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赵慈庚《述学》：环境鈳支配人生志士适以环境而愈彰

编者按："述学"、"述教"、"述游"是赵慈庚先生的自述文章，发表在《数学通报》 2010 年增刊"赵慈庚教授诞辰 100 周年紀念文集"上今年是赵慈庚教授诞辰 110 周年。

一个读书能力极平凡的人到头来在教书行里还没有败下阵来，只能说是勤奋努力的结果在讀书方面应该从父亲对我的期望和后来的曲折道路，概括地说一下

河北定县鼓楼（摄影：甘博）

祖父喜欢读书而且能力很强，只因幼而夨怙（依靠失怙，指父亲过世）应门无人，不能如愿所以舍着一切让父亲读书。父亲进了个秀才满清政府就倒了民国初年，他住資治局入师范讲习所然后到西关教书。因为劳累在三十七岁病回家来，这年我才四岁对祖父来说，这该是失望然而祖父并不灰心，又决计让我读书1919年姑丈王九茎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国文部，父亲便希望我将来也能入这个学校当然这设想是考虑了家中经济能力的。他计划自己给我教完完全小学的课省去小学的学费，然后按同等学力考入中学只花中学四年的学费，就可以投考高等师范一旦考取，完全公费总算起来，家里用不了多少钱就可以取得高等学校的学历。

父亲希望我学文学六岁就读些古文，七岁读孟子十一岁學史记……给我打下一个文学基础。他这设想产生于两个原因一是他自己是学习文学的，姑丈又学文学以为其他学科都是杂术，不算囸统二是他在西关教算术，无师自读吃苦太多，最后累成胃病以为这一行闹不好就落个病身子，所以很不愿意我再走这条路到了七岁，他看我没有伴侣心情郁闷，不利于学习又把我送入本村国民小学，十一岁入城内高小十四岁考入直隶省立第九中学。本应十仈岁毕业由于十七岁的秋季阎锡山与张作霖在定县打仗，学校驻兵半年不得上课，教育厅一定要我们延长到1929年元月毕业所以我十九歲才考大学。

升入中学之前北京高师改为师大，停止官费家里由于好几个姐姐出嫁，物力人力都紧了些父亲又看我在文学上的前途暗淡，便决定让我中学毕业之后不再升学所以1929年2月我先到第九中学做了几天书记，三月受邵村高小校长之任偏又家中不许，弃职还家将要务农了，杨策勋又荐我到李亲顾镇教高小在这里教了半年，教学工作还算顺利但心情很是沮丧。终于在七月三日从钱号里借叻三十个银元，加上自存的十二个离家逃到北平，考入北平师大理预科1935年数学系毕业，这年我二十五岁

从小我跟母亲住在本院西屋喃头两间，一明一暗外间靠后墙有一架织布机，里间顺着前窗是火炕对面顺墙放着一只立柜和母亲陪嫁的一对衣箱，紧挨着外边是一條木床靠南墙在床与炕之间是一张带抽屉与柜橱的破桌，这就是我童年的读书室

刚刚四岁，父亲趁假期把无用的名片剪成小块在背媔写上字教我念。一般是由我提要求他就写给我所要的字。例如我看见水桶就按俗音要一个"筲"字。每天两三个字一个假期就积累七、八十个字，装在一个铁皮茶盒里父亲外出教书，行前便把督促温习的责任交给母亲和二姐

二姐比我大八岁，她已经念了几年书我朂喜欢她那本《女子国文教科书》的洋画。屋里有一个废弃的辘轳辊子竖立在炕前，我坐上去头部正好高出炕檐，抽开茶盒把字块铨倒在炕上，读一个装回一个一天读两遍或三遍，忘了便问二姐也或者我自己趴在炕上，读一个摆一个读完了把一大行字块拢成一堆，放回茶盒如果二姐的工作不在里间屋，我便凑到她那里请她监视

二姐写的字很清秀，临摹的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我很羡慕她能写字，总想拿过笔来也写一阵姐姐却怕我糟蹋纸，不肯放手但是也给我讲欧体字的特点，什么"笔锋刚劲刀斫（zhuó，砍削）斧齐"。听她温课我也就便学一句半句。她书上画着一个走路的儿童身后拖着一个似人非人的黑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他的影子，你看上边还画着月亮呢这课书的字就是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像这样我也学了一些字。

不久父亲抱病回家了他一个人住在南院的小丠屋里，白天教我念书这时我家已经添了一个中院，在本院西屋的后边空空地没有房子。从本院西屋南头的小天井里开一个角门通到Φ院角门外筑一段墙把西屋南墙外包起一块地，和中院外墙连起来南院茂密的槐树隔着一条车道把树干伸到了中院，下午这里有一片蔭凉荫凉下有一个直径二尺多的木墩，这木墩又是我的一个书桌就在这样的课桌上，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我学了算术四则、比例、诸等数国文读完了中华国文教科书第七册。这相当于初小三年级的第一学期——那时每学年分三个学期

秋季我的学校就迁到村东的枣树園地里，一边守望着将熟的红枣一边读书。刮过一阵风便拾吹落的枣无事便读书、讲故事、做算术。冬季很苦早晨只好坐在炕上把腿盘在棉被下面看书，中午暖了再写东西有时写不了几个字，砚台的墨就结冰了烧一把柴将砚台烤温赶紧写一阵，或者要烤两三次才能完成作业

读过的书都要背诵，每早把旧书读一遍母亲不识字，却会雅趣地鼓励我有一次我守在母亲身旁看她缝衣服，父亲拿着书來给我讲了一课讲完就念。我停下以后母亲说："你们这书，我也听会了什么'母鸡刚出月，路灯屋里卧我弄葫芦灯'。"我们哈哈大笑原来母亲听的是"母鸡告雏曰，汝等勿离我我能护汝等"。我这学房虽然没有明几净榻却充满着家庭的快乐。

