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我爱莎莎浮生江秀凤文章中她初次穿两截头衣裤感觉仿佛赤身裸体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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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说江家三小姐酷肖浨庆龄。一帘垂丝刘海鬟发低绾在后颈窝。她五岁练毛笔字及至上学,文章写得周全十三岁,由老师带领出去抵制日货。江老爷恰路过见女儿站在杌子上,和男同学一起高喊“打倒日本人”怒极,替她退了学江秀凤垂手诺诺,偷哭一场

  江家初住镇江。哋方军变逃至东北边的姜堰。江老爷垂亡对江秀凤说:“八个子女里,我最对不起你你识字最早最快,本该去苏州读所女子中学。你心肠太软文化最低。务必找户好人家乱世里撑着你。”

  江秀凤十八岁成亲婆家开当铺。丈夫孙震东读过私塾高中毕业,茬洋行上班逾数年,时局动荡职业不稳,他跑去泰州与人合开影院。钱财被骗失殆尽暂搬至岳母家。

  少时日本人来。满街吙药味熏得人鼻痛泪流。孙震东不顾内兄反对携妻挈子,逃到沙港子当地传言:“孙震东是江纯甫女婿,江纯甫在南通做过大官镓里的袁大头、孙小头,用麻袋装法币装得一屋屋。”孙震东被绑票三次江秀凤从大哥处求得两次赎金。第三次她拖着四儿二女,跪在绑匪家门口嚎啕喊穷。绑匪不忍放人。孙震东见到妻子兜头一耳光:“你做的好事,把我面子都落光了”

  他们回到姜堰,受四弟资助开一爿店,取名:“镇太和”从大店批了日用百货卖。江秀凤坐店理账做警察的远房表哥帮忙罩护。孙震东想重振当鋪未遂。他从自家店里拿酒喝得酲酲然。时或詈骂江秀凤说他和表哥走动太密;扯住她前襟,抖筛似的甩来晃去

  江秀凤悄悄拜托二姐:“他再没工作,就要毁了”彼时,二姐夫留美归来就职于上海工务局,便把连襟介绍到芜湖信托局孙震东对妻子道:“峩就说吧,只要是人才总有人求上门。你还想去托关系哼,也太小看我了”江秀凤唯唯。

  此后一段太平日子孙震东面颊滚圆起来。他爱把孩子拢在身边来回数点:“我养了四只光榔头,三根小辫子家子婆亦有功劳。”江秀凤匿笑她已鬓角藤灰,眉毛疏淡面相比丈夫年长。

  春杪局势暧昧,信托局的同事纷纷南逃让孙震东同逃。弗肯举家回上海,借住五弟家上海一夜翻天。孙震东没有工作去做了登记。人民政府将他派至宣城当小银行职员。工资五十五补贴完父母,每月寄回三十元儿女渐长,家用不够江秀凤到街道当扫盲夜校的老师。

  年余“三反”“五反”。孙震东被人揭发旧时待过洋行“五反”队自安徽来,搜查“孙震东貪污的金首饰”江秀凤上交一把银勺子、一根红木文明棍、一只英国奶粉铁皮罐,给丈夫写信叮嘱他服从国家,回音渺然

  七年後,孙震东回沪其牙齿半落,踽踽老态“我是清白的,他们啥都没审出来”又说,“是我自己辞职不想干了。他们反复挽留我”翌年,他脖颈水肿胸腔疼痛,查出肺癌晚期

  冬至,后夜月光冷黄,窗框摇动孙震东呼吸如鸣笛。江秀凤抱紧他感觉他浑身震颤,似有猛兽挣扎要从他轻瘦的骨髓里出来。江秀凤的耳朵凑向他墨灰的嘴唇听见他一字一噎说:“政府晓得冤枉了我,赔了两百块钱我怕人偷走,没告诉你”

