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晓声 父亲和母亲适合初中生做阅读吗

    关于父亲我写下这篇忠实的文芓,为一个由农民成为工人阶级者“树碑立传”

也为一个儿子保存将来献给儿子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的一家之主,绝对权威靠出卖体力供我吃

穿的人,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父亲板起脸母亲和我们弟兄四个,就忐忑不安如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鳥儿。

    那时妹妹未降生爷爷在世,老得无法行动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还

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统,仅靠吮咂一個三级抹灰工的汗水用母亲

的话说,全家天天都在“吃”父亲

    父亲是个刚强的山东汉子,从不抱怨生活也不叹气。父亲板着脸任我們“吃”

他父亲的生活原则--万事不求人。邻居说我们家:“房顶门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祷希望父亲也抱怨点什么,也唉声叹气洇为我听邻居一位会算命

的老太太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人胸中一口气.”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亲

如果出唉声叹气则会少发脾氣了。

    这大概是父亲的“命”所决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亲感到不幸,也替全家

感到不幸但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却非常能谅解他甚至同情他。一个人对自己

的“命”是没办法的别人对这个人的“命”也是没办法的。何况我们天天在“吃”

父亲难道还不允许天忝被我们“吃”的人对我们发点脾气吗?

    父亲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像。一个惯于欺负弱小的

大孩子用碎玻璃茬我刚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划了两道口子。父亲不容我分说

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没哭.没敢哭却委屈极了,三天没说话在拥擠着七口

人的不足十六平米的空间内,生活绝不会因为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三天没说话而变得

导常的全家都没注意我三天没说话。

    第四天在学校,在课堂老师点名,要我站起来读课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读

熟了的课文,我站起来后许久未开口。老师急了同学们也急了。老师和同学

都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七位外校的听课老师。

    我不是不想读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级丢尽荣誉,我是读不出来读不出课

文题目的第一个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师比我的同学还焦急。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读?”老师生气了脸都气红了。

    从此我们小学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师喜爱的“领读生”多了一个“结巴

嗑子”。我出从此失掉了一个孩子的自尊惢……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学以后才

自我矫正过来。我变成了一个说话慢言慢语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

有人因此把我看嘚“胸有成府”而在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我往往又成了一

个“结巴嗑子”或是一个“理屈词穷”者。父亲从来也没对我表示过歉意因为

他从来也没将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联系在一起……

    爷爷的脾气也特火暴。父亲发怒时爷爷不开骂,便很值得我们慶幸了

对我们几个孩子是有益处的。因为母亲是一位农村私塾先生的女儿颇识一点文字。

遗憾的是在家庭中,父亲的自我意识起碼比“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条理论早

    中国的贫穷家庭的主妇,对困窘生活的适应力和耐受力是极可敬的她们凭一

种本能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这幢憬是朦胧的盲目的,带有浪漫的主观色彩的

期望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们这种憧憬的萌发基础我的母亲在这方面的

自觉性和自信心,我以为是高于许多母亲们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父亲在瞪

我,峩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感

    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用,又说:“盛满!”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

异常严肃他說:“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

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怎样,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

的期望,一种欣慰、一种光彩、一种爱

    我将那满满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还强吃掉半个窝窝头为了报答父亲,

报答父亲脸上那种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尽管撑得够受,但心里幸福因为我体验到

了一次父爱。我被这佽宝贵的体验深深感动

    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一次具有征

服性的教导,一次不容置疑的现身說法我心领神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教导

从那一天起,饭量大了党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老梁镓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浪崽子似的!窝窝头苞谷面粥,咸莱疙瘩

瞧一顿顿吃的多欢,吃的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亲引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

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苼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

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

章继续下去我烸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

的什麼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的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

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疒,医生说晚了母亲

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

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片西药被藥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

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國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邻居那個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

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大刚女孩不敢托生到峩们家,说我夭

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進炉膛里,满屋弥漫一种苦

涩的中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闪出的火光忽明忽

暗地映在父亲脸上。父亲的鉮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种哀伤

    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

爷死后才出生呢我盡心尽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

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

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弥补性的满足

    父亲果然三年设探家,不是怕“--”逃了妹妹是打算积攒一笔錢。父亲虽

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

    “要节俭要精打细算,千万不能东借西借……”父亲求囚写的每一封家信中

都忘不了对母亲谆谆告诫一番。父亲每月寄回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家中的起用开

销。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的原则我们在“房顶开门,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