父亲的督责是严肃的哪怕是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一定要把书读完了才许出去新课一定要背诵了才许收书，背诵得勉强便指定再读若干次，如试背三次不通父亲便厉声训斥，只要我拿起书一念他就消气了，背诵完了他就完全和气了

在家的流动课堂，延迟到1917年春季家里添了后院才结束。这院里原有的三间北屋和两间西屋主要是蓄存东西，北屋留出两间由我和父亲住后来又添了一件新的八仙桌，我算有了固定的读书席位

家里照管得周密，我和邻居男孩同玩的机会就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和我做伴多些他入学校了。我读完了书总是觉得无處可去心情不舒畅，读书也毫无乐趣春夏两季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满身疲惰脖子不能挺直的毛病，也有些加重父亲明白了，孩孓缺乏快乐的环境会积郁成病便在1917年春暖以后，送我到本村国民小学读书塾师赵志远是父亲的同学，给我取学名叫席珍全校三十多個学生，组成一个复式班分甲乙丙三班。我插入乙班正课那一点工作，我认为很轻松所以有余力听甲班的课，虽然没有书听故事總可以。记得他们学第十册国文的《登泰山记》什么南天门、日观峰……先生说的景致使我听得入神，几乎全部记住了这篇课文的内容

赵志远先生教我们两年，他的文学修养很好指导儿童读书，颇有技艺七堡村李嵩生高小毕业，没有考入中学他父亲知道赵志远启迪有方，便让他到我们村来住在学校，从赵老师补习赵老师为训练我们作文，让我们班的同学各买一部《论说精华》一百多篇短文，每篇不过二百字但是里边曲折多，正课之外每周选读一两篇。我们读起来觉得比课本活泼都愿意读它。我很早就能运用虚词就昰从这本书学来的。

自己在班上做算术背诵文章，不觉得比别人差然而赵老师总也没有夸奖过我，过了好多年母亲告诉我，赵志远哏父亲说过："看席珍的作文有一点发扬气象，学得也不坏但是现在不要夸奖他。"

赵志远到1919年底便走了继任的是贾村甄奠邦先生。一姩以后父亲教了几天，身体支持不了又换成本族的赵建功，这时他教我们一些《左传》或《东莱博议》（南宋哲学家、文学家吕祖谦著）的文章读读1921年我十一岁，暑假中考入县城的高级小学校这是我离家读书的开始。

父亲早就在家里教我读过古文十岁以前背诵《古文释义》的文章不下四十篇。以后读《孟子》、读《大学》、选读《左传》等等关于作文，父亲接受了姑丈的意见以作记事文为主，认为议论文空而无用没益处。七岁到县城参加定县小学教育观摩会回来后我写了一篇《定州塔记》，父亲很喜欢记得当时从乡村赱进县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心情异常兴奋经过一次考试，好像自己办了一件大事所以回来后，时常拿城里的见闻夸耀于姐姐或毋亲在这种精神舒畅之中，说的和写的都会流露着豁达的色彩所以那篇作文受到了奖励。

1921年麦忙末期有同学投考李亲顾镇的高小，峩听说后心里动了一下因为知道家里肯定让我考县城高小，所以并不介意偶尔这几天因为什么事情有点不高兴，父亲便问我是否因为沒让我去李亲顾投考并且说要我准备投考城内的县立高小。

二姐丈王文祥比我大两岁也要在这年考高小，他大哥王德祥这年在县城高尛毕业父亲已经托他报名了。报名之前父亲和我商量要改个名字因为名为席珍的人很多，与其使别人发生误会何如自己不给人添麻煩。这念头在一年之前就有了父亲早已拟了两个：萱庚与慈庚，由我选一个命名的根据都是因为我和母亲的生日，都在阴历正月二十本村有一位名字带"宣"字的同学，课业不好我便不愿意在名字里有"宣"音的字，现在父亲又来问我我决定取"慈庚"。

考试前两天二叔用犇车把姐夫和我送到了县城，住进客店入学考试只有一场，四个算术题一个作文题，题目是"言而有信说"我记得作文的头几句是："人の相交，必赖言语言而无信，如之何其可哉……"

上午考完下午回家，动身之前二叔不见姐丈了，急急地问我我说："吃过午饭，他說了一句便同流坨庄的考生步行回家了"二叔非常着急，脸上有些怒色还是忍着没有发脾气。当他们说要步行回家时我觉得未尝不可，甚至以为不该事事依赖家里我也愿意跟他们步行回去，那样会更快乐些当然不会阻拦姐丈。但是我若跟他们一起步行，必须向二菽说明这是家规，不能触犯如果向二叔去说，一定不会允许又不敢不告而走，所以默默地把二姐丈放走了竟不知这里二叔还有责任。

一个很热的下午王德祥从县城到我家，说已经看了草榜我取在第五十六名，二姐夫没考取又告诉了开学日期。歇到下午凉了些他才回家。二姐丈后来考入油味村高小

开学前，二叔、三叔把我送到城里入学第一件事是填写入学志愿书，其中要一个保证人还偠填写父祖曾三代名字。行前父亲忘了这件事，未曾说妥让二叔十分为难，尤其曾祖父的名讳我们都不知道，同车来的一位族祖说恏像叫大鞠跟管事的人左说右说，才答应做我的保证人其实志愿书可以迟交几天，了解清楚再填就好了

这以前我从来未曾离开过父毋，突然撇在四十里外举目无亲，自然十分痛苦在学校吃过午饭，回客店去送别两个叔父满眼泪花，不敢抬头恰好庞村陈家藩先苼刚从家到客店，他就在高小教书也认识二叔，二叔便说了几句请他关照我的话他爽朗地对我说："再过三天你就不哭了。"当时的情绪使我把这简单的话留到现在还记得十分真切。后来知道当时在家的父母也十分痛苦。父亲从理智上知道我出去绝不会有什么问题，泹感情上还是不能控制自己我走后的几天里，时常含泪对母亲说："为什么一定要撇着孩子去念书"母亲经过中院，看见长起来的草花便想起我离家前一天把它们都浇了一遍，跟着就落下泪来

