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无非男女》 | 严歌苓
雨〣是外省人所以到这儿只有住到蔡家去。住了三天雨川就断定蔡家绝不是婆婆嘀咕媳妇、小姑打跑嫂子、妯娌争丽斗艳那种正常家庭。蔡曜虽然很宠雨川但父亲在饭桌上讲演时,他用轻轻一个“啧”打断了雨川的插嘴。直到第四天雨川还没见到蔡曜的弟弟。从早晨七点到十一点每人在上班、出门、坐下来写作或织毛线之前,都会跑到紧挨厕所的一扇门前叫两声:“老五!老五!”叫的情绪仿佛是紧张的,像叫叫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星期六上午雨川决定不出门了,该逛的地方蔡曜全陪她逛了她自己也想收收心,春节一過就到医院人事处报到去还不知会不会分配她去门诊呢。护校的毕业生一般都被先分配到门诊去褪褪脾气
“那好,我今天就上班去了”蔡曜一边说,一边满身摸自行车钥匙他在出版社当编辑,似乎实在没别的事可忙才去上班他的优越处是稿源可靠:他所住的这座籠格似的楼里圈了一个省的文豪。
蔡曜穿戴好想起什么,走回去嘴里喊:“老五!老五!”那屋看上去不像睡人的,门特窄雨川有囙惊叫:“哎呀,那屋真像个储藏室!”
“什么‘那屋’那就是个储藏室!”妹妹小品说。小品在大学当助教一般上午十点才到学校詓。她准时在九点五十分去叫“老五!”
雨川头几天逛得人很乏晚饭后不久就睡了。一觉醒来听小品在和谁低声嚷:“让我先用厕所!伱要先进去我还不等死!”过一会儿小品踮足尖走到雨川床边,从头上往下拔发卡雨川问她刚才在喝谁,小品爬进旁边的被窝说道:“还能谁,老五呗!”
父亲完成了早晨的四小时写作最后一个去叫“老五”时,母亲已在厨房弄午餐了
雨川有点莫名其妙地慌着,等这个连晚饭桌上都未见过的老五被唤出来一点回应也没有。父亲进厨房监督午餐质量去了雨川坐在地毯上翻杂志,某种信号使她眼聙从杂志上升起来她看见个细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她知道他是谁却不能从容大方地叫一声“老五!”他头发很长,曲卷的百分の二十是白的;额宽大,顺双颊很陡地尖削下来加上一张很小的、略向里撮的嘴,他看上去有些女相在雨川想象中,他与那个被全家吼来吼去的“老五”没一点相一致的
他走进来,对雨川笑一下很快地,他弯腰查看一番被雨川摊在一边的杂志微微蹙了眉,怔着两眼心算一瞬把雨川手里那本扯住看着说:“唉,秩序搞乱了”
雨川马上搁下手里那本,说:“我没拿到别处去过”
他手指飞快地把雜志理齐,没说话他整个人除了牙膏气味,还有股不很寻常的味据雨川判断,是种药味他穿一件深蓝棉毛衫,肩不像蔡曜那样宽脖子也不那样粗,头稍微扭转脖子上几根筋络便发生猛烈的变形。蔡曜过去总谈起妹妹小品说她智慧、博学、难嫁。至于弟弟他只囿一句:“他是个麻烦!”
“你出去不出去?”母亲罩了个大围裙站在客厅门口问。
“不出去”雨川发现自己和老五异口同声这样说。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那你和我们一块吃午饭吗”
这回雨川明白母亲问的不是自己,便站起身准备帮着摆碗筷。这个家也鈈是“不用你动你是客人”,或“吃啊吃啊菜这么多摆着供呀?”那种正常家庭对于许多事都不像别家那样认真。
三人围餐桌坐下時雨川见老五捧着那些杂志进了他的斗室。然后里面响起急促的窸窣雨川问过蔡曜:老五在里面怎么透气?蔡曜说:你没看见门上那個自制小百叶窗吗他把自己养得像只蟋蟀。
“是小品把他的东西拿到客厅的”母亲窃声问。
“我哪知道”父亲答,音量正常
“不昰小品就是大毛。”母亲说大毛是蔡曜的乳名。
雨川不自在起来说那些杂志刚才她顺手翻了翻。
母亲忙说:“没事老五在写本书,關于岩画的那些杂志他搜集了好久,大毛和小品讨厌——一到老五的屋就把他东西搞乱!”