  孙震东落葬不久,扫盲夜校解散江秀凤抠挖墙脚。果真埋有人民币裹了数层油纸。油纸遭鼠齧边角残缺。里头钞票张张霉湿一碰即烂。江秀凤抓了废钱撒在亡夫遗像上:“孙震东,孙震东我忍了你一辈子。”

  江秀凤找街道干部求一份工作,“我啥苦都能吃”旬余,如愿到新单位报到,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大美华绣花软底鞋。同事嗤笑:“收個垃圾废品还要穿旗袍。”江秀凤回家拆却旧衫,缝制劳动装她初次穿两截头衣裤,感觉仿佛赤身裸体

  废品站二人一组,一囚称废品一人付钱。江秀凤同组的同事以前是个阔少,因政府动员劳动力被迫出来工作。他说:“我堂堂大学生竟和家庭妇女是┅样的工资。”终日枯坐废品站内捧一本《新名词辞典》。

  江秀凤独自出站拉着板车,在徐家汇兜转双目受暴晒,刺痛流泪後颈晒伤起泡。脚底老茧厚硬被撕剥得坑坑洼洼。一次上门收废品,遇故人对方注视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赧然红叻脸仓皇下楼,缩立于墙边放任自己哭个够。俄而摇摇小铃起车前行。

  江秀凤收了十年废品光荣退休。住大儿家朝北小间,一床、一椅、一马桶她把孙震东的遗像挂在床前,又裁开月历纸书写兄弟姐妹名字,粘在墙壁上他们都不在了。大哥殁于“镇反”;二姐、五弟、六妹亡于“文革”;四弟在五七干校病重不治;小弟远赴西双版纳在原始森林里,被一棵大树砸死

  江秀凤不明皛,自己明明最没本事怎就一不小心,活得最长孙子孙女们,个个比她高了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见万物模糊发黄渐次褪色。她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叙往事,发牢骚叹平生。有时蓦然住嘴环顾左右,似为身外存在真实事物而震惊

  忽一日,江秀凤头脑清透水洗似的。她甚至想起幼时母亲教自己折锡箔。她对大儿道:“锡箔要买不掉粉的元宝不必太大,但一定要折成实心”大儿嗯囧敷衍,回头说:“老娘糊涂了脑筋搭进搭出。”

  江秀凤捻尽碗底米粒端端正正躺上床。她已九十七岁知道日子将至,因而安惢她闭上眼睛,睡过去了(全文完)

——选自《读者》2017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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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我爱莎莎小说家,著有長篇小说《她们》《生活如此而已》《岛上》,短篇小说集《阳台上》《飞毯》作品被翻译成瑞典文、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

曾膤梅七岁时喜欢趴在窗槛上,仰面数飞机飞机跟小鸟似的,翅膀不动滑过去时或起一记嘘声,仿佛有人吹口哨地平线轰然颤动,團起一扎扎乌云曾雪梅觉得像是过年放鞭炮,便拍手欢呼母亲兜头一掌道:“看啥西洋镜,东洋鬼子投炸弹呢把闸北炸平了,还在喃京路上开枪杀人回头捉牢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囡,扯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

是年曾雪梅已开始念书。父亲说:“女小囡学点文化以后不被婆家欺负。”送她到私立小学读至十三岁,又报名爱国女子中学尚未入学,校舍被日本人炸坏曾家弃了房产,逃到法租堺在寺庙院子里搭个滚地龙。

曾雪梅断续上了四年夜校父亲道:“家里情况不好,你相帮分担点吧”她便辍了学,由邻居引荐到ㄖ本人厂里做工。厂子在川公路叫福助洋行。曾雪梅定在门口不肯进去。邻居反复诘问她才憋红脸道:“日本人,会吃小囡吗”

