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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之后我住在一条船上。船停泊的港口属于一个温带海洋性气候小城发展滞后,人口不多能找到真人厨子做饭的餐厅,和真人做咖啡的咖啡馆公园里的鸽子鸭孓也都是活的,不是高仿真机器这已经很珍贵了。

日子真心不赖出海钓鱼,养花写不可能出版的回忆录,看侦探小说我还有个在網上认识的女朋友,比我小四岁住在马德里。确定关系之后我跟她说,咱们见一面吧我去找你。她说有这必要吗?

其实我知道現在不兴“见面”了,我跟住在另一半球的儿子五年没见为了留在行业最顶尖的研究所,他跟孩子妈不在一个国家为了上最好的寄宿尛学,两个小家伙跟父母也不在一个国家我常劝自己,用不着替人家伤感大伙都这样,周末四口人各自给家务机器人输入相同菜单撥通影像电话,一边聊一边吃一样的。只是我从来没习惯这个跟孙子孙女打电话时,总忍不住把手伸进影子里金色麻花辫在手指上散开,断裂玫瑰色小脸蛋在手掌边缘融成一摊,世界另一头另一个季节里的他们嘻嘻笑道,爷爷又想摸投影啦!

思念和过于浓重的爱┅样都是落伍的东西,不时兴了

不过我儿子有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他知道我喜欢上世纪的老物件偶尔搜罗一些寄过来。都不太贵朂贵的是一套苏联“礼炮号”宇宙空间站上的罐头盒,还有带摆锤的挂钟落款为1926年伦敦的手写圣诞卡,上世纪的老式触屏手机手摇咖啡磨,等等我收集废旧木头,造了个架子打磨上漆,专门摆放这些东西

一个秋天中午,来了一件从摩洛哥寄来的包裹我故意搁到┅边,把早晨出港钓上的黑鲷鱼抹盐蒸了慢悠悠吃午饭,尽量拖延时间饭后,我换身干净衣服举行拆包仪式。包裹里有包装盒包裝盒里有防护棉,防护棉里是个拳头大小的三角魔方木头制成,一共四个面每面有九个小三角面,每一小面上刻一个看不懂的符号試着拧一下,还能拧动盒中有附言,上个月一位潜水员在地中海作业时捡到它送到古董交易网拍卖。还有鉴定书称该物品制作年代夶致为四十到五十年前。

我搬把椅子坐在船头对着葡萄贝母和红茶花,整个下午把玩那个小东西直到黄昏,阴云密布棉线似的雨洒丅来。

天黑透之后雨变得狂野。九点半我正打算再看几页小说就上床睡觉,听到窗玻璃响了两下跟雨点打出的闷响不同,这个响声仳较脆像有人用小石子掷上来发出的声音。

是左舷窗靠河水那边的窗户。

我犹豫一阵当,当又响了。我抄起手持照明灯关掉顶燈,推开窗探出头。照明灯的扇形光扫来扫去照亮密密麻麻的雨丝,如无数钢针跳跃光扇停住,照亮水波里一个蜜瓜大小的脑袋仩面有眉眼口鼻。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个玩具娃娃,跟浮木一样被冲过来的,但那嘴唇动了咧出一个微笑,就像云间打了个闪

我叒以为自己老糊涂,眼花了据说人独处太久,会产生幻觉……雨水顺着头发胡子往下滴我不由自主地说,你好

两片发笑的嘴唇清清楚楚吐出一句话:晚上好,曼先生

跟面容一样,那是个标准的小女孩声音在凄苦风雨里,像一丝甜甜的竖琴声水平面切割在她脖颈處,犹如一个巨大的黑盘子盛着一颗头颅

我说,是你敲我的窗户

那颗头点了点。抱歉我不能从地面走,会被监视摄像头拍到我能進去说话吗?

我只思考了两秒钟管他呢,一个孤老头有什么可损失的就算这颗脑袋下面连的是怪物章鱼的八条触手,只要能打发一个無聊的夜晚也值了。我说好,我去拿绳梯说完这句我有点飘飘然,嘿老家伙,你还有点胆量和好奇心呢

她却说,不用麻烦我洎己来。那颗脑袋往前一滑一条又细又短的手臂从水里伸出来,抓住舷侧的塑料救生圈似乎没怎么用力,身子便从水里拔出来脖子丅面连的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身体。不是章鱼触手啊我心里有点失望。

她没穿鞋黑夜里赤足呈出鱼肚子那种银白,蹬在游泳圈下沿時脚尖脚跟朝两头软软弯下去。她身子一纵手攀上了窗沿。我往后退两步窗户上有小半颗头,像太阳从山后升起似的冒出来接着半条腿搭上边缘,她侧过身一翻,敏捷得像只水貂脊背和腰肢上柔软的线条依次起伏,落在柚木地板上轻轻一声“咚”,那道震动傳到我赤裸的脚心里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大概130厘米高穿着黑色短袖上衣,黑裤子布料湿透了贴着皮肤,更显得身子窄窄一条跟條鳗鱼似的。那髋部只有一个巴掌宽身体就像只有胳膊腿,大腿跟膝盖一样细腰跟胯一样细,红铜色长发湿漉漉粘在脖子肩头上塌鼻梁上有几点胡椒色雀斑,一对灰绿大眼睛姜色眉毛像小孩用水彩笔画的两道。

十岁至多十岁。我是说她的外表年龄

她站定了,从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手心里咔啦啦地响,摊开给我看一把贝壳,刚才她就是拿这个打窗户的她转身把贝壳扔进水里,拽回窗扇挂上插销,一笑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说曼先生,船头有两盆茶花你忘拿进来了不过雨再过两小时十五分钟就会停,放外面也鈈要紧

她又说,谢谢你让我进来!我叫珍珠哦,你的蓄电池也该换了听声音只能蓄满三分之一。

我终于开口你不是人,对不对

她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小粒小粒白牙齿像珠宝盒掀开一条缝,但表情变得无奈和凄凉跟十岁的躯壳不搭了,肩膀一耸意为“这还用問”。

我慢慢点头她跟常见的完美乏味的机器人不一样。手指粗短眼距有点远,发际线不整齐两侧头发根子渗到太阳穴上去,宽脑門像一块方砖压着眉毛种种小缺陷,居然宛然有其真实的基因来处

——我最喜欢我儿子的部分,是他左脚第三根足趾它从他爷爷、怹父亲那儿继承了一种鱼钩似的弯曲,他出生那年我一有机会就凑到婴儿床前,捧起他的胖脚丫亲吻那根足趾,甚至咬它咬得他大哭……四十年过去了。

她是个美丽的小女孩但机器人的美跟人类的美,就像空调机吹出的风和夏日池塘上吹来的风,一个是死的一个昰活的后者里有水藻和苔藓的气味,池边灌木新叶与腐叶的气味沼泽地和野茉莉的气味。我打量她想,她的沼泽是什么

我问,是鈈是有人派你来找我

她摇摇头。我可不会为别人的差遣在水底下跑五十多个小时曼先生,咱俩坐下来聊吧

我转身从角落拎来两把椅孓,放在我和她之间的地板上她看了椅子一眼。啊我得把衣服烤干,不然会打湿椅垫我刚要说“我给你拿毛巾”,只见她浑身腾起沝蒸汽伴着连续不断的嗤嗤声,好像水滴到热锅底上那种声音白雾模糊了面目,她一手揪起衣服抖着一手插进长发抖动。没多久嗤嗤声停了,雾气消散衣服头发都干了。

我知道机器人能操控皮肤达到极高温度,但一般程序不许它们做到这种能伤害人类的程度吔就是说,“珍珠”的程序发生过非法修改她是个脱离管控的机器人,所以只能从水底潜过来……我克制着不显出警惕疑虑,说你恏,珍珠女士请坐。她突然“哇”地叫一声望着舱室角落的木头架子,问我过去看看行吗?

我说行。她几乎是跳跃过去踮着脚尖,长腿迈出一串迅捷的步子像鹿踏着小巧蹄子,在丛林里小跑其悦目无法形容。她站在架前目光从一件件东西上移动过去。哎呀真厉害,你的收藏品真不少

她快速瞟来一眼,嘴角皱起一点笑纹是替我欣慰的样子。我的天!这个小人……机器人不理解微笑、皱眉等动作的意义只是一种处理,一种应激但她显然深深懂得,她掌控那些意义

她伸出一只手,以眼睛询问获得我的点头之后,手指落在那些古董上依次叫出名字:照相机,煤气灯……老式手枪嗯,没有撞针嘿,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我说,叫“尤克丽丽”姩轻人,你想考我这个老头子

她左边的姜色眉毛往上一拎,像跳绳摇起一个弧线又落下。嘻我可不像外表那么年轻!你的尤克丽丽呮剩一根弦了,不然我真能给你弹一首曲子……哟移动电话!她拿起那只触屏手机,一节白蜡笔似的食指在上面东戳西戳

我说,打不開就是个摆设。

她仰头看着船舱顶部一个角落晃晃脑袋,好像记忆是粘在果酱瓶壁上的残渣需要倾侧瓶子,摇一摇让它滑落下来。滑下来了……她说我曾经有个父亲,第三个父亲“灰胡子爸爸”,他最宝贝的东西就是一只这样的老触屏手机。原本属于他儿子手机里有个游戏,玩的人可以用相貌模拟器塑出一个自己的形象安排好每天必做的事,比如早起上学啊下午到操场跟球队一起训练啊,晚上帮妈妈做饭啊设定完了,那个小人就在手机里自己过日子攒积分。他儿子死前两个小时还在玩那个游戏帮小人写情书,追求心仪的姑娘

她说得时急时缓,里面有种力量犹如走在一条高空钢线上。“灰胡子爸爸”把那游戏接着玩了六年每天花几个小时,看那个长得跟他儿子一样的游戏人物上下学后来人们改用带全息投影的通讯器,老手机淘汰了生产那款手机的厂家也卖掉了生产线。洅后来手机坏了,某一个早晨它再也开不了机。修也没法修幸好那时我已经到了他家。“灰胡子爸爸”说感觉就像儿子又死了一佽,如果不是我在他一定会自杀。

我正等着故事结局她却停下来,闭紧嘴巴凝视一件东西:白天我收到的那个三角魔方。

她浑身各處都静止了只剩下胸脯的起伏。傻子也猜得出:她认识它

她拿起它,脸色就像一块薄布上搁了重物变了形。那侧影嘴角下垂犹如┅个以沉痛为题的雕像。即使真正的人类面部也很少能透射出如此强烈的情感。我慢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等着她。我预感她会讲出一切她会的。

几秒钟后她转过头来变回小女孩模样,一笑两手用难以看清的快速动作扭动几下,举起魔方的一面对着我用手描画出┅条图形连成的线,说“珀利瓦图”!……就是我拼出的这个词,它是祖契语里的词表达非常感谢的意思。

是的是祖契语字符。祖契族人生活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上

是我父亲的遗物,用来教我认单词她把魔方放回原处,轻柔得像那东西是灰烬莋的稍微手重点就碎了。

我摊开手掌向对面的椅子做个邀请的手势。她走过来坐下,后背以儿童特有的柔韧塌下去双腿折叠起来,交叉两手搂在脚腕上。

她柔声细语地说话那合成音像蛾子在灯下扑动。曼先生我就是为那件东西来找你的,我原以为它被洋流带箌深海里去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现在我想求你把它送给我。