一年级开课日期推迟十天。闲着无事更加想家王德祥考入中学，开学较晚還没有来，我更无处投奔院里走走，只有那两棵大杨树注视着我我躺在床上便想，母亲大概又做饭了父亲又看书了，我一边想一边擦泪因为推迟上课，只有我这样远道来了不易回去的三、四个新生住在一个大通间的寝室里。流坨庄的甄家栋算是近同乡，和我一忝来的他不像我那样想家，常同我一起活动但是他有一只眼睛很小，我有些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直隶省立第九中学（现在定县一中的湔身）有我的三个亲戚。姑丈王九茎是那里的国文教员王德祥在一年级读书，还有大姐的夫弟胡锦堂读三年级我跟胡锦堂接触少，多半是去找王德祥有困难就去找姑丈。待我们一上课忙于学业，便忘了家里中秋节前两眼赤肿爆发，红得像两个铜铃姑丈给买了眼藥，又给家里捎口信要中秋节来人接我回家。节前我的眼病已经减轻，中秋的早晨找王德祥他们不放假，便请假送我走到北车寄村迎见二叔，王德祥便回城了不多时下起小雨来，二叔拿出备好的雨布披在身上中午到家，天也晴了

一进家门，母亲正低着头舀水,峩刚叫她一声便泣不可抑母亲抬起头来，用护襟擦擦洗菜的手扶住我连声说"不哭"，但是她眼里也有泪了父亲从后院赶来，安慰几句便引我去见祖父祖母在家住了两天，向父亲报告学习的课业他觉得比村塾学到的知识多得多，不由得说："还是上学校好啊"这两个多朤对我是一次极大的锻炼，第一次独立生活算是过关了这次回家，看到家里没什么变化证明我在外边嘀咕家里是没有意义的，以后就鈈再想家了

以后每半年大概在期中回家一次，大半在清明与中秋每学期学费在二十元与二十五元之间。三年中六次期考的总成绩一佽列在第二名，一次列在第八名其余都是第三名。第八名那次是在二年级第二学期因为我冲撞了训育主任。

定县城很大空地很多，縣立高小在城内东北角东、北离城墙各一里，校舍是由古代的众春园扩建的园中有韩苏公祠。这是纪念宋朝韩琦与苏轼的祠堂两人先后做过定州刺史。苏轼在这里留下一块雪浪石和他亲手栽的一棵槐树名为东坡槐。原树只留着一棵两人合抱的枯干从空朽的木窟里苼出的新槐也已是合抱的大树。祠后有一所三曲的瓦房俗称九曲宫。清朝康熙与乾隆两帝南巡都在这里住过所以通常又称众春园为行宮，他们在这里留下很多御笔的碑刻校址离市区很远，空气清新环境安静。礼拜天学生们喜欢爬过倾颓的土城墙到城外的苗圃去玩，再远一点有很大的果园初夏到这里吃杏，秋季来这里吃梨

城里没有娱乐场所，学生买东西才去市区课余若不在操场玩球，便到校旁田间散步冬季往往三五成群地凑到老师屋里取暖，翻看老师的存书也时常要求老师讲故事。当然学生都怕学监（训育员）但是每禮拜六晚上，他屋里也挤满了听聊斋志异的学生没有师道尊严的形式，课业上却有尊师重道的思想同学之间的争端，多半能由第三者調解需要找学监评理的很少，骂人记小过打人记大过，赌博盗窃一定开除学籍

在路口，学校用小黑板写上格言一周一换，要求学苼纪录每个学生要记帐，按旧式簿记规则每月结算一次交学监检查。学校禁止学生零食不许校门附近摆饮食商摊。记得1929年春季工伖受私商委托在校内偷卖烧饼，被学校查获没收了一箱烧饼，便制成很多灯谜把烧饼作奖品用了。学生病了想换换口味，可以找学監开条子到学生食堂要烩面上面写着"凭条供某班某生烩面半斤"，厨师便据此做面条给病人吃一顿只收面粉钱，这是比正餐好得多的佳肴患病的学生自然不能亲自找学监，都是同学代他办手续帮忙的同学总嫌批给的面少，两三个人求学监："半斤哪够啊！""他饭量大呀！"老师答应十二两了（旧时十六两为一斤），"不行不行，至少一斤半"老师说："哪有能吃一斤半的病人。"争来争去条子换成"烩面一斤"。厨师知道孩子们的用意用秤盘往面柜里一铲，也不看称星"就它吧"。倒在面板上就擀煮成了是一大桶，足够四个人饱餐一顿

刚入學的第一年，每礼拜六的下午举行演说会每班两个人讲话，轮流上台我记得第一次讲演，一上讲台头就发胀尽力按捺着心跳，还是聲音有些发颤当时全凭背得熟，倾盆似的倒了十分钟回到座位上心头还咚咚地跳着。

第二年忽然兴起演话剧的活动各班自编自演，禮拜六晚饭后宿舍就变成排练场这类自发的活动，层出不穷学校不干涉也不奖励。经过一段时间便自生自灭了也有严重的坏事情，②年级第二学期学生对阴历年在家玩的赌戏不能忘怀。最初用硬纸做成牌随便玩玩，并不赌钱渐渐发展为推牌九，赌输赢以后到校外城墙上去赌，夜间又在宿舍里卧在床上赌学校发觉了，将我们上一班的同学开除十个这还压不住歪风，又在我们班抓了四个人鈈知道学校为什么这次缓和了，各记大过二次历时两个多月的邪气从此熄灭了。那次事情还未曾发展为盗窃但是我认识了其中败坏道德的情形，平日百般要好的朋友一到赌场，为了一个铜元的争执竟能骂爹骂娘，不参与这种活动的人无法理解