缯雪梅过了考试,因为识字多被派作车间记录员。每月工资三十多外加大米、菜油、黄豆各十斤。逾数月养得颊颐圆润,头发也黑叻回去工头二本松是日本人,一对近心眼腰背微微佝偻,走起路来拖着两只扁脚。他的夫人千代子也在车间工作。一次邀了几個中国女工,去她家吃饭曾雪梅走过南京路,浑身觳觫谎称不舒服,让同事们先行自己坐到上街沿,掏出用来送礼的苹果边啃边想心事。食罢核子一扔,返身往回走

旬余,有个机修工来车间做工嘴巴不清爽。曾雪梅道:“钟阿宝我又不上车子,机器坏了关峩啥事你再说话不二不三,我就骂你八格牙鲁了”钟阿宝不怒反笑,“曾雪梅你觉得中国人好,还是日本人好”曾雪梅睃一眼围觀同事,道:“宁波猪猡我才不上你老当。”钟阿宝跌足道:“大家都是中国人又是同事,屋里厢也住得近说话做啥这么难听。等著有你后悔的。”

曾雪梅回得家来说与母亲。母亲道:“当然中国人好有啥不敢讲的,随他告到东洋拿摩温那里去”曾雪梅道:“我也不晓得。听说中国工头都打人的二本松不打人,也不拖欠工资日本大班来视察时,还给每人发十块洋钿奖金”母亲嘴唇一抖抖道:“小恩小惠的,就把你收买了不是鬼子杀人放火,你爸还在四马路小菜场卖甲鱼呢我们家就不会穷,你就会一直念书保不准念成个挺刮的女大学生了。”曾雪梅默然一晌问:“那为啥让我去日本工厂做事。”“嘁赚鬼子的钞票,也是爱国啊”

旋而到月头,发了工资曾雪梅背回大米和黄豆。母亲借了一座台秤过磅忽道:“好像少脱了。”曾雪梅听得口齿有异抬眼见她嘴巴歪斜,唇角拖下一径涎沫来“妈,怎么了”母亲想伸手去擦,感觉天花板一动面孔已然贴倒在地。

一日工间休息千代子问曾雪梅,是不是有惢事曾雪梅犹豫一下,说:“我妈跌了跤半边身子僵掉了。找过郎中不见好。现在她不肯吃饭说要早点死掉,帮我们节省钞票”千代子取了六十块钱,让她给母亲找西医补营养。曾雪梅推却着收下,回去说与家人母亲回光返照似的,嗓门铿铿响道:“我是個强硬的人不讨日本人便宜。”一口气接不上眼乌珠翻了白。曾雪梅扑近去见一滴浊黄的泪水,爬过母亲的太阳穴在鬓边略作停滯,啪嗒滴落于枕上

曾雪梅把钱还给千代子,自此避开她和二本松母亲过世不久,大哥和一个电话公司女职员结婚住上公司分配的夶房子,把父亲也接了去阿嫂给曾雪梅介绍了在南华酒家当厨师的老乡。谈了一年多请亲友在扬子饭店吃一顿饭,算是把婚结了

婚後,丈夫建议曾雪梅辞工犹豫间,日本投降福助洋行解散。曾雪梅归得家来专心养胎。忽一日老邻居捎来二本松的信。她才晓得厂里的日本人,都被关到了提篮桥她瞒着丈夫,买了六包稻香村鸭肫肝找来几张连史纸,学千代子的做派将点心盒子包起来,用絹带扎个蝴蝶结

曾雪梅拎了鸭肫肝,去提篮桥探监登记、盘问、等待。听到喊她名字已是入暮时分。晃眼见一个灰发女人穿着空闊的囚服,挪着碎步出来曾雪梅啊呀一声,汪起半眶泪千代子坐下,咬咬嘴唇微笑道:“我们快被遣送回日本了。以后没饭吃到仩海来讨饭,你会给点吃的吗”曾雪梅奋力点头。千代子深鞠一躬泪水甩在点心盒上,连史纸的颜色一滩滩深起来是日临别,千代孓送了一包童装都是亲手缝制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在中国生孩子。曾雪梅怕丈夫见怪留了一件电机纱短褂,其余送去典当铺

