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一只耳朵听不见,后仰脖子不能往后仰就可以听见

【书摘】梨园忆旧16--常香玉:爸爸和我
&&&&常香玉(),豫剧表演艺术家,主演过《朝阳沟》、《贩马记》、《桃花庵》等。
我爸爸是个有名的豫剧西府调艺人,唱花旦的,本名张茂堂,艺名张凤仙,后改张福仙。他五
官端正,眼睛大而有神,扮相非常漂亮。他的眼功很好,做戏的时候飞彩流光,仿佛眼睛都会说话。
虽然他的嗓子不太好,但是吐字非常清楚,不管高音低音,无不字字饱满,远近可闻,同行人都说这
是他的一绝。用爸爸的说法,他的个子太高,扮演旦角显得太野,同女性袅袅婷婷的丰采是很不相称
的。为此,他练就了一手独特的弓腿步法,因而他早年塑造的角色,如《玉虎坠》中的王娟娟,《洛
阳桥》中的叶含嫣等,在豫西农村都是很受欢迎的艺术形象。可惜好景不长,二十二岁那年,当他
唱得正响的时候,因病倒仓,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有人说,那是嫉妒他的人暗中使坏的结果,我看
实际上是嗓子出了毛病,或者是长了息肉、小结之类造成的。只因旧社会科学落后,艺人无知,才
疑神疑鬼,要是在今天一定是可以治好的。
奶奶告诉我,爸爸十五岁就当了小长工,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打受骂。一天,为了一只
羊羔跌到墓坑里摔死了,狠心的财主竟把爸爸吊在梁上痛打一顿,绳子勒的伤疤在手脖子上留了一
辈子。当天深夜,他挣脱绳索,忍着剧烈的疼痛,翻墙逃跑,找到大金店窝班学戏;学了半年多,
人家嫌他比别的孩子高一头,太不般配,又把他打发走啦。从此他就没了踪影。几年以后,他突然
回来了,那早晚他已在密县搭班演戏,只在家里停了三五天光景。据说,他打过零工,要过饭,当
过兵。军队里有个马夫,原是唱戏的,爸爸跟他学了不少戏。后来爸爸又从军队里逃出来,下海搭
爸爸倒仓以后,继续留在戏班上干些零活,如拉场、捡场、打梆子,有时候也担任教师。他到
处奔波,很少回家。我每次见到他,总觉得怯生生的,不敢说话。奶奶和妈妈又是教又是哄,我才
羞怯怯地叫一声“爹”。
爸爸每次回家,总多少给我带点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穿的戴的。有一次,他给我带了一
顶帽子,红颜色,绿镶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那天,爸爸进门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撒泼,两条腿乱踢乱蹬,又哭又闹,跟奶奶怄气。原来
不久以前,奶奶害了一场病,我大姑来看望老人家,带来了几块山楂糕。奶奶刚刚好了一点,就舍
不得吃了。每当我过分贪玩的时候,她就答应给我切一小块,催我赶快去拾柴火,或者挖野菜。自
从吃了第一块山楂糕以后,我是一想起来就流口水,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就在爸爸回
来这一天,我为了解馋,出门时一手了一个破篮子。在半山坡,我很快弄了两多半篮柴火和野菜,
就急匆匆地回家了。奶奶夸了我几句,然后给我切了一块山楂糕。吃了以后,我还缠着要,奶奶就
是不给。我气呼呼地说:“往常一篮子一块,今天两篮子,又是柴火,又是菜,我要两块!两块!”
奶奶大概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意在我的嘴唇上一捏说:“你这嘴妮!看我把你的小嘴拧烂。”我
顺势往地上一躺,越闹越凶,爸爸进门我是根本不知道的。
“你爹回来了!”奶奶一连说了三遍,我都不加理睬,以为她在哄我、骗我。直到奶奶硬把我
扶起来,并把一顶花帽子塞到我的手里,我才知我爸爸真的回来了。这帽子的顶部留着个碗底大的
窟窿眼儿,边上都是皱折。我误以为那是一顶破帽子,赌气地往地下一扔,哭闹着非吃山楂糕不行。
爸爸再三哄我,我死活听不进去。最后爸爸急了,掂起雨伞不轻不重地把我打了两下。我自小就是
牛脾气,如果不是顺毛拨捋,动不动就要尥蹶子。我喘着粗气站在那里,撅着嘴,一言不发;稍后,
趁奶奶和爸爸说话的当儿,冲出家门,一溜烟跑到半山坡的破窑洞里,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坐在
一块石头上发愣。直到天黑,一个哑巴小伙伴到洞里找到我,给我比划了半天,后来抱起我往肩上
一放,拔腿就往山下跑。一路上我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两只胳膊像钳子一样。到了家里,我已
经筋疲力尽了。这哑巴和我是本家,按辈分应该管我叫姑。我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就为这
事很长时间都不爱搭理他。
爸爸爱看京剧,是一个京剧迷。有一年,我们正在密县一带跑高台,他听说梅兰芳在开封演出,
竟然预支了几个月的份子钱,去开封看了几场。听说,一张站票卖八块钱,黑市就更高了。妈妈知
道以后,因为心疼钱,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和爸爸拼命。爸爸越解释,她的火气越大,话头也越
难听。掌班的和几位师傅前来劝架,爸爸只得向妈妈说了几句好话,抽抽底火,可是一袋烟没抽完,
他又兴高采烈地说:“开封这一趟没有白跑,钱没白花,梅兰芳的玩艺儿就是好,看人家的《游园
惊梦》、《天女散花》就像逛仙境一样,心都醉了。”说到得意处,他竟比比划划,咿咿呀呀,眉目
传神,旁若无人。众人正听得入神,他却叹口气说:“要是我读书识字,会耍笔杆子,那就好了!”
爸爸不识字,却有一肚子文化水。《三国演义》、《水浒传》上的故事,他可以顺着次序说下
去;《聊斋》上的故事也能说上几个。这些故事都是他听别人朗读记下来的,但他说起来,又能添
枝加叶,于要紧处点出精神。因此,他讲的故事不但人人爱听,还能使人分清是非,明辨善恶,起
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武松和鲁智深的故事,他们正直、勇敢,敢作敢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都使我得到满足,受到鼓舞。
爸爸为人正派,讲义气。他常常说:“人,不怕穷,就怕穷得没骨气。”遇事他能主持公道,
虽是至亲好友,也不偏心眼。他的缺点是脾气急躁,说话直出直入,不讲究方式方法,不善于拿道
理让人心服口服。尤其对我,稍不如意,张嘴就骂,动手就打,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是没有顾忌的。
但是皮肉之苦并不能抹去我对他的尊敬与热爱,因为我佩服他那副硬骨头,更崇拜他在艺术上的创
可惜我当了主演以后,爸爸手里的钱慢慢多起来了,终于学会了打麻将、抽大烟。万恶的旧社
会,就这样,把一个有才华的艺人给毁了。
解放以后,爸爸戒了大烟,又在香玉剧社担任教师工作。他教文戏,既教唱腔,又教身段,不
顾年迈体弱,热情很高。“文革”中他被送回故乡,1967年病故。我因被“隔离审查”,连最后一
面也未能见到。
亲爱的爸爸啊!您的女儿永远怀念您。
爸爸倒仓以后,依然在戏班子里帮忙,捎带卖点纸烟、茶叶什么的,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他
节衣缩食,把剩下来的钱贴补家里,那数目虽然很小,却顶了大用。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回头想想,脑海里只能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片断。有一次吃玉米面窝窝,我吃到一粒砂子,“呸”
的一声,吐了出去。妈妈指着地上的几小块窝窝说:“死妮子!怎么都吐了,可惜不可惜!”她又
一点一点捡了起来,我真觉得委屈,心里说:“要不是牙碜,我也舍不得吐呀!”
有一次爸爸回来,带了一包梨膏糖,我一看见就馋得慌。奶奶却以教训的口气对爸爸说:“以
后回来,不用带这个,换成玉米面,够全家人吃几顿的。”
难道奶奶就不知道糖好吃吗?我觉得真是太奇怪了。
奶奶爱哭,她在梦中哭起来常常把我惊醒,哭声中不是叫儿子,就是叫闺女。有一夜,她竟哭
得上气不接下气,喊着七个儿女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夹着阵阵的咳嗽。妈妈一会儿给她喂水,
一会儿给她捶背,一宿都没有合眼。我想起身,妈妈不答应,只得一个人在床上翻来翻去,迷迷糊
糊挨到天明。
奶奶病了,这是1930年秋天的事。
一天清早,奶奶喝了一碗稀稀的面疙瘩,精神似乎好了点,她跟妈妈说:“去把你舅请来,叫
他给妙玲爹写封信。”
舅爷小时候上过几年学,读书不多,却满脑子封建思想,说话常带之乎者也。他家里有几亩薄
田,零零星星分布在山坡上,都是前几辈人陆陆续续开荒开出来的。他不会种地,也看不起种地,
拿手戏是替人写状子,我们那一带叫做“捏官司”。最初他不过是为了一顿比较像样的茶饭,人家
不请就找上门了。地里活全由奶奶一人干,还常常挨他的骂。奶奶一气之下,同他分了家,自己带
着孩子过。慢慢地,舅爷不光给人家捏官司,连买卖土地、弟兄分家、寡妇改嫁也都请他写文书,
成为“先生”(我们那里叫“先儿”)一流的人物。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就拿起架子来了,看
风头,讲价钱,官司赢了再加一份谢礼。舅爷对我爸唱戏特别不满,认为丢了他八辈子的人。我只
知道有这么一个舅爷,却从来没有见他到我们家里来过。
这一回,妈妈真的把舅爷请来了。舅爷中等个子,浓眉大眼,身穿旧蓝布大褂,头戴一顶破礼
帽,左耳根一颗黑痣上长着一撮黑白相间的长毛,特别惹眼,走路迈着八字步,腿脚似乎还算灵便。
他拄着一根木拐棍,迈着八字步,走进窑洞。妈妈急忙搬来一个小木凳,让舅爷坐在奶奶床前,拉
着我站在旁边。舅爷问了奶奶的病情以后说:“我看是伤风了,没大要紧,将养几天就好了。”说
着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递到奶奶手里。舅爷一听说写信的事,便问:“茂堂在什么地方呢?”奶奶
看了看妈妈,妈妈说:“上次回来说是在密县煤窑上,眼下……”舅爷一听,十分生气:“哼,连
个准地儿都没有,信可往哪儿写呢!等打听清楚再说吧——有人请我去写龙凤大启,我该走了。”
舅爷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忽然又折了回来,后面跟着爸爸。进窑以后,没容奶奶、爸爸、妈
妈说话,舅爷就非常严厉地说:“茂堂,跪下!”爸爸顺从地跪下去,耷拉着脑袋。舅爷拿拐棍用
力一捣着地说:“你知罪吗?‘父母在,不远游’,此乃圣人之言!你只顾在外面唱戏,连老娘的
死活都不管了!我已经给你娘留下了看病钱,等病好了你再走,以后不准唱戏了……”他越说越有
气,脸涨得通红,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从头到尾,爸爸只说了一个“是”字。
我紧紧偎在妈妈身边,心里直扑腾。奶奶似乎想给爸爸解围,嘱咐妈妈说:“天不早了,快给
你舅爷做饭去。”这一下提醒了舅爷,他说:“唉呀!我早该走了。”出了窑门,又回头说了一句:
“茂堂,记住了没有?”我真是不明白,爸爸是个五尺多高的汉子,为什么怕那个小老头呢?
