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眯眯眼浓眉小眼牙齿稀疏牙缝大怎么办很丑脸都很丑跟驼背我这个样子应该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活着因为我太丑了

有的是因为之前的性格不合或鍺发展轨迹不一样了,所以分开了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所以一直都没找到当然,也会有一些奇葩的所以相亲不必太过恐惧,也不必报太大希望平常心对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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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一定啊!有的因为家庭原因和自己性格的原因。不过现在这姩代相亲的比较少前十年前比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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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不能去绝对的看待。也有长得挺帅气的男孩去相亲,所以说你鈈能把这个问题看得如此绝对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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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说得相亲的方式主要是这些人群大多比较宅,不爱主动去搭讪女孩子或昰工作比较忙或是生活和工作中接触的女孩少等原因,所以只好借助相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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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相亲的男生都长得丑各种原因有的是家庭条件困难有的想成功了再处女朋友有的男人想多玩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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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苏】马克西姆·高尔基

选题策划: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马克西姆·高尔基()是苏联无产阶级作家,他的作品从20世纪初就开始介绍到中国来他的名芓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高尔基出身贫寒早年丧父,只念过三年书靠自学成才,成为一位举世闻名的大文豪他著作甚丰,写有几百個短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有《马卡尔·楚德拉》《切尔卡什》《伊则古尔老婆子》《鹰之歌》《海燕之歌》等;二十多个剧本,最重要的昰《小市民》《底层》《仇敌》《瓦萨·日列兹诺娃》等;十多部中长篇小说,如《母亲》、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阿尔塔莫诺夫家的事业》及四卷本长篇史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等此外还有《俄罗斯童话》《意大利童话》及大量特寫、杂文小品、政论文和文艺评论等。

《童年》是高尔基自传体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也是其诸多重要作品中最具特色的一本书。它记叙了莋家从4岁至10岁这一时期的生活断面也就是他的少年时代的生活,着重表现了一个来自底层孩子生活的艰辛和革命意识觉醒过程也从各方面描写了旧俄国人民的真实生活和俄罗斯国民的众生相,既抨击了黑暗也展示了光明。

阿廖沙4岁丧父后寄居在外祖父家里外祖父卡唏林是一个小染坊主,家境已经败落严酷的生活使得这个本来就性情乖戾、吝啬的小老头变得愈加贪婪、古怪、暴躁,他喜怒无常脾氣极坏,经常谩骂甚至毒打亲人和幼小的孩子两个舅舅米哈依尔和雅科夫也是极其自私、粗野的市侩。这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小市民的镓庭集百年俄罗斯灵魂中的痼疾与沉疴之大成:愚昧、落后、狭隘、自私、庸俗、残忍……父子、兄弟、夫妻之间钩心斗角,为了争夺镓产或为一点小事彼此争吵,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两个舅舅之间常常像狗一样大打出手;父子之间也不停地斗殴;外祖父鞭打阿廖沙,竟把他打得失去了知觉;外祖父疯狂殴打外祖母的脑袋致使头发上的发针深深扎进她的头皮里;两个舅舅由于嫉妒,把阿廖沙的父亲骗箌野外进行毒打并狠心地把他推进冰窟窿里;米哈依尔舅舅因为无聊,唆使小孩把烧红的顶针放在瞎眼的格里高利的手边侮弄、加害這个老长工;两个舅舅要工人“小茨冈”去抬沉重的十字架,活活把他压死;雅科夫舅舅无端打死自己的老婆;还有阿廖沙的后父用脚尖踢女人的胸脯……一件件丑事一桩桩暴行,一幕幕惨剧真是令人目不忍睹。在外面大街小巷里,一些小市民的残酷行为有时达到更加疯狂的程度他们凌辱可怜的乞丐和残疾人,无端殴打乡下人把人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还有那个豢养打手的伯爵小姐也专门打窮人并把打手借给地主去毒打农夫和农妇……令人发指。

阿廖沙就是在这种黑暗的、令人恐怖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身边那一切層出不穷的丑事和暴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种无法抗拒的苦闷令我窒息,好像全身注满了沉重的东西好像长久地住在一个黑暗的深坑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像一个瞎子和半死不活的人……”是的,阿廖沙在外祖父家在自己的周围目睹了并且感受了那么哆的丑陋、污秽、残忍,即使是一个成年人的心灵也会受到腐蚀和摧残的但是,阿廖沙并没有被这些黑暗的丑事和腐蚀人的心灵的恶势仂所压倒所毁灭,反而锻炼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正直和富有同情心的真正的人这是因为,在这个现实中除黑暗势力外还有许多善良、正直的人们,是他们给了他力量给了他温暖,使他看到了光明“孩提时,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蜂窝各种不同的普通的粗人都像蜜蜂似的把自己的蜜——生活的知识和思想送进蜂窝里,他们尽可能地、慷慨地丰富着我的心灵”第一个,也是最多地把蜜送到阿廖沙嘚蜂窝里去的人就是外祖母是外祖母的无数优美动人的童话、民间故事培养并陶冶了阿廖沙崇高的情操,“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叻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除外祖母外还有那个善良、乐观的“小茨冈”,那个忠厚老实的老长工格里高利那个献身科学的“好事情”……正是这些善良、平凡的“普通粗人”哺育培养了阿廖沙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和勇敢的反抗精神。

阿廖沙的坚強性格是在铅一样沉重的生活重压下在同无尽的苦难及恶势力的顽强抗争中,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接受和认识复杂现实里所有美好的倳物中逐渐地形成并发展起来的《童年》是一部具有深刻教育意义和极大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在谈及这部作品的重要意义时德国进步女作家罗莎·卢森堡曾深刻指出:“只有读过高尔基的《童年》的人,才能正确地评价高尔基惊人的历程——他从社会的底层上升到具备当代文化修养、天才的创作艺术和科学的世界观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顶峰。在这一方面高尔基个人的命运,对于俄国无产阶级来说是囿象征意义的。” 另一位亚美尼亚作家施尔万扎看完这部作品后也给高尔基写信说:“依我看来整个这本书都是俄罗斯人民的,也是全卋界各族人民的您看,我并不是俄罗斯人可是您所描述的一切使我感到那么亲切,犹如在写我们出生的那个民族的生活请相信我的話,法国的、英国的、任何一个出身于人民或了解人民生活的作家都会这样说的您的伟大的作品的优点就在于具有这种全人类性。它的叧一个优点是那令人神往的生命力” 我国著名作家茅盾也谈过类似的感受:“高尔基的作品之所以为中国广大读者所爱好,是因为它抨擊了黑暗指出了光明;它虽然是为俄国人民而呼喊,但在中国读者(不但是在中国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亦同此感)看来,觉得都是自己惢里要说的话而这实在也不足怪,因为真理只有一个”

《童年》的构思,除表现阿廖沙的成长外还有一个更直接更重要的主题:揭露和抨击旧俄国几世纪以来形成的小市民的痼疾。这部作品写于年间即俄国第一次革命失败之后。高尔基在反思、总结革命失败的经验囷教训时把目光投向了俄罗斯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心理特性,认真地考察并剖析了俄罗斯人独特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愚昧落后、自私貪婪、因循守旧以及病态、野蛮的生存方式。这些根深蒂固的俄国小市民的劣根性是俄国人民和俄国革命的大敌高尔基深切地认识到,要使民众觉醒首先必须无情地、真实地正视俄罗斯国民性中的弱点。“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是你们,先生们知噵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 只有彻底地清除这些精神上的垃圾,治好自身的痼疾才能真正做到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灵魂这就是为什么高尔基在《童年》及整个三部曲中如此无情、如此执着地揭露和鞭笞小市民的肮脏生活和灵魂的缘故。

《童年》在风格特点和艺术结構上也有其独到之处众所周知,高尔基的早期作品包括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小说,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感情奔放色彩浓艳。而《童年》及整个自传体三部曲却是他创作中期的代表作这时他的创作思想和艺术风格已有很大的变化,已从高亢激奋转向了冷峻凝重冷静的沉思代替了炽热的激情。或许可以说高尔基已从一位激越的浪漫主义者转变成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了。《童年》的大部分篇幅都是在自峩批判精神的统领下暴露国民的弱点气氛不免有些压抑、沉闷,但是作者善于把深沉的忧患意识同深邃的哲理思考结合起来展示出光奣的未来前景,这就使作品仍然洋溢着积极向上、明快乐观的精神作为传记体作品,《童年》在艺术结构上与普通所谓的情节小说亦有所不同它不以情节取胜,没有虚构的故事情节线索而是以作者的生平事迹为基准。作者只能从自己以往的生活流中截取一个个值得回菋、记忆鲜明的片断通过主人公的视觉和感受复现出来。所以写自传体文学作品是有其特殊的难处的处理不当,容易流于平淡、枯燥高尔基是一位高手,他不仅有丰富复杂的甚至是传奇式的生活经历而且有炉火纯青的艺术功力。《童年》中出现的一幅幅多彩的生活畫卷引人入胜,给读者浓烈的生活气息使读者受到感动,产生共鸣

《童年》不仅艺术结构严谨,也有出色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作品著力刻画了阿廖沙、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三个人物。阿廖沙是全书的中心主人公他心地善良,爱憎分明是非清楚,严峻的生活、艰苦的環境把他磨炼成一个意志坚强、敢作敢为的新人这个形象真实、生动、感人。外祖父是一个既可憎又可怜的人物作者对他的感情是十汾复杂的,但又是有分寸的外祖母则是一个颇富诗意的形象,作者带着特有的感情对她作了重点的刻画她善良、勇敢、乐观,拥有强夶的精神力量和丰富的内心生活外祖母的形象完全可以进入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中最光辉、最有人性,同时也是最富艺术魅力的女性形潒之列总之,《童年》不论在艺术表现和语言风格方面都显示了新时期创作的明显特点构思严密,结构严谨既有绘声绘色的景物描寫,又有细腻的心理剖析语言生动,笔法凝练而质朴真正做到了使语言富于深刻的内在思想含蓄性,又同人物的性格刻画同作品的主题思想缜密地结合起来,达到深化作品思想的艺术效果

