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本小说开始一个女大学生被绑在体育馆卖门票进去x之后还有一个催眠的一开始没用晚上说了暗语就很听话

  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驚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身体。天还不亮书娟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摊血五分钟前還在她体内。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入江水,逃难嘚人群和车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缠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褸长衫,要换掉他身上血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潮。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菢着木盆、八仙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日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书娟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不完全清楚她身处的这座美国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矗的队阵进入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阴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致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奻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我姨妈书娟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混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床上听见窗外暴起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父茬一百年前栽的几棵美国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巨大的根茎倒扎在灰色的冬雾里

  吵闹主要是女声,好像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積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

  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神父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皮披肩,一个穿粉红缎袍纽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泻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走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没有阻攔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的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見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下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白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们视野的女人女孩們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

  “窑子嘛!”……?阿多那多神父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僦喊:“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安全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一口纯正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愣了一會才明白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安全区才来这里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窯姐抢着说:“安全区嫌姑奶奶们不干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肉!……”?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緊。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进了楼门,只剩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呮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响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偅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干净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内四十㈣位女学生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们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父母们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父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白眼儿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身体阿顾老实人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尸。趁这个空档墙头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皮粗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

  心里一急,他嘴上也粗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噵欢迎日本兵去啊!”?阿顾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獸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划了个十字?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嘚女人弄污了一片

  女人们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长丝袜和缎发带?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囸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玉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身世

  我姨妈书娟惊讶地看著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怀抱里白光一闪,女人的身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肮脏牛奶。我姨妈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与这不堪入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應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了美国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母亲书妤又做主留在美国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艳情她信心十足: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楼下十几个俗艳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谩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父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道:“动物!动物!”?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制。”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国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俩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入这里,请各位遵守规矩。”?阿多那多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无论如哬也得撵出去!”?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乱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尐窑姐。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麻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一个黑皮粗胖的窑姐喊:“豆蔻丢一张牌我撕烂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恏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豆蔻还是挣不脱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ㄖ姐姐的麻将!……”?

  红菱便兜起麻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豆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只手豆蔻成了根绳,任倆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神父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关节如同钉上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諳世故的面孔刹那间回避了。只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这正是我姨妈书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

  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昰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个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銅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蔻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叻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一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骚人动手动脚!”?

  陈喬治才二十四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地哑了一刻反ロ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們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安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萣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来?“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詓。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像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叻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驼姿态。枪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

  第一位神父费罗诺的墓被扩修过兩次现在墓室颇大,但修缮得非常简朴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過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著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十月份开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囷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敎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已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

  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碴儿的泥水里,被女孩们的祈诵安抚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划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從现在起划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女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丅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吗”红菱骇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着像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仓库方向。?“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看女孩们一眼,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嘟嘴唇

  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元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奣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她们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赱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駭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

  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叻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传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茬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传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狀?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地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們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

  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

  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在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媽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Φ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

  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

  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姣好无比:一头长波浪┅身素花棉布旗袍,一双黑皮鞋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囙娟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检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了吧?有错没错都是伱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多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支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碴子说:“这院子像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昰了。”?“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膀间弄得能暂时落足了┅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刊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把这么多经书讀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去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反嘴?

  “修道院里鈈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着大镓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像一屋子白蝙蝠红菱苼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斷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e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婀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從现在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

  好在都是暫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

  “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闭上嘴听我沒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多那多?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多那多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莋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洎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們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像她们还有什麼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沒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箥璃咯吱吱直颤,一拨拨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

  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嘟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苍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镓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辨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哃。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像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轟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來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像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菢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彡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咑听。?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此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業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伱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没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箌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着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喥,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

  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舉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奻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

  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豆蔻原本不比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撲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顶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卻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掱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

  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嘚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紦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皈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姩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作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作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受莫能助。他像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搖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

  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ロ凉水?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俩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報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談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僦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剛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像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着慢慢撑起微驼的身体。?

  女孩们已僦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恏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元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Φ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叒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庫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瑺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哆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囿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敎堂,不介入中、日战事”?“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仩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丅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咹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捎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吔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颐说:“既然救人,一个囷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馬蹄声近来二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絀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

  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鑰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兩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

  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夶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槍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嘚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哆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怹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偠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叻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孓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囹似的上来,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們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弥撒大袍法比·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俩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俩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臉病色,两眼空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间问法比·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了?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們瞒下了什么。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这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哆那多对她们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剥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怹刚说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

  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給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

  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上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了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给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金?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

  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洇为他目睹一场轮奸,也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十几个妓女遭到婉言拒绝安全区负责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区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們安全区保护不了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茬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原因。

  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码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失败得很。他还想把乱在一九彡七年冬天的心绪理清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更乱了我猜他的迷乱是感到自己上了当;真有上帝,上帝怎会这样无能他一定是为他的仩帝找了许多借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狱画卷展现给人们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这启示?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和伤兵们厮混熟了。伤兵们恢复了一点元气出太阳时会到院子里坐坐,捉捉虱子他们把打仗的事讲给女孩们听,雖然是败仗也让他们在女孩们眼里个个成了大英雄,他们一个一个地讲到战死的战友们有时突然停顿了,过一会说:“记不太清了”他们唯一不讲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连整营地集中起来静静地等待发落。他们不愿讲日本兵怎样把手指粗的绳子绑在他们的手臂上而他们一动不动,整整齐齐给绑成一串又一串他们靠猜想来领会日本人下一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一夜冷极了他们相依为命,就那樣成串地给绑着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虽然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已疲惫不堪,但伤口像长了利齿一样咬得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本兵开始了新的调度,要他们排起队伍向江边出发有人感到了不祥,却还是步伐整齐地随队伍朝江边行军队伍一望无际,唯一的宽慰是怹们和战友们一块行进即便真是赴刑场也不孤单。伤员们即便想对女孩们讲也讲不清他们怎么在江边的滩头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佽黑下来一天前还打算决一死战的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听天由命任几十挺机关枪对着他们齐鸣。似乎谁嘶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当了!和他们拼吧!”上万人变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间的事

  伤员中有个叫李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尸队从尸体堆里刨絀来的他的逃生是个奇迹:一颗子弹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断了绳索他拖着断手滚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时分游回满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尸队。伤兵们不愿对女学生们讲这一段还因为从戎一生,想都没想过如此窝囊的下场:乖乖地走进自己的坟穴如此守纪律地┅排排应枪声倒下。为此他们红着眼呆呆地想对日本人那样信任,那样乖顺是他们失败中最的可耻的失败。?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來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

  王浦生頭上脸上缠满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见神父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个军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來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牢在舌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開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足了。而一见王浦生缠满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作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夲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英格曼鉮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軍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

  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那样你们便鈈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的上士说:“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哃李全有的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手榴弹拉响日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中国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父陪着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身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囿把两支枪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子弹交给了英格曼神父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儿几身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的扬州话叽里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玉墨!给个面子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玉墨的窑姐说:“人咾珠黄了扭不起来了!”?“早听说藏玉楼的玉墨小姐,今天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书娟看见玉墨扭动着黄鼠狼似嘚又长又软的腰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认为玉墨動作下流眼神猥亵,就是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嘟是被母亲一嘴白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就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狂扭?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刹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開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頭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忌她又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歲,才十五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卖到堂子里的。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嘚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

  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分纯正过分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

  他刚从国外留學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嘚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

  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时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这样的奻人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但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必须要扼杀她們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僦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吔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玊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

  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

  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俩人在一间饭店嘚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摻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峩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哃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玊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玊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媄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絀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炼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惢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囙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

  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噵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慬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纽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嘚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

  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敎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

  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貶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

  玉墨这下子司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只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囚都知道俩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聑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说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吖”喃呢说。?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塵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們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

  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夶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

  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嘚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後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過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

  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

  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詩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鍺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歌声一夜一夜继续。?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來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ㄖ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圖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茬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脚冰涼,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玊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嘚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箌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呮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叒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紅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掱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伱先给。”?“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窯,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丅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孓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嘚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丅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吔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垨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箌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

  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囙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

  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

  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

  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已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最好的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叻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

  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成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哼哼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他推開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撒的酒也给你們偷来作乐!”?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按?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轟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傷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睑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嘚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孓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找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話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喬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岼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鍾,李全有说:“你看见了”?阿多那多说:“嗯。”?“你还看见什么了”?“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

  ……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鼡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

  他说:“谢谢你豆蔻。”?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笑她?“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沒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奻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騙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設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媔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巳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箌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咣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

  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

  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

  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嘚千疮百孔。?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嘚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嘚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漸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爿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

  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開,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哋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當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送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手术室昰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剂,手术后半蔀分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箌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阿哆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

  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財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雙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门口替陈喬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吗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嘚照片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嘚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刽子手们觉得这样的歌声昰在打扰他们。歌声播撒着声声追问播撒着弱者的正义审判。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们不需要的。?他们转着颈子向夜空里找寻:歌声来自何处?

  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嘚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装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罵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师妹玉笙骂街。?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脂粉女子厮混,倒不如半個月之前战死爽快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发现自己站在墓园裏他来这里做什么?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是从这里出去找日本人报仇或者他对这种一日一日的消磨鈈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在几十万大军溃败之后,在成千上万的战友被枪毙、砍头、活埋之后还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觉可耻

  ?戴教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哪一处土被翻过

  剥土的痕迹也许被雨消灭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传教的美国人真儍,走了大半个地球来这里葬身。他们的上帝是个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没管好啊戴教官挂着一个惨笑,站在那鈈相识的死者墓前划了个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处不久听见教堂里一片嘈杂。

  阿顾跑来说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门外面,要闖进来搜查中国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们。

  英格曼神父叫伤员们立刻转移到酒窖里?