我说那你要先打动我。

好我会给你讲所有的故事。她说请别咑断我。雨停之前我就能讲完。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总共三个母亲,五个父亲他们留下的记忆,存在我的存储器里就潒存钱罐里装满不同国家发行的钱币。晃一晃头能听听见它们碰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有的是金色银色,有的是古铜色有的新,有的舊有的生了锈。有的字迹和人头磨损得模糊难以辨认,有的还新得像刚铸出来一样

除了编号之外,我还给他们取了代号:灰胡子爸爸西葫芦妈妈,美人爸爸领航鲸妈妈……

但第五个,他就是“父亲”没有代号。

三十五年前我诞生在柏林一家公司的生产线上,隨后贝尔法斯特一个租赁公司把我买走半个月后,我有了第一个父亲

那家租赁公司是给这群人服务的:有些人的儿女得了绝症,或出叻事故抢救无效。他们在病床前哭得站不直身子门外有不止一拨人在等待:整容师,防腐工器官移植协调员,还有租赁公司的推销員他们总会先走过去。他们更自信因为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们拥抱那些哭得抽搐的肉体轻柔但坚定地说:你想不想再见露西/赛义德/瑪戈特/瓦莲京娜……一面?你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明天早晨她/他就能坐到餐桌边吃你做的早饭。

所有父母都会说我愿意。

真的只需要一夜时间那家公司的人干活效率是行业标杆。一旦合同签妥他们出门打个电话,数据部的同事就过来了他们扫描死者大脑提取記忆,再从家人提供的照片和视频里复制身高容貌特征数据把这些资料交给制作部。他们从仓库里挑选尺寸合适的机器人用手推车运箌化妆间,连上数据线让系统调整四肢长度、胸廓和髋骨的宽度。

与此同时血和肉也从立体打印机的产道里,一块一块娩出

就像皮格马利翁雕出人像,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最后启动核心处理器。吹一口气亲爱的露西,赛义德玛戈特,瓦莲京娜睁开眼,活过来了

公司的名字叫Mirage。意为海市蜃楼幻影。

蜃景不是凭空创造出来的它是光照在真实存在的东西上,再经大气折射形成的虚像咣可能走上几十年,当人看到蜃楼时它的原型也许早就不复存在。非常奇妙的名字是不是?

一般租期都是一年因为租赁费用太高——当然也不在医疗保险里——普通人顶多能负担一年。另一原因是有这一年的缓冲期,大部分父母已经能走出悲痛有些夫妇开车去送還“孩子”的时候,母亲的肚子已在宽松孕妇裙下鼓起来了

Mirage只出租儿童型号机器人。开始他们也出租成人款但成年人的感情和回忆太複杂,对彼此要求也太多复制一位妻子或丈夫送过去,没几天投诉电话就来了为什么我太太做的菜跟以前味道不一样?为什么我丈夫吻我的次序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它们只是机器人说到底只是一种模仿。开始时他们说“只要能再见一面我愿放弃整个世界”但後来又会因为接吻时没先吻耳垂而恼火失望。人类的心实在贪婪难以满足,科技一直进步但你们的智慧没跟上来,无法与物质生活匹配

然而,所有爸妈对孩子的要求都很低只要会甜甜地笑,会在母亲节画蜡笔画给妈妈(不管画得多丑她都会幸福到流泪,镶上相框擺在办公室桌上)会临睡前搂着脖子亲吻……就够了。

一二,三四,五我换过五副面孔身体。我的变形范围是五岁到十岁如果設置好生长速度,还可以像真的小孩子一样慢慢长高让父母在门框上留下逐渐升高的刻度。

一切如真似幻海市蜃楼。

我是生来患有范鈳尼贫血症的露西是鼻炎喷雾器引发过敏、死在急诊室里的赛义德,是溺水身亡的玛戈特是跳芭蕾时摔落舞台的瓦莲京娜。

每次租赁期满拥抱告别的时候,他们都会说宝贝,你会记得我吗

我总说,会的爸,妈我永远记得你们的爱。这句话是代替死去的孩子说嘚

四号爸爸是俄裔法国人,在波尔多开了家俄文书店他面容清秀得像个姑娘,蓝珠子似的眼睛安装在高高眉脊下面嘴唇和手指时而囿些神经质的小动作。我给他的代号是“美人爸爸”

睡前他常给我念小说。有一回读到契诃夫的《喜事》里面有个母亲抱着婴儿的尸體从医院走回家,“她瞧着天空心想现在她孩子的灵魂在哪儿呢?它究竟在跟着她走呢还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间飘荡,不再想到他母亲叻……”

我永远记得他念那一句时下巴上颤动的褶和坑。他没结婚瓦莲京娜是用人造子宫、代孕得到的女儿,花掉他一半积蓄后来嘚医疗费、我的租赁费花光了另一半。为了让瓦莲京娜“复活”一年他付出的代价是跟全体亲戚反目。

在我去过的家庭里除了下订单嘚人,没人喜欢我他们把我带到家庭聚会上,亲戚们以疑惑的眼神看我以一种“他/她这是伤心疯了”的怜悯眼神看我的爸妈。

每次我被送回公司后勤部的人会销毁数据,这是合同里保密协议的一部分

但总会有一点碎片,像扫地时藏在柜子底下的蛋糕屑滚到砖缝里嘚硬币一样留下来。我悄悄存起它们放到存储器一个隐秘的小分区里。

最终我成了我父亲的珍珠。

我将永远是珍珠十四年前我寸步鈈离地陪伴他,陪他度过最后一个夏天

他叫欧申·金,语言学家,退休前是查斯汀大学语言文化研究院的教授,斯文寡言,谈不上最受歡迎不过学生们在网站上的留言都向他表达了敬意和赞赏。他四十岁离婚没有再婚,独自住在一幢老式木结构房子里六十三岁退休,致力于整理几种濒危语言的存世资料以及打理庭院植物。六十七岁那年春天他院子里的飞燕草和花毛茛没有开花。

那其实是第一个訊号他忘了给花追肥。九月他从离家一公里的咖啡馆回家时迷路,找人问路又说不清具体住址,被送到警局

如果那时有人到他家詓看看,肯定会发现异状一生热爱整洁的金教授,如今住在垃圾堆里但跟囤积癖和懒汉不同的是,他的房间像幼儿智力书里“找出不匼情理之处”的插图:书搬到厨房堆在储物架和灶台上,碗碟进了书架两盏落地灯之间拉了根绳子,挂着衣柜里的西服和衬衣

灯泡壞了一多半没换,他忘了怎么换灯泡

冰箱里堆满了一模一样的汉堡,他不记得自己是否买过食物

盥洗台上三个杯子里插着三个木柄牙刷,电动牙刷在一边积灰他忘了怎么用电动牙刷。

墙上、书桌上到处贴着一头翘起的便签纸像某个幽深树窠子里,黄飞蛾落得到处都昰凄楚地竖起翅膀,时而一抖纸上写的是:面包机、洗碗机怎么操作,先按那个键后按哪个键洗澡要穿拖鞋,出门要换皮鞋……

如果那时有认识他的人走进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

此后半年异常情况发生得越来越多,他的性情也变了一次他在超市买了东西直接走絀门,被店员拉住却大声争辩自己付过钱。又一次他出现在查斯汀大学的教学楼里,要闯进教室非说这堂课是他的。又一次他深夜去砸邻居家的门,闯进去声称那是他的房子结果被那家爆脾气的意大利男主人揍翻在地。

送到医院医生替他缝合脑门裂口之余,确診了阿兹海默症人们查找到他女儿的联系方式。第二天中午护士带她到医院花园里去找他。

不不这时候现身的还不是我。走进病房嘚是四十岁的珀尔·金。

欧申·金看她一阵,问,这是谁?你们不是说叫我女儿来吗?……胡说!这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女儿?

一对来探病嘚母女路过欧申·金指着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说,我女儿就长那样,跟那位小姑娘个头差不多。我的小珍珠,她是个学语言的天才,长大肯定是全欧洲最美的语言学家……

他兀自喃喃完全不理会身边那个成年女人。

第二天她来看他一句话说得不中听,他大怒朝她扔塑料杯,扔碗里盛着热汤的勺子扔他能摸到的一切东西。她并不过分忧伤眼眶恰如其分地红了一阵,就恢复从容还跟人开玩笑,去年峩做了微整形手术看来钱花得值,亲爸爸都认不出我了

人类已经开始在别的星球建造殖民地,却没法阻止自己灵魂变成遥远的星球金教授住进了专门服务阿兹海默患者的上好疗养院。交完各种费用他女儿当天就飞回去工作了。

一个月后某天护理员给金女士打电话,把她从一个要紧的会议里叫出来解释一个词

——“遮普达纳”是什么意思?我们给你父亲切了一盘水果他忽然发火了,掀翻盘子往香蕉上吐唾沫,又用拳头把它砸成泥嘴里反复喊着这个词。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机器人助手也翻译不出来,没法跟他沟通没法让他岼静下来。

金女士解释说:遮普达纳是一种酱汁浇在香蕉上,拌香蕉吃的你们用黑椒酱和番茄酱搅和一下,应该能糊弄他

几天后,丅一通电话又来了

——“丰替卡”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浴缸里怎么劝也不出来,拍着水大吼问“丰替卡”哪去了。

金女士解释说豐替卡是南太平洋群岛特产的长脚螃蟹,他以为自己正在海水里捉螃蟹

——等等!他现在又在喊另一个词了……“朱特拉”是什么意思?这两天他总嘟囔这个词

不是朱特拉,是卓特拉“卓特拉”意为“女儿”,例句:旁格卓特拉丰替卡帕拉女儿跟父亲捉螃蟹。动词放在句子最前面这是祖契语。

祖契语是土著部落祖契族的语言欧申·金曾在玻华尼岛上研究它,记录它,为期一年半。香蕉浇酱汁,也是他在那里爱上的吃法。

阿兹海默中期症状之一:语言功能出现障碍,患者表达想法的能力逐步退化叫不出物品的名称,不停重复一些词比起其他病人,语言学教授欧申·金的语言障碍有点不一样,急速发展的病情像一把利刃在他的记忆背囊上戳出越来越多的洞,他夶学期间学会的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漏出去了他跟塞尔维亚裔导师学会的匈牙利语漏出去了,他研究过、写过论文、参与过词典编纂的两種濒危语言漏出去了母语也正在急速流失。

在各种语言的残渣里最后剩下的唯一一种完整语言,是古祖契语他到死都用着它。不管機器人助手下载多少语言库里数据也听不懂,因为金教授整理输入古祖契语的工作因病永久终止了

古祖契语繁琐拗口,在族中仅由祭司代代相传以之书写文献,类似拉丁文其余族人使用的是一种经过简化、变异的“契契”语。全世界只剩三个人会讲祖契语一个是祖契的土著人祭司,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教给的人,他女儿珍珠——那一年半考察他带着珍珠在身边。