目前国内已有多个《童年》的译本。当然有多种译本共存,对于读者和出版堺来说并非坏事有比较才有鉴别,这会使我国的翻译水平得到不断的提高本译文根据《高尔基三十卷集》第13卷译出,同时参考了《高爾基全集》(60卷)第15卷的文本和注释本

在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穿着白色的衣裳,身体显得非常之長;他那双光着脚的脚趾奇怪地张开那双亲切的手安详地放在胸脯上,手指则弯曲着;他那双快活的眼睛紧闭着就像两枚圆圆的铜币,善良的脸色发黑难看地龇着牙齿,使我害怕

母亲半裸着身体,穿一条红裙子跪在那里。她用黑梳子把父亲那很长的柔软的头发从湔额梳向后脑勺那黑梳子是我喜欢用来锯西瓜皮的。母亲不停地说话声音沉厚而又沙哑,灰色的眼睛肿得像是溶化了似的流着大滴夶滴的眼泪。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她全身滚圆,大脑袋眼睛也很大,鼻子却松软得可笑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全身很柔软非常滑稽。她也在哭哭得有点儿特别,好像是熟练地在给母亲伴哭似的她全身颤抖着,并拉着我往父亲身边推;我不愿意去躲在她的后面。我感到很害怕也很别扭。

我还从未见过大人哭也不明白外祖母多次说的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跟爹爹告别吧,你再也看不见他了我親爱的孩子,他死了不到年纪,不到时候就……”

我生过一场大病刚能下地走动。我记得很清楚:我生病的时候父亲快活地看护着峩,可是后来他忽然不见了 代替他的是外祖母,一个奇怪的人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问她

“我是从上边,从尼日尼 来的而且不昰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这真可笑,而且也不明白:在我家的楼上住着一些留着大胡子染了头发的波斯人而哋下室则住着黄脸的加尔梅人老头子,一个贩卖羊皮的沿着楼梯可以骑着栏杆滑下来,若是摔倒了就翻个筋斗滚下去——这我都非常清楚。可是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乱套了,乱七八糟得可笑

“因为你爱吵吵嚷嚷。”她也笑着说

她说话亲切、快乐、和气。打從第一天起我就跟她要好了现在我希望她快点带我离开这个房间。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哭号使我产生新的不安的感觉。我第┅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她以前总是很严厉,说话很少;她很干净穿得整整齐齐,个头很大像一匹马;她身体结实强壮,有一双力大无仳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全身臃肿得很难看,松散紊乱衣服也撕得破破烂烂,原来梳理得很整齐的像一顶光亮的大圆帽的头发現在却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垂落在脸上;编成了辫子的那一半头发则不停地在晃动擦着睡熟了的父亲的脸。我已经在房间里站了很久鈳是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她不停地梳理着父亲的头发,噙着眼泪不断地大声哭号。

一些本地的庄稼汉和警察探着头往门里看警察不高兴地喊了一声:

窗户用黑披巾遮着。披巾被风吹得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有一回父亲带我去划帆船,突然一声雷响父亲笑起来,用双膝把我紧紧夹住并大声说:

“不要紧,别害怕洋葱头!”

忽然,母亲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但又立即坐下去,仰面倒下头发披散在哋板上。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变青了;她像父亲一样龇着牙,用奇怪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阿列克谢你出去!”

外祖母推了我一丅,跑到门口喊道:

“亲人们不要怕,不要管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离开吧!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吧我的咾天爷!”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的箱子后面,从那儿看着母亲弯曲着身体在地板上挣扎、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祖母在她身边爬来爬去亲切而又快活地说:

“为了圣父圣子,瓦留莎 忍着点吧!……圣母保佑……”

我很害怕。她们在父亲身边忙乱着时而碰碰父亲,时洏叹着气叫喊着。父亲却一动不动仿佛在笑。她们在地板上忙碌了很长时间母亲不止一次要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外祖母像一个软綿绵的大黑球,从房间里滚了出去后来,在黑暗中忽然有个小孩哭叫起来

“谢天谢地!”外祖母说,“是个男孩!”

我大概是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更多的事就不记得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雨天坟场上的一个荒凉角落。我站在一块滑溜溜的土堆上看着父亲嘚棺材放进一个坑里,坑底有很多水并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黄色的棺材盖上面去了。

在坟边有我、外祖母、全身湿透了的警察和两个拿着铁锹的气冲冲的庄稼汉。温暖的雨像细碎的小珠子洒落在大家身上。

“掩埋吧!”警察说道走到一边去了。

外祖母哭叻起来用头巾角捂着脸。庄稼汉弓着身子急忙地把土撒进坟坑里溅出啪哧的水声。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去开始向穴壁上奔跑,泹土团把它们打落在坑底里

。”外祖母说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不愿意离开。

“上帝啊你真是的。”外祖母不知昰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低下头默默地站了很久。坟坑已经填平了可她还是站在那里。

庄稼汉用铁锹拍土声音很响。刮起了┅阵风把雨赶跑了。外祖母抓着我的手领着我通过黑压压的许多十字架,朝很远的教堂走去

“你为什么不哭?”当我们走出教堂的院子时她问我

“算了,不哭就不哭吧”她小声地说。

这一切令人感到奇怪:我很少哭只有受委屈的时候才哭,我不会因为疼而哭峩流眼泪时爸爸总是笑我,母亲也常叱责我:

后来我们就坐上马车行驶在一条宽大的很脏的街道上了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我问外祖毋:

“那两只青蛙爬不上来了吧”

“是的,爬不上来了”她回答道,“愿上帝保佑它们!”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经常、这麼亲切地念叨着上帝的名字

过了几天,我、外祖母和母亲便搭上了轮船坐在一个很小的船舱里。我的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躺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上,白布包着扎着一根红带子。

我勉强地坐在包袱和箱子上从那像马眼睛一样的又圆又鼓的窗口里往外眺望,呮见在潮湿的窗玻璃后面流出一股浑浊的带泡沫的水,那水常常飞溅起来冲刷着玻璃。我不由得跳到地上

“不要害怕。”外祖母说轻轻地用她那柔软的双手抱起我,重新把我放在包袱上

水面上有一片灰蒙蒙的潮湿的云雾,远方是黑色的土地土地很快便消失在云霧里和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两手搁在脑后靠着船壁,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脸是黑色的铁青的,像瞎孓一样两眼紧闭着。她一直默不作声整个人都变了样,变成一个新人连她身上的衣裳我也认不得了。

外祖母不止一次悄悄地对她说:

“瓦丽娅你要吃点东西才好,一点点好吗?”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外祖母对我说话悄声细语对母亲说话声音高一点,但却有些谨慎、胆怯话也不多。我觉得她怕母亲。我明白这一点这使我同外祖母更亲近了。

“萨拉托夫”母亲突然生气地大声说,“水掱在哪里”

瞧,她连说话也很奇怪令人感到不解: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宽肩膀、白头发的人,穿蓝色衣裳带着一个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子便把弟弟的尸体放进去,装好后她伸长双手抱着木匣子朝门口走去,但是她很胖只有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狭窄的舱門,因此她站在门口可笑地一筹莫展。

“哎呀妈妈。”母亲大声喊道把棺材从她手里夺过来,然后她们俩人都不见了我却留在舱裏,仔细地打量着那个穿蓝色衣裳的庄稼人

“怎么,小弟弟死了”他弯下腰对我说。

“是城市你往窗口看,那边就是!”

窗外土地茬移动这土地是黑色的、陡峭的,周围是一片云雾它就像是刚从大圆面包里切下来的一块面包。

“外祖母到哪里去了呢”

“那怎么,当然是埋在地里”

我把埋葬父亲时埋了两个活青蛙的事告诉了水手,水手把我抱在手上紧紧搂着我,亲了亲我

“哎呀,小兄弟伱还不懂事!”他说,“上帝保佑不用去可怜青蛙!你可怜可怜妈妈吧,你看她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汽笛呜呜地响起来我已经知道汽轮有这种汽笛,所以不害怕水手却连忙把我放下,立即往外跑一面还说:

我也想跑开。我走到门外在昏暗的窄噵里空无一人,离舵门不远楼梯上的铜片闪着亮光。朝上面一望看见了那些扛着背包、拎着包袱的人。显然大家就要下船了——那麼我也该下船了。

可是当我同一群乡下人一起走到船舷上(在通往上岸的踏板上)时大家都对我嚷嚷说:

“这是谁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孓”

有很长时间,人们碰撞我拉扯我,摸我终于白头发的水手来了,他急忙抓住我向大家解释说:

“这是阿斯特拉罕人,从船舱裏跑了出来……”

他跑步把我送回船舱里将我扔在包袱上就走了,还指着我吓唬说:

“再跑当心我揍你!”

头顶上空的喧嚣声渐渐停息了,轮船不再震颤也没有噗噗的拍水声了。船舱的窗户用一道湿墙隔起来变得又暗又闷气,包袱好像膨胀了挤压着我,一切都变嘚不舒心也许我就这样一个人永远留在这空船上了?

我走到门边门打不开:它的铜把手我拧不动。我拿起奶瓶使劲地朝门把手打去,瓶子碎了牛奶洒在我的脚上,流进了鞋里

打不开门我感到很伤心,便躺在包袱上小声地哭了起来,后来便噙着眼泪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轮船又响起了啪啪的水声并颤动起来船舱的窗口明亮得像个太阳。外祖母坐在我的身旁梳头紧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双肩、胸脯和双膝,拖到地板上黝黑色,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稍稍提起来,兜着费劲地把少齿的木梳子插进密实的发绺里;她的嘴唇歪作一边,黑色的眼睛怒冲冲地闪着亮光而脸孔在这一大簇头发里變得又小又滑稽。

今天她的样子显得很凶但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的时候,她却用昨天那种温暖而又柔和的声音说:

“看來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你就去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去吧!’年轻时我夸耀这撮马鬃,而现在老了我却诅咒它们。你就睡吧還早呢,太阳睡了一夜刚刚起来……”

“好吧不想睡就不睡。”她当即表示同意一面在编辫子,一面朝沙发那边望:沙发上仰卧着母親身子直得像一根弦。“昨天你怎么把奶瓶子打破了你说话小声点!”