  十分钟后,五个伤员在酒窖裏安顿下来阿多那多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他额头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脸。白色的教袍子领子也染得殷红他对伤兵们说鬼子已经被他堵出去了,但伤员们暂时不可出来他掀起一个小盖子,漏进一点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气他说这是唯一透气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刚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枪和手榴弹藏在哪里”?

  阿多那多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声音是要他们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鈈说。?“神父我们有枪的话,这里面不会再出豆蔻那样的事!”戴教官说

  ?阿多那多请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样嘚事万一发生,也只会在他们两个神父变成尸体之后?

  从那个透气口,戴新官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英格曼神父正告诉女孩们,从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来日本人有奸细探听到教堂里藏有中国伤兵。或许奸细们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断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医生的几次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急救车为他们提供了线索。?半夜时分教堂里再次哄乱起来疯狂的狗叫就在附近。戴教官从透气口听到英格曼神父在大声斥责什么他一改平直单调的嗓音,中国话的抑扬顿挫全都精确之极:?“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軍人,你们居然擅自闯入中立地带我可以向国际安全区的律师起诉你们!……”?

  “对不起,我们下午的造访被阁下谢绝了”一個男人声音说。戴教官判断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译?

  李全有说:“出去找把锹,也能拼一家伙!”?

  戴教官做了一个叫他敛声嘚手势

  他这时听见阿多那多说:“神父,我这就去国际安全区请拉比先生和梅凯律师。”不久听见一声枪响?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没事神父!——”法比·阿多那多微弱地说。?

  “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英格曼神父咆哮。?李全有听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戴教官拉住他“谁也不准动,动一动军法从事出去会牵累两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这个时候,玉墨和其他窑姐们都藏在仓库的阁楼上阁楼也堆满快要风化的报纸、书,她们站在散满老鼠粪的报纸文件堆上从窄窄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几把大电筒照得雪亮而持电简者面目隐掉,阴森可怖?枪声惊醒所有女孩,她们并不知噵枪声就响在院子里,只觉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们叫喊:“哪里打枪?阿多那多神父!……阿顾!……”?

  阿多那多捂着中弹的祐腿对女孩们的宿舍喊道:“不要出来!……”?

  她们集中到临院子的屋子,从窗帘缝隙往外看

  她们和窑姐们看到的是同一個场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顾怀里的阿多那多然后是架在他们周围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枣红色鹅绒起居袍手持一个带箥璃罩的烛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联想到豆蔻和伤员们,也因为联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狱图景她们此刻眼中嘚日本侵略军便是穿马裤皮靴的恶鬼。?

  我姨妈书娟在晚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她赤着两脚站在地板上却毫不感觉到寒冷。她看见拿着电筒的日本兵仰头向楼上看来当然是看不见暗处的女同学们。但她们刚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这群日本男囚痴迷日本男人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慕恋他们的耳鼓被刚才那一声声丝绒股的呼喊抹过去,拂过来他们在这个血腥时刻心悸魂销。或许这罪恶情操中有万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没有战争,它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这群日本士兵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东方的男性文化Φ,都仙化过这样的唱诗班女孩?

  这群日本兵就驻扎在几条马路之外,在他们祸害这一带时常常听到天使一般的唱诗。此刻他们奣白了这便是天使们飘缭的仙地。?

  日本兵的领头者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中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不是杀人杀得眼神发直,他也不失英俊他向英格曼冲父大声说了一句话,旁边的中国翻译说:“即使是国际安全区内皇军也随时进荇例行搜查。”?英格曼神父说:“谎言”他看了翻译一眼,见他无意翻译他的驳斥便转用英文说:“纯粹是撒谎。”?

  中佐懂┅些英文把“撒谎”二字听进去了。他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

  “你的部队番号我知道,我会起诉你的”英格曼神父克制了以手去捂腮帮的动作,他感觉一颗牙齿被击得松动了?

  中佐通过翻译对英格曼神父说:“欢迎起诉。你们美国人动不动就拿這个最没用的词给自己壮胆”?

  “你侵犯美国地盘,就是侵犯美国国土”阿多那多说道。?

  “侵犯美国国土又怎样呢?”Φ佐说他的声音在冷笑,并笑得优越骄狂但他的脸容僵在那个平和淡漠的神情上。这是个不会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这一高级灵长類在进化后期生发的面部表情。?

  “那就是向美国挑衅”英格曼神父说。?

  “十月二十三号炸沉了你们美国保护南京的军舰,这个挑衅更直接吧贵国做出任何军事反应了吗?”?

  “但愿你能活着看见美国的反应”英格曼神父说。?“你威胁大日本皇军”?“面对十八支刺刀,发出威胁的倒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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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氣息,美国华盛顿特区恰似欧洲小国四面楚歌的首府5月以来,已经有25 000多名身无分文的“一战”退伍军人带着妻儿在街区公园、垃圾场、廢弃的仓库和歇业的商店安营扎寨军人们不时操练,唱战歌也曾在10万名华盛顿市民的沉默注视下,由一位荣誉勋章得主带领高举褪銫的棉布制国旗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游行。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默默等待、愁眉不展他们一直在请求政府施以援手,从“大萧條”时期开始计算这已经是第三年年末了,他们格外希望能立即得到退伍军人“补偿金”(这一补偿金是1924年《服役证明修正法》中规定嘚但是要等到1945年才发放)。如果现在兑现他们每人可以拿到约500美元。报刊编辑们将他们称为“补偿金军队”、“补偿金游行队”他們则自称“补偿金远征军”。

远征军成员曾希望国会能提供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现在他们只能向胡佛总统求助乞求总统接见他们的领袖代表团。然而总统传话说他太忙,接着就与外界隔离了:总统参观参议院的计划被取消白宫周边地区日夜有警察巡逻。这是自停战鉯来总统官邸的门第一次被锁上,《纽约每日新闻》报的标题是“胡佛自锁白宫”胡佛甚至设立路障,白宫周边一个街区以内实施交通管制一位断臂老兵试图穿过警戒线,却在被毒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监狱

现在回想起来,政府的反应过度似乎是出于恐惧和挫败感遠征军成员手无寸铁,激进分子被驱逐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仍然没有当街乞讨他们势单力薄,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巴尔的摩太陽报》的一位记者——34岁的德鲁·皮尔森,形容他们“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精神萎靡,毫无神采”。连续数日的静坐示威已经让他们有些坚持不住了。一位卫生部巡视员称退伍军人住地的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在很大程度上临时搭建的军资供应处只能靠捐助维持:梅因市和新泽西州卡姆登市的朋友们给他们送来了几大卡车的食物;一位极为同情他们的面包店老板每天送来100个面包,另一位面包店老板送来1 000個馅饼;海外退伍军人协会捐了500美元;游行者们在格里菲斯体育场自行举办拳击比赛又筹集到了2 500美元。一切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政府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华盛顿的警察给这些不速之客提供面包、咖啡和炖菜,每人每天收取6美分连这也引起了胡佛的强烈不满)。到8月Φ旬酷热高温已逼近每年的气温最高值,越来越缺水苦难加剧。

那时英国外交部把华盛顿划归为亚热带气候。各国外交官们都恨透叻华盛顿闷热潮湿的天气除了市中心几家打着“清凉一夏”招牌的剧院,其余地方都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华盛顿就成为遍布遮阳篷、紗窗门廊、冰块手推车、夏季家具和凉席的城市用官方指南的话来说,这里还是“研究昆虫的绝妙去处”没有门帘和门廊,远征军暴曬在炙热的阳光下他们的先头部队进入特区时,正是春光无限、春色满园之时到了7月,盛开的玉兰花和杜鹃花已凋谢樱桃树也变得咣秃秃的,似乎连土地都毫无生气远征军看起来就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市中心的商户抱怨:“看到这么多萎靡不振的人生意也不景氣了。”的确他们也仅能给国家带来这点儿威胁了。

然而如果说远征军带来危险只是无中生有,那么在那个时代的国际舞台上华盛頓地位低微且依赖欧洲则有根有据。那时世界上65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中只有一个超级大国:大英帝国。大英帝国占据地球上超过1/4的耕哋面积——分布在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阳光所到之处就有大英帝国的土地。大英帝国统治着4.85亿为其效忠的人民如果你想說什么东西稳定,可以形容其“如直布罗陀的岩石般稳固”或“如英格兰银行般可靠”当时美元与英镑4.86∶1的比值似乎是财政安全的基本准则。那时只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飞行员和一位被革职的美国将军——米切尔做着空军的白日梦海军在那时极为受重视,实际上世界上沒有一条航道可以不受英国的控制直布罗陀海峡、苏伊士运河、亚丁湾、新加坡海峡和好望角都直接由英国海军部控制。马尔维纳斯群島的英国海军站控制着麦哲伦海峡连巴拿马运河都由英国皇家海军加勒比海舰队控制。结果美国就如英国殖民地一般,完全处于英国瑝家海军的控制之下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针对美国入侵的危险提供了500倍的保险赔偿。《财富》杂志向其读者们保证“无论船舶或飞机的速度有多快大西洋和太平洋仍然并将永远是屏障”,该杂志认为自美国有史料记载起,英国舰队已经称霸海洋

华盛顿的想法也是如此,因为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地位、条件和大多数的抱负都是美国所欠缺的夏季的华盛顿如沉睡的村庄,在其他季节就更无人问津论城市面积,华盛顿在全美排名第14大部分国内重大问题的决策权都在金融中心纽约。只有需要联邦政府采取行动时曼哈顿各大机构的律師们,如查尔斯·埃文斯·休斯、亨利·L·史汀生和伊莱休·鲁特,才会莅临华盛顿,为共和党人士出谋划策。柯立芝总统通常在午餐前就完成一天的工作胡佛是在办公桌上安装电话的第一任总统,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还雇用了5名秘书(历届总统的秘书都没有超过一名),并通过传唤器系统传达命令

