弄一点食物,借几床被子,一行人宿营于村中一座破旧的祠堂。那时已经入冬,山里夜间相当冷,杜荣林他们在祠堂厅堂东侧的厢房地板铺一层稻草,大家就地卧倒,一个挤一个,两三人合盖一床被子。房间太小,一行人挤不下,杜荣林叫了陈石港,两人住在厅对面西侧厢房,那里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木料、农具,勉强清出一小块地面可打地铺。这一天又是深入敌营又是长途行军,两人都又困又累,只随口说了几句话,倒地便睡。那时有一弯月亮悄然浮出云端。
  杜荣林在半夜里突然醒了过来,他看到一缕淡淡月光透过厢房的石窗投进屋里,一股寒意从窗处渗入,逼人骨髓。杜荣林却不是被冷醒的,他这人胆子很大,却也一向警觉,尤其那天是在山里,在土匪活动猖獗地带,他在沉睡中始终竖着一只耳朵,于是便有一个含糊声响把他从睡梦中一下子拖了出来。醒来后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继续倾听,这时却没听到什么可疑动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身边陈石港的鼾声。这个人个头瘦小,打起鼾却不让他人。
  杜荣林在心里检查了一下防范安排:厅里有战士站岗。祠堂大门不结实,但在睡前已经用粗木杠顶住。所有人都合衣而卧,鞋子都不脱,枪都放在随时可以抓起来的位置。他想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大约他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响,一个从紧闭的厢房门外传来的,轻微得像燕子掠过树梢的声音。他凭住呼吸,竭力分辨,确认确实有一个针尖落地般的声响在风声里飘动,如一群黑色的夜鬼悄悄飘近他这间屋子。
  他朝陈石港踢了一脚,陈石港鼾声立刻止住。杜荣林顾不得说话,翻身爬起来抓住手枪,一眨眼间他已经轻手轻脚扑到门边,闪在门后,这时门外的声响忽然消失在风里,什么都听不到了。
  杜荣林没有动弹,静静地呆在门后,举枪倾听。屋里,陈石港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一句又睡了过去,几秒钟后呼噜呼噜又打起鼾来。
  杜荣林闻到一股香味,一股新鲜花生油的香味。他悄悄蹲下身子,用左手往地上摸。摸到门臼旁,他的指尖粘到了一种潮湿、粘稠的液体,果然是花生油。
  杜荣林浑身激淋。情况危急,来者不善。这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摸进来了?自己人给堵在两边屋里了,大家还在睡梦中。
  杜荣林直起身,握紧枪,紧急思忖对策。隔着房门,外边的轻微声响无一遗漏,一一传进他的耳畔。他听到一个硬物抵入门下缝隙的声音,然后那扇木门被使劲撑起,缓缓向上移动,有几个夜鬼从门外扶着门板,让它移位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事先灌入门臼的花生油润滑着门枢和石臼,减轻了门枢移动时的阻涩和磨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紧闭的门板被移出了门臼。杜荣林不动声色,等外边人把门板轻轻斜放下地,在那些人腾出手准备移开门板洞开门户时,杜荣林突然抬腿使劲一踢,把门板以及门外猝不及防的夜鬼踢倒在地,然后“啪啪啪”连开几枪。外边的夜鬼顿时乱了手脚,杜荣林只见厅堂里黑影杂沓,四处乱窜。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杜荣林一跃跳过厅堂,朝大开的祠堂门奔去,窜出门他又回过头往厅堂里开枪,大喝:“来!”
  他跑出祠堂,奔到旁边一个农舍的屋角,这时才有枪弹从祠堂朝他射来,有人大喊:“追!”然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从祠堂,从村中另一些角落朝这边跑了过来。
  杜荣林对自己道:“是土匪。”
  他低头俯身从村中跑过,每跑过一个拐弯都回头开上几枪,着意吸引追兵的注意。这时整个溪坂村的狗全都狂吠起来,兴奋不已。在热烈杂乱的“汪汪”声和枪声中,杜荣林借着月光跑出村子,冲到村头小溪旁,身后跟着一串黑影。杜荣林跃入小溪,淌过没膝的溪水跑到对岸,跳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到这里不再跑了,他伏在石头上,朝紧追不舍的土匪射击。那些黑影立刻卧倒,噼哩啪啦还击,子弹呼啸着像蝗虫一样打在他藏身的大石头上。
  土匪竟朝他喊起话来:“‘大北杠’!缴枪不杀!”