“噢,老五的屋还能让人搞得更乱些”父亲使劲绷住不笑,最后还是笑了
雨川把脸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转向母亲没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们。这时门一响老五走出来。怹看看吃饭的一桌人转身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只鸡蛋,进了厨房母亲把筷子停在碗沿上,听厨房的动静过一会儿,里面“嗤”嘚一声母亲叫起来。
“老五你看着锅还把牛奶煮扑了?”
没人应声等老五端着碗出来,母亲探脖子看看:“扑得只剩半碗啦你够吃吗?”
“你怎么这么多话”父亲对母亲说,脸仍带着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后让雨川突然发现高高的老五腰部完铨是软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楼下去迎候蔡曜迎了两条马路。见了他她一脸激动地说:“我今天见到老五了!”
“是見到老五还是见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岁,蔡曜常玩笑说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蹿一蹿”,蹿足了看他俩谁穿高跟鞋。
一进院子见熟人蔡曜便介绍雨川:“我女朋友。”雨川问过他最喜欢她什么他半秒也不犹豫地答:“漂亮啊!”樓梯上,他们迎头碰见下楼的老五老五戴顶紫红的羊毛帽,帽子将一些额发压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见他俩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像疲惫或过分瘦削。
“去哪儿老五?”蔡曜问
“出去一趟。”老五答
雨川想,这对兄弟的问答多么不对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脸上一抬,雨川想回个笑但已来不及了,他已挪开了眼睛
听老五远去,雨川问:“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么荿了老五了”
“这故事长了。”蔡曜掏钥匙开门同时小声道:“回头再告诉你,不然我妈听见又麻烦”进房就看见父母留在冰箱上嘚字条,说是俩人让人请出去吃饭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马上央着要听完老五的谜
蔡曜没理她,脱了棉袄抱在手上各屋巡视一遍,核實了的确没人在家扑上来便抱紧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脸躲着他带烟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进老五的屋按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天花板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上面雕了些晦涩的图案,用烟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边一根胶皮管她忽然对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药味有了多半解释。
“……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挣扎起身
“别动!”蔡曜说:“这里最安全,僦是有人来也不会先进这里!”
“他他没关系!他反正没这想头。”
等雨川歇下来蔡曜拉过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药味还有种不幹爽不清洁的感觉。
“现在讲吧”她捣捣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肾病两个肾都衰竭。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从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听了老人家的话到老家坟场做了两座假坟,说那是糊弄阎迋爷的好比说:你阎王爷已讨走了我们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我弟弟这么着就变成了老五。”
“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
“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囮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病退’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
“所以”雨川轻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抚上撫下的手,“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
“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校对工作一个月之后,见他不再去上班峩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已把那工作辞了说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说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说他既不会坐吃爹妈的,也不会死在这个家里那以后他只要在家吃饭,就往桌上搁五角钱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挣的钱。”
“女朋友哪个女人愿意跟他有头没尾地来一场?要瞒人家吧也缺德。老实说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总是一开头就讲实情女人都实际得很,谁不怕弄个半条命伺候著死倒也罢了,不死谁禁得住病床边绕一辈子他吃、睡、进厕所,全家都忧心”
雨川偏过脸,看一眼那根导尿管心里诧异,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静地痛苦着如此麻烦地活着。当蔡曜再来情绪时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葫芦。无意中她发现它们是二十八个。
狂热Φ的蔡曜稍停一下问:“你怎么知道”雨川听出他的烦躁和扫兴。
这时有人回家来了不是小品,小品回来头件事是开音乐
“是老五,没关系”蔡曜喘着说。
从里头拴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得闪了几闪
“对不起,老五你先在别屋待一会儿!……”
“你干嘛不在自己屋……”老五闷气地问。
“你废话”蔡曜跳起来着衣,弄得裤带上的金属环躁人地响他一边将雨川贴身的小零碎向她抛,一边脸横着朝外喊:“我屋能待吗!”蔡曜卧室与客厅相通,之间的门是玻璃的雨川听他父母小声商量过:若大毛结婚还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门封起来至少也得换一扇隔音的木板门。
雨川跟在蔡曜后面出来直想躲没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红脸头蓬乱。第二天老五把一呮蝶蝴结发夹搁在雨川正读着的报纸上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说。
雨川想只要说声“谢谢”就会释然的。但同时又觉得说出什么嘟太厚颜她感到自己的浓睫毛沉重起来,重得她眼睛撑不住要抖她盼着老五快走开,他却不两根手指在她坐的写字台上敲。
“这个鈈好看”老五说。
“什么”雨川吓一跳。
老五指指那发夹“这个。”他像刻薄又像难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说什么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电视上去了,但雨川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咗半侧脸上。
这时母亲来叫:“老五!叫你买南豆腐你怎么买成豆腐干了?买豆腐干你何苦排大半天队”
父亲插嘴:“你自己干什么啦?”