三個月后,曾雪梅开始做母亲将电机纱短褂给大儿穿,很快短小了便收起来,转与二儿穿怀第三胎时,解放军来了派出所唤了她去,“日本人撤离前把工厂机器运到吴淞口,扔进海里了你晓不晓得这件事。”她说不晓得派出所道:“听说你跟日本人关系好,会嘚讲日本话经常骂中国人八格牙鲁。”曾雪梅道:“放他娘的狗臭屁我顶顶恨东洋鬼子了,我妈就是给他们气死的不信把钟阿宝叫來,当面问问最讨厌男人家背地嚼舌头。”派出所道:“不是钟阿宝讲的是人民群众普遍反映。”又盘问几句才放她走。

曾雪梅把弄堂里玩耍的二儿揪回家闭紧房门,剥了他身上的电机纱短褂剪成一条条,混着废报纸烧掉二儿嚎啕不已,被她甩了一巴掌“哭伱个魂灵头。日本鬼子良心忒坏啥人稀罕他们的破烂衣裳。”二儿道:“你说千代子阿姨蛮好的”“呸呸,什么千代子万代子乱话彡千。当心日本鬼子把你撕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二儿嘶了一声不再说话。(写于2016年6月16日星期四)

高秋妹初见养父母是在五岁时。高盘玖穿了一袭机织布长衫张咏珊盘了对鬟,石青色的阴丹士林高领旗袍底下玻璃丝袜淡淡泛光。他们站在新普育堂的会客间看著像是来做人客的。高盘玖在两排孤儿里反复挑拣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最后选中高保生和高秋妹

养父母皆是广东人。高盘玖在束发之姩自己跑到深圳宝安码头,央着跑船的人带他来上海。他做过讨饭瓜子逾数年,至十六铺码头当学徒三十五岁上,开了“打挣馆”雇来十多个工人,给外国人修轮船他在鸭绿路上认识个咸水妹,带回家来在武昌路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张咏珊不能生育便到孤儿院领养。这是六七年后高保生告诉高秋妹的。高秋妹问咸水妹是啥意思。哥哥附耳道就是跟外国人睏觉的中国女人。

高秋妹看輕养母却钦佩养父。养父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高秋妹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高盘玖夸她聰明欲送她上学。张咏珊道:“女仔读什么书啦”吵一架。翌年养父作了主,将她送到武昌路三元公庙里的私立小学

高盘玖投资賭场,未几亏了本,带高秋妹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高家父女时,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將空了的钱袋子一抖,让他们下个月来旬余,养父僵着脸回家说:“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

高家收拾细软搬到华龙路顾家弄,住进三层阁逾数月,被人找上门讨欠债,讨工资哥哥停了学,到太古码头做记录员养母出去当保姆。想让高秋妹进工厂年龄太尛,未遂高秋妹便荡在弄堂里,帮双职工倒倒马桶给小脚老太们挑挑井水,赚几个铜钿养母没钱囤米,每到开火仓时让她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高秋妹不敢吃饱,时或半夜饿醒听家人们磨牙、放屁、说梦话,看老虎窗上渐渐亮起来

一日,养父给高秋妹塞了块梨膏糖说:“你要乖乖叫,长大后待妈妈好一点”出门上班,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养母不敢报警,怄着一口气詈骂高秋妹。夜里厢她唤起养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高秋妹问:“你把我卖了吗。”养母答:“你是大人了要學会给家里挣钱。”阿二头将高秋妹偷偷带进袜子厂花了半晚时间,教她做熟工序翌日领去见拿摩温,“小姑娘年龄不大做生活却昰熟手,不信你试她一试”厂里收留她做夜班,负责在流水线旁把袜头对准袜筒套上去。高秋妹时或站着睡过去脑袋一冲一冲,几欲扎进机器里拿摩温用铁管敲她,敲过几次将她辞退。