  杜荣林说:“来,来,来。”
  杜荣林不慌不忙回击土匪。这时他放下心了,被土匪堵在屋里全部吃掉的险境已经破除。根据枪声,他判断这股匪徒不算太多,大约八九个人。偷袭未果,他们撑不了多久。果如他所期待,只一会儿,匪徒后边响起枪声,一阵排子枪从村中射出,肯定是陈石港和其他战士赶来增援。杜荣林把匪徒从祠堂引开,使他们没被匪徒堵在屋中,杀于梦里,争取了时间,等他们集结后赶来增援,土匪就没戏了。
  “陈秘书抄左路!”杜荣林在石头后边隔着小溪大声下令,“一班长向右,包围敌人,别让他们跑了!”
  一班长在村子那边应道:“是!”
  土匪不吭不声,只是向两面拼命射击,双方砰砰砰打了半天,枪声渐渐平息,然后东方开始发白,土匪像一群泥鳅似的消失在小溪流里。
  杜荣林领着他的战士回到溪坂村,村里只有狗窜来窜去,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家门。在宿营的那座祠堂,杜荣林看到一个战士躺在厅堂的血泊里,脖子被割开,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这是哨兵,在哨位警戒时惨遭暗算。杜荣林吩咐战士在附近搜索,他们发现祠堂外的小路上有血迹,顺着血迹搜查,在村中一间牛棚搜出了一个浑身牛屎到处发臭的土匪,腹部中了一枪,已经奄奄一息。
  杜荣林下令为伤匪包扎伤口,然后从村里借一辆牛车,载运战友的尸体和匪伤兵,天一亮就动身离开溪坂。当天中午他们赶到乡政府,一路上高度警惕,准备跟夜间偷袭他们的土匪再恶战一场,结果平安无事,一根匪毛都没有碰上。
  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仗打得蹊跷。”
  他不明白土匪为什么要撬门入室,像一群贼似的干活。按照一般情况,这些土匪在解决哨兵潜入祠堂后,不必又是花生油又是铁棒围着门板忙得狗熊一样,他们只要摸到窗边,突然往屋里塞两颗手榴弹就大功告成。这些人的情报相当准确,他们的偷袭显然经过精心策划,目标非常明确,可杜荣林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易求难,非要偷汉子一般先挤进屋子再说。
  陈石港说咱们不是抓了个伤兵吗?问他。
  到乡政府后,杜荣林立刻提审俘获的土匪。
  “你的伤要不了命,可以活,”杜荣林对匪兵说,“要是你老实,讲真话,我叫医生给你治伤。”
  匪兵不住做揖,哀求道:“长官饶命。”
  杜荣林这才无比惊讶地得知他在一天里已经死过两次。偷袭他们的土匪属于卢大目匪帮,这一小队人奉匪首之命,设伏在土圆楼外围险道山口处。杜荣林一队人进入伏击圈时,土匪小队长曾下令将他们全数射死,只是临射击时突然改变主意,命大家把枪悄悄收了起来,一弹不放让杜荣林等人从容离去。
  “让我们跟踪。一直跟到溪坂。”匪兵说。
  “你看看,”杜荣林对陈石港笑道,“咱们还真是命大。”
  他也感到特别奇怪,为什么土匪在山口不打,非跟到溪坂来打?他问那个匪兵:“你们是盯上了?怎么知道我在西厢房?”
  “队长抓了村里管事的,往他腿上捅了一刀,他说了。”
  “这小土匪头想干什么?跟我玩?”
  “他说要捉活的。”
  杜荣林不觉摸摸自己的下巴,哈哈大笑。
  “活的!”他笑道,“原来他要个活的!”
