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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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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说故事
作者: 玄鹰
大雪封山的早晨,初秀从城里出发,到坐落在郊县的龙山村去报到。路上积雪太厚,通往郊
区的公共汽车哼哼唧唧,走走停停,中途还出了故障。好不容易挨到郊区总站,换上长途汽
车,颠簸到镇上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紧跟着她下车的是一个疤脸儿男人,半边脸像被懒婆娘胡乱揉过的面团儿,皱皱巴巴
的,看一眼,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初秀加快脚步往龙山方向走去,雪又深又滑,背着行李提着包,怎么走也走不快。听着
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由得心头一阵阵发紧,她知道是那个疤脸儿跟在后面。
  又累又紧张,走着走着汗就冒出来了,初秀索性把大包小包往雪地上一放,坐下来想休
息一下,以便趁机让那家伙先走。她低垂着头,看着一双沾满雪粉的脏皮鞋从她面前碾过,
扬起了一团白色的雪雾。
  那疤脸儿头也不回地朝山路走去。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丘陵后面,初秀觉得轻松多
了,站起身继续赶路,可是身上的行李越走越沉,和西边的太阳一齐往下坠。爬上了一座小
山包,喘着粗气的初秀把东西扔在雪地上,就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当她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猛抬头时,一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像巨型怪兽,突然
从山坡那面拱出来,转眼已经到了眼前。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初秀这才发现自己与
汽车只有咫尺之遥了。
  她的心“嗵嗵”狂跳,等着被气急败坏的司机臭骂一顿。可是车上的人并不下来,司机
正在小心地打开一个纸箱,担心地察看着里面,突然,他狠狠地合上纸箱盖子,抬起头来死
死盯住了初秀。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他透过车窗看了
她十几秒,然后猛按喇叭,初秀慌乱地将行李拿开,他就狂踩一脚油门,汽车在漫天雪雾中
迅速消失在山坡下了。
  此刻,城市女孩儿初秀正怀着一腔热情,要到龙山村来当小学教师。她对一路上遭遇的
事情都不以为意,只是担心刚才那辆汽车急刹时一定弄坏了易碎物品,心里觉得有些歉疚。
  太阳快要落山了,赶路要紧。于是她又背起行李翻过丘陵,远远地,巍峨的龙头山已经
在薄薄的暮色中显现出了它的身影。
  龙山村位于一条山涧的入口处,旁边一座陡峭的山峰,就是远近闻名的龙头山。山涧中
流出一条小河,将村子和高高的龙头山隔在两岸。
  山下向阳的坡上,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院,与村落里稀稀拉拉的土坏房隔河相望,形成了
强烈的反差。
  初秀对这个陌生的小山村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她早逝的父母曾经在这里插过队。
父母在世时,常常从他们口中听到龙山村的名字,他们回忆自己的青春和初恋时,总要提到
龙山村这个地方。而且,龙头山还是古代渤海国的旧址,据说这一带还有古战场遗迹呢!
  这一切,都使初秀对这个小山村怀有一种神秘感和美好的向往。大专毕业后在一家小公
司当文员的初秀,一直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不满意,她刚刚知道龙山村需要一名小学教师,就
抢先报名当了志愿者。
  夜暮降临时分,初秀终于走进了村口。她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一棵黑乎乎的老榆树,
孤零零的,虬枝盘结,苍凉的枯树枝上系满了一根根鲜艳刺目的红布条儿。
  树上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嘎”地发出一阵怪叫,黑鸦鸦地从她头上掠过,消失在老宅
附近的坟地里。初秀来到龙山的第一夜,临时住在一户姓陈的老夫妻家里。老夫妻没儿没
女,两间小草房就盖在一大片菜地中间,菜地头就是村口。
  天黑以后,有一只大鸟栖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状的老榆树上,每隔几分钟就发出一声哀
鸣。那叫声就像一个性格阴郁扭曲的家伙,正在对什么事物发出切齿的诅咒,用文字描述出
来是两个清晰的字眼儿:“恨呼……恨呼……”。
  这里虽然距离城市只有几百里,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并没有影响到村民们质朴的生活。
人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了,整个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
  身下的火炕像热锅底,直烙得初秀辗转反侧,鼻子尖儿却冻得冰凉。睡惯了软床的身
体,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只觉得身上好像全是骨头,没了肉,浑身不舒服,怎么也睡
  真没想到,农村和城市的差别,从第一个晚上就显现出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就不能打
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着身,试图调整睡姿,让身体舒服一点儿,但无济于事。
  夜深了,外面那奇怪的叫声,听起来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了。她在黑暗
中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着。
  “恨呼……!恨呼……!”
  在那叫声的间隔里,是令人心里发毛的寂静,似乎万物都在严寒中屏息聆听这意味深长
  睡在炕梢的老头儿在被窝儿里咳嗽了一声。
  “嘘……别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间的老太太压低了声音。
  “我还没睡着呢。”初秀像听到了特赦令,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陈爷爷,陈奶奶,
现在就睡觉太早了。不如说会儿话吧?”
  “唉,多少年冬天没这么冷了。”老头儿放开嗓子咳嗽着坐了起来。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我是怕你累着。其实,人老了,也就没那么多觉了。咱就摸着黑
唠会儿喀吧。”
  老太太说着坐起来披上了棉袄。
  “老头子,下菜窖去掏几个土豆埋火盆里。冬天夜长,待会儿小老师说不定就饿了。咱
这儿也没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对初秀笑着。
  老头儿边答应着,边摸索着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门出去了。
  “陈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树上为什么系满了红布条儿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里憋
了半天的疑问。
  “那可是棵老树,有几百年了,都成精啦。村里谁家的孩子有病有灾的,不好养活,就
拜老榆树当干爹,摆上供果,系根红布条儿,领孩子冲老树磕仨头,这孩子就能养大。”
  “是这样啊!您听……这是什么鸟?叫声怎么那么奇怪?”初秀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
  “恨呼!”
  老太太用烧火棍捅着火盆里的木炭,火盆里立刻窜出了红红的小火苗,发出了微弱的光
亮,映出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
  “那是‘恨呼’,就是猫头鹰,我们这儿也管它叫夜猫子。”
  “原来是猫头鹰?噢,我在书上看过!真不知道猫头鹰还有这么多名字呢。”初秀好奇
地冲着老太太笑了。
  她这才知道,那种长着大鸟的身体却配着一个兽头的怪禽,在东北民间被称作“恨
呼”。民间传说猫头鹰的叫声是索命的信号。据说,每当它阴险地出现并叫个不停,附近的
村镇就会有人死去,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横祸加身。不管关于爱护益鸟的宣传怎样一年年深
入进行着,这里的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家伙是个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弯月牙儿孤伶伶地挂在树梢上,猫头鹰就来了。村民们只要一听
到它的叫声,就都噤若寒蝉。大人们的脸上会露出紧张肃穆的神情,小孩子则胡乱掀开母亲
的衣襟儿,把小脑袋瓜儿一直钻进热乎乎的怀里去,才算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它那个怪诞的“昵称”,就源于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改变的阴森狠毒的叫声:
“恨……呼!恨呼!”这叫声,不紧不慢,声声刺耳,听上去酷似一种神秘的咒语。
  “这只恨呼来村里好一阵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树上叫,叫得人睡不着觉,心里直栖
惶。”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老头儿挟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堆土豆,用
后背撞上门,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恨呼’又来嚎丧了,不知道这回谁家要倒霉?”
  “你瞎说什么!”老太太压低声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儿一眼。
  “倒霉?为什么?”初秀不解地盯着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唉!不知哪家又要出个横死鬼儿。”老头儿小心地说。
  “横死鬼?” 初秀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别听他胡说。那是我们农村的一句老话,不当真,不当真!”老太太似乎害怕这个城
里来的老师会耻笑他们迷信,连忙用眼神儿制止着老伴儿。
  “陈爷爷,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猫头鹰一进村,谁家就会死人吗?”初秀琢磨了半晌,
还是忍不住怀疑地问。
  “八九不离十。还都是横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数。”老头儿咳嗽了几声。
  “横死的?”
  “就是……出啥事儿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这只鸟到村子里来过吗?”初秀若有所思地问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呢。”
  “那……是谁家倒霉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凑了凑。
  “是老宅子。那只‘恨呼’叫了没几天,他们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么事?陈爷爷,您快给我讲讲吧!”天性喜欢历险、对惊险悬疑故事兴
趣浓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话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说,老宅子那块地,可是块风水宝地呀。背山面水,正在龙头之上。每
年从冬至那天开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阳从山后一出来,第一缕太阳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
上。别的地方还都阴着呢,只照得整个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说的就是河对面山根儿下的大宅院儿吗?”初秀想起了来村子的路上,见到的那个
围着黑乎乎院墙的老房子。
  “咱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头儿接着说,“可也不知是咋回事儿,偏偏事儿都出
在那老宅子里头!莫非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冲撞了哪路神仙?”
  老头儿住了口,纳着闷儿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个一个细心地埋在火盆里,然后挟了一
个火炭点着了烟袋锅,“吱儿”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竖起耳朵,耐心地等待着。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大概一百多年前,那时候,
咱这儿还是一片没有多少人烟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这地界为啥叫龙头山?这里面可有些说道!咱村这道岭,从高处看,就像一条
长龙在云雾里张牙舞爪,龙嘴里还吐出一道清水来,就是村前那条河。
  要搁在上古时候,可了不得!这可是个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国怎么能选在
这块儿建都呢?
  那年,有一户人家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就在老宅子那块地上盖了个小房儿住下来,
开荒,种地,生孩子。后来,又有人在河对面落了户,这龙山村才慢慢成了气候。
  没多久,那户人家也不知道怎么了,过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觉的功夫,就像水蒸
气儿一样飞了……
  听人说,兴许是叫野狼给吓跑了。也有人说,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给当了干粮了!