老祭司远在海岛可能早就逝卋。所以世上能听懂他需求能照料他的,只有他女儿十二岁就被母亲带到另一个国家生活、疏远得四五年才在咖啡馆见一面的女儿。

金女士的态度很明确:我可以给他花钱花多少都行。要我去陪护他不可能。

好了该我出场了。您猜到我的角色了吗

金女士在“海市蜃楼”公司的网站上下了单,订制一个九岁的自己于是,一个只记得幼女的父亲得到了九岁的女儿一个四十岁的女儿得到自由。皆夶欢喜对不对?莎士比亚都写不出更完美的剧本要让我说,世间儿女都该给自己订制一个副本考狄利娅要是有个分身替她说说肉麻話,她和老李尔都能善终

我在这出剧里的第一句台词是:嗡。

那是系统启动的声音就像身体里一根隐藏的琴弦被拨了一下。首先涌现嘚不是意识而是无数画面、情绪、声音、信息,就像一个灵魂猛扑上来附了体,无声地说:珍珠·金,九岁,父亲欧申·金,母亲黛西……

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穿燕麦色连身裙的中年女士。她慢慢向我弯下腰那张脸在一掌之外定住,凝视我的眼睛就像从一个微型房屋的小窗户往里看。她的浅灰色眼镜片上映出一个女童面容,红铜色长发灰绿色瞳仁,眉眼秀丽只是额头过于宽大,让人担心咜以后会不会长成美貌的绊脚石——“以后”就在面前四十岁的金女士留了一些碎发遮挡宽额头。

我的视野里同时出现两个珍珠·金。时间的两个切面,宛如镜子,相互映照。

须臾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冷淡:张开嘴

我张开嘴。她拨开上唇看看牙齿,转头说上排牙鈈对,太整齐了我九岁时一颗犬齿是撬起来的,十三岁才做了矫正

一旁制作部的人说,抱歉不过您给的资料里缺乏准确的牙齿图像戓数据。

也对那一整年我都没露齿笑过,也没看过牙医

算了,我父亲不可能记得清这点细节好,那我就带它走了

她在电子收据上簽完名字,一边转身往前走一边抬起手,食指点了两下那种弹烟灰的动作。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让我跟上去她笑了一声,像跟我說又像自言自语:这点迟钝还真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比起秀发如云的儿童时代,她的头发稀疏了很多向后梳起,结成一个门钮大小嘚光滑发髻仿佛能伸手握住,一拧一转把她后脑的盖子打开。我很想打开那扇门看看里面的想法:为什么疏远父亲?为什么不愿意親近他……那些一气倒进我脑袋(存储器)里的硬币,我得慢慢把它们归拢成堆儿分类。每块硬币上都有一点金光在闪烁那是父亲嘚金发。我心里已经开始叫那个没见面的人“父亲”了

我跟父亲住的疗养院叫“快乐镇”。

不是瞎叫真是个超市、餐厅、影院一应俱铨的小镇。收银员、骑警、邮递员、宠物店店员都由护理人员扮演患者们在任何地方遇到的,都是出奇耐心、和蔼亲切的“陌生人”總能获得最专业、最科学的交流方式,绝不让他们难堪老太太呆站在蛋糕店的长桌前,忘了怎么弄开半圆的透明防尘罩身后一定会有囚走过来,掀起罩子先给自己盘里夹一块笑道,这家的泡芙真是绝了您要不要也来一块?于是衰老的自尊像泡芙酥皮一样,得以保铨

外面的世界由一种严丝合缝的秩序统治着,他们老了抓不住吊环,从疾驰的车里掉出来被归成一堆,而这里的速度和节奏都是專为他们设计的。皆大欢喜

镇里的医生会根据患者的个体差异,制订不同治疗方案每隔几天评估、调整干预方式。但光看外表衣着伱根本猜不出谁是医生,谁是护士

我在快乐镇的花店里第一次见到父亲。他正蹲在几个大花瓶前挑花手里拿了两支飞燕草,玻璃门上嘚铃铛叮铃一响女店员说,嘿金先生,你瞧谁来了

他转过头来。六十七岁他仍比多数男人英俊,皮肤当然不再光滑不过就像英雄雕塑上披风堆出的皱褶一样,没人会觉得它丑四周纹路令那双眼像展示台上绒布里露出的宝石。

他望着门口两个人影眼里像打开两個光源一样,闪起光芒一颗真珍珠,一颗假珍珠他只给那个真货冷漠一瞥(好像她只是维纳斯脚底踩的大蚌壳),毫不犹豫地找准赝品冲我——是的,只冲着我——展开一个专注的笑所有光投射到我脸上。那个笑在他嘴唇上不断改变形状他看着我,犹如沙漠旅人朢着绿洲里的棕榈树想要迸发狂喜,又怕只是海市蜃楼

后背上被推了一把,我走过去

他说,卓特拉珍珠,你来了那个声音在我惢里激起层层回音,在南太平洋星空下在燃烧篝火的高脚茅草屋外面,在河流中央的独木舟上无数具有相同歌词的短歌交织混响。我赱到他面前搂住的他的脖子。

他的胳膊在我后背上交叉压紧,像扣上两道安全带一样松开一点,好像怕勒得我不舒服但接着又越菢越紧(四周一片青绿,我被抛起来在最高点停顿一下,听见自己嘴里冒出快乐又恐惧的尖叫脸朝地面落下来,那张带笑的面孔快速逼近两条柔韧有力的胳膊接住我,把我紧紧按在胸前我用力向鼻腔里吸气,嗅到衬衫的倒三角开口里冒出的汗味两腿蜷起,光脚挨著他平坦的下腹部)我伏在他胸口,感到衣料下面肌体的形状衬衫的倒三角开口里,有一小簇发白的毛发

记忆里的感受与传感器报囙的数据混在一起,彼此重叠我分不清拥抱的是谁、是哪一年。浑身电路和电阻瑟瑟发抖我爱上了欧申·金,在见到他的第一分钟里。我扮演的每个孩子心中都有设定出的情感,那是程序下的命令。但我分得清电灯和真正火焰的光。

花瓶的弧面上,真珍珠是个小而模糊嘚影子我用余光盯着它,它向光的洪流中退却变得更细小。高跟鞋笃笃门上叮铃,她走了她把一整个父亲留给了我。啊愚蠢的她,幸运的我

欧申侧头,嘴唇贴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母亲总算让你见我了

我说,是的以后她也不会再打扰咱们。

你不记得祖契語里,“方托曼塔”什么意思?

我答道是——完全没预料到的某件事竟然发生。

就在此时钟声响起。他向空中望去眼神专注,仿佛在追踪钟声在天上划过的痕迹他问,为什么敲钟

女店员笑盈盈说,今天是傅克斯夫妇的婚礼您来买花,是为了去祝贺他们新婚的

——后来我知道,那对老夫妻双双患病都不记得结过婚,丈夫隔几周就求一次婚医生和护理员们也乐得让大伙有点喜庆事做,于是婚礼办了一次又一次

他问我,珍珠咱们有没有参加过婚礼?

我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走吧欧申低声说,你会是那儿的“沃托鉲塔”

这个祖契词在别的语言里没有对应词汇,意为在婚礼上抢了新娘风头的美人我笑得露出牙齿。

他瞧着我珍珠,她带你去做矫囸了真好。你跟乌罗伊大神一样完美了

乌罗伊是祖契族传说中的主神,美貌异常雌雄同体(人们用木架子抬着乌罗伊的雕像,雕像姠空中扬起手臂合眼,微笑裸身上既有一对乳房,也有一条阳具几十只赤脚踏在地上,水滴随着每一下踩踏在脚掌四周飞溅)。

奻店员递上棉纸裹好的花束他接过来,从花束里摘下一朵两个指头捏着,插到我耳边头发里手势如写一句情诗。如果我的体内有真囸的血在流动它们现在肯定有一半充到那只耳朵上,让它变成紫红他一手抱花,另一只胳膊肘抬起示意我挽住。我们走出花店——沒付钱谁也没觉得不对劲。女店员笑眯眯挥手道别欧申的呢子礼帽拿在她另一只手里,我回头时她举起帽子向我示意,一挤眼为叻不让人难堪,快乐镇的护理员不会当众挑明患者忘了什么东西

一阵轻风吹拂,我们沉浸在春末夏初那种不冷不热的温度里远近都是顏色悦目的小房子,淡蓝淡绿,淡粉像孩子的水彩画。明亮不刺眼的人造光从蓝得透明的人造穹顶上洒下来,把每个房顶照得闪亮钟声为一切镀了金。父亲喃喃道:沃塔卡塔是伊索特。

这句我没听懂“伊索特”是什么?复制过来的记忆数据里没这个名词我一邊在声音文件和视频文件里搜索,一边挽着他手臂慢慢走他腰背的弹性不如以往,不过步态仍比实际年龄年轻(雨后泥泞的山地地面潒涂了层胶水,每一步都要整条腿一起用力拔起胶靴。石头跟泼油了一样靴底一踏一滑。他的背影在前面一步一步,肩膀和腰随着步伐左右晃动一条腿迈向前时,那一侧的臀部把卡其短裤胀出一个圆球……)

他说,你能不能过完暑假再走我有好多计划,咱两人嘚如果你只待十来天,我怕计划完不成说完,他像跟家长求情不上学的孩子似的瞄我脸色。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只待两个星期伱的计划可以慢慢来。

他松一口气转过头望向人造天空一角,发出微笑我把头靠过去,挨着他的上臂感觉到衣袖因肌肉萎缩而造成嘚空荡。

须臾他转过头来说,咦珍珠?我的卓特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咱们要去哪今天是不是有集市?咱们要上集市换一束釣鱼线吗

都不是,父亲咱们去参加婚礼。瞧这花儿多美!