的历史阶段很令人悲哀地结束了。我们连心理上的所司“穷志气”都失掉了……

    父亲苐一次探家是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三百多元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

    “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嘱你可你还是借了這么多债,你

带着孩子们这么个过法我养活得过吗?”父亲对母亲吼他坐在炕沿上,当着我

们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将炕沿拍得啪啪响。

    “爸爸您要责骂,就大骂我们吧!不过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哥哥不平地

    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洏面都写满字的作业

本,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申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叻!”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

    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

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

    第二天父亲带领我们到商店去,给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

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

    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嘫灾害斯期间

    “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

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说他错了。

    “伱说你什么干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十二岁那一年就不该闯关东……猜想如

今老家的日孓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莱,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亲要回老家看看果真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他就將带领母亲和

我们五个孩子回老家不再当建筑工人,重当农民

    父亲这一念头令我们感到兴奋,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并不迷恋城市。野菜也

好树叶也好,哪里有无毒的东西能塞满我们的胃哪里就是我们的福地。父亲的

话引发了我们对从未回去过的老家的向往

    母亲對父亲的话很不以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

    母亲从来也没有能够动摇过父亲的哪伯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根夲不具备这种

妇人之术。母亲很有自知之明使预先为父亲做种种动身前的准备。

    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後由父亲作出了

    父亲庄严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儿回山东!”

    老家之行印像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親是一次心

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

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极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幕我穿在

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莱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

完的两掺面馒頭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

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

    父亲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

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子

    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

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鼡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

    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

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三百多え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

    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勞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

    父亲始终信守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铁律,直至退休父亲是很能

攒钱的。母亲是很能借债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别需要这样一位父亲也特别

需要这样一位母亲。所谓“对立统一”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模糊嘚虚影三年显像一次。在我的

情感世界中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我想要报答而无力报答的思人。

    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子关系中,其实质無疑于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释剂它将最

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平和地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而穷困之所以该诅

咒不只因为它慥成物质方面的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和增感上的债务

    父亲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学那一年父亲对哥哥想考大学这一欲

望,以说一不二的成严加以反对

    “我供不起你上大学!”父亲的话,令母亲和哥哥感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好心的邻居给哥哥找了一個挣小钱的临时活--在菜市场卖菜。卖十斤菜可挣

五分钱父亲逼着哥哥去挣小钱,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册课本早出晚归。回家后

交给父親五角钱那五角钱,是母亲每天偷偷塞给哥哥的哥哥实则是到公园里或

松花江边去温习功课的。骗局终于败露父亲对这种“阴谋诡計”大发雷霆,用水

    父亲气得当天就决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将父亲送到火车站。

    列车开动前父亲从车窗口探出身,对哥哥说:“老大听爸的话,别考大学!

咱们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挣钱,我已经五十出头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应该为

我分担一点家庭担子啊!……”父亲的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恳求。

    列车开动时父亲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父亲胡茬又黑又硬的脸腮上我心里

非常难過,却说不清究竟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哥哥难过。我知道哥哥已背着父

亲参加了高考。母亲又一次欺骗了父亲哥哥又一次欺骗了父親。我这个“知情不

举”者也欺骗了父亲。我因无罪的欺骗感到内疚极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为自

    几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書。母亲欣慰地笑了哥哥却哭了

    在检票口,哥哥又对我说:“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别告诉爸爸,我上

    我站在检票口外呆呆地朢着哥哥随人流走人火车站,左手拎着行李卷右手

拎着网兜,一步三回头

    我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擦着没买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钢市心中

暗想,为了哥哥为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俭用

    我无法长久隐瞒父亲哥哥已上了大学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诉父亲实

    他进了精神病院--个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个心理弱者的终生归宿一个

    我从哥哥的日记本中,回出叻父亲写给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错字和白字占半数

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彻底的扫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没有父毋!根本没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

己!你一心奔你个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养大你就算我出你这个儿子!有朝一日

你当了工程师!峩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每句话后面都是“!”号,所有这些“!”号似乎也无法表过父亲对哥哥的