  那时候咱这儿到处都是野牲口,他们家看中的这块地方,就有好几个狼窝。这家外来人
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盖房子的时候也许是不小心,捣了那狼窝,还弄死了两只小狼崽儿。
  后来的一天半夜,一只老母狼就带着一大群野牲口来了,用爪子挠门、挠窗户,“嗷
嗷”地直叫唤,听着那叫糁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后都是爪子印,墙上都叫狼挠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连着来了好几宿,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这么着,等大伙儿想起来的时候,
那户人家就没了。
  从此,狼群也就不再来了。
  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个年老的道士,人们都叫他曹老道。这曹老道看中了这块风水宝
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庙,用高高的围墙围了个严严实实,他就在
那庙里头打坐修行。
  大家伙儿都议论,说那庙里闹鬼,半夜就看见鬼火一闪一闪的,还经常能听见各种各样
奇怪的声音。说是……有马嘶,人叫,喊杀声,还有刀枪剑戟撞得叮当乱响,轰轰隆隆,那
阵势就像古时候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
  村上原先有个老人儿,活了一百多岁。有一回他打那庙前路过,走着走着就犯迷糊了,
直转到天亮,一看,自个儿还绕着大庙的围墙转圈儿呢!
  你说邪不邪?时间一长,谁都不敢靠前了。
  村里人都传说那老道可有钱了,洗脸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见他手腕子上还带着两个
黄澄澄的大金镯子,足有一斤来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伙儿强盗不知怎么听说曹老道有钱,趁着一个月黑头的晚上来打劫,杀
了老道,还把他的两只手都给剁了下来。
  我寻思着,八成啊,是因为那金镯子戴得太紧了,撸不下来。
  我爹说,那一年冬天嘎嘎地冷,就听见村子里有只“恨呼”一宿一宿地叫,等到大家伙
儿再听不到叫声的时候,才发现那曹老道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听到这儿,初秀不由往被窝儿里缩了缩,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烟,烟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听老人讲,曹老道那两只眼睛还瞪得跟铃铛似的,那是死得屈啊,舍不得那钱财,闭
不上眼。”老太太趁这个机会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闭不上眼,那叫死不暝目!”老人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又装上了一锅烟丝
儿,在火盆里点上,继续讲。
  曹老道死了以后,连年兵荒马乱的,那大庙不知叫谁放了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破砖烂
瓦。我爷爷还捡过那庙里的大青砖,搭过锅台呢,那大青砖啊,方方正正的,又好看,又结
  后来,还真有不信邪的,又有一户从南边儿跑来的人家,在那大院儿里头盖了一座大房
子,院子里的花啊、草啊、树啊,长得可旺势了,那瓜秧都爬到了大树上,树上结着一个个
红色的大面瓜,看着怪稀罕人儿的。
  大家伙都夸那是块风水宝地。可那户人家不大乐意跟村里人来往,整天关着个大门,神
神秘秘的。
  他们家有钱,盖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大门里头就是一个高高的影壁墙。那影壁墙可有说
道,当时专门给人看风水的先生,说他们家必须得造一个影壁墙,才能消灾避邪、家道兴
旺……我那时候小,可我还记得那影壁墙上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呢。
  这风水先生这回好像看走了眼,他们家只消停了几年,就又开始出事了。
  初秀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老头从火盆里挖出一个烧熟的土豆,拍了拍,又仔细吹了吹上面的炭灰,放在炕沿上。
  外面大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又“恨呼、恨呼”地叫了两声,应着这叫声,一束月光突然洒
进结了霜的窗口,照出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轮廓,也照出了老头儿黑乎乎的身影儿。
  老人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
  听说呀,他们家有一年挖菜窖,不成想,挖着挖着就挖出来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就埋在
墙跟下面的大树下,那儿又是乱石头又是杂草什么的,还长了一片“苦姑娘”……
  初秀听到这儿,不禁悄声问道:“什么苦姑娘?”
  老头儿顿了顿,看了看窗外,又把脖子缩回到老棉袄里。
  那个呀,是一种野果。那东西也不知道叫个啥学名,反正俺们都这么叫。个头儿不高的
秧子,开完花就长出来圆圆的小果子,到了秋天就变红了,带苦味儿的,能吃,能入药,还
治咳嗽呢!
  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蹭了蹭。她听到老人咳了一阵,又接着讲。
  那棺材挖出来的时候,整个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根紧紧地缠裹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摸不
透是个啥。
  那家人用斧子、快刀把树根全砍了,才发现里头是一口黑乎乎的大棺材。待把棺材盖打
开一看,可了不得了!
  初秀紧张得竖起了耳朵,大气儿也不敢出。
  那棺材里躺着一个老头儿,嘴巴鼻子,还都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没烂,身上的衣服也是
崭新、崭新的,奇形怪状,好像是古时候的打扮儿。老头儿的脸上还有血色儿呢,就跟活人
似的!你说这事儿新鲜不新鲜?
  听老人讲,要是当时他们再把棺材好好埋了,烧柱香,祭奠祭奠,再赔个礼道个歉,啥
事儿没有。可那家人呀,觉得这事儿不吉利,也可能当时都吓傻了,稀里糊涂就对死人动了
  我们这儿,不是家家都有铡草喂牲口用的铡刀吗?那家人一害怕,就用铡刀把那老头儿
的尸首给铡成了三段。他们寻思,这么一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都再也作不了妖儿了!
  ……听说,他们又弄了一把火,把铡成三截的尸首给烧了。谁想到从那以后,怪事就接
二连三的来了。
  老头儿讲到这里,似乎被一口烟呛了嗓子,拚命咳嗽起来。
  “什么怪事儿?”初秀张大了嘴,手里捧着香喷喷的土豆,早忘了吃。
  “哎呀!你别把孩子给吓着!”老太太这时又插了一句嘴。
  老头儿好像看到了初秀鼓励的目光,他在炕沿上“当当当”叩了叩烟袋,又装上了一袋
  过了没多久,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刚生了小孩儿不长时间,村里就飞来了一只“恨呼”,
落在老宅子的大树上,没时没晌地叫。
  没过几天,他们家里一个姓邱的长工也不知是咋回事儿,有一天夜里就用铡刀把那一对
年轻的夫妻,生生给铡了。可怜那刚刚几个月大的娃娃,还趴在他妈那掉了脑袋的身子上吃
奶呢,等人发现的时候,那孩子浑身骨碌得跟血葫芦似的……唉……
  “那长工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初秀忍不住地问。她又往老头儿跟前凑了凑,眼睛在黑
暗中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的脸。
  “说的是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用的就是他们家原来铡尸首的那把老铡刀!”
  “就是那把铡刀?”初秀觉得身上的毛孔“嗖嗖”冒凉风。
  老头儿抹了抹嘴巴上的胡子:“是呀,大伙都议论,说就是那老头儿来索命来了。”
  后来,警察来抓人,姓邱的长工跑到山上去了。
  要说也该他命绝。他杀完人以后,跑的时候拿了人家家里一杆洋炮,就是打猎的枪。偏
偏那家人养了一群猎狗,那群狗又有个毛病,认枪不认人,枪到哪,狗就跟到哪。结果警察
顺着那群猎狗留下的脚印儿就把姓邱的给抓住了。
  “真是报应呀……”初秀喘了一口气,跟着老人一起唏嘘感叹着。
  “抓着之后,怕他逃跑,一个警察就用绳子把他跟自个儿的手腕捆在了一块儿,这警察
可倒了血霉了。那长工琢磨着回去也活不成,走到一个山崖的时候,就从上面跳下去了,把
那个警察也带了下去,下面那可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哪!”
  “都摔死了?”
  “那就不用说了,从那地方跳下去,还能活?”
  “……那吃奶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剩下可怜的老两口儿一病不起,没多少日子就死了。那娃娃由村里一户生不了孩子的
人家收养了。奇怪的是,那家人抱养了孩子,过了不多日子就搬走了。”
  “后来呢?”
  “解放以后那房子一直空着,里头成了一些逃荒要饭、闯关东的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到
了文革的时候,生产队把大院子修巴修巴,当了集体户,住了一帮城里来的知青。对了,你
爸你妈他们都住过那儿。开头仗着年轻气盛,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没过几天,就都跑到老
乡家里分散着住了,说是半夜有人看见鬼从地里往外爬。大家伙都不再说那是块风水宝地
了,改口说这大院子不吉利,谁在那住,谁就得倒霉……这阵子,‘恨呼’又进村了,别是
又要出啥事儿吧?”
  老头儿有些担心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火盆里的红火炭也渐渐暗淡下去了。
  “那……现在那院子还有人住吗?”初秀回过神来,不由问道。
  回答她的是老头儿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头些年从城里来了一个有钱人。现在不是时兴到乡下住吗?要说人也真是奇怪,
乡下的都往城里跑,城里人又觉着农村好,说什么吃的住的都是绿色的,不明白是啥意
思。”老太太边替初秀整理着被褥、边替老头儿答道。
  “那个城里人还有吉普车呢,出出进进都开着车。他把老宅子修复了,大门里还养了条
大狼狗,像个小牛犊子那么大,凶得很。听说那人是个医生,现今这年头就数医生富裕,可
不是么?谁有病都得看,再穷也不能不治病啊。他在那院子里盖了个大暖房,养花弄草的,
可悠闲了,大伙都羡慕着呢。依我说啊,甭眼红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头儿清了清嗓子,喘息着,又感叹了一阵子。初秀躺在炕上,想着老人讲的故事,听
着一声一声凄厉的“恨呼”声,觉得这故事像“龙山村演义”,有点儿玄乎。
  以前怎么从来没听父母讲过这些事儿呢?也许是因为他们年轻,又是无神论者,不迷信
妖魔鬼怪之类的传说?