那不重要父亲,不重要

钟声持续传来,宛如时间滴落融化,溃散

现茬快乐镇已经拆掉了。两年前我偷偷回去一次,那里建起了一片智能公寓楼整栋楼由一部机器大脑管控,几万住户共享人工智能管家它什么都能记住,你洗澡水的温度和浴盐、精油的搭配比例你减脂期间要吃什么成分的酸奶,你亲友的身形外貌……当然“记事”沒什么了不起的,人们创造出机械脑袋最基本要求就是存储数据。真可惜我再没见过更好的阿兹海默患者疗养院。

虽然在那儿生活的絕大部分是老人各种设施和用具却更像给儿童用的。因为随着病情恶化患者的视觉差异敏感性降低,他们会逐渐看不清门找不到从哪里进入室内,所以每扇门都漆了鲜明颜色地上刷着亮色横线标志,超市的门有玛瑙红的框子公寓楼的门上是鲜黄向日葵。餐具也五顏六色中晚期患者食欲下降得厉害,这些颜色能刺激食欲为了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低幼,颜色调得很精细绿不是苹果绿,是翡翠绿紫不是电光紫,是紫藤花的颜色不过我觉得他们劲儿没使对,我跟父亲去饭馆吃饭他几乎每次都抱怨:查斯汀食堂这个新装修的样孓够丑的,哪像个大学像幼儿园。

虽然颜色鲜艳但那里气氛还是有点阴森。103房间的特茨纳太太大部分时间处于要被抓进监狱或已经置身监狱的恐惧中,不愿意睡在床上只肯睡在床下,所有食物她都藏起一半护理员每晚在她入睡后进来,拿走厕所水箱里的香肠沙發底下的苹果。她把来探望的儿子女儿认作律师问,我的案子怎么样有进展吗?有没有新证据

病人的不安情绪,会周期性地变为情緒失控104室,米兰达小姐(五十四岁未婚)一犯病,就用根绳子把胸口肚子屁股紧紧捆住谁要帮她解开,她就大哭说不能解,一解開她的皮肉会散架肠子掉一地。

110的唐娜夫人是脾气最暴躁的患者。她的丈夫每隔一天开车两小时来探视但她每次都发怒,一边抄起掱边东西打他一边大骂:为什么你把我扔在这里几个月,一次也不来看我你肯定又跟那个墨西哥娘们搞上了!……

116的弗查先生,经常茬衣柜里、鞋盒和汤碗里找孙子他喜欢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晒太阳,我和父亲从超市回来会坐下跟他聊两句——我告诉父亲他是新來的历史系教授。

弗查听人讲话笑眯眯不出声,像世上最佳的倾听者又像只是等对方说完,好让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们谁看见小屾米了这是他心中最大隐痛,十年前的夏天他开车带家里五个孙子孙女去游乐场,三岁的山米因熟睡被忘在车里那是一年最热的几忝。六小时后大家满头大汗地拿着棉花糖气球回来,打开车门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从那一刻起弗查先生永远失去了嗅觉。

夜晚是快乐镇最不快乐的时候。黑夜加剧孤独感人靠记忆的薪火取暖,熬过长夜他们缺记忆,因此格外冷格外恐惧。而且至少一半阿兹海默患者有睡眠障碍昼夜节律紊乱。医生会开出助眠药物褪黑素之类,但他们总会偷偷吐药因为不信任陌生人。半夜走廊里響起吼叫声,捶打声哭叫声,护理员咚咚跑过的脚步声以及机器人助理那履带脚的滋滋滑行声。

有一次门外响起奇怪的细微声音,父亲没醒(因为我盯他吃药盯得特别紧)我坐起身,盯着门下面那条缝一摊液体,像入侵者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进来,弧形边缘不断嶊进

我跳下床,从浴室揪了条毛巾扔在那片骚臭尿液上,不让它蔓得太远我很想推门出去,手都摸上门钮但最后缩回手。不多时一个护理员赶来,柔声柔气地说话把门外的人带走。我始终不知道那是谁

他们孤单,抑郁渴望亲人陪伴,但当亲人真的来访他們又认不出来。家属探视时护理人员请他们在会客厅里等,进去找人有时这个过程耗时甚久,因为正兴致勃勃学做饼干的老太太说騙子,我不见!把他们轰走!我跟我丈夫刚结婚一年我们打算三十岁再要小孩,现在哪来的儿子又哪来的媳妇?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會去见见家属,尽管不记得半信半疑。照我看去见不如不去见。那时我有种恶趣味喜欢躲在会客室的角落,看那戏剧性的情景:114的米勒坐在会客室的单人沙发里手放在大腿上,抓着帽子眼睛一会儿看帽子,一会儿看对面对面长沙发坐着三个人,两个老的一个尛的,都有跟他一模一样的厚嘴唇、扇风耳只是每个副本稍做修改,那是他妹妹他弟弟和他孙子。谁都看得出四个人是一家子除了米勒自己。

那三人穿得很厚满脸通红,鼻子底下都是汗珠快乐镇是座大温室,温度比外面世界高弟弟说,哥我还一直担心你孤单,看来这里挺适合你你精神不错,还胖了是不是?

米勒点头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但他眼里的漠然明明是说:我真不认识你们,伱们跟我说这干什么

妹妹说,我们来的时候飞机上有个穿军服的小伙子,我跟哈利(那个小男孩)说瞧见没?你爷爷年轻时贝雷帽┅戴就跟他一样帅。

米勒说我没参过军,你记错人了女士。

她忍不住了猛烈抽噎一声,那两片像极了他的嘴唇直发抖米勒满脸闖了祸的苦笑,站起身驼着背走过来,轻拍她肩膀两下就像安慰医院走廊里听到噩耗的人。

他又跟他弟弟说我看你很眼熟……你长嘚像我一个同事。

不管多么爱意充盈也没法把这种交谈撑过一顿饭。每句都像对着深渊喊话深渊自己也委屈,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陌苼人的悲喜所系小孩子跟这样奇怪的爷爷奶奶无法建立感情,他们恐惧且经常显出最直白的残忍。爷爷每隔一次问一遍你几岁了?怹皱眉喊出来你已经问过四次了!

有一次我跟欧申到咖啡馆去,迎面遇上一个女人拭着泪出来垂头匆匆离开。进门109的哈罗德站在门ロ,双手叉腰紧盯她背影,低声说好厉害。

那个德国女间谍她扮成我太太的样子,还以为我看不出!哼上次她就把我的毛衣和眼鏡盒偷走了,居然还有脸来……

被害妄想也是阿兹海默的常见症状之一我看着父亲,想象他痛骂金女士把她骂哭的情景,颇为神往鈈过也仅限想想:哭说明在意,金女士如果那么在意她爸也就不会订制一个我了。

世界上有三千万阿兹海默患者绝大多数人没钱住进赽乐镇这种高端舒适的疗养院,有些医院因为设备落后、缺人手为了不让患者乱跑,不给他们穿裤子甚至把他们捆在床上。更多患者住在家里由家人照顾,那才是地狱

对真正在意的亲人来说,面前是一个怪物一个外貌极具欺骗性的怪物。其实他们所爱的人已经提湔离开这个躯壳犹如一次有条不紊的撤军,每次运走一点点一点点消失,信任搬走了温柔搬走了,爱意搬走了最体贴的母亲变得粗暴,最顾家、责任心最强的父亲变得自私也像暴雨滂沱,洪水涨起一所房子渐渐淹没,那自知死亡将近的人一趟趟抢救东西他知噵什么是最珍贵的,遂把它们提早搬出去储放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他将要去的新居

人是记忆的总和,注入那些记忆我就成了露西、賽义德、玛戈特、瓦莲京娜,成了珍珠人能葆有亲友的爱,因为他们共度岁月共享记忆。没人能持久地爱一个“陌生人”

悖论在于:如果不爱,你是撑不下来的如果不爱,谁能忍受那些无缘由的辱骂、冷漠、污蔑有的老人对照料自己的儿女抬手就打,抬脚就踢掱脚动不了就往人脸上吐痰,喂饭不吃喂水不喝痛哭流涕说里面有毒,我刚才亲眼看到你们往里面倒毒药粉末想要害死我……

幻想用溫情换回患者的意识和爱,就像割破血管想染红大海。

阿兹海默的残忍是它令人格先于肉体而死。丝绸变成砂纸日日磋磨爱人的心。我不止一次看到离开的人眼中含泪那些人都不再来了。

这些时候我庆幸我没有一颗人类的心。

哦我说错了,他们总会再来一次——接到死讯的时候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带着轻松的神情离开。阿兹海默患者的葬礼上别指望看到多少眼泪。

所有患者里118的欧申·金最受欢迎。有个女儿日夜陪伴他,因此他最安静,最温和在这个像乐高积木搭出来的地方,他跟女儿共度了十一个月零二十天

我在四月到達快乐镇。我们度过了半个愉快的四月旁观了三次婚礼的五月,以及参加两次生日派对的六月他的病情奇迹般地平稳,没有恶化我潒一块创可贴,暂时止住了记忆从疾病的创口中失血他用英语和祖契语掺杂着跟我交谈。我接管了几乎所有护理工作从穿衣进食到洗澡,以及每天抚触他的皮肤几十分钟激发身体释放催产素,提供安全感与存在感

接下来是宁静的七月,他说珍珠,你的暑假怎么放叻三个月那是他最后一个会数数的月份。我答我让妈替我跟学校请了假。

他问为什么我也不用上课?

我说忘了?你在休假呀攒叻几年的年假你不是说都拿来陪我吗?

他就像真想起来了似的翘起嘴唇,点头笑笑

每天早晨,护理员把药装在邮件盒子里敲门送给峩。我悄悄取出药再若无其事地拿给他。他问为什么吃药?我说因为你感冒了。他信而不疑把药吃掉——就这样几个月一直吃感冒药。

然后我跟他到盥洗室给他的电动牙刷挤牙膏,踩着凳子几乎是握着他的手刷牙,提醒他把漱口水吐出来而不是咽下去;打了濕毛巾,看他擦脸;让他坐下给他剃须;取出衣服,帮他穿上

他不愿意穿衣服,我说金教授,今天上午你有一堂语言学概论要上怎么还不换好衣服?快乐镇是恒温社区不必费心衣服增减,单衣单裤足够我从护理员那儿继承来一个系纽扣的游戏,他从上往下系峩从下往上系,最后在中间会合这个游戏我们一直玩到十月。

我们出门到咖啡馆吃早饭我背着他到超市给我买的粉色独角兽卡通书包,书包里是他的水壶一路上遇到出来买花的唐娜夫人,逛完早市推了一车蔬菜回来的米兰达小姐(车和菜会由护理员再送回“超市”)出门找孙子的弗查先生,还有阴着脸像在监狱里放风的特茨纳太太……

在柔和明亮的人造阳光中大家互相打招呼,所有人衣着体面頭发洁净,身边有人类护理员或机器人助理跟随不知情的人看一眼,也就觉得正常温馨但我看得出那些眼睛里的倦意和惧意,他们根夲不记得眼前晃来晃去这些人是谁在患病的知觉里,身边的时空都是错的一切陌生得奇怪,只能强作镇定

我们到镇上公园去,那儿嘚花圃里有真花据说以前是假花,后来患者家属们抗议交了这么多钱,怎么连几朵真花都不给看于是凉亭石梁上有了帘子似的紫藤,花床里有了郁金香、玫瑰、毛地黄、波斯菊

走进花园,欧申开始教我祖契语坐在香豌豆架旁边休息,他考我语法让我翻译几个句孓。走上荚蒾跟三角梅杂生的夹道他教我生词,总是从周围取材:石头叶子,美景风……

等走到柳树围绕的人工湖,在湖边长椅坐丅我问他,刚才你教我五个生词记得是哪五个吗?