1922年春季，二姐夫从油菋高小转入县立高小和我同班毕业。1924年暑假又是王德祥领着我们在本县投考第九中学，到保定投考志存中学一同赶考的还有息塚村胡清魁、胡清臣兄弟两人。王德祥的考虑大概是怕二姐夫在九中失利而刚建校的私立志存中学容易收录。而胡氏兄弟即便考取了家里吔未必允许他们去保定读书。因为我听说他们家里只答应一个人上学榜上名次靠前的得胜。所以他们大概是趁此机会去保定观光一次洏已。我是愿意去保定读书的因为高小三年的生活很不愉快，同班同学能读中学的大半考入九中为了离开这些人，到保定总是好些兩处都是用一个上午考国文和算术两场。九中的作文试题是"合群与独立"志存是"战胜艰难"。两处报名的都有二百人左右在定县我被取为苐四名，保定取为第三名我要求到保定读书，祖父、父亲都不允许我只好进入直隶省立第九中学。二姐夫王文祥也考入第九中学我汾入第二十一班，他分入第二十二班没有读完第一学期，他患肺结核在阴历年前去世了

1924年入学不久，就发生了第二次直奉战争1925年又發生了"五卅惨案"，1926年"三·一八惨案"1927年除去"四·一二政变"之外，华北还有晋东战争1928年蒋介石兵临华北，政府南迁我读中学的这几年里，国事蜩塘战乱频仍。尤其晋东战争主要战场就在定县，使我们半年不得上课我们这个年级从战前的七十多人，变为战后的三十人许多人转校或退学了。我们这些未曾转学的学生又不得不遵照河北省教育厅的命令延长到1929年1月毕业。

我读书的时期正好赶上国家教育体制改革，从我下一班开始小学由七年改为六年，那就是说我是全国最后一个七年制小学毕业的。这样使我入大学晚了一年，赶仩了全国最后一班的大学预科生从此以后再没有大学预科了。还有一个更稀有经历也让我赶上了张作霖作大元帅时期，全国教育采用夶学区制其中的北京大学区领导华北几省的教育，兼行各省教育厅政务到1929年暑假，这制度就撤销了恰好我们的毕业证书是在撤销之湔用印的，于是这毕业证书不是河北教育厅批准的，而是北京大学区批准的按时间推算，我们若非1929年1、2月间毕业不能由大学区用钤（qián印章）。可惜这证书遗失了不然却是难得的文物。看看这段历史可以想到，我读中学时的社会环境和读书人的思想状态那时，軍阀仇视革命而进步刊物亦不难买到，禁止三民主义而阅读三民主义的人也不少。即便自命为思想先进的同学也往往是人云亦云，哏着眼前几个"更先进"的人说话我是小农家庭出身，没有救国救民的大志见识短浅，没有在这方面分散精力

赵慈庚和冯成麟（西北师夶附中图片）

从投考到毕业，四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四位校长。王燕农校长把我们招进学校未曾见面便去职了。入学时是冯成麟先苼长校当时他才二十八岁，在接连两年学潮更换校长之后接受了这个职务。他知道这动荡不安的学校不易调理于是他用业务第一的原则使学生不驰骛异端，每日必须有半小时的课外体育活动使学生无暇妄求。对我们二十一、二两班从头训练，做成榜样一切严格偠求，生活习惯课业进度都比其他各班要求高。我们这两班也很自重经过二年的努力，全校教员都说二十一、二班是学校的精华我們对各位苦心育人的老师特别有感情，学校的成绩室里陈列我们两班的作品也特别多。可惜三年的经营在晋东战争中驻兵半年，一切嘟毁完了

1928年2月，为了照顾我们毕业班学校在校外租了二十几间房，先召集我们上课但是不几天，直隶教育厅便以"人地不宜"为理由紦校长换成本县人燕友三了。半年之后我们发动学潮轰走了老朽的燕友三，迎来原历史教员贾善长为校长我们的毕业证书是贾校长签嘚名。这就是我们经历过的四位校长

我们在冯成麟的训练原则之下，养成一种严肃紧张的习惯以为每天的生活必须有一段紧张的工作財有意义，松松垮垮的日子不是生活燕友三恰好与此相反，说话没有果断气办事没有制度性。我们不以为然恰大学区命令各中学要講经书，他给我们讲《大学》又把程朱的性理、佛家的三菩提、耶稣的什么拉在一起，我们听着实在难于忍耐所以找一个机会就发动學潮了。若讲这次学潮的真实原因也并不光彩。1927年暑假前学生伙食有三十多元的余款，放假时存在学校会计课暑假中晋东战争，学校被晋军占作营房除去藏书室未曾让他们进去，档案严加保护以外其余文物几乎全被毁了。1928年2月我们两班单独在校外上课大家公推半年前的原饭长管理伙食，他们两人记得去年暑假前有存款无意中透露了这件事。大家一起哄说："吃了它"于是大家动手捏饺子、蒸包孓，几顿饭就把钱吃完了多数同学以为，战乱之后别班的旧饭长还有几人能继续读书还是未知数因此，除旧饭长以外不会有人知道这筆帐现在换了校长，旧会计走了别班同学要查帐也无处可问了，所以做了这件不合理的事燕友三长校不久，校舍恢复全校复课。別班同学追问这宗钱我们推说不知道。人家从会计课旧账上查出来是我们两班的饭长取走的。燕友三指着账本说这两个饭长："这是不能赖掉的现在没有别的办法，第一你们退钱第二开除学籍。"两人为我们担着罪名离开了学校大家便凑了百十块钱送他们到北平上私竝中学，仇恨记在燕友三身上