  不过,想像着枯枝上的猫头鹰那睁一眼、闭一眼的诡秘模样,想像着阴森而恐怖的老
宅、被砍断了双腕的曹老道、棺材里的老头儿那眉目鲜活的尸体,初秀还是被一股隐隐的死
亡气息攫住了。
  进山的路上遇到的疤脸儿和那辆突然出现的汽车,此刻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和陈爷
爷故事里的人物纠缠在一起,使初秀觉得这远近闻名的龙山村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她悄悄往老太太身边蹭了蹭,又把被子裹得紧一些。此刻,她心里有无数个悬念,被一
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恨不能立刻天亮。
  天一亮,她就要去看看那所神秘的老宅,集那么多离奇的传说于一身的老宅,里面究竟
住着个什么样的人物?
  猫头鹰的叫声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这使朦胧中的初秀感觉一阵眩晕涌上了脑际,她终于
渐渐地睡过去了。
  初秀梦见了一座黑黑的、大大的老宅院,高高的院墙里长着一棵枝叶狰狞的大树,上面
挂着一个金光耀眼的大金镯子,黄灿灿的。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个金黄色的大面瓜。
  她又好奇又害怕地走到那大面瓜下面,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它。那大面瓜摇摇欲坠地发
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怪响,接着,突然笔直地冲着自己的脑袋砸了下来……
  初秀吓得大叫一声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 小学校就建在村西头的河岸
上,只不过是三间稍微大点儿的砖房。
  门前的那条小河,早就结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大清早的,已经有几个早
起的孩子在滑冰车了,他们快活的尖叫声在冰面上传出很远。
  学校对面,隔河相望的就是那座孤零零的老宅院,背山面水,高大威严。从学校的角
度,只能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和围墙里露出的灰色屋顶。
  院子的围墙是大块儿的石头砌成的,有的地方已经快要坍塌了。房前屋后有五六棵参天
大树,只是全都光秃秃的,一派肃杀,使那院落在冰天雪地中显出几分衰败的景象。
  初秀跟在老村长身后朝小学校走去。她刚从村长口里知道,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复式班,
而且之前的那位女教师因为受不了这里寂寞的环境,刚离开不久,自己就是来接替她的。
  一路上,她新奇地东张西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那座古老的大院儿,不由吃惊地想,这
一定就是陈家老头儿故事里讲的那个老宅子了!
  初秀注意地看了几眼那紧闭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
  她一边走着,一边扭头看着老宅,回想起老人昨夜讲的故事,忍不住老想回头……
  老村长弓着腰,缩着脖儿,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口里,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小斧头,带着初
秀来到学校北侧的一间孤伶伶的小房子门口。
  他用斧头朝着挂在门上的一把小锁头砸了两下,那锁头就掉到雪地里去了。
  “好了,初老师,你先安顿一下吧,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柴禾来,帮你把炕烧上。先前住
在这儿的那个姑娘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好些日子没烧火,屋里八成儿都凉透了。”
  老村长把两手又插进棉衣的袖口里,边闷着头往回走,边小声嘀咕着:“唉,谁在这鬼
地方也呆不长啊。”初秀冲着老村长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拎着行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轴
处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房门就黑洞洞地敞开了。
  初秀站在门口先向屋内环视了一周。
  这间二十平方左右的屋子,四四方方,一铺大火炕占据了屋子的一半儿。墙角立着一个
烫了花的木头大衣柜,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炕上摆着一张做工朴拙的小饭桌,上面还带着天
然的木头疖子,让人联想到森林中度假用的小木屋。
  初秀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心情不由开朗起来。
  炕头上还铺着一床花被子。那被子保持着一个掀开的样子,就像睡在里面的人刚刚出去
上趟厕所,随时随地都会推门而进。
  炕上靠墙的另一头,有一只破旧的老式黑木箱子,上面摆放着一只旅行箱和一些零碎的
小东西。灶台上还有一些碗筷和生活用品。
  初秀觉得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把行李放在炕沿上,犹豫了一下,就动手把炕上的被子卷起来,小心地放在木箱旁
边。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会回来取东西的,她想。
  初秀想弄点儿水擦擦灰尘,可是看了看,屋里的水缸是空的。
  对呀,这么冷的天,屋里如果有水还不早就冻成冰坨儿了?连水缸都得冻裂喽。这么想
着,她拎起脸盆,走到门外装了一盆雪,想等它化了当水用。
  小心地打开衣柜的一扇门,初秀惊讶地看见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都是非常淑女化
的样式,从衣服的款式和色彩的选择上面,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温婉美丽和淡淡的冷漠。
  初秀的手指慢慢从衣服上划过,这一定是之前那个女教师的。看来她走得非常匆忙,部
分衣服还没拿走。
  初秀看着那些衣服,想像着那个穿这些衣服的女教师是什么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漂亮,
大约是温柔中带着一丝倔强那种女孩子。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教师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连衣服都来不及带走?
  初秀不解地耸了耸肩,抱着自己的衣服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回出现在初秀眼前的是一尊陶瓷描金的小佛像,就摆在衣柜里的一块横木格子上。那
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佛像前面一个小香炉里积满了香灰和烧剩的香头,旁边的一只盘
子里还盛着几只发了黑的桔子和苹果。
  那个不辞而别的女教师,在初秀的心目中越来越神秘而不可琢磨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
的人?一个年轻人,竟然还供奉着这种东西!
  初秀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她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看了看。
  “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说着,随手把小佛像塞了进去,然后将灰尘擦拭干净,把衣服
放在里面的搁板上。
  初秀简单安顿了一下,就立刻出了门。
  一整天,初秀走访了她班上的所有同学家,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接待。孩子们都非常可
爱,他们一个个羞怯地躲在大人背后,偷眼打量着新来的年轻女老师,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欢
喜的神色。
  走访完最后一家,天色已暗淡下来。
  初秀刚被孩子的父母热情地送出大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迎面跑了过来。初秀跟大
家告别后,刚一转身,那女人猛地扑到面前,一把掐住了初秀的脖子!
  初秀的惊叫被扼在一双铁钳一般坚硬冰凉的手掌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青色的脸越逼
越近……。
  周围的人尖叫着,冲过来掰那女人的手,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直到几个小伙子冲上来
才把她制服了。
  初秀被大家从女人手下拖出来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地挤出人群,弯下腰,一阵
  “躲开!别碰我!我的孩子在哪?你快把他还给我!”那女人声色俱厉,扬手甩开了拉
着她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两只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初秀,神情十分可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你吓死人了!先回家穿上棉衣裳,啊?我们正帮你找呢,快回
去吧,看冻坏了身子!”有个妇女出面劝告着。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迷惑,她苦苦地冥想着什么,慢慢朝初秀走过来。
  初秀惊惧地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噗通”一声,女人突然跪在雪地上,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双枯瘦的脏手一把
拽住了初秀的裤腿,仰起脸冲初秀嚎啕大哭:“老师,求求你找找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妹子,快起来吧,吓着人家老师了!”初秀后面的学生家长
连忙上前去拉那个女人。
  “我的孩子……”女人站起身,茫然地撇开初秀,转脸朝四处喊着:“柱子啊,柱子
啊!快回家吃饭吧……天都快黑了,妈再不打你了,你快回来呀!”
  她一路凄惨地呼喊着,慢慢走远了。
  “初老师您没事吧?哎呀,你看这可真是……”孩子的父母连忙帮初秀拍打着衣服上的
雪和尘土,带着几分歉疚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事……她刚才说什么?”初秀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地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暮
  “她儿子丢了,当妈的都急疯了,也怪可怜的。”
  “孩子丢了?”
  “可不是?”
  “怎么丢的?”
  “不知道啊,这村里从来没丢过孩子。大伙觉着,可能是让人贩子拐卖了,可村里也没
见有生人来过呀?”
  “什么时候丢的?”
  “有些日子了。唉,一个寡妇,本来就够惨的,又丢了孩子……”说话的女人眼圈有些
  “报警了吗?”
  “报了。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儿……”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
  “没有。大伙儿白天黑夜天天这么找……”
  初秀告别了几个学生家长,心情沉重地走回了学校。
  远远地,看到小屋的烟囱里冒着细细的一缕青烟,表明有人来给她烧过炕了。想象着里
面热乎乎的火炕,初秀突然觉得浑身瘫软,恨不能一步跨进去,倒在炕上好好睡一觉。
  初秀挣扎着往前走,一进屋就仔细锁好门窗,坐下来喘着气。
  刚才遭遇的这件事,让初秀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拿过小镜子,抬头察看着脖子,脖子上还印着清晰的几根红色手指印。疯女人冰凉的
手好像依然在死死掐着自己,她那粗糙的手掌磨砾着皮肤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上,让人依然
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初秀抚摸着脖子,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她突然觉得饿了,打开冒着热气的锅盖,
里面的热水上温着一小盆雪白的饺子。
  一定是陈奶奶送来的!
  初秀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只饺子,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叫声。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个
疯女人,立即没了胃口,放下吃了一半的饺子,走到院子里去。
  四周黑漆漆的,整个村子一片寂静,那女人的叫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初秀回到房里,洗漱睡下,关了灯。
  傍晚开始天色就阴沉沉的,月亮也隐进了云层里,没有一丝光亮。灯一闭,初秀立刻被
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乡村的夜晚寂静得让初秀觉得像在酝酿着什么。她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听
越觉得不安。
  渐渐地,屋子里的各种物件似乎都开始活动起来,从各个角落里传来一些细微得需要仔
细辩别的声音,“悉悉簌簌”连成一片,再侧耳一听,又没了。
  炕上和地下摆着的那几件老式家具也“嘎嘎”地响了几下。大概是冬天空气太干燥,加
上房间里一烧火,木头都干裂了的缘故吧?初秀不停地安慰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神秘地窃窃私语。辨别不出
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就弥漫在整个空间,无处不在。接着,耳边又隐约传来那女人
找孩子的呼喊声,那喊声慢慢低了下去,变成嘤嘤的若有若无的哭泣。
  一定是那疯女人在外面到处乱跑呢!