下午,奶奶打发爸爸去把叔叔找来,她说:“进门先给人家老两口磕头。只要答应我再看丙和
一眼,我就是死……”爸爸赶紧打断奶奶的话说:“娘,看你说的啥!你放心吧,我这就去。”爸
爸走后,奶奶还三番五次叫我到大门外张望,看爸回来没有。好不容易把爸爸盼回来了,奶奶见只
有他一人,张了几张嘴,像噎住了似的,就是说不出话来,直流眼泪。爸爸说:“人家答应了!可弟
弟到郑州办事去了,等几天回来了,准定叫他来看望您老人家,老两口通情达理,说话挺和气的。”
看来爸爸带回来的消息,使奶奶得到很大的宽慰,甚至可以说是挣扎的力量和勇气。她的病情
大见起色,三天之后居然也能下床活动。爸爸这一趟并不是为了探亲才回来的,而是替戏班子办事
顺便拐到家里看看。第四天,爸爸和妈妈合计了以后,用商量的口气跟奶奶说:“娘,我还有点事
得到郑州去。到了郑州,我想顺便找找弟弟,催他早点回来,你看中不中?”奶奶说:“中是中,
可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吗?”爸爸说:“这还不好办,我先到他家里问问就是了。多则七天,少则五
天,办完事我就回来。”说妥以后,妈妈拉着我把爸爸送到门外,等我们回转身的时候,看见奶奶
拄着拐棍在窑门口站着,显然她的心跟着儿子一块走了,也许要到郑州去的吧。妈妈仿佛吃了一惊,
搀住奶奶说:“娘,你看你吧,门口风怪尖的。”就在这天夜里,奶奶忽然又发高烧,咳嗽不止,
到第二天傍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乡亲们来了一大群,有的分头给亲戚报丧,有的连床带人把奶奶移到窑洞正当门,拿一块包袱
皮遮起来,这就是灵堂了。最难的是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奶奶惟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也是主事人不在
家里。妈妈没有哭,是忙得顾不上呢,还是难上加难把她的神经压得麻木了?
最先回来的是到舅爷家报丧的人,他带来的消息是:舅爷来不来不一定。
妈妈一再追问,他才说:“老先儿听说妙玲爹不在家,直骂他忤逆、不孝,还说:‘他张茂堂
不是我的外甥!’”舅爷真的没有来。因为不知道爸爸究竟在哪儿,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还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早点回来。
爸爸是在奶奶死后的第五天头上回来的。他一听说舅爷发了脾气,知道问题严重,打发报丧人
走后,他立即披麻戴孝,朝奶奶磕了头,大哭一场;待听说舅爷来了,他又一步一磕头,一直迎到
大门外边。舅爷板着脸,一句话没说,举起拐棍,劈头盖脑向爸爸打去,一直打到大姑跑上去揽住,
爸爸没敢吭一声,动一动。进到院里,经大家再三劝说,舅爷才说:“茂堂,我前时对你怎么说的?
你娘重病在身,我再三交代你不要走。走也不禀报我一声,真是胆大包天。你娘归天,要好好埋葬,
以赎不孝之罪。”他提了三条:第一,不准用席裹,要买一口棺材;第二,再买身绸子寿衣;第三,
扎一个纸人。还说:“再大的排场,你也讲究不起,为舅也不难为你。”爸爸一一遵命办理,后果是
塌了一身窟窿,日子过得更难了。
在我们董沟村,要过饭的人是很多的。冬寒春荒,家里揭不开锅,他们才拉棍出门,走村串户,
要些残汤剩饭,苦度时光。这些人憨厚老实,热爱劳动,因天灾人祸,生计断绝,虽然无奈何地“不
劳而食”,但自食其力永远是他们的崇高信念。这些要饭的净是些妇孺老弱,年轻力壮的男子汉再
作难也不会在这条道上抛头露面的。
奶奶的丧事办完以后,爸爸本来打算还要回到密县去的,不料战争爆发,交通断绝,被困在家
爸爸是个闲不住也是歇不起的人,想来想去,他打定主意把祖传下来的四分地改造成一个小菜
园。常言道“一亩园,十亩田”,说的是开菜园比种粮食的收入高许多倍,下的工夫和投的肥料也
需要高出许多倍。爸爸身背粪筐,手拿粪叉,天刚麻麻亮,就出去拣粪了。一个大清早能拾一筐粪,
吃完早饭再下地干活。门外边的粪堆一天一天长,爸爸却越来越瘦了。人是铁,饭是钢,活那么重,
他连糠窝窝、菜糊糊也吃不饱,哪能不瘦啊!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当爸爸把半个窝窝塞到我手里的时候,她望了望爸爸说:“妙玲爹,
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菜园弄不成,你就变成一把骨头了。从明天起,我领着妙玲串门子去。”妈
妈声音发抖,口气却很硬。爸爸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串门子”说穿了就是要饭,因为觉得丢人,说起来牙碜,这就成了忌讳了。我可不知道什么
丢人不丢人,妈妈在前边走,我在后面照样打我的马车轱辘。妈妈又是嘟囔又是骂,我全都当成了
耳边风。我们要来的东西,多数是稀的,如玉米面汤、小米汤、麦糁汤;少数是干的,如窝窝头、
玉米面饼子,碰巧了还会有块白蒸馍。无论什么馍,我看着都眼馋,可妈妈偏偏只掰一小块给我,
剩下的都放在篮子里,再用破布盖住。她叮咛我说:“鼓住劲喝汤,把馍给你爸带回去。”有时肚
子胀得小鼓似的,还得拼命往里灌,因为你既然求爷爷告奶奶伸手要饭,如果只接馍不接汤,或者
把汤倒掉,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定全村都没有人打发你了。
一天,妈妈下地帮爸爸干活,我在地边打马车轱辘,还贴住大柳树玩蝎子粘墙。妈妈骂了我一
声说:“死妮子,你能打出吃的,粘出喝的吗?还不上篮子走!”一路上,我耍着打狗棍,又是蹦,
又是唱。中午,我刚要走进一个村子,忽然一条大黄狗向我猛扑过来,发出瘆人的狂吠声。逃不脱
了,我急中生智,转身靠住路边的大柳树,抡动打狗棍,保护自己。一个十二三岁的胖小子追上来
喝住黄狗,骂了我几声说:“滚,再不走,咬死你!”我又气又恨,只好有气无力地奔往别的村子。
没走多远,觉得又饥又渴,心跳腿软。四下望望,见不远处扎了辆大车,牲口已经卸套,便走过去
想讨口水喝。地上掉角放了三个大坷垃,中间是柴火,凑凑合合算个锅台。老把式正要点火,听见
我的求告声,指了指旁边的水桶说:“随便喝。”点着火以后,他把马勺放到三个坷垃上,再拿来
膏(g&o)车用的油壶,把油倒在马勺里。就这样,他把带来的蒸馍个个都煎得黄焦酥脆。他一边忙
活,一边往东翘翘下巴说:“小闺女,你可不要到这个村里去,财主家正在淘井呢。”财主淘井跟
我又有什么牵扯呢?我不好意思追问。喝了水,正待转身走开,老把式说:“日头都偏西了,过了
吃饭时间,你到哪里去要哇?”唉,他已经认出我是要饭的了。他张开大手,抓了两个油煎蒸馍,
擩给我说:“先压压饥,好赶路。”我一边吃,一边不住嘴地说:“真香,真好吃!”吃完了,又
磨磨蹭蹭地说:“你再行个好,给俺妈一个吧。”老把式为难地说:“我是个长工,积攒多天才能
用膏车油吃一回煎蒸馍。唉!我都给你两个啦,剩下的我也只能压压心慌。”我年幼无知,不仅没
有问他的姓名,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几十年来,一吃炸馍片,我就想起这件事,觉得对不起那
位老大爷。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才知道,旧社会有个臭迷信,打井或淘井,最忌讳女人从近旁
走过,说什么她们身上带有晦气,地下清泉经这种晦气一扑就出不来了,真是愚昧啊,可怜!