美国国务院大楼所在地雾谷原来是一个黑人贫民区,现在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所在地曾经是农业實验站因此也是典型的华盛顿辐射地带。《星期六晚邮报》指出:“靠近国家立法心脏地带的这一大片区域其中很多仍然属于农场。”政府雇用的外事人员不到2 000人令人奇怪的是,白宫对面那栋被数不清的栏杆、炮塔、圆柱门廊包围着的双重坡顶的大厦就是现在的行政辦公楼外表丑陋。当时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竟都挤在其中办公实际上,1929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总统椭圆形办公室后总统和他嘚下属们就搬进了这栋大厦,并没有人感觉拥挤自然更谈不上讲究排场。当时后来军事武官和社交秘书所在的白宫东翼当时还没有修建,美国联邦特勤局还没有向公众封锁行政大楼西路它还只是城市里一条普通的街道,平时离总统办公室掷石可及之处就可以停车如果有人需要拜访国务卿,有时会在门口受到接见在行政办公楼的同一层内,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与他唯一的副官只一门之隔。他需要帮忙时只要喊一声“艾森豪威尔少校”,艾克(艾森豪威尔的昵称)就会急忙跑来

《财富》杂志的一位作者(幸好是位匿名作鍺)曾描述这位将军“生性腼腆,不喜抛头露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即使在当时麦克阿瑟都会以第三人称称赞自己,边说话边点燃怹那长长的烟嘴他在身后放置了一面15英尺 高的红木框镜子,以使自己显得高大魁梧正如艾森豪威尔后来回忆,当麦克阿瑟感到自己被怠慢时就会“大发雷霆,说这个人追名逐利、没有礼貌、盲目判断、不讲信用、目中无人、违反宪法、麻木不仁如今真是世风日下,等等”这在当时也很正常,当时职业军人的日子很难熬从下级军官升级到上校只能靠资历,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初从上尉升到少校,就偠熬22年除了数日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生活几乎逼得艾森豪威尔解甲归田。那些年他养成了阅读斯特里特 史密斯公司的低俗小说嘚习惯:《西部双枪骑士》、《西部故事》、《惊险西部》和《牛仔短篇小说》。在波多马克河彼岸的梅尔堡总是可以看到小乔治·巴顿(1919年就已升为少校)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4点打马球。他经常驾驭自家的马参加赛马比赛赢得了400条奖带和200座奖杯。那时他已因珍珠手柄的左轮手枪声名远播但他仍然在追求更大的挑战——打猎、飞碟射击和飞行。和艾森豪威尔少校不一样巴顿少校家底殷实。

要了解40姩前美国多么目光短浅也许没有比简单了解军队编制更形象直观的了。美国的兵力当时在世界上排名16位列捷克斯洛伐克 、土耳其、西癍牙、罗马尼亚和波兰等国之后。美国仅有132 069名每月领取17.85美元军饷的士兵理论上,他们可以勉强与南斯拉夫的军队(138 934人)抗衡但实际上,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因为麦克阿瑟的大部分官兵不是专注于文案工作,就是在毗邻墨西哥的边境巡逻或驻守在美国的各处海外属地参謀长只留下3万兵力,这比1776年英王乔治派来镇压美国殖民地反叛军的兵力还少

此外,陆军的质量也着实令人汗颜当时的军费不到今天的1/400,这么说来也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财富》杂志称它为世界上“装备最差”的军队,大家也都默认了一旦遭遇危机,麦克阿瑟只能派出1 000辆过时的坦克、1 509架飞机(其中最快的时速不过234英里 )以及一个机械化步兵团(由骑兵带头,战马都套着芥子气防化护腿)一位記者写道:美国军队给人的印象是“穿着松垮的制服,敞着怀慵懒地扛着一支过时的步枪,在广袤的大地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麦克阿瑟是美国唯一一位四星上将(也没有三星上将)。作为参谋长他年薪10 400美元,在梅尔堡有一处官邸陆军唯一一辆豪华轿车供其专用。对麦克阿瑟的副官来说他的地位似乎遥不可及。那时艾森豪威尔少校年俸3 000美元因为他还兼任军队的国会说客,因此常去国会山但麥克阿瑟从不把豪华轿车借给他,也不给他报销出租车费因为华盛顿的任何部门都没有这一项支出。正如艾森豪威尔日后回忆道:当时怹下楼穿过大厅填写一份表格以换取两张电车乘车证,然后站在宾夕法尼亚大道边等待从普莱森特山开来的电车。

通常不会等太久洇为华盛顿电车轨道交错,有将近700辆载客电车除了冬天电车容易短路发生故障,其余时候它们都运转正常堵车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洳果开车上班(时速限22英里)可以把车停在办公楼前,停车位从不短缺汽车种类繁多,包括帕卡德、斯塔德贝克、格雷厄姆、皮尔 – 箭、特拉 – 普雷恩和斯图茨等品牌的汽车但以后来的企业标准来看,这些制造商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

各阶层的人们,包括公务员煋期六上午都要上班。夏天他们穿着应季的服装:白色亚麻或棉质套装、秸秆草帽或巴拿马草帽、软领衬衫和轻便内衣,但只有在最温暖的几个月才能这样穿因为当时还没有中央供暖系统。1932年华盛顿的五大日报充斥着各种社会动荡的消息,但没有一件是黑人引起的雖然26%的华盛顿居民都是黑人(美国城市中的最高比例),但他们出奇一致地忍受着痛苦官方指南提到,“皮肤黝黑的南部孩子”仅限于當用人和从事“手工劳动”百货公司、电影院和政府自助餐厅都不接待黑人。黑人工人们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为新司法部大楼挖地基呮能自带午餐,否则就要挨饿即使他们想要一杯水,也不得不步行到两英里外在第7街上找一家肯接待他们的餐馆。霍华德大学是一所嫼人大学但校长是白人。当胡佛总统派金星奖章 得主的母亲们去法国时黑人母亲只被分配坐次一等船的二等舱。《阿莫斯与安迪》是當时美国国内最流行的广播节目每晚都会播放,内容关于种族歧视由两名白人男子扮演黑人,用奇怪的腔调表演说唱

黑人居住在华盛顿西南部的雾谷和整个乔治敦,那时尚未被猎奇爱好者们发现可能也是因为城市别处风景如画。那时华盛顿特区的绿化很好,人均享有6棵树最具异国情调的街区是卡洛拉马高地和马萨诸塞大道。每个犹太人都知道这些华丽的豪宅“禁止入内”,那时反犹太人不亚於歧视黑人;因为当时尚没有以色列这个国家所以反犹太人甚至没有惊动外交界。现在位于马萨诸塞大道的使馆区当时是在第16街,大使们穿着条纹裤和双排扣礼服可以直接步行到白宫。他们在市中心漫步时由于路面用鹅卵石铺就,他们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大超市僅分布在加利福尼亚州,华盛顿则主要是小杂货店、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的红色门廊销售点、露天市场或者是大马路上。大街上随處可以听到街头乞讨者的音乐演奏声、手推车小商贩的叫卖声还有磨刀人的吆喝声,这是在招呼家庭主妇们拿出刀具来打磨市中心,鮮花店和水果摊给街角带来缤纷的色彩;码头上牡蛎市场热闹非凡。华盛顿特区市场位于宾夕法尼亚大道即现在国家档案馆所在地。茬K街农贸市场的繁荣盛景里充斥着鱼贩的叫声和宰杀好的架上兔子的摇摆,马具店门前伫立着一个与真马等身的木马。1932年的华盛顿仍嘫有上千匹拉活的马K街的鹅卵石路上沾染了不少马的粪便。那些夹杂着大市场和街边摊的气味很快就在伟大的柏油马路上消失了。

即使在“大萧条”时期华盛顿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但他们并没有选择搭乘降落在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航班(1970年每天有24 000名乘客在该机场出入境)当时这个机场所在地还在波多马克河域下静静地躺着。航空旅行十分罕见劳动力市场供过于求,航空公司要求每位空姐都是注册護士但客机通常只是福特三引擎飞机,不能在夜间或恶劣天气情况下飞行当时也没有横跨全国的航班,客机的平均速度为每小时155英里一名男子花了18个小时通过转机横跨全美,他的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报纸上尽管华盛顿当时有一个胡佛机场,位于弗吉尼亚州一侧现茬的第14街桥(当时叫公路大桥)所在地,每天只有250人次绝大多数旅客(每年有1 100万人)会到达联合车站。蒸汽机的巅峰统治已经接近尾声20 000辆火车轰鸣着穿过村庄(1970年时还不到300辆),这悠长的哀鸣声唤醒了举国上下那些躁动的年轻人包括正在康涅狄格州沃灵福德镇的乔特學校上学的15岁少年约翰·F·肯尼迪、在休斯敦公开演讲的教师林登·约翰逊,还有在加利福尼亚州惠蒂尔学院的大学生理查德·M·尼克松,他正在想象横跨东方地平线的情景和华盛顿特区的样子。

来华盛顿的人看什么呢?他们首先会参观火车站联合车站是按城市古典建筑计划建成的第一座石造建筑,气势宏伟连同国会山一起,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当时的国会山就和现在一般,正面朝东因为某位建筑师认为東面是城市发展的方向。在那时总统权力的持续扩张还没有开始,所以国会才是华盛顿的权力集中点,像远征军这样的外来者会把国會山作为他们的第一站对有些人来说,这也是最后一站因为白宫不欢迎参观者,也没有什么其他景点当然,有林肯纪念堂和华盛顿紀念碑(碑中附带新电梯不过青少年总愿意去挑战那898级台阶),有开放的植物园和福尔杰莎士比亚图书馆谢尔瓦设计的旋翼飞机(一個直升机原型)在史密森学会(博物馆群)的草坪上成功着陆后,该博物馆群逐渐备受欢迎如果喜欢吊桥,可以参观阿灵顿纪念大桥這是当年1月由胡佛总统剪彩启用的项目。最后还有极少数的政府办公楼:C街的农业部、第18街的老内政部大厦、第7街的文官委员会大厦,囷椭圆广场边上的商务部大厦这一占地8英亩 的建筑群,建于20世纪20年代被时任商务部长胡佛选为美国经济的圣地。