  火炕被烧得热哄哄的,连屋子里都暖和多了。初秀把头蒙在被子里,想把那些声音挡在
外面,很快就捂出了一身热汗,但她还是不敢露头。她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想
强迫自己赶快入睡。
  初秀终于陷入朦胧状态,刚刚要堕入梦乡,就觉得屋子里好像存在着另外一个有生命的
活物,正站在地上无声地盯着自己,可那东西却又是虚无飘渺,捕捉不住的。
  初秀不论怎样说服自己,还是驱除不了这种感觉。她甚至感受到了那个生命的气息,在
空气中静悄悄地流动着,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她。
  “她”?初秀突然发觉在自己的下意识里,这个活物是个女性的她!她立刻觉得浑身的
汗毛就像无数长脚的小虫子在游走。
  “我真蠢,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会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吗?”初秀忍了一会儿,实在
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压迫,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拉开了电灯。
  灯光大亮,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初秀睁大了眼睛。
  一切物件还都在老位置上,没有任何变化。墙角那只黑木箱子好好地摆在那里。灶堂里
的火已经熄灭了。
  初秀四处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躺下去。
  灯一闭,初秀就觉得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的存在,角落里那些诡异的声音再次出
现,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儿,老榆树上那只猫头鹰突然发出一声大叫:
  “恨——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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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叫,所有的声音立即都安静下来,似乎被这阴森的叫声震慑住了。
  房子里安静了,初秀崩紧的神经实在疲劳了,不由得渐渐松弛下来,居然慢慢在这叫声
中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初秀又朦朦胧胧地听见了什么。
  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声音,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声无息的悸动。
  今晚是怎么了?初秀心里埋怨着,她像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引导着,目光慢慢移向了窗
  窗户上赫然印着一张脸!
  那张脸被冰茬儿挡住了,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一动不动,好像正隔着
玻璃在往屋子里阴沉地窥视。
  初秀焦急地想,我的窗帘呢?记得那个窗户上有一个白底带粉色小碎花的窗帘啊,它现
在竟然不见了!
  是在做梦吧?可是一切又那么清晰。
  快醒过来呀!快醒过来。初秀不住地命令着自己,可无论她怎么挣扎,手脚却瘫软了,
一动也动不了。2
  礼拜一的早晨。
  初秀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天色格外地亮。她急忙抬头去看窗子,白底带粉色碎花的窗
帘好好地挂在那里。
  初秀重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细细回忆着昨夜的情景,怎么也搞不清窗外那张吓人的脸到
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起身穿好衣服就去开门。拉开插销,推了一下,房门沉甸甸的,推不开。怎么回事?
  初秀心里立刻惴惴的,来不及细想,用力向外推了一下,房门勉强打开了一条缝儿。
  她从门缝儿向外一看,不觉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一夜之间,不声不响地又下了一场
绵绵的雪。
  大雪封门了!
  初秀从门缝儿里钻了出去,天空仍有零星的雪片儿慢慢飘落,一股新鲜得诱人的空气扑
  初秀精神为之一振,大口地呼吸着,放眼远眺,天地间一片洁白。室外所有的景物都蒙
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村里人家的一座座小房子看起来温婉圆润,就像圣诞卡片上的图画,带
着一种稚拙的清新和可喜。
  这么大的雪可真是难得一见,今天可以陪孩子们堆雪人儿了!
  初秀兴奋地想着,转身去屋角找扫帚,想把门口的雪清理一下。
  一转眼,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被仍在继续飘着的雪花薄薄覆盖了一层。
  那是一双奇怪的脚印,因为依稀可以看出来其中的一只脚是光着的,有些小巧,好像是
个女人。另外一只脚穿着鞋,鞋底有着清晰的纹路。那脚印看起来似乎透着慌张和迟疑,好
像在初秀的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一直通向了坡下。
  是那个疯女人,她又来找我了!初秀不由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脖子。
  可怜的母亲,她一定还在找她的孩子。那么……昨天晚上难道就是她的脸印在窗户上?
不会!当然不会是真的,不过是梦魇罢了。
  初秀眼前浮现出那女人青色的脸,狂乱的眼神,还有她单薄衣裳下枯瘦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气,她会不会……?
  初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在陈家听老人讲的故事,“恨呼”一叫,就会有一个人横死……
  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这场大雪带给她的喜悦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脚印朝前走,一边注意着四周。脚印一直下了坡穿过结了冰的小河,
在河面上跟另外一些杂乱的脚印混在了一起。
  远远看去,雪地上还有长长的一串脚印,过了小河,直通向对面老宅子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目光远远地跟一个男人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那男人站在老宅子的大门口,双手拄在一把铁锹柄上,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来他
在打扫门口的积雪。
  这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于乡村男人,甚至也不同于时下的城里人,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
觉。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黑色鸭绒马夹,头发很短,修剪得整洁利落。
  初秀慢慢地走近去,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想认识这个曾经出现在陈爷爷故事里的
神秘人物。
  那人看着她过来,不打招呼,也不动,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等着初秀一点点地走近。
  初秀在男人面前站住,突然愣了。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苍白的,棱角分明,只是眼
睛里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她想起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和装着“易碎物品”的纸
箱,原来他就是那个在雪地里开车进城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的脸色比她第一次见到时还要苍白,眼周透着一层青晕,这种脸色给人一种神经
质的感觉。但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眼神里的冷漠,强烈地吸引了初秀。他身上有一种隐隐
的气息,像磁场一样环绕着她,让她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初秀觉得他好像很年轻,又好像
历尽了沧桑,如果不是那黑黑的头发和挺拔的身材,可以是任何年龄的人。他就那么带着戒
备的神色,一声不吭地盯着初秀,口鼻里飘出一团团白雾。
  通向坡上的脚印,到了距离老宅大门前几十米的地方,便连同地上的积雪一起被铲掉
  初秀一时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跟他说句什么。那男人看着初秀,一只嘴角突
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算是跟初秀打了招呼。
  不知为什么,初秀心里竟有些慌乱,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由头,
只好强作镇定地问候了一声“早上好!”就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疾走。
  初秀一边走,一边感觉到那男人复杂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的后背上,像蜘蛛网那样。她
手足无措,终于忍不住抬腿小跑起来,心脏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3
  初秀回到屋里立刻关好门,她定了定神,才呼出了一口闷气。
  看来这男人一定就是城里来的医生了。那么英俊的一个人,怎么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
觉呢?他是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吗?住在老宅里竟然不害怕?大雪天开车往城里跑,还小心翼
翼地带着一只纸箱,看样儿他城里还有一个家,至少还有让他牵挂的亲人。说不定,他背后
就藏着一个什么故事呢!
  初秀这么想着,就觉得他不那么陌生而遥远,也不那么冷漠了,相反,甚至还有了些亲
  初秀边想着,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匆匆朝教室走去。一路上注意地观察着四周,并没
有什么事情发生。
  走进教室,初秀打开门就立刻开始生火炉。天太冷了,她想让孩子们一进教室就感到温
  她划着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就是无法把火点着。正在她满脸烟灰、一筹莫展的时候,班
里的男孩儿小石头儿一头撞了进来。
  “老师早!”他看见初秀,连忙举手敬了个队礼,初秀这才看见他胸前那条皱皱巴巴的
旧红领巾。她想起这孩子就是班上的小班长,不由得笑了:
  “石头儿早。”
  “老师,我来吧。”小石头放下书包,麻利地三下两下就把火生着了。干干的木柴“哔
哔啵啵”地响了起来,窜出了红红的火苗。
  “我真是个笨老师,连火炉都点不着。”初秀尴尬地笑着,有些生自己的气。
  “没关系,这活儿不用老师干,我最会生炉子了,咱们教室的炉子每天都是我生的。我
是班长嘛。”小石头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伸到炉子前,“好大的雪啊!我的手都冻麻
  “对了石头儿,今天早上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初秀突然想起了雪地上的脚印。
  “什么事儿?”小石头一脸困惑。
  “没什么。”初秀觉得自己太紧张了。“嗯……那个丢了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叫赵小柱,他跟我最好了,平时总跟我一块儿玩儿……”小石头低下头,明亮的大眼
睛暗淡下来。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丢的吗?”
  “不知道。那天下午,我们放学以后,小柱儿发现他的小狗不见了。那是他最喜欢的小
狗,他就到处去找,苏老师和我们都帮他找来着。可是没找着,我们就回家了。天都黑了,
他妈妈上我家来,问我看没看见他,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回家。”
  “其他的同学呢?”
  “没有,谁也没看见他。”小石头儿连连摇头。
  “是谁报案的?”
  “是村长。来了两个警察叔叔,他们问了一些事情,然后就走了,后来赵小柱的妈妈就
  “石头,你觉得赵小柱能到哪儿去呢?”
  “我爷爷说,以前冬天一下雪,山里的野兽找不到吃的,就会下山叼小孩儿。”
  “真的吗?”
  “可我爸说不可能。他说山里野生动物越来越少,现在上山打猎,连只山兔子都不容易
见着了。”
  “那……你们以前那个老师是因为什么走的呢?”