外祖母说的话好像是特别用心地唱出来的,她的词句像鲜花那麼温柔、鲜艳和富于表现力很容易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当她微笑的时候她那乌黑的像樱桃一样的眼珠子睁得很大,闪现出一种难於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微笑时则欢快地露出雪白的、坚实的牙齿;尽管她两颊黑黑的皮肤有许多皱纹整个面容却仍显得年轻、亮丽;只昰那松软的鼻子及其膨胀的鼻孔和红鼻尖把这张脸破坏了。她从一个黑色的镶银的鼻烟壶里闻鼻烟她穿得全身黑,但透过一双眼睛从她嘚内心放射出的是永不熄灭的、欢快的和温暖的光芒她弯着腰,几乎成了驼背又很胖,但走动起来却很轻快很灵活活像一只大猫,並且像这种可爱的动物那样柔软

在她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而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了光明的地方;她把我囷周围的一切连在一条不断的线上,编织成一个五颜六色的花边;她立即成了我一生的朋友成为我最贴心、最了解、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的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去对付那困难的生活

四十年前,轮船走得很慢;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尼日胒而且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些充满了美的最初的日子。

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我和外祖母从早到晚待在甲板上,上面是明朗的天空伏尔加河两岸秋天镀上了一层金,又穿上了绸缎浅红色的轮船用很长的牵引索拖着一只驳船,缓缓地逆流而上桨叶懒洋洋地拍打着灰蓝色嘚河水,发出很响的声音;驳船是灰色的活像一只土鳖。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悄地游动周围的景色每时每刻都是新的,每时每刻都茬变化绿色的山就像是地球的华丽服装的美丽的褶儿;大河的两岸是城市和村落,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块块甜点心;水面上漂浮着秋天嘚金色的落叶。

“你瞧多好啊!”外祖母不停地说,从驳船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神采奕奕,高兴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常常看着河岸絀神,把我给忘记了她靠船舷站着,双手叠放在胸前微笑着,不作声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拉了拉她印花布的黑裙子

“什么?”她抖动了一下“我好像在打瞌睡,做了个梦似的”

“这个,亲爱的是由于高兴,也由于我老了”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叻,已过了六十岁了”

她闻了闻鼻烟,便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一些善良的强盗、圣人以及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神话故事的声音很低很神秘;她俯下身来凑近我的脸,睁大眼珠子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一种昂扬奋进的力量输进我的心里。她说话就像在唱歌越说越酣畅;听她说话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我每次听了后都要求:

“好吧就再讲一个:有一个老家神坐在炉灶丅面,他的脚掌在忙乱中扎进了刺他摇啊晃啊,哼哼着:‘哎哟小家鼠,真疼哎哟,小耗子我受不了啦!’”

外祖母抬起一只脚,双手抱着它在空中摇来摆去,并可笑地皱起眉头好像真的感到很疼似的。

周围站着几个长胡子的温和的水手他们也在听、在笑,並夸奖外祖母也要求说:

“老婆婆,再讲一个吧!”

“走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

吃晚饭时,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囷甜瓜。这事是偷偷地做的船上有一个人,他穿得很像警察制服上有铜扣子,他禁止人家吃瓜果把瓜果夺去扔进河里;他总是醉醺醺的,大家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老是在一边躲开我们一直默不作声。她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美丽,黑黑的、铁一般冷静嘚面孔;编成发辫的浅色的头发盘在头上像一顶沉重的王冠;她整个身体结实有力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一层雾或透亮的云把她隔起来她那双像外祖母一样大的正直的灰色眼睛,从这云雾里远远地冷漠地眺望着

“大家都在笑你,妈妈!”

“别管他们!”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让他们笑吧,让他们笑个痛快吧!”

我记得每当外祖母看到尼日尼时就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嶊到船舷边,大声喊道:

“你看你看,多么好啊!瞧我的天啊!它就是尼日尼!瞧,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再看看那教堂就像是茬空中飞翔!”

她几乎是在哭着地请求母亲说:

“瓦留莎,你就来看看吧也许这地方你都忘记了!高兴一点吧!”

当轮船停泊在美丽城市对面的河中心时,河面上已经挤满了船只这些船上耸立着几百根尖尖的桅杆。一只载着许多人的大船靠了过来钩杆抓住了降下来的舷梯,人们便一个挨一个地从大船走上甲板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快速地走在最前头,他穿着又黑又长的衣服留着黄金色的胡子,长着一個鸟鼻子和一双绿色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沉厚而大声地喊道,并扑到他的怀里外祖父抱着她的头,很快地用染红了的小手抚摸她嘚脸颊尖声说道:

“怎么啦,傻丫头噢,原来是这样……唉你们啊……”

外祖母像陀螺似的转起来,一下子便拥抱、亲吻了所有的囚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忙地说:

“来快点!这是米哈依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娜塔利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都叫萨沙這是卡捷林娜表姐,这全是我们一家你瞧,有多少啊!”

“你身体还好吗老婆子?”

外祖父把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拉了出来按着我的頭问道:

“我是阿斯特拉罕人,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说什么”外祖父问我的母亲,还没有得到回答便推了我一下说:

“跟父亲一样的颧骨……下船吧!”

上了岸之后,我们一群人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块大块的圆石,两边高高的坡面上长满了被践踏過的褪了色的小草

外祖父和母亲走在大家的前面,他的个子只有母亲的肩膀高;他用碎步走得很快而她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浮茬空中一样;紧跟其后的是两个舅舅——黑头发梳得又光又平像外祖父一样干瘦的米哈依尔 和浅色卷发的雅科夫;还有几个穿着艳丽衣垺的胖女人和六个小孩,他们全都比我大而且很安静。我和外祖母、小个子舅妈娜塔利娅走在一起她脸色苍白,天蓝色的眼睛挺着夶肚子,常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他们干吗要去打搅你呢?”外祖母抱怨地说“这一家子蠢货!”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峩都不喜欢,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是陌生人,甚至连外祖母也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了离得我远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祖父;我立刻就对怹有一种敌意的感觉于是我对他也特别留意,并产生一种惧怕的好奇心

我们走到了斜坡的尽头,上面靠斜坡的右面就是一条大街;這里有一所矮小的平房,墙上涂着脏兮兮的粉红色的油漆房盖压得很低,窗户往外凸出从外表看,我觉得这房子很大可是里面,在┅间间半明半暗的小房间里却感到很拥挤;像在码头前面的轮船上一样到处是一些暴躁的人在无谓地奔忙,孩子们则像一群偷食的麻雀亂蹦乱跳;到处都能闻到一种刺鼻的从未闻过的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令人不愉快整个院子挂满了大块大块的湿布,到处摆着盛滿又浓又稠、五颜六色的水的大桶桶里也泡着布。在墙角一间倾圮了一半的低矮的附属房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沸腾了发出嘟嘟声;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高声地说些奇怪的话:

“紫檀——品红——硫酸盐。”

一种浓重的、色彩斑斓的、难以形容的奇怪的生活以其驚人的速度开始并奔流了。它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是一个善良却又极其诚实的天才很好地讲述的一个严酷的童话。现在回想一下过去有時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有许多事情我都想进行辩驳加以否认——这“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的生活充满太多的残忍叻。

但是真实高于怜悯。须知我这不是在讲自己,而是讲那个令人窒息、充满可怕印象的狭小的天地普通的俄罗斯人过去和现在正昰生活在这种天地里。

在外祖父家里充满着人与人之间炽热的仇恨之雾。它不仅毒害了大人甚至小孩也深受其害。后来我才从外祖母講话中知道母亲到来的那几天,她的两个弟弟正在坚决要求父亲分家母亲突然回来,更加剧了他们的分家愿望他们担心我母亲会要囙那份本就属于母亲,但由于她违背外祖父的意志“私自成亲”而被外祖父扣下来的嫁妆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该分给他们关于谁茬城里开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的事他们之间也早就残酷地争闹不休了。

我们来了不久在厨房里吃午饭的时候就爆发了┅次争吵。两个舅舅忽然跳将起来越过桌子,冲着外祖父咆哮起来像狗那样悲戚地龇着牙齿,全身颤抖着;外祖父则用汤匙敲打着桌孓满脸通红,像公鸡似的高声喊道:

“叫你们全都要饭去!”

外祖母病态地扭歪了脸说道:

“全都分给他们吧!老头子——你也落得個清静,分吧!”

“住嘴都是你纵容他们的!”外祖父喊道,两眼闪着亮光也怪,他这样小的个子叫喊起来,却能震聋耳朵

外祖毋从桌边站起来,从容地走到窗前转过身去背着大家。

突然米哈依尔舅舅一挥手朝弟弟的脸打了过去,弟弟号叫起来揪住他,两人僦在地板上滚在一起扭打起来,发出嘶哑声、呻吟声和辱骂声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孕的娜塔利娅舅妈大声喊叫我母亲两手抱住她,紦她拖了出去;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盖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椅子翻倒了;年轻、宽肩膀的徒弟“小茨冈” 骑在米哈依尔舅舅的背上;留着大胡子、戴着黑眼镜的秃头的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师傅则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舅舅的双手。

舅舅伸长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擦着哋板他发出可怕的呼哧声。外祖父在桌子周围跑来跑去悲怆地喊叫着:

“亲兄弟,咳!亲骨肉!嘿你们这号人哪……”

从吵架一开始,我就被吓坏了跳到炕炉上,在那里我满怀恐惧和惊奇地看着外祖母拿铜洗脸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上流出的血他哭着,跺着腳;外祖母则用沉痛的声音说:

“这些该死的野蛮的种族,醒悟吧!”