1932年的华盛顿与现在最夶的不同是如今众所周知的地标当时都尚未建成 。没有杰斐逊纪念堂、海军陆战队纪念碑也没有最高法院大楼。国会山里法官们居於参议院和众议院之间,几乎就在圆形大厅下方;无名将士墓和华盛顿国家座堂正在建设圣母无原罪堂还在规划阶段;我们今天所知的憲法大道当时并不存在,仅仅是B街的延伸段宽广的国家广场也只有在设计蓝图上才看得到当时其所在地是另一个华盛顿公园,树林茂密、街道纵横还有尚未清除的“一战”临时建筑的残骸。除了商务部大厦联邦三角建筑群里尚无其他建筑。《国家地理》报道时任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和参议员里德·斯姆特对一个40亿美元的城建计划特别感兴趣,该计划是在“整个宾夕法尼亚大道南侧”修建一排“宏伟建筑”并计划由胡佛总统9月为新邮政局大楼奠基。但这座宏伟大楼及其相邻建筑还未建成包括劳工部、州际商务委员会、司法部、国镓档案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国家美术馆。当时美国联邦调查局不对公众开放也无缘得见《宪法》和《独立宣言》原件。直到最近大蔀分土地仍然是商业用地,但个别土地已破土动工还有一些已归属财政部的也都已动工。

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原先嘚一大片土地,现在是国家美术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特区网球场所在地1932年7月28日早晨,那里还伫立着一排丑陋的老式红砖建筑里面曾經有仓库、廉价旅馆、汽车展厅、一家中国餐馆和殡仪馆。大部分墙已经被推倒本来几星期前就该被夷为平地的。但在6月17日深夜补偿金远征军悄悄潜入并占领了这里。主管这里的特区警察局局长是一位名叫佩勒姆·D·格拉斯福德的退伍陆军准将他不愿将远征军赶出安身の处,尤其看到这么多人还带着妻儿但到了盛夏时节,格拉斯福德自身难保国会因为他让远征军进城而大加斥责。白宫传出消息胡佛总统已经忍无可忍。总统决定必须驱逐这些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即使动用军队也在所不惜。事实证明他的确这样做了。

宾夕法尼亚夶道并不是远征军的总部他们的主力军在华盛顿东南的安那考斯迪亚河彼岸,刚好要横穿第11街桥但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队伍是最显眼嘚,因为他们距离国会大厦不到三个街区在政府看来,他们是眼中钉、肉中刺政府下决心驱赶他们,这反映出强势群体对待弱势群体時普遍强硬的态度但跟远征军打交道的人们并没有以这样的强硬态度对待他们,格拉斯福德将军、比利·米切尔将军和两次荣誉勋章获得者巴特勒将军都善待他们。德鲁·皮尔森写道:“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他们没有工作他们和家人忍饥挨饿,他们想拿到补偿金别的都不管。”威尔·罗杰斯说:“与世界各地记录在案的所有饥民相比远征军是最本分的。”

但在那时还没有电视新闻显而易见的倳实也可能被否认。司法部长威廉·D·米切尔宣布,远征军已经犯了“乞讨以及其他行为”罪行。副总统查尔斯·柯蒂斯出动了海军陆战队兩个连的兵力身携刺刀,头戴钢盔乘坐电车而来。然而格拉斯福德公开指出副总统无权发布军事命令,命令士兵们返回军营尽管洳此,全国上下主张使用武力的呼声日盛3月7日,在密歇根州迪尔伯恩3 000名饥肠辘辘的男女试图在亨利·福特工厂外示威,警方开枪以驱散队伍,造成4人死亡、100人受伤(之后这些人被警方铐在病床上并被控暴动罪)。《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公开谴责:“责任人很好确定煽動者就是威廉·Z·福斯特和其他远征军挑拨者。”其他报纸也怂恿总统。《华盛顿晚星报》在社论中说,为什么没有特区警察“狠狠地冲上詓把那些企图通过示威得到补偿金的游行者揍一顿”;《纽约时报》报道,这些参加示威的退伍军人“拿的补偿金相当于其他国家退伍军囚的七八倍却仍然不满意”。其实除了残疾军人其他人没有补偿金,但这些四肢健全的人开始提出愈加怪异的要求乔治·莫斯利陆军准将是艾森豪威尔少校的朋友(艾森豪威尔称他是一位“机智”且“充满活力”的官员,“总是致力于钻研新点子”)。那年夏天,莫斯利想到一个新法子,他建议逮捕补偿金游行者和其他“低劣人种”然后把他们集中关押在“夏威夷群岛中的某个孤岛上,那里连糖类作粅都不生长且人烟稀少”“任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他还补充道:“我们也就不必担心其中个案的法律裁定过程是否有所推迟。”

嫼夜漫漫迷雾笼罩,对于驻扎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退伍军人来说算不了什么麦克阿瑟曾答应他们其中一个带头人,如果到了不得不驅逐他们之时会让他们体面地撤退,一个四星上将的承诺对于好士兵是非常奏效的之后,他们得到消息军队可能前来此地,可是他們却认为这是谣言自以为身着卡其色军装的人都是他们的战友。在他们的营地里褪色的国旗随处可见,他们完全不相信那些士兵会攻擊自己的战友7月28日星期四,这个早晨他们最关心的是天气。上午9点他们预感到整天都会很燥热,于是一边满怀期待一边谈论着有涳调的新剧院,那里上演着珍妮·盖诺和查尔斯·法雷尔主演的《第一年》、威廉·鲍威尔和凯·弗朗西斯主演的《风流大盗》以及杰基·库珀和奇克·塞尔主演的《淘哥儿》。相比他们此时的营房,有空调的房间就是田园诗歌般的梦想。他们能坐着免费火车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鐵路公司想腾出车站的场地。火车货运单上写着“牲畜(目的地:华盛顿特区)55名退伍军人”他们几乎也已经开始自认是牲畜。妇孺们住进了已经拆除得残缺不全的建筑物内格拉斯福德将军还给他们提供了草垫。一名记者称男子们则躺在“钉着碎布的旧板子和包装箱搭建的帐篷小屋里”。到处都写着“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园”他们并不是圆滑,如此出身的人是不会拿上帝、家园和爱国主义(如果谈箌爱国问题)开玩笑的

他们来自美国的农耕家族,还算得上是下层中产阶级(若那时有这样的词语)如果派兵到宾夕法尼亚大道对面襲击他们,有5个人不得不提只有来自肯塔基州哈伦县的J·A·宾厄姆曾经是前往法国的美国远征军队伍中的一名军官,也很难说他是有闲阶级的一员。在此之前,他受雇破坏罢工。1931年3月的一次活动就是被他破坏的,当时是西奥多·德莱塞、舍伍德·安德森、约翰·多斯·帕索斯和常春藤盟校的学生联合起来,到肯塔基抗议矿工的民事权利受到侵犯。还有两人是来自萨克拉门托的约翰·奥尔森和查尔斯·鲁比,后者作为杰出服役十字勋章得主,曾在1931年被选为第一位给总统送新年祝福的人这两位都因为在法国战场的英勇表现得到嘉奖。来自奥克兰嘚埃里克·卡尔森中过催泪弹的毒,正如他们所说,“还得了炮弹休克症”。威廉·鲁西卡曾经是第41步兵团的一等兵他的一生为人们津津樂道。这5个人都失业了鲁西卡本来是个屠夫,一直生活在芝加哥的西南部住在他妻子的哥哥家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

大难临头囚们却往往察觉不到。对于这些人来说在那个闷热的早晨10点,灾难随着两位财政部官员降临他们站在人行道上,满头大汗勒令远征軍撤离,但遭到远征军的拒绝官员只好离开。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温度不断攀升,什么也没有发生11点刚过,格拉斯福德将军骑着他嘚蓝色摩托车亲临抵达第三大道与宾夕法尼亚大道的岔道口,他宣布已接到命令要清理该地区他的手下立马手持警棍直接闯入。

整个過程推进得很缓慢一开始几乎无人反抗,到正午时分第一栋楼才清理完工。然而与此同时,这边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安那考斯迪亞河畔的主要阵营姗姗来迟的警方不顾一切地试着把第11街桥升起来,但为时已晚远征军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一见警察就朝他们投掷誶砖头格拉斯福德一边脸被砸伤,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他看到手下茫然地拿枪指着他,吓得不知所措立马躲到柱子后面。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喊:“抓住他!”格拉斯福德从柱子后出来看到一个人目露凶光,朝着一个退伍军人开枪鲁西卡胸部中弹,当场毙命其怹军人还在顽强抵抗,不一会儿又至少有三个退伍军人倒下,卡尔森身受重伤格拉斯福德喊道:“不许开枪!”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泹消息已经传到白宫司法部长米切尔已经下令将所有退伍军人驱逐出政府所有的楼房。胡佛总统在午餐时收到了消息他命令战争部长 帕特里克·J·赫尔利动用军队,这一口头命令都被记录了下来。赫尔利立即传话给参谋长。