  匪兵说,他那位一心想活捉共军队长,到头来损兵折将吃了大亏的土匪小头目其实不傻,也不是不杀生的菩萨,这人一向凶狠,杀人如麻。他为什么心血来潮非要活的杜荣林?不知道,谁都不明白。这个小头目会打仗,胆子大,有些怪癖,阴阴沉沉,不太合群。他是台湾人,当过国军,匪帮里人们管他叫“台湾仔”,名叫刘四斤。
  杜荣林摇头,奇怪不已,“这是个什么鸡巴?”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杜荣林从遥远的北国一路打到南方,在这个陌生的南部山地,居然有这么个陌生土匪对他情有独钟,在一天里两次放过把他乱枪射死的机会,不惜蒙受重挫,为的是把他活活抓住。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杜荣林百思不得其解。如陈石港所言,不由他“印经”起来。
  后来杜荣林部跟卢大目屡有交手,零零星星打过几次小仗。杜荣林不知道跟他对打的是否还是那个刘四斤,不知道匪帮小头目眼下还想活捉他,或者已经打算把他一笔勾销乱枪射死算了。不管怎么样,如果有可能,他也打算先留下这所谓“台湾仔”一条命,认真考究,破解一下其中之谜。
  他和这小土匪头,还有其匪首卢大目间的一场决战已经近在眼前。
  春天里,东南沿海战云密布,解放军在去年10月金门战役受挫之后,于沿海一线调整部属,准备再次渡海克敌,报一败之仇。大军将动,粮草最急,杜荣林部接二连三接到命令,要求迅速调运军粮。陈石港等地方新政权人员全力以赴,日夜奔忙,组织地方武装抗击土匪,发动农人建立基层政权,同时多方筹粮,支撑前线需求。
  三月间,杜荣林率队在本县西北边缘云峰山区打了一仗,几乎全歼盘踞该地多年的股匪叶国明部,全县震动,百姓和土匪都在谈论一个“大北杠”率领的剿匪部队,说得有如下凡剿匪的天兵天将。匪首叶国明是卢大目的表兄,战斗中负重伤,让匪卒抬出老巢逃走,两天后窜入山下一小村觅食,被村里民兵捕获。以往备受土匪欺凌的农民对匪首恨之入骨,围上去七拳八棒,将匪首和随从全数打死,再抬尸到乡集示众,这以后云峰一带土匪作鸟兽散。不久陈石港被任命为云峰区长,率一批干部进驻扼山区交通要冲的云峰集,依托杜荣林部的支持,迅速组织一支民兵武装,将云峰集僻为深山据点,附近四乡征集的军粮陆续汇集到云峰集,只等发运前方。
  杜荣林部征调了十数艘木船,集中停泊在集镇外的溪流岸边。这溪流穿山而过,蜿蜒流向县城,再汇入福建南部最大河流九龙江,往厦门出海。云峰溪孕于青山,溪流不宽,水量却非常充沛,春夏两季,山洪下泄时一片汪洋,竟也浩浩荡荡有大水之相。早年山间交通不便,没有公路,只有供人肩挑步行的山道,大宗货物出入依靠水运,各山区物资集散地无不依山傍水有如云峰集。云峰溪上可行船,山区土产和山外物品可借溪流航运在云峰集散,因此奠定了它在本山区的中心地位。
  一个雨后的早晨,杜荣林率七条木船,船船满载离开了云峰集。杜荣林亲任护粮队长,让他的战士分散各船,用架在船头粮垛上的机枪充当重型护航装备。船队启航,当天中午,船队在距云峰集十多里水路一个叫“九弯”的地方遭大股土匪袭击,打了一场血仗,当地剿匪史将其称为“九弯之战”。九弯顾名思义,是一段弯曲而狭窄的河道,它有数里路长,流经一个陡峭的山口,河道在山岭的压迫下有如小肠,其右岸是一片悬崖,左岸是一面缓坡,坡上竹林茂密,河面虽窄,却深不见底,水流异常平缓。当年柴油机等动力机械尚未进入山区,溪流上航行的木船既不靠机器,也不靠帆,顺水逆水,一靠自流,二靠撑竿。九弯航段水流平缓,偏又水深,竹竿撑不到河底,只能在水面上划,因此船速缓慢,跑不起来,加之河道狭窄,从河畔对河中船只发动攻击便极具威胁力。
