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杨洋小时候照片大人们到山上剥一种蛮厚的树皮,回来边捣烂边洗,最候剩下很粘的东西用来粘蜻蜓,

边山(-)    杨高旭坐在两省交界近两千米高尖峰的山顶上。他对着太阳坐着.  他的周围长满了因海拔太高而攀升不到尺把长的矮小的茅草,间或点缀些紫色的地萝卜花,稀疏的由光滑的茎支撑起来的鸡爪黄连,开着细碎小白花的拳参,叶片已成血色的蛤蟆草,以及杨高旭自己一时还叫不出名字来的各样耐寒的别的野草。几十多棵散落在四周不到一米来高的数种高寒乔木,叶子早由红变黄,一半枝头上的叶子已经落完了,连地上也少见,这些叶子一脱离枝头,就被强风吹刮到山底下去了,只有几片还侥幸被交织在一起的草丛截留在山顶。这些乔木活象那些衣衫烂娄的人类乞丐。所有因背风和背阳的方向不同也各自参差不齐的野草和乔木,忠实地守侯在他的周围,默默无语,只等空中的风儿吹来拂醒它们昨夜星空下深秋里的梦境。这深秋的风实在是越来越寒冷了,并不仅仅是因为海拔高的缘故。  一只宽翅膀的黑鸟从山下的某个凹沟里飞出,在碧绿中错杂着或红或黄起伏不平的几公里见方的森林上空盘旋了几圈,索然无味地倾斜了一下翅膀,划着空气,向下远远地往杨高旭的村里飞去了,越过三河村的上空,于一片暮蔼里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村子东面高高的笔架山腰里。笔架山的另一面是将军村。  夕阳按其固有的轨道就快落在隔壁省一条河流尽头的群山间,把余辉洒在群山的脊背和那条侥幸与太阳滑行的轨道相平行的河里,此刻那是一条淌着金的河流,虽然看不出它的细节,有的地方因为转弯或树木太高深而被遮盖了,但大部可以看出造物主的偏爱,故而两省边山的人们都一致将它称为“金河”。金河的源头就是杨高旭胯下这座最高峰的向西一面。  而另一面,却是穿过杨高旭村里的大河的源头,只是这条河没有金河那么直,一路上忽儿高低落差极大,形成好几处高低不一天然的瀑布,在山间哗哗着响,连十多里外的村子里都能隐约听得见,忽儿又左冲右撞,从一个山脚急急忙忙地跑到另一个山口,再曲回到第三个山脚,这样七转八弯,隐隐约约,平直里看,几乎见不到它的踪影,直跑到杨高旭的村里,才毫不甘心地慢下脚步,现出它仍显急噪的诡秘的身影来,但在村子的中央部分,与另外两条河流汇集,却变得更加野猛,望东摧泥撞岩,突然在一个上百米高的陡峭的石壁边,顿作滴云碎雾,腾空俯冲飞落到一个巨大的深溏里,复化成四方飞溅的银色水泡,逐渐恢复暗清色的原身,连喘息的空隙也顾不上,就又急急地跑进茂密的树林和野草里去了,于是一路就只能听到它的各种激越,暴躁,坚硬,愤怒,破碎的响声,仿佛黑夜里奔腾着的一支看不见影子的兵马。   和大河汇集到一块的另两条河流,一条起源于村子南面的山腰,不急不慢地从一片终年绿色的箭竹林里伸出身来,绕过几片村里栽种的人造杉树林和两坡水稻梯田,经过杨高旭的家门口时恰好走了十来里石板河路,它的水流远没有大河那么大,村里人就叫它小河;一条自然叫中河,起源于北面群山几片巨大的岩石间,流过黄牛包,沿途温和地滋润着成片成片的灌木林子,养育着无数当地人叫作“傻包鱼”的无骨软体小鱼,灌溉着五百多亩只能种植一个单季水稻的梯田。中河几乎和小河相望着从三河村的南北两边流来,各自以不同的速度和姿态汇集到大河里,就立即完全改变了本来的性格和面目,急急地奔闯起来,到村口的悬崖峭壁前,化作了粉身碎骨。  因为这三条河流的缘故,杨高旭的村子就很简单地叫作三河村。  而从三河村抬头西望杨高旭坐着的这座山峰,如一个巨大的直插云霄的圆锥摆放在无数条南北交织的山脊的层层怀抱里,也很朴素地被山民们叫作“尖峰”了。三河村里的人们望东抬头,映入眼睛里的自然是笔架山,往西抬头望便就是这尖峰了。其实尖峰只是两省边界的一个最高点而已,对面的笔架山就是两省边山山脉数里远外一个支脉,只是向南回环过来,和另一条起源于南边,向北倾斜过来的的支脉交叉在一起,把三河村紧紧地抱在怀里。从尖峰顶上可以看到无数条这样从主脉延伸出去的支脉,占据了造顶者视野里的大部分空间。直到远处另一条足可和这条主脉相比较的山脉出现,但是在人们的视线里,那条主山脉因为过于遥远只能看到一些造型轻浮的越来越迷糊的线条轮廓。至于这条把同一块土地和同一种人民划成两省的主山脉,却蜿蜒延伸有数百里长,南北两望,竟不知起于何处,归之何方。 逢有浓雾缭绕在两边的山腰里,单单露出这山脊来,站在相应的高度远远望去,就如一条巨龙在云雾间起伏飞腾。这种景象,单15岁的杨高旭就见过两次了。第一次,就是他凭着猜测与好奇,偏要看个究竟才从家里跑出来,在一个雾浓得只能看见几米见方的早晨爬了近一个小时,到村东面那座笔架山翻到那边将军村的拗口看到的。 第二次是今年上半年的四月份,跟着村里的人到伸往邻省的路途中的炮楼边摘石毛翻到这座山脉的一段时,刚好从浓雾里钻出来,爬到这炮楼前方的一个坳口,突然是豁然开朗的一片野草坡地,阳光暖和地照着,随着山顶的微风一道,将大家身上的雾湿水气赶得了无踪影,众人放下竹蔑编织的背篓休息的当儿,他一个人止不住的兴奋,爬了十多分钟到那里一个最高的山包顶上,仿佛是自己驾着这条巨龙,在脚下的云雾里飞翔--他独自一个人看到了相隔近两年的非常壮丽的一幕。当然他永远无法向同伴们解释自己内心那种登高远望的的渴望与兴奋。等他下到同伴们休息的地方时,他们早没有耐心等他,已在浓雾里四散走得不知去向了。从此周围人把他所有的怪异行为与这点结合起来,就更加肯定了叫他“神经病”的根据,而他,起初对于这种称呼出奇地敏感,因自尊心受到伤害心底里也万分地委屈,但是终究一步步地有点接受了。  他找不出任何今天要爬到这座从他们的三河村里所能看到的最高峰的峰巅能被人接受的理由,他只想爬到这山顶上来,这样他心里才会有点解放的可能。他把自己心里一切抑郁的东西分散在目光能及的群山众岭里,放在白云里飘走,让山顶不一样的风将它们稀释掉。因此他全然不顾将近十多个小时的疯狂攀登。平时除了捕黄鼠狼,就是山民们打猎或采药也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这里简直根本就没有象样的现成的路,他是用柴刀和木棍一路开辟着一条临时的小道才爬上山脊,靠近峰巅来的。他早上七点出发,到山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靠途中采摘的“泡”,藤梨(猕猴桃),山楂,毛栗和野樱桃等野果和树林里的清泉充饥解渴,他自始至终都精力充沛,精神饱满,终究如愿以尝地爬到了这座神奇莫测的山巅。他翻到山脊上时,兴奋了足有半个小时,向这座峰巅靠拢时,他竟然在边山山脊发现了一块石磨:石磨风化得厉害,一半埋在泥土里,地面的一半估计也是埋在泥土里的,只是风雨和冰雪对高山顶泥土的不断剥蚀,才裸露出来逐渐遭到风化的。  这条山脉往南延伸,过了那座炮楼,再前伸十来里,就是十里高原平坦界,平坦界东边有石屋坪村和团圆村,西面有老寨,再往前是和尖峰一般高的金紫山,金紫山上有座石头庙。除了石屋坪比较邻近外,别的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但这些地名都是他从小就听惯了的。  他从祖父母的传说中隐约知道,不知是因躲避战乱还是饥荒逃来的最原始的边山先民们起先住在山顶上,以种植苞谷为生,据说整条山脊几十里都住着逃难来的先民,靠苞谷和狩猎一代代接续下来,没有徭税与人间的欺压,曾经使山脊繁华一时。直至有一年山上闹起了蝗灾,几十里大山脉苞谷颗粒无收,山民只靠有限的野果和狩猎充饥,期待来年好转,但是此后年年蝗灾不断,先民走途无路,才开始陆续从山顶往大山脉两边的山脚沟底里搬迁。山脊上看到的半边石磨,向杨高旭证实了这段传说是真的,虽然他无法知道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其实祖父母也不知道,村里最老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确切的年月。尽管这事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这个传说也和那半边石磨一样,或重或轻地压在他身上看不见的某个地方。   漫天的彩霞把杨高旭目光所及的高处涂成了几乎同一种金黄的色彩。   杨高旭脸上和手臂上血红的阳光慢慢地变淡了,他身后的影子与周围光线的对比也在不知不觉中接近缓和时,杨高旭仍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望着那远处的圆球极不情愿地沉没下去,直到它完全消失。回家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决定在这里独自过夜,他的衣袋和裤兜里装了满满的四袋野果,至于山顶出奇的寒冷,他早已在途中的山脊上看中了一处岩石堆,那里有三块巨石分别挡住了三面的风,只要用柴刀砍些树木野草作一道临时的门挡住通风的一边,再烧堆柴火,度过今天晚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现在呢,还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  天空的云彩仿佛是千万古代素红女郎舞蹈的裙裾,以惊奇的魔幻动作在天边旋转出各种不断变化的姿态,叫人目不暇接。 那是些仙女们,在欢送太阳归隐的同时,也欢迎着一弯镰月的升腾。   杨高旭却对着天空的这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世界在这一声长长的叹息里沉落下去,归于迷糊的一片。夜象一只巨大无比的蚌壳,连同月光和渐次出现的星星一道,把少年杨高旭和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物,悄无声息地关闭在清晰的白昼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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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尖峰接续着太阳落下的轨道,峰巅远看如一个圆锥的顶尖,恰好顶着那轮火红的太阳。  
