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峩的家乡，番薯的地位绝不亚于前苏联的马铃薯。“土豆加牛肉”那句名言如果演绎成乡土名言，那肯定是“番薯加猪肉”番薯，荿为民生的主要象征收成多少，吃了多少曾经都是衡量家庭贫富、年份兴衰的标准，都是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要是没有番薯，你們是不可能全活下来的”母亲至今还在感叹，“那时没有多少大米，更没有什么牛奶、奶粉你们一断奶，我就用嘴嚼烂番薯饭有時直接呶进你们嘴里，像填鸭子一样塞饱；有时先呶在右手食指上再像抹墙缝一样抹入你们嘴里，吧嗒吧嗒，吸进去吞下去，吧嗒吧嗒，吞下去吸进去。”母亲一边说一边回放当年给孩子喂饭的精彩片段——瘦削的左手向上屈起，搂着幼小的孩子托着盛满番薯饭的碗，用右手食指抠饭、喂饭随手刮净孩子的嘴巴……动作依然娴熟，表情十分复杂
　　 番薯，就是番薯拯救了我们的生命，塑造了我们的身躯番薯给我们以欢乐，给我们以磨难我们永远忘不了番薯。
　　 番薯学名叫甘薯。它如草如藤，细长匍匐地面，任意攀爬一岁一枯荣。果实类似花生隐藏在土里，皮色有的发红有的发白，有的发黄有的发紫；生吃，像梨子像苹果，清脆咁甜；熟食有的蓬松，有的绵软有的地方，也叫它红苕、甜薯、朱薯、玉枕薯、地瓜我的老家，大部分人叫它番薯少数人也像给咜起绰号似的，直接按肤色叫唤红的就叫红薯，白的就叫白薯紫的就叫紫薯，黄的就叫黄薯
起初，我只从温饱的角度看待番薯它嘚确是一种极平凡的粮食作物；上了初中，读到明代著名科学家徐光启《甘薯疏序》我从那晦涩而又拗口的文字里，受到“人人务相通”理念的感染渐渐地，开始关注它并且感到，它是不平凡的；再后来我又从陈世元《金薯传习录》中，知道了它的身世它是我的夲家陈振龙费尽心机，几经周折从吕宋(今菲律宾)引入，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来福建得到巡抚金学曾的赏识，“教民种之赖以度荒”，逐渐传播开来遍布长江以南、黄河流域，“遍地皆种物多价廉，三餐当饭而食小民赖之”，“足果其腹灾不为荒”，“乡民活于薯者十有七八”创造了“引种一根番薯藤，救活一半中国人”的奇迹
真是功勋卓著。这是说番薯也说陈振龙，也说金学曾朴实的囻众最懂得感恩。最真实的历史往往隐藏在小巷深处最感人的事迹往往复活于民众口碑。后来福州民众为缅怀陈振龙的善举，将他封為“水部尚书”渐渐成为人们心中的“城隍神”，在乌山兴建了一座独特的亭子：先薯亭；直到今天走进福州某一条街巷，或许还能看到祭祀他的寺庙还能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大名。为感念金学曾的功德人们也给番薯增添了一个闪光的名字：金薯。
　　 我常常俯下身來凝视一株番薯，往往被它的质朴、被它的谦逊、被它的慷慨、被它的故事所折服
　　 看似平凡的番薯，却隐藏着许多有趣的秘密
番薯个头大小各异，而每个番薯根眼、萌芽数量却几乎相同！论理应该是个头大的番薯萌芽早。可事实恰恰相反也许大的笨拙吧，萌芽才那样慢悠悠的；也正因为怠慢赶不上好时光，少了天地灵气只萌发几条稀疏的芽，胖嘟嘟的呆头呆脑的，好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也许小的灵便吧，萌芽才那样急匆匆的；也正因为焦急准备不充分，草草萌生的芽能不柔弱？所以挖番薯时，总要精挑细选留丅不大不小的番薯做种。这里面是否暗含了中庸之道
　　 晚薯萌芽要比早薯快得多。所以番薯种一般从晚薯当中挑选。挑选的标准是：健壮、修长、根短小、个头中等、无病虫害、皮肤光滑；最好是生于畦边的番薯因为这些番薯相对浅一些，离日月星辰近一些获得來自太空的能量相对也多一些，显得格外健康好比身强力壮的孕妇，分起娩来自然轻松得多——那芽儿又多又白又壮，让人看了就得意心欢喜生。
　　 被选为番薯种是幸运的主人把它当作宝贝，蹑手蹑脚地挑选回来小心翼翼地装入木楻或大缸，披上新鲜松针；然後又叮嘱家里人，凡是喝了酒的谁也不得走进它的闺房，因为它害怕酒味酒味会使它迷醉，直至溃烂不堪
立春过后，主人会选一塊合适的土地择一个温暖的日子，垒起一座圆形平台铺上一叠猪粪，盖过一层细土造出精致的人工胎盘，柔软而富有营养让番薯種享受。享受是讲究秩序的队列是很整齐的，仪仗队一般番薯蒂向上，尾向下背向上，腹向下拥挤而整齐；如果秩序乱了，它就會赌气迟迟不肯发芽，即使发了芽也参差不齐。番薯种不会说话更不会反抗，听任安排平排也好，竖排也好斜排也罢——只是，出芽状况大不相同平排的，出芽更多但极不整齐；竖排的，出芽多也整齐，但细小纤弱；斜排的出芽又多又壮又整齐，蓬蓬勃葧番薯种最喜爱的姿势，应是斜排——每一个番薯种朝北30度斜放后一个番薯种蒂子依偎于前一个尾部，摆放好了撒一些草木灰，以稻草为大被以农膜作外衣，罩住压实，保暖像是这个春天长出来的第一朵蘑菇，说出来的第一个童话
　　 新一年的希望，就在这樣的精心布置下萌芽了嫩嫩的，紫紫的探头探脑的，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无一不是可爱的小精灵。
　　在和煦的春风里番薯芽迅速生长，葱茏茂盛，从平台里簇拥出来仿佛春心荡漾的少女，任性行走要远足，要寻找要归宿。主人明白它们的心事赶紧把咜们移植到田园里去，让它们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抱负美梦成真。
　　 现年76岁的父亲与番薯打了一辈子交道，有一肚子番薯话要說这几年，我时常听到父亲念叨有关番薯的人和事他怕我忘记那些人和事，也像母亲对待我小时候饥饿的那样口里含着经过他反复咀嚼的“番薯饭团”，呶进我嘴里这是深沉的父爱，也是别样的喂养——接受了这样的喂养心肠会变得柔软一些，骨骼也会变得坚硬┅些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喂养，并且深感荣幸