  杜荣林高度警惕。运粮船队驶入九弯后,杜荣林下令所有船只紧靠右岸悬崖行驶,首尾相衔成一长龙,着重警戒左岸山坡和竹林的动静。船队在九弯的前半段平安无事,对岸茂密的竹林里鸟鸣阵阵,一片安详景象。杜荣林没有丝毫懈怠,让船工慢慢划水,让机枪手把枪口对准河岸。
  船队进入九弯最窄水段,对岸竹林传出动静,杜荣林大喝一声“注意!”抬手朝一丛晃动的竹技开枪,这一枪即引发满坡枪响,子弹蝗虫般从竹林射向船队,九弯在一眨眼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震碎。杜荣林一听枪响就知道碰上的不是几个毛贼,竹林里至少藏有四、五十人。当时在本县能聚拢这么多匪众的,唯有卢大目匪帮。
  杜荣林和他的船队紧靠右岸悬崖行进,这面悬崖临水一线凹凸不平,有一些可供利用的石刃和石缝,船工们在遇到狙击之后,手忙脚乱跳入寒冷的水中,躲在一侧船舷边,一边打冷战一边掰着石岸推船缓行,杜荣林的护粮队战士则躲在船上高高的粮垛后边,把枪枕在粮垛上,朝对岸还击。船队在双方猛烈的枪声中顺流缓缓而下,不多久船队流进一个湾区,在近岸处碰上回流水,一艘接着一艘停滞不前。
  杜荣林说:“别慌。稳住。”
  杜荣林盯紧对岸,让他的战士猛击竹林下缘,压制匪徒,迫使他们缩在竹丛里不冒头。土匪到底就是土匪,善于欺压百姓收买路钱,长于赤脚走路,昼伏夜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有如一群黑山羊,可他们到底不是正规部队,有几支破枪,却没有炮,在九弯设伏招数也不是太多,让杜荣林颇有些看不太起。
  突然对岸的枪声稀落下来。
  “‘大北杠’!”有人在竹林里朝船队大声吼叫,“‘大北杠’你死了没有?”
  杜荣林听懂了。竹林里的土匪喊普通话,不是鸟语,不必请人翻译。
  杜荣林让护粮队暂停射击,节省弹药。
  “注意竹林下边。”他低声吩咐,“一冒头就打。”
  “‘大北杠’,咱们谈判。”土匪又喊,“我知道你叫杜荣林,你到底在不在?”
  杜荣林不慌不忙,应道:“土匪,我在这呢。”
  “水凉吧?”土匪挺悠闲,“鸡巴没冷坏吧?”
  “还好。”杜荣林笑道,“你来试试。”
  土匪大笑,说:“免了,老子怕凉。”
  土匪说,大家看来还有些缘分。他问杜荣林是不是记得溪坂村那个晚上,那一回杜荣林的喉结是不是差一点叫人割了?这一回比那一回更麻烦,这一回真不好跑了。
  “你们把裤子脱了,把枪丢在船上,扔水里也行。”土匪说,“让你们走,你们往下边游,能游多远就游多远,干不干?”
  杜荣林问:“你就那个‘台湾仔’刘四斤吧?”
  土匪说:“不错。”
  杜荣林说:“一会我给你钻两个洞,减你几两。”
  土匪说:“别嘴硬。卢司令说了,今天两句话:活砍‘北杠’头,杀光运粮队。”
  “行了,你来吧。”
  土匪说不急。他还真不想就这么砍掉杜荣林的脑袋。为什么早先杜荣林会从他手里捡了条命?因为他不想让“大北杠”死得太痛快。他想活活割了杜荣林,千刀万剐。
  杜荣林嘲笑道:“你有那个力气吗?”