只有南面笔架山顶上三个凸出来的峰尖还剩有太阳的余辉,仿佛三块血红亮丽的金锭子,刚刚从天上的彩霞间垂落下来,作了三河村又一个平和日子结束的奖赏。三河村已经在一片灰色的夕阳的阴影里了,但因了天空金黄色彩霞反光的照映,三条河里不被草木或土丘遮拦的水面上也就映满了这片金色,同时把云彩和巨大山身的倒影收在怀里。整个三河村的的气氛顿时幽静了下来。  劳作晚归的人们已经陆续扛着挑着从田间山上回到村子里来了,各自回到各自的木房子里,随即炊烟也从各家的杉木皮屋顶上升腾起来。麻雀们急着飞回它们选定的人家的杉木皮屋檐的空隙里去,和他们恰好相反的是,蝙蝠们一个劲地从屋檐里飞出,去寻找傍晚的飞虫。傍晚的暮色恰好催醒了它们的本能。  与三河村上百家杉木屋一样,杨家的房子也是杉木柱子和枋梁橼子搭构的屋架和杉木板安装的木壁。屋顶是用刚剥下来的杉木皮从下到上一排一排的根部和尖部相互叠压着屋顶扁薄的木橼直铺到屋脊上,所有的杉木皮都被底面和表面用竹蔑捆接起来。通常每铺一次杉木皮屋顶在向阳比较充足的地方都能维持到十年左右。杨家的屋顶已经用了八年多了,木皮上长着一些野草,它们把根部延伸到已经腐烂了的木皮的内部,利用晴天夜间积攒起来不易被蒸发的露水和雨天渗入到木皮内部的雨水的湿润来维持着顽强的生命。麻雀和蝙蝠们就住在这些杉木皮的空隙里。  杨家木屋左边靠小河边有一块十多米长,三四米宽的黑石,黑石向下微微倾斜着,有将近一半被孩子们弄得几乎得寸草不生,只在边沿可以看到一些石毛,此外还在石头表面的隙缝中剩有几棵孩子们格外用心留下来的树木:一颗叫“先苦后甜”,其叶子放到嘴里嚼碎,先是苦味,却能慢慢地在嘴巴里变甜,再吸一口清风,甜爽直入脾胃之中;一棵叫牛奶奶,枝杆都带着刺,春季开花结果,因果实象牛奶奶而得名,果实里那种孩子门一见就能把喉咙里的口水引诱到唇边的奇妙的酸甜味,曾经一度成为杨高旭逃离学校甘愿当一个农民的附加理由之一;还有一条简直称得上古老的藤蔓,叫糯米饭,秋季接着十来团鲜红夺目颗粒状的果实,也带些酸甜的味道,一颗颗地把红色的颗粒吃完,就剩下一个肉红多汁的软球,直叫人舍不得丢掉;还有的就是几种一年一度生长枯萎的草本“泡”:有只一尺左右高,春季开花结果,茎杆四面开枝,叶片细碎的“树泡”,有可以长到一米多高的,枝叶对称,夏季成熟的“高杆泡”,有藤蔓状,伏爬在水边,叶片宽大茂密的“大米泡”,攀爬在石头边的灌木树上,悬空吊在空中,一串串的“大米泡”,也有粗短藤蔓,面绿背红的宽大叶子,紧贴于地面和临近水边的,颗粒暗红的“乌泡”。这些“泡”一年一次把果实奉献给孩子们后就枯黄腐败了或者叶落光透了,待到次年再把同样的惊喜展现给孩子们。平素带着天生破坏本性的孩子们也知道每年该保留这些给他们美味享受与乐趣的草木的根和枝干。因为它们实实在在地包含着来年诚实的馈赠。他身上的衣袋里还有两捧他从山上给弟弟和小平摘回来的紫藤上结的豆角状的果实,以让他们放进灶火里烤着吃。  过了黑石,可以踩着石阶到小河里去洗手洗脚,洗菜洗猪草,洗衣服和夏秋两季洗澡。小河上那架六根木头架起来的木桥,两边是半人高的木栏杆,小河水就汩汩地从木桥下流过。  杨高旭坐在这块大黑石的边沿,口中咀嚼着几片“先苦后甜”的叶子,却久久地犹豫不决,家就在眼前,他却一时还不愿意走进去。天自然已经全黑了,天空又是昨晚那样的星星,只是没有昨晚在山脊顶上看到的那么明亮和那么大,月亮却似乎和昨天晚上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石头上还爬着景天,爬岩香和石斛。而他身边的几根凌霄,以世界上最缓慢的速度正悄悄地向它延伸过来,因为它们快要停止生长了。  他看到屋里的炊烟已经冒了很久,他知道家人早已吃过晚饭,正坐在火坑边说着话。他也从隐约里感觉到父亲和大哥二哥都挑着木匠担子回到了家里,和母亲,弟弟和大嫂一起吃了晚饭,有足够的时间听母亲把今天和昨天关于他的敏感的事件从头到尾数落清楚。  杨高旭终于跨进伙屋的门槛时,除了侄子小平,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二哥和弟弟都已经围坐在火坑边了,火坑上圆形的三脚铁架上架着大潲鼎锅,干燥的柴火在锅底霍霍地叫着,潲锅里的猪食已经上下翻腾着在昏黄的电灯光里扑扑地直冒热气。 大哥的眼睛里尽是冷漠,二哥的眼睛里却迸射着怒火,母亲正在期待着一场给三儿子应有的惩罚,大嫂和弟弟却表露着担心,父亲沉着双脸,一声不发,火光或明或暗地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全陷入了满屋子的紧张里。   “说啊,今天下午和昨天去哪里了?干了些什么?”二哥率先发话,他已经站起身来,在接近门口放柴的角落抽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棍子捏在手心里了。    “先什么也别说,老二你坐下。”父亲抬起头来,对二儿子说。二哥虽然没有坐下,但暂时放弃了攻击的打算。父亲于是对杨高旭毫无表情地说了句:“现在什么也别说,你今天还有一担谷子现在放在坳田,马上去挑回来再说。”   杨高旭转身跨出门槛,他身后就跟着飞出一根扁担,恰好落在他的脚跟边。   弯镰似的月亮照着的村路依稀可辩,他的脚下是灰白色的石板路,路边的大树,土墙和野草的黑色影子一下将他吞噬,一下又将他吐出来。各种草虫的啾鸣仿佛鬼似的一路缠绕着他的神经。无数稀稀拉拉的萤火虫在路边闪砾。他仍然光着上身,打着赤脚,白天的凉风一眨眼就变得寒冷起来了,他于是加快脚步往前快步踏去,五里山路走完后,他也出了一身热汗。  坳田的稻禾早已由母亲和弟弟两个收割完毕,禾桶也被扛回了家。田地里只有密密麻麻无数的稻草人静止地站立着,细碎的稻尖捆在一起,披着冰凉而惨白的月光,却把一堆堆黑影子敷在无数被镰刀割裂的稻茬的伤口上。杨高旭那两只大箩筐里的稻谷堆得满满的,还带着超出筐边的帽尖,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多斤重。他几乎没有多想任何事情,走过去弯腰把扁担放到右肩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运到胸部和脑门,咬着上下牙齿,双漆,腰部和脊椎骨的关节隐约里扎扎地响动了一下,担子的重量就全落在他十五岁肩膀的皮肉和骨骼上,跟着他一摇一晃地往来的路上移动。月光下,只看到时而一左一右时而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夹着中间的黑影在天空下的山路上慢慢地蠕动。  他小心翼翼地咬着牙走了一里路,觉得两腿和腰部酸疼发麻,头内也开始嗡嗡地鸣叫,他在一块平整的横路面放下担子歇息。他喘出来的粗气声已经盖过了那些路边的草丛风响和树林里的夜虫鸣唱,以及梯田里因收割突然失去了稻禾里的乐园而无所适从的褐色蛤蟆此起彼伏的喊叫。他把扁担的两头放在两边稻谷筐上,屁股坐在扁担的中央,望着这条横路下方展现出来的三河村数百多家的灯火,任夜风把他身上的汗流吹干。几只萤火虫在他的眼前飞动。  他对这座生育了自己的古老村子充满了好奇和疑团,太多的秘密藏在这些灯火里面了,他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来了解这座已经繁衍了十数代村民的山村的全部,虽然按照常理,其中的很多问题都与他毫无干系,但是又好象总是强迫着和他来产生某种联系。就象坳田水源瀑布里的彩虹和今天路过的阎王坳一样。  又是阎王坳!想到这里,他的头皮又发麻起来。他极力地摇了摇头,潜意识里想把这个念头抖掉。他只好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那弯月恰如他今天用过的镰刀的形状!在天堂是否也有收割?抑或那满天的星星就是被它割剩的稻茬?然而天堂里又是谁在播种,谁在护理,谁在用那把镰刀收割?天堂里的那些稻谷呢?难道都已经撒落到了人间,变成了凡胎肉身,要每年重复不断在地上播种,护理,收割,循环劳作,世代相承?  “也许我挑着的就是天堂里的稻谷,在此之前他们曾经变成了瀑布,彩虹和水。”他想到,随即起身又把扁担撂到了他的肩膀上。  在离家还有不到半里路一个从山里伸出来的小路的岔道口,他隐约看到地上有些斑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来时没有见过,那是些粘糊的液状的东西,或稀或密地一路顺着石板路滴落着,足有十多米远,凭直觉他意识到那是血。  果然在另一个岔道口他看到一团黑影在蠕动,那是一个老人的身影,她的旁边停放着一捆柴火。他即刻辨认出那是村口大河边独身而居的姑奶奶。他忙选块宽阔的地方停下担子,走上前去,叫道:“姑奶奶”。   七十多岁的姑奶奶抬起头来,月光注满了她满脸的皱纹,却照不出她眼睛里的反光,因为她的眼窝陷得太深了;她的头发纷乱的一片,显然刚才曾经奋力地挣扎过。她看到是杨高旭,眨动了几下眼睛,忙要站起身来让路,却非常地吃力;她的背已经驼成了快接近八十度,她的嘴边明显挂着血丝:  “哦,是高旭啊,我挡住你的路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只好用屁股往一边移出半边路来,好让杨高旭通过。  “姑奶奶你怎么了? 在路上跌伤了吗?”杨高旭蹲下身去,双手扶住了姑奶奶的双臂,月光下他马上看到地面的石板上有一滩血,部分已经开始凝固,在夜间的秋风里散发着腥味。姑奶奶大腿的裤脚挽了起来,一个血口子露在月光下,伤口上盖了把当地叫“精精味”的野草的碎末,是随手从路边拔起来放在口里嚼碎后和唾沫一起盖在伤口上紧急止血用的,此时的血好象已经止住了。杨高旭的心头突地一紧,头皮又开始本能地发麻。  “没事,就是在路上跌了一交,我是个废人了,那么大一个黑石头我都没看清楚,一脚踩空,就摔倒了,柴压在我背上。”老人说着,用手揉了揉伤口的周围,可以看出她手的动作也有点艰难,显然手部也受了伤。  “姑奶奶,还伤了哪里?很疼吧。”他说着,去拉老人的衣袖子,果然又看到几处小伤口。  “不痛,一点也不痛,崽呀。”老人又把袖子拉下去,“都快进土的人了,这把皮老就不痛了的,哪象你们还是嫩皮嫩肉的。”老人说完,就要起身去扛那把柴,却连伸起腿来都困难。   “不要动了,姑奶奶!”杨高旭喊到,随即走前一步,到老人身前蹲下,双手往后托住老人的双脚,把她驮在背上,站起身,向前走去。  星空下的三河村,寂静得只有偶尔的几声狗叫和蛤蟆的咕噪,从群山间传来的几处瀑布泻落的声音由于人们从一生下来就早已听惯,倒从不曾感到它的存在对于山村的寂静有何干扰。三河村的房子多不成堆挨在一起,基本上是互不相干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据说很久以前村里的房屋是成堆成堆叠连在一起的,后来由于发生了数次火灾,大多数房子就因为一点火苗而受到牵连毁于一夜之间,还因为旧时的土匪经常下山放火烧房子,几把火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几十座房子烧成灰烬--所以村民们开始散落地修建各自的木房子,以至长年来形成了一种习惯。  尽管如此,三河村两百多座木房子里的灯光,在边界主脉及支脉和笔架山的空隙里,不密也不太稀,还是组成了闪闪点点的一片,和天空里的星星相照应。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背着一个近七十多岁的老人,穿过这片灯光的边缘,上了一条小路,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这个角落其实就是村东笔架山脚下的一处凹沟,中河在这里转一个弯,流经到这道凹沟,突然不见了,才又从另一道山脚的凹处冒出来,流到前方和大河汇合。姑奶奶的房子就在这个凹口里,离村子至少也有半里路。房子只有一层,用几乎没有经过加工的杂木捆绑成两间十平米的小屋子的屋架,四周围些竹片和茅草,再用废旧的竹晒簾将破风口遮拦一遍。