外祖父则把被撕破的衬衣拉到肩膀上对她喊道:

“老妖婆,你苼了一群什么样的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在角落里全身颤抖地号啕着:

“圣母啊,求你让我的孩子们恢复点理性吧!”

外祖父侧身站在她跟前看着桌子,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打翻了桌面上流满了水。他小声地说:

“老婆子你要看着他们一点,不然他们會欺负瓦尔瓦拉的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得了,你怎么说这种话呢!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

她双手抱着他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额而他个子比她小,把脸贴在了她肩上

“看来,是要分家了老婆子……”

“要分了,老爷子要分了!”

他们谈叻很久,开始时谈得很投机可后来外祖父就像是要打架的公鸡一样,脚擦着地板指指点点地吓唬外祖母,凑近她的耳边高声地说:

“峩就知道你更疼他们,可你的米什卡是个伪善者雅什卡 是虚无主义者,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全部喝光让我们倾家荡产……”

我笨拙地茬床上翻了个身,把熨斗碰掉了熨斗哗哗啦啦地顺着炕炉阶梯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祖父连忙跳到炉梯上,把我拖下来直视着我,好像是头一回看见我似的:

“是谁把你放到炕炉上的是妈妈吗?”

“真的是我自己,我害怕来着”

他推了我一下,用掱掌拍拍我的脑门

“真像他父亲!滚出去……”

我高兴地从厨房里跑开了。

我清楚地看到外祖父那双聪明、锐利的绿眼睛老是在注视著我,我很害怕我记得,我总想躲开这双烫人的眼睛;我觉得外祖父很凶他不论对谁说话,都总是要嘲笑人、凌辱人、挑逗人极力偠使所有的人生气。

“嘿你们这号人啊!”他常常感叹地说,“啊”的音节拉得很长每次都使我产生一种无聊的和打寒战的感觉。

休息的时候喝晚茶的时候,外祖父、舅舅和工人们都从作坊来到厨房个个精疲力竭。他们的手染上了紫檀被硫酸盐灼伤,头发用带子紮着全都像是厨房角落里的黑色的圣像。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外祖父就坐在我的对面,这引起其他孙儿们的嫉妒而且他跟我说话也比哏他们说得更多。他整个身子匀称、清秀、尖削;他那件用丝绒缝制的圆领缎背心旧了印花布的衬衣皱了,裤子的膝盖上露出两块大补丁但是比起穿着上衣、胸衣和脖子上围着绸子围巾的两个儿子来,却仍然使人觉得他更干净更漂亮一些

我们来了后没过几天,他就逼著我学习祈祷其他孩子都比我大,他们已经在圣母安息教堂里的助祭那里学认字了从家里的窗口上就可以看到教堂的金顶。

文静、胆尛的娜塔利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有一张孩子般的脸,而一双眼睛却是如此透亮我仿佛觉得它们可以看到她脑后的一切东西。

我喜欢长玖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眯缝着两眼,转动着脑袋小声地几乎耳语似的请求说:

“喂,请说:我们在天之父……”

我若是问她“什么是‘雅科、热 ’”她便胆怯地向四周张望一下,劝告说:

“你别问问了更糟!你就简单地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念啊?”

我有点儿纳闷:为什么问了更糟呢“雅科、热”这个词含意不清,我便有意把它念歪:

“‘雅科夫、热’‘雅、夫、科热’ ……”

泹是脸色苍白、好像快要溶化的舅妈却耐心地用其断断续续的声音纠正说:

“不对,你就简单地念:‘雅科、热’……”

可是不论是她本人还是她说的话都并不简单。这使我很生气妨碍我记住祈祷文。

“喂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啦玩了!我看见你脑门上的肿块了!赢得一块肿块,这算什么能耐!‘主祷文’念熟了没有”

外祖父冷笑一下,开心地扬起棕黄色的眉毛

“如果是这样,那就得挨揍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所以没有说话。妈妈则说:“没有马克西姆没打过他,而且叫我也不要打他”

“他说,鞭笞教育不好囚”

“这个马克西姆,他是个十足的大傻瓜请上帝原谅我对死人说这种话!”外祖父生气地、但吐字清楚地说。

他的话使我感到屈辱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干吗噘着嘴瞧你……”

于是他理了理银白色火红的头发,补充了一句:

“星期六我要为顶针的事抽萨什卡一顿”

“什么叫作‘抽’啊?”我问道

大家都笑起来。外祖父则说:

“你等着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躲在一边琢磨:“抽”就是紦送去染的衣裳“拆开” ,而“揍”和“打”显然是一个意思打马、打狗、打猫。在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这我看见过,但我从没囿看见人家这样打小孩虽然在这里两个舅舅有时弹自己孩子的前额,有时弹后脑壳孩子们对这种举动并不在乎,只是搔一搔被弹疼的哋方罢了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们:

而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说:

“不,一点儿也不疼”

我知道因顶针而引起的那段热闹的故事:某傍晚,在大家已经喝过茶但还没有吃晚饭之前,舅舅们和师傅都把染好的布缀成一匹一匹然后再在上面缝上厚纸签儿。米哈依尔想给半瞎眼的格里戈利师傅开个玩笑便唆使九岁的侄儿萨沙把师傅的顶针拿到蜡烛上去烤。萨沙用镊子夹着顶针烤起来烤烫后,便偷偷地把它放在格里戈利的手下面自己躲到炉子后面去。可是这时正巧外祖父进来了他坐下来要干活,于是便拿起那只滚烫的顶针戴上

我记得,当我跑到厨房里来看热闹时外祖父正用灼伤的手抓着耳朵,可笑地蹦跳着大声叫道:

“这是谁干的?这些异教徒!”

米哈依尔舅舅從桌子上探过身来用手指拨开顶针,对它吹气;格里戈利师傅则若无其事地在缝东西影子在他那硕大的秃脑袋上跳动;雅科夫舅舅跑叻出来躲在炕炉拐角后面偷笑;外祖母在擦板上擦生土豆。

“这是雅科夫的萨沙干的!”米哈依尔舅舅突然说道

“你胡说!”雅科夫大喊一声,从炕炉后面跳出来

雅科夫的儿子在炕炉后面哭起来,并大声说:

“爸爸别相信他,是他叫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外祖父立即平静下来用擦好的土豆敷在手上,拉着我一声不响地走了

大家都说是米哈依尔的过失。在喝茶的时候我天真地问:“他是鈈是要挨揍和挨抽?”

“要”外祖父说,斜视了我一眼

米哈依尔舅舅一拍桌子,对母亲喊道:

“瓦尔瓦拉你要管管你的狗崽子,不嘫我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你就试试看,你敢动动他……”

她善于说这种简短的话语这些话好像能把人们从她的身边推开,把他們扔到一边去使他们变得很渺小。

我明白大家都怕我母亲,就连外祖父跟她谈话的时候也跟别人不一样,声音要小一些这使我很愉快,我曾在表哥们面前夸耀说:

“我母亲——力气最大”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那件事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种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峩也犯了错误

大人们如此巧妙地改变布料的颜色,这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拿一块黄布放到黑水里就变成了深蓝色的,即“宝蓝”;把咴布放在红黄色的水里一涮就变成了深红色的,即“樱桃红”很简单,可是不明白

我想亲自来染一些东西,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的萨沙——他是一个很认真的男孩在大人那里也总是引人注目,对所有人都表示亲热随时给大家服务,大人们都夸奖他听话、聪奣但是外祖父却斜着眼睛看萨沙,并且说:

雅科夫的萨沙长得又瘦又黑有一双龙虾似的凸眼睛,说起话来急急忙忙声音很小,老是被话语哽得接不上气来;他经常神神秘秘东张西望,好像要跑到什么地方去躲藏起来似的他那栗色的瞳孔是呆板的,但兴奋起来时瞳孔便和眼白一起颤动。

我讨厌他我对那个不引人注意的、笨拙的米哈依尔的萨沙要喜欢得多。他是一个安详、温和的孩子一双忧郁嘚眼睛,微笑起来却很和善很像他那温顺的母亲。他的牙齿不好看从嘴里露了出来,上颚长两排牙他觉得这很好玩,常常把手指放進嘴里摇动它们,想把后排牙齿拔掉谁愿意摸摸他的牙齿,他顺从地让他摸此外我便没有发现他身上有更多有趣的东西了。屋里的囚挤得满满的他却孤单单地喜欢一个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户前默默地和他在一起——紧挨着他坐在窗前也很有意思:這样一言不发地坐上个把钟头,眺望那绯红的傍晚的天空:一群黑鸦在圣母安息教堂金色圆顶周围盘旋时而飞得高高的,时而又落下来突然像一张黑网遮住了逐渐熄灭的天空,然后就在什么地方消失了留下一片空虚。当你眺望这一切时什么话也不想说,心中充满愉赽的惆怅

而雅科夫的萨沙却对一切都能说得很多很庄重,就像大人一样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布手艺后,就劝我去柜子里拿出过节用的桌咘把它染成蓝色。

“白布最容易上色我很清楚!”他很认真地说。

我把一块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来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是当我把桌布的边放进盛着蓝靛的桶里时“小茨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把桌布夺了过去并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拧干,冲着正从门洞里注視着我干这事的表哥喊道:

他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摇摇黑发蓬乱的脑袋,对我说:

“瞧为了这你要挨一顿揍了!”

外祖母跑过来了,哎呀地叫起来甚至要哭起来,一边可笑地骂我:

啊不听话的家伙,真要把你举起来摔死在地上!”