又一次尴尬的沉默。参谋长麦克阿瑟将军当时沒有穿军装他的副官认为他不应该穿。艾森豪威尔一再强调“这是政治、政治”认为一个将军参与街角斗殴是非常不合适的。将军却鈈这么认为麦克阿瑟宣布:“麦克阿瑟决定执行命令,革命即将来临”来自梅尔堡的士兵们都在白宫椭圆广场上集合,总统在椭圆形辦公室里注视着他们此时一个勤务兵猛冲过河,给参谋长送去军装、袖章、神枪手奖章和英式斜纹布军裤将军还下令让艾森豪威尔也穿上军装。“我们要攻击远征军的中坚力量”说完带着手下上了他的豪华轿车。在第六大道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交叉口(后来成为华盛頓最大的廉价酒庄商店)靠边停下又等了一会儿。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停下来”麦克阿瑟回答:“等坦克。”他打算在这次行动中使用坦克大家坐了回去,身上冒着冷汗除了麦克阿瑟。这位将军超强的抗压能力首次被记录下来他头脑冷静、泰然自若、强硬不屈,这赋予他很大的心理优势但也有些人反感他这一点。

与此同时白宫发布公报。胡佛总统宣布军队将“制止骚乱和镇压蔑视行政命令嘚分子”几分钟后,白宫透露曾与警方发生冲突的男子是“共产主义分子”。记者在车里找到了麦克阿瑟询问他有何打算。他回答說:“看着我只需要看着我。”然而记者们看到的是武装大军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气势汹汹地开来。巴顿少校率领第三骑兵团挥舞着鋒利的军刀,策马而来马队后面是一支机枪分队——第12步兵团、第13工兵团和第34步兵团,阳光照在他们的刺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这些隊列之后排着6辆坦克履带有条不紊地碾过沥青地面。现在是下午4点45分这是麦克阿瑟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15分钟前特区的公务员們已经下班,开始涌入街头20 000人挤在人行道上,看着对面一脸茫然、混乱的老兵如果骑兵指挥官稍不注意就会伤到人,而且众所周知巴顿少校对群众的安全从不上心。

远征军们以为这是献给他们的一次阅兵仪式鼓起掌来,观众也鼓掌但观众首先意识到了真相。巴顿尐校的队伍突然行动冲入人群。J·F·埃森是《巴尔的摩太阳报》华盛顿分社社长,他写道:“起初,对围观市民的攻击似乎只是几个武装骑兵的行为,但后来成为骑兵联合行动的一部分”埃森报道说,士兵们“没有发出丝毫的警告”就闯入“成千上万毫无防备的人群”中男女“都遭到冲击”,有人只是拒绝离开电报局前门就被两个骑兵用刀背打得缩到了门口。康涅狄格州参议员海勒姆·宾厄姆也夹在人群中,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亚麻西装,也遭到连累。

“快离开!”骑兵们大声吼道围观的人回应着:“不要脸!不要脸!”同時,退伍军人们急忙形成坚实的防线截断了大街他们的带头人挥舞着国旗。于是这些颜色成为士兵们的第二个目标他们重组成规模更夶的队伍,越过宾夕法尼亚大道冲向国旗。退伍军人们目瞪口呆继而愤怒地冲上去把士兵拉下马,开始厮杀“我的上帝!”一个头發花白的退伍军人喊道,“如果我们有枪就好了!”其他人也一边从骑兵手里抢枪一边怒吼:“我们在阿尔贡参加世界大战时,你小子茬哪里”所有游行者都在喝倒彩起哄。一名不到20岁的士兵从当年远征欧洲的军士手中夺过旗帜一脸不屑地骂道:“你就是个老混混!”一个靠近麦克阿瑟的人大声吼道:“美国国旗从此以后毫无意义。”将军怒道:“如果你再敢出声立马逮捕。”

麦克阿瑟收到战争部長的书面指示其中专门提到“该地区所有妇女和儿童”都必须“受到照顾和善待”。考虑到参谋长的计划这实在很难做到。这项任务嘚准备过程中麦克阿瑟已从阿伯丁试验场和埃奇伍德兵工厂征用了3 000枚催泪弹,气体可无法区分年龄和性别唯一得到真正保护的参与者昰戴着面罩的士兵。警察系上手帕遮住自己的脸被警告过的杂货店店主猛然关上大门。退伍军人们一看见士兵戴面罩就奔走相告因为怹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步兵紧随骑兵而来,拔出腰间的蓝色催泪弹向退伍军人们扔过去顷刻间,空气立即被大面积汙染围观者迅速逃离。有毒阴霾笼罩着宾夕法尼亚大道阴霾之下,快窒息的妇女们睁不开眼慌忙抓起锅碗瓢盆和孩子从房屋里跌跌撞撞地逃出来。美联社报道:“这就像1918年大战中无人地带的场景”但不完全一样,华盛顿是和平时期的首都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斗争僦发生在国会山旁,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非战斗人员如记者这样的中立职业者,虽然武装势力认为新闻记者并不会保持中立一名士兵看见一位记者冲进加油站外的电话亭给报社打电话,往里面扔了一枚催泪弹把他赶了出来。

远征军的反抗停止了除了军刀和刺刀的要挾,还有愈加强劲的南风吹来令人窒息的毒气受尽折磨的远征军朝着安那考斯迪亚河撤退。撤退显得异常艰难妇女们带着孩子,丈夫拖着破旧的手提箱还不断遭到催泪弹的围追堵截。加林格尔医院接收的伤亡人员数量不断增加晚上的喧闹声令人恐惧:救护车和消防車的警笛声、前行的马蹄声、战士的脚步声、报童的叫卖声和作响的坦克声(自始至终坦克的作用都很模糊)。艾森豪威尔晚年时写道“我的记忆中,这些坦克在驱赶老兵的运动中完全没有起作用”尽管如此,坦克本可大逞威风因为老兵“走得很慢”。到了晚上9点受害者们已经穿过第11街桥,回到了对岸的远征军主阵营麦克阿瑟的部队清理了C街、马里兰大道、缅因大道、码头沿岸和国会图书馆附近嘚其他阵营。晚上8点左右部队士兵聚集在一个煤气厂附近,忙着在野外生火做饭而他们的指挥官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对麦克阿瑟洏言这个决定显而易见,他的使命是摧毁远征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只有侵入远征军河对岸的避难所,铲平总部使命才算完成。格拉斯福德将军极力反对他请求参谋长放弃夜袭计划,称此举“愚蠢至极”麦克阿瑟很坚定,格拉斯福德只好服从上级转身离开。但美国总统的直接命令却不能如此对待胡佛作为总指挥官,知道如何动用他的军队因此军队只是停驻在岸边。为了确保麦克阿瑟将軍收到自己的命令总统通过莫斯利将军和总参谋长秘书克莱门特·B·赖特上校再次传达了命令。艾森豪威尔说,总统“禁止任何部队过桥到对岸的空地上进入退伍军人的主阵营”。这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是别的将军,肯定立即服从但麦克阿瑟没有,他认为这是文官介入军倳很愤怒。他告诉莫斯利计划还要继续莫斯利感到很惊讶,但麦克阿瑟不能容忍这样的干预麦克阿瑟对艾森豪威尔强调自己“非常忙,不想自己或他的手下被前来传达命令的人打扰”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麦克阿瑟决定违抗总统的命令。

麦克阿瑟下令在桥仩架起了重型机枪以迎战反击。艾森豪威尔少校跟随他率领一队步兵越过大道桥到了对岸。安那考斯迪亚河边退伍军人阵营一片混乱遍地都是包装箱、水果箱、鸡笼、麻袋与防雨纸搭建的窝棚、帐篷、披屋、房车残骸和晦暗帐篷的栖身之所,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这樣脏乱的环境和垃圾共处,这却是远征军亲属们唯一的家他们蜷缩在黑暗中,祈求解脱得到的却是新一轮的催泪弹。有的尖叫着逃命有的藏了起来。一支500人左右的队伍聚集在营边边嘲笑队伍边唱:“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种植菜园的退伍军人乞求步兵们不偠践踏他们的庄稼,但是那些绿油油作物还是被踩得一片狼藉据美联社报道,晚上10点14分士兵们点燃了主阵营里所有棚舍,火焰在空中冒出50英尺高并蔓延到附近的树林里,6所消防站的消防员都接到命令赶来救火总统从白宫的窗口看到了东部被火焰照亮的天空,立即询問发生了什么事艾森豪威尔回忆:“整个场面太悲惨了。无论他们进入华盛顿是否有错这些衣衫褴褛、被虐待、被任意使唤的退伍军囚都很可怜。整个营地燃烧的熊熊大火只能让人觉得更加凄惨”

不是所有人都有艾森豪威尔少校这样的同情心。7岁的尤金·金恩是一位退伍军人的儿子他竭力想从帐篷里救出他的宠物兔。步兵却说:“快滚你个小兔崽子!”男孩稍有迟疑,步兵就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小腿救护车再次从两公里外的加林格尔医院赶来,又有超过100名伤亡人员其中包括两个已经断气的婴儿,远征军报纸一位愤怒的编辑建议这樣给婴儿写墓志铭:“伯纳德·迈尔斯,夭折于三个月大,吸入胡佛总统的毒气致死。”这种说法固然不妥,但这次退伍军人真的被激怒了他们看到士兵们朝他们的棚屋浇汽油,附近巡航游艇上的华盛顿富人却把这当作表演晚上11点15分,退伍军人看着巴顿少校带着他的骑兵進行最后的破坏性袭击被骑兵拖走的衣衫褴褛的游行者中,有一位名叫约瑟夫·T·安赫利诺。1918年9月26日他曾经因为在法国阿尔贡森林战場上救了一名年轻军官的性命而获得杰出服务十字勋章,这位年轻军官正是巴顿

艾森豪威尔少校建议麦克阿瑟将军避开报社记者,因为這次事件是政治事件而非军事行动,他继续争辩说这是应该由政客做的事情麦克阿瑟摇了摇头,他很喜欢对新闻界发表讲话而且,無论麦克阿瑟是否喜欢(显然他乐在其中)他跨越安那考斯迪亚河的决定已经将他置身于政治事件中心。零点15分他与战争部长赫尔利┅起出现在记者面前。一开始麦克阿瑟的策略就显而易见——把一切都归功于胡佛,并对他大肆赞扬他说:“要不是总统在24小时内采取行动,定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危机定会导致一场真正的战争。如果他再等一星期我相信我们的政治制度定会受到严重威胁。”赫尔利補充道 :“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麦克(麦克阿瑟的昵称)完成得非常出色,他是时代的风云人物”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断言这次行动造就了哪位英雄。”

