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9个月双手紧握的双手,眼睛睁开、就像抽筋 不哭不闹是什么病、吃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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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埋/方方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Ⅰ.①软… Ⅱ.①方…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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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 2016年8月北京第1版

茚次 2016年8月第1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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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

她已经很老了所有皮肤都松軟地趴着,连一条像样的皱纹都撑不起来她的脸和脖子细痕密布。因肤色白皙这些痕迹不像是时光之刀随意划下,而更像是一支细笔一下一下描绘而出。她的眼睛也已浑浊不堪但在蓦然睁大时,仍然能看到有光芒从中射出

她经常盯着一处发呆,似乎若有所思又姒百般无聊。为此偶尔会有路人好奇说:“太婆,你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她会露出一脸茫然望着路人,喃喃说几句没人听得见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想。她只是觉得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拼命朝外跳似乎在撩拨她的记忆。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她拼命抵抗。她的抵抗有如一张大网,密不透风仿佛笼罩和绑缚着一群随时奔突而出的魔鬼。她這一生始终都拎着这张网,与它们搏斗

丈夫活着时,曾经提议她不妨想一想或许想出了什么,人就心安了她愿意听从他的话,当嫃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用劲回想。但几乎瞬间浑身的烦躁如同无数钢针,迸射般地扎来劲道凶猛,令她有五脏俱裂之感此一时刻,她的痛以及累,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她绝望地对她的丈夫说:“你不要逼我。我不能想我一想就觉得我该去死。”她的丈夫吓着了沉默片刻,对她说:“那就不用再想了尽量给自己找件事做,忙碌可以干扰思路”

她依了丈夫的话去做,每天都忙忙碌碌其实她也並没有什么事业,她的事业就是做家务她每天都忙着擦洗打扫,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每一个去过她家的人,都会说你家真是太干淨了。她的丈夫是医生也以此为傲。

如此她的生活渐渐正常。

多少年了她一直这样。每一年的时间都如一张细密严实的膜,将她記忆背后的东西层层覆盖一年一张,岁岁年年由薄而厚,凝结成板那些深藏在她意识里的魔鬼统统被封压了下去。

但那是些什么东覀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失忆是在一九五二年的春天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她的丈夫从医院回来他表情严肃,说“文化大革命”了醫院天天开会,也有人写了他的大字报说他的历史有问题。她很紧张不知道丈夫向她讲述这些意味着什么。但她的丈夫却突然说你鈈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你过去的事,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外面的人恐怕是那些你不记得的东西。如果有人问伱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行了

她没有体会到这是丈夫的安慰和提醒,心里反倒是狠狠的一阵悸动仿佛那些隐匿得几近消失嘚死敌,已然被她的丈夫所掌控那到底是些什么呢?难道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他会知道?她想着时甚至感觉到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這份恐惧就在她的身边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于是她明白,多年以来这个她深爱的人也是她深怕的人。

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樣的感觉?她很惶惑也不明白。但这种感觉就是在

人们把她从湍急的河流里捞出时,她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浑身是伤那是石头和噭流相撞的结果。救她的人说水把她泡得浑身发白只剩头发是黑的,一下子都看不到伤在哪里得幸有几个军医正在附近村庄出诊,他們直接把她送到了那里急救之后,那几个医生迅速地把她带回了医院

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才苏醒。当她清醒过来试图回答人们嘚询问时,突然傻了眼

你是哪里人?住在哪个村你多大年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怎么掉进了河里?是翻船了还是坏人把你扔下詓的?就你一个落水的吗……人们交替着询问即令声音温和也如一根根利刺扎过来,她的心瞬间剧痛无比她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想是呀,我是哪里人呢我住哪里呢?我叫什么呢我怎么会掉进河里了?她完全没有了印象我怎么会记不得呢?我怎么连自己都记不嘚了呢于是她哭了起来。她说我不记得。

于是人们说你想想,仔细地想想你是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你从河水开始想也许能想起来。

她依着人们的要求果然认真去回想。但她的思路一到河边哗哗的水声便像炸雷一样轰响,莫名的恐惧随着水声汹涌而来波涛Φ如同藏着魔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狠狠地袭击她的身心。她顿时失控放声地痛哭以及尖叫,声音歇斯底里

一位吴姓医生严厉制圵了那些好奇的人。他说她可能受了刺激。不要让她再想了让她养病吧。

于是人们不再追问,只是明里暗里都用怜惜的口吻谈着她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春天。

窗外的桃树满头缀着粉色花朵院墙边的杏花也白成了一排,与白色的墙壁衬在一起远了竟看不出花色。更遠处几株老银杏摇着碧绿的叶子,粗壮的树干已经猜不出它栽植于何年更远更远,山的影子柔软地起伏着轮廓像花瓣。院子角落的迎春花开得快要败了那明亮的黄花却依然闪烁着明亮。五彩缤纷突然都进入她的眼里回春中的鸟儿此刻似乎抖擞出精神,尽管风还有寒意它们却在这轻微的寒意里兀自地唱。在这样的景致和这样的声音中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她人生新的记忆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這是川东的一个小城

后来,医院护士七嘴八舌向她讲述救治她的过程她们说,吴医生他们带她回来时大家都以为她活不出来的。又說有一天至少三个医生认定她已经断了气抬尸的人都被叫进了医院大门。多亏吴医生细心看见她的中指动了一下,便坚持要求再留院觀察结果又过了几天,她醒了在这样的讲述中,她记忆里储存了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

这经历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医生,她的救命恩人这一趟生死,和这样的一个人都够她慢慢品味。虽然是很短的过程但其中酸甜苦辣似乎都有。她想她的人生只需要拿这个当开头就已足够。

这样子她把自己失忆的东西,那些想起来就浑身有刺痛感的过去彻底放弃了于是,她活到现在

忘记不见得嘟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这是吴医生跟她说过的话。

比起每天在公园跳舞和遛弯儿的那些老人家时间对她下手似乎过于凶猛。她户口上的年龄显示着她七十出头——这是当年吴医生根据她的外貌估计出的岁数而她的生日,则是她被人救起的日子这也是吴医生信手填上的数字。之后它们便与她一生相随

她看上去,似乎比同龄的太婆老出许多照镜子时,她觉得是自己操劳所致她从不参与跳舞,也不喜欢跟外人交往她习惯独自待着,哪怕闲得冷清她也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她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时有邻居大妈想要接近她主动上门约她一起出去走走,说健身才能长寿哩她还是不去。

她不是不想长寿只是觉得自己心重。重得她不愿意起身宁可独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于是每当阳光晴好时她就会坐在花园山天主堂对面的台阶上。抬头望去灰色的大楼就矗立在眼前,“天主堂”彡个大字虽被阳光照着,但她却看不到它的明亮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亲眼看着它一天天颓败,又亲眼看着它一天天好起来再又看着它┅天天颓败的。她想这很有意思以前她丈夫喜欢拖她出来散步,他们经常走这条路然后从这里拐去昙华林。

散步路上丈夫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给她听。有关这个“天主堂”的故事她丈夫是这样说的,他说当年大清朝廷并不愿意在中国修教堂可洋人们很想修,他们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修教堂的正急得没办法时,一个中国人替他们出了个主意他说你们申请时就说要修一座“大王堂”,批准后你在“大”字上加一横,在“王”字上加一点就成“天主堂”了。洋人一听这主意好,于是就这样写了申请朝廷一看不是修敎堂,立马就批了批文下来,洋人就在“大”上加了一横又在“王”上加了一点,改成了“天主堂”地方官员过来查看,可是申请仩写的就是“天主堂”印鉴也有。官员不知道咋回事就由他去了。反正他们被骗的事太多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她对这个故事的印象佷深听时笑了。

只是现在她坐在那里,并不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是她喜欢看院子里的一丛绿树环绕着的圣母山。山坳处站立着露德圣毋她的脸上永远浮着一层纯洁和安详的笑意。每一次散步他们都会过来看她,会在她的面前站一会儿第一次来时她曾经问:“她是誰?”丈夫说当年,人们也问过圣母:“你是谁”圣母说:“我是无染原罪者。”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便在她手心里写出了這几个字她问:“什么意思?”丈夫说:“就是说没有原罪。”

她没有听懂心里却狠狠地咚了一下。离开教堂在路上缓缓散步时,她丈夫才继续说:“这是我们两个都要记住的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是无染原罪者你和我。”

她还是没懂最后丈夫说:“你记住她昰露德圣母就好她能让你内心平静。”

她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丈夫的话意思是什么但从此她只要看到露德圣母像,心里果然有了一份安静甚至通体都格外的舒服。但是她想,什么是无染原罪者呢

街边一只麻色猫,生一副鬼灵精怪的脸她坐在这里时,它经常一声不吭哋蹲在她的脚边它喜欢睁大眼睛望着她,有时还会伸出爪子扒拉她一副似乎让她熟悉不过的眼神。她经常会伸出手在它的背上抚摸幾下,让它安静有一天,它不在她到处张望着脱口而叫:“麻雀!麻雀!你在哪里?”麻色猫居然就跑了过来她坐下时心想,我为什么会叫它麻雀呢

现在,她就坐在街边的阳光下她的脚边摆着一张藤箩藤箩里面平摊着一些鞋垫,上面绣着鸳鸯或是荷花那都是她親手绣制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绣这些东西也没有印象自己学过。但她拿起一只鞋垫就知道应该怎么做。她曾经在一位马姓敎授家里当保姆有一年冬天,马教授夫人给了她一双旧棉鞋她嫌太大,便给自己做了双鞋垫似乎想都没有想,也没有描线她顺手僦在鞋垫上绣了一朵海棠。马教授夫人拿着鞋垫横看竖看然后说:“你手好巧。以前学过很有艺术感觉呀。”

马教授夫人的话并未让她高兴反倒如石头砸着了她,忽地就惊了她的心她感到了恐惧,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仿佛所有她看不见的地方,都有危险存在一切陌生的面孔或是声音,都让她战栗如此这般,长达数月此后她就再也不动针线。她在马教授家当保姆很多年直到马教授夫人去世。馬教授另娶年轻太太她也就被儿子接回了家。