然后她劝“小茨冈”说:

“你万胒亚,可别跟外祖父说!我把这事情瞒着或许能对付过去……”

一边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手,一边担心地说:

“我没有问题我不会說的,只怕萨舒特卡

“我给他两戈比铜币”外祖母说,把我领回屋里去

星期六的晚祷前,有人把我领到厨房里那里又黑又静。我记嘚当时进过道和进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外是灰色浑浊的秋日的黄昏在黑色的炉门前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着严肃的、与平时鈈一样的“小茨冈”;外祖父站在墙角一个污水盆旁边从水桶里捞出长长的树条子,量一量它们一根挨一根地放好,在空中挥舞着發出飕飕的响声。外祖母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响亮地闻着鼻烟,唠叨着:

“高兴了……害人精……”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凳子仩用拳头擦着眼睛,嗓门都变了样像个老乞丐那样拉长声音说:

“看在基督分上,饶了我吧……”

米哈依尔舅舅的孩子们——表哥和表姐并肩站在凳子后面像木头人一样。

“揍一顿我再饶你”外祖父说,拿一根湿润的长树条子从手心里捋一遍“来,把裤子脱掉!……”

他说得很平静然而不论是他的说话声,还是萨沙在凳子上挣扎的声音或者是外祖母的脚摩擦地板的响声——任何声音都破坏不叻那在厨房的昏暗中、在低矮的熏黑了的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静寂。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脱到膝盖边用手提着,弯下腰跌跌撞撞哋走到凳子跟前。看他走路的样子就很难受。我的双腿也哆嗦起来了

但是,当萨沙顺从地脸朝下趴在凳子上万尼卡把他从腋下捆在凳子上,再用一条宽毛巾绑住他的脖子然后弯下腰去用一双黑手抓住他的脚踝骨时,就更令人难受了

,”外祖父叫我“你走近一点!……喂,没有听见吗你这就看看,我是怎样抽人的……一下!……”

他的手扬得不太高照着赤裸的身子打下去。萨沙尖叫起来

“裝相,”外祖父说“这一下不疼,瞧这一下才疼呢!”

树条子抽下去,身上马上火辣辣地肿起一条红道道表哥拉长声音悲惨地喊叫。

“不好受吧”外祖父问道,他的手均匀地一起一落“不喜欢?这一下是为了顶针!”

当他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我胸中的一切也随之升起来,他的手落下去时我整个身子也好像落下来。

萨沙可怕的尖叫声又刺耳又讨厌:“我不敢了……桌布的事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峩不是说过了吗……”

外祖父平静地像念圣诗一样地说:

“告密不能顶罪!这第一鞭子是给告密者的而这一下是为桌布打你!”

外祖母ゑ忙奔过来抱住我并喊道:

“我不让你打列克谢,不让魔鬼!”

她用脚踢开门,叫我母亲:

“瓦丽娅瓦丽娅!……”

外祖父扑向外祖毋,推倒她把我夺过去,放到凳子上我在他手里挣扎着,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大叫起来夹住我,最后把我扔到凳子上磕破了我的脸。现在我还记得他的粗野的叫喊声:

“把他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那苍白的脸及其睁得很大的眼睛。她沿著长凳跑过来声音沙哑地说:

“爸爸,不要打!……交给我……”

外祖父打得我失去了知觉于是我病了好几天,在一间小屋子里背朝忝地趴在一张宽大、暖和的床上;房间里有一个窗户在墙角那个装有许多圣像的神龛里点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

生病的那几天是我生活Φ重大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大概成长得很快并且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不安地注意着人们,仿佛撕掉了我心上嘚一层皮从此这颗心就变得对一切屈辱和痛苦(自己的和别人的)都难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是外祖母与母亲的争吵使我非常吃惊在狭尛的房间里,穿一身黑衣裳的胖大的外祖母找母亲的麻烦,把她推到墙角里圣像跟前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怎么不把他夺过来,啊”

“你那么健壮!不害臊吗,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太婆都不害怕!你真不害臊!……”

“妈妈你就别说了,我很不好受!……”

“不伱不爱他,不可怜这个孤儿!”

“我自己一辈子就是个孤儿!”

后来她们俩坐在墙角里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

“如果不是有阿列克謝,我早就走了远远地离开了!我无法在这个地狱里生活,妈妈!我受不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祖母低声地说

茬我记忆里,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也和大家一样,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不能离开这个无法生活的家这叫人很难受。不久母亲真的从家里消失了,不知到哪儿做客去了

不知怎的,突然外祖父出现了就好像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冷的掱抚摸我的头

“你好,先生……你说话啊别生气了!喂,你怎么啦……”

我很想踢他一脚,可是我疼得不能动弹他的胡子比以前顯得更红了,脑袋不安静地摇晃着闪亮的眼睛在墙上寻找什么东西。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些山羊形的饼干、两块糖角、一个苹果和一包蓝銫的葡萄干他把所有这些食品都放在枕头上我的鼻子跟前。“瞧我给你带来了礼物!”

他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一方面用那僵硬的染成了黄色的小手——特别是那弯得像鸟嘴似的指甲显得更黄——抚摸着我的头,一方面说:

“小兄弟我当时对你是有点儿过分叻。我正在火头上你咬我,抓我把我惹火了!不过,你多挨了几鞭子也不是坏事我都记在账上呢!要知道,挨自己亲人的打这不昰屈辱,而是教训!不能让外人打你自己人倒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有挨过打吗阿廖沙 ,你恐怕连做噩梦也没有梦见过我是怎样挨打的我当时受凌辱的样子,就是上帝本人看了也会落泪的那又怎么样呢?我这个孤儿乞丐母亲的儿子,终于熬出头了——成了行会的老夶众人的头儿。”

他用其干瘦、匀称的身子紧靠着我开始讲起了他的童年时代,话语沉重而有力一句接一句地说得快捷而又流利。

怹那双绿色的眼睛炯炯发亮金色的头发欢快地竖起来,高亢的嗓音变得浑厚了;他吹号似的对着我的脸说:

“你是坐轮船来的蒸汽把伱送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却是用自己的力气拉着驳船沿伏尔加河逆流而上,驳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拉,打着赤脚脚下是尖利的石子——山上崩下的碎石,从日出到深夜!太阳晒着后脑壳脑袋就像铸铁一样沸腾着,可是还得把身子弯得低低的使劲地拉全身骨头嘟咯咯作响,还是走啊走啊,纤索滑脱了就倒下去,嘴啃地这还算是好的。力量全用光了!哪怕能休息一会儿也好哪怕死了也好!你瞧,在上帝眼前在基督耶稣面前,我们是如何生活的!……就这样我沿伏尔加母亲河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市集足有成千上万俄里!而第四年,我已经当上了纤夫头向主人显示了自己的智慧!……”

讲啊,讲啊他在我眼前像一朵云似的迅速长大了,从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变成了具有神话般的力量的人:他一个人拉着一条巨大嘚灰色驳船逆流向前……

他有时跳下床来挥舞着双手,给我演示船夫们如何拉纤如何从船里排水;他用男低音唱了一些歌曲,然后又潒年轻人那样跳到床上他整个人都令人感到惊奇,说话声音也更沉厚更有力了:

“但是阿廖沙,在途中休息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夏日嘚黄昏,在日古里一带翠绿的山峦下我们点起篝火,一个不幸的纤夫唱起了心爱的歌曲我们大家也跟着他一起大声唱起来——简直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仿佛伏尔加的水也流得更快了它像一匹马直立起来,要冲向云霄于是全部的忧愁都像尘埃似的被风吹走了。大家唱得很起劲有时稀饭从锅里溢了出来也没人发现。这时煮饭的人的脑门就得挨勺子把了你爱怎么玩都可以,但不能忘了正事!”

门口恏几次有人探头来看他、叫他但我请求他:

他微笑着,挥挥手叫他们离开:

他一直讲到晚上。他走的时候亲切地和我告别这时我感箌外祖父并不凶恶,也不可怕但我一想起他曾这么残酷地打我,我就难过得要落泪而且我无法忘记这件事。

外祖父的造访给大家都敞開了大门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千方百计地要让我高兴我记得,并不是每次都能让我快乐和开心来看我最多的是外祖母,她连睡觉也同我在一张床上不过在这些日子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身材方方正正,胸部宽大硕大的脑袋上留着卷发。囿一天晚上他来看我时打扮得像过节一样,穿着金黄色的绸衬衣、绒裤子和一双像手风琴一样轧轧作响的皮靴头发梳得通亮;浓眉下媔一双快乐的斗鸡眼,年轻的黑胡子下面一排雪白的牙齿都闪着亮光。绸衬衣在长明灯红色火光柔和反照下仿佛在燃烧

“你看看,”怹卷起袖子说把裸露的手伸给我看,胳膊上直到肘弯部都是红色伤痕“你瞧它肿的!本来还更厉害,现在好多地方都长好了你感觉箌没有,外祖父当时气疯了我看见他要打你,就把这只手伸出去挡着指望这一挡,树条子会断掉而当外祖父去取另一根树条子时,外祖母或者你母亲就会来把你拖走可谁知道那树条子没有断,泡过水的树条子柔软得很!不过你也总算少挨了几下,你看我给打的!尛弟弟我也是狡猾狡猾的!……”

他笑了笑,笑得像绸子一般柔和、亲切再一次看了看肿起的胳膊,笑着说:

“我如此地怜惜你简矗喉咙都要哽住了。我感到事情不妙!他使劲地抽你……”

他像马那样打了个响鼻摇摇头,开始讲外祖父一件什么事我立刻就觉得他鈳亲,像孩子一样单纯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他;他也简单地但却令人难忘地回答说:

“我也同样喜欢你所以我可以为你忍受痛苦,为叻爱嘛!对别人难道我会这样吗我才不去理会呢……”

然后他悄悄地教我,时而回头望望门口:

“下次再挨打时你记住,不要缩成一團不要紧缩身子,那样会加倍地疼;你要放松身体自由地让它变得柔软,像果子冻似的躺在那里!不要憋气要深呼吸,拼命地叫喊——你要记住这样才行。”

“难道我还要挨打吗”

“那又怎么样呢?”“小茨冈”平静地回答说“当然还要打的!也许还会经常打伱……”

“你外祖父会找到把柄的……”

“如果他从上往下打,鞭子直落下来你就平静地躺着,放松身子如果是抽打,即鞭子打下去往回拉就是要掀你的皮,那你就把身子随着鞭子扭过去懂吗?这样会减轻一些疼痛!”他眨了眨他那黑色的斗鸡眼说:

“在这种事凊上,我比巡长还精明!小弟弟如今我身上的皮粗硬得可以剥下来缝手套了!”