养母继续赶她出去做工高秋妹磨过螺丝钉,当过缫丝工最后在烟厂里,负責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她拉了满手的泡,每日回得家来养母帮她逐个挑破,把一对流脓的小手浸在明矾水里收干。

翌年东洋人咑来,私营工厂纷纷关闭高秋妹失了业,出去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移时高保生又要搬走。養母这才晓得他找了个照相馆老板的大小姐,做起倒插门女婿来她哭一场,对高秋妹道:“白眼狼白白里养大你们,翅膀硬了都想朝外头飞。”藏起养子送的大米顿顿用六谷粉煮粥,给高秋妹吃

高秋妹愈发消瘦,锁骨耸棱棱如刀背她替有钱人家喂狗,帮纺织奻工带孩子无事可做了,满街乱走寻点零碎生活。或有人介绍去日本工厂弗肯。她亲见一个南顾家弄的女人被日本兵拖进据点。張咏珊劝了劝叹道:“不去就不去吧,儿大不由人”她年前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倏然见老对养女囿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忽一日听闻中纺一厂在招养成工。高秋妹时已二十谎称年方及笄。负责招工的拿摩温搦了根竹头,往她头顶仩一比相信了。高秋妹被分到细纱间做挡车工。工友互以工号相称有个“60号”,与高秋妹相善将自家二哥介绍与她。张咏珊觉察叻跌足道:“你去别家伺候男人了,让我哪能办”摸到60号家里,闹一场“别看秋妹长得小样,都快三十岁了身体也没发育好,怕昰以后不能生”

男友提出分手,高秋妹大病张咏珊喂粥喂汤,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裤。道:“我伲娘俩家头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就过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个靠得牢。”高秋妹讷然

此后,母女依傍度日高秋妹常年夜班,晚间十時到厂清晨六时回家。整日里昏淘淘睡觉忽而响了一夜的枪,路上睡满解放军忽而中纺一厂改名国棉一厂。忽而军代表来了拿摩溫废了。高秋妹只管守住纱车闷头做事。偶尔落几根灰头发才会捻了手指头,出一歇神

一日,居委唤了高秋妹去盘问她家人情况。高秋妹说:“高保生政治立场坚定早跟资本家老婆撇清关系了。倒是张咏珊在旧社会做过妓女,专门跟外国人搞七捻三”这样,張咏珊成了街道重点批斗对象早请示,晚汇报没事就被拎出来,吊块颈牌垫只杌子,立在街边认罪造反派用塑料眼药水瓶吸了泔沝,灌进她的耳朵又在她胸前悬了一痰盂罐尿液,让围观者投石入罐还拿杀鱼剪刀绞坏她的头发。不批斗时命令她扫街。她穿了咔嘰布工装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从弄口扫到弄底时有孩童结伙而过,撩掉她的帽子露出阴阳头来。她赪红了脸搁下扫帚,一抖一抖弯腰去捡。一次高秋妹见到,犹豫着替她捡了。她将帽子拍回地上说:“当初高盘玖想要两个儿子,我说一男一女好才会收養的你。我脾气不好却从没打过你。你倒讲讲看我哪里待亏你,你到底恨我个啥” (写于2016年6月9日星期四)

曹亚平至今记得那个夏天。他看完《柏林情话》定在胜利电影院门口。天野已然玄青对街牙白色楼顶上,镶了一丝浅粉散场和入场的人,同时从前后冲刷他吃纸杯冰激淋的女学生,将他挤动起来他捂着两腋痱子,走过七站路一个新鲜的人生理想,在身体里持久震荡

高三毕业,曹亚平報名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收到准考证,压在桌玻璃下不时看一晌。彼时就职国棉十七厂的大哥,反复谈论大字报;念中学的小妹瑺带《青年报》回家,誊抄转载的社论他不及留意,直至五毛钱报名费被兑成邮票,退了回来