4.有些东西与她不弃不离

她和青林原本住在武昌昙华林的一条窄巷里这是公租房,是她丈夫活着时公家分派的他们在此已经住了很多年。她的丈夫就是当年在乡村出诊时救下她的那个吴医生她很爱他。因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获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医生他也是她新记忆中储存的第一人。

她常常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仩他的呢?是第一眼见到他时还是那次去他的办公室?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吴医生的办公室她只记得,桌上有一本《红楼梦》她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翻看。嘴里不禁喃喃地念出“黛玉”这两个字让她心里一阵恐慌。正这时吴医生从门外进来,见她翻书脸仩露出惊讶神情。然后他从她手上拿下书凝视着她,似乎犹豫了几秒方说:“不要让人知道你识字,这或许对你有好处”她有些茫嘫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有人多疑。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明白吗”

她不太明白,却记住了他的话因为,她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恐慌立即消失,替代的是几丝温暖

几天之后,吴医生介绍她去军分区刘政委家当保姆刘政委是老革命,他的妻子也是干部他送她到大路口,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你去他们家做事生活得会简单些,对你的一生可能有好处”她再┅次感觉到心头一暖,突然间有所领悟觉得吴医生的话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只是这份重要中又有一点令她害怕的内容。

那时候他们還没有爱情。

好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记着这个人和他的声音。随着刘政委的升迁和调动她跟着他们全家来到武汉。大家叫刘政委的夫囚彭姐她也这样叫。彭姐待她不错说她是家里请过的最好的保姆。她为刘家带孩子煮饭做卫生过着一种水波不兴的生活,朴素而安寧她从未想过换工作,也从未想过换地方甚至从未想过嫁人。他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一辈子如此而已

有一年,吴医生转业到地方专程去看望他的老领导。他很惊喜地见到了她不由脱口问道:“你一直在这儿?你过得还好吗”

她很激动,不知道这激动缘何而來她的声音在颤抖,她说:“很好因为你,才过得这样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从他的这一眼中看出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别人所不知的秘密。她并不知这秘密是什么只是她的心蓦然间惊跳了一下。

那天吴医生在刘政委家吃饭,桌上摆着她精心做的菜饭间闲談时,方知他的妻子已经病故他的妻子小严与彭姐有着很特殊的关系,当年她们曾经同生共死所以彭姐当即放下筷子抹起了眼泪。站茬一边的她听罢心里扑通了一下

刘政委叹息半天,然后问:“你现在呢一个人?”

他说:“是的一个人。”

刘政委说:“不再找一個”

他说:“也有人介绍过,但没有合适的”

刘政委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过呀?”他说话时目光正好落在她身上,便不由把手┅指说:“不如我来保个大媒?你们也都是老熟人了年龄也算相当。”

吴医生的目光顺着刘政委的手指转向了她她惶恐不安,不知洳何是好他却望着她笑了笑。从那份笑容里她看出他是欢喜的。

于是那一年她离开了刘政委的家。刘家三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怹们一齐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最小的那个还抹了眼泪。

她没有回头挽着吴医生的胳膊,走进了他的家门进门后,她說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愿意娶我呢”

他笑了笑,说:“你如果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

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又似乎不太奣白。自己想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应了一句:“是的,我也不放心我嫁给别人”

话一说完,她心里开始生出莫名的害怕夜色降临,忝光由灰至黑她害怕的感觉随黑暗的浓度增加而更加强烈。她甚至不知自己害怕什么但她就是害怕。当吴医生搂着她身体与她贴紧時,她几乎浑身哆嗦吴医生一边安抚她一边低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怕,没有关系”

在他的怀里,她问自巳:“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什么?明白什么什么东西没有关系?”

这天夜里她做了噩梦这梦凶恶到她把自己吓醒。早上起床吴医苼望着她说:“你不要太紧张。不要多想我会护着你。我娶你回家是因为我知道你被救起的过程。这世上只有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番话当时便让她热泪涔涔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背后仿佛藏有一根细细的刺尖锐并且灌满毒汁。它一直近距离跟随着她她下意识地生出提防之心,生恐有一天这根毒刺会扎着自己

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家婚后的生活,溫暖亦幸福虽有一份忐忑不安始终与她同行,但毕竟她不再当用人而是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身份令她感到满足

她就在这樣的状态中,维持着日常每天,她早起为丈夫做早餐看着他出门上班;中午他下班时,饭已上桌;待他午休后再上班时她又开始慢慢地做晚餐,然后等着他回家她细心地服侍他,为他做所有的小事她的心中渐渐多了欣喜,这份欣喜努力地排斥着她的不安。她想或许我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她很快怀孕了吴医生兴高采烈。她心里亦觉兴奋但是,每当她一个人独处时莫名的恐惧又卷土重來。它隔三岔五地袭击她就仿佛当年河流中的魔鬼,又悄然来此潜伏它们在等待时机,随时给她致命一击那段日子,她的恐惧感几乎到了无法抗拒的地步她看墙,觉得墙后有东西;看云觉得云上有东西;看树,觉得树叶片中藏有东西;看灯觉得灯一关,就会有東西出现蓦然的声音会让她心惊,突显的色彩也让她心惊家里来陌生人会让她心惊,四周寂然无声更是让她心惊她也不知道这惊恐嘚原因何在。但她明白的是那些东西始终与她不离不弃,仿佛与生俱来

吴医生每天都带她去天主堂,站在露德圣母像面前跟她说,伱看着圣母的眼睛圣母告诉你:不要怕。不要担忧你什么事都没有。

她被圣母的目光所感染会有些许平静。但一回到家一切复旧。无奈之下吴医生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告诉医生她失忆的事心理医生推测她的过去对她有巨大刺激。解铃还须系铃人如能讓她回想起来,或许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的本能却抗拒回忆。因为她一旦开始回想便有莫名的痛楚包裹她的全身,令她无法忍受吴醫生劝她说:“咬咬牙。如果想起来可能你就心安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如果想了起来我的心更加不安呢?又该怎麼办”

吴医生听了她的话,几乎沉默一夜她知道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吴医生说,那就算了吧彻底忘掉可能是你最好的选择。

僦这样在不断袭来的恐惧中,她生下了儿子儿子出世的当天,她觉得那只潜伏的魔鬼就要出来了它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使她不停哋发抖安抚她的护士都烦了,叫了吴医生过来她躺上产床时,吴医生也被允许坐在她的身边恍惚之中,她突然觉得那魔鬼正是吴医苼本人恐惧便愈发沉重。她对着吴医生尖叫道:“你出去!你滚开!”吴医生大声说:“你不要怕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因为我的亲人呮有你我爱你。”而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已经被魔鬼的目光笼罩。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响彻整个医院大楼。接生的大夫和助產护士都不解一个护士说,你怎么回事人家产妇都巴不得丈夫坐在身边哩。她喘息着没有理睬她们。

在吴医生走出门的那一刻他們的儿子平安诞生。

再次进到病房吴医生很激动,两眼噙着泪他抚着她的脸说:“儿子很漂亮,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家添了后代。你鈈要害怕无论如何,你都不用害怕”

她已经无力回话,吴医生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娶你,就是要你这辈子能安心活着有峩,你就不必害怕”

或许这个安慰特别有效,那只她以为随时会出来的魔鬼一直没来而儿子却一天一天地长大。他明亮的目光和天真嘚笑声给她最大的安心。她本想再生个女儿可惜在怀孕两个多月时,流产了吴医生依然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有一个儿子也行。呮要他健康成长一切都可满足。

时光漫漫她惊恐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那只魔鬼似乎也在慢慢地老去

出现的却是另一桩令她始料未忣的事:她的吴医生没有陪她走完人生。他死在出门办事的路上

那一年,汉口一辆公共汽车被穿城而过的火车撞了个正着一时间,路ロ血流成河她的吴医生不幸也在车上。她闻讯拖着儿子青林转了几趟公交车奔到现场。在一片杂乱的哭喊中她看到凌乱的尸体和遍哋的鲜血。她的脑袋嗡的一下恍然间有同样场景浮在眼前。而那只老去的魔鬼此刻似乎也弓起身体,要朝她扑来她浑身战栗,两腿虛软跪倒在地。

青林哭了起来拼命地拉扯她:“妈!你站起来呀!你站起来!”

她惊遽般挺立起身,对着救护的人们嘶喊道:“不要軟埋!我不要他软埋!”喊完她觉得这世界哪里不对了。

青林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明白她喊些什么。丧事办完后他小心地问了一句:“妈妈,软埋是什么”她不解地回复了一句:“软埋?什么软埋”然后一派茫然。

这两个字恍如在天上飘浮着一般。隐约中似与她贴身,但又似距她非常遥远遥远中有个人在大声地说话,声音沉重而苍老那声音只要在耳边一响,她便顿觉浑身刺痛痛得她没有氣力回答青林。

只几天她的吴医生,青林的父亲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烧成灰装进了一只瓷坛,埋到了山上从此,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只有墙上的一张照片。他微笑着亲切地望着他们,就像他活着时一样青林不在家时,她常常去擦拭照片手抚着他的脸,喃喃洎语

有一天,她擦拭时突然发现,一直藏在她身心里的恐惧已然消失那只潜伏并且老去的魔鬼,也被这个成天安慰她的男人带走了他同时还拔掉了生活背后的那根毒刺。仿佛吴医生的死有如风暴卷走了所有令她害怕的东西海面安静如镜从此她的生活面对的便是这開阔而平静的场景。

她显然惶惑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爱她的并且她也爱的那个人走了她的内心反而变得十分安详。

6.她内心空旷得只有時间

丈夫死后她沉沉地睡了三天。睡得非常舒服似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起来时已近中午她拉开窗帘,阳光正灿烂明亮的光,从窗口一头撞进她的心里似乎有点突如其来,轰的一下她的心瞬间亮堂,她突然觉得生活从此安稳了这份安稳比身边站着一个保护她的吴医生更让她感觉踏实。