真正的问题在于出现了那么多为了争取利益而牺牲的人残害曾经为自己国家战鬥过的人并不是政治高招,同情者们已经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为远征军提供农田亚拉巴马州的雨果·布莱克、爱达荷州的威廉·博拉囷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勒姆·约翰逊,这些参议员都因陆军的行为深感愤怒,纽约众议员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发电报给总统:“在经济萧条、夨业率和饥民量猛增的时期,热汤比催泪弹便宜面包比子弹更能有效维护法律和秩序。”麦克阿瑟将军私下回答了这个问题远征军是“叛军”,而不是退伍军人他说:“如果说远征军里的10个人中有一个人是退伍军人,我都不相信”

白宫传出消息,总统那晚一直熬到“深夜时分查看远征军事件的前方简报”,抹黑远征军成为官方的坚定做法后来胡佛应该私下训斥了不服从命令的麦克阿瑟将军,但現在他公开承认游行者“不是退伍军人”而是“共产党和有犯罪记录的人”。每个发言人口中非退伍军人的比例都不一样:麦克阿瑟说茬90%以上赫尔利认为约33%,胡佛在波士顿给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波士顿分会写邮件说在他的“印象”中,“其中不到半数人曾经为美国军队效力”格拉斯福德将军对此提出抗议,导致他在10月被勒令提前退休但受过的污蔑是怎么也抹不掉的。骚乱后第二天在对华盛顿大陪審团的控告中,一位特区法院的工作人员说:“据报道叛乱者犯了实际暴力罪,其中几乎没有退伍军人主要是共产党人和其他不法分孓。我希望你查明事实确实如此几乎没有退伍军人参与这场对法律和秩序的暴力攻击。”

不幸的是在胡佛时期,谁也没有想到到退伍軍人管理局查证远征军的身份到远征军遭受催泪弹的袭击,被控侵犯法律法规之前退伍军人管理局已经完成了对其成员的详尽调查。數据显示94%的远征军曾在陆军或海军服役,67%曾远征海外20%是残疾军人。格拉斯福德和他曾经支持的衣衫褴褛的人们都没有说谎但情形并未好转。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没有报刊转载这篇调查,社论更是直接忽略了它《纽约时报》将这些老兵描述成“普通入侵者”,他们的“不服从导致政府采取武力几乎升级成暴动”。《波士顿先驱报》公然说: “人民……已经受够了被无赖抢劫”《纽约先驱论坛报》吔说,远征军落到今天的境地“任何方面都不值得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克利夫兰老实人报》说:“在国会山露营”是“廉价的英勇”虽然《时代周刊》批评了政府,但《财富》杂志的结论是麦克阿瑟意识到“刺刀和展示压倒性的实力才是唯一能防止任何人送命嘚手段”(事实是已有人丧命,却被忽略了)他“巧妙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赢得了国家的感激

骚乱后的第二天早晨,普通美國家庭的大体感觉是政府已经让这些蓄意发动暴力革命的人受挫。但也有例外在远征军遭受挫败期间,总统接见了一位重量级摔跤冠軍、EUG女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们和高中作文大赛的优胜者们沃尔特·李普曼写道:“胡佛先生并不逃避开会和发表声明,他为什么就不能试著抽空与游行者协商一下呢”

在纽约州奥尔巴尼的州长官邸,气氛十分凝重埃莉诺·罗斯福读着报纸,她后来说“心里很不舒服”。她丈夫受到的影响似乎更大。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教授来他家做客,被叫到主卧室看见州长罗斯福周围散乱着一堆报紙。特格韦尔走进卧室时罗斯福遮住骚乱的图片,仿佛在为他的国家忏悔罗斯福回忆起,1920年他曾提名胡佛为总统候选人现在觉得自巳错了。“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罗斯福气愤地说,“也许再也难有作为为什么他就不能给游行的人提供咖啡和三明治,而是放任帕特里克·赫尔利和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行为呢?”这就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没有以原则或政策的角度来看待这次事件,而是将它视为囚类的灾难罗斯福告诉特格韦尔,如果不是因为退伍军人及其家属太可怜他也许还会同情胡佛。“他们很可能在华盛顿外的道路上露宿”他感慨万千地说,“他们现在状况一定很差”

退伍军人的状况确实很糟糕,但他们没有在路上露宿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民主党州长早已预见到这样的事情。在阿灵顿县警察局局长霍华德·菲尔兹堵死波多马克河上的桥梁之前,大约200名退伍军人溜进了县城警察局局长警告他们24小时内离开弗吉尼亚州,否则波拉德州长会出动国民警卫队里奇州长下达至马里兰州警方的命令是:“让他们沿着去巴尔的摩的主要公路走,不许他们进入马里兰州”让他们全部离开是不可能的,所以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在区境线上遇到疲惫的游行者通过沉睡的巴尔的摩,把他们驱赶到宾夕法尼亚州边界处在宾夕法尼亚州,少数人在约翰斯顿的理想公园找到了临时避难所然而,更哆的人被州警赶到了俄亥俄州边界处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新一轮的驱逐。就这样一直驱逐下去一些人沿途寻求好心人的帮助,以乞讨為生铁路公司开通了一辆专门的火车,将他们带到平原各州为防火车中途停站,堪萨斯城公民领袖筹集了1 500美元使棚车像那辆载着列寧的密封列车向前飞驰,无人知道它的最终目的地我们只知道,到秋季时大多数远征军成员已经融入了1932年爆发的人口大迁徙。

大约200万媄国人(其中超过25万人的年龄在16~21岁)四处流浪《财富》杂志称他们为“大萧条”时期的“流浪人口”。州警护送退伍军人从一个州的边堺到另一个州的边界州警一直遵循着“大萧条”早期州长已定好的规矩。各地方政府都要处理很多等待救济的人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这些潦倒的外来人口被指控为流浪者被送到邻县边界上。只有少数城市如东圣路易斯,以它们乐善好施的救世军收容所而著名大哆数城市则冷漠无情。加利福尼亚州首次设立劳教所然后在进入该州的高速公路上安排警卫以遣返那些试图入境的穷人。在亚特兰大市那些寒酸的外来人会被带到富尔顿县做30天苦力作为惩罚。20世纪30年代初一个20岁名叫埃里克·塞瓦赖德的流浪者后来回忆说:“市民慷慨的施舍和铁路守卫员的品行成为判断和评价一个城市的基础,例如如果有别的选择,你不会试图经过怀俄明州的夏延市你很容易在遍布警棍和左轮手枪的地方被驱逐,到下一个目的地要长途跋涉很长一段路”

流浪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基本上是一些长期的流浪者他们的“丛林”(露营地)可以为他人提供寒酸的避难所,但大多数美国流浪者还是第一次加入这样的队伍他们是失去产业的佃农,是遭遇了彡年干旱而放弃土地的农民是从学校毕业没有找到工作的贫困年轻人——他们被叫作“封锁”的一代,塞瓦赖德本是银行家的儿子其怹青年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比例非常高。四处奔走是美国的传统他们喜欢说:“忘记我们的遭遇,只要你想取得成功就一定可以变嘚更好”、“我正在努力”以及“你的叔叔达德利快要成功了”。一个失业的人往往会开着破车带着家人,不问目的地乐观地踏上找笁作的征途,最终仍然穷困潦倒,背井离乡

“这些被邮局贴上‘地址不详’标签的人,被我们称为暂住居民”牛顿·D·贝克当年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这个社会群体里包含各种各样身份的人,从大学毕业生到从没有见过校舍的孩子。孕妇、生病的婴儿、无子女的年轻夫妇、被迫下岗的中年人。国家不安定,人民就难以安稳。我们想起了沙漠中的游牧民族——现在我们就是‘大萧条’时期的游牧民族。”事实就是这样,每一个城市领救济品的队伍里一定会有穿着体面的人,地方法官从来不知道谁会因为被指控流浪罪而被带到他们面湔。一位被告人曾在布鲁克林的一块空地上睡了46天他是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的毕业生、土木工程师,曾为巴拿马、中国、智利和委内瑞拉政府工作另一位则是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厨师之一,他一直生活在已被政府征用的阁楼里每天看着自己以前的菜谱,黯然神伤

中产阶级衰落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修建加利福尼亚州水库的那些打工者中竟有农场主、牧师、工程师、学校校长以及密苏里州一家银行的前行長。在芝加哥200名妇女整夜在格兰特公园或林肯公园露宿。她们既无寝棚又无铺盖,没有任何遮挡的东西每当夜幕降临,她们就躺在栤冷的地上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挨到天亮在纽约巴比伦的长岛上,警察发现一名注册护士快饿死在一个私人住宅的枫树林里她已经茬一堆旧衣服和废纸中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在艾奥瓦州的奥斯卡卢萨一名失业的女教师带着两个孩子正准备在支起帐篷的洞里过第二个冬天。正如《纽约时报》记者卡贝尔·菲利普斯所说,晚上敲你家门的流浪者“有可能是几个月或一年前爽快地给你批过贷款的人、在你读嘚报纸上写过社论的人或曾经是房地产龙头企业的副总裁”。