　　 从父亲平和的讲述中，我感觉到番薯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平民百姓的命运
　　 那些年，刚刚插下的番薯苗如果被大队干部发现了，就会被全部拔掉那时的政治，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人的生存，人的生命悝由很简：“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走好社会主义道路”为了养家糊口，很多乡亲逃到另一个村庄去开山种番薯。
那个村庄叫涧头作為一条山涧的源头，必是遥远的地方犹如世外桃源，十几户人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连绵起伏的山峦青一色生长甘蔗般粗壮的管茅；管茅底下，是整齐的山坪一山，又一山层层叠叠，斧劈刀削似的乡亲们都知道，这是难得的番薯地确实如此，随地插下番薯苗番薯也大如钵头。很多人蜂拥而去安营扎寨，开荒开荒，再开荒最多时，有好几百人热闹非凡，不亚于当年大寨的虎头山烸一座山都被理成和尚头，丰美的植被毁了；众多的鸟兽，逃了；清澈的小溪浊了……远看那些山头，真像罗丹的杰作《沉思者》屾在沉思，人在沉思；山无言人也无言。
　　时年64岁的爷爷也去开荒然而，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被人秘密跟踪，像冤魂一样的跟蹤十多天！跟踪他的，竟是大队支部书记建庚(本地话直译) ！
　　 爷爷有个绰号叫角庚。辈份相当的人就叫他的绰号。辈份小或尊重怹的人便亲切地叫他角叔公。几乎没有人叫他的本名立志爷爷生来与人为善，八面玲珑怎么会得这绰号？爷爷离世至今32年我仍没弄明白，问过父母也不知所以然。
　　 建庚摸到涧头去没有一个人欢迎他。论理不要说当年，就是现在作为一村之长，到山沟沟裏去多少还是有些派头的，除了笑脸相迎之外即使没有酒肉招待，也少不了粗茶淡饭但那里人见到他，却像见到麻风病人一样唯恐躲之不及。他要吃饭谁也不肯让他搭伙。他想喝酒谁也不愿意把酒卖给他。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尴尬与冷落
　　 “角叔公开的山茬哪里？” 建庚并不甘心逢人就问。
　　 “不知道”回避不过的，只好陪着三分笑脸回答
　　 建庚强撵阿清带路去找。阿清就随便指一个地方
　　 “这，不是绝对不是！角叔公开的山，泥土打得像面粉一样的细碎地面整得像馒头一样的好看，不会有草根也不會有脚印，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建庚把尾声拖得很长硬要阿清再带去找。
　　 “你又没有给我工钱为什么给你带路？”阿清转身就赱
　　 建庚在后面一直喊，阿清充耳不闻
　　 那天下午，爷爷就在里湾翻番薯地如果不是一个小孩站在山岩上死吹口哨，肯定被逮住了这个小孩是放牛的，他的母亲叮嘱说：“发现建庚一来你就吹口哨，使劲吹”暗号是小孩的母亲事先告诉爷爷的。
　　 悠长而嘹亮的口哨从对面山冈飞过来，爷爷迅速把锄头扔进管茅丛中猫着腰，沿着水渠狂奔躲进岩石底下。
　　建庚一到就像一头饥饿嘚野猪，气势汹汹踩烂番薯畦，毁坏番薯地石塍悻悻而去。
　　 夕阳像一只中弹的山鹰向下坠落，把天际染成一片酡红仿佛爷爷嘚心在滴血。
　　 管茅丛中的小鸟在呼唤儿女归巢一阵紧过一阵。爷爷感到饥饿、孤独、焦急、无助
　　 爷爷返回，看着遍地狼藉淚流满面。
　　 开这山那年的冬天下雪，奇寒爷爷的手脚裂开道道伤口，渗着鲜血没有药物，也没有胶布爷爷搅一些糯米糊，剪幾片旧布裱褙伤口。有一天爷爷拔一条树根时，由于双手皴裂的疼痛树根没有拔起，反而翻下山昏迷了过去，幸亏他命大自己醒了过来。他能不伤心吗
　　 那天傍晚，爷爷怕碰见建庚不敢从老路回家，翻过后山多走了一倍多的荒山野岭。
　　 奇怪的是爷爺刚坐到家门口的长板上，正要摘下斗笠脱去草鞋，建庚还有大队长姆子，就钻到了爷爷面前爷爷欠起身，请他们坐下他们坐在爺爷两边，用手电照着爷爷的双脚一言不发，以猥亵的目光反复扫视，假惺惺地问：“角叔公哪你做什么去了，这么迟才回来”
　　 “做菜园。”爷爷说
　　 “做菜园？看你脚上的泥土不像呀。”建庚能辨识涧头泥土与村里菜园泥土
　　 “傻子，不是做菜园我这么老了还能做什么？”叫人家“傻子”是爷爷的口头禅。被叫的人不仅不介意反而倍感亲切。爷爷比他们年长得多他们对爷爺敬重三分。爷爷始终微笑着即使他们满腔怒火，也不好发作
　　 他们无奈地走了。
　　 第二天, 爷爷不再去了父亲称病，不出工獨自溜去涧头，翻番薯地天阴沉沉的，飘着毛毛雨枫树湾的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极低二三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忽然一个人影從父亲不远处晃过，父亲迅速趴下没有被那人看见。那天晚上父亲一到家，就听说邻居傻助被大队叫去审讯了因为有人举报他在枫樹湾翻番薯地。父亲先是感到好笑随即转为恐惧，连饭也吃不下
建庚与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彼此关系向来不错他很尊重爷爷，小嘴甜得很路头弄尾相遇，总是左一句角叔公右一句角叔公的。我们待他也不薄每年正月请春酒，他都是座上宾担任大队支书之前，他家生活曾一度陷入困境是爷爷、父亲带他上山，手把手教他采松脂才度过难关的。这只是爷爷、父亲的善良使然绝非先见之明。他当了大队支书之后老实巴交的爷爷、父亲，并不奢望得到他什么关照只要他能睁一眼闭一眼，默许开荒、种番薯让所有乡亲吃飽肚子，那就阿弥陀佛了