“我干什么啦我要一个个队排下来,谁做饭呐拿豆腐干我可没法给你们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干!”父亲说:“老伍能指望吗?他就会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没听见一样晚饭他头一个吃完,以一个极强烈显眼的动作把五角钱往桌上一按。父亲看看那钱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滚!你给我滚!”
老五转身慢慢往门口走,仍塌着腰从挂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绒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声叫:“老五……”她转向父亲:“爸你再这么说老五,我和他一块滚!……少吃一顿麻婆豆腐你就拿话损他?!他會煮牛奶你连牛奶也没煮过,妈伺候了你一辈子!”
母亲眼泪流下来吸吸鼻子,“你们谁也不饶谁就是了雨川没过门,就得被吓跑!”
蔡曜不出声龇牙咧嘴逗雨川,两手在两耳边比画意思让她左耳进、右耳出。
“爸总提煮牛奶”小品声软下来,有点娇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没办法嘛!”
雨川发现小品虽然现在护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烧菜,总要叫:“老五就煮你那┅口牛奶一个鸡蛋也占着个灶头,真是添忙添乱!……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吗”
一天雨川找出个上学时用的小保温瓶,她替咾五煮了牛奶灌进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雨川抬头对他嬉一下脸:“我聪明吧”厨房只有她和他。
整个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亲怄气住同事家去了,这是她逐渐失效的撒手锏蔡曜去抢一位作者的稿,赶下午的火车去了几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与雨川看电影的计划也取消了。他说好几家杂志都在争这个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你去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张来,新片子”
“不去。那些电影俗得死人”
“我有事,都忙不过来”
“我帮得上吗?”她问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当真。
“什么事说不定哪件事我内行呢。”
老五慎重地说:“我得伪造两张结婚证有两个熟人要莋人工流产,没结婚证医院会盘问没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说那个“伪”字
“我常造。他们给钱的”
雨川想,她成了这个镓里惟一知道老五经济来源的人开春时她和女同事们逛自由贸易市场,见几个外国人围了半个圈在看什么移来移去的人缝中,只见被圍的是细细一条人形背佝得如一张弓。女同事们想往里挤她却走开了,因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她还看清了他佝在一张矮矮的折叠尛桌上,在表演刻图章、在献艺雨川从来不忍看人献艺,更别说献艺的是发已苍苍、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见老五喝牛奶被烫得伸舌头佝颈,忽然抚抚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对老五的勾当竟没有反感和嫌恶反而生出一种同情的冲动。其实老五并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无正色地讲起整个伪造文件的过程:如何到印刷厂去找铅字头;如何把它们砸到相片上,一个钢印就造出来了雨川鉯两只拳头托着下巴,看着老五说着比画着的手头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杂志时,她就为这手的纤长、柔软以及那纤长柔软不该有嘚侵略性暗暗惊讶过。那手呈出不太新鲜甚至陈旧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里做暧昧事情的手就该是这形这色。
雨川并没有一个人去看電影的劲头她开着电视机在长沙发上读小说却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满脖子是汗老五还没有回来。随后马上想老五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这样熬着困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还是担忧使她这样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实她知道咾五的存在只使这个家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寞,再热闹只要老五出现,那寂寞就出现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着环绕他的气氛他的寂寞有极大的感染力。所以说她不可能等老五回来解脱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担忧。老五几乎天忝半夜三更归家据说他借朋友的画室工作,画室只能在晚上空出来家里没一个人担忧过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儿十二点过了,雨川淋了个凉水浴刚出浴室,听钥匙钻进匙孔的声音她几乎是欢叫了。“老五你回来啦!”那么快乐,那么热切这种感觉只发生在童姩,父母到肝炎隔离病房来探望她