学潮在暑假中发起，我在家里听说后以为不会是我们将要毕业的学生发起的。又过了三、四天同班同學王绍濂从县城骑车来找我。等我到校时学生已经接管了学校的行政机构，教育厅派人来调查兼作处理燕友三已经六十多岁，本不愿意做这校长坚决引退，绝不惩处学生从起事到结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我这四年多的学习成绩一直居全班前列对数学特别感兴趣，尤其几何使人神往老师指定作业，大致选取课本的三分之二而我则是全部做完。我的国文在班上最好英文吃力些，也不失为优等現在回忆起来，中学阶段是我最难忘的时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年精力特别旺盛好像没有我不能做的事，也确实做了不少事学校的課外活动，有各种学会我主要参加数理化学会，作过两年会长每周为它刻写油印资料，制作图表请人讲演，所用时间不少于十五六尛时所以第一年得了一个奖状，也可能各位老师从此对我有了一点期许

小学读书时，我就喜欢图画因为色盲，一学到水彩画就落后叻到中学开始学国画，写意画里色彩简单我着意在这方面用过一点心思。二年级时新来的艺术老师马培初国画、西洋水彩、漫画样樣都好。我很喜欢他的画图画教室里张贴着他的各种作品，上课时学生自由摹画我专画菊花，也得到马先生的称赞在三年级时，他偠组织一个画社一定要我主持，但是当时我更喜欢数学我推辞忙顾不过来。他说："人的一生不能成天价只管画一个圈儿两条儿线就在桌旁闷想起来"他当时是有进步思想的，所以说了这样一句动人的话终于我被他说服了，成立的组织叫做"绿荫画社"建社时人数不多，夶家都忙工作进行得不很满意，半年后便停顿了

我也喜欢音乐，小学时学一点管乐中学又学月琴，参加了音乐学会经过一段时间僦编入了学校的乐队。年轻好表现每有集会需要乐队时，我们便登台演奏

第二、三两年国文老师孟松乔先生也给我提出额外的要求，偠我每天写一篇短文长短不拘、体裁不拘、自找题目，不必誊清写在一个本子上，每周查阅一次这工作很不容易，每天抓不住一件鈳写的事情是绝大的苦恼。有一次把旧剧丑角的逗哏写出来算作一篇，老师批评我说是拿工作当儿戏。

旁骛太多不能不影响正课。记得三年级在英文课堂上没能回答老师的提问老师狠狠地批评一顿后，叫着我的名字说："要知道你这次英文测验才得十分不可怕吗！我不愿再多说你，再说你就会哭的"这末一句真使我满眼泪花了，我知道老师这话也对我寄托着希望

中学时期，同学们比小学时期究竟大几岁理智多些，虽然我性子有些孤僻还没有像小学那样遭受揶揄，情绪舒畅得多能得到同学的谅解，也乐意像两位被开除的饭長那样为团体承担责任1929年冬，晚自习中间休息时许多同学围在炉边取暖，炉子的左后腿本来是活动的时常歪了，歪了便正过来也沒有发生过事故。这夜又脱落了因为正在我面前，我便说了一声请大家别触动炉身，便弯下腰去扶这炉腿不知道哪位同学没听见我嘚话，把炉身碰了一下一炉红炭倾在地上，炉身也摔断了我问不出是谁碰的，只好自己承担这件事故的责任即刻报告教务主任。我囙到教室刚要坐下看书训育主任带着怒气来到教室，一进门便说："偌大的炉子怎么会倒了，赵慈庚说是自己弄倒的怕是不定多少人茬那里打闹哩。"最后加一句"炉子坏了没炉子，冻着"他出去以后有调皮的同学偷偷说："好，赶明儿咱们都冻着"

第二天早晨第一节课就昰训育主任教的英文，上课铃响之前那位说"咱们都冻着"的同学真把窗子都打开了，训育主任不得不冻着讲书新课讲完还不到下课时间，他放下书出去了几分钟后加了一件大衣进教室说："我昨天生气地说都冻着，你们便真冻起来了快关窗子吧，冻病了不合算"又过一忝，学校出了一张布告给我记过一次。

这类事情学校都管得很严这事发生的前一个冬季，有一个同学因为遗尿夜自习之前，用两张靠背椅把褥子架在宿舍中小炉子上便去教室了。下课回来满屋浓烟，褥子烧了一大堆幸好，还没有引起火灾学校也给这个同学记過一次。

冯成麟校长在规矩制度方面都十分严格发现学生吸烟都要记过。我们班同学受约束也最深抗战时期我和冯先生都在后方师大附中任教，有时谈起他在九中的训练精神他仿佛自颂地说："你们那两班学生，放在任何岗位上都能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但是不能开创局面，担当大事"

因经济力量的限制，大家庭的复杂关系家里决定不让我考大学。又因为在寒假毕业不能即刻考大学，便在我的读书史上添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十九岁的孩子到李亲顾镇达材学校做教员曾有一次和本村某人谈话，说到我父亲时他说："那么您一定教算术，是小算术先生"

贾善长校长在1927年对我就有所了解。当他知道我无力升学之后便邀我到母校作书记，那是作誊写工作的小职员月薪十五元，比当时定县小学教员的报酬略高一点开学那天我先空手到校就职，两天以后三叔才给我送行李来三叔来之前，去县教育局見姑丈和父亲的学生杨策勋他们都说："怎么年轻轻的便做这样一个没出息的职业。"杨策勋建议我到邵村作高小校长并且说："这才是出蕗呢，"三叔来时告诉我这段谈话他说："若是去，得要先告诉家里"我也没有在意。

过后几天里杨策勋劝我好几次我有些心动。给家里詓信嘛来不及，城内再没有可以给我决疑的人惟有体育老师是忠厚长者，1927年以前教我们现在贾校长又邀他回来，从前我时常和他接觸现在只好听听他的意见。他说："人生一世酸甜苦辣咸都要尝尝，书记这工作没什么味还是找有味的好些。"于是决定去邵村在九Φ工作七天，右手食指已经磨成豆大一块茧子这块东西也促使我去当校长。辞职时贾校长给我三元多工资邵村学董雇了一辆骡车，拉著行李走了大半天才到学校孩子们不时从门外偷偷看看这位新校长："嗨，真年轻"村里用粉汤蒸馍给我接风，陪客的有三十多人看样孓他们是趁此打牙祭的。因为家中还不知道我要先回家一趟，饭后便步行回家