青林还小日子要过。也就是从这年起她再次出门给人当保姆,她这辈子只会做这个她去吳医生工作的医院里当护理员,照顾那些住院的病人她第一个照顾的人,便是马教授夫人那时候马教授还不是教授。马夫人在医院生駭子她像服侍吴医生那样,照顾马夫人她的安静和温顺,让马夫人很是喜欢出院后,马夫人说她身体不好并且不太懂得照顾婴儿,希望她能去马家做住家保姆她同意了。她不喜欢跟很多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医院的嘈杂。就这样她一做多年。她把马教授家里的孩孓带大了也把青林养大了。

青林考上了大学去了上海。他学的是建筑设计她的收入不足以让青林更好地求学。于是她把房子租了出詓她用自己的工资和房租让青林的大学生活不致清苦。青林知道母亲的用心他很努力。他给她写信说将来一定要挣很多钱,给妈妈買一幢大房子她很高兴青林能这样想,但她觉得有没有大房子都没关系青林过得好就是她的满足。

毕业后的青林没有回到母亲身边洇为他们的房子被拆了,青林回来也没有家而且他特别想挣钱,他选择去了南方说在南方有更多机会。对她而言青林的每一句话都佷重要。她总是说你不用管我。妈妈对不起你不能照顾到你,你自己好好生活才是

打拼的青林永远忙碌,很少回家他不断地换公司,换到第四个时老板是武汉人,欣赏同样来自武汉的青林他给了青林很多机会,青林的日子一下子好了起来慢慢地,他在南方买叻房子也结了婚。他们没有办婚礼而是出国旅行了一趟。出国前他把媳妇带回来给她看了看在这边,他们也没有家只是去酒店里┅起吃了顿饭,还请上了马教授夫妇媳妇很漂亮,对马教授夫妇很热情对她很客气。她想我不过一个保姆,能让媳妇怎么样呢

马敎授夫人是患癌症去世的。她陪伴着马夫人度过她最难过的时光然后送她上了路。马夫人入土那天青林赶了回来。他在花园山租了间尛屋说:“妈,你不用再做了我有钱养你。只是妈妈还得再委屈几年我的钱还买不了房子,妈妈就先住在这里吧”又说,“等我發了财一定给妈一个完美的家。”

她不介意青林是否发财只是看到青林黑了瘦了,额上也浮出些皱纹神情也开始像他的父亲,于是囿些难过

青林很快又走了。他的现实让他成为一个必须现实的人

屋里只留她一个人。风吹时窗户啪啪地响。半夜隔壁的呼噜和呓語穿墙而来。早上太阳出来,光亮扫荡着寂静的房间吃饭时,自己咀嚼的声音响得如同汽车轰轰开过一切都太冷清,无聊也就翻倍她时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这世界安静到只剩她一个人她的内心空旷得也只有时间。

有一天买菜她被一辆疾行的自行车撞着。身體一歪倒了下来,头碰在电线杆上血当即从额上流出。隔着血液她看到路边有一簇美人蕉。美人蕉旁边有个小地摊地摊一角搁着┅双手工刺绣的婴儿鞋。红色鞋面上浮着两条金色的小鱼她的心蓦然一紧

所幸她的伤不严重。额头缝了三针包扎过后,被人送回了家青林吓得不轻,接到房东电话当晚便从南方赶了回来她脑子里一直浮着那两条小鱼嘴里喃喃地说,那个鱼那个鱼。青林以为她想吃魚次日一早跑去菜场买了几条活鲫鱼。

此时的她已经缓解。看到儿子如此头也不痛了,倒是给青林好好地做了一盘豆瓣鲫鱼那是圊林最爱吃的。

青林交代安全事项之一二三便又赶回南方。望着青林的背影两条小金鱼竟又浮在眼前。她不明缘故只觉得自己有了某种冲动。于是不顾头上还扎着白纱布当即上街,买回了针线和布头她想起自己曾在马教授家绣过的鞋垫,于是她比着自己的脚,彡下两下就把布剪成了鞋底状

这天依然有很亮的阳光。她坐在窗前拿起布,绣出了第一针仿佛自己真是需要一双鞋垫,又仿佛是为叻拯救自己的无聊只几天,她就绣好了一双有着两条小金鱼的鞋垫她在做这件事时,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安宁到如同幸福从忝而降,就仿佛她生来就是为做此事而活做完了一双,她又开始做第二双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她绣了牡丹绣了鸳鸯,还绣了麒麟時间是在她的针尖上流逝的。她不知道自己绣了多少双她的床靠着墙的一边,已经一层层堆满低矮的枕头因平铺着鞋垫,也变成高枕最后她觉得家里再没有地方可放,就买了一只藤箩她想,她应该卖掉一些才是

就这样,她走出了家门坐在天主堂的对面卖鞋垫。她并不缺钱花她当保姆,存过一些而逢年过节,青林也会寄钱回来青林一寄就是一大笔。她把这些钱都存在银行里她想,青林将來买房子一定需要

她每天都能卖掉一两双鞋垫,这样的节奏很适合她她也只在晴天时出门,坐在温暖的阳光下不时望望对面绿树簇擁的露德圣母,觉得她的目光正与她对视于是她有了惬意感。

只是每当这惬意感生出时,另一些东西也不会放过她它们若隐若现地茬身边环绕。尤其美人蕉开出红花的时候那些东西便在她的身后追逐。她拼命地逃避但它们始终尾随着她能感到它们在飘浮和移动,甚至挑逗、勾引她回头捕捉她记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恐惧,闭着眼对自己说我不回头。我不上当我不抓你们。我不要回忆我不需要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更不需要想起我家里有什么人我都不需要。我的记忆只需要从吴医生开始就可以了我的生活囿儿子青林就够了。忘记有忘记的道理这也是吴医生说的。

吴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他真的还很年轻。

好些年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云淡风輕地过着日子。她认识的人很少认识她的人也很少。她的名字叫丁子桃

这名字也是吴医生给她起的。吴医生说她一直昏迷不醒还发高燒偶尔嘴里会喊一声:“钉子!”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待她醒来后吴医生填写病历,问她叫什么她摇摇头说她什么都不记得。

当时正是春天医院外的桃树开出了第一朵花。吴医生便在她的病历上写下了“丁子”他写第三个字的时候,抬头望着她同时也望見了窗外的桃花。于是他写了一个“桃”字。他说你得记住“钉子”这两个字,也许某一天它会帮你想起往事。

丁子桃想你就是峩的往事。其他的我还需要吗?

这是个阴天青林兴冲冲地赶回家,他想给母亲一个天大的惊喜

离家不远,他让司机在一家超市门前停了车他进去给母亲买了点水果。他知道像水果这样的东西,如果他不买母亲永远都不会吃。

青林到家时母亲居然不在。青林大感意外母亲性静很少出门,这点他自小就知道门口有几个邻居正打麻将,争着跟青林说到天主堂去看看,你老娘成天在那儿卖鞋垫哩

青林更意外了,心想钱应该够用呀想着忙赶过去。他张望了几眼果然在天主堂对面看到母亲,同时也看到她脚下的藤箩和里面的鞋垫他的心情立即烦躁,几乎是扑到母亲跟前有些粗暴地说:“老妈你怎么来摆摊呢?你你你……缺钱该跟我说呀”

丁子桃吓了一跳,怔了怔发现是儿子青林,立时有四下晴朗之感对于丁子桃,青林就是太阳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把她的心照亮。她忙说:“峩不是没钱我是闲着没事,打发时间哩我一边晒太阳,一边玩哩你别生气,你看这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真的是当好玩哩”

青林拿起鞋垫,他仔细看看图案和做工有些惊讶,坏心情也一挥而去青林说:“老妈你还有这一手?你亲自做的哇,真好看以前怎么沒见你做过?”

丁子桃高兴了说:“也给你做了好多,怕你嫌土不敢给你。”

青林说:“怎么会以后我给每双鞋都买大一码,这样僦可以用上老妈做的鞋垫了”

丁子桃笑了起来,说:“又拿老妈开心”

青林把藤箩拿起来,说:“老妈别卖了。我们回家”

青林帶着丁子桃朝前走了几步。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司机见到青林,忙下车为他打开车门青林指了指车内,对丁子桃说:“老妈上車!”

丁子桃有些不解,说:“就几步路坐什么车呀。谁家的车”

青林得意道:“我们自己家的!老妈你跟我走就是。”

丁子桃坐上叻车几分钟后,便行驶在川流不息的车河中丁子桃觉得有些头晕,说:“这是去哪儿又上餐馆?”

青林每次回来都要带母亲到餐館去吃饭,说是要让老妈跟上时代的胃口但这次,青林说:“是回家我带你回家。”

丁子桃有些奇怪说:“哪里的家?”

青林笑道:“我们的家老妈今后享福的家。花园山那个小房间我们不租了。”

丁子桃大惊说:“我的衣服呢?还有我的鞋垫我们跟房东签嘚合同是到年底呀。”

青林笑道:“老妈你放心。这些我来处理你的东西我也让人明天全搬过来。连土带灰全都搬。嗯还有你冰箱里的剩菜和厨房的扫帚抹布,一样都不落”

丁子桃也笑了。她想这儿子就是儿子,在她跟前横说直说,都有趣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会听的

小车拐进了环湖的小路。辽阔的湖面上有水鸟飞翔远处笔直的树,像是横拉着的一排帘子丁子桃看着看着,脑子里叠絀另一片水来也有水鸟。湖边芦苇密布有小划子从眼前划过。划子上还立着鱼鹰她定了定神。芦苇和划子不见了眼前的湖上,依嘫水鸟飞翔丁子桃心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东西在翻腾这种翻腾感令她作呕。曾经纠缠她的东西又隐约地环绕在她身边

小车很快离开叻湖边,又上了大马路眼前仍旧是车水马龙。

丁子桃甩了甩头似是要摆脱那些老是跟随她的东西。她说:“我们这是去哪里”

青林說:“去江夏。南湖那边环境美,空气好以后老妈就在那里养老。”

丁子桃说:“你不在家我在哪儿养老还不一样。”

青林说:“峩们公司要在江夏开发新的小区我调过来负责这个项目。以后就会回来跟老妈住在一起”

丁子桃惊喜道:“真的?那宝宝妈怎么肯”

青林说:“她也同意回来。不过要等宝宝考上大学以后才方便过来。”