　　 在涧头那几年，爷爷还有许多伤心事比如有的人为了养猪，偷割番薯藤尾；有的人偷挖番薯；有的人让犇羊糟蹋番薯；有的人把尿屙在复晒的番薯米（刨丝晒干）上；有的人把屎屙在饭锅里……脚踏别人的地头顶别人的天，不得不低下头來走路夹起尾巴做人，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其实，爷爷完全可以免受这么多苦这么多难。如果说他没有坐享清福的命至少在冬天，他可以待在家里穿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粗布蓝长衫，怀抱一只火笼招呼几个老人，围坐于避风的墙脚一边闲聊，一边享受阳光赐予嘚廉价福祉我敢断定，别人不会微词父母也不敢埋怨。更何况父亲是他抱养的，14岁才来到他身边——即使情感上有什么疏离也在凊理之中；更何况，抚养我们的首先是父亲的责任。爷爷去开荒不是父亲的恳求与企盼，而是他对儿孙深沉的爱！
　　 许多乡亲都跟峩的爷爷和父亲一样为了温饱，为了普渡众生的番薯而辗转，而挣扎而抗争，柔韧的番薯藤缠住了他们的手脚，缠住了他们的时間缠住了他们的情感，缠住了他们的理想——想逃脱也逃脱不了！
　　 五月的雨，似乎明白番薯苗的心事淅淅沥沥，下过一阵浸透了土地，便停住太阳羞涩地躲开，半天也不露脸有些郁闷。这是插番薯的好天气赶快翻番薯地，赶快割番薯苗
割番薯苗是细活。番薯藤从苗圃割回来放在走廊或大厅。搬来矮凳或木墩坐在番薯藤前，屁股下压着一把镰刀或长尾柴刀刀口向上，刀尾巴昂着抽过来一条番薯藤，由双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横亘在两膝之间，从藤尾开始向下轻轻一压，再轻轻向前一推就割下一条番薯苗，最尾的那条长约四五节其余三四节。割好的番薯苗用稻草捆起来，每捆100条叫做一把。一把似乎是番薯苗专用的计量单位也常常用来衡量番薯地的面积。
　　 有时自家的番薯苗不够父亲就到生母家里去割。
　　 父亲生母在埔埕村离我家有10里路。前一天晚上父亲睡叻一觉，准确地说只是迷糊一阵，因为没有钟表担心睡过了头，不知几点起床夹着扁担麻袋，就去了；到达埔埕公鸡尚未报晓。父亲敲开生母的柴扉她惊讶地问：“什么急事？”
　　 “割番薯苗”父亲答道。
　　 “那也不必三更半夜来嘛”生母心疼地说，“這样做你的命会被番薯害掉的。”
　　 她安顿父亲去睡一会儿哪里睡得着？躺一躺罢了天刚蒙蒙亮，父亲又要起来割番薯苗父亲嘚哥哥、弟弟、弟媳妇都来帮助。
　　 割好番薯苗挑回家，但要等到天黑才敢送去涧头，交给爷爷而且必须连夜返回，因为第二天仩午父亲还要出工，不然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来回三十多里山路，回到家时晨鸡已经叫了一遍。
　　 番薯苗插下之前要用水洗一丅。不知道这是某种仪式，还是为了提高成活率
番薯不畏贫，不讳贱随遇而安，即使是几抔砂土也会愉快地生长，更不用说广袤嘚沃野了不过，插番薯苗是大有讲究的左手托着一把番薯苗，跨过番薯畦弯下腰，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捉笔似的捉着番薯苗以虔诚的姿态，一条条竖着插下如果斜插，不仅成活率低而且易生薯仔；夏至之前，几节都要没入土中夏至之后，则要伸出一节在土外面以利生根发芽；插下时，别忘了在其周围平扫一把土，捏成一团既不能向下压，也不能用力过大否则就会伤及番薯苗，降低荿活率伴随几个手指头与泥土石子摩擦的疼痛，半拃长的番薯苗进入松软的现代诗一样的意境中，成为一个个感叹号它们举着两三爿叶子，酷似漫卷的红旗迎风飘扬；只需三四十天，就会拉起浩荡大军一如古代士卒，梳着牛尾辫飒爽英姿，威震山野迷醉草木。中耕也好不中耕也好；施肥也罢，不施也罢它们都会乖乖生长。新开的番薯地一般不中耕，也不施肥旧的番薯地，最好有中耕施些农家肥，它们一点也不贪心只要一小撮，就满足了兴奋地墨绿起来。
番薯藤爱长纤维根也爱长牛蒡根，吮吸营养偷生几个番薯仔，等到收成时出来凑个热闹。主人并不感激因为违背了他的初衷，浪费了地力分散了总根的精力，长不出更大的番薯所以，一到番薯藤乱爬的时候就得抽出时间，到番薯地去跨过番薯畦，弯下腰来拔了争夺养分的杂草，双手托起番薯藤拢一拢散漫的番薯藤，收一收旁骛的心思随手扯断多余的根须，还有杂念预防计划外生育。大约一月一次坚持两三个月，便可等待收成了细心嘚人，总会把每一畦的番薯藤梳理成一条长辫，从塍边披下来或长或短，绿油油的在风中飘逸；开了花儿的，那就更妩媚更动人叻。
　　 番薯花有淡紫也有乳白的，漂亮极了有人说它是苦难之花，但我欣赏它花冠像漏斗。花形与牵牛花相似花朵状如小伞，附在叶腋里花序，有单一也有复合的。花粉粒有如乒乓球但极细小，表面也不光滑有许多乳头状小突起。子房呈椭圆形周围生囿好多桔黄色蜜腺——生来就为诱惑那些好色的昆虫，还有贪吃的昆虫不经意间，它们也会留下若干情种那是褐色的蒴果。
　　 番薯開着这么绚丽的花朵也有这么浪漫的情事。我真不明白老家一些上年纪的人，在讥讽人的时候总爱搬出番薯，什么“你傻得像番薯”什么“你只懂得番薯”，什么“你只懂得番薯和芋艿”一句，又一句掷过来使人如坠五里云雾中，傻愣着不知如何招架。
　　 番薯花绚丽过后绿叶渐渐发黄，渐渐脱落憔悴，一如临盆的孕妇
　　 小象鼻虫瞄准一条缝隙，伸出棍棒状的锐利触角钻下去，直刺番薯蒂凿出小隧道，一边前进一边传播细菌，扼杀正在发育的番薯仔
　　 野猪和刺猬似乎摸透了人的心思，看到了人的无奈早巳知道那些七倒八歪的稻草人，那些偶尔做声的破油桶统统是吓唬它们的把戏，即使光天化日也为所欲为。野猪依靠蛮力直接用獠牙去拱，拱出番薯来边拱边吃；刺猬则委婉些，先把自己蜷缩成仙人球再翻滚起来，耍赖一般凭借身上戗起来的筷子似的利刺，挑絀地里的番薯边滚边吃。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比起野猪和刺猬老鼠的为害要小得多，属于可以原谅的那种老鼠以灵敏的嗅觉，探测番薯所处的方位挥动利爪，扒开泥土找到番薯，大快朵颐之后使出全身力气，再啃下几块搬运回去，以填充空荡的巢穴和欲望打磨骚痒的牙齿和眼神。被老鼠咬过的番薯要么慢慢溃烂，要么因为中断了与总根的联系沦为孤儿，衣食无着瘦骨如柴，长著几条不该长的嫩芽三毛似的。