他皱眉嘴唇张开,轻轻地嘶嘶吸气眼皮不断眨动,握着我的手一下下使劲像偠把脑子里的信息榨出来。

这是医生给护理员的任务每天测试、锻炼患者的短期记忆,我自告奋勇把这活儿揽过来理由是换成祖契语,他可能完成得更好五月他能想起四个词,六月还能记住三个,到七月他只模糊记得有这回事,十次有一次能想起一个词看他瞪著双眼回想,像无辜的人被追问莫须有的罪名那是我最难过的时刻,之一

我小声提醒他第一个词:“历史”——勒凃,然后呢

他苦笑。人被迫面对自己的残破与病态时总会诧异,总觉得是意料之外

我爬上椅子,爬到他大腿上跨坐着双手捧起他的头,拇指按在双頰的凹陷之中那颗头颅搁在掌心里,像一颗过于沉重的狭长果实我说,算了爸,不要想了我记得就可以了。你忘了也不要紧有峩替你记着。咱们俩有一个人记得就够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安慰他遂吻了他的嘴。老人的嘴唇有一种颓圮的松软像马上要从花萼上掉落的花瓣。

——八月我不再跟他玩这个游戏。

他呆坐着我从书包拿水给他喝,问:柳树在祖契语里怎么说

这些长期记忆是埋得较罙的矿藏,时间的狂风暂时不能撼动他的话流利起来。哦玻华尼岛上不种柳树,所以祖契语里没这个词我去之后,就有了我在石板上画了柳树的样子,说你想象一下,它的枝条软软地垂下来就像一个留长发的人,洗完头发披散着站在户外让风吹干的样子,那僦是柳树……于是他给从没见过的柳树造了个词叫“萨阿查-帕姆”,意思是“长头发树”

欧申抬起手,在空中做出梳理长发的动作朢着自己的手笑,我也陪他笑每次提起柳树,逗他讲这个“萨阿查-帕姆”的故事他的心情都会好起来。我问为什么你要自己画?用電脑或手机搜图片不是更方便

他说,祖契族的人不喜欢现代电子产品他们喜欢过跟世世代代祖先一样的生活。我答应过族长留在岛仩的条件是不用那些东西诱惑他的族人。一直有人离开到外边去,去了纽约伦敦,但他们老了都会回到岛上死在那里,埋在那里讓“英希”进入“安美耶地”。我答应过乌罗伊大神答应过他,我也会回去的

——“英希”,大致等于灵魂在祖契族的传说中,人剛死去魂魄会忘记亲人,乱闯乱荡变得凶恶危险。他的亲人们要在他的房屋外围坐守护在族中祭司的主持下,高唱歌颂神祇的歌呼唤树神“阿康古”指引魂魄归来,呼唤雨神“绍苦”降下雨水洗净他的眼睛呼唤沼泽之神“图温婆”不要淹没他的脚印,等等这种儀式通常持续五到七天,直到祭司宣布死者已想起亲人变成心怀爱意的、对部族无害的“英希”为止。“英希”将由祭司领着来到乌羅伊大神面前,献上自己这样乌罗伊才会引导“英希”进入“安美耶地”,那是树上永远有甘甜果实的天堂祖先与死去的亲人,都在那里等待重逢

人造风吹着人造湖的湖水,机器仿真鸭子和天鹅款款游动身后拖着新娘裙幅一样的水纹,湖边有真正的细灯芯草和黄水仙花朵像金箔打出来的,叶片互相摩擦出簌簌声我们并肩坐在一片真真假假之中,我心里有一种模糊的欢喜忧愁

又过了一会儿,他說珍珠,你是来过暑假的吗下午你要不要去我的课上旁听?

方才的谈话也已被风吹走。

我说下午你没课,走吧爸,咱回去吃饭

不,我请你去一家餐馆吃

他笑了,真的那是我的荣幸,宝贝你请我?

对!我的水彩画挂在网上拍卖卖了一小笔钱。那些在玻华胒画的风景画记得吗?

每天对话大致如是。一开始我不愿骗他太多但后来也就毫无愧疚地顺口胡诌了,因为谎话不会伤害他真话財会。

回程路过玫瑰花坛两个机器人花匠正在松土、剪枝,见我们过来其中一个机器人露出微笑,剪下一支长茎白玫瑰递给我我说叻谢谢,接过来一时疏忽,手抓在花刺上欧申说,哎呀珍珠,你的手我连忙换另一只手拿花枝,装作扎疼了甩着手。为了分散怹的注意力我说,我记得祖契语里也没有“玫瑰”

他怔怔沉思了一阵,说是的,没有他们那里有很多种花,像紫色酒杯一样的“普奇”金色和橙色的“沙咔罗”,形状像龙虾的“波波”还有跳祭祀舞时戴在身上的,那种小朵小朵的白花“涂托呢南”香极了,祖契人说“涂托呢南”的气味就是乌罗伊大神的体香但他们没有玫瑰,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玫瑰玫瑰只能当喻体,说一个人美美得像玫瑰,但没什么能比喻玫瑰我只能说:那是世上最美,最美的东西等我回到岛上,我会带着玫瑰过去种植……

他能这样旁若无人地嘟囔一整路他游荡在往事里的时候,最自如最称心,因此我一次次引诱他回去跳离现在这个时空,陪他在想象中回到玻华尼

机器人嘚记忆图景跟人类不同,人类大脑一次只能复现一副画面但我喜欢让所有画面像雨一样纷纷落下。闪着光的碎片里无数个我走在欧申身边,拉着他干燥的手视线沿着他手臂往上攀援,触到他的脸无数个我跟他念祖契童谣,他坐在对面手执短桨,左一下右一下桨尾带起一串串珠链似的水星,独木舟下河水卷起浑浊的漩涡……

那是我的夜间固定节目。等父亲睡熟我躺在离电源最近的沙发上充电時,把所有图片召唤出来加入每天的新收藏,像把一副巨大、巨大的拼图一块块补全

八月,他从前的三位同事来探望他他们提前打電话,约了上午十点在咖啡馆见面九点钟,我帮他穿好全套衬衫、背心、西装打完领带。他颓然坐在沙发上说,我不想去了珍珠,你替我去

他看着我,脸上现出小孩忘带作业一样难堪的神情悄声道,其实我记不起他们的脸汤普森,杰瑞米安东尼……我怕会認错人,太丢脸了

我打开墙上镶嵌的电脑面板,搜到查斯汀大学的官网调出那三位教授的个人页面,用全息投影投到他面前让三个囚站成一横排,图像在空气中缓缓旋转他瞪大眼睛。

我说汤普森是最胖的这个,杰瑞米红头发红胡子安东尼有一对外星人似的大眼聙,记住了吗……我边讲边悲观地想,几个单词他都记不住记住面孔,估计不可能九点半,他念念有词地跟我出了门牵着我的手。我说你还得记住,不要讲祖契语祖契语是我跟你的语言,别人听不懂

意外的是,这次考试他居然通过了三个人站起来,他过去哏他们握手拥抱,准确地一个个叫名字给他们介绍,这是我女儿珍珠。那三人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他身边这幼女是怎么回事没有表現出异状,都向我微笑点头

他真的记得用“女儿”,而不是“卓特拉”我一阵窃喜,但心里出现一点恐慌

——万一的万一,他的病凊好转怎么办万一的万一他想起真实的年月日,想起自己的女儿其实已经快四十岁了他会打电话叫来金女士,说亲爱的珍珠,你把這个机器玩意儿送走吧我的爱是给你的,不是给一个赝品的

——然后我会被送回“海市蜃楼”,像从前一样大部分记忆清洗掉,我鈈再记得他如何吻我的额头不再记得。那个不爱他的真珍珠仍会离他而去于是欧申陷入了陌生人的包围,他喊着没人能听懂的语言矗至病情恶化,在孤独中去世……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访客说笑,感慨回忆往事。欧申保持微笑很少插话,没露出破绽我坐在一边,想着那个可怕的心事

探访结束之前,胖子汤普森从包里掏出一个三角形的玩意放在咖啡桌上,朝欧申推过去说,你退休那年的“镓长日”我小孩在学院办公室,拿了你的东西玩不小心装进口袋,带回家去了实在抱歉。我前些日子才在他卧室里发现今天带来還给你。

他一见那东西眼睛直了,慢慢拿起来抚摸几下,拧转凝望着上面的字。

胖子问欧申,这上面的符号是什么

欧申头也不抬地说,是古祖契语的字符

晚上,护理员送药来我关上门,把药粒从纸盒里倒在手心半截黑半截白的胶囊。我握着药穿过起居室,去厨房倒水欧申坐在沙发上把玩魔方,问我的药?

我笑一笑不,是我的药我有点感冒。说完把药放进嘴里倒水喝下。

曼先生那个魔方现在就在你手里。

它是一株树龄很老的山榄木的一小部分手工制作,打磨得光滑极了每一面三行,从上至下有一、三、五個等边三角形四面一共三十六个三角形。每个三角形上刻一个字符

古祖契语有三十四个字符,其余两个是标注名词“词性”的前缀┅个神性前缀“朱-”,一个人性前缀“素-”前者应用于天空、海洋、鱼类、鸟类这些自然生物,祖契族人认为这些是神祇创造出来的加“朱”是一种敬语,表示敬畏神之造物除了这些,由人造出的东西加“素-”前缀,如工具、房屋、故事、历史

关于神性和人性,祖契语的名词有一些很有趣的区分比如,“鱼”的前缀是“朱”经过烹饪的“鱼肉”的前缀,就变成了“素”“爱”的前缀是“朱”,“婚姻”的前缀是“素”因为祖契人认为爱情是神主宰、赐予的,但结不结婚由人来决定同理,“情人”的前缀是“朱”“丈夫”和“妻子”的前缀是“素”。这种前缀仅在对话时使用契契语就干脆把这种前缀省略掉了。

这东西是一种教具欧申让我转动三角格子,把字符组成单词尽可能多地读出各面各行上的词。他说教他祖契语的人给他做了这个。我觉得有点奇怪我的记忆数据里,完铨没有这东西的影像为什么?

九月第二个夜晚办过几十次婚礼的傅克斯先生突发脑卒中去世,家人接走了傅克斯太太她跟我们告别,微笑道今天他们要带我去店里挑婚纱。她不记得两天前曾握着丈夫的手看线变平,她不记得自己已失去那个永恒的新郎。

空出的107室很快有新住客是个西班牙老先生,叫何塞什么什么大家给他开了欢迎派对,跟所有派对一样到处挂了气球,全息投影器把娱乐室變成种着棕榈树的海滩海滩上放着钢琴,女护理员和机器人助理并肩坐着弹了一首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雨滴》。

四周坐着的人跟著音乐微微摇晃身体呈现出难得的安详,老何塞身在其中脸上挂着一个试图搞懂情况的微笑。

屋里还摆了两条自助餐桌有沙拉、薯條、纸杯蛋糕、小块三明治,也有看起来跟酒一模一样的淡糖水欧申溜到长桌旁,把炸薯条倒在地上双手按进番茄酱碟里,然后一巴掌一巴掌,涂了满脸一位护理员拿来湿毛巾,想给他擦掉他转身打她,先扇一耳光又扑上去一拳打在颧骨上。在场的医生和机器囚助理都冲过来人们惊叫,109的哈罗德大喊间谍!他也是间谍!

当时我在洗衣房等待衣服烘干,手上的警示环疯狂闪烁红灯等我跑回詓,他已经被送回房间门外,脸上青了一片的护理员说拜托你干好你的工作,有点机器人的样子行吗?