  他注意到土匪藏身的竹林里有一些轻微动静。在他和刘四斤隔水面东拉西扯,彼此转移对方注意的时候,竹林里枝叶轻晃,“簌簌”有声。
  杜荣林知道恶战在即,低声下令:“准备打!”
  突然枪声大作。只一瞬间,黑压压一群土匪跃出竹林,冲下河岸。守在竹林里的土匪则竭尽全力火力支援,子弹雨点一般扑向船队。冲出竹林的亡命之徒并不是想下河洗澡,是要尽量挨近河面,在合适距离内用手榴弹攻击木船。土匪无炮,所藏身的竹林枝叶茂密,遮天蔽地,无法投掷手榴弹,要冲到河边开阔地逼近攻击。杜荣林料到土匪会来这一手,一直组织火力压制竹林边缘,让土匪望而却步。但是护粮队毕竟人少,到了狗急跳墙之时,土匪不管子弹多狠,迎着弹雨还是冲将出来。前一排土匪扑腾腾被护粮队的子弹东倒西歪击倒于河畔,后一排土匪又跃出竹林,然后黑压压就有许多手榴弹被投上天,乱石一般越过窄窄的河面飞向船队。一些手榴弹中途掉落河面,一些扔得过远的手榴弹砸到悬崖又弹落水中,还有一些手榴弹直接落在船队的粮垛上。船队四周即腾起火光,巨大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爆炸激起气浪水花,有船帮四处腾飞,粮袋呈喷射状迸碎,河面即涌出血水。
  运粮队两艘木船受到重创。船队的旗舰,杜荣林和机枪手据守的第一条船承受最主要的攻击,密集的手榴弹几乎把那艘船炸个粉碎,据守在船舷上的杜荣林眼前一黑,在爆炸的巨响中被抛上天,再落入水里。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枪声响彻九弯。竹林中的土匪回过神来,发现这一阵枪响得不对,不来自河中船队,却响自身后山坡,然后还有巨大的吼声起自那面山坡。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在土匪们跟九弯中的运粮队纠缠不清的时候,剿匪部队主力突然出现在土匪背后。本县残存的最大股匪面水背敌,被包围在九弯左岸的竹林里。原来这不是一场遭遇战,不是杜荣林在南国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伏击一支车队,或者在某个半夜里被一群土匪堵于一间祠堂厢房那样的战事。杜荣林早在驱船动身之前就知道自己将在九弯恶战一场,他是专程跟土匪的排子枪约会去的,用这种方式干活很对杜荣林的胃口,符合他的专业嗜好。杜荣林为本次约会曾两次暗访云峰溪航道,替自己和土匪圈定了被称为九弯的那一段河面,他料定土匪会利用有利地形,集中兵力在这里伏击运粮队,企图大胜一场,报仇雪恨。这场战斗中,把跳蚤一般的散匪聚拢到九弯,像后人养鳗似的把一池鳗鱼聚拢纠缠在一起的鱼饵是七船粮食和一支运粮队,其实船上粮袋里装的不是稻谷,全是谷糠。为了把钓鱼之戏演得尽量逼真,杜荣林走了一着险棋,如他在许多战事中突发奇想一样,他挺身诱敌,亲自出马护粮,把卢大目匪帮主力引到九弯设伏,同时在左岸外围为卢大目做了另一个口袋。把土匪反包围于九弯。与此同时,陈石港等人率另一支队伍经溪坂直扑深山,利用土匪倾巢而出后方空虚之际,突袭土匪老巢土圆楼,端掉了该匪帮经营多年的老窝。
  卢大目战死于九弯之役,其部全军覆没。
  杜荣林听到有人说话,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嗓音轻柔,带着一种着急,还有体贴。杜荣林觉得自己是被那个嗓音从昏迷中唤醒的。
  “轻点,他会痛。”那个声音说。
  杜荣林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感觉他的疼痛。他确实很痛。不是一般的痛,是从全身传出的,切进骨髓的疼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层层绷带从额头一直缠到小腿。他躺在床上就像一段木头一样无法动弹,只有疼痛刺骨。
  后来他知道这是第五天,在医院里。杜荣林在九弯被土匪的手榴弹炸成重伤后人事不省,在医院里昏迷了五天,濒临死亡,然后奇迹般苏醒。那一天重伤员护理室的两位护士给杜荣林换药,她们轻轻抬起杜荣林的右胳膊,仔细解开缠在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上的血水把绷带粘贴在一起,两位护士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伤员,可杜荣林还是给疼醒过来,下意识地抽了抽胳膊。
  “他在动!”