  “……不知道。听我妈说,苏老师可能是因为没看好自己的学生,赵小柱丢了,她呆不
下去了。”
  “是这样啊?那……你们喜欢苏老师吗?”
  “嗯。她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惹她生气,她也不骂我们。有一次她都叫我们气哭了,从
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淘气了。”
  “你们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初秀伸手抚摸着他那一头服服贴贴的小卷毛,小石头顿时
羞涩地红了脸。
  学生们陆续来上课了,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来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了,听课、练习都挺专心,第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下课前,
孩子们静静地低头写着字,初秀在地上来回走着,不时低头小声地给个别学生指点着。
  她直起身来的时候,不由得又朝窗外瞥了几眼。对面的老宅子院门紧闭,早晨那个医生
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眼前。
  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初秀想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怪怪的眼神,摇了摇头,在心里给医生下
了个评语。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地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他。4
  刚刚上任的初秀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快就跟对面这个难以捉摸的医生发生了第一次近距
离的接触。
  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上自习的一个学生突然肚子疼,很快就坚持不住地“哇哇”哭叫
起来。初秀本能地想到了那个医生,她越过小河,一路飞奔,跑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前,气喘
嘘嘘地拍响了黑色的大铁门。
  随着敲门的响声,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疯狂的狗叫,伴着一阵铁链子发出的“稀里哗啦”
的撞击声。
  初秀从那凶猛的叫声和铁链子的响动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一只被拍门声刺激得极度亢奋
的看家狗,而且个头儿肯定不小。它因为被铁链辖制而愤怒地跳跃着,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
儿,嘴里在狂吠的间隙发出恐吓的咆哮。
  初秀顾不上害怕,她用力推了推大门,大铁门被撞得“哐哐”直响。
  难道人没在家?
  初秀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她盲目地绕着围墙跑着,院后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坍塌的豁口,
像半睁半闭的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初秀试着往上面爬了爬,又掉了下来。她又跑回了前门,拚命砸着。
  “快给我闭嘴!”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声严厉的断喝,那只狂叫的大狼狗立刻老实了。初秀听到有脚步声往
大门走过来,一直走到大门左边的一扇小门附近。
  小门被推开了,那个瘦高白净的男人一低头钻了出来。他似乎正在里面忙着什么事儿,
脸上带着一些匆忙的神情。
  当他看到初秀时,不由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侧嘴角向上扯着,微微笑着说:
“你找我?”
  初秀用力点着头:“我的一个学生病了,听说您是医生,能给他看看吗?或者,用车帮
我们把孩子送进城里医院去也行……”
  他对初秀的话没有作出反应,而是直盯着初秀的眼睛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老
  “是。您能不能……”初秀一脸焦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吧,你稍等一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当医生了。”男人打断了初秀的话,转身钻
进了小门,又把它牢牢地关上了。
  初秀在门外焦急地转着圈,过了几分钟还不见他出来。她实在等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大
门,忍不住抬起脚就要踢门,正在这时,只听“当啷”一声,里面的铁栓被抽了出来,两扇
大门左右敞开了。
  门开处,初秀立刻看见了那条凶猛的大狼狗。
  它的确有小牛一般大小,长长的四肢,硕大的脑袋,灰色的短毛油光水滑,凸显出浑身
健壮的肌肉。
  狼狗一看到初秀,情绪立刻兴奋得像一匹即将上阵的战马,吼得更凶了,它一边叫,一
边“呜呜”地威胁着,身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它跃跃欲试地用饭碗般大小的两只前爪刨着
地,直刨得雪屑翻飞,一张肥大下垂的嘴巴往外滴着白色透明的粘沫。
  “好了,法老,安静!”男人严肃地冲它命令道,那畜生立刻温顺地夹起了尾巴,装作
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偷眼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男人把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开出了大门,他跳下车把大门锁好,又替初秀打开了车
  “好了,我们走吧。”
  初秀立即急不可耐地上了车,她坐在他的身边,才感觉到一股健康男性身上特有的强悍
硬朗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
  “是什么病?”
  “不知道,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我们都吓坏了。”初秀说着,擦拭了一下头上的热
  生病的学生已经被几个村民抬到了路边,正疼得大声尖叫。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了车,放进了后座上,由初秀抱着。孩子的家长也满头大汗地
跳上了汽车。
  “我看大概是急性阑尾炎,不要紧的,很快就到医院了。”医生安慰着大家,转身跳上
了汽车,越野吉普快速朝山坡下驶去。
  一路上,初秀已经顾不得和医生说一句话,她被孩子的痛苦折磨得比自己得了病还难
受,但只能一筹莫展地抱着他,嘴里胡乱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医院了,到了医院就好了,快好了……”
  汽车开出了山区,一上公路,医生就加大油门,快速向镇医院奔去。这时,初秀心里突
然对这个怪怪的医生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医院的紧急抢救,孩子顺利地做了手术,脱险了。
  初秀帮家长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傍晚。她走出医院大门,正茫然四顾,不知怎么办才好
时,一辆墨绿色越野车突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初秀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的是医生那张青白的脸,正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着她。
  “走吧!我估计你回去没有车。”医生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他
的眼神儿里透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气。
  “你一直在等我吗?”初秀心中一热。
  “我去城里办事儿刚回来,正好经过。”医生淡淡地说。
  初秀松了一口气,她上车坐好,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心里突然被一种
宁静覆盖。她小心地坐好,本想好奇地问问医生,他城里的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是却没有开
口,她对眼前这个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想随便说什么,只想慢慢观察他。
  在回程的路上,车上只有医生跟初秀两个人。车子穿出镇子,驶上了回村的小路。两人
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讲话,好像在暗中较着什么劲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初秀实在被这种气氛压抑得受不了了,只好先开口说了一句礼节性的
  “刚刚医生说阑尾已经穿孔,幸亏来得及时……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话一出口,初
秀由衷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用客气,应该的。”医生眼睛看着前方,似在微笑。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贵姓?”
  “我姓陶,陶凡。”
  “是陶医生,我叫初秀。”
  初秀纯净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对方。医生突然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当老师呢?”
  初秀这才发现医生的嗓音十分迷人,是她在译制片里经常听到的那种阳刚气十足的男中
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听上去显得说话人风度翩翩。
  “我父母死得早,是在姨妈家长大的,得到过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所以我很想也为孩
子们做点儿什么。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就来了。听人说以前您是个医生?”她连忙认真地
回答完,又问道。
  “呃……就算是吧。不过现在不干了。”
  初秀正想听听下文,可是医生好像故意躲避什么似的,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闷得慌吗?”
  急于了解医生更多情况的初秀,对他的突然反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啊!偶尔有一点儿。我看侦探小说来消磨漫长的冬夜。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奇怪的紧张和担心,似乎想听到某种答案又害怕听到。
  “对。一个人。”
  “啊!你来这里很久了吧?”初秀不由舒了一口气,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医生的话很简短,说完便沉默了,一直目视前方。
  初秀朝他瞟了一眼,莫明其妙地觉得医生的脖子似乎不会转动,总给人僵僵的感觉。
  大概医生都这样,行为比较刻板。
  初秀心里嘀咕着转过头去。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陈爷爷讲的故事,又忍不住好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那座老宅院里呢?我听村里老人讲,那幢老宅子从前经常闹
  “是吗?”
  “村里人都说那院子不吉利,说以前在那儿住过的人都遭到了厄运。”
  “你相信吗?”医生突然神秘地微微一笑,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讽。
  “我不知道。”初秀有些窘迫。
  “你没回答‘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说‘不知道’,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故事迷惑
  “……”初秀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陶凡不以为然的说。
  “我喜欢听故事,特别是比较怪异的。”
  医生没讲话。
  “我以前听过不少版本的传说,说龙头山这地方是古战场遗址,还有一个渤海国时期的
古墓群,真有这事儿吗?”初秀急于求证。
  “古战场和渤海国古墓群的事儿都是真的,而且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医生心不在焉
  “有时候,不同版本的传说,在一些细节上惊人的相似。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也许真
的发生过。比方,狼人的传说。有一种人随着环境的变化,心理跟行为也会发生质的改变,
他会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内心有时也很痛苦,但却无力控制。龙山村的传说,大
概也跟这个情形差不多。”
  初秀说到这儿,没有听到对方的反应,回过头去看了看,发现医生的心情好像突然低落
下来,此刻一声不吭。他似乎不太喜欢交谈,也许他在后悔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却惹出来对
方一大堆话题。初秀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于是自觉地打住了话头。
  汽车里寂静下来。
  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对着一个异性,两人都各怀心事,一声不
吭,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初秀忍不住又胡乱找了一个话题:
  “你跟村里人不大来往吧?我看你好像很少出来。”
  “我比较忙。”医生冷淡地闭上了嘴。
  初秀悄悄耸了耸肩,适时地住了口。
  接下来的一段路,医生一直沉默着。初秀只好闭了眼睛假寐。
  北方的冬天,黄昏一旦降临,一切就会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
  现在,夜幕四合。在月亮和星光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片刻,旷野一度陷入了一片短暂却浓
重的漆黑之中。
  医生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开着车。
  车灯在雪地上扫射着,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使初秀更加感到紧张过后的疲劳,她半闭
着眼睛,被车子摇晃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车灯的光线里,已经能隐隐地看到村子了,初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
  路两边的树木杂物在灯光里一晃而过。它们黑乎乎、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阵
风过后,初秀觉得它们刚刚还在随风摇摆、活动,这时却好像在车灯的光晕里突然静止了下
来,诡异得很。
  车子拐上了村口那条小路。左面的山坡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堆被雪覆盖着,连绵
  另一侧是浅浅的河堤。
  那棵老榆树就黑鸦鸦地矗立在离河岸不远的村口上,枯枝凛冽,直指天空,看起来高深
  此刻,那只每天晚上把老榆树当作表演舞台的猫头鹰,尚未粉墨登场,因为没有听到它
  就在拐弯的一刹那,只见车灯前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猛地一晃,就轻飘飘地撞了上来!