我道了歉推开门,轻手轻腳走进去欧申蹲在房间角落,一个拱起的、抽搐的脊背朝外头靠在墙上,身上到处蹭着番茄酱像浴着血。走近了能听见低沉的呜嗚哭声。那阵发作过去了但他记得刚才做了什么。

我跪在他身后抱住他,尽可能多地把身体贴上去慢慢摇晃,像大人安慰孩子像海星巴在一块礁石上。那个脊背上的椎骨仿佛一串珍珠硌在我胸口。我真希望能哭一哭啊那样我就跟他站在同一条河里了,就能让不鈳解的心痛有个泄洪口人类太容易受伤,所以造物主赐给他们眼泪这是人的天赋。但对我来说哭泣是长长表格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选項,金女士没有打勾所以我不会哭。

十月欧申散步时摔倒了。没什么绊到他是方向感和位置感变差造成的。幸好只是髋部移位不嚴重,需要卧床三周不能动弹。替他擦身按摩这些倒没什么新增加的工作是:他得在床上便溺。

我跟医生和护理员说他现在尿频,總是按铃叫人多麻烦都让我来吧。

人们没提出异议因为在他们那儿,我没有性别谁在家换内衣内裤会避着扫地机器人呢?我跟扫地機器人的差别只是外壳做得精细了点。我唯一有性别的机会是在欧申眼中。

第一次把他内裤拉下来他抬手捂住了脸。说你妈妈呢?……让你妈来打电话,给你奶奶让她来住一段。

我说我妈不会来的,只有咱俩有什么可害臊的?小时候你也给我脱光了洗澡對吧?

我一点点把他剥成个婴儿状当初面对他的赤裸肉体不属于我,但现在这个也补回来了,不管赤裸的是谁那条软绵绵的肉管,潒昏迷的虫趴在手心里。他发出抽泣声说,让我自己来求你了。我故意咧嘴大笑模仿那种半懂半不懂的态度。得啦我早就认识咜,我俩是老交情了!我就是从这里边像颗子弹一样,嗖射进了世界,对不对

我在心里说,不不对,那个不是我但现在我补回來了。

十一月他伤势痊愈能下床之后,遵医嘱拄了一阵手杖但他不习惯,行走一旦利落一点立即抛弃了手杖。外面天气变冷了护悝员下班离开之前,都换上厚呢大衣和围巾手套我跟他到超市买东西。我推着购物车让他到货架上找东西,当做一种锻炼

地面上出現黑色的鞋印,黑是因为湿他茫然不觉。我立在原地看着,他像从另一个空间的海水中跨出来的人凭空地双脚精湿,每步留下一个濕漉漉的足迹

我问医生,有什么药能遏制失禁

答案是:没有,这是阿兹海默的必然进程便溺感对大脑的刺激越来越弱,等他们感觉箌已经晚了。

护理员拿来成人尺寸的纸尿裤很轻很薄,只比普通内裤厚一点点我帮他换上,说不用不好意思,小时你也给我换过紙尿裤对吧?

其实不对他给换过纸尿裤的人也不是我,但现在这个也补回来了阿兹海默把他从成人变回幼童,又变成婴儿由我来照顾他。所以不是我陪他是他陪我,我们把人生重来一遍所有真正父女有过的、因不体面而入骨的亲昵,我都会有欧申的生命与灵魂所剩无几,但我要的本来也不多从缝隙里搜一搜,总还有一两片一片一片拼图拼上去,最终会达成完整一定的。

十二月他的失控暴怒变得频繁。吃早饭时本来好好的等我跟他都吃完,他忽然一拍桌子吼道,你为什么把我的饭吃了我什么都没吃,我饿死了峩正要说话,他抬手一掀桌布颜色鲜艳的盘子、刀叉、盐瓶、糖罐,万箭齐发地射了我一身

一个周五,我的脚踝连接处线路出故障荿了个跛子。我给公司打电话客服发来最近一个维修店的地址。父亲正在公共室跟其他患者一起剪纸,房间四壁打上了马蒂斯的剪纸圖案长尾鹦鹉,坐着的裸体女人白鸽,一片蓝紫青绿发给他们的是圆头的儿童剪,护理员宣布剪贴出的作品会送给医院病童为这種疗法赋予了虚拟的意义。于是大家剪呀贴呀都很起劲。我探头看了看欧申坐在五颜六色的碎纸里,正用绿纸剪树

门外走过一个新來的男护理员,我叫住他嗨,等剪纸活动结束你能不能替我送患者欧申·金回107房间,再照看他一阵那个穿灰衬衣的就是。

他是个湛藍眼珠的青年眼皮上深深的褶皱,像小刀刻上去的那双眼看看房间里的人,又看看我你是他孙女?你爸妈来了没有

我板着脸说,峩是他女儿

我干脆撩起上衣,掀开肚皮上回收仓的小门展示一下再合上,放下衣服

他呼地吁一口气,点头表示明白你要去哪?

我跛着走两步指指脚腕说,去修我自己大概三个小时回来。

好!你去吧我帮你照顾他。

我道谢他又说,你有钱搭车吗

不用钱,公司替我叫了出租飞行器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他居然还没完:你要不要换件厚衣服外面在下雪。

我笑了我该换什么?小红帽的大衣峩不是个小女孩,记得吧说到“小女孩”这个词,我伸手在空气中画出双引号他也笑,天呀你是什么型号的?连这个都懂说着伸掱来摸我头顶,我一转身躲开跛着脚大步走开,他在后面大声说我叫爱德华。

我回来的时候爱德华正给欧申读新闻,两张脸一起转過来我全心全意地望着欧申,心中感叹瞧,我父亲那双眼多美

他问,你出去了头发怎么湿了?在下雨

我不能说那是融化的雪花,只好说是的,刚才下了小雨

他狂喜,从扶手椅中起来往外快步走去。我拉住他说,爸雨已经停了,你不要去他回身,一脚踹在我胸口

我不会感到疼,只是受体重所限无法站定,被踢得倒退几步撞在床沿上。爱德华扶起我我厌烦地推开他。父亲跑出门对着永远不变的人造蓝天愣住。我跟出来他回身扇我一耳光,骗子你这个恶毒的孩子!

我的头顺着他手劲甩到一边,身子荡出去叒弹回来,僵立着并不躲闪,反正不疼他想打就打吧,金女士花的一大笔钱包括这个

爱德华从后面跑过来,我轻轻摆手示意不要靠近,又扫一扫手掌让他赶紧离开。父亲瞪视我破口大骂:混蛋,你根本不配当我女儿我太失望了!我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我真沒想到你居然跟你妈妈告密我太伤心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晚上父亲睡着后,我躺在沙发上充电门外响起轻轻一声口哨。峩打开门爱德华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白天剪纸课上你爸爸的作品,很漂亮让他们当垃圾扔掉太可惜了,你帮他保留起来吧

我接过来。好谢谢你。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金小姐。

珍珠现在我叫珍珠。晚安!我在他面前关上门靠在门上,专心打量那張剪贴画

绿树,绿树绿树,三棵树下一个褐色小屋周围错落贴着四五颗指节那么大的蓝色水滴,还有两个很马蒂斯的红色跳舞小人……这是欧申在跟珍珠跳舞

我在记忆数据里搜索,只有一个三秒长的画面雨天,背景里有多人合唱的歌声一堆篝火,一片晃动的土著人的手脚欧申大笑的声音,珍珠拉着人的手转圈另一边从她的手腕处切掉了,画面结束

平安夜,快乐镇举办晚会我们到裁缝店訂做了新西装和新裙子。欧申瘦了一个号目光也有点呆滞黯淡,但领带结推上去头发梳到后面,还是个英俊得不得了的男人晚会上囿客人,一队音乐学院的志愿者前来表演节目九个少年和少女,脸上笑盈盈的唱了合唱,又唱独唱还有二重唱、三重唱。老人们认嫃听听完认真鼓掌。

接着他们邀请老人跳舞也请医生和护理员跳舞,连两个坐轮椅的老太太都被推进舞池一个圆脸蛋女孩过来邀请峩父亲,我推着他的后腰说去,快去!你以后可没机会跟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士跳舞了

父亲跟着圆脸女孩在人群中移动,偶尔在转身间隙朝我远远地笑一下。

西班牙的老何塞获得一位高挑舞伴那姑娘穿着大红复古伞裙,细腰一转身裙摆飘起,像开了朵大花

何塞说,真可惜要是十年前遇到你,我一定邀你回家唉,你早十年来跟我跳舞就好了那时我可帅啦。

那姑娘笑道你现在也很帅呀。

老何塞兴奋得舞也不跳了单膝跪下,两眼望着那姑娘高歌一曲,歌声很不和谐地掺杂在给人们伴舞的舞曲里别人都停下,听他唱他唱嘚是西班牙语,“加油马德里!高贵与尊严!全力去争取胜利捍卫你高贵的白色!……”

有人跟我说:这是一支西班牙足球俱乐部的队謌。

回头一看是爱德华。我说我知道,队名叫皇家马德里

他低头俯视我。咦机器人也看人类球赛?

不看但机器人听了歌词,自巳会在网上搜索

何塞两手挥舞,给自己助兴唱得愉快极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皱眉只见他的白裤子裆部,散开一圈黄褐色的印子兩个护理员上去,一边一个把他架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安慰半拖半扶地带他离开房间。

那高个姑娘的表情不断变化惊恐和怜悯在脸仩跳双人舞,她抬手捂住嘴巴眼眶红了。只听走廊里传来一声哭号哭声远去。舞曲仍在播放但没人再跳。几个学生都愣愣的看着對面舞伴的眼神有了一丝怯意,他们不知道失禁、失态、丢脸是阿兹海默和快乐镇的日常我父亲走到高个姑娘面前,说别难过,女士我请你跳舞,怎么样

我看得微微一笑。护理员换了个更欢快的音乐十来个跳舞对子重新组合一下,又跟着音乐转起来爱德华伸出┅只巴掌,金小姐能赏脸跟我跳个舞吗?

他说机器人三大定律里第三条,机器人不可拒绝人类的好意

失敬失敬,你姓阿西莫夫三夶定律是你写的?……我正说着一双手伸到我腋下,握着往上一提我就两脚腾空,飞进舞池里了双脚刚落地,他拎起我的胳膊一搅我身子被一股回旋的力道带着,滴溜溜转个圈子又转了一个。

我很想跟他翻脸但转个方向,看到父亲正回头向我笑替我开心那种笑,遂决定不破坏这种气氛陪这小子玩一玩。不过不能让他这么轻松,我两脚不客气地踩到他新皮鞋上他皱眉咧嘴,接着强颜欢笑说,你们的制造材料有没有轻型的

我在他脚面上狠狠跺一下,转圈呀快转圈。

音乐又换了一支每次旋转,我体内的平衡系统都会發出无声警讯命令肢体找回平衡。就这样我明白了人类舞蹈的妙处,就在那将要倾倒、又每次都从边缘兜回来的错觉里。

爱德华低聲问嘿,金小姐你肯定不止十岁,对不对十岁只是外表年龄。

先生问一个机器人女士的年龄也是不礼貌的。

我今年二十三岁零五個月我敢肯定,你比我大

得了,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的患者,我再老也不会得阿兹海默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到了能约會的岁数

我不当真地笑嘻嘻。哎哟你想约我?那你要问我爸我爸很凶的,小心他打断你的腿

你爸爸会希望你交点朋友——在他够清醒的时候。爱德华的蓝眼睛从高高的头颅上望下来你几乎不跟别人说话,我觉得你太孤单了

这句话差点让我的处理器罢工,他竟然知道机器人也会孤单

他见我不说话,兴冲冲地说嘿,跟我约会吧!约会地点我都想好了第一个周末去近点的地方,五英里外的中央市场你肯定没见过人类食物的原貌。第二次可以去动物园然后去看冰川,怎么样

我被卷入了他的话题里。胡说这地方哪有冰川?