农历腊月是要饭吃的好机会,那是因为娶媳妇的人家多,可以要到好吃的东西。有一天,我和
妈妈跑了十多里路,串了几个村子,在风雪中熬了半天,才领到一罐杂和菜和一些碎馍头。回到家
里,妈妈把肉块挑出来剁碎,大年初一早晨,给全家吃了一顿萝卜馅饺子。那点剩菜再加上爸爸买
的几斤豆腐,我们从年三十一直吃到破五。
难忘的端午节
1932年春,一个戏班的掌班给我爸爸捎信,请他去密县帮忙。临走的头天晚上,爸爸和妈妈言
来语去,仿佛在争论什么,间或还提到我的名字。第二天,妈妈给我换上了串亲戚穿的衣服,叫我
跟爸爸一起走。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处处觉得新鲜,尤其坐在火车上,眼看着一棵棵树向后倒去,
真是有趣极了。
到了密县,戏班里的伯伯、叔叔们待我很亲,我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每次演出,总有人把我
背到后台,给我找个既不妨碍别人又能看清前台表演的地方。回到下处,心里高兴的时候,我可以
毫无拘束地在众人面前扭来扭去,嘴里又是拉又是唱。如果有人夸我、逗我,我就唱得更欢,扭得
更活泛了。
一天,要演《老包铡陈世美》,快开戏的时候,扮演小孩儿的小哥哥发烧头痛,不能出场。掌
班的又是跺脚,又是挠头,急得脑门子上汗涔涔的。不知是谁冷不丁冒了一句:“嗨,让妙玲上吧,
不就是跟着大人转几圈吗?”掌班的看了我爸爸一眼,征求他的意见。爸爸说:“不光是转圈,还得
哭。这妮子就是不爱哭,死硬。”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股傻劲,争辩着说:“我会哭,我会哭。”
接着就模仿小伙伴们受委屈时的样子,揉揉眼睛,鼻子一抽一抽,身子扭来扭去。众人异口同声地
说:“中!中!”爸爸又把一个小男孩叫过来,嘱咐我说:“说是说,可不能想哭就哭,也不能哭
个没完没了。你看着哥哥,他哭你也哭,他不哭你也不要哭。”就这样,我竟头一次登台演出了。
刹戏以后,掌班的可高兴啦,还塞给我一包三角糖,看了看我爸爸说:“这妮子怪灵的,叫她
学戏吧,准有出息。”爸爸说:“女孩儿家学戏,这得跟她妈商量商量。来这里的头天晚上,她妈还
说要把她送出去呢。”我当时并不知道“送出去”指的是“送童养媳”,
糊里糊涂地抢着说:“送
我上哪儿去?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着爸爸学戏。”
从密县回家没几天,就到了端午节。这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天,完全可以说是决定我一生命
运的一天。传统陈腐观念和习惯势力,像无形的枷锁,把人们的头脑束缚得紧紧的,要想挣扎出来,
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在这一天,爸爸以非凡的勇气,力排众议,为我打开了枷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深深地铭
刻在我的心上,永远是那么清晰,并且闪着亮光。
每逢农历五月初五,在我们家乡,出阁的闺女都要回娘家,俗话叫“送端午”。大姑来得最早,
粽子、油糕等带了一篮子,三姑来得晚一些,只带了一手巾兜东西。说话之间,大姑忽然冲着我妈
问:“妙玲快十岁了吧?也不说送童养媳,你们当父母的就不着急?”大姑说话从来就是这种口气,
仿佛她就是我们家的主事人。妈妈张了张嘴,看看我,给爸爸递过去一个眼神。
爸爸说:“你说吧,这是孩子的正事,用不着背着她嘛。”我记得妈妈说的那个男孩,弟兄二
人,是对双生,家有十来亩地。大姑听了以后问:“既然这么好的人家,为啥还不定下来?”妈妈
指指爸爸:“你说呗。”当时我并不明白送童养媳就是给人家当老婆,只知道除了干活,动不动就
得挨骂挨打。我是生就的硬脾气,对别人的欺侮是丝毫不能容忍的,即使是身强力壮的男孩子,也
敢跟他拼命。
因此,一听说要送我去当童养媳,顿时觉得血往上冲,双拳紧握,同时用警惕的眼光看着爸爸。
爸爸慈祥地瞅了瞅我,扭头对大姑说:“大姐,你的一番好意,兄弟领情了。二姐、四妹死得那么
惨,我真是不忍心叫孩子再去当童养媳。”话没落地,三姑就哭起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童
养媳就是连牛马也不如啊!可……可……可不当童养媳又有啥法子呢?这是前世造就,命里注定。
我看还是叫孩子去吧。送走了有人管饭吃,总比在咱家挨饿强。”
以爸爸为一方,以妈妈、大姑、三姑为一方,小声大声争了很长时间,间或彼此都沉默无语,
仿佛空气都上冻了。我的心弦始终绷得紧紧的,留心他们的每一句话,眼睛盯着每个人的表情。后
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说:“我不当童养媳,不能叫人家打死,我要跟爸爸学唱戏。”
“你要学唱戏?!”妈妈、大姑、三姑齐声大叫,显然她们都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就是要叫她跟我学戏!”爸爸把我搂在他的怀里。
“你疯啦?”大姑的两眼射出愤怒的光。
“兄弟!”三姑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你怎么跟着孩子瞎说呀!”妈妈显然希望爸爸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又有点不放心。
“我不疯,也不傻。”爸爸毫不动摇地说,“明明是火坑,为什么要把孩子往里推?不错,种
地是好,纺花织布也能顾住嘴;上学堂,读洋书,更能升官发财,但这些我们都沾不上边儿呀!”
大姑说:“茂堂,因为你学戏,已经闹得八井水不甜,姓张的七嘴八舌,说你百年以后不准入
老坟,亲戚朋友也都在背后捣你的脊梁筋,连累你姐夫也站不到人前头。如今再叫闺女去学戏,族
长会答应吗?”
一提族长,爸爸更生气了,他说:“族长是族长,我张茂堂是张茂堂。前年咱娘去世,我给他
磕了三个响头,才答应给我二十块钱,三分利,并且非姐夫作保不可,这你没有忘记吧?”
“你既不听我的话,那好吧,以后你这个家我也不管了。只怨你不通情达理,不是我不讲姐弟
情分。”财大气粗,大姑使出了杀手锏。
“一个鸡娃两只爪,还能刨点吃的,我就不信孩子跟着我会饿死!”人穷志不短,爸爸一点也
大姑没有再说什么,收拾收拾,气鼓鼓起身走了。出了大门,她还扭头撂出一句话:“张茂堂,
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姐姐,你不是我兄弟,咱们一刀两断!”
自从那天看了夜戏,两三年来,一次又一次,我在戏台上又蹦又唱,当了演员,醒来才知道是
个梦。梦啊梦,要想变成真的,多难啊!
过了端午节没有几天,爸爸跟妈妈说:“妙玲娘,咱们找个活路去吧,不能守在家里等死啊!”
原来他打算到密县煤窑上去,卖力气养家糊口,晚上教我学唱戏。妈妈自然是同意的,她说:“树
挪,死;人挪,活。在这个鬼地方,鸡儿刨食也难得刨出一条虫来。”忽然,爸爸转身问我:“妙
玲,前些日子在密县,演秦香莲那个叔叔教你的两句戏,你还记得吗?”我早就把那两句戏忘得一
干二净,只得摇了摇头说:“想不起来了。”爸爸又问:“叔叔待你那么好,你就一点想不起来吗?”
我想了一会儿,高兴地说:“对了,他给我端了一碗大米饭肉浇头。”爸爸气得连声骂我“没出息,
不争气,就知道吃”,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妈妈跑过来把他拉住了。
爸爸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全都卖了,一共凑了七块现大洋,还有一些铜元,这就是一家人的全
部盘缠。那时候,我弟弟振有还不到两岁。临走那天,三姑早早就来了。她悄悄把我叫到一边,掏
出一条黄带子系在我的腰上,亲切地说:“妙玲,晚上住店要记住把这带子交给你妈,小心不要丢
一家四口人从站街坐了一段火车,再步行到荥阳县城。那里不断有上密县拉煤的骡马大车,据
说捎带客人,价钱便宜。天快黑了,爸爸领着我们向一家小店走去。不料想还没走到店门口,爸爸
猛然“唉呀”一声,脸色煞白,靠着山墙倒下。我和妈不知出么事,吓得急忙上前喊叫。忽然爸爸
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天哪,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今天你要绝我张福仙哪!”原来爸爸背的褡
裢被小偷割了个大口子,盘缠全丢了。
一家人的哭声惊动了过往行人,眨眼工夫就把我们围了个风雨不透。有位大叔劝我们说:“事到
如今,哭也没用。俺那大车店后院有个盛草的破屋,你们先在那里将就一夜,明天再想法子吧。”
爸爸向那人连声道谢,还叫我跪下磕了个头。
就在这天夜里,爸爸病了。
那间盛草的屋子,只三面有墙,正面的墙不到一人高,上面不接房檐,中间留个豁口,那就是
门,我们老家所说的明棚子就是这样。一头堆的是谷草,一头堆的是麦秸。妈妈找个空地铺了一层
厚厚的麦秸,安顿爸爸、弟弟和我坐下来休息。爸爸不住地唉声叹气,弟弟和我闹着要吃东西。妈
妈身上还有点零钱,去买了两碗汤面条。她把又酸又辣的一碗递给爸爸,爸爸把汤喝光,面条只吃了
几口就吃不下了。另一碗是我和弟弟分吃了的。我和弟弟还想吃爸爸剩下的那半碗,爸爸说:“辣!