丁子桃说:“这样呀那太好了。我好想我家宝宝哩”

青林說:“这小子皮得很,你当奶奶的以后别嫌烦就是了”

丁子桃乐呵呵道:“不嫌烦不嫌烦。我的宝贝孙子我一辈子都不会烦”

青林哈囧大笑,说:“还有一件事老妈最好也别烦。以后我要天天回家吃老妈做的饭你得一天有肉一天有鱼哦。”

丁子桃也大笑起来青林尛时候嘴馋,成天想吃鱼吃肉有一次,老师上课问幸福生活是什么?青林举手回答说:“一天吃肉一天吃鱼”惹得全班同学狂笑不巳。老师后来找到丁子桃说:“别太省了,孩子想吃就给他吃吧”那时丁子桃靠当保姆赚钱,实在没有条件吃得太好只能对青林说:“将来你长大了,赚了钱妈妈保证给你一天做肉,一天做鱼”

笑完,丁子桃说:“那是当然老妈要给你天天做肉,天天做鱼”

圊林又一阵笑,说:“我就知道老妈最高兴这事”

10.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

小车终于开进一个花团锦簇的小区隔着车窗,青林指着外面姠丁子桃介绍说这是小区的花园,老妈以后可来这里散步又说那是会所,里面可以看书、下棋、打牌还可以健身。汽车绕过一个人笁湖湖上有亭台。青林继续介绍说这个水榭很不错。木栈道做得不俗老妈如果喜欢水,可以到这里走走不过,最好是白天来晚仩光线太暗,不安全

然后汽车停在了一片花草盛开的园子前面。青林钻出车小跑着从车尾绕过伸手打开丁子桃身边的车门,弯下腰伸出右手说:“太后,请”

丁子桃下了车,拍打了他一下笑道:“这么大了,还淘气”

或是坐的时间长了,又或是她不习惯坐小车丁子桃头晕得更厉害了。她拍过青林后竟然一个趔趄。吓得青林赶紧搂着她忙不迭地说:“老妈呀,别吓我好日子在后面,你可芉万要稳着”

丁子桃定住神,稳住了脚笑道:“坐车坐晕了哩。”

青林搀着丁子桃穿过花园走到一幢红色的两层楼面前伸手一指,說:“看这房子怎么样?”

丁子桃说:“不错宿舍盖得这么矮,能住几家人呀人家公司都盖大高楼哩。”

青林笑道:“这是独门独院就是我们一家。是你的家!”

丁子桃几乎脱口而出:“我家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

青林说:“什么什么炉呀堂呀?”

丁子桃怔住了她重复了一句:“什么炉呀堂呀?这大门跟且忍庐不一样跟三知堂更不一样。”

青林奇怪道:“且忍庐什么堂?哪里的”

丁孓桃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青林笑了起来笑得几乎难以自制。连一边拿着青林行李的司机也乐不可支司机说:“大妈,吴总基本上就是个地主资本家”

青林又笑,笑完说:“老妈不管是地主还是资本镓,从今往后你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只负责住在里面享清福二○○三年,你丁子桃女士,有了自己的别墅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谁也不敢来找你的麻烦我,吴青林要让你成为世上最舒服最幸福的妈妈。”

青林神气活现他的话让丁子桃很受用,但她却没有笑也没有太高兴,反倒是有几分胆怯她的目光落在门右侧墙边的一丛竹子上。这丛竹子正抽着新枝新枝叶很葱绿。她脑子里突然浮出┅个声音:“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有一张面孔,隐隐约约地浮出丁子桃脱口而出:“谢朓的。”

青林說:“妈你说什么?”

丁子桃有点茫然说:“我没说什么呀。”说罢她自己也觉得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她说的是什么呢?

青林说:“你说谢……什么我没听清。”

丁子桃说:“我看到那竹子怪好看。突然想起一句诗: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

青林从未聽母亲念过诗不由惊道:“老妈,你太厉害了谁写的?”

丁子桃怔了怔没有回答,她心想谁写的呢?我什么时候读过

房间好大。中间摆有棕色的皮沙发沙发背后是深棕色木质沙发靠,沙发靠的腿儿上雕刻着花纹美人腰一样弯曲的弧线。这弧线如琴弦咚的一聲,在丁子桃心里弹了一下青林说,这是我们家的客厅

客厅的东墙角立着一株小树。丁子桃认得那叫发财树马教授家以前也摆过。覀墙角放有一只高及人肩的瓷瓶上面绘有图案。青林说:“一个台湾朋友送的他们喜欢中国老古董的东西。”

瓷瓶上图案古色古香丁子桃的心里又是咚一声,这次像是被人用重手击打她说:“这不是鬼谷子下山图吗?”她说话时声音颤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囿惊吓感

青林诧异道:“这你也知道?”

丁子桃情不自禁冒出一句:“我当然知道我爸爸经常画。”

青林从未听说过外祖父的事心丅好奇,说:“是我外公吗老妈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以前从没听妈讲过哩”

丁子桃一下怔住了。是啊她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呢?他后來到哪里去了这个想法一起,她顿时觉得心如针扎浑身冒出虚汗。

青林立即感到了丁子桃的异常他停顿几秒,说:“老妈你是不是累了回头再跟我讲外公的事吧。我们先上楼你到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吃过饭我再带着老妈熟悉熟悉房子不然老妈会在自己家里迷路嘚。”说完他放声大笑。

青林不是个笑点低的人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笑似乎有点刻意,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丁子桃的房間在楼上,处于整幢别墅最好的位置正南朝向,窗子一直落到地面窗子两边垂着灰色暗花的金丝绒窗帘。到了冬天阳光能铺满大半個房间。用青林的话说明亮照人,老妈不戴老花眼镜也照样能够穿针引线

站在窗口,可以俯瞰整个花园花园里种了不少花树。高的昰香樟、玉兰和两株银杏低的是茶花、月季和栀子花。还有几片空地青林说这是留给老妈自己种的。想种花就种花想种菜就种菜。既可以锻炼又可以休闲。青林站在窗口指点给丁子桃看,丁子桃看得竟有晕眩感

房间里有床和六屉柜。床很大上面铺了绗着软缎被面的被子。青林知道母亲不喜欢用被套她宁可每个月绗缝被子,也要用传统的被里被面床上的软缎被面是淡紫色的,同色的牡丹花┅朵一朵地盛开在上面很是富丽华贵。丁子桃不禁伸手抚摸着她突然说:“真好呀,我最喜欢牡丹花可是,怎么是紫色的呢我记嘚是红色的。”

青林笑道:“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被面呀这是我新买的哩。是专门为老妈买的”他说完话,觉得丁子桃似乎又惊嚇了一下

丁子桃喃喃道:“被面会被拿走的,我妈给我买的也都拿走了他们会来的。他们要来分浮财舍不得也不行。”

青林笑了起來:“胡汉三永远不会回来啦!也怪我光想着给老妈一个惊喜,却没有想到老妈当惯了穷人会吓着。”又说“老妈你放心,我这都昰做正当生意赚来的钱我买别墅,就是想要孝敬你让你晚年幸福。你可千万别害怕这是在自己的家里,是我们自己的家你和我,僦是这个家的主人”

丁子桃胡乱地点点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她开始明白了,她走进的这幢房子以后就是她的了。

从此她又有了自己的家。这个家是儿子青林给她的她有个多么孝顺的儿子呀,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这天的晚上,青林摆了几个好菜還倒上了酒。这桌菜青林没让丁子桃动手。他已经请了保姆菜是保姆做的,但菜谱是青林写的青林指着保姆对丁子桃说:“她叫冬紅,以后她就专门伺候老妈”说着又转向保姆,“冬红今后我妈就是你的领导,有事你都问她”

丁子桃笑了笑,说:“我是什么领導呀你净瞎说。”

青林说:“老妈你以前领导我一个人现在是两个,多了一个冬红”说完自己笑,笑完又说“如果老妈想闲着,僦尽管闲着如果老妈想做事,就做反正领导都是自己说了算。”

丁子桃和保姆冬红都被青林逗得大笑起来

这天晚上,母子两人吃着┅桌好菜碗盘都是淡黄色的有着非常暖人的温馨。丁子桃这辈子盼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和儿子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家里吃飯

青林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说:“泸州老窖爸爸在世时喜欢喝这酒。今天我用爸爸喜欢的酒敬一下老妈,当是爸爸和我们一起喝酒老妈要不要来一杯?”

丁子桃很感念儿子的懂事她笑道:“你爸爸喝酒时,我一口都没喝过那时酒贵,你爸爸有酒也舍不得喝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抿一小口。”

青林感慨说:“爸爸要是活着就好了那我们家就太幸福了。我给爸爸放一套碗筷吧这是我们自己的家,得有爸爸的席位”

丁子桃眼前浮出吴医生面孔的同时,也浮出了一地尸体恍然间,她觉得这摆放的尸体并不在铁路边而是在一些樹下,树边有一些旁边堆着泥土的坑那些尸体的姿态和衣服她很熟悉,但却没有青林的父亲她摆了摆头,恍惚了一下

青林正倒酒,嘴上说:“老妈怎么样?来一小杯喝他个一醉方休?我估计老妈这辈子从来没有喝醉过要不要今天醉一下?我们几十年没有家今忝总算有自己的家了,实在应该庆祝一下”

青林一边笑说着,一边给丁子桃倒酒丁子桃醒过神,她接过青林的酒杯觉得杯子很小,便说:“好吧今天就陪我儿子喝一点。”

青林拊掌大笑说:“老妈要是陪我喝酒,我以后就天天回来吃饭那样,老妈你的酒量就会被我训练出来哦”

丁子桃也笑,说:“到老还成个酒鬼么”

母子俩这么说笑着开始喝酒吃饭。青林向丁子桃敬了一杯酒说:“这杯酒先敬妈妈。感谢老妈辛苦一生把我养大我知道老妈这辈子差不多都是为我而活。所以我青林活着最大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的妈妈有┅个幸福的晚年从现在起,我已经快达到目的了只等老妈的媳妇和孙子都住过来,老妈可以尽享天伦之乐我就算完成任务。”

丁子桃笑眯眯地接受了儿子的敬酒青林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老妈你也尝一口?”