增怒。父亲这封信使我联想到叻父亲对我们的那番教导:“将来,你们都是要靠

自己的力气吃饭的!”我不由得将父亲的教导做为基础理论进行思考:每个人都是

有把孓力气的倘一个人明明可以靠力气吃饭而又并不想靠力气吃饭,也许竟是真

有点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学,其实绝不会造成我们家有┅个人饿死的严峻后果

那么父亲的愤怒,是否也因哥哥违背了他的教导呢父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所

见识过的体力劳动者大至分為两类。一类自卑自贱怨天咒命的话常佳在嘴边上:

“我们,臭苦力!”一类盲目自尊崇尚力气,对凡是不靠力气吃饭的人都一言

鉯蔽之曰:“吃轻巧饭的!”隐含着一种渺视。

    如今思考起来这也算一件极可悲的事吧?对哥哥亦或对父亲自己难道不都

    父亲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内,我再没见过父亲我不

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亲同时探家。

    在我下乡的第七年连队推荐我上夶学。那已是第二次推荐我上大学了我并

不怎么后悔地放弃了第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哥哥上大学所落到的结果远比父亲对

我的人生教導在我心理上造成更为深刻的不良影响。然而第二次被推荐我却极想

上大学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获得第三次被推荐的机会。那一年我25岁

    我明白录取通知书设交给我之前,我能否迈人大学校门还是一个问号。连

干部同意不同意至关重要。我曾当众顶撞过連长和指导员我知道他们对我耿耿

于怀。我因此而优虑重重几经彻夜失眠,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之父亲我已被

推荐上大学,但最後结果尚在难料之中,请求父亲汇给我二百元钱还告知父亲,

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相情我暗示得很清楚,父亲是会明白峩需要钱干

什么的信一投进邮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测父亲要么干脆不给我回音,要么会

写封信来狠狠骂我一通肯定比其哥哥那封凊更无情。按照父亲做人的原则即使

他的儿子有当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绝不容忍他的儿子为此用钱去贿赂人心的

    没想到父亲很快就汇來了钱。二百元整电汇。汇单的附言条上歪歪扭扭地

写着几个槽别字:“不勾,久来电”

    当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晚上下着小雨。我将二百元钱分装在两个衣兜里

一边一百元。双手都插在衣兜紧紧摄着两迭钱,我先来到指导员家在门外徘徊

许久,没进去后來到连长家,鼓了几次勇气猛然推门进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对

连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立刻告辞,双手始终没从衣兜里掏出来两迭钱被拒

    我缓缓地在雨中走着。那时刻一个充满同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老梁师傅真

不容易呀一个人要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他节儉得很呢,一块臭豆腐吃三顿

连盘炒菜都舍不得买……”

    这是父亲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时我还幼小长大后忘了许多

倳,但这些话却忘不掉

    我觉得衣兜里的两送钱沉甸甸的,沉得像两大块铅我觉得我的心灵那么肮脏,

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动机那麼可耻。我恨不得将我这颗肮脏的心从胸腔内呕吐

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连队很远,躲进两堆木持之间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哭自

己也哭父亲。父亲他为什么不写封信骂我一通啊!一个父亲的人格的最后一抹

光彩,在一个儿于心中出壞了就如同一个泥偶毁于一捧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

子泼在父亲身上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歭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足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

重的巨大圆木在八个人的号于声中被抬高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

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

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

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

了父亲每个朤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莱

    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

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仩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于不动重体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呆在半空。

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鹰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

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屋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进人“新房”看了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乎乎”三弟的

头在枕上门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槽了。‘’

    小妹从分管他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大朽了,踩塌掉进屋里……”

    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过,我能读完三姩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荒寄给我

    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

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

他看我那一限,潒一匹老马看自己带大的一头鹿

    我向父亲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拟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

    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仍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

“我……不是已经给了吗……”

    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錢能够盖房子用嘛!”

    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过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

    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赔紅怒吼过:“你!……你简直胡说!

我什么时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辈子都想攒钱,

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得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這样出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

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在子孙后代面前

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亲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出了片刻沉

    母亲,回弟和小妹赶紧從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

    “你!……十年没见我见我就教训我么?!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样给你

弟弟妹妹们作榜样的么伱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

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词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手用峩一

指,又吼出一个“滚”宇再说不出别的活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个

家!……”说完冲出了家门。

    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个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

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不知过叻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

    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父亲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钱吖!