叫你妈吃了吧。”他怜惜我妈还奶着个两岁的孩子。
没有灯,盛草的屋子也是不准点灯的。妈妈摸黑抱了几捆谷草把门堵住,然后招呼我和弟弟躺
下,其实,那不过是搂着我和弟弟躺在麦秸上,因为那条破被子给爸爸盖上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三
姑给我的黄带子,便黑瞎摸解下来交给妈妈。弟弟听说是条黄带子,闹着非要不可。妈妈嫌他不好
好睡觉,气得用黄带子往他头上一摔,“给!”弟弟“哇”地一声哭了,怎么哄都哄不下,摸着脑
袋直嚷:“疼!疼!”妈妈用手一摸,吃惊地说:“哟!起了个疙瘩,这是咋啦?”她仔细地把黄
带子摸来摸去,再次惊叫:“也不知他三姑在里边缝了个啥。”手一扬,把黄带子扔给了爸爸。爸
爸摸了不大一会儿,惊喜地说:“准是一块银元!一块银元!”妈妈拍拍弟弟说:“快睡吧,好乖
乖,明天给你买两块梨膏糖——谢天谢地,好歹是真的吧!”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妈妈把黄带子拆开。“真是一块银元!”她高兴得流下了热泪。
爸爸手托银元,激动地说:“三姐多少血汗,才换得这七钱二分啊!她知道当面交给我,我不
会收,她……”他声音发抖,说不下去了。
隔了一天,爸爸精神好多了。妈妈和爸爸商量以后,她决定去找姥姥。
姥姥会接生,人缘好,家住偃师县木阁沟,在荥阳城西一百多里。妈妈叮咛我说:“我去借个
盘缠,不几天就回来。你要小心侍候爸爸,看好弟弟。”我不愿妈妈走,妈妈说:“不去也行,那
就得卖个孩子。你说说,是卖你,还是卖弟弟?”
我本来是个屁事不懂的孩子,可不知怎的,妈妈一走,我仿佛一下子长了好几岁,脑袋瓜儿开
窍了。一日三餐,我都买三碗汤面条,爸爸两碗,弟弟一碗,我自己只吃一个窝窝头。爸爸心里不
忍,常常剩下半碗给我,我也拿定主意不吃,爸爸有病呀!爸爸心里高兴,好得更快了。他不断地
夸奖我,说我是“小小的当家的”。他越夸我,我越来劲,可就是肚子不争气,熬不到点,就咕咕
乱叫。一天,无意中看见几个乞儿围着饭摊要东西吃,我心里一动,不学自会。后来,我在水缸旁
边发现一撮豆皮,那是淘豆芽菜淘出来的,立即收到碗里,拿水冲冲吃了。打这以后,我就把豆皮
加到要来的残汤剩饭里,吃起来有滋有味,又挡饥又解馋。
第六天,早晨起来,爸爸清了清嗓子说:“妙玲,我浑身怪轻松的,好了。你不是要跟我学戏
吗?来,我这就教你几句。”真不容易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高兴得几乎流出了眼泪。爸爸教
我的是《洪月娥背刀》的头四句,他刚把最后一字收住,我脱口而出:“我早就会了!”并得意地
唱了一遍。爸爸把眼一瞪,说:“少板没眼,胡溜八扯,还逞能!今天是头一回,我饶了你,以后
再不用心学,我可要打。”话到这里,妈妈回来了。她带回了九块大洋,全都是姥姥向四邻八家借
来的。我高兴得欢蹦乱跳,哪里会想到姥姥为了还这笔账,竟作了两年多的难,耗去了两年的血汗
四句戏学了一个多月
爸爸从前在密县演戏,结识了一个朋友,名叫张本。他在火石岗煤窑上当个小小的办事员,为
人老实、热情,是个戏迷。爸爸称他为“大哥”,他管我爸爸叫“老弟”,我自然也就叫他“大伯”
了。我们到火石岗的当天下午,大伯带领我们来到一个矿工家里,安排我们住在一间放杂物的屋子
里。这个矿工名叫李戊己,同我爸爸一见面就熟了,很对脾气。他上没老下没小,光棍一条。他有
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那是一个下雨天,没法上工,两个人闲聊天,爸爸得知他的老母、妻子半
年前相继去世,对他说了几句宽心话,表示慰问,他却慨然说道:“死了也好,省得在世上受罪。”
爸爸的工作名义上是卖煤,说穿了不过是给运煤大车装煤。早晨先去大伯那里领签,领多少签
就等于赊了多少筐煤,等运煤大车来了,替买主把车装满,多收几个钱归自己,实际上就是装车费。
这是个出力活,一个人干不了。
和爸爸合伙的那个人叫老六。这些小煤窑都是私营,窑主们只知道用野蛮的手段进行剥削,对
矿工们的生活毫不关心,连砸死人都不管,他们的心真是比煤炭还黑。
我们的生活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了。一天晚上,爸爸跟妈妈说:“妙玲娘,从明天起,我要开始
教孩子学戏了。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咱先说好,我管孩子管得再严,你也不能护短。”妈妈
说:“妙玲,爸爸累死累活,还要教你学戏,你可要操心学,千万不要惹爸爸生气呀!”
爸爸仍然从《洪月娥背刀》的头四句戏教起。他一字一腔地哼,我一字一腔地学。头一句八个
字,整整学了四天,还是唱不准,我急得心里冒火。爸爸说:“你平素胡溜八扯惯了,改过来就是
不容易。你的嗓子不算赖,一开始学戏要规规矩矩地学,踏踏实实地练,越急越上火,反而误事。”
说起来真是吓人,这四句戏我竟学了一个多月。
“戏是苦虫,不打不成”
爸爸不仅教我唱腔,还教我练武功。他懂得要领却没有这方面的功夫,不会给我作示范,只知
道逼着我死练。我自小是个出名的顽皮鬼,蝎子粘墙、打马车轱辘、窝软腰,都是拿手戏,原以为
戏台上那几手难不倒我,万万没有料到后来竟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爸爸教我的第一项功是踢腿。他让我双手叉腰,两腿绷直,挺胸直腰。两条腿轮着往上踢,脚
尖勾鼻尖。开始一次踢六十腿,以后逐天增加。一百、二百,一直增加到一次踢五百腿。一口气踢
下来总是大汗淋漓,腰酸腿疼。
爸爸见我稍有偷懒,轻则罚我重踢,重则一顿痛打。一天爸爸见我的腿都踢肿了,鼓励我说:
“咬住牙练下去吧,孩子!等到把肿踢消,真功夫就出来了。”
晚上,妈妈用指甲草棵子熬的水给我洗腿,说那可以活血消肿。有一回,我咬住牙踢了四百七
十七下,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拳头在大腿上轻轻地捶,嘴里说:“可练够了。”冷不防爸
爸用皮鞭在我身后猛抽,愤怒地说:“我叫你说瞎话!明明少踢二十三下,为啥硬说练够了?”妈
妈不忍心,婉言劝了几句,爸爸板着脸说:“你少管闲事!‘戏是苦虫,不打不成。’一个女孩儿
家要是只会在戏台上打旗,还不如送童养媳呢!”妈妈争辩说:“你教她唱妥了,何必在武功上叫
孩子吃这么多苦呢!”爸爸说:“你看看我吧,倒仓以后,就吃了不会武功的亏。想找碗饭吃,有
多么难!”顿时,唱戏的在戏台欢蹦乱跳的形象,童养媳挨打受气的苦楚,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身上的疼痛早已无影无踪了。
每天,鸡叫头遍,妈妈就喊我起床,先喊腔,后练功。练呀,练呀,我的腿终于消肿了。心里
一美,我自动给自己加码,慢慢地,能踢到六百腿。爸爸高兴了,他说:“妙玲,有出息!以后早
晨我要去干活了,你自己好好喊腔,练功,千万不要自己哄自己,我多挣几个钱咱也宽绰些。”
爸爸和老六的早午两顿饭,都是我给送的。一根竹扁担,一端系个竹篮,装的馍和菜;一端系
个瓦罐,盛的小米汤。起初,不习惯,再加上心里紧张,怕把汤菜洒了,走起路来东扭西歪,前俯
后仰,越想稳当越不稳当。不知从哪天起,我居然可以迈着小碎步,甩动小胳膊,扁担颤悠悠,哼
着梆子腔,一路逍遥自在,不知不觉就送到了。晚上,爸爸在屋前的空地上给我说戏,然后,教我
除了送饭,我还要拾煤。煤场周围,车道两旁,到处都是散落的煤块。这里,人来车往,煤灰
飘扬,弄得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满脸乌黑,一个赛一个。一次,我一边唱戏,一边拾煤,听见有人
说:“你是猪八戒还是新媳妇?”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大伯,也禁不住笑了。
嘴上没毛的吕洞宾
有时戏班来煤窑上演戏,爸爸就不去装煤了。他领我到后台同熟人打个招呼,然后给我找个地
方看演出,并随时对我加以指点。旧社会的戏班有个陋习,正本戏之前总要安排一个“头场”,就
是一个人出场,唱一板戏,坐在那里就不动了,直熬到观众差不多到齐,起来再唱几句下场,接着
才开正戏。一次爸爸跟掌班的商量了一下,叫我穿头场,唱的是《吕洞宾戏牡丹》。我背朝外站在
舞台上,头一句“吕洞宾在洞中摆开酒宴”刚唱完,不知怎的,髯口滑上去了;急忙中用手往下一
拽,偏偏又滑到了嘴下面。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把髯口一摘,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接着唱下
去。台上台下看见一个嘴上没毛的吕洞宾,全都笑得不亦乐乎。待我下场回到后台,爸爸满脸怒气,
掂着髯口教训我:“这胡子是长在脸上的,怎么能随便摘下来呢?”我压根儿不知道闹了大笑话,
眼皮子一翻说:“这胡子明明是挂在耳朵上的,怎么就是长……”话没说完,爸爸挥手又给了我一
巴掌。掌班的跑过来把我拉到怀里,反问爸爸说:“带上胡子就是老头,梳个辫子就是闺女,演啥
要像啥,这些你都给孩子说过没有?”爸爸没话可说,顿时气就消了。掌班的说:“老弟,这孩子
的嗓子不错,应该叫她见见世面。”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正准备睡觉,忽然从远方传来阵阵枪声,还夹杂着沉闷的土炮声,吓得我
们一夜不敢合眼。天快亮的时候,路上有了行人,才打听出西南方向一个财主寨子被“刀客”围上
了,双方展开了激战。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刀客”这个词儿,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攻打寨子,便
急不可耐地去问爸爸。妈妈在一旁插嘴说:“玩刀玩枪的坏人呗,专抢别人的东西!”我登时心里
一缩,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晚上,爸爸也没心给我说戏了,妈妈还一个劲地唠叨着“跑反”,冷不
防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说是走路走得渴了,求我们给碗凉水。他“大哥”“大嫂”不离口,说话可
和气啦。一听妈妈说要“跑反”,他哈哈一笑说:“你们穷得叮当响,跑啥反哪。”临走时,他留
下了三块银元和一副银镯子,说:“这么慌乱,运煤大车也许不会来了,你们拿这个做个小买卖吧。”
他走了以后,妈妈战战兢兢地跟爸爸说:“准是个刀客。你看见没有?头上有血,毛巾都染红
了。”爸爸“嗯”了一声,大约是表示同意了吧。我心里却不免有个疑问:刀客不是专抢别人东西
的坏人吗?怎么对我们这么好呢?真是越想越糊涂呀!