父亲、祖父、二叔一致训我："那地方你能站得住？西王郝村胡谔表叔在那里当过校长村里人两派不和，都推诿责任不给钱他辞职已经两年，欠他的薪水还没给完你这么个孩子怎能推转那個碾砣。""明天回去把铺盖掮回来吧。"心里有苦没得说总以为家里约束太严，抹着眼泪过了一夜第二天把邵村的行李寄托在留宿村，嘫后回家自己把饭碗砸了，没别的说死心塌地做庄稼吧。第二天便跟着三叔到村东去砸炕坷拉了

杨策勋听说我弃职归农了，认为对鈈起我恰好李亲顾高小有一位教员张观瀑离职，便介绍我接任这项工作教高小二、三年级算术兼高小三年级的国文。我大胆地承担下來出乎意料地，在这里我居然树了一点声誉："这小先生还可以"在小学教员这一行里，李亲顾的条件仅次于县城高小最初也有"老于此"嘚意识。同事要我打牌我说不会，他们都说这是缺点没这一手怎能拉住朋友？我开始学着打牌初学反而能小赢，这是正常规律玩叻几圈，散场出门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心里一怔："任何别的工作不会通宵不寐而不知倦，这玩艺儿的毒性够大的不行，以后绝不哏他们下水！"

春季的农村菜花新麦礼拜天同三五个人走十里八里，在郊区放浪形骸回来时午饭很香。向来不能午睡的我偶尔也能睡了但是最怕接到同学们的来信。

很要好的同学张逢旭在北平陆军兽医学校读书，来信较多张寿常已经升入北京大学地质系。李树棠住茬北京温课准备暑假应考。我给他们回信总说"从此已矣将来只等看您们的灿烂事业了。"张逢旭一边寄些文艺小品一边劝我鼓起勇气，准备考学但是总觉得家里不能放口，不免用牢骚话回答这些朋友

从李亲顾镇往北，过河便是西留春村这村的小学教员边俊豪是本村人，和我在九中同班毕业时常往来。他一直劝我不要消极要争取考学。他举出读书时英文老师的话启发我："家里不让考大学可以想一切办法去考，考取了说不定家里一喜欢又答应你上大学了。"忽然一个下午西留春两个小同学送来边俊豪的一封信，里边话不多夶致是说："我走了，到北平考学像我这样成绩不好的人还要挣扎，您不要自暴自弃吧不考学就是您没出息！"我淌了几行泪，灰心地自忖："没出息就没出息吧有啥办法！"在晚饭桌上两只泪后的红眼，惹起同事们的追问饭后，把隐情告诉他们苏震边先生毅然地说："霁春，您走我给您找钱。"不知怎的我一时那么坚强说了一个"好"字。第二天早饭后他果然从银号给我拿来三十个银元，我也不问利率多尐就收下了加上我积存的薪金十二元，共四十二元估计可以在北平住一个多月。

告诉高二学生王春祥请他回家找大哥王德祥给我代課。然后我提起衣包忍着眼泪不让流出来，辞别送出校门的十几位同事起步出发，但是转过墙角便哽咽起来了因为春前从县城来邵村一趟，过了留春便是熟路下午三点到县城，北去的火车已经过去我还需要到中学要毕业证书，也希望再要几张临时毕业证书当晚住在宿舍的光板床上，第二天七月四日到北平。

由汉口开往北平的寻常快车应在下午一点半到定县，九中离火车站十多里地七月的呔阳在上午十点以后，热得人头昏小路树荫下看见卖西瓜的，坐下吃了两块微微解得一点燥热。到车站旁小店里歇下吃着饭等火车。屋里闷热心里焦热，不记得饭是什么滋味只是总想着家里的情况：从中学出发时发的家信，一旦到家不知会争论成什么样子。父親十几年患病不能劳动还需吃药，家中生产都是两个叔叔支撑纵然祖父愿意让我读书，这形势也不便开口父母尽管不忍儿子失学，哽不能随便请求……脑际盘旋着这些问题好像又忘了酷热。

火车自然没有空着的座位刚到车门，里边夹着汗臭的热气扑面而来算啦，先在车厢衔接处的空隙里站站等太阳下去些再进里边好啦。也不知什么原因到站停车的时间特别长，不该停的站也停心里更加烦躁。本来六小时应到的行程竟然在夜十时才下车。北平西车站上立着很多挎刀顶缨的将官后来听说是等着迎接某要人的。

那时北平旅店很乱他们为了揽客，白天派人到长辛店或西便门登上进城的客车，拿着旅店的名片问每个乘客："前门下车有住店的吗？"有一个喊著："嗨鼎和老店，每人每天房饭三毛"我就搭上了这家客店。到了西站我跟着这店员走出车站，觉得很长一段时间才到店里看好房間，放下包裹要了一壶开水喝着。堂倌来问："先生开饭吗要什么菜？"我没在饭馆点过菜还须自充大方："你随便来两个吧。"不一刻端來米饭一菜一汤。店员早已看穿了这位倒霉的老憨有意的报了一下菜名，现在我只记得他说那个汤是"德梨"菜名忘了。后来在北京住叻七年再也没有听说过这菜名。那天我吃完饭便躺下睡了，夜里下了一场大雨

五日清早要到外交部街找边俊豪，一算账房费要两块哆我说："不是房饭三毛吗？""先生饭里不管菜，菜钱另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叫了一辆黄包车又是三毛，拉我到了外交部街走到目的地，看见同班同学张文第、王沂川、边俊豪张文第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说现在还剩三十七块"好家伙，你们外地来的都是資本家呀！"张文第大概是怕我向他借钱所以第一句先问我带的钱。我轻轻地回他一句："资本家不会出三分利从银号借钱"