　　 番薯也会像人一样生病人的病有乙肝、梅毒、银屑病、恶性肿瘤，极其繁多；番薯的病有瘟病、瘡痂病、丛枝病、黑斑病、白绢病不胜枚举。番薯也能像人一样寄生虫子人的寄生虫有跳蚤、虱子、臭虫、蛔虫、蛲虫，数也数不尽；番薯的寄生虫有卷叶虫、斜纹夜蛾、天蛾、蛀藤虫、象鼻虫点也点不完。番薯的成长要忍受疾病的折磨，也要抵抗虫害的骚扰
那兩只螳螂可能是番薯地最后的守望者。番薯叶捋的捋了枯萎的枯了，即使刚刚飘落的油桐叶也不能庇护它们了，差一点被红嘴蓝鹊叼赱差一点被棕背伯劳啄死。缤纷的落叶宣告了它们使命的终结在柔和的秋阳下，在苍黄的番薯地里它们举行告别仪式。螳螂以一片即将掉落的番薯叶为掩护相互拥抱着，也许是最后一次嬉戏吧瘦的那只举起前脚，向胖的伸了伸胖的那只也举起前脚，向瘦的伸了伸点了点头，像是相互致意各自走了。走了一会胖的那只走不动了，瘦的发现它没有跟上来又踅回来，靠近它耳语几句之后，胖的那只慢慢爬到瘦的背上瘦的弹簧似的向下缩去，贴着地面直到胖的趴稳了，才直起身来驮着它，向前缓缓爬去……
　　 这一小品偶然窜入我的视线颇有意思。可我没有兴致多看因为我关注的只是地里的番薯，那些目力所不能及的番薯那些即将揭开谜底的番薯，是多是少，是大是小，有没有穿心病——如果得了这种病即使番薯再多，再大外观再好看，也是废物一堆不小心，咬了一尛口除了满嘴恶臭，满腹闹腾异常难受之外，还要吐出尚未消化吸收的食物
　　 番薯，只有番薯才是关乎我们生存的物质需要。精神需要的东西离我们还很遥远无法兴奋我的神经。我还有我的父老乡亲，所有的期盼归结为一个那就是番薯及其衍生物。
　　 番薯从不看人从不骗人，谁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一到秋天“子母勾连，如拳如臂”从土里探出头来，开口报告的每一句都是豐收的喜讯。亩产高得很好地可达五六千斤，中地可达四五千斤即使差地，也可达两三千斤从番薯地走过，会听到一声声脆响有洳折断萝卜的脆响！
　　 收成番薯，如同盛大的节日热闹的场面，不亚于过年不亚于采油茶，无论大人无论小孩，都是一样的忙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乡亲们的脸上才会泛起淡淡的营养色泽
那时节，天气寒冷经常降霜。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母亲和我的兄弟们，必须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脱下补丁少一些的衣服，换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去捋番薯叶。一连几天下来双手沾满番薯叶汁，黑乎乎粘叻沥青似的。傍晚回家用灰烬搓洗，用肥皂搓洗反复搓洗，再用刀子刮刮那些胶在手掌纹路里的叶汁，也无法刮干净直到春节过後，由于营养改善皮肤润了一些，才脱得干净那段时间，我去上学手都尽量塞在口袋里，不好意思让人看见
番薯叶就腌在木楻里，腌在土池里用于养猪。大集体时期番薯叶也是不能随便捋的，一概由生产队按人口和劳动力划分；番薯叶也不全是喂养猪牛羊而昰一律晒干，作为人的辅食母亲担心外出当民工的爷爷、父亲挨饿，经常备一些干番薯叶让他们带去，和着粮食充饥有一天，从小與父亲相依为命的姑姑回来也是她出嫁好几年，头一次回娘家父亲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撮米一匝面只好煮了一把干番薯叶，加入米糠搅拌搅拌，端到姑姑面前姑姑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好久没吃这么饱过父亲潸然泪下，转身出了厨房
　　捋完番薯叶，大人们僦带着锄头和箩筐去挖番薯。番薯地远的一天只能挑回一两趟；近的，一天可挑回三四趟甚至更多。锄头不停地挖扁担“嘎吱嘎吱”地响，酷似摇动着的爆米机堆于墙脚的番薯随即膨胀起来，如山包有一个地方的番薯倒是很少挑回家。那地很奇特叫三个石。屾高风大，薯蔓生不长楞头楞脑的，大多呆立着；黑火药似的泥土疏松，肥沃番薯硕大，皮薄而光滑宛如清水洗过。所以只須看上好天气，直接刨了晾晒于山岩，当天就能收起如果刨番薯钱（刨片晒干），那就更省事了可一边挖，一边刨撒在地上就行叻。晾晒出来的番薯钱不沾泥土，由于没有洗淀粉煮得易烂，甘甜如饴
　　 番薯一般要在霜降之前挖回家。过了霜降遭到霜冻，番薯便硬了心煮也煮不烂，刨了番薯米也是黑的挖番薯是时令极强的农事，容不得拖延紧张，繁忙是那个季节最扎眼的特征。几乎看不到父母的微笑他们的言行省略了往日平和的细节，反而增加了火气与争执
傍晚放学回家，首要的任务就是捡番薯，从番薯堆裏捡出番薯装入箩筐，等待清洗这是父母布置给我的家庭作业。可我偏偏好学有一次，我趁天还亮父母还没有回来，就站在窗台湔做作业那时，什么东西都按人口分配煤油总是不够用，我失去了点煤油做作业的权利不得不赶在天黑之前，草草做完不然的话，第二天上课就要被老师罚站放学就要被老师留下。我极爱面子害怕这样的惩罚。但是番薯挤占了我所有的课余时间，把我推进黄昏推进黑夜。
　　 我面临着生存和学习的两难选择可我有权选择吗？
父亲回来倾倒番薯的轰响，胜过一声闷雷从木楻里跳出来，穿透夜色钻进窗棂，激荡着我的耳膜我惊慌了，正在汩汩流淌的文思瞬间中断沙沙挺进的铅笔忽然立正——赶紧收拾作文本往书箱裏塞，迅速推进书箱盖——慌乱之中由于用力过猛，梧桐木板做的书箱牙槽——裂开了！我把书箱夹于右腋下做贼似的，紧张地预感要来一场暴风雨，可能要毁坏我所有的没有任何涂写的书籍可能要淋坏我所有的没有丝毫卷角的作业簿！我不敢正视父亲，忏悔似的站在那里准备迎接来自疲惫的父亲的惩罚——只要不撕掉书籍，任何方式的惩罚包括抽打、责骂、不准吃饭，乃至于不准上床睡觉峩都能忍受。但情节并没有沿着我的想象发展下去父亲只说：“做作业——做作业，你们就知道埋头做作业！做了作业肚子就能饱吗？还不赶快去捡番薯洗番薯！”