拜京剧老师学武功
一跑“刀客”,窑主全溜了。
煤窑上冷冷清清,全体煤黑子都失业了。那时候不说失业,只说“卖不出去了”,或者说“又
没人要了”。失业白失业,就像一块煤石丢弃在路旁,平常得很。没奈何,爸爸只好在路旁摆了个
茶摊,我就在旁边练唱、练功。一天,几个打尖的扔给我几个钱,我不高兴地把嘴一撇说:“俺又
不是耍猴的。”
那时候,太乙班在郑州很吃香,掌班的周海水跟我爸爸是老相识。周海水是豫西的名须生,戏
路很宽,会戏很多。爸爸有意让我拜周海水为师,于1933年初领着我到了郑州。周海水正准备冲出
郑州,到开封闯一闯,一听说我刚学了《阴阳河担水》、《洪月蛾背刀》、《吕洞宾戏牡丹》三出
戏,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让孩子先打两天炮吧。”两天过后,他跟我爸爸说:“开封是祥府调、
豫东调的天下,咱们豫西调去了,会不会打响呢?想起来真有点提心吊胆。”
他又对我微微一笑说:“妞妞嗓音洪亮,底气也足,是块材料。不过她功底差,会的戏太少,
要是叫她跟我去开封,我可没空在她身上多下工夫,怕把孩子耽误了。”投师不成,我们只好又回
回密县不久,爸爸带着我加入了“平燕”科班。他还是在班里干些零碎活;我一边学戏,有时
候也扮个小角色。我和豫剧名演员赵锡铭就是在平燕班认识的。他比我大几岁,学习非常刻苦,手
脚勤快。他进平燕班的经过是富于戏剧性的,在戏班里传为美谈,在方圆左近却是一个笑话。原来
赵锡铭七岁当了放羊娃,因为受不了地主的虐待,没过一年就偷偷跑到平燕班要求学艺。他大哥嫌
唱戏丢人,听说后硬把他捉回家。他学戏的心不死,不久第二次跑到平燕班。他大哥第二次又来捉
他。他奋力挣脱,撒腿就跑;大哥高声喊叫,紧追不舍。刚跑出几箭路,不料想眼前是一条一丈多
深的沟。赵锡铭不顾一切纵身往下一跳,摔了个半死。他大哥抱着他哭了一场,擦擦眼泪,说了声
“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呜呜咽咽低着头走了。我听了这段传说,很有感触:穷人家的孩子学戏,
真是各有各的辛酸遭遇啊!
平燕班有位师傅叫马九,原是一位京剧武丑。旧社会的戏班,不养老,不养小,更不养残废。马
九因为在演出中摔坏了眼睛,被逼离开郑州的京剧班子,到平燕班当了武功教师,将就有碗饭吃。他
为人实在,讲义气。爸爸给他一些报酬,请他捎带着教教我。不料过了不久,有人嫌他捞外快,说
了些闲言碎语。马九师傅不便再教下去,但又知道我爸爸是真心实意想叫我学点京剧的玩意儿,便
在郑州给我介绍了另一位京剧师傅。这位师傅名叫葛燕庭,是个有名的武生。在前往郑州的路上,
爸爸一再叮咛我,要尊敬老师,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不要怕吃苦。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一
日为师,终生是父。”
到了郑州,按照马九师傅的吩咐,我们先去找着郭振海,请他当介绍人。郭是有名的京剧黑头
演员,和葛燕庭在华乐舞台同台演出。拜师那天,爸爸买了两只鸡、一块肉、两盒点心,一袋面粉。
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偷偷地向妈妈打听。妈妈说:“那是给你师傅的拜师礼。”我说:“不
都是大人给小孩子见面礼吗?怎么颠倒过来了?”妈妈说:“这是表表对你师傅的敬意,还不是为
旧社会梨园界拜师学艺,有不同的形式。最正规的是立拜师合同,正文大意如下:“立合同人
&&&,愿送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拜&&&为师,定期&年,出师以后为师傅效劳两年。学徒期
间,徒弟病死伤逃,或因天灾人祸出现意外,老师概不负责。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另一种是不
立合同只磕头,讲明学一个月给多少钱,或学一出戏给多少钱。我跟葛师傅学戏属后一种,每月的
学费是十二元。在郭振海家里,我向葛师傅行拜师礼以后,爸爸请葛师傅和郭振海下饭铺喝酒,妈
妈领着我回到一个木匠同乡家里,那是我们落脚的地方。第二天,爸爸回密县卖煤,妈妈留在郑州
照顾我。这是爸爸指引我向兄弟剧种学习的开始。在半个世纪以前,他就敢于冲破封建保守的门户
之见,这不仅需要超人的眼光,也需要超人的胆量。
葛师傅和我约好,每天在华乐舞台碰面。我年纪小,妈妈不放心,总是陪着我。第一天,葛师
傅先问我都会哪些功,我说:“踢腿、蝎子粘墙、打马车轱辘。”他仿佛不明白我的话,愣了愣神
儿才说:“啊,在京剧里,蝎子粘墙叫拿顶,打马车轱辘叫虎跳。”接着他叫我练给他看看。我自
信腿上功夫不赖,一口气踢了二百下,身上虽然汗淋淋的,仍然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一鼓劲,又
连打几个马车轱辘。本来,我想着会受到夸奖,却不料葛师傅表情淡漠,放下茶碗说:“你再给我
练练斜腿、骗腿。”好家伙,踢腿还有这些名堂,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呀!他似乎没有留神我的窘
相,拉过来四把椅子对着放好,中间留个过道,看起来不过两三拃宽,然后给我一个眼神说:“打
个马车轱辘试试。”我一听,心里咚咚乱跳,这不是要我好看吗?但转念一想,又不甘心认输,便
鼓起勇气打了一个,居然顺顺当当地过去了。我正在暗自高兴,忽然葛师傅又说:“再来一个。”
第一次成功是侥幸,再没有比我更托底的了,再来一个能不露出原形吗?果然,硬着头皮再打,脚
面上碰了个大疙瘩。葛师傅仿佛不知道我受了伤,他挽了挽袖子,一连打了几个来回,接着猛然往
高处一纵身子,又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纹丝不动,活像钉子钉在那里。我眼都看花了,早忘了脚
疼。这时候,葛师傅才有了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开始教你练功。”
我的圆场、虎跳等都不规矩,葛师傅费了很大的劲,才一一纠正过来。我又跟他学了斜腿、骗
腿、耍枪花、打飞脚、走抢背。半月以后,他教了我《拿花蝴蝶》中的四句戏,没有几天我就学会
了。可是打这以后,一天又一天,我翻过来倒过去还是练那些熟套子功,没完没了,他却只顾坐在
那里吸烟、喝茶,轻易不说一句话。第二个月给葛师傅交钱的头天晚上,妈妈跟我说:“你爹也是
鬼迷心窍,咱唱的是梆子,偏偏又要投个黄戏师傅!”我品得出来,她明里怨爸爸,暗中却是怪罪
葛师傅。又过了半个多月,妈妈实在忍不住了,气鼓鼓地说:“你爹恁精恁能,这一回可上当了。”
我听了心里也很别扭。第二天练功,我时不时地拿眼瞟瞟葛师傅,心里说,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倒
自在。忽然,他睁大眼睛问:“你今天是怎么啦?一点精神没有?”我不耐烦地答:“那四句戏我
早就学会了,你怎么不往下教?”妈妈也停下手里的活,在一旁帮腔:“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学
会一出戏呢?”葛师傅“唰”地站起来,黑丧着脸,把烟屁股狠狠一扔,飞起身子,一连走了十几
个旋子,然后把右手一伸:“你来!”我勉勉强强走了一个,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葛师傅又飞身上
桌,闪电似的翻了个前簸下来,再一次朝我伸出右手。我说:“你没教过我,我咋会?”葛师傅经
我这么一顶,先是一声怒吼:“没有见过这样的徒弟!”随即抓起藤子根就朝我身上猛抽。我双手
捂住脑袋急忙闪躲,冷不防一脚踩空,从台子上栽下来,磕得口鼻流血。妈妈惊慌失措地把我扶
起,抱在怀里,擦去脸上的血。平素再挨打我也不哭,可是这一次,见流了那么多血,心里害怕,
不由得大哭不止。葛师傅在一旁直咂嘴,不知说什么好。妈妈翻了他一眼说:“就算你有天大的本
事,俺孩子也不跟你学了。”转身拉住我的手说:“走!咱还回密县受罪去!”
