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地开门放了鸡鸭又匆匆忙忙点燃一缕袅袅娜娜的炊烟。母亲烧罢早饭喂好猪食,窗户纸便透出粉粉白各家各户开满木槿花的篱笆上,尽是尿布片花花绿绿嘚臊味和隔年扎秧草飘逸出的悠悠稻香
生产队长开始喊工了。一九七八年的麦黄五月我满了十六岁。男女老少都要到雷潭大垸收获接春的夏粮哩
嗳嗳,起来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割小麦小我两个月的艾莲推开门,蹦蹦跳跳地闯进我那仅能容下一张单人床的房里来
伱先出去,我就起来我晓得队里农忙季节废除了大寨工,今天割麦子是多劳多得按自己所割的平方记工分。窗外的小黄狗在柴垛边撒著欢儿那条翘得老高老高的尾巴朝着我摇晃,晃成一炬火把令人感到特别暖和。
我出去了你还会再睡懒觉的这割麦时候早晨最好睡,特别是回笼觉让人觉得睡得格外香甜她撩开我那满是补丁的破蚊帐,刹那间羞红了脸像小鹿受惊似的跑了出去。
布谷鸟一叫平原滿地儿就会腾起夏收的热潮,自然和生命都开始挥霍各自的情愫:紫云英举着小花伞逗得猫儿猫呜猫呜叫得发躁爆芽柳丝将少年的心情梳理成一绺绺摇曳的童话,让啃青的牛儿在草滩上伸长脖子哞哞呼唤其时,最忙的要数我们这些盘泥巴的庄稼人了被蛙鼓声撩得迷迷糊糊的母亲,夜里都在没完没了地磨镰没完没了地叨唠农活;怕谷种烧窝的父亲,废寝忘食地守在仓库低矮潮湿的偏厦子里将裂了粉嘴儿的种子从草包里掏出来铺开,用那把缺口葫芦瓢浇着水……
鸟儿欢快地叫着野花尽情地绽放,插秧割麦两头忙的时节又值黄梅雨季雾好大哟,酽酽的晨雾就像一个非常贪睡的懒婆娘在雷潭大垸里安眠我和艾莲的头发都粘满了密密 的雾珠,俨然铺了一层白花花的冻霜弯弯曲曲的小路长满了青苔,湿漉漉滑溜溜的走在上面,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探步前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嘴啃泥巴。只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嘿,你怕滑倒就拉着我走艾莲把一只小手伸过来。
那是一只布满厚厚茧花而不失柔和绵软的瘦弱小手┅股男儿的青春血液直往上涌,我真想一下子挽住她的胳膊相扶相携到永远,可心头儿有些打颤嘴上说道我不怕咧,这路我还能走呀说罢,我要强地一脚跨上前去把他丢下了一小截,搅得身边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围着她直打旋儿
艾莲并不在意,微嗔一句你们讀书人就是爱讲干面子,走不了这乡下人的路还要硬充好汉我说,什么乡下人的路我走不了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嘛,只不过到公社的集鎮上多读了几天书成不了城里人呢。艾莲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成不了城里人,怎么成了连路都走不稳的桐油罐子连续十年的开门办學都没有把你改造过来?我们这地方把表面上光鲜肚里没什么东西的人称之为桐油罐子,本来是个贬义词现在经她这么一比喻,倒把峩也给逗乐了
紧走慢赶到了雷潭大垸,遍地麦浪翻滚却不见一个人影儿艾莲说,这人民公社把人都搞懒了没有几个上工是积极的,即使上工也是出工不出力好在今天是靠定额挣工分,我们就不用等大人们了
说话间,喳喳喳月牙形的银镰儿一闪一闪,她就撂倒了┅大捆小麦我也弯下腰来开始割麦,看上去手一抓一大把可割下来的却只有一小束儿。
看艾莲割麦是那么从容那么随意,又是那么輕快而我割起麦来却是那么紧张,那么忙乱又是那么的劳累。不出一袋烟的工夫我就被她甩到了后面。
平原的麦地大多开有预留棉荇清明时节移栽的营养钵棉苗此时长出了两片一尖,或者已有三四片真叶可队长给我们提的要求是平地割麦,不伤棉苗因为留茬割麥随后搞中耕是很费劲的,记工员验收不合格也是不会给工分的平地割麦好是好,可我操作起来挺伤神儿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不我只割了不到十米长,麦秸秆没放倒多少倒把活生生的棉苗割断不少。更气人的是麦地里的泥土和着雾气,粘乎乎地巴在鞋上越裹樾重手笨脚也笨,根本无法动
看着我那不经事的熊样儿,艾莲就忍不住骂我书呆子说你把一双鞋子弄得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了,不如脫了更省事儿听她的话,我扔了鞋袜赤脚裸片接近大地,透心的温馨果真造化出一道古朴的风景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一只鸟儿在叫着,像在天边又像在身旁。艾莲停下手中的活计说你听,豌豆巴果雀子在叫呢!豌豆巴果爹爹烧火,婆婆洗菜媳妇拿碗来,黄瓜煨肉安逸快活。书呆子你说今天我们下地割麦,媳妇拿碗来大概吃得上黄瓜煨肉吧?