屋顶上也用茅草盖成,每逢下雨天就只能用木盆水桶等把雨水接住。屋后是长满了茅草和荆棘乱藤的坟坡和十多年来姑奶奶自己开垦出来的十多块狭小的梯田,笔架山简直笔直般高高地浮在小屋子的上空,似乎随时都会崩塌下来把这座全村最小也是最矮的茅屋压成粉末。小屋前面的河边栽种着一二十多棵梨树,柿子树,桃树和李树,还有几株木瓜树夹在其间。这些果树和小河的中间由一道一米多高的石墙隔开,石墙上每年都爬满了丝瓜,黄瓜和南瓜等蔬菜的藤蔓,每年村里的孩子们站在石墙上,手拿着棍子,刚好够到打落所有树上的果实。杨高旭的童年时每年几兄弟和李华家的三兄妹或村中别的孩子们在夏秋两季准时来打树上的水果,每年果子还只在生熟之间的时候,孩子们就谗谗的抬头守望着果子赶快红起来。在三河村,任何人来采摘姑奶奶的水果都不算偷。然而水果还只熟到大半,就开始有人来采摘了。每次杨高旭他们来采摘果子,都必须是姑奶奶在家的时候,而且每人不能超过一捧,因为这几乎是父母的命令。他们要爬到树上采摘果子时,姑奶奶会一手拿着那根每年都预备好的四米多长的桂竹竿,抬头望着他们,一边在嘴里说道:“崽呀,看着脚下,不要摔下来哦。”或者说:“崽呀,太危险了。下来吧,下来,拿竹竿打吧。”  灰白的茅草屋顶下,杨高旭找到了姑奶奶的木皮门,熟练地拉开套在铁环上的麻绳扣,木皮门就支咯一声敞开了,月光也和他一道走进屋子内。他弯腰蹲身把姑奶奶放在茶屋的长凳上,再摸着黑靠姑奶奶的指示找到油灯葫芦和火柴,到门口的月光下划燃火柴点亮油灯,屋子里就突然亮堂起来。他也刚好看到姑奶奶独自在用手偷偷地抹眼泪。他有些惊讶,随即把灯放在碗柜下面的切菜桌上,然后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他在门口听到姑奶奶在里面喊:“高旭,崽啊,你去哪里?吃了饭再走吧---”他是不愿意看到这个孤苦的老人的眼泪才跑出来的,他只有答道:“姑奶奶,我走开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罢就径直往回来的路上走去。  从严格的亲戚关系来说,姑奶奶和他家并不是很亲。与母亲一样,姑奶奶生长在邻省那条金河边的一座村子里,虽说和母亲本来不是同村,不过姑奶奶和母亲的亲生父亲有着远堂兄妹的关系。姑奶奶先母亲四十多年来到三河村李姓地主李威家作童养媳,后来给李威生了两个儿子,土改时,丈夫李威和两个儿子李龙与李虎都因曾经参加过清剿共产党游击队员的“剿匪”,而被新政权判了极刑。最小的儿子曾连夜从三河村逃了出去,后被追击的解放军逼到坳田水源头那道悬崖边,他情急之中竟然爬上了一棵大树,却还是被步枪射中,从树枝上直接掉到了悬崖的瀑布底下摔得粉身碎骨。姑奶奶家的三个男子自然也被葬到了阎王坳,估计父子三人只能永远在那里作野鬼了。而他们留下的这个本来出身贫民的女人,却被新政权赶出了李家大屋,只获得一块这么小的偏僻的凹沟,用原木搭了这个小茅屋,整整孤寂地度过了将近四十年的寡妇光景,只是因为她曾经是从贫民家几乎是买来的童养媳的出身,文革时才保住了一条孤苦的老命。在金河村的那座村子里,姑奶奶算起辈份来是母亲四代分支的姑姑,即便姑奶奶有这样尴尬的身世和处境,母亲还是一直都把她当作娘家人来认亲,解放前母亲和姑奶奶虽然都是李家两兄弟的童养媳,母亲却从来没有叫过姑奶奶“婶婶”,而一直叫着“姑妈”。 每逢过年过节,都会送些东西来,连姑奶奶每年穿的布鞋,母亲已经坚持送了二十多年了。父亲也和李华家的几个人一道每隔两年时间,都要来帮姑奶奶修复一下小茅屋的木架子,把捆绑木架的竹蔑撤换上全新的,以免旧的因为朽断而使木架脱落下来,此外还在屋顶和四面添加一些新茅草,木皮和竹片。  现在虽然姑奶奶被定为了五保户,但是几乎没有多大的帮助,除了能在年底得到几件她根本就不会穿的破旧衣物和免去部分费税外,地还得自己种,柴还得自己砍,饭还得自己做。据说政府的格外照顾从乡里到村里,早已经被那些干部们私分了一大部分,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收到政府分发下来给五保户过冬的棉被了。然而她对这一切从来就没有半点怨言,也许是几十年来的孤苦委屈已经受得太多,她对于还能活着熬到今天觉得已经是老天爷的深厚恩德了。也许能在死后不被丢在阎王坳,埋在哪怕最平常的哪个山角落都要强很多。她似乎也会想起被革命镇压的丈夫和两个儿子,谁也不能肯定她不会在夜深时节对着阎王坳的方向哀哭。只是真的从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她在这方面流过眼泪。自然也没有任何人会和她谈起这件事,因为怕刺疼她的伤心处。  “刚才姑奶奶哭了啊。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流眼泪呢。”杨高旭一路想些与姑奶奶相关联的事,不觉又回到了遇到姑奶奶的岔道口,他低身扛起姑奶奶那把柴,一路小跑着,经过村子里,又回到姑奶奶的小茅屋边,他把柴放在屋檐下,跨进了一直还开着的木门,只见屋子里已经烧起了柴火,姑奶奶正在做饭菜,饭锅已经提到三脚火架旁边的灰坑边,一面向着火,铁三脚火架上架着菜锅,姑奶奶正在锅里煎蛋。因为受了伤,她的手运动还很吃力。   姑奶奶的听力显然有点不行了,在他进屋的时候才发现杨高旭,满脸是笑,吃力地把另一只脚伸直想站起来,同时连连说:“崽啊,累坏了吧,背我回来,还要帮我把柴也杠回来,你看都这么晚了。崽啊,好崽啊,累坏了吧,饿坏了吧?马上来吃两个鸡蛋啊。”   杨高旭则摇了摇头,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说:“姑奶奶你还是自己吃吧,看你摔成这样。我有担谷子还在路上呢,马上要去挑回家。”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了姑奶奶的喊叫声,她回过头来,只见姑奶奶已经拄着一根棍子追到了门口。他此时已经到了转弯的地方,只向老人挥了挥手,喊道:“姑奶奶你别出来了,回去自己把鸡蛋吃了吧,我回转身再来看你。”他这样说着,脚步仍继续往前迈,过了转弯处就消失在老人的视线里了。他无法猜测老人心中的感激和遗憾,只觉得心底的沉郁突然间减轻了许多。他几乎快乐了起来,终于在夜空里吹起了口哨。仿佛一路上看到夜间的三河村也突然变得浪漫和亲切了。天空的星月似乎多了几份柔情,就连那些不知疲倦的萤火虫也充满了诗意。少年的心境就是如此的美妙,只要稍有机会,一种不可言状的山鸟般的情绪就会因青春的倾斜来到他们身边舞蹈和歌唱。  按照古老的规矩与习俗,在夜间吹口哨会照来鬼魂的侵袭,他只当这是个毫无根据的传说,每逢有了开心事,在没有家人听到的地方,就会一个人欢快吹起口哨,一直到吹累去。吹口哨也是他天生一种自由向往的宣泄。他吹着在学校里学来的歌曲,吹着调子的各种唱腔,吹着本地的山歌,甚至有时候他还在不知不觉中吹起了号歌,等他发觉时几乎惊吓了一跳,立即改吹着别的欢快的曲子。 他的口哨吹得格外的响亮和圆润。   他又走回原地挑起了那担谷子,这时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再有十来分钟,一场风暴就要在他的身上以迅猛的山旋风方式降临了。  这次他一直没有喘息,只是他又叹了口气。  他把谷担子放在堂屋里,只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就把双脚迈进了茶屋内。屋内的众人正在闲谈,也许等他回来超过了预定的时间,暂时没有了耐心而用闲谈来打发时间,此时一见杨高旭终于出现在门口,立即恢复了一个多小时前他走时的那种各色的神情。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仍然光着上身和赤着双脚,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用赤裸着的皮肉来承受任何可能落在身上的惩罚。  然而出他意外的是这次首先站起来的不是二十岁的二哥,因为二哥每次在家里打人都要充当急先锋--而是二十五岁的大哥。大哥从火坑的那边直奔过来,几乎用尽了双臂储存起来的最大力气,在他的左右脸上各甩了一个超重的耳光。第一个耳光落在左脸上,他的身子被迫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柴角落里,当他试图站稳,另一个耳光又落在了他的右脸上,他这次是迅速,沉重和十分自然地倒在了水桶边,他的头刮着一只水桶的边缘划落到地面,几乎把水桶挂倒,一泼水恰好随着水桶的摇动而泼了出来,直灌到他的头上。   他只觉得满耳的轰鸣声,漫天的鬼似的火星子在空气里快速地荡动,两脸和头部的神经因为剧痛而迅速麻木了,几乎在“丝丝”地响动里萎缩和死亡。但是还没有等他有足够的时间有更多的反应,二哥已经扑了过来,手中用鲜活的湿柴棍在他头上,肩膀上,背上,手上,胸前和肚皮上,屁股上,双腿和双脚上以及脚板上抽打了一个来回,当他试图爬起来时,又被二哥用双脚连踢了数次,然后又是一轮湿柴棍子在全身重复了一遍。他只有徒劳地用在原地翻滚来躲避和减轻棍子抽落下来的重力。他嚎叫着,却并不哭喊求饶。因为在家人的眼里,杨高旭从小以来从不在棍子等暴力面前认过错和求过饶。每次都是大家把棍子打断了,手也打麻了才主动住的手。  二哥手里的棍子在半分钟内就断成了三截,最后断开的那一截竟然腾空而起,飞落到没有盖盖的潲锅里,把一些滚烫的猪潲溅落到坐在周围的五个观看的人身上,几个人几乎同时被烫得惊叫了起来。二哥这才停手,把打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棍子丢到三弟身上,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接着才到洗脸架上拖了几条毛巾放在脸盆里打湿,先递给母亲和父亲。父母和大哥把毛巾敷在被烫的伤口,又把怒火全迁回到杨高旭身上,二哥握起那根竹火筒向他劈了过去,立时啪啪的脆响声接连地在屋子里扬起,把闻声从卧房里出来观看在门口吓呆了的侄子小平也惊哭了。  二哥终于被大嫂拉住了,杨高旭想爬起来,发现已经很吃力。  “高旭你就听话些吧,以后记住这个教训,不要乱跑了?”大嫂说。杨高旭望着大家,对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用一只受伤少的手攀着水桶边沿想站起来,却差点把水桶扳倒,这时弟弟也走了过来,和大嫂将他扶起。  他的身上到处是伤痕,和血迹。 他的嘴角流出的鲜血已经把整张脸染成了一片血污。  “现在知道自己会这样了吧? 现在你走,今晚就不用回来了。”父亲发话了,二哥觉得还没有打够瘾,毫不情愿地也坐了下来,但是他显然觉得有些疲惫。  “滚啊!”大哥也喊道。  杨高旭本能地拖着双腿转过身,走到门口,艰难地把双腿抬过门槛,双手攀着堂屋里的木壁,赤着双脚,一步步往前挪动着步子,离开了木房子,消失在茫然的夜的怀抱,只把几滴鲜血留在了伙屋和堂屋里,还有路上的沙土,草尖和石板上。   夜设了个包围,把今夜与少年主人公身上所发生的情节围拦得严严实实,三河村的夜还是那么神秘和迷人。  似乎独有天空里的星月知道这一切.      