跑高台回密县的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喊罢嗓子,爸爸让我练踢腿。我一连踢了四百腿都不走
样,随后又练了斜腿和骗腿。爸爸又惊又喜,对我打量了又打量,仿佛眼前并不是自己的女儿。待
我把从葛师傅那儿学来的玩意儿都亮出来以后,他乐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说:“你
妈把葛师傅贬得一钱不值,只怕是冤枉了人家。你说呢?”我猛然想起了“一日为师,终生是父”
那句话,心里很不自在。他又仔细问了问我跟葛师傅学戏的情况,我一五一十作了回答。爸爸严肃
地说:“葛师傅放的都是《拿花蝴蝶》里的玩意儿,重复是叫你的功底瓷实。他做得对,教得好。
你妈呀,就是糊涂。”到了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西安搭班,听说葛师傅也在那里,随即买了礼物,
由爸爸陪同前去拜望。本来,我有一肚子话要说,不知怎的,见面以后,除爸爸向他致意外,我却
变成了没嘴葫芦。多年以来,每当有人夸我的武功,我总不由得想起葛师傅对我的栽培。
过了年,爸爸去一个戏班搭班,把我也带去了。我们串集镇,赶庙会,在密县、荥阳、巩县、
郑州等地转来转去,这叫跑高台。跑高台的生活紧张极了,说起来年轻人怕是难以置信的。在一个
地方,一般是演三天,前晌、后晌、晚上都要演出。每天清晨,我顶着星星到河边或树林子里喊嗓
子,日头露红回来,紧接着又要练功。练完功这才洗脸、吃早饭。吃罢饭上棚早戏开锣,日头正南
收场。吃了午饭,别人歪在铺上打迷糊,我要抓紧时间背戏词。两点钟左右又得上棚演出,直到日
落西山。匆匆吃了晚饭,又赶着开夜戏。当时观众有个习惯,看完正本戏还要求加个小戏,俗话叫
“找戏”或“饶戏”,意思是找补个零头。如果拿不到这个零头,他们就在台下嗷嗷乱叫,不达目
的不散场。第三天夜戏收场以后,因为要挪点换台,一夜赶三五十里路程不算稀罕。
哪怕风雨交加,或者滴水成冰,第二天的早戏仍然耽误不得。夜里赶路,爸爸怕我犯困,不是
给我说戏,就是叫我背词。一次,我去小解,爸爸坐在路边等我,抽了两袋烟,还不见我回来,急
得扯开嗓门喊我的名字,喊呀,喊呀,我却一点也不知道。等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顶着墙角打
如果起五更赶场,我还得在路上练功。在密县一带的农村,为了防止水土流失,老乡们随弯就
坡打了许多埂,有的有一两张桌子那么高。走着走着,爸爸说:“妙玲,这儿怪好,歇歇再走。”
原来他相中了这块地儿,叫我练功呢。
他在旁边吸烟,我站在埂上翻大提,翻前簸,或劈双叉下来。如果埂下面不是虚土或者长着庄
稼,爸爸就在路上划出桌面大小一片平地,叫我练小翻。练完了,还得气喘吁吁地追赶别人,不然
就要掉队了。好不容易赶到了下处,我又得帮忙妈妈打打扫扫,安置行李。爸爸忙着铺排戏班里的
零碎事儿,从来顾不上帮我们一把;习惯成自然,我们也不指望他。拾掇完了,我纵然困得眼皮都
抬不起来,还得打起精神练功,不然就要挨打。按说,拿顶时两手着地,头冲下,脚朝上,总不至
于睡着吧。可是有一次,刚上顶不大一会儿,我竟然打起了呼噜。咚咕一声,栽倒在地,头顶上磕
了个大疙瘩,舌头也出了血。
还有一次,演《老包铡陈世美》,金枝师傅扮秦香莲,我扮冬妹。秦香莲向王丞相诉苦时有一
大段唱,她的孩子得跪在地上。我一跪下就搭蒙上眼了,唱腔和家伙点全听不见,迷迷糊糊,一头
栽在秦香莲身上,金枝师傅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他趁势把我揽在怀里,才没有闹笑话。后来,
爸爸给我买了盒万金油,叫我带在身上,瞌睡时往脸上抹点儿。他说:“你呀!上茅厕、拿顶能睡
着,演着戏也能睡着,真比瞌睡虫还有能耐。”
搭班的正式演员是拿“份子”的,也就是各人的身钱。我是随班学艺的,拿不到份子,只不过
吃饭不掏钱罢了。没事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场门旁边看别人演出,留心和体会他们的唱腔和身段。
其中有两个人,一个叫双槐,一个就是金枝,丰采出众,对我最有吸引力。一有工夫,我就向他们
问长问短,恨不得把他们的本事都学到手。
吐字不清,等于钝刀杀人
我一开始学戏,爸爸就紧紧把住了吐字这一关。“吐字不清,道字不明,等于钝刀杀人。”这
是他常教我的一句话。
爸爸对我的要求严格极了。他要我必须做到:高音不刺耳,低音听得清,丝毫不得马虎。怎样
才能做到这一点,爸爸也说不清楚,只是每天叫我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练。早晨,我顶着星星在河
边喊腔,哪怕只有一个字吐不清,他也决不放过。为了一个字,他叫我把一板戏一遍一遍地唱下去,
直到他认为可以了,还得再重复几遍。
我唱低音的时候,他经常跑到百十步以外,或者躲到一棵大树背后去听。
凡是他听不清的地方,我都得反复许多遍。我演的《秦雪梅》,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抠出来的。
也正是通过这出戏,我在唱腔方面打下了初步的基础。
俗话说:“千斤念白四两唱。”我的念白是通过《抱琵琶》和《破洪州.下花园》打下基础的。
在《抱琵琶》里,秦香莲有一段念白,是劝说陈世美的,其中有“羊羔跪乳,马不欺母”这么两句。
戏词是什么意思,爸爸没有讲解,我也不知道问。不知怎的,我一张嘴就把“母”念成了“墓”。头
几次,爸爸还有耐心。嘴一动,一连串五个“母”,叫我跟着一遍又一遍地念。我也真笨,一念整
个句子,却又念成了“马不欺墓”。爸爸急了,拧住我的耳朵说:“是母亲的‘母’,不是墓崮堆
儿的‘墓’,记住了吗?念五十遍!”后来我才知道,字念不准是因为不懂得平上去入。爸爸是知
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自然也只能比葫芦画瓢。在每出戏里,我都遇到过这样的问题,这不过是
一个例子罢了。
这段念白的变化比较大,忽而紧,忽而慢,忽而高,忽而低,还有哭着说的,所以也叫哭白,
从头到尾大约需要十来分钟。这些变化是秦香莲内心世界的反映,感情色彩丰富,要想念好很不容
易。每天清早,爸爸叫我面对一棵大树,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一遍接一遍地念呀,念呀……直念得
口干舌燥,嘴唇发木,舌头累得打不过弯来。有一天,他竟一口咬定我嘴里噙了什么东西,并把两
个指头伸到我的嘴里,上下左右搜寻了几遍。即使当我念得相当熟练以后,他仍然觉得我的嘴皮上
没劲,吐字不饱。念念念,练练练,也不知熬了多少天,忽然有一天,我在练《破洪州·下花园》
念白的时候,爸爸高兴地说:“功夫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破洪州·下花园》是描写穆桂英与寇准斗智的戏,其中有韵白,有话白(豫剧行话叫小话),主
要用来表现穆桂英的英武、刚强好胜的性格,跟《秦香莲》的念白比起来,风格是截然不同的。寇
准老谋深算,用的是激将法;穆桂英自恃才高,有些稚气。双方一来一往,展开了激烈的舌战。最
后穆桂英不知不觉上了老寇准激将法的圈套。这是一场念功戏,在白口上很有特色,群众喜爱。我
也是经过长时期的苦练,才逐渐掌握了要领。
睡前一炷香
爸爸常说:“一个演员,要是眼上没戏,就等于有眼无珠。”因此,他认为眼功也是必不可少
的基本功,要早学早练,越晚越不容易练好。不然,唱得再好,也要减色几分。
我随班学艺不久,爸爸就开始教我练眼功了。晚上睡觉以前,他点燃一炷香,让我拿在手里,
香头对准鼻尖,盘腿坐在床上,两个眼珠紧紧盯住香头,这叫“斗眼”。香头冒出来的烟,熏得眼
泪直流,也不准眨蒙一下。
妈妈说:“半夜三更,也该叫孩子歇歇了。你咋不白天教她哩。”爸爸说:“坐在床上,不就
是歇?我不是不知道心疼孩子,可这眼功就是非黑瞎摸练不中。”他解释说: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
见,只有香头闪着光,眼神自然容易集中。这样练最长功夫。白天,满眼乱七八糟的,注意力容易
分散,要想把眼神长时间集中在一个点上,那是很难办到的。斗眼的用处很多,主要用来表现剧中
人受惊或昏厥前的神态,比如《桃花庵》中的窦氏,一听说丈夫张才死了,随即两个眼珠往一起靠,
眼神由明亮变成暗淡,然后身子一挺,昏倒在椅子上。我练的时候,爸爸默默地坐在旁边,深恐分散我
的注意力。如果他忍不住要吸烟,也要设法把光亮遮住。每隔一会儿,
他轻轻地喊一声“妙玲”,为
的是撵一撵我的瞌睡。即使这样,我也免不了要打盹。一次,爸爸吃惊地说:“怎么一股煳味呢?”