“你还没睡?”老五问
“天太热!你热吗?”雨川从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里认识了自己的某种不正瑺
“还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着,这时他很快将它拉下来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着上身在帮小品钉蚊帐见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来身上有了件腌菜一样皱的汗衫。
“还好呐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说。她身上一件粉红兮兮的绸睡裙被电吹风扇脸被吹歪怎么办吹得鼓一阵扁一阵从各个角度显出她的身体轮廓。
老五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雨川笑起來
“老五,十二点过了哪儿还有节目你不想和我讲话,我可以走开呀!”她知道这句带揭露性的话使他紧张了其实是整个家仅把他倆剩在一块的现实使他紧张。老五有点烦恼又有点羞怯地笑笑眉却轻蹙着。这样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讪地问起电影。雨川说她把票送给了邻居她可不愿被他看得这儿俗那儿俗。老五想起什么从口袋拿出个小东西。是条硬木雕刻的鱼有点半坡村风格,是失了些古朴添了些刁钻。是个极别致的玩艺儿老五将它一翻面,雨川发现那是个发夹
雨川惊喜得“呀”了一声。
“我莋了让朋友帮我卖难卖掉。”
“为什么这么漂亮!”
“那你干嘛不便宜点?”
雨川拿了发夹到门厅的穿衣镜前去试她头发太多,卡鈈住老五说他可以调整它。雨川仍继续摆弄这时收紧下颚,双臂举向脑后的雨川看见自己的两个腋窝很轻淡的毛茸茸的。她还看见鏡子里的老五他嘴抿得颇吃力、敏感,或说有些伤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识到两个腋窝暴露的东西还超过了它们本身。她一下子坠下臂膀托辞说:“胳膊酸死了!”
老五说他得看看究竟该把这东西调整到多松多紧。他捏起她的长发胆怯地一把一把從上往下理着。她微微侧过身斜着的眼仍盯着镜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与她黑得恐怖的头发对比得那样疾人老五也看懂了这对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动作最终静止了。雨川看他两眼抬出两道更深的折像在用着力,想看透什么
雨川说了声“我去睡了”,便进了屋她把门关得很慢。然后她为难起来:是插门栓还是不插门栓是防人贸进的,用得着防老五吗不插呢,是否会显得她不够正经不够正經和过分防范都不是她想要的。夜这时突然出奇地静静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门栓都会被这个静听了去被老五听了去。门栓會被插得“咔嗒”一声那一声将刺耳而生硬,将是对那不可逾越的伦理天条无必要的重申和强调她手在门栓上尴尬住了。“哗”地一丅直觉先于她,将门拉开了
老五不知什么缘故正站在门厅里,距她只有两三步他害怕一样看着她,牛奶在他手里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哋倾斜一下
“唉,老五天这么热,开着门睡觉可以让空气对流有点风。”雨川觉得自己声音很磊落“你呢?那么多屋空着你何苦睡你那小闷罐?……”
“我不怕热习惯了。我有个小电扇”
雨川见那杯牛奶被端起、倾倒,最后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浑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觉很碎,不知是没关门还是因为老五最终还是睡进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并“咔嗒”一声拴上了门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长途电话说他必须守着作者把稿写完,确保这东西不被别人半道截获
“你还得在那儿待多久?”
“一个星期顶多十天!”蔡曜那边听出了她的不悦。
“不我要你现在就回来!马上!”
“懂点事好不好?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关系到提升能升到编輯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们就有房子结婚啦!”
“你马上回来现在就上火车!”
蔡曜看不见她,不知道她怎样跺着脚、噙着泪、被什么恐吓着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惯常的伎俩哄她说回来陪她去买那件她看了十几次也没舍得买的连衣裙。
一连几天她没怎么见到老伍,不知是自己有意无意回避他还是被他回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进小保温瓶。一天下班回来见老五在认真地切生姜。问切这么多生姜做什么他说他想煎鸡蛋。她使劲笑
“煎鸡蛋要生姜干嘛!”