  (五)        
天空里的星月如无数只眼睛,望着月光朦胧里的三河村。  
西面两省边脉及南北两面的支脉和东面笔架山的巨大阴影耸立在三河村的四周。已是午夜过后,偏西的月亮把灰白冰冷的光照投射在三河村的大河,中河和小河里的水面上,三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河流是三河村夜间的主血脉,那些来自山上的水流就是村子里的血液吧。连接在三条河上方的几架木桥和石板桥把三河村无数条大大小小成网状的道路连成了一个整体,这些土路和石板路大概就是这座村子的神经系统,此刻它可在星空下思维?正在开始凝结的露水似乎是它思维的点滴?世界留给三河村自己太多的问题,它可曾一直是思考着这许多的答案?  
“老三,老三,是你吗?”是弟弟的声音,他看到大河边一块蕨粑石上月光下一团模糊的阴影,在六,七米外叫道。黑影动了一下,慢慢长起来,随即一个平静的少年的声音在空气里说:“你来干什么 ?”  
“我给你送衣服和吃的来了 ,你饿了吧?冷吧?”弟弟说着,就走到了黑影的身边。  
这么一说,哥哥真的觉得冷了。他接过弟弟手里的衣服穿上,却不愿意接弟弟手中的饭来吃。  
“为什么不吃啊,我是偷偷在吃饭前给你留的,冷是冷了,但是总不能饿吧。”   
“我不觉得饿。也没有心思吃。”哥哥杨高旭说。  
“吃不吃由你,反正我给你送来了,也不带回去的。”弟弟把包着饭菜的手巾包放在石头上,也坐在石头的边上。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天是星期一,你还要读书呢。”哥哥说着,却又在宽阔的石面上仰天躺下了。  
“我不想回去,我也好想在外面住一个晚上,多好玩啊。”弟弟把右手掌在石面上抚摸了几下,找到那最光滑的地方摩擦着,觉得好舒服。他又说:“我才不想在家里住呢,一个人睡在那间房子里,起床撒尿有点怕。窗上的树枝总是在动,总是动得很怪。”  
“怪什么啊?没有鬼,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的。”杨高旭说,弟弟这么任性让他有点着急。“你明天还要读书呢。你以为自己读书好很啊? 考得一塌糊涂。难道你也想务农吗?”  
“我才不想务农呢!像你一样有什么好啊!就是因为你不读书,从学校跑回来,才经常挨打。今天晚上也很痛吧?”  
哥哥再也没有说话,他沉默了,弟弟有一半说到了他的要害处,但是他想弟弟根本不知道他两年前为什么要从学校里跑回来。他自己一时难以跟弟弟说清楚,自己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况且到现在他还一点也不后悔。 他又自然地看到了天空,世界太多说不出的秘密了。天空的星星都有一个自己的原由,谁也不知道另一颗星星在想些什么,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颗。这时他的视线里恰好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的中央--然而他不愿作一颗流星。  
“流星,我看到一颗流星!咳-- 一下子就不见了,一下子就不见了。”弟弟也在同时望着天空,恰好一起看到了这颗流星,他拉了拉哥哥的衣服,也跟着躺下去,“你也看到了吧?”  
“你回去吧,天上的东西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回去睡觉,明天要上学呢。”哥哥没有回答他,只是这样坚持要弟弟回去。   
弟弟却仍旧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我再躺一下子,呆会我去别的石头上睡觉。”  
哥哥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他想动一下身,但是全身的伤口很痛,他的痛神经此时已经完全地苏醒过来了。风吹到他裸露的伤口上,更加地疼痛。他窝圆嘴唇,深吸了口气以转移和减轻痛觉,于是不再动了。他又看到一颗流星。  
半个小时后,弟弟终于还是起身走了,他没有去找另外一块石头睡觉,而是在哥哥视线的监督下直接往家里木屋的方向走去的。杨高旭突然下意识地去摸身上的口袋,这才发觉口袋里的紫藤果子只剩下几颗了,他想可能是自己倒在水桶边时都滚落出去了,弟弟和小平也应该拣起来了放进灶火里吃吧。  
他从小以来惊人的独一无二的天赋和聪慧,曾让家里把他视为这个家族三个能出人头地孩子的之一,他在小学五年里和初中的一个学期里,几乎每个学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他不算用功,却有别的普通孩子无可比的自悟性,几乎让所有的老师都惊讶不已。他是三河村有史以来唯一没有读过四年级的小学毕业生,因为他跳了一级。家里特意走了四五十里山路偷偷地去金紫山的庙里求一个瞎子和尚为他算了一次命,说他将来的前途必定不可估量。  
“我在这给几十个村里的人算过这么多人的命,你们儿子的命是最好的。”瞎子老和尚说。父母因此特意借了一百元打了个封包给那个久富盛名,方圆七八十里最权威瞎子老和尚。父母回来的那天,看到他时,差点将他待为神物,拉着他在祖宗牌位前一个劲地烧香磕拜。  
“那个住在金紫山的神仙问我们:‘你们家门口是不是正对着一个笔架山?’我们说有,他就连连点头:‘就是了,就是了。’” 父母一次和马力的父母提起这件事时自豪地说道,说完抬头看了看对面高耸入云的笔架山,似乎那就是最好的证据,恰好杨高旭正坐在吊脚楼的栏杆上看《三国演义》,听到了这句话,那年他刚好快满十岁。但是他对这些事情一直觉得好笑,他觉得大人们的迷信不可理喻,金紫山庙里那个可笑的瞎子老和尚和他的将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他初中后得了严重的痢症,经常不知不觉毫无控制力地无数次把大小便拉到自己的身上,这难言之隐让他的精神和身体几乎崩溃。他整日生活在耻辱和深切自卑的痛苦之中,出于严重的自尊,他又不能把这种自认为见不得人的事告诉任何人。终于在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段考那天,咬着牙,痛下了决心,逃学回家了。  
几年来算命的老瞎子给予父母大人的格外的希望和光芒突然沉灭,他几乎和这种光芒的死灰一样,让一家人顿时陷入了无底的绝望和残酷的嘲讽里。一个山村里的孩子,如果脱离了学校,也就和他们一样只能和泥土打一辈子的交道,所有的前途就因此而完全地破碎了。  
在对杨高旭彻底地绝望了以后,从此父母和两个哥哥心冷如冰,开始不时地骂那个瞎子老和尚骗了他们一百元封包的血汗钱,那可是个巨大的数目,足可以作杨高旭近两年初中的学费,从乡里买两百多斤公购粮,一家人可以吃上一个多月,当年也根本不会少粮了。有时可以听到母亲在自言自语地骂道:“那个死瞎子老和尚吃了那些钱就会屙血。”每逢父母抬头看到对面的笔架山,就出奇地充满了冷漠甚至敌意,只是从来没敢开口骂它,因为在这里骂一切天造的东西是种最本能的忌讳,你可以用最恶毒的话骂人,骂地上的畜生,却不可以骂天,骂地,骂山骂水。   
他的逃学甚至使一家人对弟弟也没有了多大的信心,因为弟弟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没有任何起色。  
他觉得难以启齿,也无法向家人解释自己在学校里的尴尬处境和深深地受到折磨和伤害的自尊心的重要--在他看来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在家里挨打挨骂,总比总是活在心灵深处的自卑的折磨要强。他这样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两次地挨着打骂,整整度过两年时光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快速地成长为田间山上和家里的一个主要劳动力,他的肌肉迅猛发达,体格也渐渐健壮粗犷了起来,他身体上的每个地方几乎都被劳作和家里频繁的暴力伤害过,他已经数不清楚已经有多少根新鲜的柴棍先后在他的肉身上断裂掉了。该死的痢症却在他毫不在乎的日晒雨淋里举手投降。一百斤重担撂在他的肩上,几乎只歇一两次肩就可以走二十多里山路。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个农民中的一员。虽然他还只有十五岁,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看定了他和别的任何农民同样的命运。但是他一直感谢着天空下的各种劳动,哪怕它是完全不合理的,冷酷无情的多余的劳动,至少是它们挽救了他根本的自尊。  
他到现在还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想了这么多,身上的肌肉,肌肉上的伤口和里面的骨关节开始酸疼,他这才坐了起来,感到自己确实饿了。他打开弟弟带来的饭菜,饭菜早已冰凉,他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边鸡蛋和两条半泥鳅,还有他最喜欢吃的煨辣椒,饭虽然只有一小碗,但这是弟弟从自己的份量里省下来的,他准是又故意多夹了些菜,端着饭碗装作出去到屋外的晒谷坪吃,趁人不注意把饭菜偷偷地拔一部分到暗中预备好的空碗里,然后装着一个人吃完了再回茶屋添加饭菜。弟弟已经能凭常识预先知道三哥今天晚上又要挨打被赶出去,在一家人吃饭之前就做好准备。  
他用筷子拔着碗里已经冰硬了的饭粒,突然想起他今晚本来可以在姑奶奶的茅屋里吃到两个煎蛋的,但是他放弃了。他夹起碗里从弟弟口里节省下来的半边鸡蛋,突然想哭。  
但十多分钟后,他想起了姑奶奶的伤,他担心那些伤会在今天晚上给姑奶奶带来更多的痛苦,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更多的不便和艰难,虽然他觉得在三河村给一个受伤的孤苦老人请医生吃药一点也不现实,但是他似乎应该留在那里多照料她一下。他现在就很想去看她,但是他想姑奶奶一定已经睡着了,而且他自己也是满身棍棒的伤痕,姑奶奶看到了会怎么想呢?他实在是不敢。  
他遗憾没有把姑奶奶摔伤的事情通知家人,也后悔忘记了把这件事告诉给他送饭菜和衣物来的弟弟。  
月亮终于快落到西边的尖峰边了,星星们也渐次淡了下去,人们马上就会在即将显现的晨曦里醒过来,开始重复一天的劳作。  
与河中石头上的菖蒲及岸边的杂草一样,他身上沾满了露湿。然而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他在三河村还没有醒过来的大河边上的蕨粑石上只是那么凝固的一点。他陷入了无止境的思维之中,直到太阳升起来,把他和凝固的一切溶解开来。
  每天贴一些。  好象没有人会这样写的。顶  真实性高和深厚的农村题材在这个社会的市场是不大的。  这取决于社会体制。
  (六)  
太阳连续十多天升起又慢慢地落下。又快黄昏的时候。  
杨高旭挑了满满一担大箩筐新谷子去电厂打米。电厂修建在离杨家二里路村中一座陡峭的土坡下,土坡的顶端从半里外的大河里引来一渠水,蓄积在顶端的人工水池里,每次只要把闸拉开,迅猛的水流就会顺着五百多米长的铁泵管几乎垂直般地落到电厂的涡轮里,冲动着两边一大一小两个皮带轮子,轮子通过迅速旋转的皮带把左右两边的机器带动起来,就可以发电和打米了,左边的大轮子拉动的机器是发电机,右边的小轮子拉动的是打米机。  
杨高旭挑着谷子跨进电厂的门内时,电厂的人正好旋动着水泵后面的转盘把水关小给打米机的皮带打蜡。已经有好几个人挑了谷子来了,各自的担子成排地摆在落满米糠的地上。众人在睁大眼睛看电厂的人把蜡放在“滴-答-滴-答”运转的皮带上摩擦着。   
“咳---杨师傅家的儿子,你也打米来了?”说话的是林财,林财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十多年前在参加大队修往公社的公路时不幸被飞来的炮石砸中了睾丸,从此走路只能象螃蟹一样把双脚扒开,做事也用不了多大力气,一个雄壮的壮年男子最后从石屋坪那边娶了个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的女人回来,现在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对于女儿的出生,一直都在村民们有意无意的质疑之中。但是那条公路,只修到半里路长,就再也没有了任何进展。  