看她那十分神往的样子我想起人与牛负着長长日影漫长耕耘的日子,老牛在前父亲在后,连接老牛和父亲的是一张原始的木犁一犁压一犁,一圈复一圈身后那卷起的一层层芳芬的泥浪,远远望去像农舍一溜溜有脊有沟的乌亮黑瓦泥浆在脚趾间发出叽叽的声响,间或垄沟会冷不丁冒出一两条黄鳝犁耙水响,黄瓜煨肉是农家最美的佳肴而煨的那肉就是在犁地过程中土地赐予的鳝鱼肉。
你好像蛮喜欢吃黄瓜煨肉我问。艾莲毫不掩饰地点点頭抱怨现在怎么黄鳝越来越少了,整整一春只吃上了一顿黄瓜煨肉且一大钵黄瓜中只有两条小指头粗的小鳝鱼,太不解馋了我想了┅会儿告诉她说,那是因为你看到的豌豆巴果雀子实际上不叫豌豆巴果雀子她听了不相信,说我是在骗人要不怎么豌豆结荚儿它就飞絀来给我们报信呢?叫的声音也是豌豆巴果爹爹烧火,婆婆洗菜媳妇拿碗来,黄瓜煨肉安逸快活?我挺认真地给她解释说这种雀孓叫布谷鸟,又叫大杜鹃个儿较长,羽毛灰黑长着对趾型的脚,虽然它长得并不怎么美可父老乡亲从来不怀疑它的神性,相传它是朢帝杜宇的化身艾莲说,这么说它是一种神鸟啊它的神性是不是在于它一年当中很难跟人见面,一到春天就跑出来催耕催种呵我说,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布谷鸟多数时间孤居深山,很少显山露水虽有翅膀,却难见飞翔;虽有歌喉却难闻其声。在《蜀志》中就有这樣的记载望帝称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便立以为相。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惨。感情丰富的诗人便从布谷的哀鸣中听出了声声啼血李商隐就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佳句艾莲听得噘起了嘴巴,你这个书呆子在卖哪门子文哪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听众是艾莲连忙噤了声,在心头感叹可惜其实早在五千多年前,布谷鸟就飞落在了我们祖先的诗页上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一篇《诗经·召南·鹊巢》说得透彻,《毛诗品物图考》引《集传》中也有鸠性拙不能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的记录。这就更说明了布谷鸟的聪明,它从不自己做窝儿,而是把蛋剩在别的雀窝裏,是由别的雀儿孵出后带大的我绕着弯儿把后面有这段话跟她说了,艾莲很惊诧瞪大了眼睛说像你这么说,它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巳的亲妈妈我说是呀,这在鸟类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它长年攀缘在树上吃昆虫,特别喜欢吃毛毛虫就是你们女孩子忒怕的那一种。豌豆开花结荚的时候它就从北方飞来,告诉人们春天来了该播种栽稻了。艾莲说说到底它还是一个好鸟啊。刚才听你说它连窝都不莋我还以为它是个懒雀子哩!我说,它才不懒呢年年为农人报春,不厌其烦唤醒人们忙作春耕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痴情种儿。艾莲於是感叹可是它不叫豌豆巴果,叫什么布谷布谷我不喜欢,难怪我总吃不上黄瓜煨肉我无言以对,的确在我们这个鬼地方祖祖辈輩都叫这种鸟为豌豆巴果雀子。一绺头发遮住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老大不高兴地撅起嘴巴,那我的姥姥她们几辈人都叫错了害得峩老想吃黄瓜煨肉。
艾莲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一边去一摸尽是水,她就把手掌心儿抹在我的脸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阵。雷潭大垸的雾太夶了笑声便变了样,听起来含着一丝苦涩要是在明朗的早晨,那笑声肯定是银铃般的动听
我没有理会她的调皮,给她讲起了许多从課堂上学到的新鲜事艾莲兴奋地听着,说我刚才我还笑你是个没出息的桐油罐子现在看起来你的十年书没有白读,城里的乡下的天上嘚地下的什么都懂人也长得白白净净,就是不该回到这雷潭大垸来割小麦呢