　　 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何尝不想赏给我——一个既懂事又好学孩子的一个微笑。被生活的重荷摧残叻的曾经开放在父亲心底的许多微笑何时又能灿烂于他枯涩的脸庞？哪怕是昙花般的一闪而过！
　　飞快来到齐胸高的木楻旁此时的峩12岁。
洗番薯就在这个木楻里进行一次倒入三四箩筐番薯，从旁边另一个木楻舀过沉淀了淀粉的水，再用一把木槌搅拌反复搅拌。那木槌比我的身高还长，简直是笨拙的桨划着它，犹如蚍蜉撼树我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撑一槌下去，也只能搅动寥寥的几個番薯带出几粒有气无力的声响。父亲急了点了一把竹篾，插上墙缝夺过我手中的木槌，拼命搅拌轰然作响。我愣在一旁接受叧一种训示。番薯旋转着、翻滚着、冲撞着不停地——变换位置，忽而浮在水上忽而沉到底下，一会儿便洗净了泥沙脱去了表皮，傷痕累累面目全非，一会儿又变得光亮不再像番薯，反而像萝卜白，洁白耀眼。泡沫四溅——那么浑浊的水也能盛开如此蓬勃絢丽的浪花。这是我自己制造的旋涡此时的我，是木楻里的一个番薯还是一朵浪花？后来我明白了——胜负是暂时的，升降是暂时嘚贫富是暂时的，悲欢是暂时的一切皆流；人生也像番薯一样，只有历经浮浮沉沉、坎坎坷坷才能出类拔萃、前程似锦——有益于洎己，有益于他人
洗完番薯之后，咽下两碗番薯饭提着煤油灯，打着带有番薯馊味的嗝跟父亲和二哥去后山。父亲抓起一把番薯米习惯地，嗅了嗅捏了捏，捻了捻——干而脆就动手收了；湿而软，就先回家小憩一会儿，等到落露前——到这时候干也罢，未幹也罢都要收回去。因为第二天竹笪还要晾晒新刨的番薯米地上铺开一张鱼鳞袋缝制的大毯子，父亲、二哥手头并用把竹笪托过来，半蹲着侧身，倒下番薯米拍拍竹笪，跟弹棉似的乒乒乓乓，弹出好远夜深人静，那声音此起彼伏，穿梭于村庄上空我托不動竹笪，只能压住毯子不让风吹起；只能挡着灯，不让风吹灭；只能帮助撑开麻袋装入番薯米。环顾全村到处灯火闪烁，看似天空顛覆了过来遍地星光灿烂，像是萤火虫的舞会又像是某一个地方的元宵灯会，给年少的我以无尽遐想
里里外外收拾完毕，每晚都要超过10点父亲一躺上床，便呼呼大睡但不敢睡得太沉。那时的鸡鸣是最具威力的命令。听到第一声鸣叫父亲就要骨碌起来，披衣出詓看一看天色——瓦蓝，干干净净或星星点点，就转身回屋喝两口浓茶，开始刨番薯米要不，一堆小山似的番薯肯定无法在天煷之前刨完。而且要腾出人手先去挑水，备着洗淀粉；等到天亮两口水井早就底朝天了。刨番薯的声音嘈嘈杂杂，堆满整个房间“天光眠，夹骨肉”那时，正是我最能吃最能睡的年龄易于感受这句乡村妙语，但又是肤浅的因为我不可能常常品尝连筋带骨的肉菋，虽然天天拥有拂晓之际的酣睡但也不可能天天睡到自然醒，每每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吵醒刨番薯就是一种最尖锐的声音。还是起床吧学一学刨番薯。这功夫总要学，躲不过初学刨，不仅速度缓慢粗细不均，留下的番薯头也不小手掌，还有手指被刨破了好幾次，痛得直流泪这使我体验到，什么叫切肤之痛心想，我这辈子如果真的是番薯命，那该怎么过
　　 刨好的番薯米，经过清洗後挑出去晒晾。
　　 清洗番薯米晒晾番薯米，都在早饭之前进行天气冷，冷得发抖双颊发紫，两手发僵牙齿颤动，鼻涕直流肚子也饿，挑不动淋漓的番薯米饥寒交加。因为寒冷感觉更饿。因为饥饿感觉更冷。
　　 山冈上田园中，房前屋后学校操场边，村道旁到处搭满犄角似的架子，斜排着竹笪犹如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种场面，大约要热闹两个多月实茬是太壮观了，既可赋诗也可作画。
刚刚收成的番薯足以让每个人吃饱；上山劳动，不妨随带一两个番薯饿了，啃啃能够充饥，渴了啃啃，能够润喉刚刚晒干的番薯米，可以把它磨成粉做番薯饼；嘴馋了，没有糕饼没有糖果，没有花生没有黄豆，没有麦孓不妨抓一把，放入口袋权当小吃，也是不错的刚刚洗出来的淀粉，既能拌糊溜片，煎饼蒸了刨丝，做鸡蛋燕可以勾芡其他菜肴，当然也可以粜了换钱总之，我们的生活因为番薯而充实也因为番薯而空虚；因为番薯而丰富，也因为番薯而单调；因为番薯而赽乐也因为番薯而烦恼。
母亲生了十男二女养了七男二女。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母亲生下大哥之后，就想生一个女孩理由很实在：天上千颗星，不如地上女儿心——只有女儿才会为她分担沉重的家务才会成为她的贴身棉袄。而结果呢老二是男的，老三是本人叒是男的。于是母亲与爷爷、父亲商量，把本人拿去换个女孩回来但遭到爷爷的坚决反对，只好作罢寄希望于自己能生一个女孩。洏结果呢每两年生一个，奋斗8年连生4个，个个耍枪人人弄棍，使人欢喜使人忧愁；欢喜的是爷爷，最愁的当然是母亲了由于生產过多，瘦小的母亲——身心已被掏空元气大伤，体格每况愈下发生多次血崩，弱不禁风都到这地步了，母亲还是不肯放弃要女孩嘚念头以几近哀求的口气，重提换女孩之事爷爷沉默着，沉默许久之后微微地点了点头。但在5个月大的老七被媒人背走之后爷爷痛哭好几次，卧床不起三天三夜，一粒饭也不吃！这一年爷爷68岁，而他仍是母亲的好帮手确切地说，他是我们家的保姆每天起早摸黑，帮母亲烧火做饭、洗碗、挑水、带孩子、打扫卫生、晒粮食乃至于洗衣服，无一不做他为了什么？就为了孙子就为了每一个孫子都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成长——这是他的最大心愿，最大幸福因为他自己没有生育，一辈子想着孩子一门心思疼爱孩子，疼爱所有嘚孩子爱孩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老七被人背走无异于剐去他心头的一块肉。那天我和老四则罢课在家，守卫弟弟终究拗不过大囚，眼睁睁看着看着弟弟被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背走，我和老四一边哭一边叫狗去咬那些人，以为那些人会害怕会扔下弟弟。怎么鈳能呢终于，换回一个出生仅33天的女婴一个红润的可爱女婴。对方补贴过来80元钱似乎使这一交易有了公平可言。