林财的这声招呼却引起风车房里一张漂亮女孩的脸转过来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杨高旭也刚好看到了她,他向林财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那个扎着双辫子的美妙少女的头部,少女依稀感到他的观望,只低下了头,右手轻轻地摇动着风车的手把,左手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从风车口出来的碎糠的飞扬和旁口的白米流出的速度也明显地忽快忽慢起来。   
杨高旭也头一低,脸有些微红了。当他抬起头来预备再望一眼时,却被林财档住了视线。林财又对他说到:“你爷老子和两个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今年冬天有空的话去也想请他们到我家里装一扇木壁。”  
杨高旭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回来的时候我问问他们。”接着是笑笑,就坐在了两筐谷子中间的扁担上,他在坐下的那一刻偏了下头,想移开被挡住的视线看看里面那个女孩,但他只看到女孩衣服一个边角的一闪。   
他的耳根更加发热,他抬头看了看林财,他正好侧了一下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在着急,恰好这时机器剧烈地轰鸣了起来。  
“林财,是你的了!”电厂的人在那边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大得压过机器的轰鸣声。  
林财转过身几乎是被迫横跨着移动双脚踩着楼梯上了二楼,走近了巨大的方斗边,把箩筐里的谷子倒进方斗里,谷子立即从下面的斗口流进下方的打米机里。   
杨高旭仍坐在那里,现在可以毫无阻碍地望那个女孩了,女孩显然觉察到了,尽量把头偏向一边,装着照看风车的运转,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望了他一眼。杨高旭被她的双眼射过来,有点出乎意料,反而慌张起来,急忙低下头,脸上通红。女孩却暗自笑了,接着又偏过脸来望了他几眼,却不料风车的出糠口突然堵塞,灰黄色的粗糠溢出了箩筐的边沿,掉到了木地板上,她的一阵紧张和惊慌,被杨高旭看在眼里。  
他有点不知所措,只拿眼睛望着别处,他看到电厂的一面木壁脚放着一根拐杖,拐杖上爬着一条弓背虫,虫子已经从壁底爬到了拐杖的中部,正努力地似乎要攀沿到上梢末端的墙壁上去。他又看了一眼女孩,女孩子此时已把还没有装满的一筐白米拖到了一边,正用木瓢把另一个箩筐里的谷子舀到风车顶上的方斗里,她掂着脚尖,身子上倾,背部碎淡紫和翠绿相交的条纹衬衣的下摆被往上拉起来,露出少女一角白皙的嫩肉。那角嫩肉马上就因少女完成把木瓢的谷子倒进方斗里这个动作而被衣角遮住了,当她舀起另一瓢谷子重复这个动作时那一小块白肉就又露一回。杨高旭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坏,就又偏头去望那条弓背虫,那虫子时而把尾巴抬起,收拢到靠近头部的地方,让头部和尾部贴到一起,接着抬起头部,往前伸了一半,在空气里试探性地动了动,才落在拐杖上,尾部一段也往前移动一部分,象一个门扣的形状,它就这样反复而缓慢地运动着。杨高旭觉得这种司空见惯的弓背虫的蠕动立时生满了情趣,但他不久又感到看这条小虫子的无聊。少女正把舀剩的半筐谷子抱起来,借用筐底上抬的一条腿的力量帮着运到头部,再吃力地举到头顶往方斗里倒谷子,她上举时差点把半筐谷子滑落下来。杨高旭本能地想在那一瞬间过去帮她一下,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于是有点懊恼。  
“杨高旭你也来打米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一看,见是刘波,三河村赤脚医生的孩子,他的身边还站着高瘦的马力和矮胖的王本田,三个也是挑谷子来打米的,因为电厂里面的空间已被箩筐占满,他们只得把担子暂时停放在外面。三人满脸的汗水,正望着杨高旭笑,他们都曾经是杨高旭的小学同学,除了马力比他高两个年级,大三岁半外,刘波和王本田虽然也比他大两岁,却因为他小学跳过一级,和他在一个班里读过五年级,只是王本田小学三年级只读到两个半月就失学在家了,他是马力的表弟。而刘波却一直读到初中三年级。三个人都一直是杨高旭在三河村最亲密的朋友和追随者,学校时代的杨高旭因为他的特殊天赋和性格一度是村里大多数在校孩子的中心。  
“你们都约好伴一起来了。”杨高旭也笑了。三位青少年也进来围住了杨高旭。十八岁多的马力拿出一包玉女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杨高旭:“学着抽吗?”见杨高旭摇头,就把烟给了刘波,又抽出三支,一支给王本田,一支给马力。杨高旭看三人用火柴点燃了纸烟头,放进嘴里熟练地吞吐起来,感到有点惊讶:  
“你们抽烟都抽得这么厉害了?”  
“这有什么啊?”刘波呵呵笑道,“我们在初中的时候不就开始抽了吗?你也抽过的啊。”  
杨高旭确实在读初中二年级抽过几次香烟,那是另几个同村的学生从街上的王拐子的店里偷来的。王拐子的香烟是放在玻璃柜台上面的,伸手就可以拿到。学生们偷东西时一般是两三个人挤成一堆,一人假装着买别的东西,把王拐子的视线移开,别的人就趁机从玻璃台面上拿香烟,饼干,糖和作业本,几乎没有任何一次被发现的。六十多岁的王拐子跛着一只脚,只能靠拐杖挪动,他的视力也非常地差。每次他们从王拐子那里偷点东西出来,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因为传说中王拐子是因为偷情才被奸妻的老公发现了打断的,而且他的女儿竟然和自己一个还不出五户的堂弟搞大了肚子堕了一次胎,闹得满街风雨,最后又和那个远房堂弟结了婚,还一起在街上手拉手走路。这自然让大多数人厌恶和不容,何况是来自三河村的孩子们呢?所以他们偷王拐子的东西几乎没有多大的负罪感。杨高旭虽然从不参与他们偷东西,但因同样的原因,当分享偷来的东西时,也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地方。那时已十分厌恶学校的他也经常和同村的学生们于傍晚躲过晚自习,跑到学校傍边木材站的树木堆间聊天,唱歌,吃偷来的东西,吸偷来的香烟,有时一呆就是一个通宵。杨高旭因痢症折磨的苦痛,也偶尔抽起烟来,开头几次他被那烟雾呛得泪流不止。  
几个少年开始聊起来,从在大,中,小三条河里钓鱼聊到山上此时正在熟落的毛栗。刘波告诉杨高旭王本田家那头健壮的大黄牛从山上的峭壁上摔成残废,只得在山上杀了,抬回来摆到村中卖了一百多块钱。然后说今晚上应该到王本田家里去吃一顿肚里货,马力立即点头赞成,王本田也高兴地邀请大家今天晚上去他家里吃牛肉。他的父母是老实巴脚的人,也十分好客。杨高旭有点不好意思,他从不愿意到别人家里去做客,但想回到自己家里连句话都难得说,自己也难得在晚上出去走走,而且几个小学同学也很久没有在一起玩一次了,就有点犹豫起来。几个人看他有点动心,就在旁边极力怂恿。杨高旭终于答应了。  
林财打完米,把箩筐上的棕绳在竹扁担的两端挽好,把担子挑到门外的屋檐下,走进来,问马力:“听说你们刚刚从白布村挑矿回来,什么时候再去,我也想和你们去。”  
马力道:“我们过几天就走。”  
林财说:“你们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把东西准备好,随时跟你们翻到边山那边去。”  
马力说:“好的,去的前一天我们告诉你。”马力说完,看林财挑着那担谷子走远了,笑道:“那边的路好滑的,他的两条腿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我怕他摔到路边的山沟里就惨了。那里经常有人跌到路边摔伤和摔死的。”  
王本田也笑道:“他那个时候真的很傻,要充什么积极去放炮,来不及逃被石头把两粒蛋也砸碎了,真的是划不来。”  
马力说:“放炮是要两只脚很灵活跑得快的,耳朵也要灵敏,要是我放炮,保准没问题。”  
“这句话我相信。”刘波说:“谁都知道你是只‘猴子’呢。”  
杨高旭刚要问马力是什么时候从邻省金河边的矿山回来的,那女孩却挑着米糠担子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她和刘波打了声招呼,特别地看了杨高旭一眼,低下头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这个细节让杨高旭激动万分,并且永远地把它记住了。他见女孩的双脚跨到门槛外的时候,后面的箩筐由于绳子放得太低,竟然被拌在了门槛上,她用力拖了一下,也不成功,这引起另三个少年的哄笑。  
少女听到笑声,转过头来温怒地望了他们一眼,脸上几乎不容冒犯的威严把几个人怔住了,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再有任何表示。这种效果在三河村里是任何女孩子都没有的--也只有她,村长的女儿刘瑞凤。  
杨高旭却没有其他三个人的那种表情,相反被刘瑞凤吸引住了,也正因为她的这种特别,才使他感到自己对她一种别样的情绪,他隐约里也发觉她对他也有这种奇妙的东西在起作用,但是此刻她却丝毫也不在他面前掩饰她平时对人的庄严。  
刘瑞凤把前面的箩筐用手压低,后面的就升高了,同时掂高脚尖,终于把箩筐调过了门槛。杨高旭突然发觉这似乎是她犯的一个不容易犯的错误,一般人都知道过门槛时应该把前面的箩筐压低,让后面的抬起才能过去。她也许是因为慌乱吧---他想,因为她还为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他的慌乱更甚。她马上就向右一转,消失在门口的视线里了。他即刻感到失落和空虚。他想找个借口走到门口望望,但一直没有动身,只想听听她的脚步声,却被机器疯狂的轰鸣声盖住了。  
他心中似乎也在轰鸣着,一种情绪如电厂上方数百米高水池里的积水俯冲而下,也冲击着一个巨大的涡轮,带动着一种东西急剧地旋转着,旋转着。  
李华也挑着满满的一担米出现在电厂的门口,这才把里面四位少年从刘瑞凤带给的两种不同的情绪里缓醒过来。他和每个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当别人习惯地说着着不知从何时开始才有的“李华也来打米了啊”的客套话时,他说:“这是我河边奶奶的谷子。”众人就跟着露出一种敬意。电厂的人也特意对他笑道:“你河边奶奶的谷子啊,你先打吧。”于是李华就一路把谷子挑上了木板楼梯,到二楼放了担子,也不下来,单等着正在打的那家的谷子在下面的方孔里流完后把河边奶奶的谷子直接倒进去。那些先来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感到委屈和不满的,大家都知道那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也就是杨高旭那晚背回家的姑奶奶。姑奶奶的伤早已愈合,只是动作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逢下雨天,关节疼就比以前更加厉害。那晚以后,杨高旭还去给她送过一次家里做的糖粑粑,姑奶奶为答谢他那晚的帮助,要把一只三个月的子鸡杀了煮给他吃,被他抢过去放了飞,自己也连忙跑掉了。姑奶奶一直不知道那晚上他从她的茅屋回去后在家里挨了一顿痛打,并且一个人在河边那块蕨粑石上过了一夜。  
李华麻利地解开扁担上的绳索,随即拿起衣角扇风的当儿,露出了背后皮带上栓着的那个空着的刀鞘盒--这确实让杨高旭吃了一惊。但是他立即对他复生起一种恐惧,是母亲时常作为依据的那种恐惧。他甚至有点恨李华身后藏在衣角里的那个刀鞘盒。那个刀鞘盒似乎毫无理由地压制着他,不得自由和轻松。  
他感到有点压抑,就走出了电厂门口,这个理由使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刘瑞凤的背影已上了远处的一个坡道,缓缓地向刘家那片密集的木屋群落走去,并且在满山的夕阳里慢慢地缩小起来。杨高旭的亲妹家也在那堆木屋之中,而且和刘瑞凤家是隔壁。此时夕阳也正照着从电厂排水口成弧形喷涌而出的急流,宛如一条金带子潇洒地向前方的小河里飘去。天上是金灿灿的一片,金光里有一条漫长而纤细的紫色云带横飘在笔架山的顶上。而从电厂方向看到的笔架山上的三个尖顶,是挤压作一堆的,毫无空灵可言。  