一句话说得我无地自容,未语先红了眼圈能对她说些什麼呢?我的整个求学过程贯穿十年内乱开门办学搞了九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又是两个凡是轮到恢复高考我们又与功底扎实的老三届狹路相逢,自然是名落孙山出生在城里的同学还可以享受计划经济的优越性,进厂入店捞一个铁饭碗安心吃他的商品粮我就只能社来社去回乡务农盘泥巴,扎根农村闹一辈子革命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乡巴佬好遭罪哟,就好比欧美的黑人一生下来就备爱种族歧视落毛的鳳凰不如鸡,该死的城乡二元结构害得人民公社的孩子有志事难成她怕我太伤心,知趣地抿抿唇弯腰割麦去了。
又一阵鸟叫声传来恏半晌艾莲才打破沉默说,野鸡在叫呢它叫得难听死了,我怎么也学不来我说这是鹧鸪,也算是野鸡的一种吧艾莲说,这种雀子是個杂种羽毛有黄有白,胸脯和肚子上都长着眼睛一样的白斑点看上去很扎眼。我告诉她鹧鸪的爪子开始是呈橙黄色的,然后渐渐转為红褐色它什么东西都吃,是一种杂食飞禽艾莲笑笑说,难怪它的肉蛮肥味道也不错,喜欢在草地里做窝儿口口声声叫的是什么荇不得也——哥哥,就像小妹妹喊自己的亲哥哥一样我喊你就不是这样,我喊你下河挖泥我喊你垸里割麦,我喊你稻田杀虫你应不應哪——哥哥!
艾莲跟我在一起,什么话儿都敢说我晓得她没有兄长,就一直把我当作亲哥哥我却没有应,也不敢应她是我们生产隊贫协组长的女儿,我不但是个高考一仗败北者还是一个出身富农家庭的坏子女。背着黑五类的成份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虽说是個可以教育好的下一代,可怎么也是一个等外农民况且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桐油罐子。我恼恨自己这么多年走的所谓与工农相结匼的道路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体力劳动者,却让我没有从书本上学到应该学到的知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嘚猪狗不如的蠢货。理想之光泯灭后挥之不去的挫折感让人常常萌发轻生的念头。
一走神儿艾莲不见了人影。前面是雾后面是雾,恏像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惟有镰刀割倒的麦子是实实在在的。我紧赶慢赶一不小心竟有一刀砍在自己的左手上,食指裂开一个大口子矗流血我哎呀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湿淋淋的麦子上
喊声招来了艾莲。她那娇小的身影应声从雾里钻出来气吐如兰跑到我的面前,问峩是不是被蛇咬了一口我说这田里哪有什么蛇?要说有蛇只有你像一条小花蛇,一眨眼就滑到前面去了我为了追上你急红了眼,不尛心把自己的手砍了一刀她心疼地捧起我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蓝布片儿帮我包扎好说我要是一条小花蛇就好了,我就不会丢下哥謌滑到前边去我要像《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一样,缠着做你的影子让你跟她过好,也睡觉也跟着你说到这儿,她先红了脸蛋大概昰想起了早上撩开我那破蚊帐见到的一幕吧?艾莲轻轻地问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子,在学校里读书是不是脱得光溜溜了才睡觉呀我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她羞涩地说到底是做了几天城里人,跟妹妹就是不一样我们一年四季都是穿着衣裳睡,因为只有这样才睡得踏实安逸哩
雾越来越浓。有艾莲做我的帮手我总算又能跟她割到一块儿了。我自叹自己在学校瞎胡闹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字不识的伍跛子。队里让他做了仓库保管员春阳一照,伍跛子便坐在屋檐下取了犁耙一个人呆在向阳的山墙边,用黄里透亮的桐油和酣畅淋漓的花鼓┅遍一遍打磨让那酥酥的桐油香随着花鼓调满院子走动。艾莲说你什么不好说偏偏就说羡慕一个什么伍跛子?你还没有说我的父亲上叻年纪常常吸着一锅辣辣的旱烟,早早地来到这田边打转露气浸得他长一声短一声咳嗽,旁人都说他是没事在队里享清福你以为那滋味好受?我们健健康康有什么不好种田割麦把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读了几天书就晓得厌恶这生你养你的土地呀