  初秀禁不住惊叫一声,与此同时,医生下意识的一脚踩在刹车板上。车身在结了冰的路
面上猛然打了个旋子,掉头“砰”的一声直冲到了河堤下。
  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初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风挡玻璃一瞬间碎裂成无数个粘结在一起的亮晶晶的
小颗粒。它们以这种状态只挺立了几秒钟,然后就像电影里慢镜头中的景物,缓缓塌落下
  初秀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看见老榆树上有一个东西惊得腾空而起,“恨……呼!”,
大叫了一声,张开两只黑色大伞般的翅膀,从头顶上“呼”地掠了过去。
  初秀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冷风正从车前空空的大洞里灌进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立即觉得一阵剧痛,这
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陶医生!”初秀转脸一看,身边没人,四周静悄悄的。
  “陶医生!你在哪儿?”初秀慌忙去推车门,车门打不开。初秀连忙从破成黑色大洞的
车窗里爬了出来,看到医生正站在冰上盯着汽车发呆。
  “你没事吧?”初秀惶恐地小声问。
  “真是见鬼了!”医生没有回答初秀,只是神情恍惚地嘀咕着。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圆圆的满月已发出钻石一样又硬又冷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刚才
的黑暗已经不复存在。
  四处静悄悄的,那个扑向汽车的白色东西也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或者只
是跟他们开了个阴险的玩笑。连着几天都是没有一丝儿风的干冷天气,在一场大雪之后突然
  傍晚时分,外面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直刮得漫天雪雾。风吹到脸上像尖锐的小刀子,
割得皮肉生疼。
  灶堂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天寒地
冻的景象感觉很舒适,很满足。初秀满意地环视了一下整洁的小屋,坐下来在小木桌上摊开
日记本,想用日记的形式把到龙山村的生活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初秀咬着笔杆儿,脑子里一时间涌上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
  自己刚刚到这里,不曾想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是被丢了孩子的疯女人袭击,还有每
天夜里纠缠不去的怪梦。另外,学生突然生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车祸。虽然身体没什么
大碍,但是陶医生的车却要送到城里去修理。
  初秀一手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子,把这些情况简单地做了纪录,便不由停了笔,侧
耳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初秀摇摇头,想抛掉那些纷杂的思绪,可是在车祸中扭伤了的
颈椎还很疼,她连忙又捂住了脖子。
  过了一会,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听不到那只大鸟的叫声了。天下了大雪,紧接着又起风
后,它就好像完成了使命似的离开了村子,飞走了。
  难道猫头鹰也知道主动躲避一下风雪弥漫的恶劣气候?
  它突然没了动静,让初秀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不由得想起了陈爷爷讲
的那个诡秘的故事,那个故事中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呢?
  初秀停了笔,沉思着。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初秀浑身一抖,立刻慌乱地跳了起来。
  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出现敲门声,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初秀镇定了一下,悄悄下了炕,犹豫地盯着房门,弄不清楚是不是门前的什么东西被大
风吹得乱响。
  “砰砰砰”,门又被砸响了,这回初秀确定是有人在外面。
  她不敢贸然开门,壮着胆问道:“谁?”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砰砰砰!”敲门声越发急促。
  “你是谁?谁在外面?”初秀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找苏婉,苏老师!”终于有一个人在风中大声喊着回答。
  初秀听清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回头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灶台前那把劈柴
的小斧头上。她弯腰把小斧子抓在手里掂了掂,藏在背后,伸手打开了门锁。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忽”地一声吹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
幅眼镜上满是白色的霜花。
  他慢慢走进来,先伸手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然后有些迟疑地看
  “呃……苏婉,苏老师是住在这儿么?”
  他的嘴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眉毛上也结满了白霜。初秀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提着的
心放了下来。
  “你是找苏老师?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走了?”年轻人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神情,疑惑地问:“她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他又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好,难以置信地盯着初秀,机械地重
复着她的话。
  初秀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噢!忘了介绍了,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叫李明哲,去外地工作刚刚回
来。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所以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
  “那……她没有回家吗?”
  “我去过她家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了。”
  “是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刚刚到这儿来,是在她走后才来的。
嗯……你先坐下来暖暖手吧,外面很冷。”初秀连忙转身,偷偷把手里的武器放回到灶前,
取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对方双手接过杯子,把手捂在杯上,暖着,放在嘴上吹着,皱着眉头,似乎
弄不明白自己面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初秀同情地问。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茫然地
四处看了看。他的目光落在黑木箱上的一个粉红色心型小闹钟上,顿时闪闪发亮。
  “这是她的东西!”他突然一步跨过去,把闹钟抓在手里,“是我送给她的。”
  他抬起眼睛四处张望:“怎么?她走时没有带走自己的东西吗?”
  初秀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了。还有她的几件衣服,我想也许她过一
阵子安顿好,会回来取走的。”
  “其他人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了吗?”明哲不甘心地又问,初秀看到他把那只小闹
钟攥得紧紧的,修长白晰的手指显得更加纤细苍白。
  初秀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现在很
脆弱,似乎快要倒下去了。
  初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试探探地说:
  “好像……好像是没有。也许她是有急事突然走的,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稍一沉思,“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必须立刻找到她!”
  他说着就放下了杯子和那只小闹钟,起身就要走。
  “这么晚了,外面又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走呢?你可以在这里对付一晚,我到别人家
去借住。”初秀担心地听了听外面“呜呜”狂啸的风声,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不行,我得马上找到她,我,我必须……”他顾不上跟初秀告别,拉开门卷入了风雪
  初秀担心地望着那个细高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她回身锁好房门,来
到木箱前,不由拿起那只小闹钟端详着。
  这个叫李明哲的男人身上有一股什么东西,突然使初秀的心一动。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对
爱情的那种执着劲头,打动了她吧?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可能,自己一定要帮
帮他,让他早日找到他的恋人。
  闹钟的指针已停在了五点一刻上。初秀缓缓地给它上了弦,小闹钟立刻“咔嗒、咔嗒”
地走了起来。她给闹钟拨准了时间,重新端正地摆在箱子上,坐下来远远望着它出神儿。明
哲一头冲进了风雪中,雪雾立刻迷住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挡在额头上,辨别了一下方向,跌
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苏婉在哪里呢?她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已经对自己绝望了?看来,自己的离家出
走,真的伤害了她!她会不会由此而轻生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见到苏婉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一些老同学来聚会,其中就有苏婉。
  明哲几乎认不出她了,小时候她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女孩儿,苍白着一张小脸儿,不爱讲
话,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一大群花蝴蝶似的女同学和小伙伴里,明哲从来没有注意
  现在的苏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乌黑的头发衬着白晰透明的肌肤,一双
略带忧郁的黑眼睛只轻轻一扫,就一下子把明哲的心俘虏了。
  那年元旦晚上看焰火,满天的火树银花,引起人们一阵阵欢呼。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
随着一声声炸响,夜空中绽放出无数蓝色的火花,像流星雨灿烂地划过。天空浓墨的底色与
大地溶为一体,让人恍如置身于点点繁星之中,每个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不如意,心里
升起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信仰。就在这种迷惑的感动中,明哲如愿以偿地把苏婉拥进了怀里。
  明哲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女孩儿。他的脸上整日露着恍惚的
笑容,感觉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美好。
  苏婉改变了他的生活。
  明哲正陷在热恋中时,一个要好的男同学曾跟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晚他喝多了酒,有些
口无遮拦地对明哲说:“我并不看好你们两人的关系。”
  “根据什么?”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明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根据……没什么根据。来,再干一杯!”对方开始含糊其词。
  “快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哲被他的话勾起了满心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我乱讲的。”他冲着明哲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是觉得苏婉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苏婉是一个比较……‘修女型’的女孩。”对方好像开
始信口开河。
  “什么叫‘修女型’的女孩?”明哲不解。
  “这不过是个比喻。就是……从小受环境影响很深,有着双重性格,压抑、矛盾、刻
己,缺乏安全感,悲剧色彩很浓的人。就好像外国文学作品里那些从小在寄宿学校,或在修
道院性情乖僻的嬷嬷们严厉管教下长大的女孩。”
  “你的话听着怎么这么累呀?我看你是小说看得太多了。其实苏婉不过是个有点儿特别
的女孩子……”明哲立即反驳他。
  “不一样,不一样,她的确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男同学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层不
便表露的意思。
  “我就是喜欢她沉静自然、不加矫饰这一点。我可不想要个爱慕虚荣,只贪图物质享受
的女朋友。” 明哲趴在吧台上,看着酒杯里泛起的泡沫,不以为然。
  “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的。这种女人的一生,注定只是在追寻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男同学的话越发高深莫测,他摇着头,情绪好像陷入了沉
  “你怎么这样了解她?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早就对她有意思吧?”明哲警觉地盯着他
的眼睛,探究着里面的内容。
  “没没没,你别太多心了,我跟苏婉从小是邻居,后来又在一起上学,毕业后也一直有
来往,当然对她了解得多一些。”男同学躲避着明哲的目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掉
转头仓皇而去,给目送着他背影的明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跟苏婉在一起时,明哲曾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问她点儿问题,可是又不知从何说
起。苏婉注意到明哲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疑惑地看了明哲一眼,就彻底打
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酸葡萄心理,就是这么回事。”明哲给了那个男同学和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此也
就释然了。
  明哲后来才知道,苏婉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长年住在城郊的康复医院里,所以心情一
直很忧郁。于是,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一样,更加小心地爱护着苏婉,他决心要用
自己的爱,让苏婉开心起来。
  过了不久,苏婉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卧床不起,发着高烧,沉浸在绵绵不绝的噩梦之
中。明哲急得陪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可苏婉的身体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她开始昏睡不醒,整
天辗转不安地发出吓人的呓语。
  她清醒时就拉着明哲的手欲言又止,哽咽难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得了绝症一
样,几乎把明哲也弄得泪水涟涟了。
  一天,楼下的一个大妈疑惑地观察了苏婉半晌,神神秘秘地拉着明哲说:
  “我看哪,你们就别去医院了,大夫也看不出来是啥病吧?这孩子八成是中了邪了,去
找个大仙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有个大仙,看得可灵了……”
  明哲可不相信那一套,他还是四处为她找偏方,弄补品,小心地侍候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明哲和姥姥的精心照料,到假期快结束时,苏婉渐渐好转起来。
  大病一场之后,苏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变成了透明的青色。她整天恹恹地坐在阳台里
晒太阳,目光呆呆的,空洞无物。明哲见了她这副样子,真有些相信那些关于“中邪”之类
的说法了。
就在苏婉康复后的一天,明哲突然听到了一个坏消息: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孩儿苏婉,竟勾引
了市里的一个领导干部,致使那男人病入膏肓的妻子自杀身亡!