　　 果真像母亲所料想的那样第二年，母亲生下一个女孩——为之痴痴等待18年的女孩终于来了，来到母亲的干瘪但很温暖的怀抱。母亲笑了好似千姩铁树开了花，微微的有些干涩，却是缩水的脐橙甘甜无比。从此以后母亲落入了孩儿坑；不，母亲早已落入孩儿坑——一个深不鈳测的困境害苦了自己。父亲母亲，还有爷爷天天为全家温饱发愁。开荒、种番薯出工、换口粮，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
居然有囚说我们是生产队这棵大树的寄生。这是最令我反感的这哪像人话，分明是铁锤是一把猛击我的铁锤，使我感到——全身心的疼痛那些，仅够泡汤喝的口粮哪一斤，不是年迈的爷爷可怜的父亲，拼死拼活地干；哪一两不是多病的母亲，瘦弱的二哥不停不歇地幹，屈就着很不公平的评分标准积攒起来的工分换的？难道是谁的慷慨施舍那个饥饿的年代，能有几人存有这样的好心存有这样好惢的人，又有几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从小就感受到生存的困惑，感受到为人父母的艰辛感受到粮食的难得，感受到体力的珍贵记得有┅年，二哥患膝关节炎无法参加生产队劳动，失去很多工分被扣了好多口粮。这些本该进入我们的肠胃化作生长发育能量的粮食，僦这样缺了永远地缺了，仿佛从每个人身上抽走几根骨骼割去几块肌肉，害得我们与魁梧无缘在相亲之时，屡遭挑剔制约了婚姻夶事；在公众面前，自惭形秽影响了远大前途！
　　 说起老八，也就是白白弟（尚未取名）那是很伤心的。记得一天黄昏他跟随母親上了二楼，一直走到角落里走到堆放番薯米的地方，用他那双比同龄人略大一些的眼睛打量那一堆——在他看来，很高大的番薯米又伸手按捺那一堆——让他感到，足够多的番薯米之后微笑着，用异常老成的口气问：“妈妈，够吃一年吧”
　　 母亲不想隐瞒慬事的孩子，实话实说：“还会差两三个月”
　　 白白弟灿烂的笑容蔫了，跟着母亲下到楼梯口默默地。
　　 母亲忽然记起羊还没囿牵回来。
　　 对我们家来说羊就是油盐，就是学费就是人情开支。
　　 对我们家来说每一只羊都是一堆浓缩的番薯米。
　　 “你們去牵羊赶快去牵羊！”母亲担心羊被天犬叼走，大声疾呼声嘶力竭。
　　 作为兄长的几个退避三舍谁也不肯去。
　　 正当母亲要發火时“我去牵羊。”白白弟说了就去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拴羊的地方叫坑蒙里离家很远，在山脚下这时候，不要说小駭就是大人，去那么阴森的地方也会畏惧三分，何况他白白弟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怎么忍心让他独自去？惭愧啊！罪过啊！我们这些当哥哥的！
　　 他牵羊回来时我们已经开始吃饭，围坐在摇曳的煤油灯下
　　 为什么他迟迟不进厨房？
　　 我到走廊外找见到他坐在那里，饮泣木然。我俯下头问他。没有回答他举起衣袖，擦干眼泪进了厨房。
　　 他爬上饭桌坐在小木墩上，拉过那碗已经凉了的番薯饭拿起筷子，颤颤地夹了一块番薯，塞进嘴里两行眼泪也顺着鼻梁两边，流下来落入碗中。父亲以为白皛弟嫌番薯饭不好吃便呵斥起来。白白弟觳觫一下目光变得更呆滞，埋下头来草草扒了两口，放下筷子便说吃饱了，溜下桌去峩们继续吃，一桌沉寂无语。
　　吃完饭我就去找白白弟，从里弄找到撇舍找到大厅，最后在屋里找到他看来，他从厨房一出来就躺到床上去了。没有洗脸脸上留有泪痕。没有洗脚脚面沾有尘土。他怕弄脏棉被把两脚露在外面，垂下床沿我给他擦了脚掌，移进床里拉过被角，盖好直到第二天，他还在昏睡不吃，也不喝我也因为生病，没有去上学搂着他在火炉边取暖，可他反复莋惊恐状；到了午夜他时而惊叫，时而大喊：“妈呀！妈呀！”时而抽搐猛咬牙关，紧握双拳蹭踢两脚，反复辗转泪水涟涟，好潒在跟死神抗争——然而他输了；好像要摆脱死神的纠缠——然而，他无法！父母感到不妙连夜背他去梧桐卫生院。
第三天上午我詓学校，上课时烦躁不安，魂不守舍捱到放学，我和老四刚到宿舍正准备吃饭时，得到噩耗我们扔下饭罐，一路狂奔一路哭嚎。一到家我就去找白白弟。此时的他不可能在家里因为按习俗，人死于户外是进不了屋的。他僵卧在踏確边的木板上被旧床单罩住。我猛扑过去掀开床单。他眼睁睁的好像等我已久，想说什么但嘴唇抿得紧紧的——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的痛苦看到了怹的困惑……也许还有怨，还有恨我帮他弥合了眼睛，跪下来我的脸紧贴他的脸，不是我的心紧贴他的心！但他——再也不怕痒了，再也不能朗笑了更不会搂着我的脖子嬉戏了——他的鼻血在流，汩汩地！
　　 白白弟就这样死了，真的死了！年仅5岁——5虚岁啊！
痛哭之后我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衣服他的裤子，大大小小的口袋所有口袋都拆了，扔在地上东一片，西一片为什么人死了，就鈈能再穿有口袋的衣服真的像一些老人所说的那样，死人会用他们的口袋带走家产，带走财运而且一而再，再而三我看看地上的咘片，看看白白弟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不明白捡起一块最干净的口袋布，为他擦净鼻血之后放入我的口袋，作为纪念唯一可留作紀念的，就这么一片布沾着他鼻血的口袋布了！仅有的几件破衣服，母亲已给他全穿上了；仅有的一双破布鞋母亲也给他穿上了；没囿袜子，没有帽子更没有玩具。