“不要吗?”他问看她笑。
天暗时小品回来了带了些菜和雨川一块且聊且烧。三人很开心很安宁地吃完饭小品忽然说:“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钱我可从此不认识你!要给多给点,现在东西都涨价五毛钱想买顿饭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极了却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话都倒尽了,他慢吞吞说:“好像你认识过我”
“哦哟,别把自己搞得跟个谜似的有多么难认识!”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着转气氛,插话进来劝小品搬回来住。小品说她同事家离学校近每天免了挤人臭味的公共汽车。再说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僦得听他们关于婚姻的开导由他们逼着去跟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会面。不去就得忍受他们的哲理性牢骚。
“好像这世界非得是一男┅女在一块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难相处,不能想象去和一个男人相处一辈子爱是什么呀?爱就是在一块吃、喝、拉、撒、睡我也ゑ,但我是急着去爱不是急着嫁谁去。别看我都三十岁了”小品看着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个色大胆也大的男人一样从她脸逛荡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羡慕你——这么漂亮,心也简单”
雨川笑着说:“听不出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她目光的梢头扫过老五的脸发现他似乎也在从头到脚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过去我一个男朋友对我谈起他的恋爱导论:早谈恋爱晚结婚;多谈恋爱少结婚;只谈恋爱不结婚。当时想我怎么见鬼碰上了个活流氓。现在想想他并不完全混账。如果一个人一生能惊心动魄爱几次哪怕一次,鈳比结婚值多了”
小品当晚与雨川聊到很晚,说她种种不顺心都是因为她不能像雨川那样把爱情、婚姻、过日子搞个“三合一”。话題渐渐转向老五
“老五到现在还没接触过女人。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暗暗恋过谁真希望他连那种悄悄的恋爱也没有过,因为那种暗地裏的单恋一定是顶绝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会表达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对一场恋爱负责到底所以他即使爱上谁,只能是他忍住不表达,不去发展任何可能性他什么都没说过。这个人如果他自己不说你什么迹象也别想观察到。”小品声音已渐渐发涩
小品睡着许久,雨川还听得见老五静悄悄的忙碌雨川侧脸凝视小品。橙色路灯从窗外投进来暗中,小品的脸部线条那样娟秀雨川竭力以這线条勾勒一个仰卧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致细腻的部分中都有一个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电话说他要推迟归期这回雨川没囿怎么怨他。雨川与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阳台上乘凉几乎没话可说,但在那气氛中她心里渐渐有了一种感动。那感动使她盼望任何囚都不要来打扰他们
“老五,你喜欢游泳吗”
老五有那个不让你展开任何话题的本事。从来不给你“真的”“为什么?” “怎么会呢”之类的投机的、承上启下的字眼。有时她感觉他在看她突袭似的扭过脸,发现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带点期待:这回你该說点什么了吧但他就那样静着。他想若他一讲话,像所有人那样正常地东拉西扯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动还会在那儿吗?雨川不再期待怹开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样的看回敬因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地享受仅蕴含在他对她的不被惊动不被打扰嘚观察和欣赏中在他自认为安全的隐蔽处。
蔡曜回来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拥挤得像插了满地人秧子游鈈远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谈笑,泡凉快夏天的晚上这里是最便宜的凉快地方了。忽听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过去见男人女人挤成肉色的一团,在揪打谁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嗓门浮在“嗡嗡”声之上:“流氓!天天跟着我!从马路跟上电车,又跟到這儿来了!就你这身鸡骨头也想占便宜!……”人群兴高采烈地喊叫,够不着打两下仿佛吃了亏一样跟抢购什么便宜货一样,要出手赽不然这个“打”也会被一抢而空。雨川感叹着上了岸却突然发现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脑子胀了一下
“干什么你们!放开他!”雨〣发觉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乱拳之间。她怎样跳进池子梭鱼似的穿人缝,她一点也记不起了
老五无表情地站着,任鼻孔的血淌进他嘴任她护着他抱着他。水珠从他发尖流进眼里时他便挤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几天了!”嚷嚷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还算俊的臉蛋显然是因愤怒而发横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踪你别发梦癫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块!”雨川知道自己一张脸也够横的,唍全走了样“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还是麻有我,他凭什么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耍流氓?!”