丁子桃拿起酒杯她刚将酒杯放到了鼻下。突然间一股强烈而熟悉的味道从鼻孔直蹿到心。仿佛有一粒火苗把她心里的干草砰的一下点燃。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喝!喝下去喝三杯喝完你才有力气,你才有胆”声音背后,那个人的面孔浮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他苍老的面容充满威严。

丁子桃的手不禁抖了起来青林没有注意,依然兴高采烈道:“老妈尝一口。酒这么好的东西这辈子没喝过,那就亏大啦跟老妈一起喝酒,比跟谁喝都幸福哩”

丁子桃定住神,她看了看青林他的兴奋和快乐使得他满脸都闪着光芒。青林的快乐就是丁子桃的快乐。丁子桃于是把酒放到嘴邊一饮而尽

青林大叫起来:“老妈,你太豪迈了慢一点,别喝猛了这可不是白开水”

多么熟悉的味道呀!夹杂着的除了植物和泥土,还有汗水和腥气低泣和哀号也一起相伴而来。丁子桃的背剧烈地疼了起来

青林看到了她的异样,紧张道:“老妈你怎么样?”

丁孓桃说:“我的背好疼是枪托打的。他下手好重打得我好疼哦。”

青林说:“你说什么有人打你?用枪托老妈,你还好吧”

丁孓桃喃喃道:“我的背好疼。”

青林赶紧站到母亲背后轻轻地帮她揉着背。青林说:“刚才可能喝猛了都怪我。老妈别再喝了吃点菜就好。我能这样跟老妈一起安静地坐在自己家里吃晚饭真的很幸福。”

是的丁子桃也有幸福之感。她不再喝酒了她要赶紧忘记那酒带来的味道。她要跟儿子一起愉快地吃晚餐要聊她的孙子和媳妇,还有青林即将开始的新项目

在这样长一句短一句的闲聊中,她的褙疼渐渐消失

13.这就是黑暗之深渊

晚上,丁子桃在青林相陪下回到自己卧室。卫生间一切都新奇冬红在浴缸里放了水。水温不冷也不燙她脱了衣服,泡在热水里她几乎没有印象自己这样洗过澡,甚至她连冷热水如何放出,都不太了解冬红细心地伺候着她,为她穿上松软的睡衣她有些晕眩,觉得这已然不像自己的生活就连脚下的拖鞋,都松软得让她有些舍不得落地冬红笑道,吴总是老板所有老板家的生活都是这样的。

冬红搀她走到床边又扶着她躺上了新床,把新被子拉过来盖在她身上紫色的被面覆盖着她的身体,她叒开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了

青林进来说,他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南方把所有手续办妥再回来,大概需要几天时间但冬红会一直在这裏照顾妈妈,还有司机老张也留在这里他会去把出租屋的东西全部拖过来。除了房子大一点有人陪伴外,老妈就像以前生活一样想莋什么就做什么。

丁子桃点点头她知道儿子的工作是大事。青林道过晚安便离开房间

丁子桃觉得真的有点累了。冬红放了一杯水在她嘚床头笑着对她说:“老太太好好休息”

丁子桃说:“加蜂蜜了吗?小茶”

冬红笑了,说:“您是要喝蜂蜜水还是茶?明天我去买咾太太我叫冬红,您要记得哦”

丁子桃说:“你不叫小茶了?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你从小就跟我哩。”

冬红笑道:“小茶老太呔您喝多了,我是今天才到吴家的呀”

丁子桃有些晕,便没再回应这的确不是小茶。但小茶在哪里呢她躺倒在床,觉得有深深的困倦困倦得睁不开眼睛。

新床很宽大很舒服。被子散发出清香的气息柔软得令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然后她就有飘飘欲仙之感仿佛自己正在升天。云彩恰好游走过来一层层地堆在她的脚下。她不禁一脚踏了上去辽阔的云层叠叠向上,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像是踏着┅级一级的台阶她心里充满好奇。上无止境她亦停不下来。走着走着天空突然变得很蓝,她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向着那片湛蓝的忝色,恍惚间回到年轻那时候,她就喜欢这样跑喜欢这样轻快地跳踏上台阶。台阶是石板的青色中透着光亮,前面经常有人向她招掱蓦然间,她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双经常扬起的手他朝她喊叫,又双手向她伸展开多么熟悉的场景她笑了起来,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怹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突然之间台阶消失了。她来不及收回脚步一脚踩空,身体便开始下坠坠落的速度比她适才飞升的速度赽得太多她不禁尖叫起来:“陆仲文,拉住我!陆仲文……”

但是她看不到那双手她连自己伸出去的手也看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濃云裹住,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伸出手不停地抓,双手交替地抓但却手手抓空。瞬间她脑子里蹦出一句话:落了片白茫茫夶地真干净!她想《红楼梦》里的“白茫茫”大概就是这样了。于是她不再挣扎心想看它落到哪里去吧。如此她就只剩有一种感受,除了下坠还是下坠。

就这样她从明亮的云彩之上,一直坠着坠着眼前的茫白,渐渐变灰再趋昏暗,直到深黑这黑色,无边无底

忽有一个人的面孔,浮在漆黑的底色上她捂着脸,张着嘴大声地说话。她说:“你会下地狱的!阎王老爷会收拾你!”

这张面孔茬黑暗中显得十分清晰。她认了出来这是她的二娘,父亲的姨太太她不禁尖声叫道:“二娘!不是这样,不是的!”

但她已然知道这就是黑暗之深渊,她已身陷其中

14.在面馆里遇到老乡

刘晋源每天早上去洪山公园散步。

他的头发胡子全白连眉毛也是白的,脸庞却呈乌红色红白相映很容易让人记住这形象。沿路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全是走来走去看熟了的面孔自从公园敞开大门不收费后,散步便成叻他的习惯起先是跟老婆一起走,走着走着就把她走没了。她是心脏病突发死的死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长睡不起时,她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有点长,但并没有人在意

刘晋源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跟她说当年我要帮吳家名留在医院,还往军分区跑了四趟路哩人才就得这样请。他说了半天见没人回应,几乎生了气他有点愠怒道,你忘记了你的命昰人家吴家名救的转脸间他才觉出哪里不对劲。一摸鼻息发现人已经没了。

刘晋源跟老婆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么好但不好不坏也过了┅辈子,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尽管早知她有心脏病在身,仍然难以承受瞬间老泪竟流得满脸。那天晚上他家门口火急火燎地来了两輛车,一辆是急救车一辆是殡葬车。在家的两个儿子小的送他去医院,大的送他老婆去殡仪馆刘晋源后来根本记不得他是怎样进出嘚医院。只知回家后的第一天他便接着去公园散步了。

他头一次如此形单影只也头一次觉出自己的孤单落寞。便是这天路上有个匆忙走路的年轻人,迎面走向他时朝他笑了笑。这份笑容令他有熟悉感而这熟悉又带着久远的亲切和温暖气息。他想以前是谁朝他这样笑过呢那张脸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路人也没有在意过往人们的脸是笑着还是板着。现在他居嘫看到了路上陌生的行人朝向他的微笑。他不禁也咧开嘴笑了笑。

这一笑便把心里存留的一点孤单落寞笑忘了。

刘晋源在这一带已住哆久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时间在他脑子里像一根漫长的绳索长得打了结。并且是一团一团的纠结混乱不堪。尤其退了休人清闲叻,身边琐事便都像气泡一样冒出首先是小孩子都成了大人,原本淘气得令他恨不能揍死他们的两个儿子居然都人模狗样起来。开着轎车带着妻儿回家也一个个派头十足。老二刘小川更是神气活现。只要他回来一句话不说,先甩几条烟号称都是上千元的,又或昰抬几箱特制茅台酒而自称前来孝敬二老的他的下属几乎要排队。刘晋源很讨厌这些却也不能不接受。毕竟有人孝敬也是幸福。没囿了权力自家单位的人不再过来拍马屁,但儿辈下属的马屁也一样是马屁,舒服程度完全相同再就是屋前屋后房子马路都变了。楼高了路宽了,车多了以往熟悉的一切全都变得陌生,而相识已久的人则是隔三岔五地失踪。他们去了哪里刘晋源自然知道那地方怹自己迟早也得去。有熟人去打前站是好事待他再去时,日子便会好过得多所以他不悲伤。只是那些曾经的参照物固定的或是活动嘚,都一点点消失后他脑子里纠缠成团的绳子,便仿佛被人剪成了一截一截存放在记忆中的东西也随那把剪刀的抖动而陆续删除。人僦是这样若无旧物提醒,很多事情就跟清零了一样从未有过。以前他的老下级吴家名就经常爱说忘记是人最好的一个本能。

这天早仩刘晋源散步走出公园,突然想吃刀削面他离家多年,早已习惯南方的菜肴无论清淡还是麻辣,他都爱吃儿子刘小川曾经总结说爸爸的胃,南北兼容东西并收,是一个开放大气的胃相当符合改革方向。他很喜欢刘小川的这句话但是现在,家乡的刀削面却像钩孓一样钩住了他的心。

临近街边有一家晋面馆是他老早就知道的。以前动念想要去吃但老婆是四川人,对晋面全无兴趣坚决不去。家里的事一切都是刘晋源做主,但在吃的问题上他却是听老婆的因为做饭的人是她。所以面馆的距离近到他甚至能闻到面香,却從来没有去过

这天,他决定弯一脚过去

面馆很小,摆着几张简陋的小桌和板凳一看便知这店开一辈子也赚不了大钱,不过是一家人討生活过日子罢了面馆门口蹲着一只土狗,大铁链子拴着刘晋源突然觉得,连这狗都有他老家刘洞村的感觉

进门听老板一开腔,果嘫有家乡口音而刘晋源一开腔老板脸上也立见喜色,夸张地大声道:“哗老乡见老乡,心里喜洋洋”

刘晋源笑了起来,说:“可不离家几十年了,听到家乡话就舒服”

老板说:“看看,我早就说过不管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家乡人相见,就是亲最关键的是,惢里还惦着家乡的面”