  是一个轻柔的嗓音,意外惊喜:“他醒了!”
  他记住了这个把他从昏迷中,从死神那里召唤回来的嗓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嗓音满含关爱,韵味无穷,像一阵抚面的清风。
  “陈,”他呻吟,“陈。”
  他在下意识里寻找陈石港。整个昏迷期间,他的脑子里全是火光,爆炸,还有枪声。他想知道仗打成什么样子?卢大目匪帮剿掉了没有?迷迷糊糊中,非常奇怪地,他还想起那个刘四斤,在溪坂交过手,在九弯对他隔河喊话的土匪。这家伙是给逮住了,还是打死了?该匪声称要活捉杜荣林,拿他千刀万剐,为什么?这小子不太对头,奇怪,有问题。得盯住他。
  他认起真来了。在昏迷、下意识和剧烈疼痛里。
  护士劝导,嗓音轻柔:“放松,吸气,呼气。感觉好点吗?”
  此后他总在病床上听到这个声响。那时人们用绷带蒙住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用听觉感受身边的动静。在缓慢的治疗和恢复过程中,他在自己身边听到过数不清的声响,他总能在最嘈杂的声响中注意到那个嗓音,无论它是藏在会诊医生的讨论声,还是躲在护士打针时弄出的注射器磕碰的轻微声响里。
  后来他能说话了。他问:“你是谁?”
  “我是秦护士。”
  杜荣林把嘴咧了咧:“我怎么样?”
  护士问:“哪里痛呢?”
  杜荣林说:“头上,身上,到处。”
  护士说:“你会好起来的。”
  杜荣林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他的额头。护士说:“你的烧退了。”尾声上飘流露着喜悦。杜荣林只觉一颤,那特别的嗓音深深渗进他的身子,一直潜进心中最隐密最柔软的地方。
  同室的伤员告诉杜荣林,他被抬进医院时几乎就是个死人,亏得有这位秦护士特别守护。有天夜里昏迷中的杜荣林情况特别不好,秦护士值班,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凌晨时分杜荣林呼吸骤停,秦护士及时发现,一边喊人一边实施抢救,值班医生闻讯赶到后脸色发青,连说真险。要不是秦护士认真负责,心细手巧,杜荣林早给拖到太平间,光荣牺牲了。
  天气渐渐变热,杜荣林感觉烦躁。杜荣林生长在干燥的北国,南方潮湿而闷热的天气,特别是医院里的空气让他难受。他用他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抓身上的被子,把它连同病床上的物件都掀到地上。他咧着嘴笑,说你们还是应当让我出去。你们真不错的,快来砸掉我腿上的石膏,把我眼睛上的绷带撕掉,我不想躺在这里。
  人们就把秦护士找来。人们都知道这个伤员烦燥时谁都不听,只听秦护士的。伤员的眼睛受了伤,那段时间里他类同瞎子,他的听觉没有损伤,有许多人跟他说过话,包括本院护理部的所有护士,可他只对其中一个人的嗓音敏感,那嗓音轻声细气一说,伤员就不闹腾了。后来杜荣林甚至能感觉气味,或者不是气味是一个什么。他可以不必依赖耳朵的鼓膜,不必依靠声音,就能从一屋子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里感觉到某个人是否在这里。事实上很难说他依靠气味,在医院在重伤员护理室里,无论什么器具什么人物都只有一类气味,那就是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味。杜荣林不知靠着哪一种感觉来分辨出这里边的一个人,一个护士姑娘的存在。
  他说:“秦护士你来。”
  秦护士惊讶不已:“我没出声啊!”