我仿佛脑门子上挨了一巴掌,立刻醒了过来,并且意识到,那是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指头一松,香
头掉在床上,把被子烧着了,吓得我心惊肉跳。爸爸点灯一看,果然被子已经烧了指头肚大一个窟
窿。妈妈弟弟都被惊醒,乱成一团。我急忙下床,掂起一只鞋就捂。爸爸端来一碗凉水说:“傻孩
子,套子着了火,捂是捂不灭的,只能用水浇。”打这以后,爸爸就不再叫我坐在床上练了。妈妈
说:“哎,妙玲爹,一炷香工夫,硬是叫她站着一动不动,也太难为孩子了,你不是说‘坐在床上
就是歇’吗?”爸爸说:“这一回你算逮住理了,往后,睡觉以前单练眼功,武功就省了吧。”沉
了沉,他又深情地说:“妙玲,爹知道你受苦了,可不苦练不行啊!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这眼功
还有一种眼功叫转眼,练的时候,要挥动手臂,有时让香头在一条线上左右移动,有时走个圆
或椭圆,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香头到哪里,眼神跟到哪里。转眼多用于观阵、阅兵、看景或思考
问题。例如在《破洪州》里,穆桂英出场后,有个“凤凰三点头”的家伙点,眼睛就得同锣鼓点的
节奏结合起来,检阅四方的队伍。这样,穆桂英一露面,她那巾帼英雄的气概,一下子就把观众抓
住了。再如剧中人要考虑一个重大问题,往往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就把人物开动脑筋的神态活
生生地表现出来了。此外,还有斜眼、眨蒙眼等等。不论哪种眼功,都不能随便乱用,而要根据不
同场合、不同人物的思想感情,作出适当的处理。只有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才能运用自如,恰到
每练一次眼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直熬到香头快烧着指头,我才把香头一扔,揉揉眼睛,连
懒腰都顾不得伸一个,便一头扎到床上,即使天塌下来也不知道了。
我是爱动不爱静的人,小时候尤其如此。一炷香不准眨蒙眼皮,真把人拿捏死了。有那么几天,
眼一发酸,我就不由自主地眨蒙几下,或者闭一闭,心里说,我也不是没有练,反正你也看不见。有
一天,半晌时分,爸爸忽然叫我转转眼珠给他看看,我刚转了几转,他就拳脚交加,并教训我说: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外行知道。我打你冤不冤,你自己知道!”
爸爸教我练眼功的方法是否科学,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顺便提一提的。1953年,
香玉剧社去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有一次演出,风比较大,连年轻同志都睁不开眼,我却毫不
在乎。后来,在新疆慰问边防战士,露天演出,我的眼睛的抗风力,也使年轻同志羡慕不已。有人
问我:“这是否和练过眼功有关?”我笑了笑说:“或许多少有点关系吧。”
在农村跑高台,生活别提有多苦了。住的多数是破庙或破窑洞,也住过磨道或牲口屋。冬天地
下铺的是麦秸或秆草①,夏天是破席子。拿住窑洞来说,我们一家四口人,在最里面占块地方,两
面靠窑壁,另外两面用粗布缝的单子围起来。后来,我妈缝了一个帐子,俺娘儿俩睡在帐子里,爸
爸和弟弟睡在帐外。单身汉都睡在窑洞两边,中间留一个窄窄的过道。窑洞门口的墙上挖个洞,放
个碗,碗里是棉籽油,从油里伸出一个棉花搓的捻子,晚上点起来火苗如豆,忽闪忽闪的。
戏班里一年到头吃杂粮,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夏秋时分,吃饭时就的是芝麻叶、红薯叶和
红薯梗;冬春季节,就的是凉拌生萝卜丝。小孩子除了抬水、淘菜以外,还得到地里拔野菜。由于
一年到头不见腥荤,个个馋得不得了。每逢演出,戏台周围都有不少卖小吃的,水煎包、胡辣汤、
豆腐汤、卤猪肉、饺子、凉粉,花样很多。戏班里的叔叔、伯伯手里有钱,偶尔也去解解馋,有时
赌博赢了,更要大吃一顿。我们这些小孩子,却只有流口水的份儿。
有一年8月中秋,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演出。写戏的是个大财主,为的是给他老娘做寿。这天,他
家大摆宴席,据说一共吃了几十桌。方圆左近几十个村都送了礼。掌班的领着我们三个小孩子去拜
寿,进了财主家的大门,管事的让他留在前院;我们三个小孩在后宅给老太太磕头以后,正要转身
退出,管事的说:“别走,给老太太唱一段!”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忽
然,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撒娇地说:“奶奶,我要看翻跟斗!我要看翻跟斗!”这才给我们解了围。
第二天,财主派人挑着白面和一些棉籽油送到下处,说这是老太太的赏。
吃什么呢?大家都愿意吃烙油馍。可是这白面不过三十来斤,计算起来,两个人才能吃一张,半
斤来重。后来不知是谁提出来再对上一半玉米面,每人可以吃两张。我记得是先把玉米面烫一下,
让它发粘,再同白面揉到一块儿。小孩子们听说要吃油馍,嘁嘁喳喳,如同过年一样高兴。
两张油馍我只吃了一张,虽说不饱,也舍不得再吃了,心里说,留一张下午吃,再解一顿馋,
多美!有个小孩,名叫富喜,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富喜是科班里的殿娃儿,但也就数
他“捣包”,最喜欢开玩笑,捉弄人,尤其爱说俏里带刺的话,叫人哭笑不得。我想气气他,便拈
起油馍故意对他鬼了鬼。他变了一个鬼脸,向我伸出双手,装出抢油馍的架势。我急忙找了一张破
纸,把油馍包起来,放在枕头下面,回头又还了他一个鬼脸。下午,在后台化装的时候,不记得哪
个小伙伴悄悄告我说:“妙玲,你对富喜鬼啥哩,小心叫他偷吃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可沉不住
气了,整个下午,心里像猫抓似的,演出中间,有几次差点儿忘了词,心一惊,才又想了起来。好
不容易熬到刹戏,我撇腿就往下处跑,翻开枕头一看,油馍果然没有了。我又是哭又是嚷;众人急
忙围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我一边说,一边拨开人群去找富喜。有人说,富喜了个篮子,一个
人到河边挖野菜去了。我冲出窑门,望见他刚走出百十来步,便疯也似的追上去,要他还我的油馍。
富喜矢口否认,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赌咒。我们两个在那里撕撕拽拽,直到我爸爸在不远处一声怒吼,
我才老老实实地回到他跟前。
爸爸手提堂棍,气得满脸通红,问我说:“你富喜哥咋啦?你跟他动口又动手!”我说:“他
把我的油馍偷吃了。”爸爸说:“你抓住他的手脖了没有?一小点就会诬赖人!”我见他把堂棍子
高高举起,赶紧用双手捂住脑袋,幸亏有人在他身后把堂棍夺走了。原来那是戏班里的一位师傅。
他冲着富喜问:“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富喜支支吾吾,话不成句。师傅拿眼扫扫周围的人
群,堂棍朝大榆树一指:“集合!”
大榆树底下是临时练功场。一窝徒弟耷拉着脑袋到齐以后,师傅叫大伙按个头站成一排。我不
在科班,被爸爸拉到排头身后站定。师傅把大伙训了一顿,又挨个问了问,没有人承认偷油馍。他
正要开始打“满堂红”,爸爸顺手夺过堂棍,不由分说,先把我打了十下。随后师傅接过堂棍,从
排头起,每人十棍,把徒弟们打了个遍。富喜是排尾,轮到他的时候,打在屁股上,发出“扑嚓扑
嚓”的声音。师傅一听不对头,隔着裤子摸了摸,扒出来一抖,原来是破布里裹着一张油馍。小孩
子们一见,忘了屁股疼,想笑又不敢笑。后来不知是谁憋不住了,“噗哧”一声,惹得大伙笑得上
气不接下气,有的竟流出了眼泪。这一笑不要紧,每人又挨了十棍。
事隔几年,我问爸爸:“一人不学好,大家挨棍子,不是冤枉好人吗?”爸爸得意地说:“这
是科班老规矩。这样一管教,谁还敢不守规矩!”我丢了油馍,还得陪着挨棍子,这算啥规矩!我
心里不服,却不敢说出口,只好咽到肚里。
说“羞”不懂“羞”
金枝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青衣,跟我爸爸的关系很好。我跟爸爸学过一出《玉虎坠》,因为这是
一个大本头戏,我这个小孩子一直没有机会演出。金枝师傅知道以后,主动提出和我一起演,由他
扮冯大娘子,我扮王娟娟。演完一场下来,金枝师傅对我爸爸说:“这孩子是块好材料,只是戏味
不够,我再给她说说吧。”爸爸当然是喜出望外,一再表示感谢。
在《宿庵》一折里,有这么一个情节:王娟娟背地里同冯大娘子的儿子冯异比高低。说戏的时
候,金枝师傅让我手托脸蛋,双眼微闭,嘴角含着笑意。
我的动作和表情,总是不能恰到好处。金枝师傅一遍又一遍地加以指点,不厌其烦。爸爸提醒
我说:“记住,演到这里,要害臊、害羞。”为什么要害臊呢?