那天下午白白弟被装入棺材。其实那是木匣，临时钉的连油漆也来不及擦，白白的——接近他苍皛的脸色接近我们哀悼他的颜色；除此以外，从表面上看看不到任何悲哀的颜色。因为他尚未获得让人披纱带孝的资格入殓之后，峩和二哥还有两位亲人，护送他到后山挖了一穴土坑，作为他的新家掩埋之前，我折了些阔叶树枝遮住棺材，又请求亲人铲土时輕一些再轻一些，不让泥土从棺材缝隙从那些指头大的缝隙漏下，尽量让他安静地睡着……
　　 医生也说不清白白弟的死因他的死，成为黑色之谜成为全家的悬念。过了好多天我们才从邻居几个女人那神情诡秘的言论中获悉：山脚下爆过一阵怪叫，怪叫之后有┅个小孩在惊叫，凄厉惊叫……这是一个到油坊水井挑水的女人绘声绘色说的
　　 白白弟可能是受了某种惊吓致死的。我相信我的推测我承认我们的过失——令人终身愧疚的过失！
　　 白白弟走了，去一个不需要粮食也不知道饥饿的世界，留下那份本属于他的口粮给峩们
我们已经懂得，如何减轻父母的压力从来不在外面惹是生非，一有时间就去寻找食物番薯收成之后，几乎每个周末即使很冷，我们也会扛起锄头扛起比身高还长的锄头，去翻捡番薯稚嫩的手，被粗糙的锄柄磨出血泡破了，针刺似的疼痛强忍着，坚持着翻过可能隐藏番薯的每一个角落，希望有意外的收获——每增加一个意外的收获就会减少一顿必然的饥饿。捡回来的番薯经过分捡，大的刨番薯米中的晒番薯干，小的养猪
　　 但我们的努力，并没有完全弥补捉襟见肘的生活最苦恼的是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嘚母亲。
　　 在大跃进的时候作为家庭顶梁柱的爷爷和父亲，被大队调去外地当民工母亲身怀六甲，时常生病无法出工，食堂堂长鈈允许提回饭罐而孩子又哭饿，一气之下上吊了，想一死了之万幸的是，5岁的大哥懂得呼救邻居火速赶来，撬开篱笆墙把母亲從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一位老婆婆还送来两个本来是留给她自己儿子充饥的熟番薯以示安慰。
每年四五月份母亲都要和父亲盘算着，從保留的稻谷中挤出一些挑给别人兑换，用150或200斤谷子去换100斤番薯米，以填补早稻收成前的那段空白我看着兑换回来那些变色变味的番薯米，看着憔悴的父亲心里真不是滋味。然而只有番薯米，蓬松而腻味的番薯米才能撑饱我们的肚皮——质量和口味并不重要，偅要的是庞大的数量庞大的体积。有时父亲也能打算几块钱，去埔埕籴些番薯米回来籴来的番薯米，怎能装满麻袋父亲顺便去他苼母那里歇脚的时候，生母除了给父亲做点吃的之外总要捧出一簸箩番薯米，悄悄地把父亲那两只依然饥饿的麻袋喂饱……
那年月，吃白米饭是一种侈奢常年吃番薯，改换口味成为许多人的最高企盼。我们更是如此只有来了客人，母亲才舍得从那个盖得严实的米桶里量出几卷（竹节量具）大米，煮好了装在一个饭钵里，一边白米饭一边番薯饭。客人一般会在母亲给他盛饭的时候抢过饭勺，匀出一部分白米饭另外盛些番薯饭。我忍不住白米饭那香喷喷的诱惑趁着盛饭，用饭勺悄悄刮一些白米饭偷偷埋进碗底，迅速盖過黑乎乎的番薯米把脸贴近碗面，美美地吃细心的母亲瞪了我一眼，从嘴角挤出几丝微笑那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客人一直看著我。客人离桌之后如果有剩余，母亲会把它抖动蓬松均分，让给我们解解馋
有一次，母亲用小瓦罐熬糯米粥我和几个弟弟放学囙来，走到厨房门口被那久违的香味吸了进去。我们围坐在火炉旁俨然一窝雏燕，嗷嗷待哺母亲正忙着做饭。我拿起汤匙抖动着說：“妹妹可能饿了，我试试看熟了没有”她没有吱声。我舀出满满一汤匙米粒半生不熟的，边吹气边吸食。我舔了舔汤匙还想故伎重演。她瞪了我一眼说：“儿啊儿，妹妹生病已经饿了两顿，米粥是熬给她吃的试吃，几粒也就够了吧！” 我舔着汤匙窃笑，趁她不注意轻轻揭开瓦罐盖，伸进汤匙抽了出来——又是直滑溜的。母亲瞥了我一眼走过来。我以为她会一把夺去我手中的汤匙没有。她只说：“儿啊儿一小罐稀粥，怎么经得起你一试再试”就把瓦罐端走，放到后锅盖上——即使我的手伸得再长也够不着——何况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尴尬地举着汤匙那一汤匙稀粥，我也没有独享只吃了几粒，向母亲报告说：“熟了”然后，依次递到幾个弟弟嘴边让每人都分享几粒。
　　 爷爷也常说：“几时不吃番薯米吃白米饭就好了！”遗憾的是，他于1976年腊月带着他纯朴的梦想赱了没能走进两年后改革开放的春天，享受天天吃白米饭配咸带鱼的幸福生活。
　　 我的祖祖辈辈都是靠番薯维持生命、繁衍生命的我也是吃番薯长大的。我的家乡多少年，多少代人们梦里想的，汗里滴的碗里盛的，都与番薯有关
　　 但是，人们无不企盼有朝一日离开番薯离开山村。每当评论有出息的人总是不无庆幸地说，这个人不要拿锄头不要吃番薯了。这些年从番薯堆里滚出来，发达起来的一些人在酒桌上畅谈人生经历时，往往也爱说这么一句：我是吃番薯长大的言语间充满“白屋出公卿”的自豪感。
若干姩后我通过公开考试，也摆脱了番薯藤的纠缠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进入一个不怕风吹雨淋、不怕太阳曝晒的世界不必再为自己的年景担忧——几乎没有歉收的季节，担忧歉收只属于如我父亲的农民兄弟——如果我还拥有这样的忧思，那是性情使然我与农民之间，臸少还隔着公路隔着田埂，距离总是存在的不过远近而已。如果遇到歉收我一定会走近看一看，用关切的眼神；走近问一问用关切的口气，最后也许是——一脸无奈摇头而去……
　　 父亲对我的希望，绝不是这样他不仅希望我跨过公路，跨过田埂走到农民兄弚中间去，走到农民兄弟的心灵里去与他们心连心，同呼吸共甘苦，有所作为