  这晴天霹雳,顿时把心地单纯的明哲击垮了。
  他想起她的病,她眼睛里那种说不出的绝望情绪,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
  明哲想不通苏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没有满足她?为什么她会这样
轻贱!他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根本就不了解苏婉!
  明哲立刻去找苏婉,他要问个清楚,可那一天,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不见苏
婉的影子。
  明哲既痛苦又困惑,无法排解。
  他约了曾经跟他谈过苏婉的那个男同学见面,两人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碰头。自
尊心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情绪,明哲只是一杯一杯喝着洒,并不断地替同学往杯里
续着酒,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被明哲深夜打电话从床上叫了起来,脸上还残留着
没洗掉的困倦。
  “没什么,很久没见了,只是想见见你。”明哲也听出自己话里的言不由衷,不好意思
地苦笑了一下。
  “没那么简单吧?这么晚要跟我见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自从你跟苏婉好上以后,你
可再没跟我联系过。”对方用埋怨的口气笑着说。
  明哲把空酒杯拿在手里转了半天,踌躇着开了口:
  “你最近见过苏婉吗?”
  “没有啊?我到哪儿去见她!”男同学莫明其妙,“怎么了?”
  “她的事儿,你知道吗?” 明哲说完直盯盯地看着对方。
  “我确实没看见她,她的什么事我怎么知道?”男同学掩饰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
  明哲不吭声,只大口灌酒。
  男同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悄悄观察着明哲,小心地说:
  “你是不是还对我上次说的话耿耿于怀?我只是出于好朋友的关心,发表一点儿看法罢
了,真没别的意思。”
  “可是……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件事,她却只瞒着我一个!这是为什么呀?”明哲突然歇
斯底里地叫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也许那都是造谣中伤!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在
乎别人怎么讲嘛!”男同学慌乱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试图安慰明哲。
  “她太伤我的心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不能让我帮她分担呢?她到底是怎么想
的?这样的女人,她会真的爱我吗?”明哲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发问。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或许你再等等,她会把一切都解释
清楚的。”
  “不!我等不下去啦……我要走啦,越远越好!今后,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再不想
见到这个女人……”
  “明哲,别喝了,我当初说的没错,她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你既然把握不住她,
就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了。走,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没醉!对了……上次我俩谈这个话题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没
告诉我。你能不能跟我开诚布公地说,你对苏婉……究竟都了解些什么?”他已经露出了醉
态,用一只细长的手指很不礼貌地直指对方的鼻子。
  “真的没什么。”对方躲闪着明哲的目光。
  “求你了,这对我……很重要,太重要了。”明哲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
烧灼的痛苦。
  男同学为难地搓着手:
  “其实……怎么说呢?算了,干脆跟你说了吧。其实……其实以前我和咱们班好几个男
生都追求过苏婉,最痴情的就是学习委员关雪峰,可苏婉谁也不理。我们原来都以为她很清
高。”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啤酒,“但是不想她却……”
  “她到底怎么啦?”明哲紧张地盯着他。
  “她却跟了一个有妇之夫,而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就是关
雪峰的老爸!就在苏婉跟你好上以后不久,关雪峰他妈妈为这件事自杀了!这事儿你不是已
经知道了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明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看着一个怪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不要再对她抱任何幻想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然是为了钱。一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会爱上一个老头儿吗?苏婉从小家庭情况很复
杂,她父亲并没有死,而是进了监狱。她还有个有病的妹妹,家里生活很困难。”
  “不,她不是那种人。”明哲喃喃地摇着头,他被心里的悲哀打倒了,软弱得像一个孩
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都告诉我吧!”
  “当初我也不相信,谁会相信苏婉那样一个清纯的女孩儿,会做出这种事呢?关雪峰在
他妈妈死后离家出走去了南方,他爸爸也因为和苏婉的关系还有贪污公款的事被判了刑,前
途都毁了!”
  “你在胡说!苏婉不是那种人,你们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瞎说的!”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明哲……”对方被明哲的反应吓呆了。“明哲你喝得太多了,别再喝了。我说的,的
的确确都是真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但我暗
示过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我才……明哲!”
  “别碰我!你给我滚!滚!”明哲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明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连续几夜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灌醉,然后昏睡过去,醒来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荒唐的事跟苏婉联系在一起。他不愿意相信那些事实,却又不
得不相信。
  苏婉往日那纯洁的形象,终于像易碎的泥人,突然间在他心目中崩溃了。
  明哲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他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
街道,便毅然去了另一个城市。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竟然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大街上,碰到了苏婉的一个好朋
友,两人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明哲抑制着内心深处的冲动,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你不想知道苏婉的近况吗?” 对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开了口。
  明哲沉默不语。
  “她现在……在郊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当老师。”
  “……”明哲一脸惊讶。
  “她嘱托我定期去替她看望家人。这次出差来之前,我刚去看过她妈妈。”
  “苏婉,她还好吗?”
  “还好吧,我不能肯定。”
  “……”
  “我能够理解苏婉。她吃了很多苦,也伤害了你,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上次去
看过她,她还提起了你。”
  明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我看出来了,她一直在盼望着你能原谅她,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
  “她很消沉,瘦了许多……”
  她一定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她竟然辞了城里舒适的工作,孤身一人跑到郊区去当小学
老师!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啊?
  一想到这儿,明哲的心都要碎了。
  “苏婉总是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可是她不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明哲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思念和对苏婉那难以熄灭的爱情火种,都被这句话“腾”地一下
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地想立刻就见到她!
  “告诉我她的地址!”他忘情地扑上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你还是考虑清楚后,再去找她吧。别再伤害她,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哲点头又点头。他酸楚地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
时光,突然感觉到,现在自己对苏婉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包含了一份血缘般割不断的亲
  他要保护她!
  明哲立刻收拾好行囊,归心似箭地离开了这个沉淀着他的痛苦、他的思念、终日阴霾重
重的城市,回到了家乡。
  明哲在狂暴的风雪中吃力地跋涉着,想着这一切,心里又焦急又悲伤。
  他喃喃地念叨着:“苏婉,我回来了!我是为你回来的!你在哪儿呢?”
  望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野,明哲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朝着
旷野放声高喊:
  “苏婉!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暴风雪一再遮住他的视线,灌得他一阵阵窒息。明哲脚下磕
磕绊绊,还在下意识地往前走着。又一阵怒吼的狂风卷来,眼前雪雾弥漫,他弓起腰,抵御
着风雪,再也看不清去路。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朝黑蒙蒙的旷野张望着,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就这样东一头
西一头到处乱撞,万一迷了路……就完了。
  这一带,龙头山余脉的大小丘陵无数,如果搞错了方向,稀里糊涂地跑到国界外面都有
  他的腿越来越沉重了。
  突然,脚下一绊,明哲一下子跌出去好远,然后四肢着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雪窝儿
  他急忙在雪地上摸索着,好半天才算找到了摔掉的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上,回头看了一
眼绊倒了他的那个东西。
  一阵风雪卷过之后,借着雪地的反光,明哲看到身后卧着一个长长的、黑黑的东西,也
许是谁的车经过时掉落的麻袋,上面还落着一层雪。
  明哲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却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烈地吸引着,他
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那东西给明哲一个奇异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走回去,弯腰凑近跟前仔细一
  这一看,明哲不由得惊叫一声,一下子仰坐在雪地上。
  原来那竟然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
  明哲脑子里一阵空白过后,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一个冻毙的醉鬼?在北方的
冬天,每当一场暴风雪肆虐过后,野地里经常会有这种“路倒儿”。
  但是,随着一阵狂风,他看见那人的后脑勺上舞起一片纠缠在一起的凌乱长发,像一块
破毡子,不时在寒风里飘舞着。
  那是个女人!
  所有的恐怖故事一古脑儿钻进明哲的脑袋里,明哲连滚带爬地朝旁边的雪地里跑去,想
绕开那个可怕的东西,却猛然摔倒在地。
  “苏婉!”明哲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那会不会是苏婉?”