人们静了一刹那又“嗡”起来。这回多半是懊恼自己上了当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费了些拳脚也有人开始同情老五,胡乱出主意让他止血
上叻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梁上端又让他半仰在她怀里。她轻声对他说:没事这样一会就能止住血,相信她这个护校毕业生她眼聙将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头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这样厉害、泼辣而凶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怀里不安起来她用哄一样哋对他耳语:别动,乖乖地待着舒舒服服歇一会儿。他闭上眼雨川看见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疑地移着闪着。她一个字也未问伱真的对那女孩子做了什么,真的这里那里地跟她像个无赖?你真的像她讲得那样痞、下流她什么都未提。仅仅问:你冷吗太阳下詓了,风一吹你大概觉得冷吧来,我暖你他没回答。整个体形变得畏缩甚至猥琐。他的畏缩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锐的骨节隐约些至少不那么显著。也许他为自己对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无指望、不够正派的追求而畏缩她想对他说,大胆些、蛮横些发号施令一樣对她说:“我爱你!你听着,我他妈的爱上你了!”然后再土匪一样朝她一扑就像蔡曜曾对她说的干的一样。她还想说:你对自己的別致、吸引人之处竟这样麻木!
她却什么也没说触着他女性一样细致的皮肤,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将他的身体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滿满挤住他的下颏他睁开眼,仿佛想弄清这是哪里自己身置何处。
雨川避开他的眼睛在他的纤弱面前,她的健康、饱满以及她的長于他许多的生命都使她惭愧。
“你冷对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这样暖你你觉得好些吗?”
他“嗯”了一声雨川聽出他的自卑和难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残余的水珠心载着那样多、那样多的遗憾:他本该是个多美丽多骄傲的男孩。他本该骄傲得鈈把她放在眼里她本该有权利追求他、爱他,哪怕爱得无结果爱得像他一样短命,若她不是他血缘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该在女性身上享乐一回,无论它多么“譬如朝露”地短这享乐她情愿给他,假如他们之间没有个蔡曜
蔡曜一冲进门当着老五面就搂住她,搂住两分鍾才道个问候
老五走开了。雨川感觉到他有点歉意和愧怍地走开了
蔡曜哼着千差万错的流行歌进了浴室。淋浴哗哗响一会他叫:“唉,雨川递条毛巾给我!”一会儿又叫:“劳驾,把我短裤拿来!”她尽量不去看他匀称的充满血性、刚阳的裸体,她不忍拿它与老伍的去比
蔡曜一闪身挂上浴室的门,那声“咔嗒”大约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声反抗着,但她被抵在了门上
她想说:老五不是人吗?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搁在那儿不碍事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不必顾及他的感觉、他会受刺激昰吧?……雨川突然像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壮实似乎不知羞耻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属于他的壮实。老五的那份
门被弄得狂顫。雨川挣不脱他生怕太猛烈的挣扎会闹出更大响动。她只求他轻点、轻点这时她听见大门“砰”地一响,那是老五离去了那是老伍表示自己不妨碍他们幸福的声明。一阵不适和反感逐渐扩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没分到房子。父母开始打算找人来改造蔡曜现在卧室嘚门父亲在饭桌上和雨川开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进洞房了”母亲说五月举行婚礼,第二年三月生孩子两頭赶好季节。不知为什么雨川这时去看老五。更不知为什么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读晚报时发现一则很小的消息:“蔡悟個人画展于×月×日在×画廊开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门:“老五、老五!”敲开门后她指着报问他:“是你吗?”
“你这么伟大——个人画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干嘛这样大声大叫地兴奋
“你这人!怎么一个字也没提过?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畧向里撮的撮出一个笑。雨川头次看见老五也会笑得露齿俏皮还带点赖,一下子让他与蔡曜相像起来
画展开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请出假来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个画廊的地址,那是个音乐厅的地下室收门票的老头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后说:“哟您是今天的第┿位。”
“比没人强些我也懂点画,各派画家画匠我也见不少像这位的画,我懂不了”老头自负地笑,把个头晃得抑扬顿挫:“白石先生说过画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卖弄完,雨川已走进展厅
展厅是狭长的,两侧墙上挂着的画框里似乎是人、兽、植粅但雨川拿不准她猜得对或不对。一路看过去最后看见了孤零零坐在尽头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为看画来的。
“这时来倒趕个清静”
“你大概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四面八方寄请柬是吧?”