  那一天杜荣林眼前的绷带终于被除掉,他眯着眼睛环顾周围,眼前一片白光,一切物品都是双重的,显出一种奇特的混沌。他病床下的一个脸盆变成两个,一个清晰一点,上边套着另一个粗糙的盆。人也一样,一张白脸,套着一张模糊的花脸。
  护士笑了:“15床,你的眼睛好了。”
  在杜荣林第一眼里,秦护士是一团影子,像她的嗓音一样轻柔地飘来飘去。
  在医院里人们不管杜荣林叫“大北杠”,他们管他叫“15床”,因为他的床位是15号。杜荣林被抬上这张床时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谁都认为他活不了几天。有一块手榴弹片打进他的头骨,只差一点就毁坏他的大脑,他的脸颊也挨了一块弹片,只差一点就剜出他的左眼,他的腰部密密麻麻全是伤,一枚弹片只差一点就切断他的脊柱,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他的右腿,只差一点就伤及动脉。几块弹片全都只差一点,杜荣林被打得浑身稀烂有如一块破抹布,却奇迹般地没死,活了,知道自己有个新的称谓叫“15床”,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位嗓音特别轻柔的姑娘。
  这位姑娘叫秦秀珍。像医院里的所有护士一样,穿白工作服,戴护士帽,身上有一种消毒水的气味。这姑娘有一对特别有神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极为动人。在杜荣林那对被土匪的手榴弹片严重损坏的眼睛里,姑娘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笑脸和她的嗓音一样美妙传神。
  后来杜荣林慢慢适应了他的新眼睛,外界物品在他的两只眼中终于重合成一个完整的图像。他用自己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观察周围,发觉叫秦秀珍的这位护士姑娘确实匀称而美丽,她的动作轻盈灵活,笑容有如满月一样明亮。心眼还特别好。
  她对杜荣林说:“你来的时候可怕极了。”
  秦秀珍比杜荣林小两岁,是省城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在重伤员护理室工作,杜荣林是她见过的最重的伤员之一,帮助杜荣林战胜死神逐步恢复让她有一种成就感。这姑娘有同情心,感觉十分敏锐,换药时她能感觉到病人的疼痛,病人一动弹,她就知道他苏醒过来了。她为杜荣林输液打针,给他喂饭喂水,她总说杜荣林是她一匙一匙喂活的,就像小孩是母亲一匙一匙喂大的一样。杜荣林一天天恢复过来,腿上的石膏被除掉了,在秦秀珍的搀扶下爬下病床,开始拄着拐杖在屋里一拐一拐学习走路。
  秦秀珍说:“15床你是个奇迹。”
  杜荣林道:“我死不了。指导员说过。”
  他跟姑娘讲于立春,讲一颗落在他们身边,没有爆炸的炮弹。他说,在九弯,一颗土匪扔过来的手榴弹在身后炸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到另一个世界跟指导员和战士们相会去了。没想到不是,让秦护士唤回来了。看来他还不该死,命中注定还有一些事要做。他还能有什么事呢?就是打仗了,于立春他们死了,仗还没打完。谁接着打下去呢?当然是他了。这道理看来阎罗王都明白。他从北方打到南方,就四个字:“消灭敌人”,包括消灭敌军和土匪。战争还没有结束,敌人还未消灭,有的敌人跑在那边,有的敌人藏在这边,还等他和他的战友去消灭。没打完这场仗他肯定还死不了。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淡。
  “打仗很危险的。”她说。
  护士姑娘留着两条短辫子,她在干活时把辫子塞在她的白帽子里,时有一络发丝从帽沿钻出来垂在额头上。她开玩笑,用她一根发丝把杜荣林的两根指头捆在一起,说:“别只想打仗。”杜荣林轻轻一弯指头,那根柔软的发丝当即崩开,不见踪迹。