刘瑞凤的身影终究被那堆横蛮的房屋吞没了。杨高旭又开始感到不安,甚至后悔不该把这么宝贵的时间拿来望水流和天空。他在不安里往就近中河的一架木桥边走去,身后的三个同伴想要跟着他去,但马上觉得不妥,就都蹲在门口抽烟聊天等他。   
木桥边有一道半宽不窄的简易石阶,直通到小河的水边,他就沿着石阶下到水边,在一块裸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坐下,看水里的小鱼来回游动。  
因为秋末枯水期的缘故,小河的水很浅 ,无数的石头有一半都露出了水面,有的石头上长着清幽的菖蒲草,在傍晚的微风里轻轻摇动。远远地他看到上游的河水边吊着一串串小米泡,就站起来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轻灵地在河石间跳跃着,去采摘那些可酸甜可爱的小米泡。  
当他把六串红丹丹的小米泡带回岸上预备和刘波等人一起分享时,看到刘瑞凤的爸爸正从桥上走过。刘瑞凤的爸爸只朝杨高旭冷冷地看了一眼,就大步向村中心的村公所走去了。杨高旭觉得村长的眼里有点傲慢和漠视,心中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但他内心里似乎有着比村长大几十倍的清高,只是不会轻易地向人表露出来。这样一来,他一想起二十多分钟前还在视野里的刘瑞凤,心里就多添了一份不安。
  (七)    
这不安随着杨高旭打完了米,才被用风车和米糠一起分离出去。杨高旭把米糠挑回家去,又偷偷地跑到村中心与刘波,马力和王本田会合的时候,已经天黑。他们在村中又碰到四年前高考落榜后来读了两年中师被分配到三河村完小教书的蒋老师。二十四岁的蒋老师平日里和他们几个玩得也很投机,于是四个人就把蒋老师也邀请上了,蒋老师还特地在村里的代销店里买了两斤散装酒带上,五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王本田家里吃牛肉。  
一只张开大嘴的圆锅里沸腾着牛肚货,肝啊,肠啊,腰子啊,心脏啊,伴着五架皮根,芹菜,酸辣椒,五香等佐配料纷纷被滚开的汤翻动起来,冒着热气,把谗人的香味飞散到屋子里的空气里。锅边插着八双筷子,四位约伴而来的客人和王本田一家人端起饭碗,饭碗里都盛着蒋老师带来的散装米酒。王本田的父亲把一碗酒放在火灶上座处,眯着双眼念了一段祭语,大家把碗碰在一起,喝了一口酒,就开始拿起锅边的筷子,夹起锅里的牛肉来。这真的是一顿美味和高级的享受,三河村的牛可不是经常死的,牛肉实在是难得吃到的珍品。就因如此,杨高旭才觉得很拘谨。别人早夹了三四块,他的碗里还只有一块牛肝。  
“吃啊,请吃菜啊,不要客气。”王本田母亲一直说着客套话。在边山做客吃饭,一顿饭由主家说上几十遍这样的客套话并不奇怪,而主家自己不这样喊,倒显示出自己不好客,慢待了客人丢脸。王本田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给客人夹菜。菜夹放到杨高旭碗里,让他更加拘谨起来。   
王本田母亲又给蒋老师夹了一段牛肠子:“蒋老师吃吧。我家的本田一出生就是务农的料,都连小学三年级没有读完了。现在就看他弟弟了。你读那么多的书,不用握锄头把,你老母亲真的开心死了啊。”  
“有什么呢?还不是和你们一样的。”蒋老师也说着客套话,他的肚子里已经进去半斤白酒了。  
“你老母亲真的好福气,修得了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想当初你老母亲是和我们一块在将军村长大的呢。”王本田母亲又道,这次却把筷子搭在碗上,作好了继续长聊的准备,“蒋老师也该给你老母亲讨个媳妇回去了。”  
蒋老师只是轻轻一笑,又是一句客话:“想是这样想啊,恐怕没有人看得上眼。”
杨高旭等人听了,也只是笑,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在将军村完小当老师的一位初中同学。那位同学虽然只读过初中,但是家里有个在县里当教育局局长的亲戚,已经在小学当了六年民办教师了。  
“听说十来年以前三队有条称霸王的黄牯子,从黄牛包的悬崖上摔死,他的肉你们也吃过吗?”刘波好象特意要打破敏感的话题似的,问起了这件陈年老事来。  
“哦,那条黄牯子啊,吃过,吃过的。大概现在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吃过吧。好象是大队每户都分了一些的。”王本财的父亲立即来了精神,他用嘴唇泯了一口酒,把酒碗放到灶边的地上,然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在锅边慎重地抖了抖,也不急于送进嘴里。“那头黄牯子啊,真的是称王称霸。”  
众人虽对这条牛都有过各种版本的耳闻,但此刻仍然想听出点新鲜,于是就都把筷子闲置起来。  
“那头黄牯子啊,”王父又重复了一遍,这才说起正文来:“三河村从一队到七队的牛牯子没有哪头不被它欺负过的,有几头健壮的都因和它打架被它活活顶死了。那牛牯子见到别的牛牯子发情爬到母牛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把那头公牛牯顶下来,自己霸占那头母牛,说不定现在三河村半数以上的牛都是它的种呢。所以三河村的牛确实比外村的牛要强壮很多,很多外村的都来拉我们这里的黄牛去配种呢。”他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头黄轱子啊,”他又重复了一句,“它只要见到是牛牯子就低头用角甩过去,要么把对方赶跑,要么就把对方顶到田圹边,用他的直角把田圹摔得到处是烂的,别的牛牯子的血就流满了一地,田里都会变红。”  
“当时大队有好几只牛都被它弄伤残废了,再没有办法背犁耙,就只好杀来分吃了。所以大家对他伤透了脑筋,不用的时候 就只好把它单独放到一个地方吃草,但是好几次它把绳索都挣断自己跑了,有次我们一伙十多个人,在大队追了它一天也没办法把它抓住,它跑的时候,你要是靠近它,他会红着眼睛向你猛冲过来,身体不灵活的人都有可能被它撞死,它不跑的时候就站在那里吃草,当你靠近它时,它会突然发疯似的用角来撞人,四只脚也踢个不停。”  
“那为什么不穿鼻子呢?”马力问道。  
“穿什么鼻子啊,哪还有什么鼻子!在教它下田背犁的时候,它就硬是生生地把自己的鼻子拉掉了,只有给它头上安绳绊了。可是它连缰绳都扯断了好几根,它一犟起来,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用的--把它关在牛栏里,它连牛栏杠都顶断过。你说它的力气大不大啊。”  
“所以不但牛都怕它,人也拿它没有办法,胆小点的见他走过来,都会远远地躲开,小孩有的一见它就会吓得哭。因为它,我们大队的牛越来越少,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有时候好象很多牛不服,就一起来和它打架,但是也都被它打败。我们当时就想把这头牛杀掉算了,但是一是因为这头牯子太猛,没有哪个有胆量去捉,二是它是公家的生产资料,我们也没有权力去处理它,三是这头牯子背犁拉耙实在是有力气,一头可以抵三头用。只要制服了它,让它背犁还是很划得来的。”  
“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他竟被别的牛弄死了。”王本田的母亲极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头牛牯子的死在三河村是每个人知道的事情,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天气,牛牯子独自在村北那道悬崖边吃草,另外几头黄牯子趁它没有防备,悄悄地靠近它的背后,一齐用力将它顶到了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只是那头牛牯大半的皮还好,死后被村里人剥下来箍了村里那面大鼓,平时里敲打起来的声音几乎和牛牯子生前发怒吼叫时一般地雄壮。  
黄牛牯的死把所有人都惊呆了,继而觉得这是因它激起的民愤过大而遭到的必然报应,当时有很多人竟然买来鞭炮燃放,那段时间连平日里哀鸣不断的牛牯子们的仰天牟叫都让人觉得是因它们感到昔日屈辱的结束而欢欣鼓舞。从这只霸王牛的报应开始,三河村平日里不守本分的人都有了点害怕,老年人也经常用这个道理来教训不听话调皮的青年人。  
“看来做人也一样,还是老实本分点好。不要亏心事做多了,后面总会有报应的。”这次也轮到王本田的父亲说了,“像吕文国那样,文革时好不威风啊!后来怎么样了?你们都看到了吧,一家人成了什么样子,老婆时好时癫,他的小儿子养到13岁也在去年死了。”  
这个话题一变得沉重,屋子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吕文国的小儿子和杨高旭曾经是小学的同班同学,一向很老实,默默寡言,甚至有点胆小怕事,在学校里倒不像他爷老子在文革时有那样的威风,还经常受到一些调皮孩子的欺负。文革遗留问题的处理,使吕家在一夜之间就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因为文革时害了李华家的几条人命,李华的父亲气不过,竟在吕家的堂屋里挖了个坟坑,说是要把死者埋在他家里,死者终究没有埋进去,但是这样在村人眼里看来是极不吉利的。于是就连亲戚也少有人去那家走动,怕粘上霉气。谁见了他们一家人都会绕开走。他和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也因此失学,早早就在家里帮父母赚钱还债。他十一岁就和哥哥跟着父亲走出三河村到外面几百里的富裕农村找副业干,什么活赚钱就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去年才十三岁,就在一个暴风雨的白天突然暴死在外乡的山上,死时他的身边还躺着几根要拖下山去的竹子。据说当时的吕文国差点晕了过去,在倾盆大雨里抱着儿子的尸体鬼也似的哭喊,手指在泥土里全都抓出了血来。他的儿子自然只能葬在外乡,然而这比起埋在三河村的阎王坳来,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别扭。不知道因为那是吕文国的孩子,还是因为在三河村数代口传的历史里,葬在外乡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总之这个孩子的死太离谱,众人在将这件事和文革时吕文国把李家才十岁的孩子按到大河的水里活活溺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时,照例会把黄牛牯子下场的报应理论摆一摆,同时也对他的那个孩子无辜的死予以一丝同情。  
同情归同情,儿子的死讯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当场就昏厥过去,醒过来时头一个劲地往墙壁上叩,不知是否因此而撞伤了脑部,一年多来,一会而醒过来,嘴巴里就尽是对儿子名字的呼唤,一会而又变傻了,整天疯疯癫癫,在自家四处乱跑,好几次竟举起菜刀要砍死吕文国。吕文国唯一的女儿本来正读初中,因为前年文革遗留问题也失学了,父亲兄弟一年四季在外干苦力赚钱,她就和母亲两个在家里负担所有的田地和家务,还要在母亲发病的时候照顾她。她是三河村里唯一会使用犁耙的姑娘。但是因为家里的债务逼得紧,她竟然在今年上半年自做主张嫁给了离乡里才半公里一个村子的一位跛子,为此作为交换条件的是,跛子给了吕家四千元钱。她嫁了以后,就把妈妈接了过去,倒也相安无事。由于男人家在三河村去乡里的公路边,村里人有时候也不难看到他们夫妻两个,却极少能看到他娘的。直到今年夏季,吕文国的老婆才回到三河村,虽说病也看似好了,但总叫人看起来有那么点隐讳的感觉。  
吕文国回来后才听到女儿私下嫁人的消息,好象大发了一通脾气,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没有办法。  
“我看得出来,吕文国那个女怀了孩子了,那么明显,今年年底怕是要生了吧。”有次杨高旭听马力母亲在他家闲聊时这样说,因为那天她刚好去乡里挑化肥,路过吕文国的女儿家。  