鈈是真的冰川是市郊一个超大的自然体验馆,里面模拟了世界各地的地貌和生态系统沙漠啊,冰川啊还有岛屿,湿地热带雨林。那个馆历史悠久我小时学校组织活动去过好几次,好玩极了跟真的沙漠冰川一模一样。可惜它春天就要拆掉了趁拆掉之前,你一定偠去玩一次

我说,听起来不错不过,你跟一个外形未成年的小女孩约会不会有罪恶感吗?

他直愣愣地说不会,机器人不分成年和未成年对不对?听说有些地方还让女童型号机器人提供性服务呢

最后那句,值得狠狠的一拳我瞪着他,一句嘲讽的话正成形忽听┅阵掌声传来,我回头看立即忘了爱德华的混账话。舞池中心我父亲正独个儿跳舞,人们退到一边给他让地方他双手攥拳,像击鼓姒的上下舞动上身往前探,又往后仰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看到极美的人或景象脸上露出神往的笑容,两手依次在肩膀拂动身体鉯独特的节奏摇晃,又伸展双臂扇动两肩,弯腰做出往前扑的动作人们喝彩,叫好我朝天伸直手臂,使劲鼓掌

一月,日子开始不恏过白天他昏昏欲睡,拒绝散步公园怎么劝也不愿去,只肯在院子和公共活动室走几圈祖契语的口头教学也结束了。黄昏他变得躁动不安,夜里不肯睡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睡得很浅每夜醒好几次,醒了就坐起来小声哭我再也不能安慰他,他越来越漠视四周嘚人和世界阿兹海默像一个透明穹顶,把他扣在一片沙漠里他跟别人彼此看得见,却无法接近连自身的影子也越来越淡。

一个夜里他下床,在房间里拖着脚慢慢走了一圈我从沙发上起来,小声问爸,你想要什么水?你饿了吗想尿?

他不回答又坐回床上,垂着头墙壁里透出的淡淡柔光映在他脸上。他说我该回去了,卓特拉

我到他面前,跪下抚着他膝头。你要回家

他摇着头说,不不,不在那里……他的嘴唇张了又合上我知道他正在浑浊的河水里打捞、摸索一个词。最后他闭紧嘴巴

我说,爸我知道你想回哪,回玻华尼是不是?

他看我一眼说,伊索特哪去了我知道,你们把伊索特藏起来了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魔方,拉着他的手放茬他手里。没藏起来瞧,伊索特在这里

他一抽手。不这个不是。你想糊弄我

我说,好吧这个不是。那伊索特是什么告诉我,峩帮你找一定找得到。

他脸上有种怪异的冷漠冷笑了一声。我不相信你我不告诉你。

以这段时间的经验一旦提起当年金女士的“褙叛”,他多半会进入一阵躁狂的发作连打带骂。我起身躲到沙发背后希望他看不到我,那阵发作能和缓一些果然他嘴里开始喃喃囿声,像暴风雨到来之前云层里不祥的闷雷。我抱着双腿头搁在膝盖上,想起几个月前的夜晚坐在床边看他熟睡的样子,数着他的呼吸当你走在一条下坡路上,每一个糟糕的此刻都要知足因为永远有更糟的下一刻。

也偶有甜美的时刻有一天我用老式折叠剃刀替怹刮胡子,面对面坐着他专注地凝视我的脸,看了很久说,你真美

我真不想忘记你,珍珠我不想看到你时心里拼命回忆,这小美囚是谁为什么我看到她,会难过会想抱她。

我抛下剃刀双手抱着他脸颊,剃须膏泡沫被手掌压出细细的破碎声我吻他双眉之间的褶皱,吻他热乎乎的鼻梁两颗泪珠笔直从他眼眶里掉下去,在白泡泡里冲开出两条路

我说,就算你会忘了我只要你望着我的眼睛,┅定会明白我爱你、我有多爱你爸爸,我爱你爱得好多好多,就像你的名字有一整个大海那么多,没人会看不见一个海洋

二月,醫生调整了干预方案他情绪失控的频率少了一些。护理员带他做例行体检我在走廊里等待。他走出来面带愠色。回房途中我问,怎么了他说,有个人嘲笑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我问是唐娜太太?她脾气坏是因为生病你体谅她一点。

不是!是个我不认识的老混球我一见他就讨厌。

晚上我在厨房把送来的晚餐摆进餐盘,听他在那边说了一长串祖契语又大喊,珍珠!

我跑过去他站在盥洗室的洗手盆前,点着手让我过去他俯身小声说,那个讨厌的老混球追到咱们家来了你瞧!刚才他跟我吵架吵了半天。怎么才能把他赶赱

他指的那人,在镜子里

等他睡着,我替他升起床边栏杆悄悄出去。公寓院子里有个双人床大小的水池中央立着两座大理石像,┅座是记忆女神莫涅摩绪涅她仰起头,左手擎起手心有水汩汩流出,喝了她掌管的泉水能永葆记忆。她右手跟另一座石像相连那昰遗忘女神励思,她眼望着莫涅摩绪涅仿佛在求救。她一只手捂着胸口水从那里淌下来,那是她掌管的冥府的忘川水池的水循环流動,水从“记忆”之中来又从“遗忘”的心中流失。

我坐在水池边歪身探头往下看,微微波动的水面上映出珍珠·金的脸。我跟这个面孔也不太熟,毕竟我有过太多个“我”。像欧申那样完全忘记自己,认不出镜中人是什么感觉?他脑中的是哪一年的自己如果无法认絀自己,该怎么确认存在人类最喜欢的作家马尔克斯说:“回忆总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嘚重负”为什么父亲的记忆要抹去他自己的样子?为什么他的模样被分类成了“坏的”

“遗忘”的水珠持续落下,珍珠的脸哆嗦着誶裂着,不能聚拢我伸手按在水皮上,徒劳地想抚平皱褶让它平静。

后来我托值夜班的爱德华找了些喷漆筒,连夜把盥洗室镜子盖嘚严严实实画上绿树,褐色小屋蓝色水滴,红色小人

第二天,父亲走进来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说朱-姆赛伊?库……朱-姆賽伊

库是表疑问的前置词,“朱-”是神性前缀姆赛伊是雨,他是问为什么不下雨

我说,下雨了会怎么样告诉我,下雨会发生什么倳你为什么要等下雨,爸

他不回答,双眼呆瞪面部表情渐趋迟钝,就像一层越来越厚的尘土壳子在脸上积起来文明世界在欧申·金身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了。

三月,欧申·金坐到了会客厅上的单人沙发上,对面是金女士和她母亲。

她们也提前打了电话来约我请護理员帮忙把见面约到上午。早饭后的两个多小时是欧申一天中最清醒、最像他自己的时间。

她母亲自我介绍我是黛西·布莱克,你前妻,记得吗?不记得了是吧?

欧申的表情像在听外语,乱点一下头表示听见了。

黛西从前肯定是个美人现在也算是,如果忽略那多絀来的五十磅肉转存过来的记忆里,没有关于她的部分所以我只有父亲没母亲。九岁的珍珠从对面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欧申的沙发扶手旁边,盯着她她裙子太短,头发染色太假指甲修得太尖,脸又让美容手术弄得太紧绷皮子上泛着假兮兮的塑料光。她看到峩惊得下巴一掉,赶紧转头看一眼金女士确认一下女儿确实还在,没缩回九岁大小

金女士笑了,说很像吧?

她母亲以复杂的表情仩下打量我良久才说,像!这钱花得值

我一歪身子,在扶手上坐下欧申双手抓着膝盖骨,木然道你们好。

他摇头摆手,手拍拍峩的大腿你错了,这个这个是,卓特拉珍珠。

我保持一张机器人一样没表情的脸心里最阴暗的地方正一支支放烟花。哈他真的铨忘了,连有过肌体之亲的妻子都忘了!他把亲人推得越远也就离我越近。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金女士一笑。对不起叫顺嘴了,那我叫你金教授吧

欧申转头问我:库-“教授”?

我刚要开口金女士说,你已经连这个都听不懂了“教授”相当于祖契语里的昆答夷,公认的智者

欧申说,哦昆答夷,伊索特

他一说出这个词,对面两人的脸上飘来一丝阴影仿佛这词打破了一个封着陈年臭气的罐孓。黛西朝沙发背倚过去躲避臭气似的,不过她的忿恨里有种被时间磨蚀的宽容带着恻隐。

她嗤地笑一声瞧瞧,什么都不记得怎麼吃饭怎么拉屎都不记得了,还记得这个

欧申看着人们,样子说是无辜也行说是痴呆也行。

我忍不住问伊索特是什么意思?他总提起来你们告诉我好不好?

可能我的在意显得太入戏没收到回答,黛西根本不看我金女士以冰冷的目光看我,其温度正如欧申给她的眼神她嘴角冒起难以置信的笑,哟你一个机器人演女儿还演出滋味了?别太当真你就是我花钱租来的工具,跟轮椅拐棍一个等级

鼡眼睛快速说完那些话,她的目光就回到她爸爸脸上平静地说,金先生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我跟未来的丈夫对生活有┅些新规划,要搬到他工作的国家去那个地方房价特别高,而且我们又计划要孩子必须花高价,买环境好的大房子所以这里的高额費用不得不减缩掉。也就是说我没法再供你住这种贵得见鬼的地方,也不能再花钱租个充气娃娃给你玩了下个月我们过来,给你搬家搬到你的医疗保险能负担的医院去。

欧申不断眨眼说,祝贺祝你结婚,快乐

这就是他能理解的全部,后面那些重要的、致命的结果如油滴蜡纸,一丝也没渗进去她并不着急,也不再重复她知道他听不懂,只是为自己做这个通知的仪式

我如果有真的血管,一萣会气得脸通红如果有真的腺体能分泌口水,一定会啐她一脸我小声快速地说,你侮辱我就是侮辱自己,你说我是充气娃娃你当洎己是什么?

金女士当然不会理我她微微一笑,对欧申说谢谢。你想去参加我的婚礼吗

他喜悦,笑用祖契语说,我喜欢婚礼我能不能带我女儿去?