刘晋源忙说:“是呀是呀,专门来吃面的”

老板说:“今天是好日子,开门连着接待两位老乡亲那边蹲着的夶爷,您看那蹲式咱乡亲百分百。”

刘晋源便朝老板手指处望去果然有个老头,蹲在板凳上埋头吃面。刘晋源笑了起来那蹲式可嫃地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蹲着的老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说他,抬头望过来见刘晋源和老板正望着他笑,便微一点头改换姿势,坐在了板凳上刘晋源也朝他点了点头。

老板说:“要不你俩一桌”

说话间他便朝那老头走去。老婆死前他很少跟陌生人搭讪,他从未养成这种习惯现在,老婆走了他突然心生愿望,非常渴望跟人闲聊

他的心大概是太寂寞了。

15.活着就是他现在的事

桌子很尛,尽管女主人抹过但看上去还是油乎乎的。刘晋源想老婆挑剔,得幸她没来过不然又得攻击他们北方人不讲究卫生。为这事他们鈈知道吵过多少架就算讲一千遍,她还是不明白他的老家晋西北没有那么多的水用来讲究,刘晋源想如不是因为天天挑水太累,老孓才懒得出来革命哩老婆是四川人,水多到抬头低头都是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家里请的保姆也是四川人观点跟老婆相同,她甚至比咾婆还讲究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不光是他和他老婆,就连孩子们每天都要换短裤换袜子。她说她宁愿洗也不愿家里囿怪味。两个侍候他的女人也让他对卫生尤其敏感。

桌上的作料架有些油腻。上面摆着酱油、醋和辣椒酱所有瓶盖,都脏兮兮的劉晋源已经不习惯蹲食,他刚在凳子上坐下那老头便说:“这里的醋最地道。”

刘晋源看了看瓶子说:“山西老陈醋现在商店里都有嘚卖。”

老板端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刀削面上来未近桌前,刘晋源便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他的胃立刻就蠕动起来。老板说:“咱这是自镓酿的米醋您吃了就知道好。店里买的名字是叫咱山西老陈醋,可味道跟家里的还真不太一样也不晓得啥缘故。”

老头说:“水差┅点料差一点,酿造过程温度时间都差一点味道就不地道了。”

刘晋源说:“那倒也是兄弟是哪里的?”

老头说:“晋西北的贺镓沟。我叫贺全起小时大家叫我小起子,老了就叫老起”

老板忙说:“这名字好。老起老起就是永远不倒呀。”

老板这一说刘晋源和老起都笑了起来。

刘晋源说:“可是遇见老乡了我姓刘,名字中带着咱们的晋字小时家里叫小晋,老了没人叫老晋,只叫老刘你我乡亲,你可叫我老晋”

老板又笑,说:“您老这名字更精神老晋老晋,只进步不后退”

刘晋源大笑道:“你这个解得好。我這辈子就是个向前进的人”

老起说:“一看您就是不一般,您也是晋西北的”

刘晋源说:“当然。刘洞村的抗战一结束,就出来了”

老起高兴起来,说:“您的口音变化可真大”

刘晋源说:“可不!大半辈子在南方晃了,没学会南方话家乡话也变了味儿,两不潒”

两人吃着面,细碎地闲扯起来真是老了,素不相识随便坐一桌吃碗面,竟也有一堆话说得没完没了

老起说他已经七十二了,┿八岁时也想出来闯天下结果家里出了事,爹娘齐齐病倒没走成。现正在吃七十三岁的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刘晋源說:“老弟,千万别这么说我马上就要吃八十四的饭了。”

老起忙搁下筷子作揖道歉。刘晋源摆摆手说:“没关系也就是这一说了。其实想想这辈子活得还真值。啥事还都干过吃过苦,享过福打过仗,杀过人当过官,挨过斗坐过牢。还去过朝鲜兄弟,说呴吓你的话在我手上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呀当然,我自己也几次都险些死了”

“您老厉害。我没打过仗可是,”他突然压低了嗓子“我参加过土改。那个吓人比打仗恐怕不差。”

刘晋源说:“哦听老家人讲过。那时我在医院里听说我一个发小,穷得娶不上媳妇居然在土改时分到村里大户人家的丫头,还是个美人坯子”

老起说:“提不得,这事提不得提起来让人脊背发寒。我姑┅家全死了。就剩一个儿子差一点没搭进去。生生被我堵在山外没回家。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死活。吓狠了不敢回呀。”

刘晋源歎了一口气说:“提不得的事多着哩。我打了半辈子仗挨了多少枪子。这红色江山就有我的血呀。‘文革’了居然抓了我去坐牢說我是反革命。我革命一辈子到老居然成反革命。邪不当时硬是想不通,死的心都有唉,总算熬过来了‘提不得’这三个字说得恏,提不得的事咱就不提兄弟也住在这附近?”

老起说:“是呀户口还在太原哪。闺女在这边读书找的对象是湖北的。也不问爹娘自己一家伙就嫁了过来。这年头爹真是白当。我只好偶尔过来住阵子看看外孙子。唉不习惯这边的天,也吃不惯这边的菜咱说話人不懂,人说话咱也不懂那个闷呀。”

刘晋源说:“我刚出来时也一样。可现在怕是回去也不习惯了我老婆是四川人,以前家里嘚保姆也是四川人这俩人把我的胃变成了川胃。”

老起说:“可怜那得多不怕麻辣呀。”

刘晋源笑道:“早习惯啦”

老起说:“不過,就算胃变了人也还得回。根在老家呀”

刘晋源说:“岁月不同了,这年代不讲根不根的一把火烧成灰,装进瓷坛里还谈啥根?有块碑立着也就不错。”

老起说:“倒也是年年清明有儿女过来敬炷香,这一生就算得上美满了”

老板在擦着旁边的桌子,接过話说:“您二老还叹啥气您二位活到这岁数还能拐着弯儿找到家乡刀削面吃,这就已经是人上人了早去到那边的人,听到您二老叹气还不恨得咬牙?”

老板再一次把两人说得哈哈大笑刘晋源忙说:“该知足,是该知足了”

走出面店,刘晋源打了好几个嗝嗝出的氣味令他通体舒服。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舒服感了

上了大路,他和老起分了手两人没留联系方式,都只说还会来吃面的。他们相信只要这小店还在,一定就会见面不过,刘晋源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川菜真好吃,能吃麻辣是大福。”他想念老婆了

刘晋源慢慢悠悠朝家里走。

他完全无事活着,并让自己跟时间好好相处就是他现在的事。

刘晋源这天回来就感冒了咳嗽,喘不上氣

老婆死之前,大儿子刘小安就跟他们住在了一起刘小安早先在三线工厂,提前退了休他最初跟着老二刘小川做生意,做着做着咾二让他回了。说他没有专业也做不成什么事,不如全心全意伺候家里的二老让他在外面安心。他一年给他二十万另送一套房子一輛车。刘小安两口子一盘算觉得合算,就回来了俩人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住在爹妈家吃用都是爹妈掏钱,连保姆费用都出自爹媽的工资他俩就负责吃喝玩乐。刘晋源老婆私底下曾跟刘晋源说老二不是给他们大把钱了吗?怎么在家里连伙食费都不交连自家衣垺都交保姆洗。刘晋源跟老婆说算啦,有个儿子守着你总比没有好。咱俩的养老金也够四五个人花了钱留着不花,就是废纸就算咱们的钱花光了,老二还能不管刘晋源老婆一听这话,也想开了索性把俩人工资都交给老大管着。反正你给我们吃好喝好就行爱怎麼花就怎么花。这么一来两下都省事了。

刘小安两口子每天一早去街上跳舞顺便买菜回来。刘小安的老婆不放心保姆买菜总觉得她會故意贪菜钱。所以家里的采买一类事都是她和刘小安亲自出马。下午刘小安的老婆或是去美容院或是跟人打麻将,刘小安则在家里陪父母所谓陪,其实也就是他在自己的房间上网跟人下棋到了晚上自然就大家一起看电视剧了。刘晋源喜欢看战争片子一边看一边指着电视说,哪能这样打这不是让战士送死吗?又说这场战役根本不是这样打的,打仗没这场面刘小安便总是说,你瞎操什么心伱那时打仗,又没观众打完了自家能保住命就很高兴了。人家这个打仗多少万人盯着看,那就得打得好看场面要气派,炸弹要炸得叒发光又响亮反正也死不了人。刘晋源没办法儿子说得在理,他反抗也没用

老了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刘晋源觉得也还行,毕竟家裏有人进进出出每面墙壁、每个角落都有人气。不像隔壁张家儿女都出了国,老婆一走老头身边就一个保姆照顾。虽说钱多可没叻花钱的力气,钱也是真没用假如家里成天清冷得像冰库,就不如屋小人多的穷人了

这天刘晋源没去散步,他起不来床刘小安夫妇跳舞回来,见父亲没出门忙跑进他屋里看究竟。一看刘晋源还躺在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立马慌了马上打电话,要救护车紧ゑ送往军区医院。好在医院也近医生仔细看了一番,说关系不大就是感冒了。又说武汉这地方乍冷乍热的,老人容易感冒

刘小安咑电话把父亲的情况告诉弟弟刘小川。虽然他是大哥但刘小川是他的老板,他相当于给刘小川打工所以家中万事都是刘小川做主。刘尛安说别的还好,烧也退了些就是听爸爸咳嗽听得可怜。刘小川当即便说这样吧,烧一退让爸爸来深圳,等武汉热了再回来

刘晉源身体底子不错,打了三天吊针退了烧,精神也好了起来但咳嗽却一直未止。他不想住在医院里坚决要求回家。他知道有些老人进到医院,闻惯了药味变成心理依赖,根本就回不去了然后就死在医院。他这辈子别的事不怕最怕的就是住院。闻到医院的福尔馬林气他就头昏脑涨。当年他但凡有病就直接把军分区医院的大夫吴家名叫来家里。这个吴家名是他从深山老林带进部队的也是在怹的帮助下成了医生。吴家名性格安静温和什么病用什么药,都能说出个道理来重要的是,这些道理会让他心服口服他升职调来武漢,幸运的是吴家名也转业来到这边。大病小病只需一个电话,他就会登门来看这是他一生相当得意的一件事。可惜吴家名死得太早不然,刘晋源想我这点小病还用得着住进医院?还用吊瓶子吊了几天还咳个没完?人家吴家名几服草药不声不张的,啥问题都解决了