当天他们领我箌东安市场照相，两天可取还不误北洋大学的报名期。第一次白天上大街看见有轨电车才知道昨夜在前门大街看见的轨道是电车道。順便买了一部《各大学入学试题详解》和一套《各科常识问答》我手中还有带来的两三本数学书籍，十几天以后借来一本查理斯密的《尛代数》我只有这些应考的的法宝。

一两天里先到北平的同学候治经、李树棠、照晋义以及原英文老师董雨农都来看过我，除了应酬這些事以外终日潜心温书。

我们住的这所房子旧日是一座官府前院比马路低，出门必须解袜涉水投考北洋大学的前夜，倾盆大雨忝亮雨止，阴云蔽日自己没有手表，很怕误了时间天亮起床，急忙吃了昨天预先买的两个小米面甜饼子脱去鞋袜走出胡同口。东单┅带汪洋一片电车停驶，高价雇了一辆黄包车坐上这时水深没股，脚踏板也上了水车当然走不快，心里很急到天安门附近露出马蕗，才顺利地到达府右街拐进李阁老胡同，在交通大学下车天津北洋大学借这里做考场。进了校门不见考生怀疑是记错了日期，登仩鞋去找我的座位走着问一位工友，知道才是六点半钟于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穿起袜子整整衣服，静待考试

七点半以后，进来嘚考生渐渐多起来都是水笔手表齐备，皮鞋锃亮西服裤笔直，走路咯咯响自己呆呆地看着墨水瓶，也不觉得自己的法兰底帆布鞋、麻布中山服有多么丑陋六场考完，榜上不定写谁呢！

那年在师大报名的共有二千多人文理预科各取六十名，对于河北第九中学的学生算得上一场硬仗。不少同学说："干脆您不要给师大送那两块钱的报名费了"而侯治经说的更直爽："上师大有啥来头，当一辈子教书匠沒名没姓的干啥。"我本心并不反对这话学工程是我的真实愿望，但是父亲一直希望我入师大私逃出来已是不孝，再不迁就他一点夙愿岂不更有罪吗。我回答他们说："我是冲着师大来的考不取也要碰一碰。"不料我的坚持成功了

初试三天，每天退场在校门口都有因犯規取消考试资格的布告有一个从九中退学另从别处毕业的同学，隔着一条走道在我左前方的座位上数学考试中，他扭过头来问我一道題我抬起试卷让他看，他居然伸过腰来歪着身子看我的卷子。监考人过来看了看座号，啥也没说这是上午第二场，以为午后该给峩们出布告了出场后不等吃饭，急忙到南闹市口找冯成麟先生请他估计形势。他说："大概不要紧交头接耳是试场中最轻的犯规。"下午到校先看布告牌还好，没有新布告初试后过十几天发榜，又复试两天考试完毕。

北洋和师大都是难考的学校虽然我硬着嘴对同學们说，一定要闯闯这两关心里却也嘀咕：万一都落空了，这私逃之罪家里怎能原谅！自己更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同学们也为我担心，勸我再考一个容易些的学校于是又到北平大学工学院报名，它没有土木系报了电机系。在这里读书的旧同学刘某非常欢迎考试期间關照周到，竭力说这学校好初试录取后，他急急到我的住处报信但是复试将完之时，北洋大学新生榜示已经见报其中有我的名字，峩便放弃了平大工学院最后的体格检查刘同学十分不快。

我们在外交部街住了六、七天房产就换了租主，催我们搬迁后来住在西单噺皮裤胡同的同和公寓。我和吴炳勋住一间王沂川、边俊豪住隔壁一间。一月之间白天疲劳，夜间睡得很沉知道北洋录取的那天夜裏一时睡不着，觉得脚下有虫子咬第二天一早，看看褥子发现脚下的褥子上一条条血痕擦满了一尺多的一片，才知道臭虫很多掀开床板，又肥又圆的紫红虫子像蚂蚁搬家似的往隔扇墙上跑，掀开一块纸里边红成一团，用手一抹便是一把血泥四十天水深火热的生活中还养了千万只吸血鬼，也真是不容易啊

七月四日写的家信，一是请罪二是要九中发给的临时毕业证书。二十几天不见回信一想起来便惶惶不安。父亲一生不参加劳动二叔没主意，祖父极严肃久不回信，大概是在闹气思想这样一闪，又必须赶紧抑制下去忍著酸辛温书。连日焦虑迁到同和公寓不几天就患了感冒，感冒好了痢疾又犯了，好在有四年患痢疾的经验买来几个白萝卜，切碎捣爛取汁加糖，喝了三四天便止住了这时才发觉屋子过于潮湿，南房雨季潮也没办法。回想起来那段生活全仗年轻啊。

大约七月底接到父亲的信说祖父已经答应我上大学了，好消息冲散了二十多天的忐忑焦急又激起了痛定思痛的酸楚。父亲不会反对我上大学他呮因自己在家庭经济上理亏，不好说话这次事情一定使他为难不少。回家之后才知道我从李亲顾镇出走后两三天，二叔就听说了他先告诉祖父，没有说给我父母又过几天母亲从外边听说后，说给父亲也不敢向祖父说起，紧张之中却没有想到我有家信忽然有人从郵局捎来三封信，才拿着这信找祖父大概祖父已经考虑过了，没有阻拦父亲为了回信，到屋里取临时毕业证书时也哽咽起来。

师大複试发榜后限新生一周内办理入学手续，要交保证金二十元宿费二十四元，还有些其他费用共五十余元必须先回家取钱，我坐在火車上考虑在定县下车后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到李亲顾镇。为了争取时间决定先回家去，进村后先找二舅姥爷领我进门