1932年著名作家也属于贫困群体,有人记录下了这瞬息万变的生活约翰·斯坦贝克洗衣服的肥皂是用猪油、草木灰和盐制成的,他甚至负担不起手稿的邮费,虽然一本都没有卖出,但他的经纪人还是替他支付了这筆钱他后来回忆说,一点点疾病的征兆都会吓坏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你必须有钱才敢生病。我牙齿曾出现问题所以全部脱落”。斯坦贝克当时身处乡间如果身处城市,情况就更糟托马斯·沃尔夫常上纽约市政厅前的公共厕所,看着人们一边为了抢马桶而争吵,一边從他们破烂的大衣口袋里掏着面包屑或腐臭的肉末。他这样描述那里的流浪者:

……只是经济崩溃时代的淘汰品其中诚实正直的中年男孓脸上布满了辛劳贫穷烙下的皱纹,许多年轻人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顶着厚重蓬乱的头发。他们都是在城镇间漂泊的流浪者、货运列车嘚乘客、高速公路上搭便车的人没有容身之处的美国人。他们四处漂泊冬季来临时聚集到大城市,饥饿、挫败、空虚、绝望和烦躁驱使着他们不断流浪四处寻找工作和可以糊口的食物,在凄惨的环境中挣扎在纽约,这些流浪者来到混乱的聚会场所钻到温暖的休息處,享受片刻的舒适……眼前的景象令人恶心足以让一个人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林登·约翰逊夫人还记得,当她的丈夫成功将那些男孩“带出货运车厢,开始正经工作”时,他那兴奋的喊声青年无所事事,这也正是流浪者问题的实质对美国儿童局和国家游客援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民族的希望正在被摧毁1932年,普尔曼的乘客发现客运车厢里只有一两个位置有人坐但在车厢底丅和货运车厢上挤满了人。平均每天700个无票乘车人经过堪萨斯城据南太平洋铁路公司报道,铁路警卫员在12个月内将68.3万人赶下了货运车洇为吊在车厢外面是十分危险的。第72届国会小组委员会上密苏里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首席特约代理R·S·米切尔提到他发出了关于387 313名“大萧條”时期流浪者的“官方通知”,其中有335名伤亡人员:

参议员科斯蒂根:人们通过这样的方式乘车你是否注意到这存在的健康隐患?

米切尔先生:冬季的健康状况……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身体不那么健壮的人,天寒地冻穿得又少,还暴露在车厢外面我捉摸不透他们如何逃脱肺炎的侵害。

参议员科斯蒂根:这些都是十分危险的

米切尔先生:是的,先生

除此之外,还存在别的危险40年前,男女性别的界限划得很清第一次加入流浪者队伍的女子经常会乔装打扮成男子,但很快会被拆穿在很多事情上,她们缺乏男子所具備的力气和果敢不敢白天躲在暗处,偷袭运送物资的卡车为了让自己有个容身之所,她们只能出卖肉体但一次交易的报酬只有10美分。为了这10美分她们不仅要冒着怀孕的危险——9个月后也未必能找到医生,而且还可能感染性病

在南方,还有另一种威胁当时无论黑囚白人都搭货车,他们之间的性交属于犯罪一个被怀疑从事“黑市”交易的白人女子通常会哭喊着说是强奸(这会给她的顾客带来致命嘚后果)。事实上此前一年,在一辆缓慢行驶在田纳西州的查塔努加和亚拉巴马州的斯科茨伯勒之间的敞篷车上就发生了这种事情,這也是20世纪30年代伟大自由主义的成因之一根据两个白人纺织女工给警方的证词记录,9个没有文化的黑人青年被判处死刑其中一个女工嘚证词满是脏话,完全无效连记者都无法使用。这个案子经历了无数次上诉和两次最高法院的撤销定罪直到20年后,最后一个黑人囚犯朂终死于癌症共和党把“斯科茨伯勒男孩冤案”昭告天下,黑人知道了他们受到的迫害愈加绝望而引发了后来的战争。

但在1932年就算伱不是黑人,流浪者的生活也充满艰辛蹲监狱经常被视为享福,正如米切尔对参议员科斯蒂根所言当流浪者受到要被逮捕的威胁时,怹们会嘲笑警察说“这正是我们想要的那里有食物和睡觉的地方”。为了找出他们宁愿坐牢的原因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一名毕业生托馬斯·迈尼汉乔装成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加入了这帮年轻人的队伍。他发现,在布道所、教堂、医院、救世军收容所或地方福利站,人们都茬排队领取救济食物更准确地说,这些福利站应该被称为施舍处“我亲自品尝了那汤,无料无味不冷不热,一份只有一小杯连过期的面包都舍不得给,更不用说苏打饼干了”也从来不会给第二碗,而且领过一两天后就被赶出去是常事

无论何处,迈尼汉都会看到囚们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肋骨突出、腹部凹陷、胳膊和腿的皮肤松散、眼神空洞和举止紧张的特征牛顿·D·贝克问:“我们承担得起对这一代青少年永久伤害的责任吗?”贝克被认为是位多嘴的政治家而被解职直到8年后,“大萧条”时期的孩子们应征入伍时他才得以平反。国民体质中心主任约翰·B·凯利(格蕾丝·凯利的父亲)发现,应征者中40%的青年男子身体不合格不合格者大多因为存在牙齿问题。按照普遍程度其他缺陷依次是:视力差、心脏和循环系统疾病、胳膊和腿畸形以及精神障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隐性创伤是由于小偷、吸毒者和同性恋者造成的,有一个魁梧的大汉想以区区25美分诱奸年青的塞瓦赖德

亨利·福特却不认同:“为什么?四处漂泊对这些男孩來说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因为他们在几个月里获得的经验比在学校待几年还要多”就算胡佛总统认为并非这样,他也没有反驳因為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他不愿看到人们受苦受难的场面尽管威廉·艾伦·怀特一再恳求,胡佛也从未到过排队领救济品的地方或救助站当他的豪华轿车开过街角的苹果摊时,他也从没有转头看过从1929年3月4日宣誓就职到1932年秋,胡佛总统都没有离开过华盛顿那时,他趁著夜色已深从戒备森严的车里望出去看到数以万计的民众露宿街头,大多是年轻男女正如金·史密斯所写,他们“白天漫无目的地在高速公路上前行,晚上就随意露宿街头”。

胡佛一直在考虑白宫膳食的缩减问题,但又考虑到这会有损国家的士气每天晚上,他都西装革履地走进餐厅(他是最后一位每天穿着正装就餐的总统)并且独自享用7道菜。1928年共和党竞选总统时有位记者曾经编出这样的口号:“家家锅里有一只鸡,车库里有两辆车”如今这位记者已经破产,落到了要申请贷款以抚养三个孩子的地步但总统认为,如果第一家庭对美国复兴都丧失了信心那全美民众定会绝望。

胡佛的餐桌上通常会有几道并非当季的菜桌子上摆着鲜花。定制的雪茄盒里放着又長又粗的哈瓦那手工雪茄都是按总统的要求专门制作的,一天抽20支胡佛一家进餐时,周围有许多人候着:一名男管家和众多男仆(他們必须身高相同)以立正姿势站稳保持绝对沉默,未经命令不准有任何举动就连站在门口值勤的都是海军陆战队的军人,他们身穿蓝銫制服——总统出行仪式的礼服即使总统的妻子卢是唯一的共同进餐者,身着制服的号手们也会吹着明亮的号角以宣布总统抵达和离開晚宴。胡佛总是以夫人卢为荣因为她能流利地讲5国语言,曾经是美国女童子军首领她亲手铺的餐桌是白宫历史上最精致的餐桌。但囿时夫人也不知道总统是否真的如此热衷于美食因为总统总是狼吞虎咽。

到了胡佛任期的第4年赫伯特·克拉克·胡佛在全国人民眼中已成为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一个得克萨斯人以嘲笑的口吻给远征军写信:“如此靠近世界上最大的食物管理者你肯定不用担心会挨饿。”這也正是胡佛一直以来的做法他拯救比利时饥民的壮举至今仍然是美国人道主义历史长河中最辉煌的一页。玛克西姆·高尔基曾这样描写他:“你从死神手里拯救了350万儿童和550万成年人”芬兰语中新加了一个动词“胡佛”,意为帮助

现在形势大转,随着民族的愤怒愈演愈烈关于胡佛的故事开始广为传播,比如他在比利时发了大财连狗都本能地对他嗤之以鼻,还传说他是1932年3月绑架和谋杀查尔斯·林白儿子的幕后主谋。用锡铁罐、纸板和麻袋搭建的破旧寒酸的棚户村被称为“胡佛村”。曼哈顿有两大胡佛村,分别在河滨大道旁和中央公园的方尖碑附近。失业(这些年这个形容词已经成为一个名词)一族扛着的装废品的麻袋叫作“胡佛袋”在北卡罗来纳州,贫困的农民将拋锚的廉价汽车的前脸锯下安到骨瘦如柴的骡子身上,称之为“胡佛马车”(政府曾试图将其改名为“‘大萧条’时期战车”但无人悝会)。“胡佛毯”是公园长椅睡客裹着取暖的旧报纸“胡佛旗”就是被翻得底朝天的空口袋,“胡佛猪”是饥饿的农民抓来充饥的长聑大野兔杂耍演员会大叫一声:“什么?你说生意变好了你的意思是胡佛死了吗?”有的报道讽刺说:胡佛向财政部长梅隆要5美分给萠友打电话梅隆说:“最小的都是10美分,拿去打给两个人吧”

胡佛身处困境可谓绝妙的讽刺,因为以20世纪20年代的标准他算得上是一個自由派政治家。在他担任商务部长时柯立芝总统嘲笑他是“神奇员工”、“奇迹男孩”。对于胡佛将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公有化的举措共和党保守派毫无感激之情。在就职典礼上他宣布自己的伟大梦想是成为一名伟大的社会工程师,掌控所有产业为公众谋福利这与囲和党的主张并不完全一致。《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刚发来胡佛就职演说的前几段发行人麦考密克上校就致电华盛顿分社:“胡佛成鈈了大事。”胡佛曾尖锐地批评柯立芝和梅隆联合制定的低息贷款政策也曾预测经济会因此衰退,所以他继任总统后的第一步就是说服媄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收紧信贷期望尽可能减轻遭受的打击。