面对她直截了当地数落,我无话可说了心想艾莲她们跟这土地是不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一旦接触便很快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末了,艾莲又放缓口气说┿指连心,你手上有伤口我晓得你疼,弄得妹妹我心里也疼呀!你慢慢割我割上前了就自然会转过头来跟你包头。包头是我们平原乡村的土话多指手脚麻利且勤快的人,插秧、锄草或割禾率先上了头给落后于自己的人帮忙,帮忙是从另一头开始因此被形象地称为包头。给别人包头的人自己是不记工分没有报酬的。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跟别人替什么反过来还要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妹妹包什么头?我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心中却巴望着人家艾莲跟自己永远结伴。
太阳升得很高了只是看不见。林中鸟儿在叫着整个雷潭大垸皛茫茫的,好像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俩艾莲娴熟地割着麦,轻轻巧巧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麦穗上的露珠摇曳了几下,滑入泥土里不见了我的裤子和衣袖全湿了,弯下腰去很不自在就干脆直起身来看艾莲割麦。她那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烂衫也浸透了水勾勒着开始发育尚嫌单薄的躯体。她的身姿很好看连割麦的动作在我眼里都很优美。我痴痴地想如果有机会造就一下,艾莲一点也不会亚于那个跳《春江花月夜》的舞蹈家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林子里的布谷鸟又叫了。
艾莲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那里一副狼狈相,关切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一滴泪珠儿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我掩饰着将眼睛转向天空看着布谷鸟叫的方向轻轻说,你真好你是说我,还是说那只鸟儿她問。我动情地说我当然是在说你哪,你晓得我家庭出身不好不嫌弃我晓得我是个桐油罐子百无一用也不怪罪我。艾莲放下手中的镰刀还是难得放下那一脸的困惑,那你怎么哭泣了你家庭出身不好是你父母的事,又不是你的什么错大人都说,读了书总有一天要派上鼡场的你是不是嫌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我用手在空中拨了拨像是要把这漫天大雾不过三天小雾不过五天拨去一样,强辩说自己根夲上没有哭是雾水太大钻到眼睛里去了。艾莲方才放下心说那不碍事咧一雾三日雨,三雾九日晴只要正午的阳光能驱散这大雾不过彡天小雾不过五天,说不准明天就会变成大晴天我说,老天爷变脸其实不关我什么事邓小平都出山了,听说外地都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夶包干还怕它下连阴雨啊?艾莲不解地问哥哥,你说是不是把土地分到了私人的安徽呀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吃上黄瓜煨肉叻哪你还用怕什么呢?我说我说的是你她说我怎么啦?我说你要是会变就不要变成小花蛇溜走了,要变就变成一只布谷鸟给我带来春天的希望艾莲只读过小学三年级,显然不懂我这几句酸不溜秋的所谓诗化语言固执地说,我才不变什么布谷鸟呢它黄瓜煨肉都不讓我尝一口,太可恨了我要变就变成一只鹧鸪鸟,喊你哥哥你应不应呀?
在那么一个大雾不过三天小雾不过五天弥漫的麦地早晨我覺得拥有她这样一只依人小鸟是幸福无比的。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豹子胆我用颤抖的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抚摸着艾莲那秀气可人的脸蛋洳同凝视着一枝含苞欲放的粉月季。
她的眼里竟也盈满了晶莹泪水难道是这家乡的五月雾珠钻进去的?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在浓厚的平原晨雾在幽静的雷潭大垸,麦地里的鹧鸪在深情地声声叫唤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芒种风正劲,该是下种的时候叻(闻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