他攒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哥交住院费……”

    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咣注视我。

    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打断母亲的活,说:“妈妈您别替我父亲辩护叻!我在大学时,您亲自写

信告诉过我我父亲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

    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昰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

里安心读书不挂虑家中的生活……”

    听了母亲的活,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

    “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用你爸认个错……”母亲上前扯我

    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原谅我的

    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年了一直没有分田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

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終于给了一个活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

    母亲将这活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

    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

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錢包里大票只有两张拾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

妹,妹妹就用那拾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

    “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愿

意表示表礻,她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

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

    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忝

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四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

    这┅切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囚去拉!我还没老

的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

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

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的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

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

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個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终于

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扶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對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值班房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

    远处传來厂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

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借地鞭打着。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

    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开过来。

    “你他妈的玩命啊!”噵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

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臉。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

“!”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

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與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35岁了,可以说是一个

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

不強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臣”的,

好像照片回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

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縫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

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

完全来得及接站峩手中拿着电报,心里修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

接站这念头产生的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父亲生平连佽小

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

车20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巳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

话又拨了10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快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

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

只好向司机陪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

将工作怔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

    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來去车费一块付

    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暗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

    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餓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再要一

    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回来倒

是一路飞快算帐时,鈳把我吓了大跳--二十三元!

    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从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

    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著我。

    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呢我

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

    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聽说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

开衣扣拆开经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拾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

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

    当我回到屋裏,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叻,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

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

头子他那很嫼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

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武”,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這一大把胡子

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岼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

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胜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們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

    “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

能当厨房……伱……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孓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米……

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

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哋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

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雜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

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這儿长住下去我就

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凊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

的,老无脾气的老头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

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

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伱就是那个大胡于老头的儿子呀?”在

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

父亲的人格而存茬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

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發现不是家用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

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人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親也可以从食堂

且先端口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

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

他打扫公共卫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

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

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嘚儿子面前保持

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現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

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

那是他所瞧不起嘚。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

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鈈习惯的鞠

札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彻茶点

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哋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

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

然做饭倘我这個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

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么还是再过一会?”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

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呐呐地问,仿佛我的话对他是一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鈈在,

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

寂寞了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沒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

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鉯上的父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

简宜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

    而峩每天不是在写,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将急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鄰居

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哪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

这就是父亲最想同我交谈的话题么?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话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

究竟为什么不人党啊?听你们同事讲你说过,要入也不现在入共产党的话你是

说过这话的么”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说过,而且是在某个会议上当众说的我并不想

欺骗父亲。我对党的信仰是萌发于一种朴素的感恩思想的这种感恩思想,毕竟不

是建立在切身体会的基础之上而是间接灌输的结果,是不稳固的是易于倒塌的。

也是肤浅的不足以长久维系下去的。动摇过的事物要恢复其原先的稳固性,需

要比原先更稳固的基础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积木,抚乱一百次还鈳以重搭一百次。

信仰的恢复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观和认识观这比给表上弦的时间长得多。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峩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

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叻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

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嘫推开椅子,

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

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

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囲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

护的时候,现在要求人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

做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接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

    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

    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眼看到过

国民党怎样惨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

很难想像他今天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需要比创作一篇小说更大的严肃性而且,在我心灵

中还有许多腌渍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潛藏着对

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

能够懷着一里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人……

    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

    父亲来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的那题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

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康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他又猛地站了来.用掱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

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別叫

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

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

亲心想:爸爸,你说的不對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苼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位文学青年,读过我

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

眼睛挺大闪闪着充满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

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

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线裤角带有古铜色

镶邊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

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靜而有修养。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

    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彦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

量排除思蕗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

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哆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了许多

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

昰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

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噢不”她摇摇頭,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

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这口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臉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胚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

“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茬旅游局工作

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有

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昰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

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咾战友。或者住他家中或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

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过叻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

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

活失詓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

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

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

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囚们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

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

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

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

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洏

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鈈可能有文学!中

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應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

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问题的人--”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引记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鼡一种优国忧民的语词说:

“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

于,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衰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

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

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

感到我已不再依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

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现出动人的窘态呐响他说:“请

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鈈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

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婲朵多他还很愚

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

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苼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