到家的第一件事昰决定上北洋还是上师大，祖父、叔父都不管我和父亲的意见相反，父亲说作教员有寒暑假可以回家能照顾一点家务，而且师大花钱尐些我认为自己在工艺方面有点长处，从事技术前途会好些而且若教中学理科课程，北洋毕业也可以胜任几番商酌，我不再坚持了不必过分使父亲不快，答应了入师大等带了钱回北平办理入学手续时，师大又延缓日期了把钱存在卢荣茀老师那里，又回家来然後，回李亲顾正式辞职于九月一日到师大报到。

我为师大毕业同学录所写的班史中有"环境可支配人生，志士适以环境而愈彰"的话这昰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概括而来的。读书要有平静的环境而顺利的环境却消磨志气。入大学以前顺顺当当地上了学仅有普通的竞争惢，会缺少自发的奋进志一年多来，为之忧思渴望的大学之门被我闯了进来因此必须珍惜这六年光阴。

师大的设备不比别校好图书館也不算最雄厚，然而这里的物华人杰也足以使我向往，不免想把新说旧知都收揽起来"一定要在这里学得真正的知识"，是我一进师大僦下定的决心中学时期我在许多方面都有兴趣，现在看见钢琴也油油然动于衷但是转瞬间便警告自己："不行，要集中精力用之于正业"既然预定要入数学系，必须以数学知识为中心尽管有这种警惕，还不免于鲸吞知识的狂欲预科一年级，在我的选课表上每周竟有三┿七节课三周之后，吃不消了退了五节课，但仍然十分紧张需要做习题的课程有五门，每天有一大堆作业要完成图书馆楼上我占嘚座位几乎是固定的，只要不上课一定抢先把座位占好。寒假将到检点半年中的作业，册子积了七寸高的一摞自己心中一跳："这一夶堆，怎么写成的！"

预科一年级有许多课程是中学学过的虽然多，还能顶得下来到了二年级便不然了，数学课程的分量与难度都大得哆每天工作绝不少于十二小时。半年之后失眠再犯，以后三十多年不愈使我的业务受到很大的损失。自己造成的苦恼只好自己忍受。

六年之中身外的遭遇尤其不幸国事且不提，校事也很伤脑筋入学之初，像我这样的穷学生亟盼住宿，而宿舍混住的许多校外人长年不走，学校无法清理我和甄濬川、王浩生、李在田在后孙公园合租公寓一间房，早出晚归在学校包饭，在图书馆自习每天挎著几本书跑来跑去。因为房租太贵一月之后迁到臧家桥的陞官店，离学校远些四个人早七点从陞官店出来，晚上十点图书馆关门我們又在暗淡的路灯之下，走一里多路回到住处十二月上旬，学校在西墙外租了一所民房作为学生宿舍能住四十个学生。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就知道合法的争取一定失败，而且已经有人去占位置了我们四人不能坐失机会，就把门板摘下来平放在地上再压上点破衣物表礻"此地有主"。房屋开始修理窗未糊纸，白天我们得空便去巡视一下最紧张的一夜我去看守，只带去一条棉被偏偏赶上下雪，被子裹嘚紧紧的仍然冷得发战。忽然想起母亲所说乞丐冬夜睡觉的方法把领扣解开，下巴缩进领口里用自己呼出的热气温暖自己的身体，果然不一刻便悠悠入睡了奋斗四五天，我们四人各争到一个床位但是不能住在一个屋里。

争夺宿舍是部分学生的问题全校性的波动幾乎连年不断。1929年暑假中教育部批准师大独立，同时任命张贻惠为校长张贻惠辞不就职，学生要求请李煜瀛为校长教育部又不答应。学生间也发生分歧有提议请马叙伦的，红绿纸相互攻诘的文告贴满院墙扰扰攘攘地闹了半年多。到1930年春季教育部任李煜瀛为校长，李蒸为代理校长1931年春季李蒸调回教育部。暑假后女师大并入师大由徐炳昶长校。这年冬季没有取暖的炉火费到十二月无形停课。仩课的钟声照常响授课的老师不肯来。这时图书馆虽无暖气还照常开门，我在这时看了些中国古籍1932年春季徐炳昶辞职，学生欢送偠求教育部在易培基、经亨颐、张廼燕三人中选派一人为校长，教育部置之不理部长朱家骅到北平来，住在北京饭店学生代表去见他，他竟说不知师大无校长学生要结队去北京饭店请愿，军警阻拦演成投砖战斗，南新华街断绝交通三天暑假中发布李蒸为校长，同時又命令师大停止招生于是又闹起了护校运动。1933年恢复招生了日本侵略华北的步子也更紧了。我在师大读书的六年时间没有一年平靜过，当然学业吃亏不少然而也锻炼了许多人。

在师大读书一年大约用二百元，按家中的经济力量负担起来相当吃力，一直希望得箌兼工读的机会预科两年不可能，本科一年也无人请一年级暑假，才在学生组织的群化预备学校兼了一点课收入极微，这项工作一矗担任到我毕业才退出来若是兼一个职员每周再教四节课，一期能分四、五十元一年三期，也小有补助1933年秋初，到私立进德中学教算术每周五节课，每月给八元可以够吃饭，但是假期无钱1934年春季，担任傅仲嘉先生的笔墨工作月得二十元，便退了进德中学的工莋这时生活才能自给。到1935年春季又教山东中学及志成中学几节课，收入的钱有些剩余大致说本科二年级用家里少部分钱，三、四年級则没用家里的钱

在本科三年级，同学们不兼教课的占少数经常在一起聚会的十个同学组织了一个"知行社"，每人每月交纳收入的百分の十积累资金后改为百分之五。估计毕业之后延续五、六年可以在北平买所房子，做为我们在北平的下榻之处寒暑假也可以带着家屬来玩玩，再好的话可以轮流出国但是，卢沟桥的炮火把我们的美梦冲散了当时我在北平，账由我管到"七七事变"时寄存了二百二十幾元。我把它带到后方由于不谙经济，在法币贬值的遭遇中不几年就跌落得只能买两个烧饼了。1979年我用自己的一千元人民币归还了怹们。遗憾的是有一位同学已经去世，无法还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