“别说当初吕文国做得太过分。那个女孩长得还是一表人才,嫁了个老他二十岁的跛子,也才十七岁呢,实在是可怜。”母亲说。  
听到这两句对白,杨高旭感到莫名的难受。他和吕家的接触很少,读书的时候和他家的小儿子也很少交往,只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他的小儿子曾经借过一次铅笔给他。然而吕文国他一年也只能看到几次,一般都是他和大儿子从外面搞副业回来。四十多岁的吕文国差点是满头白发,眼窝也深陷了进去,眼睛总在躲避别人的对视,腰也佝偻得厉害,脸上满是皱纹和大大小小的伤痕,他看上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极少和别人搭话聊天,很少看到他在人多的地方走动,走时也多是一个人,要不后面一定跟着他的大儿子,看得出他一直在尽力地躲避和村民们的接触,特别是对文革受害者的家属们。  
然而因为他们常年在外,每到农闲季节,他们父子两个总能给闲在家里的人们带来哪里有事做的信息。每次他们回来,走时都会带走七,八,十来个人,背着现成的农具和被服走出村去。  
“真的是恶有恶报的。”王本田的父亲又说,这时他把酒碗举起来:“来,我们把这口喝了,我房间里还有红薯酒呢。”  
他的话把杨高旭与大家从联想里拉回来。大家把碗举到菜锅中央的上方碰了一下,就仰着头一口喝下。  
杨高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睡熟了的母亲因为他今晚又一次的消失,听到他开门的响声特意爬起来用木棍把他抽了一顿,他象例行公事似的站在原地承受了母亲也象例行公事似的抽打和责骂,待母亲这才问清了原由,完成了义务似的回房间里休息,他也躺到了床上,但是他许久睡不着。他为一件事而兴奋,再过两天,不管母亲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跟着马力和王本田他们到邻省金河边白布村的矿山挑矿去。他要买一双解放鞋。自从那次自己的鞋子划废了一只,他就只能穿着二哥丢弃不穿的一只没有了后跟的鞋子,用针线补了一下,他又已经穿了一个多月,平常他还是尽量地打赤脚,以免这双鸳鸯鞋子一坏就连冬天也过不了了。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今天多少有点劳累,他还是成功地睡着了。  
他隐约梦见了那头称过霸王的黄牛牯子,看到它被无数双坚硬的角顶到悬崖下迅速坠落在深谷底划起的那条直线,又象一团被扔下山崖飞落下去的火,那团火似乎就是他儿时有一次私自点在牛栏里干草上的那堆火苗的无数倍的扩大--那牛就那么沉沉地坠落在深谷底他们家的燃烧起来的房子里。他还梦见母亲正拿着棍子在追打着他,他一面围着巨大的火团跑,还一边快乐地唱着歌儿。  
他又梦见了吕文国拿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正要向他扣动扳机,于是真的“砰”地一声,枪膛喷出了火,但是倒下的不是他,而是姑奶奶的小儿子李虎。他刚倒下,吕文国又举起了刺刀,第一刀向传说中李家十岁的孩子刺去,孩子被刺穿了胸膛,肠子哗哗地滚出来,人却没有死,只围着吕文国拍着手笑,这时吕文国刺去了第二刀,小孩终于倒下了,却变成了吕文国自己的小儿子。吕文国扔下了步枪,发疯似的扑向了自己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那步枪却突然变成了一条蛇,吐着火红的舌头,在火团边爬动着,向他直追过来。  
杨高旭从这样的梦里“啊啊啊”地叫了三声,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你吵什么死?好好地把我吵醒了。”母亲被他的叫声惊醒,在里面的房间里骂道。  
他再次睡着时,又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吕文国十七岁的女儿,挺着大肚子对他说:“你看,呵呵,我肚子里怀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呢。”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地高兴和自豪,“哈哈,我的弟弟要叫我作妈妈了。”  
“我们一起来养大这个孩子好吗?”她又说,她的身子向她倾斜过来。他惊慌万分地接住她,再看时,吕文国的女儿已经变成了刘瑞凤。  
刘瑞凤对着他笑个不停,并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只觉得一股无法逾越的洪流漫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掉入一片湿热的大雾里。  
  (八)     
大雾弥漫了整个三河村,直把边山山脉和笔架山顶也淹没了。大雾的上方还有太阳照,还有白云,却与三河村的人们无关。空气里虽没有雨粒飘洒,却充满了寒冷的湿气。据说边山山脉的顶端今天一大早就结了冰,晶莹闪亮的一片。这个消息让三河村的人们兴奋了一袋旱烟长的时间,毕竟这是又一年劳作里一个时段的象征。人们开始注意从对方嘴里呼出的热气。各家一大早煮饭时灶火里也比平常多添了几根柴取暖用。今天正是杨高旭出发去邻省挑矿的日子。  
早两天他就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母亲,作好了被臭骂一顿然后坚持不妥协的准备,母亲照样骂了他一通如“你去能干什么?还不是想躲开家里的活出去玩一趟!”“你走了,就想累死我和你大嫂?冬天的柴还有一个月没有着落;地里的豆子刚刚收完,还有一大片红薯没有挖回来,你想让它们在土里被霜冻烂掉吗?”等等的训斥,还用火筒在他膝盖上敲了一下,杨高旭的膝盖顿时处于一片巨疼和酥麻之中,他只用手护住膝盖揉了揉,依旧说:  
“我也想去赚点钱,我想买双好的解放鞋,这双鞋子已经不能再穿了,剩下的钱我会交给家里的。”  
“你没有鞋子穿,那是活该。”母亲又举起了火筒,但是终于没有落下来。她对儿子后半句话起了犹豫,她将火筒丢到燃烧的木柴的尾梢上,起来把一筐砍碎的红薯藤倒进潲锅里去,又拿起身边搅拌猪潲用的木片在里面左右来回搅拌了一通,把猪潲搅均匀后,手里依旧拿着那沾满猪潲的木片,这才说:“你去半个月,要交回来最少五十块钱,数量不够,你也没有必要回来了。”  
这话让杨高旭放心了下来。听马力回来说在那里挑一趟是两里路,一趟是两毛钱一百斤,一天最少可以挑二十趟来回,就可以得四块钱了。他对此满有信心。于是他立即着手准备:自己房间里的一床被子,一件母亲用米汤浆硬过的粗布缝成的棉花夹衣,一块已烂有几个破洞的毛巾,一条竹扁担,一对父亲上次回来趁空织成的竹箕。他把夹衣与毛巾放在棉被里折叠成一个方块,再用自己从屋后空地刮下来的几片棕皮搓成的粗棕绳把棉被捆扎结实,作一个双背带,就可以像行军一样随时背在背后了。两只竹箕连叠着,用另一根棕绳系在一起,打个扣套在竹扁担的一端。单待村里十多个人在大河桥上集合到一起走来,就背上被子,把竹箕挑在肩上,出发了。   
一行十多个劳动力,前后拉开了十来米长的队伍,绕过三河村几条大路,先后过了叫化泉,过了老庙岭的路口,上了往瞎子岭的石梯路,就消失在浓雾里了。各自的家人没有谁会去送行,最多就是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隐没在雾里,依旧去做家里该做的事情。这种场面没有男人出征的悲壮,也没有挥泪远别的感人场面,男人外出干苦力赚钱,完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留守家里的妻母亲孩子们也都在家里各守本分,单等一段时间男人们带着钱回来补救到急需用钱的地方。   
杨高旭走后,母亲只在茶屋里自言自语地说:“他去到白布村,离老寨也只有二十多里路。后悔没叫他如果有时间去老寨看看他们小舅舅和谢书汉外公。他们都是可怜的人,好不容易活到今天,真的是遭尽了罪。还有他们那个小表哥,天生多聪明的一个人,可惜瞎了两只眼睛。老天爷啊,您为什么要让我们谢家遭受这么多的磨难啊----”  
母亲这样说着,恰好被进门的大嫂听到了,便笑道:“老母亲你自言自语说这么多,高旭他也听不到,现在恐怕到了瞎子岭了。”  
路边山上的草木大多带着水珠,不时地滴落在地上,滴答地响一声。地面的落叶也是潮湿的,路上的落叶被这支队伍踩在脚下,连沙沙的响声都软弱了下来。队伍过了瞎子岭,翻到一个叫“梦公界”的山头,有人有意大声地喊了几个吆喝,便下了一个坡,钻进了一片人工杉树林里,据说这片杉树林有七里半长,所以就叫七里坪,关于这个七里坪从以前流传着一个上联,至今还无人能对出下联来:  
“七里坪,七里半,走到七里坪七里半”  
其中的“走到七里坪七里半”是指从三河村出发,但是在杨高旭的感觉里似乎还是要远半里路。不管怎么样,大家一路说说笑笑,但是一进了七里坪,慢慢就话少了起来,杉树林几乎密不透风,枝叶像屋顶一样遮盖住了光照和明净的空气,里面本来是阴糊糊的一片,今天经浓雾这么一裹,就变得黑糊糊了,如傍晚太阳落山时一般,众人被这漫长的黑色的沉闷一包裹,不但话少了,连呼吸也似乎粗重起来,却因此更显出奇的安静,全把听觉集中在一只从来看不见的鸟的鸣叫:   “咕-咕-”  
这鸟几乎是一路上跟着大家的脚步,在众人右手边密集的树林间和人类保持着那么十多米距离叫着,那叫声沉闷,凄厉,幽长而恐怖,从浓雾里传出来,令队伍感到紧张。众人开始议论这只鸟,各有各的说法,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叫出这只鸟的名称。有人说见过这只鸟,是全身黑色的,足有鸭子那么大,可以跟着走山路的人飞上几十里。  
“‘七里坪,七里半,走到七里坪七里半’,还是没有人能够对出下联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就是外面的人也没有哪个对出来了的。”有人有意要打破森林里这队伍的沉闷和紧张说道,那是林财。
“能对出下联来的肯定也是个天才了,但是我们三河村还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才子。”另一个人说。  
“要是李华河边奶奶的大儿子李龙没有死,也许能对出下联来。他可是个才子呢。”提起对联的人说,“有一次李龙十七岁时和弟弟李虎到外乡一家大户同姓那里拜祠堂,那边同族的人对这两个远道而来的兄弟有点冷漠,两兄弟晚上就在祠堂外面的墙壁上写了一首诗,第二天被人看到了,大吃一惊说:‘没有想到我们李家在三河村那样的山凹里还有这样的人才。’于是急忙把两兄弟接到祠堂正堂里好好地款待。两兄弟回三河村时,那边的族里还送了两匹高头大马让他们骑回来。”  
这个故事让杨高旭感到新鲜,他无法像别人那样相信它的真实度,但是用欣赏的心情听了下去。  
“咕--咕---”那鸟又叫了,几乎每隔半分钟它就叫一声,它和人类的距离似乎永远不差分毫。它到底是一段一段地时飞时落在树林里,还是一直就不停地拍动着翅膀浮滑在空气里?但是它飞得似乎并不很高,几乎是贴着林子一米多高的地面前进的,它是如何穿过林子里几如藩篱般的乱枝网藤的阻挡的?他觉得这只鸟越来越神秘了。  
“如果李龙和李虎的儿子对得出下联,我们三河村就有志气了。”说话的是马力,他似乎要代大家叹一口气,但是终究没有叹出来。  
“对得上这个下联就是才子?同时就让三河村有志气了?”杨高旭觉得这句在所有三河村的人看来不可置疑的话有点荒唐。姑奶奶的儿子李龙和李虎就是真的能对得出下联,充其量也就是三河村里一个秀才,三河村除了文革时外一直对旧时的读书人充满了敬意,甚至把那些人过度地神秘化了。那在种田人看来是一种高不可攀的高雅地位。他在逃学之前也被视为一个神童,家人和所有的亲戚都用充满了自豪和期望的眼睛看着他,只有他知道他们的目光里有着那么多的隔阂。他觉得自己只是再普通不过了,那些别人眼睛里的光环无法掩盖他经常在读初中时把屎尿拉到裤裆里的自卑。姑奶奶的儿子是否也会有类似的隐秘?甚至也许他们在祠堂外面写诗一首就受到外乡族人的另眼相看而送了两匹马骑回来的事只是两兄弟编出来骗三河村人的谎话,那马也许就是他们在外面某个地方买的,反正三河村的穷人们也绝不会到三河村外面去寻找事情的根底。  
“咕--咕---”那神秘的鸟又叫了一声,杨高旭突然怀疑这只鸟仿佛和姑奶奶的儿子有什么联系,是否是他们两兄弟死后化的精灵?  