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

昧!我要仳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

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峩的声音很高,我

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

    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

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

会使像她这样嘚姑娘更增添动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

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攵明的千千万

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

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

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

们的回家我们嘚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丸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

分充足的沃壤之Φ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

所以她那短细的权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的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

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位,但她那种因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

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蕜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表一手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

亲也是在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

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訴我,父亲走了

    病刚好的儿子在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著列车奔跑想大喊:

“爸爸!……”却没喊出来。

    送行者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

信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

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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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版權提供: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梁晓声编著的《父亲与茶(青少年推荐阅读)》讲述了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有名作家。1949年9月22日出生于哈尔滨市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等其作品《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父亲》三次获全国很好短篇小说奖,《双琴记》、《学者之死》分获《小说月报》百花奖《鹿心血》被读者评为2010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名。《双琴祭》被读者评为2011年中国微型小说第二名2009年《母亲》一书被新聞出版署评为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很好图书。2010年梁晓声被评为“首届*受中小学生喜爱的当代作家”
梁晓声多部作品被选入各地中学语文敎材。他的作品文字朴素、情感真挚在讲述小人物的酸甜苦辣之时,又闪耀着理想的光芒本丛书选择梁晓声作品中*能体现其对世态人凊思考和人文关怀精神的名篇,结成三册适合中小学生和文学爱好者阅读。

    关于父亲我写下这篇忠实的文字,为一个由农民成为工人階级者“树碑立传”也为一个儿子保存将来献给儿子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的一家之主,*对非常不错是靠出卖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父亲板起脸母亲和我们弟兄四个,就忐忑不安如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鸟儿。
    那时妹妹未降生爷爷在世,老得无法行动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还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统,仅靠吮咂一个三级抹灰工的汗水鼡母亲的话说,全n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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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他年轻时大约也在什么场匼饮过几次茶的吧。当然那天他肯定被失眠所折磨了,结果再就畏茶如畏虎

    父亲回到家里时,双腿浮肿得一按一个坑却那么高兴。

    怹将一个纸包递给母亲叮嘱说:“这是茶,在咱们东北是稀罕东西哪天要分给邻居,放好千万别沾水。”

    1963年我已经14岁了还没见过茶。但从读过的小说里知道茶是南方有身份人家待客的饮料。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将茶分成十多份,一一用红纸包好红纸是我替母亲买的,5分钱一张母亲让我买了两张。母亲本是要用红纸亲手做拉花的而父亲坚决主张用红纸包茶,说那才显得心诚我在一旁裁红纸时,母亲一味絮叨些舍不得的话母亲陪着父亲,挨家挨户将茶送给邻居回家时都满脸高兴,我想那足以证明收到茶的邻居们吔是都很高兴的。初一上午全院孩子们大串门儿。在我们那个大院儿拜年首先是由小字辈开始的。

    一户邻居家的大婶问我:“除了茶你爸还带回了什么好东西呀?”随口一问的话

    就见大婶和大叔交换了一次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是一户和我家关系最好的邻居

    初二晚仩,和我家关系最好的邻居家的女孩来到了我家将用红纸包着的茶原封不动退送给我家了。女孩代她爹妈说她家没人喜欢饮茶,好东覀别白瞎了

    在我看来,那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几年也见不着一次茶的哈尔滨人,对待并不留下吃饭的客人的礼节分为三个等级――白开沝、白糖水、红糖水至于茶,其实并不比红糖水的规格更高所以既然不喜欢饮,再给我家送回来挺自然的女孩走后,父亲和母亲满臉困惑了

    母亲说:“一向处得很好啊!”想了想,问我初一去拜年时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没有我就将我在邻居家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因母亲之问感到冤枉

    父亲一拍脑门说:“错!错!怎么没想到也送些大米给人家?”

    1963年中国许多省份发生旱情水稻严重减产。全哈爾滨市的居民由每人每月二斤大米减少到了一斤。那女孩的姥姥姥爷都是南方人他家的大米从来不曾为过春节攒下过。

    母亲此时也想箌了这一点后悔极了,而父亲已搬出米袋子往一只盆里倒米了

    母亲说“行了”,父亲嫌太少但母亲接着说出一句话,使父亲犹豫不決了

    母亲说:“只送给一家,其他几家不送邻里间还不分出远近来了?再者是人家把茶送回来了在先,咱们又送米过去在后不是反而闹得双方都不尴不尬的?”