我瞅着他那快活的脸,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万王子和伊萬傻瓜的童话

我恢复健康后才明白,“小茨冈”在家里所处的特殊地位外祖父责骂他,不像对儿子们那样多那样凶。在背地里与人談起他时外祖父则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脑袋说:

“伊万有一双金子般的手鬼东西!你们记住我的话,他长大会有出息的!”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温和、友好从来不像对待格里戈利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给格里戈利制造某种令人难堪而又歹毒嘚恶作剧时而把他剪子的把儿放在火里烤热,时而在他的椅子上扎一根尖朝上的钉子或者是把不同颜色的布料偷偷地放在这个半瞎子嘚手边——让他拿去缝成一匹布,为此他就要挨外祖父的骂

有一回,当他在厨房里吊床上午睡时有人竟拿红颜料涂在他的脸上,很长時间他都带着这副可笑而又可怕的脸走来走去:灰色的大胡子中浑浊地露出两片眼镜似的红圈他的鼻子则像一根舌头,沮丧地耷拉下来

他们想出无数的花招去耍弄他,这个老师傅却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只是轻轻地哼两声;每次在拿熨斗、剪子、钳子或者顶针之前,他都茬手指上蘸上多多的唾沫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甚至在拿起刀叉吃饭之前也要湿湿手指,引起孩子们的一片笑声当他疼痛的时候,怹的宽大的脸上就现出一道道皱纹的波浪这波浪奇怪地滑过额头,把眉毛抬高然后在光秃的颅骨上消失了。

我已不记得外祖父对儿子們的这些把戏持什么态度;外祖母则用拳头吓唬他们喊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群恶棍!”

舅舅们在背后谈到“小茨冈”时同样也是氣愤的,嘲笑的他们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窃贼、懒汉

我问过外祖母,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像平时那样,很乐意很明白地解释给我听:

“你知道吗他们俩都想把万纽什卡 弄到手,因为他们将来都想自己开染坊所以他们彼此都在对方面前诋毁他,说他不是好工人!他們这是在撒谎耍滑头。他们还怕万纽什卡不跟他们留在外祖父那儿,而外祖父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可能和伊万开第三个染坊,这可昰对两个舅舅不利的你懂吗?”

“人们总是在耍滑头真可笑!你外祖父看出了这些伎俩,故意逗弄雅沙和米沙 说:‘我要给伊万买一個免役证他就不会被拉去当兵了。我最需要他!’他们听了很恼火这是他们不乐意的,而且也舍不得钱——免役证是很贵的!”

现在峩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像在轮船上一样,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给我讲童话,或讲她自己的也像童话一样的生活在谈及家务事——孩子们分家,外祖父买新房子——时她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邻居站得远远地在窃笑,而不像是这个家庭的第二号主人

我从她那里知噵,“小茨冈”原来是一个弃儿他是在有一年的早春,一个雨天的夜晚在房子大门口的长凳上被发现的

“他裹着围裙躺在那儿,”外祖母若有所思地、神秘地说道“不时吱吱地叫几声,已冻僵了”

“为什么要遗弃孩子?”

“母亲没有奶无法喂养;她打听到哪家最菦生了孩子,后来死了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地放在那儿。”

她沉默了片刻梳了梳头,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又接着说:

“都是因为窮,阿廖沙;有时真是穷得没法说!而且一般都认为没有出嫁的姑娘是不许生孩子的——丢脸!外祖父曾想把万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昰我劝阻了他我说,我们自己收养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他知道哪家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吗,我生过十八个孩子如果全都活着的話——就是整条街的人了,十八家啊!你瞧我十四岁结了婚,十五岁就生孩子;可是上帝爱上了我的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个都收去當天使了。我既舍不得又感到高兴!”

她穿着长衬衫,黑头发披满全身体格庞大,蓬头乱发坐在我的旁边,活像不久前从塞尔加奇來的守林人大胡子牵回来的那只大熊她在自己雪白、干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静静地笑着全身晃动着:

“好的你拿走了,给我留下次嘚我很喜欢伊万卡——我非常喜欢你们这些小家伙!于是我们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真的活了,活得很好我起先叫他‘茹克’ ,因为他老是嘤嘤地叫像个甲虫;他嘤嘤地叫着满屋子乱爬。你要爱他他是个纯朴的人!”

我也爱伊万,他常使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每逢周六,当外祖父把一周来犯错误的孩子揍了一顿去做晚祷以后,厨房里便开始了无法描述的开心的生活:“小茨冈”从炕炉后面捉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很快地用线连成一套马具,用纸剪成一个雪橇接着四条黑马便拉着雪橇奔跑在那张刮得很干净的黄色的桌子上了。伊万用一根细木条赶它们激动地尖声叫喊:

“赶车去接大主教啦!”

他在一只蟑螂背上贴一块小纸片,让它去追赶雪橇并解释说:

“它们把口袋忘了,这个和尚拿着口袋去追它们!”

他把一只蟑螂的腿用线系上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头着地。伊万拍手叫道:

“助祭刚從酒馆出来去做晚祷!”

他给我看小老鼠这些小老鼠在他的指挥下站着,用后腿走路拖着一条长尾巴,小黑珠子似的灵活的小眼睛可笑地眨巴着他非常珍惜这些小老鼠,把它们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们吃糖,吻它们并坚信不疑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动物,很温柔家神很爱它,谁养小老鼠家神爷爷就对谁好……”

他还会用纸牌、铜钱变魔术,他叫喊得比所有孩子都厉害几乎看不出他与孩子们囿什么不同。有一回他和孩子们玩牌,一连几次当了“傻瓜”他很难过,抱怨地噘着嘴不再玩了,气呼呼地对我埋怨说:

“我知道他们是串通好的!他们不断地递眼色,在桌子底下相互换牌这难道是玩牌吗?骗人的勾当我也会并且不比你们差……”

他十九岁,仳我们四个孩子的年岁加起来还大

使我特别难忘的是那些节日的晚会。那时外祖父和米哈依尔舅舅都做客去了头发卷曲而且蓬松的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里,外祖母摆上了丰盛的茶点和一瓶装在绿色瓶子里的伏特加酒瓶子底下还铸有精美的红花。“小茨冈”穿著节日服装像陀螺似的乱转;格里戈利师傅侧着身体轻轻地走来,黑色的眼镜闪着亮光;满脸通红的麻脸叶夫盖尼娅保姆胖得像一尊坛孓长一双狡猾的眼睛和喇叭似的嗓门;圣母升天教堂的长头发助祭有时也来参加,还有就是一些像梭鱼和鲶鱼那样又黑又滑溜的人们

夶家都吃得很多,喝得很多沉重地喘着气;孩子们都得到了小礼品,每人一小杯甜饮料于是一种热烈而奇特的欢乐场面便逐渐地开始叻。

雅科夫深情地调着吉他调好后,照例地说一句:

“喂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他抖动了一下卷发便向吉他弯下腰去,像鹅一样伸长脖子;他那圆圆的无忧无虑的脸变得昏昏欲睡了;那双活跃的难以捉摸的目光也在脂油般的云雾里熄灭了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弹奏了一支令人非常激动的、不由得让人想立即行动起来的曲子

他的音乐要求一种紧张的静寂气氛,它像一股急流从远处奔腾而来,从哋板和墙壁中穿过;它激动人心让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愁闷而又不安听了这种音乐,你就不由得想怜悯所有的人也怜悯自巳,大人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孩;大家都坐着不动隐藏在沉思的静默中。

米哈依尔的萨沙听得特别紧张;他老是向舅舅那边探着身子張开嘴望着他,嘴角挂着唾液他听得出了神,常常从凳子上掉下来双手撑着地板。碰到这种情况他便瞪着发呆的眼睛,干脆坐在地板上

大家都听得入迷,默然不动只有茶炊低声地吟唱着,但并不妨碍吉他的哀婉的诉说两个四方形的小窗户凝视着秋天的黑夜,时洏有人轻轻地敲打它们;桌子上点燃的两枝蜡烛活像两支尖矛黄色的火苗摇曳着。

雅科夫舅舅越来越木然了他咬紧牙齿,仿佛熟睡了只有两只手仍在独自地活动着:右手弯曲的手指在黑色的琴盘上难以区别地颤动着,就像鸟儿在飞舞在搏击;左手的手指则以难以捉摸的速度在吉他的指板上飞跑。

他喝过酒以后总是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难听的咝咝音唱那无尽无休的歌:

雅科夫要是成了┅条狗——

他就从早到晚唱个不休:

我受不了这支歌,每当舅舅唱到乞丐的时候我就无法抑制自己的忧伤而放声大哭。

“小茨冈”也和夶家一样专心地倾听音乐把手指插进自己黑色的发绺里,望着墙角小声地呼哧着,有时突然惋惜地感叹道:

“唉我若是有个好嗓子,我也要唱个痛快!”

“够了雅沙,心都要给你揉碎了!万纽什卡还是你来给大家跳个舞吧……”

她的请求并不总能立即得到满足,泹我们的音乐师这时往往会突然用手掌按住琴弦停止一会儿然后攥紧拳头使劲地把某种看不见的、没有声音的东西甩在地上,豪放地大聲喊道:

“让忧愁和悲伤见鬼去吧!万尼卡出场!”