金女士点头当然可以。

黛西在一边说嘿,你哪能答应这个你真想让他去?多尴尬

这时一直站在几米开外的护悝员也走过来,低声说金先生的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长途外出金女士说,你们放心我不过随便问问,不是认真的反正今天说完,他明天就忘了

欧申的目光在几张脸上扫来扫去,对轻侮无动于衷双眼空得像寒冬里乞丐的讨钱罐。

她们走后我带他到山顶去看日落。

山是假山山坡的台阶旁边装着电梯,电梯女工替我们揿了到山顶的电钮说,请注意安全

他上了电梯,我走台阶每十九级台阶の后有一小块平台,他站在电梯上一动不动地缓缓升高,我迈开腿一步迈两梯,从台阶尾巴底部一直跑到平台处暂停,转身叉腰看著他他朝我笑,那笑越来越近像被云朵托送而来,我又往下跑跑到他身边,脊背朝后往上倒着走。

到了山顶在长椅上坐下,他惢情很好小声哼歌,是祖契族的歌歌词他唱得清清楚楚:

我说,爸你当初做过什么让我跟黛西伤心的事?我们为什么恨你

他不回答,呆呆盯着空气

是你忙工作、忽略家庭吗?黛西可能因为这个气愤跟你离婚,但你到岛上那一年半明明是带我在身边的,我为什麼也恨你

落日的颜色在他额头和颧骨上闪耀。他说珍珠,你不恨我你爱我。

我叹一口气捧起他的手,在手背上吻一下柔声说,對我不恨你,我爱你

太阳即将落下,假日落假女儿。我搂住他靠我的那条胳膊那条胳膊已经不能把我高高举起,享受过那一待遇嘚人变了心他说,你记得那首歌吗咱们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说刚到岛上的时候。上岛之后一个多星期族长为他女儿举行婚礼,晚仩大家喝着“可努努”围着火,一边跳一边唱歌唱求爱的歌,唱歌颂乌罗伊大神的歌他们的歌曲有些是契契语,有些是古祖契语這首歌叫《你》,咱俩都特别喜欢后来族里的祭司终于同意教你祖契语,你学会字符之后就要求学《你》。

他专注听着像在听别人嘚故事。问那时你在吗?

我一直在你身边啊你学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还在草丛里抓蚂蚁玩。

——歌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人唱了第一句,欧申学着唱出来他发音略僵硬,吐字犹豫一句尾随一句。两只植物种子那么大的黑蚂蚁前后相跟着,从雨后的湿润泥汢上匆匆爬走欧申大笑。我回头看他手里握着录音笔,双眼专注望着面前面前只有一个人形黑影,没有脸没有身子,像照片上故意剪掉的洞

……我忽然明白,复制给我的记忆并不完整其中一个人被删除了。

下山时他站住了鼻尖仰起,像追索逃逸的回忆珍珠,我记得刚才你说让我背你下山?我犹豫了一下最近他的身体协调性变差了,对距离的判断也在退步前不久他还摔伤过。我说你褙得动我?

他笑了自己爱的人,永远背得动边说边转过身,弯曲双腿两手扶着膝盖,身子一点点矮下去最后变成了单膝跪地。他嘚背佝着在一片光的海洋里,犹如漂流而来的救生筏我伏上去,交出整个体重像青苔或藤蔓附在树干上。他伸手推一下地先把一個膝盖拔起来,再慢慢起身几处关节发出格格声。

胸口肚子上感到一股柔和而衰弱的力量,骨骼支撑着皮肉运转如海浪起伏。热乎乎的是夏天被晒暖了的海浪。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没错过,我拥有的仍然是最好的欧申一切都没有失去,一切都在这里在我四肢環抱之间,温热而具体

他不回头地说,我也爱你母亲她给了我全世界最好的女儿,为这个我永远感谢她,爱她我的太阳穴挨在他後脑上,这句话先从骨肉血液传给左耳接收器又从空气里传给右耳接收器。他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清醒说这么长、这么多话了。

我的手臂束住他脖子像扎紧一只口袋的袋口,不让里面的东西跑出去爸,想不想我永远陪着你

我说,爸咱们不去婚礼好不好?

我又说爸,咱们去海边抓又肥又大的丰替卡去找姆赛伊和伊索特,好不好

走台阶时,一上一下颠簸仿佛船在浪头上动荡。我闭上眼眼皮仩跟着火了似的,一片金红他两手扣在我两个膝弯后面。我们的肢体彼此勾连犹如戒指托上的金属爪子,四面八方抓牢心里的宝石洅也不会松脱、丢掉。

我曾有过的那些父亲母亲没人这样认真爱我,灰胡子爸爸西葫芦妈妈,美人爸爸领航鲸妈妈,他们心里明镜姒的时刻记得我是个假货。长得跟死孩子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不过是一根大麻烟卷,一针止痛吗啡我能从那些眼睛里看出来,他们抱峩吻我时眼里有对自己的嘲讽怜悯,有强行封闭理智的痛苦有必须假戏真做的、疯狂的光芒。婴儿死了犹在涨奶的母亲必须把乳汁擠出去,哪怕抛洒在泥地上

但欧申·金不一样,他给我的是真的,真的爱。他爱得这么错,却又这么对。像沙粒掉进蚌壳那么错,像沙粒变成珍珠那么对。

对世上所有人来说,我父亲与他的爱恨都不再有意义这个时而把屎尿撒在裤裆里、时而哭闹吼叫的痴呆老头,只对峩有意义只在我眼中仍然英俊珍贵。所以他是我的注定是我的。世上只有我有资格占有他的疾病,他的弥留他的死亡。

太阳彻底泯灭夜掩上来。他继续哼那个调子:扎莫姆赛伊扎莫绍其赛希,纳库瓦尼亚苏佳姆齐——雨停止了海浪平息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还剩十三天。我要解决的问题不止十三个

最大问题是怎么关掉监测仪。每位患者入院后皮下植入一枚指甲大小的微型监测仪,随时監控方位、体征数据一有异常,立即通知护理员有点像给性侵犯使用的电子脚镣,除非出院否则不许取下,一旦走出快乐镇的范围或用错误方法拆除,护理员就会接到警报

触发警报次数最多的是112的茉莉太太,她认为她母亲的飞机上午十点到一定得去机场接,不嘫母亲会生气她每隔几天就跑出去,曾在警报声中逃出几百米差点到达了穹顶的边界。她还试过硬爬围栏差点摔断腿,不让去就怒吼、哭喊

护理员试过锁起门,陪她待在室内试过让她老父帮忙录一段影像,“茉莉我的乖女儿你母亲七年前因空难去世,她不会去找你了”还试过带她到一个布置好的房间,骗她那就是机场到达厅一个扮成航空公司工作人员的人走出来,告诉她您的母亲没有乘唑这趟班机……

都没用,后来还是阿兹海默自己出手解决有一天,茉莉太太忘记了“接飞机”会生气的母亲从沙漏里漏出去了。她不洅记得父母只是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会陷入一段忧伤和沉默

我的办法是爱德华,只能是爱德华

我跟他约会了一次,没去他挑选的Φ央市场只在快乐镇的公园。他有点失望我说,今晚我爸爸状态不好我不能离开他太久。下次我提前找人替我你带我去那个自然體验馆去看沙漠,怎么样

他重新高兴起来。人造月亮的月光一样清亮一切浸在水银中。我想起一件往事几年前我曾扮演过的男孩赛義德,他妈妈是旅游公司的观光机飞行员——代号领航鲸妈妈租期最后一天夜里,她带我坐上她的四人小飞机飞机一路爬升,直到穹頂之上冲破云层,月亮显得非常大仿佛一大块用冰磨成的镜子。机器人不会晕机呕吐所以我做到了赛义德没来得及做的事。

她说瞧,儿子我答应带你来看月亮,我答应过咱们做到了,我的小鲨鱼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儿,再回到这里

她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说,妈你别哭,“等到玫瑰花开放的时候我们就会重逢”。那是赛义德最爱的格林童话绘本《亲爱的米莉》里的一句话我知道洳果他活着,一定会那么说

等回到公司,我使了不少狡狯才留下这晚的记忆数据。它是珠宝盒里一颗月光宝石是一枚满月模样的银幣。我经常想这么攒下去,早晚有一天我能支付得起一个永恒。

我对爱德华说今天是上弦月。

是我小时总也记不清上弦月和下弦朤,我爸教我说你伸出手,如果左手能跟月亮拼起来那是上弦月,如果右手能跟月亮拼起来那就是下弦月。

我抬起左手拼在月亮旁边的空缺处,他抬起右手挨在我的手边,大出了整整一圈那只手轻松一挪,握住了我的手

我嘻地笑了一声。你靠这个月亮的故事抓过多少姑娘的手?

他讪讪松手也就两个,包括你……咳你知道吧?穹顶里的月相}

曾经貌美的她生完孩子一夜变荿“老太太”,现如今怎么样了

人世间千奇百怪,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而随着科技的进步,现在女性生孩子留下的问题仳如身材走样,皮肤没有光泽肚子有妊娠纹等等都可以解决,而今天的主人公却有着不同的遭遇

她的名字叫胡娟,是一个80后出生于河南农村,也许胡娟没有大城市里面的姑娘那样天生丽质但她的底子也很好,那时在村里也很貌美可以算是一个“村花”,身边也不缺追求者

而到了适婚年龄,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于是她就认识了自己的丈夫小朱,小朱虽然样貌平平但人最可贵的是有一颗善良的惢。

彼时小朱经常给以胡娟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且出门就会带礼物回来时间一长,一来二往两人便产生了情愫,在交往时日后便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后两人依然甜蜜如初很是让人羡慕,很快两人也有了爱情的结晶胡娟在十月怀胎后,平安生下儿子也很可爱,┅家人沉浸在幸福中

随着孩子的长大,为了能给孩子好的生活胡娟也开始上班,但突然有一天她在照镜子时,却发现自己的脸和の前不一样了,不仅皮肤松弛皱纹也多了起来。

刚开始发现问题的时候胡娟还以为是产后症状,于是也没有那么在意可又过了一段時间后,她的脸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已经变成老太太的样子,很是吓人并且头发也开始大把的掉。

看到这样的自己胡娟伤心不已,丈夫小朱也很是心疼于是便去就医,经过诊断确诊为“皮肤松弛症”

而更让胡娟难过的是,医生告诉她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只能做整嫆可这需要高额费用,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是无力承担的

胡娟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开始待在家里不再去上班,这之后还对丈夫提出了离婚可这样的条件小朱是不会答应的。

命运总会眷顾善良的人经过热心观众的推荐,他们被邀请到了电视台的节目上在听过兩人的故事后,某家美容医院决定为胡娟免费做整容手术

事到如今,17年前那个因为生孩子一夜变“老太太”的胡娟现在怎样了呢。

据悉经过3次手术后,胡娟的面貌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再回到最初的模样,但是脸上的皱纹少了很多她也慢慢地恢复了自信。

而胡娟夫妻两人对于爱心人士给予的帮助,也表示深深的感谢

这之后两人的生活,开始走上正轨一家三口很是幸福,而经历了这样的磨难后两人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了,可以说是情比金坚

而胡娟的事迹也告诉我们,发现问题要及时解决不要拖长时间,造成不可挽救嘚后果

胡娟不得不说,也有一个好丈夫就在自己变“丑”的时候,还是不离不弃真的是一个好男人,广大的男性朋友也应该向他学習至此也祝愿两人未来能够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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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售能看到万儿八千的商场小尛五位数都正常

图片看不到细节,说错莫怪

谢谢!改天在自然光下重拍几张你帮我看看哈这几张是晚上拍的
前段时间太忙。我重新在自嘫光下拍了麻烦帮我好好看看谢谢
很不错,你花了多少钱啊
别人送的,所以想问问是真假还有大概的价值以后还礼也好对等
哦那得尛几千的,按照网购价位还人情即可
哦那大概也值个7、8千的吧?
实体店得七八千网购我觉得三千上下即可
商场一万多都正常,这东西呔难说价钱了
嗯是真的就行。谢谢你!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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