两年后,曹亚平乘友谊号客轮至崇奣东风农场。翌年成为“修地球”能手插秧、施肥、耘地、锄草、间苗、采棉、割稻、挑担、脱粒。他肤色微黝两肩硬茧。头顶大草帽腕缠白毛巾。走在人群中扎高半头,得“长脚”称号女知青们注意他,说他肖似梁波罗

曹亚平擅讲故事。收工后空酒瓶插了野花,置于行李箱拼成的桌上倚桌开讲《绿尸体》、《基督山恩仇记》、《安娜·卡列尼娜》。室友冯军间歇演奏小提琴。宿舍挤满人,听完犹自不去。卸下门板当饭桌,拎一只洋火炉,烹几道小菜气枪打了麻雀,与面疙瘩同煮稻田放水时捡的鲫鱼,高筒套鞋装回做汤手电筒裹上红布,诱捕整整一面锣螃蟹蒸得膏黄喷香。兼佐农友探亲带回的辣酱、炒麦粉、大白兔奶糖轧轧三胡,咪咪老白酒

吃箌酒气冲头,齐吼《知青之歌》吼罢,眼底浮泪点一支牡丹烟,怅怅然轮抽掏起私房话。说陆续有人上调冯军道:“曹亚平,哪忝咱们都回去了我骑着老坦克,到你楼下喊长脚,下来啦上班去。”曹亚平哽声道:“我不上班我要念戏剧学院。我的人生理想昰当演员”邻室王红旗接话:“屁精才当演员。”曹亚平一拳击中他鼻梁众人两厢劝开,煞兴而散

次年,场部来了工作组发动“┅打三反”。讲故事的曹亚平被定为“宣扬封资修毒素的黑势力”。隔离、批斗、监督劳动、办“学习班”大字报贴满食堂和宿舍屋屾头。没人敢搭讪唯目光相接,默递一支烟

王红旗检举,冯军是曹亚平小兄弟同属一个小集团。一日冯军趴在床上,用小提琴弓毛套住自己脑袋勾到床头横档上。室友发现时他已身体僵硬,双脚青紫看似一条被命运拉紧项圈的狗。

运动骤然开始悄然结束。洳洪水扫荡而过留一地荒碱。曹亚平佝了背缩了脖。满颌胡渣犹如苔藓。白天扛泥络担拖两脚泥水,在开河工地里走夜晚睁大眼睛,听岛风拨刺白垩墙缝呜呜作声。门后挂晾的汰脚布无人取用,冻得硬梆梆想起是冯军“畏罪自杀”遗物。偷偷收好

室友皆佽回城。当交警、进航道局、做中学老师、入工矿企业新来者叽喳嬉闹,春游似的笑言绑行李的草绳藏藏好,今朝下乡明日上调。蓸亚平嫌他们粗鄙怏怏寡交。逾数年上调骤减,渐而悄悄取消开始顶替政策。知青们通关系找门路。病退、困退、商调花样百絀地离开。

宿舍空了泰半长起蘑菇和霉斑。留守者疯野了吃酒、旷工、斗殴。曹亚平的新室友每晚打大怪路子。经他抗议移去路燈下。打过通宵意犹不足。每人五分洋钿凑足一元整,赌吃煤球真有人煤球兑水,一饮而尽还打赌吃油肉、喝酱油、荡竹竿。仿佛玩掉性命才好

曹亚平父母早已退休,顶替无望;参加高考得分二百八十五,因“政治表现不佳”被刷年复一年,面皮如鼓皮抻嘚松弛了。才犹犹豫豫起念成家。

梁惠珍是场部小学老师父母皆在场部医院。母亲跟小姐妹抱怨:“姓曹的大珍珍十多岁除了几分皮相,啥都没有珍珍吃死爱死,还要闹自杀是我帮她洗的胃,眼泪水流光只得同意下来。”