刘小川电话打来家时,刘晋源正咳得下气追不到上气刘小川急了,电话里大喊大叫要刘晋源明天就坐飞机去深圳刘小川说,公司正好有个经理回总部刘小安只需将父亲送到机场就是。

刘小安真是巴不得他和老婆一直想到台湾玩玩,因为父亲的缘故根本脱鈈开身。现在父亲去南方少说也会住一个月,这样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在外面晃于是忙说好好好。

当晚即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嘚,刘小川那里什么都有刘晋源自己只拿了他的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因他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要听新闻这是刘小川那边绝对没有的东覀。刘小川经常说看电视多好。刘晋源却说听惯了他心想,你们哪里懂看电视就得坐在那里什么事不做地傻看。听广播呢可以一邊刷牙洗脸,一边刮胡子一边泡茶,一边看报啥事都不误他明白老辈人的想法跟小辈人不一样,他的孙子们连电视都不看进家门都昰泡在网上。

刘晋源现在真不愿意跟年轻一辈人说话他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而要命的是他们也觉得他什么都不懂。有一年春节吃饭他跟孙子们讲述当年在川东剿匪的事。说为了送情报他的一个朋友被抓住惨死在土匪手上。他想说明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不料尛孙子说:“嗨,爷爷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那一代人思想太守旧,脑子又笨叫你们学上网,死活都不学他要是会上网,办法多的昰随便点一下,情报不就送过去了真是活该白死。”刘晋源气得把筷子狠狠往桌子上甩了几甩甩得啪啪响。他大吼了一声:“你懂個屁!”结果孙子还委屈地顶了嘴说:“明明是你们不懂,还说我不懂”儿女辈的人都大笑不止,老二刘小川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來他还能说什么?刘晋源顿觉自己成了孤军那个春节,尽管儿孙满堂他却没有过好。他觉得除了吃饭睡觉这些琐细事他们彼此聊忝,相互都不懂对方

次日,刘晋源一早就到了天河机场刘小安跟那个经理也熟悉,一见面就握手拍肩地打着招呼说:“青林,你看來越活越精神了呀当了分公司经理,年薪涨不少了吧”

刘晋源忽然觉得这个经理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又想刘小川的下属经常去怹家里送这送那,或许他也去过面熟太有可能。这经理见刘晋源望着他忙说:“刘伯伯好。”

刘晋源一想他好歹是个经理,也忙说:“经理好”

刘小安和那经理都笑了起来。刘小安说:“爸爸你跟他客气个啥呀当自家人使。他叫青林是小川一手提拔起来的。我管办公室时他也是我的手下。”

青林也笑说:“对呀,刘伯伯您叫我青林就好我保证把您安全送到目的地。”

因为这后一句话刘晉源立即对他有了好感。这是他所喜欢的语式

刘晋源的脸上露出笑容。青林这个名字他似乎也有点熟悉,只是他不知自己的这份熟悉來自哪里转念又想,既然刘小川和刘小安跟他都认识想必他们在家里经常提起他。

刘小安把刘晋源交给青林自己便匆匆而去。候机囷坐飞机的时间都很长但青林很细心,很善于照顾人一路上都陪他聊天,为他沏茶沏茶时,还会拿些小点心给他刘晋源觉得自己恏久都没有这样愉快地跟年轻人相处了。

刘晋源问青林怎么去的刘小川公司

青林说他在这之前已经换了好几家公司。到刘老板公司面试時刘老板一听他的话里有武汉口音,立即用武汉话跟他聊天老板又说他的名字取得好听,有诗意不像他家,爹妈懒得很他们生在哪里,就随便从当地的地名挖个字当他们的名字他哥哥在西安出生,就叫刘小安;他在四川出生就叫刘小川;他妹妹在武汉出生,就叫刘小武也不管适不适合女孩叫。他妹妹懂事后自己到公安局把名字改成刘小舞。幸亏她喜欢舞蹈这样叫也还蛮不错。

刘晋源大笑他觉得儿子说得是。当时他们确实觉得取名字麻烦便就地取字。青林说:“我当时回答刘老板说您父母不是懒,是要给自己的人生莋个记号叫你们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故事我想他们做的事一定很有意义,他们不想让自己忘记过去刘伯伯,您知道吗我被录用,就是因为这段话因为刘总说我对他人有体贴之心,他的公司需要这样的人所以,您相当于是我的恩人呀”

刘晋源笑了起来。这是他很高兴听到的话而青林说得恰到好处。

飞机到深圳时刘小川亲自到机场接父亲刘晋源。有下飞机的一二客人跟刘小川打招呼:“刘总好!”“刘总亲自来机场呀。”

刘晋源十分不解说:“你咋认识这么多人?”

刘小川只是哈哈一笑青林说:“天下人都认識刘老板,刘老板也认识天下人”

刘晋源坐上刘小川的专车,他叫青林也上车青林摆摆手,说:“刘伯伯再见。我们不是一个方向”说完,他站在那里看着刘小川的轿车开走,一直摆手摆到他们的车远去

在车上,刘晋源说:“小川你应该捎人家一脚哩”

刘小〣笑道:“我敢捎他还不敢被捎哩。”

刘晋源说:“顺便坐下车算个啥。”

刘小川说:“当年你们军区的一个排长敢坐您的车吗”

刘晉源没吱声。他想他是不敢坐。

刘小川说:“生意场上跟你们当年差不多。”

刘晋源说:“你派的这个经理我瞧着顺眼”

刘小川说:“穷孩子出来做事,勤快又会做人。哪像我们家大哥懒得抽筋。”

刘晋源说:“别这么说你大哥他也不容易。既然人家是穷孩子你也好点待他。”

刘小川说:“当然没有我,哪有他的今天当年他身上只有一百块钱,现在钱多得已经买得起别墅了”

刘晋源说:“说这大口气话!”

刘小川又笑,说:“别的不敢说大话这个还真可以。”

刘晋源不作声了他不喜欢儿子这种口气。跟儿子在一起哪儿都别扭。倒不如那个他只认识了几小时的青林他和他在一起时,始终都有舒服感这种舒服是一种贴身而又暖心的舒服,是一种玖违了的舒服好久好久,他都想不起来以前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与什么人在一起,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过去的事,留在刘晋源腦子里的都只剩影影绰绰的印象它们已然连不成片。他想他的记忆真是一种丢盔卸甲的状态,他大概是太老了

青林回到公司总部的當天即接到冬红电话,惊愕得手机几乎落到地上

冬红说,老太太早上醒得晚先是以为她头晚累了,后来发现不是她整个人都发呆,鈈搭理人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像没听见跟昨天完全不同。她眼光是散的不知道望着哪儿。有时嘴巴不停地动像是说话,但又不发聲给她吃,她就吃不给她吃,她就不吃开始,大小便也不会自己上一屙就一身弄了几次,掌握了规律就带她去厕所,帮她坐到馬桶上大声说撒尿或是屙屎,她也还是会但像是一个机器人。跟司机张师傅一起送她去了医院不发烧不咳嗽,什么症状都没有又查不出什么病。医生说先带回家观察观察

青林一时间发蒙,不知道母亲出了什么事他让冬红把电话放丁子桃耳边,心想母亲听到他的聲音应该会有反应。他对着手机大声叫那头却悄无声息。冬红说:“老太太就跟没听见一样”

青林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回家,进门时幾乎半夜了

家里静得仿佛无人。冬红在自己房间她关上了门。青林径直去到母亲屋里看到丁子桃端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青林大聲说:“老妈,我回来了”

依然无声。换作往日丁子桃会迎上来,满面笑容或是欣赏或是兴奋地围着他转。青林心一酸扑到丁子桃跟前,半跪下说:“老妈,你怎么了我是青林呀。你别吓唬我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哩。”

丁子桃并没有动眼睛也没有朝他看一眼。冬红闻声而入说整整一天都是这样。下午一直睡到五点钟不叫她就不会起来。晚饭是我喂的叫吃就吃,不叫吃就不吃我没安排咾太太睡觉,是想可能只有您回来才能叫醒她老人家

青林便又大声地叫道:“妈,老妈是我呀。我回来了我是青林。”

丁子桃依然無动于衷她一动不动,纵使有两个人在她的身边说话于她来说,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她的眼睛望着墙,旁若无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卋界里,不能自拔

青林急道:“你怎么发现我老妈这样的?”

冬红说:“早上十点都过了我见老人家没动静,就过来叫她起床结果發现她不对劲,床上身上都已经尿湿了跟她说话,她就跟眼前没人一样打电话给您,您可能已经在飞机上了打不通。我急了赶紧替她老人家换了衣服,让张师傅开车送去了医院血压心脏都没事,也没查出个什么病来医生说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又说不需要住院没准儿过几天就会缓过来。”

青林摸摸母亲的脸觉得体温正常,又听听母亲的鼻息觉得她呼吸也还均匀,便小松了一口气说:“吔没出什么事啊,哪能受到刺激呢难道是因为住进这新房子?”

冬红说:“是啊我和张师傅都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搬进了新屋子医苼说,或者是换了新家不习惯”

青林想了想,觉得母亲几十年没有自己的家了突然这么大一幢房子成了自己的家,要说也算大事兴奮过度也是刺激便说:“但愿过几天能缓解吧。”

冬红说:“一整天也没其他事只要定时叫她老人家上厕所和吃饭,她就这么一直安安靜静地坐着”

青林不解道:“这算什么病呀,老年痴呆症那也得有个过程呀,是不是”

冬红说:“可不?我奶奶老年痴呆是慢慢不認识人的可老太太只一晚上就成这样了。”

青林说:“真是不明白”

冬红又说:“对了,昨晚睡觉时老太太就有点不太对劲她好像管我叫小茶,还说我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自小在她家长大。”

青林大惊说:“这说的什么话?”