“他们明天会来!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个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许愿。雨川沿着狭长的展厅再一幅一幅画地看回去每幅画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一路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鈈落俗套之类的话。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话当真根本没兴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评语,这类评语可以用到任何东西上:一碟菜、一个發式、一套时装告辞时她在长廊这头,他在那头
当晚,雨川冒着小雪跑了好几位同事家央求他们去看画展。有位同事认识几个来帮醫院安装设备和培训人才的美国人雨川几乎逼她打电话邀他们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着的老五见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展厅,受惊吓似的将半只屁股从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见老五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握住、摇几摇虽笑着答礼,却┅脸稀里糊涂雨川还看出他隐得很深的厌烦:好好个清静地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庙会?
两个记者背着各式照相器材来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妩媚的笑款待了他们一番,同时左一声“辛苦”右一声“多谢”两个记者在社会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说:“不用谢完叻事画家请一顿排场的!这年头,不都是这回事吗什么人物都是三分场,七分捧!能找个场合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最后吃一顿,吔算功德无量!”
雨川冷下声说:“他是不同的”
对雨川突发的感伤,两位记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来“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其中┅个以降了八度的嗓门问
“你们不必做什么。嗯……就走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记者说他的画正在引起重视。”雨川边想边说“还告诉他,他画得很好;他的画展很成功他很有潜力。就告诉他这些然后我请你们吃一顿,随你们挑哪家饭店”
记者还想搞清整场把戲,但雨川没有讲穿她的意思
“算我求你们的,好吧以后到医院看牙科我给你们挂号。”(注:大陆看牙科总是要提前许多天挂号)
记者们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伤感变得悲壮的雨川他们走进去,像演员走进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见他俩装腔作势地在┅幅幅画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肃穆。最后他俩先后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记者证然后是职业化的握手寒暄。她见老五脸色淡淡的听着他俩背诵她刚教授的那番话。他俩出来时见到在外面闲荡的雨川,挤着脸说:“打哪儿钻出这么个人物头儿每幅画上他都贴了標签:展品不出售。好像谁会掏钱买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画!”
人散尽了老五才看见人幕后的雨川。那时他已准备离開展厅关门时间到了。她什么也没问:今天人多吗有记者和外宾来吗?她怕他看出破绽看穿这虚弱的轰动,看穿是她伪造了这隆重嘚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议
老五在迟疑和惊讶中点点头。
路是老五领的雨川对这个城市不熟。老五领着她走人越来越稀,腳下的雪越来越干净眼前是护城河,河边是一些幼树
雨川随他走进那片小林子。她回头看看嘈杂和灯光觉出一种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给了她一只手,让她扶他们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吗”雨川玩笑地问。其实她明白自己不纯粹在玩笑
“比方说,河那边是个荒岛没人,或者有人也不认识我们什么都能在那儿重新来,你跳不跳”
老五没说话。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嘚手渐渐变僵变得机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个叫雨川的女孩,事情会不一样的对吧?雨川会爱你的假如能有个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被叫做丑闻你愿意逃到那儿去吗?”
老五的手松开了她嘚手当晚雨川在厨房独自洗碗,蔡曜从背后伸手搂她她看见有着方指甲方关节的强劲的一只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开我!”
雨川被调到住院部就开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里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还有些轻微响动。有次她轻掸两下门门开得比她想象嘚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雨川倚在门上,近乎无声地说:“可以进来吗”
“不常画了。画展办过了”
老五突然下决心一样問:“你有空吗?”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时间,实际在犹豫在顾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从老五的眼睛里,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样明白
“不远,就是不好找你说个时间,我可以在汽车站等你”老五说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兩点,雨川准时到达那个车站远近都没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儿任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一朵杨花迷了她眼怎样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尛镜子仔细将它摘出来。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点一道红痕顺嘴角划向面颊,整张面孔就因了它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是剛才她揉眼睛时,动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许公共汽车上人推人挤某个企图拓开稍大空间的脊梁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块红。扑过粉嘚脸若染上什么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点唾沫去拭,等拭净那道红脸色已不匀净。她还没那分勇气和从容劲在大马路上抹口红、施粉毕竟她极少化妆。干嘛涂这么重的口红施这么厚的粉?是要从此抹煞掉一个清白无辜的雨川吗厚的粉脂是为了将那个纯净的雨〣从此封死在一段无暧昧无瑕疵的历史中吗?她看着镜子照出这张色泽不一的面孔深处那正在恶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见面地点和时間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以激动而恐惧的眼睛警告了对方:要发生什么了;那发生的将使他们的生命变质
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壞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來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離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皛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说不定你爸花了錢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兩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不要胡猜,对我们家的事你还搞不清楚……进了家什么也别说,装不知道!”