  杜荣林住院的日子里,陈石港每隔十天半月会来探视一次。一个是来自北国的“大北杠”,一个是满嘴“鸟语”的南方人,原先互不相识,如今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彼此特别有话。陈石港把九弯战后的情形一点一点地告诉杜荣林,包括各土匪的下场。杜荣林最关心最注意是那一个:刘四斤。
  “俘虏里没有。”陈石港说,“可能死翘翘啦。”
  杜荣林说你老人家查一下,一定要准确。如果是抓住了,押在哪?如果打死了,埋在哪?请陈石港务必亲自了解,要特别“印经”,别马虎了事。战斗那天陈石港不在九弯,他带队抄土匪老窝土圆楼去了,因此他得找其他人了解。没几天后陈石港来了,表情有些异样。他说,仔细查过了,九弯之仗俘敌三十余,未有刘四斤。毙敌二十余,打扫战场时就近埋了。参加埋尸的几位俘虏回忆,不记得有刘四斤的尸体。
  “但是其中几个死人没法认,头脸炸烂,搞不清是谁啦。”陈石港说。
  杜荣林摇头,骂了句:“妈的。”
  显然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了,二是跑了。死了拉倒,要是跑了藏了可没那么简单,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他来。跟这土匪小头目,杜荣林除了几笔账要细细清算,特别还想听他说点缘故,凭什么小土匪那般好兴致,想捕一个活的“大北杠”?凭什么还拟将杜荣林千刀万剐?杜荣林就这性子,他认真起来了。伤好以后他一定要亲自查一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刘四斤。
  有一天陈石港探望杜荣林,正碰上秦护士给杜荣林喂汤。杜荣林摇着头说这汤味道不好,太腥了,别给我吃这个。护士不依不饶,和颜悦色,只说15床你一定得吃下去,你的伤口正在长肉,得帮你添力气。杜荣林却也听话,强忍着让护士一口一口喂下了一碗汤。护士走后杜荣林对陈石港发牢骚,说你们这地方怎么就给人喝汤?我们北方人吃馍,吃烙饼,不像你们总吃鱼,像猫一样。我们也不像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拿去煲着喝,弄得人满肚子水只想解手。陈石港说你“大北杠”你懂个啥?光知道腥,你知道人家喂你的是个什么好东西啦?
  陈石港是“南蛮”,他当然一清二楚。他告诉杜荣林,秦护士那碗里装的是力鱼汤,闽南人管力鱼也叫乌鱼,认为这种鱼特别有力气,帮人长肉,动过手术的人吃了乌鱼煲的汤,伤口恢复得特别快。问题在于乌鱼价钱很贵,而且肯定不在医院病员食堂的菜谱上。
  “她还给你喂过些什么啦?”陈石港追问。
  杜荣林摇头,他还真不清楚。他腹部伤还没好,只能吃流质,秦护士汤汤水水给他喂过许多东西,鸡汤、鸭汤、乌龟王八青蛙海米,什么汤都有。
  陈石港大笑:“完了完了,这都迷魂汤啦。”
  他说医院里除了酒精就是消除药水,哪有七汤八煲如此好吃,肯定是这秦护士在自家厨房特地给杜荣林煲的。秦护士不吭不声,杜荣林居然还会嫌腥嫌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他陈石港就没有这般口福?
  陈石港发现秦护士对杜荣林特别好,年轻姑娘崇敬英雄是一重缘故,朝夕相处,护理照料,不免日久生情,这姑娘可能早就以心相许了。杜荣林还浑然不觉,只道是医院自有鱼汤。他对这位护士姑娘十分依赖,显然也颇有好感。陈石港兴冲冲决定插一手成人之美。他跟秦秀珍说杜荣林,说这一心“消灭敌人”的“大北杠”勇如天神。反过来他跟杜荣林说秦秀珍,建议杜荣林下决心就找南方老婆,他说南方女人贤惠秀气,尤其是会煲汤,比你们大黑粗北婆子强。有一天他一脸忧虑,心事重重来到杜荣林的病床前,伸手指着护士室,摇了摇头。
  “你麻烦了。”他说,“是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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