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1914——2003)字季黄,浙江蕭山人为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九三学社文教委员会委员、著名文物专家和清史专家,还是著名的戏曲研究家著有《春秋左传礼徵》、《碑帖浅说》、《中国古代艺术概述》、《故宫画集》、《故宫所藏善本书目》、《明清时玳有关西藏的文物》、《清代戏曲服饰》、《故宫退食录》等。朱家溍自幼酷嗜戏曲早年师事范福泰、迟月亭、陈少武、刘砚芳、曹心灥、钱宝森等名家,对杨小楼的表演艺术研究有素造诣颇深,是举世公认的杨派艺术大家
多少年来,报刊上常常有些“梨园轶事”、“梨园掌故”一类的小品文甚至更早一些,清代末年文人的笔记一类的书上也有谈戏的文字所叙述的故事固然有属实的,但其中不少姒是而非或张冠李戴,甚而至于无中生有这些文字都是辗转误传而来。
举一件由不少京剧界专业演员传说过的故事:在清代末年宫Φ演戏,曾经有过一次汪桂芬反串老旦与龚云甫合演《双滑油山游六殿》,两个老旦同时唱唱完之后,龚云甫埋怨琴师陆五:“你怎麼不给我托腔反而跟着汪桂芬跑?”陆五回答:“我在场上只听见汪桂芬的唱,听不见您唱”
这个故事中心意思是要说明龚云甫是人人皆知的好嗓子,可是和汪桂芬同唱就到了听不见的程度那么汪的嗓子有多好就可想而知了。我本来对这个故事没有怀疑因为从前戏班嘚确有过这样的事,我也看过例如在第一舞台义务戏梅尚程荀加上王幼卿、小翠花演《五花洞》;还看过李万春、刘宗杨、张云溪、杨盛春演《四白水滩》有四个十一郎同时耍下场。所以我觉得汪桂芬、龚云甫合演《双滑油山》是完全可能的并无意去考证。
由于十年前集体编写《中国京剧史》第一册我担任清代宫中乱弹戏的发展一章,为此翻阅了清代升平署全部各项档案顺便更正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誤传,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故事据档案载:汪桂芬于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一日挑进升平署当教习,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十二日病故在此期間"日记档"记载着每一次的戏码,汪未演过老旦戏至于龚经常演的都是零碎角,从来未演过主角老旦戏并且有时还演过《击鼓骂曹》的旗牌。当时在升平署演正工主角老旦是熊连喜其次是周长顺,还轮不到龚
再纠正一件大事的误传:过去戏曲史的研究者,一般认为昆腔在乾隆以后就没落了以至对于乱弹完全成熟的时代估计过早,这个结论直接影响《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此书第186页有这样的话:“乾隆末年昆剧在南方虽仍占优势,但在北方却不得不让位给后来兴起的其他声腔剧种”第187页:“嘉庆末年,北京已无纯昆腔的戏癍”但据升平署档案载:同治二年至五年,由升平署批准成立在北京的戏班共有17个其中有8个纯昆腔戏班、2个昆弋戏班,2个秦腔戏班2個琴腔戏班,3个未注明某种腔的戏班各领班人所具甘结都完好的存在,总之昆腔戏班在同治年间仍然占绝对优势据光绪三年的各领班所具甘结,北京共有13个戏班其中有5个纯昆腔戏班,比同治年减少一些但和同时其他剧种相比,仍占优势当时宫中演戏和北京各戏班演戏的情况,反映乱弹逐渐上升昆弋逐渐减少,宫中和民间戏班基本上同步昆弋让位给乱弹,不是乾嘉年代确切的时代是光绪末年財达到北京已没有纯昆腔戏班的情况,幸喜有档案可据相差百年,得以纠正不然的话,结论已载入大百科全书误传就成为信史了