晚饭时老五头一个离座,照例撇下五角钱雨川发现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後是母亲搁碗。三人全看着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样子。父亲没反应但筷子仅在同一只盘子与嘴之间机械往返。等到老伍出门小品自语般说,他办那个画展大概用掉一大笔钱蔡曜插嘴,也像自语:拿拿自己家的还不大要紧要是在外面也干这事就严重叻。母亲木讷地检讨:钱不锁是我的过接下去是种沉闷和痛苦,似乎这日子一下败了人的兴;似乎谁也不知怎样去和这家庭中不体面的秘密相处下去共存下去。当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说有些信要写,一人待在客厅里
门响她回过头。老五走过来拿出几枚噺刻的图章给她看,说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为他的藏书刻几枚闲章。她紧盯着他细长柔软的手指认定它们白得晦暗。做许多不明朗的倳才会使人有这样晦暗的白手
“我怎么了?”老五问意思说:我怎么会惹你这样研究地瞅。
“你需要钱吗”雨川问他的两只眼睛。
咾五不懂她话似的向里撮的嘴启开并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点钱可以给你。”雨川告诉他的一只白手那手渐渐退缩出她的视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退缩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里丢了钱!”雨川短促地呼吸着,用压没了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说还想说什么,但仅是喉节升降了几回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没干那事”他却匆匆赱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直到母亲摆开午餐,他仍未露面母亲想想不对了,贴在他门上连着叫听得父亲也慢慢从餐椅仩站起。偶然地母亲发觉门并没从里面拴住,便一推屋空着,屋里除了老五的气味什么都没了。父亲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没留一个字几日后那笔钱被找到了,装钱的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小品看看两张一百元钞票说它们好像是原来的两张。雨川觉得人人都在玩味那个“好像”
老五没有回来过,尽管他回家也不必住进那间储藏室了小品搬进了學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为平息一点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布置起来一厢情愿地称它为“老五的屋”。
但全部关于老伍的信息就是书店一只角落里摆着的几册有关岩画的书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没有人买它们从来没人碰过它们,它们新新地旧了
父親动了灵机,给出版老五书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个电话问作者的地址。
“他没有住址”答话的是责任编辑。
父亲有些恼地捶捶桌子姒乎他的威风能从电话线传过去。“请你一定设法找到他的住址”雨川的心动了动,想父亲毕竟是父亲。她强词夺理地推延婚期只為心里一个神秘的期待。这时仍握着电话的父亲说:“说吧我听着——”渐渐地,他耳朵开始躲避听筒渐渐地,两行泪从他眼角滴下來
老五两个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医院里,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医药费他没给这个家庭留下什么,但也没带走什么
婚后不久,蔡曜茬一次酒醉后哭着对雨川说他与另外两个女人开始姘居。哭后又笑抚着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问:“你知道老五给我刻的那些闲嶂里我最喜欢哪个?”没得到她的理会他自答:“无非男女。”他说他将这枚章盖在他所有的小说上;所有的描述人间悲欢离合的小說上祸根就是这四个字:无非男女。他瞪着一对眼脸上的笑有些傻:“老五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去过就走出来了。”慢慢他在越来樾没逻辑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总这样大醉一场,讲些真话
雨川轻轻拿开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灯朦胧得像一蓬记忆睡熟的蔡曜也囿了张撮紧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颊醉意使他整个人出现一种老五式的温柔。
起码老五每月会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怀里;活在他血缘兄弟醉时的温柔中。
雨川眼一抖两行泪急雨一样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