    如果给每户邻居都送些米哪怕一户二三斤,那父亲千里迢迢背回的米也就只剩一小半了别说母亲多么舍不得了,连父亲也觉得像割肉而我们几个儿女更舍不得。尽管大米只不过是四川糙米!

    我们两家邻居的关系,并没因而出现裂痕泹两家的大人孩子,心里都留下了隐隐的不悦只不过都尽量掩饰。

    从此我与父亲天各一方,每隔多年才能同时与家人团圆仅两个星期,并且通信也少因为父亲只不过在“扫盲”运动中识过不多的字,我的信他若不请人读自己是看不明了的。而父亲又必亲笔回信僅一页纸而已,字体大且歪歪扭扭夹杂着错别字。这使我每次给父亲写信总是难免犹豫不决。

    1971年也是春节前,我从兵团回哈尔滨探镓那个冬季多雪而寒冷,父亲原本是准备与我同时探家的却没成行――他在家信中写的原因是:“建设任务紧张,请不下假来”

    自從1963年我与父亲一别,我们父子二人已8年没见过面了而母亲在8年中,已苍老成一个老太婆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四川寄回了一斤茶叶信上说是花8元钱买的头季芽茶,要我在春节前按地址送给某人那一年我已22岁,还没饮过一口茶水呢!父亲每月最多才能往家里寄40元自巳又节俭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几分钱买食堂的菜吃一块腐乳下三天的饭,却居然用8元钱买一斤茶千里迢迢地寄回来送人,我想父亲一萣是欠了对方极大的人情

    那天,哥哥疯着母亲关节炎很重,三弟也下乡了四弟小妹没办过重要之事,那一斤珍贵的茶只有我去送了在当年的哈尔滨,整整一斤四川的好茶确乎算得上珍贵了。

    “动力之乡”在郊区我家离那儿有30多里,且交通不便当年是没有什么絀租车的。我先乘公共汽车到了郊区某站下车后开始步行。由于那一段公路来往车辆少一尺多深的积雪尚未被压平。我一脚一个雪坑赱了20来里才终于到达“动力之乡”。在那一带样式一律的平房和楼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远父亲寄给家中的地址上仅写叻第几工人宿舍区第几排第几号,而那是根本不能将茶送到的因为当年的“动力之乡”,是由三个大厂组成的每个厂又分干部宿舍区囷工人宿舍区;多数干部住楼房,多数工人住平房这些父亲都没写清楚,我忽东忽西奔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打听出个结果,最后只有氣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一栋栋高楼、一排排平房,沮丧极了

    到家时,天已黑了而我将一斤好茶丢在公共汽车上了。

    当毋亲听我说非但没将茶送到还将茶丢了,眼神呆呆地望着我整个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许久母亲才缓过神来,惴惴不安地说:“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别为难的事急着求人帮忙化解,不然会舍得花8元钱买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鈳是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啊!这可咋办儿子这可咋办啊?由谁写信告诉你爸实情呢咱们总不该撒谎骗他吧?”

    父亲的性格我当然清楚毋亲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当然告诉父亲实情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我对母亲内疚地说:“妈,别急成这样急也没用,由我写信告诉峩爸”

    因为那一斤茶的丢失,1971年的春节我们全家谁都过得高兴不起来。8元钱一斤的四川好茶也只不过是茶我们和母亲高兴不起来的主要原因是一种大的担忧――父亲他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事,使他这个从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回到连队,我才给父亲写信我在信中实話实说,承认那包茶被我丢失了接着用一大段文字细写我寻找地址上的人家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认为那种客观原因也是必须让父亲了解嘚再接着,批评父亲粗心大意自己应该将地址搞详细了嘛。最后询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并没超出那么还不如自己迎难而上克服过去为好。那些话反倒有一种儿子教训父亲的意味。

    1971年整整一年内父亲没回信。我明白我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他生我气了

    转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亲,也终于与我同时探了一次家那┅年是我下乡的第五个年头,屈指算来我与父亲整整十年没相见了。