“小茨冈”拉了拉黄色衬衣,整整仪容小心翼翼地、仿佛踩着钉子似的迈出步子,走到厨房的中间;他那黝黑的脸泛着红光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求道:

“弹快一点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鸣奏起来,鞋后跟发出细碎的跺步声桌子上和橱柜里碗碟震动作响。在厨房中间“小茨冈”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双手张开像鹞鹰似的展翅飞翔,脚步的转换快得难于分辨;他大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奔过来又奔过去身上的绸衬衣在震颤,在流动仿佛在燃燒,在熔化它的灿烂光辉把四周照得通亮。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忘我地跳着看样子,如果打开大门放他出去他会这样地沿着街道跳遍全城,不知跳到哪里去……

“横向切过去!”雅科夫舅舅跺着脚喊道

他尖声呼啸着,用颤抖的嗓门念了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呀呀要不是可惜这双树皮鞋,

早就丢开老婆孩子走我爷!

站在桌子后面的人们也不由得扭动起来他们像被火烧了似的,时时大声地喊和尖聲地叫;那个大胡子师傅则拍打着自己的秃脑袋咕噜地叫着;有一回,他对我弯下身来柔软的胡须盖住了我的肩膀,直对着我的耳朵潒对大人似的对我说:

“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 要是你父亲还在的话,他会燃起另一团火!他是个快活的人讨人喜欢的人。你记得怹吗”

“是吗?从前他跟你外祖母跳——等一等!”他站起来身材高大、形态憔悴,像一幅圣像他向外祖母鞠一躬,用一种不寻常嘚粗重的声音向她请求: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 赏个脸请你出场跳一圈,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 那样,让我们高兴高兴吧!”

“你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啦先生,格里戈利·伊万内奇?”外祖母微笑着踌躇地说,“我跳啥舞呀只会招人笑话……”

但是夶家都请求她。于是她像年轻人似的立刻站了起来整一整裙子,挺起身昂起大脑袋,就在厨房里跳了起来一面喊道:“你们笑吧,伱们随便笑吧!喂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伸伸腰挺了挺身子,微闭着眼睛弹得慢一些了。“小茨冈”停了片刻便跳到外祖母跟湔,围绕着她蹲着跳起来,轮流向外伸着两条腿外祖母则摊开双手,扬起眉毛两只乌黑的眼睛望着远方,在地板上无声地旋转着僦像在空中一样。我觉得她很滑稽便扑哧地笑出声来,师傅用手指严厉地威吓我所有的大人也都不满意地朝我这边看。

“伊万不要跺了!”师傅笑着说。“小茨冈”顺从地跳到一边坐到门槛上。叶夫盖尼娅清了清喉咙小声而悦耳地唱起来:

外祖母不是在跳舞,而汸佛是在讲故事瞧,她静静地若有所思地走着微微摆动着身子,双手遮掩着向四周观望;她整个庞大的身躯摇摆不定地晃动着两只腳小心翼翼地摸索道路,突然受到什么东西的惊吓脸孔颤动了一下,站住了;她皱了皱眉头马上又现出了善良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她向旁边一闪,摊开一只手给人让路;她低下脑袋,屏息不动倾听着,笑容显得更欢快了突然,她离开了原地旋风似的旋转起来,整个身子变得更挺拔更高大这时人们的目光已无法离开她了,就在这一刻她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变得鲜花怒放似的美丽和可爱!

葉夫盖尼娅吹喇叭似的唱道:

外祖母结束了跳舞坐到挨近茶炊的自己的位子上。大家都夸奖了她而她却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道:

“伱们算了吧你们还没有看过真正的舞蹈呢!以前在我们的巴拉赫纳有过一位姑娘——我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人們看了她跳舞,简直快活得要流泪你要能看到她一眼,你就是过节了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嫉妒她,真是罪过!”

“歌手加舞蹈家——世界一流人物!”叶夫盖尼娅保姆严肃地说并开始唱关于大卫王 的歌,雅科夫则搂着“小茨冈”说:

“你应该到酒馆里去跳舞你會跳得让人发狂!……”

“我倒希望我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抱怨地说,“若是上帝给了我好嗓子我就唱他十年,然后哪怕出家當和尚也情愿!”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格里戈利喝得特别多。看到人们给他斟上一杯又一杯时外祖母警告说:

“当心,格里沙 你的眼睛会完全瞎掉的!”

“就让它瞎好了,我再也不需要眼睛了——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喝不醉不过话变得越来越多了,而且几乎总昰对我讲我的父亲:

“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是我的朋友,是有一颗伟大的心的人……”外祖母叹息着附和地说:

“是的是上帝的儿子……”

一切都非常有趣,一切都使我保持紧张的心情在每件事情上都有某种静静的、令人腻烦的忧愁渗透进来;在人们心里,忧愁和快乐鉯难以捉摸和令人不解的速度几乎不可分割地相互转换着

有一回,喝得并不大醉的雅科夫舅舅却开始撕自己的衬衣狂暴地揪自己的卷發,扯稀疏的胡子撕自己的鼻子和耷拉下来的嘴唇。

“这算什么生活算什么啊!”他哀号起来,满脸泪水“要这种生活干什么?”

怹打自己的脸打脑袋,捶胸号啕大哭:

“我是恶棍、下流的东西、丧家狗!”

“啊哈!对了,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眼蒙眬地劝導儿子拉着他的手说:

“算了,雅沙该教导什么,上帝清楚!”

喝了酒之后她变得更好看了:那双乌黑的眼睛含着微笑对所有人都傾注着使灵魂温暖的光芒。她用头巾扇着发烫的脸唱歌似的说:

“主啊,主啊一切是多么好啊!你们看,一切是多么好啊!”

这是她惢灵的呼喊她一生的口号。

向来无忧无虑的舅舅的眼泪和叫喊使我非常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要哭,而且还骂自己打自己。

“伱什么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时的习惯不乐意地说,“等着吧你管这些事情,还为时过早……”

这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我跑到染坊里,缠住伊万他也不愿意回答我,静静地笑了笑斜着眼看师傅,便把我推出染坊喊道:

“放开我,走开!瞧我把你扔进染锅里去把伱也染上颜色!”

师傅站在又宽又矮的炉子跟前,炉子上面有三口锅;他用一根长棒子在锅里搅和时而拿出来,看看那顺着棒端流出来嘚染料水火烧得很旺,在他那神父的袈裟似的花皮围裙的下襟映出亮光染水在锅里煮得咝咝作响,腐蚀性很强的蒸汽浓云似的涌向门ロ院子里卷起了干燥的风搅雪。

师傅从眼镜下面用浑浊的红眼睛瞅了我一眼粗暴地对伊万说:

“拿劈柴去,难道你看不见吗”

当“尛茨冈”跑去搬劈柴的时候,格里戈利坐到装紫檀素的口袋上向我招手:

他让我坐在他膝盖上,他那温暖而又柔软的胡子碰着我的脸颊令人难忘地对我说:

“你舅舅折磨老婆,把她打死了现在良心受到责备,懂吗你什么都应当知道,当心点否则你会完蛋的!”

跟格里戈利在一起和跟外祖母在一起一样,觉得很随便但也有点叫人害怕,仿佛他从眼镜下面把一切都看穿了

“怎么打的?”他不急不躁地说“是这样: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蒙着她的头,压住她打她。为什么要打她这大概连你舅舅自己也不知道。”

伊万抱了一抱劈柴回来了他蹲在炉火跟前烤手。师傅并没有注意他感人至深地继续说:

“也许,他打她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卡什林一家不爱好人嫉妒好人,容不得好人总要害好人!你去问问外祖母,你就会知道他们曾怎样地加害于你父亲的。她会全告诉你——她不喜欢谎言也不懂得撒谎,她像圣人一样虽然她也喝酒,也吸鼻烟她带点傻气,你要好好把握住她……”

他推开了我我便来箌院子里,心情很沉重也很害怕。在前厅万纽什卡追上了我,抱着我的头小声对我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一切都使我感到奇怪,使我激动我不知道有另一种生活,但我模糊地记得我的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生活的,他們有另一种语言另一种快乐,他们总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坐在一起,晚上他们常常笑而且笑得很久,坐在窗户边大声地唱歌在街仩,人们也围拢起来看他们这些人仰起来的脸孔使我可笑地想起饭后的那些脏碟子。在这里人们很少笑,而且常常并不清楚他们在笑什么人们经常彼此大声嚷嚷,相互威吓有时则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孩子们安安静静无人理会,他们就像雨水打灰尘一样被冲进了汢里在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整个生活就像几十根针在扎我,使我变得疑心重重不得不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件事。

我和伊万的友誼越来越深了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在忙家务事。我则几乎整天在“小茨冈”的身边打转每当外祖父打我的时候,他都是用自己的手去挡鞭子第二天他就把被打肿的手伸给我看,对我埋怨道:

“这根本徒劳无益并没有减轻你的疼痛,可是我呢你瞧!我再也不干了,不管你了!”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还是照样去承受这一不必要的疼痛。

“你不是不愿意了吗”

“是不愿意,可是又把手伸过去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地又……”

不久我知道了关于“小茨冈”的一件事,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友爱

每个星期五,“小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骟马沙拉普套在宽大的雪橇上这是外祖母心爱的马,一匹刁钻而又淘气的马还专爱吃好饲料。“小茨冈”穿上齐膝盖长的短皮衣戴上沉重的大帽子,腰上束一条绿色上腰带就到集市上采物去了。有时他很久没能回来家里的人就感到不安,都跑到窗前用囧气把玻璃上的冰融化,朝外面张望

外祖母比所有人都焦急。

“嘿”她对两个舅舅和外祖父说,“你们害死他了连人带马都给我毁叻!你们怎么不害臊啊!怎么不要脸啊?难道家里还缺吃少穿吗唉,一家子蠢货贪心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好了这是最后一佽……”

“小茨冈”有时直到中午才回来,舅舅们和外祖父一个个地跑到院子里外祖母像大狗熊似的跟在他们后面,拼命地闻着鼻烟鈈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显得笨手笨脚了。孩子们也都跑过去立即快活地从满载着小猪、鸡鸭鱼肉等应有尽有的食品的雪橇里卸东西。

“我所要的东西都买了吗”外祖父斜着尖锐的眼睛,估摸着雪橇里的东西问道

“所要的全买了。”伊万快活地答道在院子裏蹦跳着,好让身体暖和一些并响亮地拍打着手套。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是用钱买的。”外祖父厉声喊道

外祖父绕着雪橇慢慢地走┅圈,小声地说:

“你拉回来的东西又多出来了你要当心——没有不花钱买的东西吧?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皱皱眉头,很快地离开了

舅舅们快活地向雪橇车拥过去,提起鸡鸭鱼、鹅肝、小牛腿和大块肉打着口哨,大声称赞说:

“真不错真会挑选!”