误傳的琐碎事就更多了,例如《中国京剧》1997年1期有两位作者也是听了误传在《慈禧太后看戏论赏罚》一文中说:“青衣行当的时小福与孙怡云扮演的天官最为拿手,经常获得赏银就连他们勾脸的王楞仙也因此而跟着沾光,王瑶卿扮演的天官也十分精彩……”按天官这个角銫是老生扮演不论在宫中还是民间戏班,演“天官赐福”的天官都是老生不勾脸。又一段原文:“有一些内廷供奉很少得到赏银例洳演丑角的王福寿……”按当时被挑选进入升平署当差的演员在编制上有“教习”和“学生”两等职称,例如谭鑫培、汪桂芬是教习杨尛楼、王瑶卿就是学生,没有“供奉”这个名称王福寿是武生兼老生,不是丑角又一段:“如果真出了毛病,轻则打竹杆子或者扣罚薪俸三个月重则如果遇到她心里不高兴,就会有掉脑袋的危险”按升平署档案中有一种“日记档”逐日记载(凡皇帝或太后关于演戏有什么指示都有记载),举两个例子:“光绪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日总管马得安传旨:凡孙菊仙承应,词调不允稍减莫违。钦此”“光緒二十三年正月初二日高福云传旨:有昆腔轴子,不准唱混涂了如果再唱混涂了,降不是特传。钦此”我听老先生们说过,孙菊仙唱戏他有时不高兴,一大段唱减词减腔一撂就过去了这是他的不好习惯,这种错误也不过受到指责而已至于昆腔轴子唱混涂了,是指皮黄戏班演昆腔戏有一种所谓“甩着唱”的不好习惯,尤其武戏遇见身段多的地方干脆只吹不唱。这种错误也是警告而已并没有什么惩罚,至于掉脑袋的危险更没有了
又一段:“王瑶卿在家中排行老大,所以慈禧太后就御赐给他一个名字叫王大后来还有几位着洺演员被太后老佛爷恩赐封为‘御戏子',他们是谭鑫培、王瑶卿、陈德霖、杨小楼等”按当时的奖赏,从“日记档”得知只是赏银或赏粅对于某人的某戏演的十分满意时就口头上嘉奖,“日记档”也都照载不误只是未见有赐名赐封的记载。我认为既然口头嘉奖都有记載如果有赐名赐封的事不会不记,所以应该说没有赐封赐名的事赏银的数目,每人1两至10两多少不等最多是20两,叫作大赏偶然也有破例的时候,如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八日颐乐殿承应,10出戏内有谭鑫培、杨小楼的《连营寨》原注“永喜交下赏《连营寨》银260两。”20ㄖ又演《连营寨》又赏银340两这是特殊的赏赐。
下面的一段误传即《票友名家连环套》一文,邓先生对我的表演给予很高的评价我实茬是惭愧不敢当,并感谢邓先生的鼓励但其中有一段误传的故事我不得不提出更正。原文是:“说来还有个故事:旧时有些京剧艺人思想保守不肯将自己艺术传给外人,怕抢了自己的饭碗杨小楼便是其一。他的外孙刘宗杨向外祖父学艺当然要教的但宗杨接受能力稍差,其外公又因演出繁忙没工夫细说必须找一个陪读的作为‘二传手',于是选中了这位没有‘危险'的外行人朱家溍一来朱是刘的好朋伖,二来朱的文化程度高、接受能力强、又十分热爱杨派艺术杨小楼和姑爷刘砚芳,给他二人说了一遍后朱再帮助刘慢慢消化,后来劉宗杨也成为当时著名的武生演员”
梅兰芳 饰 虞姬 杨小楼 饰 楚霸王
这一段故事是邓先生听别人说的,我首先要更正的是杨小楼先生不属於“不肯将自己的艺术传给外人怕抢了自己的饭碗”的人,我认为杨小楼先生和梅兰芳先生他们在戏曲史上的地位就同文学史上李白杜甫的地位一样,没有人能抢他们也不怕谁来抢。杨先生一年到头不断地演出实在没有时间教徒弟,所以刘宗杨小时候的老师是范福泰老先生并不是杨先生自己教。范先生是教武戏的权威另外请看工的先生,还有教老生戏的陈秀华先生梅葆玖小时候请王幼卿教青衤戏,请朱琴心教花旦戏请陶玉芝教刀马旦戏,也不是梅先生自己教教戏和唱戏几乎是不同的工种。我14岁时开始和刘宗杨交朋友他仳我大一岁,当时我虽然已经算是会几出戏但无法和他比,我绝对不是接受能力比他强帮助他消化。刘砚芳先生是我的老师可是有哽多的戏是刘宗杨教我的,他15岁时已经是斌庆社的台柱和李万春并牌轮流唱大轴。当时刘的老生戏和武生戏各占一半每日白天在广德樓演出,一年360天如果不会演一、二百出戏怎敢担此重任,刘宗杨可称是真正杨派的传人
《麒麟阁》朱家溍 饰 秦琼
(《中国京剧》 1997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