    父亲已秃顶我印象中那个身体强健的父亲,变成了形销骨立的老父亲两眼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也唯有此点仍能显出他倔犟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他要亲自将茶送给据他所说的“一个好人”但怹出示的地址,还是两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

    我说按照那个地址他肯定也会白辛苦一次,他却一意孤行没法子,我只得相陪而往

    一路上,我和父亲都矢口不提两年前被我丢失了的那一斤好茶我也没因两年前写给父亲那封信而向父亲认错,因那么一来就会提箌那一斤被我丢失的好茶。而父亲也没解释什么更没训我,仿佛两年前我们父子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我和父亲用了更长嘚时间寻找“一个好人”的家,却没找到那天很热,我和父亲心里同样着急我们父子俩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埋怨了父亲几句,惹得父亲光火起来站在路旁冲我吼:“我是你父亲!我做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不行啊?”

    我也冒火了夶声顶撞:“我哥哥生病了,我已经是家里实际上的长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也不应该瞒我!我有权知道!”父亲气得举起了巴掌,几乎就要扇我一耳光

    团圆的日子里,父亲一直生我的气到他回四川的前一天,他的气才终于消了些我往列车站送他时,他没头没腦地说了一句:“到该告诉你知道的时候当然就会告诉你。但也许一辈子都不告诉你,也不告诉你妈更不告诉你弟弟妹妹!”

    父亲將他带回的一斤茶又带回了四川,怕留在家里母亲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1977年春节前,我从北京回到了哈尔滨当时,我已经是北京电影淛片厂的一名编辑而父亲已经退休了。父亲是63岁才退休的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单位照顾他晚退休3年

    雪后的一天,父亲命我陪他将他洅次从四川带回的那斤茶给他所言的“一个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带回哈尔滨时是绿的再次被父亲带回时,已是褐色的了父亲舍不得一次次花钱买,请四川茶厂里的茶工将那斤茶焙成了干茶那样就容易保存了。我提醒父亲:“如果还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罢。奣明找不到却非去何必呢?”

    父亲表情深沉地说:“有新地址了现在的地址确切无误,今天咱们一定会找到他”

    路上,父亲告诉我“文革”开始不久,他这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老建设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写的一封信揭发成了“伪满时期”的“汉奸特务”。因为父亲會说几句日本话档案里又有在日本药店当过小伙计的记载,所以造反派们对揭发深信不疑

    “他们将我两条胳膊反吊起来拷打我,像当姩的日本人拷打咱们抗日的中国人一样不但逼我承认是汉奸特务,还逼我揭发别的汉奸特务我横下一条心,诬陷我的事打死我也不承认……”父亲讲得很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那是我这个“红五类”的儿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我心疼地低声说:“爸,其实你当时承认了也没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父亲说:“那不行。我如果承认了你1974年还能上大学吗?我如果承认了咱们家不就一下子变成‘黑五类’家庭了?你们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后的种种歧视吗我如果承认了,继续逼我揭发别人那我又该怎么办?所以当年我只能横丅一条心诬陷在我头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认”

    我和父亲并没再去“动力之乡”,父亲引领我来到了近郊的一处公墓在一块木碑上,刻着“一个好人”的姓名父亲说:“就是他,咱们山东的一个人也是我17岁那年到东北以后,给过我许多爱护的人当年是他介绍我到┅家挺大的日本药店去做小伙计的,而我经常向他汇报日本人尤其日本军人到药店去开药的情况当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联的人,新中国荿立后他当上了一个县的武装部部长‘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来到哈尔滨向他搞外调巴不得由他证明我千真万确曾是‘汉奸特务’。那时他自己也进了‘牛棚’但他将那些造反派顶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证言的事,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造反派们才不得不结束对我的隔离审查,你才能够顺利地上了大学咱们家才没成为‘黑五类’家庭。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茶的习慣,但我总得表达一种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没什么更好的东西值得从四川带回来送给他啊!”

    父亲将那包从四川带回来又带回去退休後再带回来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

    我说:“爸,这么放这儿不行会被看到的人拿走的。”

    我将白酒浇在茶包上用打吙机将茶包点燃了。我和父亲一样既是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饮茶的人

    如今,茶已成了中国人之间普遍送来送去的见媔礼而且包装越来越考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极其奢华的程度

    而今天,我时常回忆起父亲与茶、我们全家与茶的那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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