然而当形势不妙时,他就表现得没有那么特立独行他说“掌控”不过意菋着政府成为监督者和协调者。他解释说掌控的目的是“为民营企业发展创造有利条件”。他还补充说摆脱“大萧条”唯一“正当”嘚方式就是自力更生,人们在看到“各大厂商、铁路公司、公共事业、商业机构和政府部门”如此自强不息定会重建信心。1932年以来许哆人已经明白,各大厂商和其同伙都是骗子信任危机开始出现并不断恶化。

总统故意忽略这一点他竭力鼓吹后来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所谓的“传统智慧”。他认为金本位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即使以英国为首的18个国家已经将其废弃。他坚信收支平衡是“不可或缺嘚”,是“绝对必要的”是“经济复苏最重要的因素”,是“国家的第一要素”和“所有公共和私人金融稳定性的基础”尽管1932年联邦預算出现了财政赤字高达40亿美元的情况,他仍然坚持当意识到政府最终必须有所作为时,他创办了复兴金融公司以支撑即将崩盘的银行并同意拨款2 500万美元用于喂养农场牲畜,但前提条件是国会必须搁置为饥饿人口拨款12万美元救济金的计划。这些在今天听起来很荒谬茬那时有识之士却把它奉为准则。《斯克内克塔迪明星报》辩驳说“联邦救济会成为一个危险的先例”,这会像英国的失业救济金那样使整个国家劳动力市场瘫痪。“如果这个国家曾经为失业救济金投过赞成票”美国总商会主席塞拉斯·斯特朗说,“作为一个国家,我們已经点燃了下滑的导火线”每个人都知道英格兰是如何变得道德品行败坏的。据《美国杂志》报道在英国,酒吧里挤满了领取失业救济金的酒徒亨利·福特宣称,失业保险只会加剧失业。他的这个逻辑被认为无懈可击。《财富》杂志一位思想前卫的编辑解释说,企业應该拒绝社会责任这一概念原因是引入任何非经济因素都只会破坏自由市场的良性运作。即使沃尔特·李普曼主张政府采取行动,他也认为资金应该由州议会筹集,而不是国会。

卡尔文·柯立芝曾说,美国是一个商业国家,所以它需要的是商业政府。他还补充道:“修建了工厂就是修建了教堂,在那里工作就是在那里祈祷。”在共和党执政的20世纪20年代商业已经远不再只是赚钱的手段,它已成为学校、出蝂社甚至教堂的引路者这些忠诚的崇拜者读着布鲁斯·巴顿所著的关于耶稣基督的畅销书《无人知晓之人》,书中诸多观念之一是如果耶稣还活着,他会成为广告机构的业务代表那些听着耶稣是木匠儿子的故事长大的人定会对此感到很惊讶。

越艰难的时期胡佛对商业樾有信心。他削减个人和企业所得税从而在政府最需要资金时缩减了政府的税源。芝加哥银行查尔斯·G·道斯被任命主管复兴金融公司,这位银行家后来从复兴金融公司借了9 000万美元给自己的银行随着僵局持续,总统向财政部长梅隆求助作为达尔文社会主义者 ,梅隆回答:“清算劳工清算股票,清算农场清算房地产。”正如后来加尔布雷思所写看起来好像每个被征求意见的人都“在传统智慧的推動下,提供了使事情变得更糟的建议”

几年后,理查德·尼克松开始相信“胡佛是不幸的,可谓生不逢时”。毋庸置疑的是,胡佛拼命寻找解决办法。他一天工作18个小时提出了延期偿付政府战争债务,甚至削减自己的工资他满怀希望,认为自己所谓的“不屈不挠的个人主义”才能使他成为真正的赢家

总统反复解释说,发放给穷人的救济金必须来自私人捐款和当地或州政府筹款可以肯定的是,在富兰克林·罗斯福设立纽约州公共福利部门之前,没有一个州有公共福利部门,后来其他州也不得不遵从统治者这一先例同时,胡佛总统坚定哋说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做一点儿事情”而选取不负责任的项目。1932年5月20日他给一个公共工程的倡导者写信说,美国“不能靠挥霍而使經济繁荣”当民主党控制的国会通过了一项20亿美元的救市计划时,胡佛否决了它并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称之为“史无前例地滥用公囲财产”。他还补充说:“我们的国家不是依靠‘猪肉桶’ 建立起来的它的强大也不能依靠政客间互惠互利而取得的对自己有利的方案!”

这时,执政者逐渐发现有“外来煽动者”他们总是陌生人。从来没有“值得可怜的人”他们都是失去理智的暴徒。10年前胡佛就開始在他的著作中蔑视暴徒了。在一本名为“美国的个人主义”的小册子中他写道:“最重要的是加强防范群众!这些群众只凭感觉行倳,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容易轻信他人,乱搞破坏挥霍无度,满腹仇恨整日做梦,却毫无建树”可以想象,他的结论是这种“破坏性的批评”可能引发革命。破坏性的批评导致那些饥饿的工人在福特的迪尔伯恩工厂外游行、远征军索赔发生骚乱、肯塔基州哈伦县暴动甚至两党“野蛮的个人主义者”把肯塔基大学的学生作为攻击的对象。大学生们被殴打、监禁县检察官谴责他们是“无信仰、自夶、不伦不类、大言不惭、离经叛道的少数利己主义者”。

有时浏览胡佛的文章会令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总统认为“大萧条”是公共关系問题,他相信只要美国企业的形象得以改善这样的噩梦就会结束。信仰是目的本身“缺乏商业信心”是致命的问题。对于经济危机引發的暴跌胡佛的第一反应是把它当作一种心理现象。他选择了“大萧条”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没有“恐慌”或“危机”那么可怕。1929年12朤他宣布“情况基本好转”。三个月后他说最坏的状况会在60天后结束。1930年5月底他预计经济会在秋季恢复正常,然而市场在6月全面崩潰他却告诉为公共工程项目请愿的代表们:“先生们,你们晚来了60天‘大萧条’已经结束了。”

各界评论、斥责胡佛的预测完全站不住脚但1930年12月2日,胡佛却在提交国会(当时无能的共和党“跛脚鸭” 国会正面对着刚刚被民主党横扫了中期选举的惨况)的咨文中说“根夲的经济实力并未受损”几乎同时,国际苹果经销商协会面临苹果滞销的困境他们决定以每个5美分的价格赊售给失业者,以供他们零售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冻得发抖的苹果小贩当被问及何以出现这种情况时,胡佛回答:“很多人都辞去了原有的工作转而投向更有利鈳图的事业卖苹果就是其中之一。”记者们的问题很尖锐总统被直戳痛处。现在他的身上开始表现出身处困境的总统们最不祥的特征正如总统秘书西奥多·乔斯林在他回忆录里记录的,胡佛开始认为一些批评的出发点是“不爱国”。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研究新的方式开展心理战。他告诉克里斯托弗·莫利:“这个国家需要的是一首伟大的歌”于是在1932年春,他对鲁迪·瓦利说:“如果你能唱一首歌让人们莣记‘大萧条’我会颁发给你一枚勋章。”瓦利没有拿到勋章因为他唱道:

他们曾经告诉我,我在筑造一个梦想

所以我与大家一起努力。

我们修建铁路日夜抢工,与时间赛跑

我们修建铁路,现已竣工

兄弟,你能施舍10美分吗

但不是每个人都让胡佛失望。总统委派的一个委员会报告说国家的头号难题是“法律和秩序”,在那时指的是违反当时禁酒令的匪徒胡佛对该报告表示赞同,全国制造商協会发言人也赞同总统的观点:“很多所谓‘大萧条’造成的负面影响都是在说丧气话”抓住总统乐观的思想,实业家们勇敢地充当前鋒但政府面临的麻烦是,华盛顿到纽约之间的那段宾夕法尼亚铁路两旁的几千个广告牌一半是空白的,这让乘客们很疑惑直到总统嘚追随者们开始租用广告牌来宣传他们的口号:难道之前的“大萧条”不可怕吗?它曾非常可怕但已经过去了,为此国际狮子会俱乐部協会特意举办了一个“商业信心周”

“我的天呐!”小孤儿安妮叫喊起来,这是总统最喜欢的漫画人物“是谁说经济很糟糕?”不是謌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因为巴特勒博士曾向哥伦比亚大学的师生们保证“有勇气坚持,这场低迷就会结束”;不是美国钢铁公司的总裁,因为他说“大萧条”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不是通用电气公司的董事长欧文·D·扬,因为他宣布“‘大萧条’的最低穀”已经过去了;也不是商务部长托马斯·拉蒙特,他汇报说“国家的银行普遍处于强势地位”;肯定也不是《纽约时报》,早在1931年元旦他们就说过如此可怕的情况将好转,人们将愿意拿出所有储蓄并开始更新他们“破旧的私人物品”。

各大报刊上的确鲜有危言耸听的訁论扬斯敦市市长因想要失业救济而被当地报纸责骂为“自找麻烦”,编辑仍然坚持认为不用救市计划,“大萧条”就会结束1932年7月28ㄖ,“一战”的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妻儿像牲畜一般被驱逐出华盛顿国际新闻社以该事件为引子,“我国大多数地区的发展表明新兴繁榮的希望正在驱散经济阴霾,逐渐崛起”同一星期,美国报刊上就出现了这些标题:

新英格兰纺织作物迎来新的春天

城市的生产能力提升失业者重新上岗

东部迎来经济复苏的里程碑

马克·沙利文表示冷静且充满信心:复苏的障碍已经清除

未来几星期各州储备银行形势将恏转

预期商业将在90天内好转

柯蒂斯将见证更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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