“荒唐!”他立即笑了,怪自己胡思乱想:在那两兄弟死之前,这种鸟早就存在了,而且肯定是千百年来就这样跟着行人走着。  
这时,队伍里有人唱起了山歌。这山歌悠长而低沉,仿佛三河村笔架山腰长长的云雾那样半连半断地缭绕着,轻轻地浮起来,飘在众人的心田里。   
森林里的阴沉也顿时消散开去,不知不觉中,七里半的杉林就走完了。虽然还是同样浓厚的湿雾,但因有了光照,前面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众人带着轻松的心情,山歌不唱了,就一路向着前面边山山脉巨大的脊梁大声地喊叫起来。一直喊了两里多路,来到了那座炮楼边,据说这炮楼是杨高旭的外公谢书戈为了阻挡本地强盗和后来共产党游击队过邻省而修建的。炮楼边有口清冽的山泉,尽管天气寒冷,大家还是伏下身来喝了泉水,这才往上爬到边山顶上两省分界的拗口,众人站在拗口休息。拗口有座用几块石匠打制而成的方石垒成的山神供位,有人过去作辑行了几个礼。其他人在山顶的空气里吸了一口冷气。山顶真的冰冻成了晶莹闪亮的一片,路边的草木被冰块包裹着,一动也不动,只有风在它们的间隙呜呜地吹。这只队伍找不到未被冰冻的地方坐下,就只能站在这些透明的千姿百态的冰块间里散发着汗热气。  
坳口也是个三岔路口,除一东一西直着通往两省外,还有南面一条大路横着通到平坦界和老寨。当初杨高旭的母亲就是走着这条路从老寨穿过平坦界来到三河村给李家地主当童养媳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亲外公谢书戈带着人马从这条路翻过来到三河村,石屋坪和团圆村去。  
杨高旭还记得上次和另一队人来采石毛翻到这个拗口时独自爬到远处的一个山顶,回来在大雾中找不到众人身影的情景。他这次却望不见那山顶了。他有点怨这浓雾的阻碍。每次到了山顶,他都有这种爬到最高处的强烈欲望。  
大家终于摆脱了那只莫名其妙的怪鸟的跟随。站在山拗口,丝毫也不觉得冰冻的一片给人的寒冷。不管怎么样,杨高旭感到久未有的轻松。他深吸了山顶的冷气,又想起了尖峰顶。  
几分钟后,十多人的队伍开始下山,双脚踩到了邻省的地面。 待冰冻的地段一结束,空气慢慢变得稍微暖和起来,大家又进入一片密集的杂木林子里,这时那只怪鸟再次叫了起来,又跟了他们走二十多里山路,直到众人来到金河边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上才不甘心地停下。  
过了石拱桥,有一条从深山伸出来的小河流,河流边有条石板路,杨高旭被告知那条石板路一直通向老寨。那是母亲一直长到十一岁的生养地。路口还有个崭新的巨大的老杉树兜,被用铁锯和斧子分割开的树身不知道被人们运到了何处。  
石拱桥那边是一座接一座的村子,也是一律的杉木房,杉木皮作的屋顶,村子周围是更加陡峭的梯田和大片大片的包谷地,那些遗留在地里的残叶片,都在寒冷的空气里颤抖着。 地上的泥土没有三河村的那么黑,是褐色的。路边不时裸露出几块连叠在一起的页岩,岩面出奇地光滑平整,是作磨刀石,屋地基和砌菜园墙极好的天然材料,每家房子的四周就用这样的石头砌了一圈围墙。杨高旭的姑奶奶就是在这些村子的某个人家出生的,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家,或者姑奶奶的娘家是否还存在,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边山这边有个姑奶奶的亲戚去三河村看望过她。  
大概过了四个村子,众人就到了目的地白布村。所谓白布村,就是金河流到这里突然陡斜起来,近一里多路的河段都是急流冲洗在石板上几乎滚动起来的水珠,泛成银白色,远看就象一块漂流在山林里的白布,故而得名。白布村由金河两岸几个房屋的群落组成,每个群落里的房屋都叠连在一起,一家的屋檐水通常都会滴到另一家的屋顶上继续旅行。金河两岸由一架石板桥交接,石板桥的栏杆上雕刻有祥云,龙凤石狮子和麒麟,看来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站在村里看四面,都是裸露在外面的牛屎矿山的沙土,无数条挑矿工用双脚踩出来的小道在各个山口间如网络般密集交织着。这时已经能够看到挑矿工正挑着空竹箕往回走的身影。他们到达白布村时,刚好是傍晚。路上可以看出刚好下过一场小雨,但是路面大半都被风吹干了。村里的金河边有几十棵上百年的古樟木,静静地听着从尖峰流到这里的水流讲述着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故事。  
大家住在一个姓于的人家里,就在于家二楼的柴楼边打了十多个拥挤的地铺。借着一把双木楼梯爬上爬下。于家的屋后面有一股清泉,从石缝里冒出来,于家用竹简将水接到堂屋前,算是最方便的自来水了。 众人到达这家宿营地,首先就是用木棍上顶着的竹水筒接了几口水喝,那水实在是清冽可口,竟然还有股罕见的甜味。  
主家是苗人,和三河村的人一样喜爱喝油茶,当晚三河村来的十多位挑矿工就被主家邀请喝了一顿油茶。主家不但好客,还十分地开朗,对三河村来的人中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年格外关照。主家自己有一个女儿,在县里的高中读二年级。  
当晚躺在于家的柴楼上,杨高旭夹在马力和王本田的中间。许久睡不着,但是又不好随意翻身,怕惊醒大家,因为每个人都已经十分困累了。  
白布村的河水响声和三河村的不一样。因为河底的石板并不平整光华,水流冲刷就像无数的黄豆子在一块洗衣板上滚动,格外地吵闹。杨高旭的耳膜和神经受到了格外的干扰和刺激,让他一时兴奋不已。当他用一个多小时适应了这种吵闹时,却更加睡不着了。他的兴奋还是水声之外的原因,是他觉得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自在。  
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后,又是一片唰唰的炒豆般的声音,把白布村的水响完全地掩盖住了。那是狂风吹动几十棵古樟木的枝叶和随即大雨突然降临砸在木皮屋顶上。杨高旭在黑暗里倾耳听了一会儿,不由地笑了。       
   (九)    
天空也似乎在黑暗的尾端里笑了,笑出了凌晨稀薄的红晕。次日一大早五点半左右,大家起床望了眼天空中的红晕,一部分人就摸黑借用主家的伙房做饭,一部分人急着洗刷,检查和准备扁担竹箕。吃过早饭,刚好是六点钟,一伙十多个劳动力挑着竹箕就上路了,此时天刚好蒙蒙亮,昨夜的大雨也停了,天边是一片朝霞微亮的萌芽,只是路上的凹处还有积水,凸处的雨水也还没有完全被吹干。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村子里上了一座山,再翻过一道坡,走了约莫五里小路,到达了开矿口,停了下来。天也完全放亮了。  
所谓矿口就是开矿工人把一座山岭几乎拦腰斩断,断口处的褐色矿石堆积如山,被工人用铁锤敲成半个竹箕大小,码在空地上。挑矿工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放进竹箕里,用自己的双肩运到两里路外靠公路的称矿处,称了重量后,再让卡车运到遥远的工厂里去加工成谁也没有见过的工业材料。  
杨高旭还在纳闷那些人是怎么把整座山岭拦腰斩断,开出这么多颜色不一样的矿石时,别人已经把矿石搬到两边竹箕里,挽起绳索走开了。他急忙搬起四块各有二十多斤重的矿石放到两边的竹箕里,然后调整好扁担两头绳索的高度,躬下腰,将扁担放到左肩上,双脚一用力,一手握好前面的绳索,直起腰,另一只手按着膝盖,将腿脚伸直,随即将手移到腰部撑住,一用力,站起,移着脚步奋力跟在队伍的最后。   
借着亮光,可以看到裸露在外面的山岭的沙石泥土,覆盖住了几乎所有的空间,极少看到植被,小路是挖矿工和挑矿工自然踩成的,路中还剩一些小树木尖利的根部,路面只有一尺宽左右,到处是是稀稠的黄泥,上面偶尔落些被众人的脚压入黄泥土里的碎矿屑,人挑着重担踩在上面就发出吱噶吱噶的响声,还可以在雨天防滑。  
杨高旭跟着三河村的队伍上了坡,要下坡的时候,迎面碰上一支三十多人的外村队伍,队伍里还有几个女孩子,几乎都一律地戴个黄色的帽子,显得干练洒脱,让杨高旭多看了一眼,其中唯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外穿兰色斜襟布扣便装的女孩子在经过他的身旁时,两人的竹箕碰了一下,女孩有点紧张地让开来,两人几乎同时回头望了对方一眼。  
因为昨夜的大雨,下坡的路很滑,大家突然看到一个二十多岁走在前面的青年人连人带矿一起滚下了山沟,后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滑痕。杨高旭看到那人疼得直叫,同时也挣扎着爬起来,把散落在路上和山沟里的矿石拣集起来,重新装到倒空了的竹箕里,路上的人望着他笑道:  
“你这样的速度远比我们快多了,比坐火车还快。”  
那人鼻青眼肿,用手摸着跌疼的地方,苦笑道:“这次是我坐,下次就轮到你了。”  
接着是大伙的一阵笑。那开头说话的又道:“哈哈,别说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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