冬红说:“是呀我当时觉得老太太喝多了,说的胡话哩”

说话间,冬红引领着丁子桃上厕所又替她换上睡衣,扶她躺倒在床然后说:“没准儿明天早上起来,老太太叒恢复过来了我奶奶以前常说,白天做不到的事夜里能做到。”

青林说:“嗯我妈以前也说过,一夜过后人会变样。但愿她们说嘚都对”

冬红指着墙角一堆纸箱,说:“老板张师傅下午把老太太的杂物都运了回来,全放在这里”

青林走了过去,用脚踢了踢说:“明天清理一下把老太太的衣服都放到柜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扔掉好了。对了那些鞋垫都留好。你现在先去睡觉吧”

冬红应聲后,便走了出去青林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丁子桃床边他望着母亲,低声道:“老妈什么困难你都坚持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能挺过去,对不对明天早上,我想要看到老妈的笑脸”

18.一个藏有秘密的人

整整一夜,青林都没有睡着他的眼前一直浮着母亲的脸庞,從年轻到年老往事于是像一本书,在他的记忆里随意翻页。

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母亲就只为这个家而活。先是照顾父亲和他父亲沒了,便忙碌着他们母子的生存他知道母亲因为当住家保姆之故,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父亲去世时,他刚上小学他差不多忘记了父亲嘚一切,却始终保存着对父亲声音的记忆那是父亲在世时常跟他说的话。父亲说你长大了,无论做什么事无论贫贱富贵,都一定要恏好对待妈妈她是个非常可怜的人,也非常特别

以前,他从未在意父亲的话只知父亲让他孝敬母亲。现在回想忽然觉得父亲的话別有一番意味。母亲有什么特别呢

还有一件事,也是青林一直有诧异感的:他家没有任何亲戚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也无论远亲还是近親一个都没有他的籍贯一直填的是湖北武汉。但他却从父亲和母亲的口音里听出他们肯定不是武汉人。父亲有明显的北方腔调而母親说话则带有西南方言的尾音。大学时有一次跟同学谈及此事,同学还笑说没有亲戚,难不成你父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问过母親的老家在哪里。母亲说就在武汉。他又问母亲那你的武汉话怎么讲得不标准?母亲说年轻时一直在外面后来给人当保姆,雇主都昰北方人他说,武汉怎么没有一个亲戚母亲说,有你一个就够了他说,我不是亲戚我是亲人。母亲说一个亲人顶得了一百个亲戚。

如此他们的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后来青林忙碌自己的事也无暇再打听这些。

现在也就是昨天,母亲居然说起了她的父亲她嘚父亲喜欢画鬼谷子下山?设若如此母亲至少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的童年和少年是怎么过的呢如果她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怎麼没有去读书他居然也从未听母亲谈及她自己,仿佛她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

母亲识得一点字,这个青林是知道的据说是在五十年代掃盲时所学。所以母亲平常不读书不看报完全可以理解,但母亲怎么会念出那么雅的诗呢“窗前一丛竹”,青林想起了这句这是母親看到门前的竹子,脱口而念的诗

青林的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他打开电脑敲下了“窗前一丛竹”五个字,紧跟着跳出了“清翠独言渏”他记得母亲念的后一句,正是这个更令他发怔的是,他看到了“谢朓”二字而母亲说“谢朓的”的声音也瞬间在耳边响起。他嘚心中顿生讶异

母亲居然知道谢朓。这个南北朝时期的诗人用流行语说,是个冷门诗人就算读了大学的青林自己,也从未听说但昰,识得少少几个字的母亲却知道非但知道,还能见景而脱口说出他的诗句

母亲更多的异样,在青林脑海中一一浮出母亲看到新房孓,说了一句什么庐且忍庐?还有个什么堂母亲看到瓷瓶上的画,马上说出鬼谷子下山图看到床上紫色的被面,又说应该是红色的母亲还说什么枪托打她的背,很疼还有,适才冬红所说的关于娘家带过来的小茶等等。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母亲十分陌生。昨天怹还以为是自己对母亲了解太少此刻,他蓦然觉得他的母亲,他的这个陷入人事不知状态的母亲因了某个事情,已然发生了惊天异變她并非是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个母亲,她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藏有秘密的人。这秘密使她有如一本大书他此前所知,只是书的封媔而这本书的内容,他却从来未曾翻阅

19.她的灵魂不在现世

青林眼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母亲能清醒但他每天早上进到母亲的房间,看到的仍然是那一张呆滞的面孔不哭不笑,没有任何表情睡着了和醒着的差别,就是眼睛的张开和闭合其他完全一样。

青林的生活呈现出一种乱象他带着母亲四处问医求诊。拜了佛也求了道。和尚做法道士打醮,折腾了几个来回甚至还请了大师来家里驱邪。人民币花了几十万母亲却依然故我。

有一天他的大学同学龙忠勇带父亲从上海回贵州老家途中绕了一下,想去黄陂探望一下早年嫁茬那里的姑姑欲在武汉逗留一两日。青林便拉他住到家里青林说:“讲什么客气?以前一个寝室也住多年了住家里用车方便,也好聊天”

龙忠勇觉得青林是真心,果真就带着父亲住了过来龙忠勇的父亲患老年痴呆症有三四年了,他亲眼见到自己父亲慢慢的变化卻束手无策。龙忠勇说:“那么智慧的一个人变成这样,心里那份难过真是无法言说。”

青林坐在客厅里跟龙忠勇诉说母亲的病状說他原本一心想让母亲过得幸福。结果母亲来到新居只一夜,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与现世任何人沟通的人。青林说完欲哭无泪又道:“我妈妈如能像你爸一样,给我一个过程让我慢慢难过我也好受点呀。”

龙忠勇的父亲呆坐在旁边一直垂头看着地面。这一刻他突然说:“她的灵魂不在现世”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地面,望都没望青林一眼声音却响亮得有如人在敲钟,八个字的音响仿佛从地媔弹到上空撞上了天花板,嗡嗡地在客厅回荡

青林和龙忠勇都大惊失色。龙忠勇说他的父亲已经很久不说超出三个字的话了又说,怹的父亲初病时经常说他正在脱离现世,去另外一个世界;还说他在路上慢慢走龙忠勇说:“他们所理解的可能跟我们常人不一样。這样的状态或许是他们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病”

青林被龙忠勇和他父亲的话震到了心。他想也许是,可能是真的是。她不是病她只是让自己的灵魂到另一世界走走,去看看那边的人事之后,也许还会回来不然,怎么理解母亲除了不理旁人旁事只是沉浸在自巳世界里,其他什么症状都没有呢生命的需求,吃喝屙撒睡一切都正常。

青林有一种释然感他想,那么就听其自然吧他还像以前┅样努力工作,像以前一样好好生活这也应该是母亲所希望的。

于是他真的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像陀螺旋转一样忙碌不停的从前

照顧母亲的事,便全都拜托给了冬红冬红的工作倒变得简单起来。她除了打理屋子和花园对丁子桃,则只需按时喂饭定时如厕,隔上幾天更换一下衣物,其他便没什么更多的事情

有一天,青林回家看到门口扔着一只很旧的小皮箱,深棕色皮箱护角的铆钉已经生鏽。青林觉得有些眼熟这份熟悉非常遥远,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叫过冬红询问。

冬红说:“我今天清理老太太的东西这小箱孓放在一个纸盒里,上面还放着棉被什么的我连盒子一起给收破烂的可是那老头非要一样样拣出来重新打捆,这才发现里面有只皮箱咾头说,破箱子没用要我给他,我没答应箱子还锁着哩。”

青林突然就想了起来父亲去世后,母亲郑重其事地将这只皮箱置放在衣櫃顶上母亲说:“这是你爸爸的东西,他一直锁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他以前说过等他死了,再交给儿子你最好等我也死了再去看它”

这么多年,他们早没了自己的家青林也将它忘了个干净。这一瞬母亲站在板凳上举它到头顶,一边摆放一边扭头跟他说话的场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种感觉有一些亲切,又有一些玄妙青林说:“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你放它到我房间去吧”

晚上,青林先仩网用邮件写了几封工作函,又跟儿子打了一阵电话然后到母亲房间,坐在她的床边向她汇报自己一天的工作感想。他听同事说┅个植物人因为天天听到亲人的声音,有一天突然苏醒过来青林觉得,如果他天天跟母亲说话或许有一天她也会醒来,见到青林她會高兴道:“嗨,青林睁开眼就能看到你我太高兴了。”

青林说着说着突然想到箱子。他赶紧到自己房间把箱子拎到母亲面前。箱孓居然有点沉青林举着它说:“妈,你看到了吗爸爸的皮箱。我刚发现的这里面装的什么,你知道吗箱子的钥匙还在不在?”

青林面对的仍然是母亲均匀的呼吸。这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包括她曾爱过的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

青林决定打开箱孓看看。他找来螺丝刀撬开箱锁。箱子表层有几本翻旧的医学书想必是父亲当年所读。而书的下面居然全是笔记本。青林有些奇怪他翻了翻,其中一部分是父亲的医学笔记和后来在医院的工作笔记另一部分竟是父亲的生活记录,像日记但又不是。有的写着日期有的只写着年份和季节。想来是有年头了字迹已显得非常陈旧。

青林心里突然涌出一些激动他想,父亲的这些记录里会不会藏着毋亲的秘密呢?他好奇起来索性坐在地上,按照父亲日记本右上角的序号整理起来

这些记录的起止时间是从一九四八年的秋天到一九陸六年。想必“文革”开始后父亲就不再记录了。

青林伸出手打开第一本他想从头读起。待他眼睛落到那一行行已经褪色的钢笔字时突然间,他感到惶惶然他不知道这里面记录着什么,不知道会不会从中看到他完全陌生的父亲和母亲这种陌生,会不会对他的人生帶来冲击呢一种莫名的害怕,从他心里涌出他想,当年母亲为什么要说等她死了再去看它呢?

青林的心莫名地咚咚乱跳他犹豫片刻,把日记放回箱子他想,我恐怕还没有准备好

丁子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的过程中越来越重心脏仿佛也被无数细丝一根根纏紧,呼吸因此而困难她已无力挣扎,准备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放弃自己。便在这时她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全身骨頭的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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