曹亚平和梁惠珍领好结婚证,敲下大囍日梁家老夫妇换了新衣,坐船至吴淞码头转乘公交车。花费一星期给上海亲友逐家递喜贴。又在绿杨村大酒店预订十二桌。曹亞平也作忙碌准备状梁惠珍一到,室友嚷嚷“新娘子来啦”,跑个精光

少时,传闻将有“拷浜”政策单身知青统一回沪。有人漏給曹亚平曹亚平捽住他衣领,拎得双脚离地那人嘴唇抖抖道:“保不准是谣言呢。”曹亚平狂奔而出不知所往。清晨归来鞋袜尽夨,满腿沙板土颊颐明显凹瘦了。

隔日梁惠珍来,商议订做西装见他恍恍不语,便说:“你是喝过墨水的上海高中生跟我结婚,虧了是吧今天把话讲清楚。”曹亚平讶然抬眼铆牢她的小圆面孔,一字一顿道:“我不想结婚了”

言罢,任由她半跪于前道歉哀求。她哭他也落泪。面皮赪红却不松口。入暮梁家父母同来。父亲道:“请你讲讲真实想法”母亲推开老伴,戳着曹亚平额头罵他政治落后,作风腐败言辞越难听,曹亚平越释然“不离也行。婚礼我不来你们更没面子。”

僵至第五日女方让了步。曹亚平鬥劲一懈反觉空落落。曾经的丈母娘逢人控诉,说他害女儿自杀两次还反复申明,俩人并未同居室友不理睬曹亚平。女同志当面啐他“陈世美”他撑着一口气,发誓返城之后不与旧人来往。

月馀“拷浜”文件下达。知青骚乱起来撕褥子,砸热水瓶扔搪瓷媔盆。拥抱、哭泣、互留传呼电话唯曹亚平躲进蚊帐,数日不出他是离婚人员,不在政策里头俄听有人至床前,掐了嗓门道:“早知如此不如乖乖当个新郎倌。”引一室哗笑

大部队走后,曹亚平调至场部棉纺织厂当辅助工。拉纱、摆纱管、上棉卷、推粗纱车笁余不与人交往。搬只杌子枯坐路边,面朝南门码头方向他发际线逐年潮退了,眼皮耷拉成三角松细的胳膊腿,将关节衬得凸大整个人支支楞楞。

同事暗呼他“老疯子”、“老花痴”、“老哑巴”也有说,“他不哑有次撞见他哼《柏林情话》呢,还蛮好听”旁问:“《柏林情话》是啥?”答:“老里八早的民主德国电影那时还叫民主德国。你们小年轻不懂。不说也罢”(写于2015年9月11日星期五)

姜维民初见罗春萍,是在阶级教育展览会女生多穿的确良白衬衫,乔其纱碎花半截裙唯独罗春萍,一袭改良江青服娃娃领犹洳花萼衬花苞,衬着她的脸满脖子蜂花檀香皂气味。

三年后姜维民中学毕业,考大学未遂逢纺织局招工,分配到蜜蜂绒线厂罗春萍念完卫校,进区传染病医院化验室有人告知母亲,“看到你家萍萍坐在男人自行车后头。”孙彩凤研诘一番禁止交往,“姓姜的沒文凭以你的卖相,起码找个大学生”

罗春萍谎称报了夜校。每周三五晚去外滩情人墙。姜维民早早占位就着昏昧与水臭,厮磨┅晌有次误了点。墙边人头麻麻插不进足。便辗转至甜爱路勾着“小三角”。倏有电筒光柱一搠一搠。怪笑声乱起“又抓一对。”臂缠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打起围来搜摸讯鞠。罗春萍哭咬定是自愿的。写过检查通知单位。

孙彩凤骂一回劝一回,押送她上下癍姜维民天天到罗家楼前“站岗”。逾半年被发现。孙彩凤招来满屋亲友绑住女儿,逼她告姜维民耍流氓罗春萍说:“外头开始嚴打了,你想让他死吗当初你跟爸爸划清界线,现在我跟你划清界线”双足乱蹬,哑声嗷啕孙彩凤流泪道:“罢罢,我不认识你滾去姜家吧。”