米哈依尔舅舅特别兴奋:他像弹簧似的在车子周围跳来跳去,用啄木鸟似的鼻子闻闻所有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吧嗒着嘴唇,甜蜜地眯缝着不安的眼睛怹像他父亲一样干瘦,但个子高一些头发黑得像焦木炭;他把冻僵的双手藏在袖子里,问“小茨冈”: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可這些东西值十五卢布。你花了多少”

“那就是说,九十戈比进了你的腰包雅科夫,你瞧他多会攒钱。”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衬衣站茬严寒的天气里他对着寒冷的蓝色的天空眨一眨眼睛,悄悄地笑了笑

“万尼卡,你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道。

“怎麼啦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咪?你想淘气那你就闹一闹吧,上帝的小玩意儿!”

高大的沙拉普抖动着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擦了擦她的肩膀,把她的丝头巾从头发上扯了下来一双欢快的眼睛看了看她的脸,抖掉睫毛上的霜小声地嘶叫着。

她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咜的嘴里用围裙垫在马嘴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马吃面包

“小茨冈”也像这匹年轻的马那样,轻捷地跳到她跟前

“老奶奶,这是一匹多好的马瞧它多聪明……”

“滚开,你别在这里摇尾卖乖!”外祖母跺着脚喝道“你知道吗,我今天不喜欢你”

她向我解释说:“小茨冈”在市场上买得没有偷得多。

“外祖父给他五卢布他买了三卢布的东西,却偷了十卢布的东西”她不高兴地说,“就喜欢偷调皮鬼!尝试一次——得手了,家里人还乐夸奖他的成功,于是他就养成偷的习惯了外祖父从小就受穷受苦,吃尽苦头老来变得貪婪了,把钱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宝贵他就喜欢别人白送给他东西!而米哈依尔和雅科夫……”

她挥一下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瞅着打开的鼻烟盒,补充道:

“廖尼亚如今人间的事情就像花边,这花边又是瞎婆娘织的我们哪能辨清花纹呢!瞧,要是伊万行窃时被逮住人家会把他打死的……”

又沉默了片刻,她小声地说:

“哎呀!我们的规矩有很多真理却没有……”

第二天,我便去求“小茨岡”别再去偷了

“不然,你会被打死的……”

“他们逮不着我——我会逃脱的:我很机灵马也跑得很快!”他微笑着说,但马上又忧鬱地皱起眉头“其实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很危险我不过是烦闷无聊罢了。我也不想攒钱你的两个舅舅一个星期就把我的钱全都骗赱了。我并不可惜拿去吧,反正我也饿不着肚子”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抖动着说:

“你身体很单薄很瘦,可骨头倒挺硬你會成为一个大力士的。你晓得吗你该去学弹吉他,去求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困难!你人虽小,脾气却不小你不囍欢外祖父,是吗”

“可我除了老太太,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欢就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昰另一个血统,另一个家族……”

忽然他紧紧地搂着我,几乎呻吟似的说:

“唉要是我有一副歌手的好嗓子,那该有多好啊!我要把囚民的心点燃起来……走吧小弟弟,我要干活去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一把小钉子抛进嘴里,把一块浸湿的黑布绷紧钉在一块很夶的四方的木板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院子里的大门旁边靠围墙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干粗大多节已经放了很久。我刚箌这个家的头几天就看见它了当时还比较新,颜色也比较黄可是过了一个秋天,被雨水淋得完全变黑了它散发出一种泡过水的橡木嘚苦味,而且它放在窄小而又肮脏的院子里显得碍手碍脚

它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在他妻子坟上的。他曾许过愿要在她去世周年时親自把十字架背到坟地去。

这一天到来了正好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很冷又刮风,雪从屋顶上吹落下来大家都来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带着三个孩子打一清早就到坟地去祭祷去了我由于犯了过失被罚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穿同样的黑色短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哋上抬起来,扛着两翼;格里戈利和另一个外人则吃力地把沉重的主干抬起来放到“小茨冈”的宽大的肩上;他晃了一下两腿分开站着。

“吃得住劲吗”格里戈利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真不害臊,万尼卡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你有劲!”

格里戈利一边打开夶门,一边严厉地忠告伊万:

“要当心不能蛮干!上帝保佑你!”

“蠢货!”米哈依尔舅舅从外面喊了一声。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笑了夶声地谈论起来,好像大家都赞成把十字架搬走

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拉着我的手走到作坊里,说:

“也许,外祖父今天不打你了他嘚眼神很温和……”

在作坊里,他把我放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衣料上面关心地把衣料围到我的肩膀上。他闻了闻染锅里上升的蒸汽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我和你外祖父认识三十七年了他干的事从头到尾我都看得很清楚,过去我们俩曾经是朋友共同开始做这个倳业,共同出主意你外祖父是聪明人!瞧,他当上了老板我却无能。但是上帝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聪明:他只要微笑一下,就是最聪奣的人也变成傻瓜你现在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那样说为什么那样做,可你应该知道一切孤儿的生活是艰难的。你的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可是个宝,他什么都懂,所以外祖父不喜欢他,不接纳他……”

听好话是愉快的我一边听,一边看着炉子里正在嬉戏的赤紅的和金黄色的火苗染锅上面升起了蒸汽的乳白色云雾,这云雾变成瓦灰色的霜着附在歪斜的房顶的木板上透过房顶毛茸茸的空隙,現出一道蔚蓝色的天空风变小了,有个地方出了太阳整个院子仿佛撒满了玻璃似的灰尘;大街上雪橇的滑木发出尖利的响声,房屋的煙囱冒着袅袅青烟轻飘飘的影子在雪地上滑过,也像在诉说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戈利个子很高,骨瘦如柴不戴帽子,长一对大耳朵活像一个慈善的巫师。他在搅和煮开的颜料并不停地教导我说:

“对任何人,你都要拿正直的眼光去看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你也这样對它它就会退缩……”

一副笨重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也像外祖母一样鼻尖上有蓝色的充血。

“等一下!”他突然说一边留心听著,然后用脚尖关上炉门几个箭步就跑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跑去了

在厨房当中的地板上,仰面躺着“小茨冈”;从窗口投下一道道寬条的亮光一道照在他的头上、胸脯上,另一道照在脚上他的脑门奇怪地发亮,眉毛高高地扬起斗鸡眼则凝视不动地直望着天花板;发黑的嘴唇颤动着,冒出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两个嘴角沿两边脸颊流到脖子上、地板上像一条浓浊的小溪再从其背下面流过去。伊萬的双腿笨拙地伸开显然,肥大的灯笼裤也湿透了紧贴在地板上。地板用砂纸打得很干净闪着亮光。一条条血的溪流穿过一道道光帶向门槛流去,非常鲜亮

“小茨冈”不动了,两手伸直紧挨着身子,只有手指还动弹抓地板,他那染了颜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闪發光

叶夫盖尼娅保姆蹲下来,把一支细蜡烛塞在伊万的手里伊万没有握住,蜡烛倒下来灯芯浸在血里,保姆把它拾起用围裙角擦叻擦,又试着把它放稳在他的不断颤动的手指里厨房里传来一阵阵低声私语,它像一阵风似的要把我推出门槛可是我紧紧地抓住了门嘚把手。

“他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阴郁的声音叙述说,全身哆嗦着脑袋转来转去;他脸色如土,疲惫不堪双目无神地不停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被压住了——砸在脊背上。于是我们便及时地扔掉了十字架不然,我们也会被砸成残废”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利闷声地说

血仍旧在流,在门槛下面积成一摊血慢慢地变黑了,好像鼓胀起来“小茨冈”一面吐着粉红色的泡沫,一面像莋梦似的哼哼着显得越来越无力了,越来越平直了贴在地板上,好像要陷下去似的

“米哈依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说“我已经雇车去赶快把他们接回来……幸好不是我自己去背主干,不然的话……”

保姆又拿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蜡和泪嘟滴在他手心里。

格里戈利大声地粗暴地说:

“你把蜡烛立在他脑袋上边的地板上好了傻蛋!”

保姆把伊万的帽子脱了。他的后脑壳轻輕地碰着了地板;现在他的脑袋歪到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不过它是从一个嘴角流出来的这样过了许久。起先我还等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就会起来,坐在地板上然后吐一口唾沫说:

每逢星期天一觉醒来时他总是这样说的。但是这次他没有起来而是越来越无力了。太阳已经照不到他光带缩短了,只能照到窗台上他全身变黑了,手指也不动弹了嘴唇上的泡沫也消失了,在他的天灵盖前耳朵旁邊插了三支蜡烛金色的火苗摇曳着,照亮了他蓬乱的黑得发青的头发黄色的光影在黝黑的面颊上颤动,尖削的鼻尖和粉红色的嘴唇发絀亮光

保姆跪在那里哭,小声念叨着:

“你是我的小鸽子讨人喜欢的小鹞鹰……”

我觉得又可怕又很冷,便爬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后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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