  他从地上拚命爬起来,手脚瘫软地跑了回来,“扑嗵”一下跪倒在地,牙齿直嗑得“喀
喀”乱响。
  她现在就近在咫尺,在自己的鼻子尖儿下。明哲用手触了她一下,人已经僵硬了。
  他哆嗦了半晌,终于闭着眼睛把她用力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这时,一阵寒风把
一缕乱发吹起来,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明哲伸出颤抖的手把那缕头发轻轻拂开……初秀深夜
送走李明哲后,一夜没有睡好。
  她总觉得有个女人坐在自己身旁,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哭泣。醒来之后,那嘤嘤的哭声还
在耳边余音萦绕。那女人似乎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是一个模糊的气息,一个生命迹象,在自
己身边盘桓不去。
  过了一会儿,初秀觉得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在轻轻地
不间断地抓挠着她,那种怪异的惊悚一直深入到骨髓,却无力躲开。
  耳边清楚地听见村里早起的人家陆续开始忙活的声音。谁家的妇女在喂猪,用长把的木
勺子“当当当”地敲着猪食桶,猪在槽里抢食发出尖叫,看家狗也在“汪汪”地大吼。
  初秀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外界的声音像一只大手,抓着初秀
的神经似乎想把她拽醒,可是梦魇有如一只更有力的魔掌,也在另一端拼命拉扯着,争夺着
  初秀终于睁开酸涩的眼睛,她听见外面的交响乐还在继续,村里人家各种各样的声音,
在寒冷空旷的冬季里传得很远,听上去十分清晰。
  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屋子的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周。这屋子里是不是有老鼠呢?那
些来历不明的毛绒绒的小爪子也许就是……?初秀听班里的孩子们讲过,有一户人家的婴儿
半夜就被老鼠咬掉了耳朵。
  看来今天得弄些老鼠药来。
  那个一直坐在炕边,没有实质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初秀坐在炕上愣怔了半
  她一溜小跑赶到教室里时,班上的孩子们早已坐满了。
  “我来晚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边把教科书放在讲台上,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抬起
  孩子们今天早上意外地安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用一双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严肃地盯
着他们的老师。
  初秀有些纳闷儿地扫视了一下大家:“我们开始上课吧。”
  “初老师!”班长小石头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着初秀欲言又止。
  初秀侧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昨天晚上,嗯……赵小柱他妈妈……”小石头瞅着初秀,停住了。
  “他妈妈怎么了?”初秀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死了。”小石头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死了……?”初秀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底,她知道自己那持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
  “怎么死的?”初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石头的嘴,那孩子正一字一句地道出自己心里的
  “她冻死了。”
  “石头儿,你先带领大家上自习!我一会儿就回来……”初秀放下书,转身出了教室,
她跑了几步,又猛然站住了。
  山坡下有村民从各家陆续小跑出来,聚集在赵小柱家门口。
  初秀慢慢朝坡下走去。
  人们正探头朝屋里看着,小声地议论着,脸上满是凄凉的表情。初秀穿过门口拥挤的人
群,走进了静悄悄的房子里。
  地上停放着赵小柱妈妈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旧毛毯,依稀可看出她僵硬、蜷缩着的形
状。毛毯下伸出一只痉挛的手,似乎正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那个在故事中已经代替猫头鹰发出预言的老陈头儿,现在正蹲在地上沉默地抽着他的烟
袋,他看了初秀一眼,垂下了眼皮。
  “初老师。”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悄悄叫了一声。
  初秀回头一看:“是你?你没走?”
  “我在半路上发现了她。”李明哲无力地冲地上的尸体抬了抬下巴,沙哑着喉咙疲惫地
说:“我被她绊倒,吓坏了……还以为……”他心烦意乱,低头用力捏着手指。
  两人半晌无言。
  “初老师,我得回去了。昨晚,打扰了。”
  “没关系。”
  明哲转身朝门外走去,初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抑制不住地叫道:“等一等!”
  明哲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初秀。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初秀努力想抓住意识里一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什么?”明哲不解。
  “呃……不,没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她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自己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的,谢谢。”
  初秀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偷偷观察着
老师的表情。
  “石头儿,大家刚才在议论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初秀知道,今天的事情给孩子们
造成了强烈的不安情绪,避而不谈反倒不好,应该帮助孩子们抹去这件事情在心里投下的阴
  “我们在议论,如果有一天赵小柱回来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对他说呢?他要是知道他妈
妈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哪!”小石头儿说着哽咽起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了抽泣声。
  “……,到时候老师会对他说的,老师还会想办法叫他不要伤心。大家别再想这件事
了,好吗?来,我们上课吧。”初秀无力地坐下来,打开了课本,可她的眼睛也湿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秀站在门口,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冷清地朝山上走去。
  她的眼睛稍稍一转,看到河对面的医生也站在大门口朝山上望着,这时他也回过头来。
  初秀远远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扭头进了屋。刚刚埋葬了赵小柱的妈妈,村子里突然喧
  一个姓邱的孤老太太据说是被鬼魂附了体,她又唱又跳,打人毁物,还跑到山上的坟地
里躺着不回家。村里人想尽办法都不奏效,最后只好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了,才拖回家来。
  大伙儿正愁得无计可施时,有人出主意,从外村请了一个跳大神儿的来降妖驱魔。天刚
黑,全村人就“呼啦”一下,都拥到老太太家里去看热闹了。
  初秀也被孩子们拉了来,跟大家一起挤在门口。
  那跳大神儿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脏老头儿,瘦得仙风道骨,很符合初秀想象中的模样儿。
他留着一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十个指甲又尖又长,里面藏着黑黑的污垢。老头儿身上穿着
一件古旧的黑袍子,整个人就像走错了时光隧道,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人。
  生性好奇的初秀没想到,传说中的封建迷信手段,至今在农村依然存在,自己竟有幸亲
  “请神”的过程开始了。
  锣鼓家什儿“叮当”一阵山响,老头儿先扯开嘶哑的破嗓子唱了一段儿,接着立刻开始
浑身打抖,哆嗦得像一片暴雨中的树叶,腰上系着的一圈腰铃“哗啦哗啦”响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突然两眼一翻,看起来整个人似乎摇身一变,派生成了另外一个什
么灵体,开始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审问那老女人。
  中了邪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此刻她坐在“大神儿”的对面,用白内障眼球看
着那老头儿的样子,半张着少牙的嘴,发着呆。
  老头儿说话时嗓子里发出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那老太太的嗓子突然变成了嫩嫩的
女孩儿声。
  这两个人有问有答,但都不是自己的声音和形态,就像各自隐藏在身体外壳里的另外两
个人在对话,看起来极其怪异。
  初秀和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老头儿的举动,想看清他是
不是在糊弄人。
  “我是黄家大仙哥,家住东南喜鹊窝……”老头儿唱了一段,介绍的是自己请来的大仙
儿的身份,然后就以“大仙”的身份,提高了嗓门儿开始审问那老女人。
  “你是何方游魂野鬼,快快从实招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厉声喝道。
  “我叫……丽丽。”女人嘴里突然发出一阵莺声燕语,初秀被吓了一跳。
  围观的人群立刻喧哗起来。
  “丽丽?那不是老孙家的老闺女吗?”
  “对呀,听说她自从进城之后就改名叫丽丽了。”
  “可不是,以前我碰见她,管她叫小名儿‘丫蛋子’,她还跟我不乐意了呢!”
  “咱村就这么一个叫丽丽的,她不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吗?”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丽丽妈听到这儿,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差点儿晕倒过去。她清醒过
来,挤出人群,指着老女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早先就在村子里挨家串户说我家丽丽的坏话,现在又装神弄鬼来
咒我闺女,你眼红我闺女拿钱回来给我盖了大瓦房,是不是?你这疯老婆子,我非撕了你这
老骚货的嘴不解恨!”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看热闹的人们围上去拉架,那跳神的老头儿也慌了神,他躲在
一边,扎撒着两手,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敲锣的人急中生智,“咣”地敲了一下,顿时鼓乐齐鸣,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老头儿恢复了镇定,他拎起一只大红公鸡,一刀抹了鸡脖子,转着圈儿把鸡血淋了一
地,然后又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边唱边用双手在大黑袍里摸索着。
  丽丽妈已经被人们拉着,站在一边儿喘粗气。
  老头儿变戏法儿一样,从他的大黑袍里摸索出一个黑油油的小药丸,几个年轻力壮的村
民一拥而上强按着,用水把药丸给灌了下去,老妇不再挣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像是睡
  几个帮忙的村民散去,只剩下一个男人还坐在老太太身边不动,初秀仔细地看了一眼,
不由得僵住了,那人长着一张难看的疤脸,正是自己来龙山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家伙!
  原来他是邱老太太的亲戚?一张难看的脸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蛋,也许是那天自己一个
人赶路太紧张了,到现在都没法儿抹去对疤脸儿的可怕印象。初秀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村里人意犹未尽地四散回家,一路上还在议论着。
  “哪来的仙药?我看是那老头儿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泥灰儿!”一个小伙子高声说。
  “可不是!我就盯着他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正好刚忙活得出了一身汗,好搓!”另外一
个小伙子附和着。
  初秀听了这话,想起那黑黑的小药丸,忍不住有点儿恶心。
  “这老太太,真够可怜的,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蹲了大牢,就剩她孤身一人,又疯
了,这日子可咋过呀?”
  “哎!她儿子判了多少年?”
  “你说那个邱瘸子呀?犯强奸罪判了好几年!到底几年……我也不知道。”
  初秀听明白了,那个可怜的疯老太太可能是因为儿子判刑,受了刺激。那个疤脸儿会不
会就是老太太儿子的狱友呢?初秀又想到了那张让人恶心的丑脸。
  正出神儿间,又听到有人议论:
  “你还别说,丽丽有好些日子没回村了,她家人说她在南方打工,怎么这么
  长时间也不见来个信儿?”
  “来信也不能给你来信呀,怎么的,还惦记着她哪?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人
  家能看上你?你没听说她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
  “去你的吧!你才看上她了呢。”两个小伙子互相推搡着走远了。
  孩子们兴奋地在雪地上跳着,跑着,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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