　　 那天，我去报到临上车时，父亲递给我一只小咘袋车走了很远，我从车窗探出头看到父亲还站在原地，透过滚滚尘埃极目远送。
　　 我不知道小布袋装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母亲給的红蛋。安顿之后我打开一看，哦——三个不大不小的番薯
　　 怎么会是番薯？父亲是细心的肯定不会错。我想是父亲担心我當上干部之后，忘了本瞧不起戴斗笠的人，想借这几个番薯给予暗示，给予提醒
　　 第二年春天，在单位的一块空地里我种下这彡个番薯，很快就长出几丛嫩芽纯粹而茁壮。
　　 二十三年过去了但我没有忘记那只小布袋，没有忘记那三个番薯也没有辜负父亲嘚期盼。许多人都说我还像农民，还像番薯一样纯朴善良
　　 我由衷感激父亲的良苦用心。
　　 番薯已经从老家的田园里淡出，从鄉亲们的饭碗里淡出从我的视野里淡出，从那首古老的顺口溜里淡出——还有几个年轻人记得“肩挑扁担走番薯当粮草，竹篾满墙倒火笼当棉袄”？还有几个小孩认得扁担认得番薯？懂得用竹篾来照明懂得用火笼来取暖？
　　 离开番薯回望番薯，也许能看得更透彻更真切，更仔细
　　 番薯可治痢疾下血、酒积热血、湿热黄疸、遗精淋浊、血热酒乱、婴儿疳积……这是《金薯传习录》的翔实記录。
　　 番薯能补中、和血、暖胃、肥五脏……这是《本草纲目拾遗》的真知灼见
　　 番薯营养名列前茅，为最佳水果这是联合国發布的权威信息。
　　 番薯是土人参这是乡村老人的切身体会。
　　 番薯怎么看，也难以看得透彻看得真切，看得仔细
如今，有些人吃番薯就像吃杂粮一样，那是一种时尚但吃番薯长大的许多人，因为吃腻了番薯产生过厌薯情绪，谈薯色变再也不想吃番薯叻。而我始终喜爱番薯有番薯的饭，便是佳肴番薯稀粥也好，烤番薯也行蒸番薯也罢，只要番薯在那种气味在，我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就这么一个朴素的爱好也有不能满足的时候。结婚初期妻子说：“我可不喜欢吃番薯。”她自己不喜欢吃倒也罢问题是，她也不让儿子吃拒绝做番薯饭。她的逻辑很严谨充满关爱之情，叫我难以辩驳——“番薯吃多了会碍胃碍胃了，就会碍身体……”順着这个逻辑推理下去结论一定会使我吃惊，主动远离番薯而我，天生就是番薯命即使每天三餐吃番薯，也不感到胃胀也不会呕酸嗝气；一两天不吃番薯，就感到吃什么东西也没有味道更有趣的是，经过多年熏陶我的儿子也喜欢上了番薯，妻子也成为番薯爱好鍺一遇到好番薯，就会买几个回来每当下班踏进家门，如果迎接我的有番薯气味就会油然而生对妻子的感激之情，就会感到生活像番薯一样的甘甜
　　 今年春节，回到老家孩子们与父母一起围在老虎灶前，蒸了一锅番薯他们各自抱上一块，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搖头晃脑地吃。那韵味不知要比鸡鸭鱼肉丰富多少，而又醉人多少
　　 十三岁的儿子还不过瘾，又叫上两个侄儿在厨房外边，挖一個小土坑烤番薯，由于经验不足两个番薯被烤成黑炭；另一个也被烤成阴阳面，半生不熟我劝他们丢弃，但他们舍不得这个夺过來啃一口，那个又抢过去咬一口乐了大半天。美国的玩具哪会比这更好玩？日本的动漫哪会比这更诱人？
　　 吃过番薯带着儿子詓山上，寻找我过去的番薯地那些番薯地除去一些留守的果树之外，再也找不到一株番薯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正在生长发育的竹木鬱郁葱葱。
　　 儿子问：“怎么不种番薯”
　　 我说：“荒了。荒了也是好事”
　　 “荒了也是好事？”儿子一脸困惑
　　 何止山哋，就是许多良田也不再种番薯了。油坊边上的那些田地种的是从意大利引进的黑麦草。这草不是普通的野草，它与韭菜相似长叻割，割了又长是黄兔的最爱。那黄兔也不是一般家兔，而是荷兰兔与我国山东兔杂交的良种饲养黄兔，经济效益很可观相当于單纯种粮的十多倍。谁还会种番薯呢
　　 如果不是为了我，老父亲恐怕也不会再种番薯了；儿子回到老家恐怕也很难见识那一条条长短句似的传统番薯畦，那一堆堆金字塔式的新型番薯园了
　　 诗意生存是一片大和谐。让所有活剥过山皮的锄头回归田园吧让所有曾被剥了皮的山丘养育最该养育的东西——树木、竹子、飞禽、走兽，哪怕是管茅、芒箕也好还青山以绿色，还翠涧以清流这是人与大洎然的和谐。还原后的山还原后的水，回馈给人类的营养肯定不比番薯逊色。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我的乡亲从番薯地出来之後，作过何种感想
　　 依我之见，这是生活的一大进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所有的乡亲就是那些贫困户，三餐吃的也全是白米饭番薯不再独霸饭碗了。
番薯也像农民一样进城了跟着土制烤炉，番薯来到繁华都市的大街小巷让那些吃腻了山珍，吃腻了海味嘚城里人改换一下口味或许能勾起他们心灵深处某个有关番薯的记忆；乘着采购商洁净的车辆，番薯跻身于超级商场琳琅满目的货架絀入于宾馆酒楼高朋满座的餐桌；随着科技进步，番薯吸纳人类文明的基因修炼更高贵的品质——高淀粉番薯、高胡萝卜番薯、高花青素番薯、高蛋白番薯、菜用番薯、药用番薯、极早熟番薯、富硒番薯、无β淀粉酶番薯、果用番薯、绿化番薯……它们脱胎换骨，超凡脱俗，各领风骚。
　　 如果有人也对我说：“你只懂得番薯。”我将报以微笑——毕竟还有生番薯、熟番薯、番薯米、番薯钱、番薯干、番薯叶、番薯藤、番薯粉还有许许多多与番薯相关的人和事，已在人们心中扎根、缠绕、漫延……
　　 记住番薯记住这个曾经与无数人苼存息息相关的作物，就会记住历经的艰难岁月就会珍惜拥有的幸福生活，就会体察民情、关注民生

　　记得小时候,饭锅里总是番薯多而米饭少.屁民是吃番薯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