原来王娟娟悄悄地爱上了冯异;可金枝师傅和爸爸谁也没有说明。我还是个刚刚十岁的孩子,
怎能体会出这样的感情呢。又一次演出,我在后台不断念叨着“害臊、害羞”,生怕到时想不起来。
出场以后,我演得很认真,无意中眼一乜斜,瞥见爸爸在门帘后边注视着我,心里一紧,脱口说出
了“害臊、害羞”。
刹时间,整个前台都喷了(即忍不住笑了)。也许是观众没听见,再不然就是他们原谅了一个
满口奶腔的孩子,台底下并没有异常的反应。我聚精会神地往下演,演到王娟娟跟熟睡中的冯异比
身材,觉得自己比他高出一头,随即把身子一缩,然后一溜碎步跑下场,台底下响起了鼓励的掌声。
演完戏回到后台,还没喘口气,爸爸就给我一巴掌。他说:“害臊、害羞是叫你心里那样想,
你为啥要说出口?”我撅撅嘴,委屈地想,既然心里那么想,为啥说出来就得挨打呢?爸爸见我一
脸不高兴的样子,抬手又要打,金枝师傅揽住说:“也怨咱没给孩子说清楚。唉!唉!”他甩了甩
手,看了看我:“怎么说才好呢?——长大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舞台上的王娟娟正在守孝,可我穿的是什么呢?上身是妈妈一件旧布衫改的白褂,下身穿一条
用破布缝的淡粉色裙子。一天,掌班的李伯伯对大伙说:“妙玲这孩子有出息,就是戏箱太不般配
了。咱们从戏价里匀出几‘分’,好赖给孩子添添箱好不好?”大伙痛痛快快地答应给我买两身裙
子袄,一身白的,一身绣花的。从此我才有了自己的戏衣,我高兴得上蹿下跳,真是心花怒放啊!
我跟金枝师傅熟了以后,没事的时候常常跟着他转来转去,尤其喜欢替他打饭。他有一瓶体己
香油,每次吃面条,他都拿起香油瓶,小心翼翼地往我的碗里滴一点,然后再往自己的碗里滴。他
一边吃饭,一边给我说戏。一次演出后,他关心地说:“妞,你上火了,嗓子跟平常不一样。”回
到下处,他翻出一包干树叶和几块霜糖,交代我说:“这是经过霜打的桑叶,用它熬水喝,再把霜
糖吃下去,喉咙就没事了。”这个单方果然是很灵验的。爸爸见金枝师傅对我如此操心,这样体贴,
心里很是感激,也很不安。他托人买了一瓶香油,亲自给金枝师傅送去。金枝师傅哈哈一笑说:“老
哥,难道我们的交情连一滴香油也不值吗?”
双槐师傅是演武生的,他的武功又冲又飘,双枪尤其耍得出色。据说,他三十岁还没学会翻高
(即把桌子摞起来,站在上边往下翻),但他不甘心,仍然苦练不止。有人劝他说:“凭你的本事,
也够吃一辈子了。人过三十不学艺,骨头都硬了,还冒这个险干啥?”双槐师傅斩钉截铁地答道:
“武生,武生,凭的就是武功!哪怕把命泼上,我也得练。”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练成了。
双槐师傅教过我一出《荆轲刺秦王》。这出戏没有多少唱,主要是武打功夫,演来紧张激烈,
扣人心弦。其中的甩发是我从前没有学过的。后来他还教过我耍枪花。
耍双枪,我是下过一番工夫的,不料想双槐师傅偏偏看不上眼。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不服气。
一天,他拿来两对枪要我和他同练,练着练着,他忽然喊了一声“停”,把枪尖往地下一点说:“跪
下练练。”我一向都是站着练的,听他这么一说,以为他是故意难为我,可又不便点破;赌气往地
下一跪,拼出全力把双枪舞得嗖嗖作响。谁知眨眼工夫,就觉得力不从心,左臂稍微一软,枪尖触
地,震得虎口发麻。
我还没有从震惊和羞愧中清醒过来,双槐师傅已经跪下去了。他把两杆枪舞得如白练翻飞,风
雨不透,令人眼花缭乱。我看得都有点累了,可他越舞越有精神,仿佛臂力是永远也使不完的。临
了,双槐师傅说:“我来考考你:戏里边没有跪着打仗这一说,我为啥要练跪舞双枪?”我想了想
说:“站着练可以偷懒耍滑;跪着练嘛,你要是稍不用力,枪尖就要划地……”我的话还没说完,
双槐师傅高兴地说:“对了。给,我送你一对枪。你记住:要想好上加好,就得学会一样本事,那
就是自己难为自己。”我点点头,高兴地接过了枪。这对枪我保存了很长时间,一看到它们,就想
起双槐师傅,受到鼓舞。我还越来越认识到双槐师傅教导我的话,比他送给我的双枪更有分量,更
几十年来,我一直感到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向金枝、双槐两位前辈行礼拜师,可是我永远忘不
了他们对我的爱护和栽培,更钦佩他们那种提携后进的精神。
爸爸对我的进步很高兴,1934年春天,他带我第三次进郑州。
那天晚上,周海水要演《斩蔡阳》。我们到后台的时候,他正在化装。互相问好以后,他跟我
爸爸说:“孩子长高了,也很机灵。听密县来的人说,妙玲的武功不错,叫她给我上个马童中不中?”
爸爸说:“这是她的造化。可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老弟多操心了。”马童这角色,没有一句唱,讲
究的是翻腾功夫,有多大本事尽可鼓住劲拿出来。我穿了一套黑色豹衣豹裤,头勒一条黑扎巾;本
该穿薄底靴,因为我的脚太小,试了一双又一双,都不合适。周师傅说:“就穿你脚上的鞋吧。”
管箱师傅给我的鞋上缀了两个带子,爸爸帮我系紧。
收拾停当,爸爸叫我给前后台的师傅磕头行礼,并拱拱手说:“孩子小,请老少爷儿们多多关
照。”我正要跪下,有人过来揽住我说:“人不亲行亲,不必客气。”周师傅哈哈一笑说:“礼多
人不怪嘛。”
随着锣鼓点的响声,门帘一掀,我飞也似的砸个踺子出场,接着是一溜小翻。这时候台下就有
了彩。我又劈了双叉,走了趴虎,最后是一圈乌龙绞柱。
按规矩,接下去我应该拾起马鞭子,迎关公出场。掌声中我忽然想到上次在这里演出的窝囊劲
儿,不由得徒添几分精神,要痛痛快快争一口气;再加上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戏情戏理,便猛地转
身又重复了一遍。散了戏,周师傅高兴地说:“这孩子长进大,有出息。大哥,你们爷儿俩都留在
我这里,咱们一个锅里耍稀稠吧!”爸爸自然高兴得很,因为天晚,许多话都没细说。
第二天,爸爸请周海水下饭铺吃饭,当面提出我正式拜师的问题。周师傅说:“大哥,孩子留
在郑州,你咋办呢?再说密县还有两口人。我倒有个主意,你看咋样?”原来他要爸爸和我加入他
的戏班,爸爸教戏兼管一些杂务;我参加演出,并随班学艺。爸爸的身钱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是
每月五元,每季(四个月)二十元。他说:“这样你们一家四口就可以都住在郑州,彼此有个照应。”
爸爸说:“我情愿给老弟打下把。还求你收妙玲作个徒弟吧,孩子啥都不会,可不敢接你的钱。”
周师傅说:“老哥,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亏待孩子的,只当我多了个亲闺女,按月给她五块体己钱。”
爸爸再三推辞,周师傅终究没有应允,还催他说:“明天,你就回密县把嫂子和小侄接来吧。”
晚上,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心里老是在想:我也会挣钱了!
周师傅教我的第一出戏是《卖苗郎》。苗郎没有几句戏,板式好唱,我很快就学会了。可周师
傅总嫌我唱得不够味,窝没了一条好嗓子。他解释说:“苗郎是个苦命的孩子,家里穷,他妈要把
他卖掉。将心比心,要是搁在你身上,该是啥滋味?”经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小时候的苦,也
想起了几个姑姑受的罪,顿时,心一酸,眼窝都湿了。原先跟周师傅学唱,他一句,我一句,我心
里却没有动过情;如今只那一个“娘”字,我就觉得其中有说不尽的冤情。
心里一恸,腔里就带出来了。周师傅说:“这就对了,唱哭戏要是不能叫人掉泪,就不算好唱
家。”从我九岁学戏起,这大概可以勉强说是第一次接近角色,当然开窍还说不上,只不过稍微透
点气罢了。
那时候,汤兰香也在这个戏班。她比我大一岁,我叫她兰香姐,她待我也很亲。兰香姐是周师
傅的徒弟,已经学过几出戏,有时演旦角,有时演小生。
《卖苗郎》正式演出那天,兰香姐扮青衣(苗郎娘),我扮苗郎,周师傅扮老生(周老汉)。
出场以前,他怕我怯场,一再鼓励我说:“我给你保险,你只管放心大胆唱你的就是。”演完以后,
我还没有卸装,爸爸就领着我给周师傅磕头,交代我说:“谢谢你叔的栽培。”
演过几场,周师傅又叫我和兰香姐把角色对调。兰香姐和我对周师傅都很尊敬,他无论派我们
什么角色,我们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主角或配角,戏多或戏少,谁都不计较。我有不到的地方,
周师傅随时加以指点。这期间我的进步比较快,戏路越来越宽,但心里有了疑问:为什么老是变换
角色呢?一天,趁周师傅高兴,我壮着胆子向他提了出来。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是要看看你演
啥最合适,省得埋没你的长处。”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在一出戏里,扮演不同的角色还有个大
好处,那就是能使你更好地吃透戏情,品到戏味,悟出戏理。”可惜我太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越来越深刻地领略到其中的妙处。
&&&&(摘自《梨园忆旧-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自述》,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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