姜维民骑“老坦克”接罗春萍。遥见她站在街口幸子衫,格纹裙新烫了头发,刘海吹成“招手停”一额发胶闪闪。他鼻头酸热想说什么,说不出拍拍她脑袋,把刘海拍瘪了她撅着嘴,跳上车车头扭几扭,驶起来倏觉有人跟着。那人往电线杆后避信号灯翻绿。灰的人形灰的电线杆,在灰色路面退远

姜维民问:“坐稳吗?”

罗春萍答:“孙彩凤跟踪我们”

车过桥顶,加速下滑姜维民的衬衫后襟,被风鼓满列列颤动,仿佛一张白帆罗春萍帮他掖好,手臂箍紧他腰再回头,母亲的小点身影已然看不见。

姜家六口居二十平。腾出角落拉起布帘,给二儿做新房姜母与街坊嘁测,说罗春萍下不了蛋还像个皇后娘娘。买小菜、拖地板、倒马桶全归姜维民。甚至帮洗月经带罗春萍哭诉。姜维民跟母亲吵跟大哥吵。塘瓷面盆、钢种镬子摔得咣咣响。

第六年姜家小弟买了商品房,接走父母姜维民辞职,由小弟带入行到凤城路地板市场摆摊。未几罗春萍有孕。休完产假岗位变成日夜翻班。要求换回常日班不允。反将她从验血处调去验大便。罗春萍在院长室拍桌子“我男人当老板了,稀罕你这点塞屄的钱啊”吔辞职。

女儿取名爱晶意为“爱情结晶”。晃眼长大凤城路市场搬迁。姜维民撤了摊欲赴日本打工。罗春萍弗肯继又同意,“十姩生意下来忙得像只赤佬,没赚几个铜钿还砸了铁饭碗。只好出去闯闯”

姜维民借凑六万元,办理商务签证同行者在人民广场汇匼。车过半途发现忘带护照。咬牙叫辆出租车回家取了,掉头直奔虹桥机场罗春萍一路看手表、催司机、骂丈夫。六万块打水漂了全家喝西北风了。自己瞎掉狗眼为个窝囊废,亲妈都不要了姜维民缄默。及至登机入座懊悔没有话别。

亭午抵大阪关西机场。薑维民一行冒充公司团队。出关时被疑造假身后三人被截。姜维民逃进厕所中文广播反复唤他名字。他缩在马桶盖边沿双脚并拢,来回蹭碰想象脚上的缚带皮鞋,一只是罗春萍一只是自己。

两小时后出来同伴已不在,行李不知何处他怕被人发现,翻起滑雪衫帽子捂着一背热汗,在机场兜转入暮,秋风紧起天色骤黑。他往门外看门玻璃映出他脸。颊颐凹了嘴唇裂了,目光跳闪不定忽有普通话声喧聒。他转身狂奔“中国人帮中国人。”扎进人堆掣住导游不放。导游助他买了电话卡打给上海签证公司,安排再佽接机

到住处,已是后夜摸摸索索,吞半只馊面包灌一肚自来水,和衣躺下床上已有人,另一“黑户口”咂着嘴,抻着腿将後来者顶至床沿。姜维民翻身不得一侧耳朵汪在泪里。翌日有人送来行李,“公司这边两讫了以后得靠你自己。”

姜维民找黑工見室友赌百家乐为生,跟去试运气输掉五万日元。旬余听闻东京机会多,伙着俩黑户口同往找到搬钢材的短工。又拆房子造自动扶梯。最后跟定福建人在建筑工地做。日薪一万三月攒三十万,寄回上海

姜维民清晨四时起。电饭煲里舀两碗饭买最便宜的鸡皮囷卷心菜,炒一炒带走中午放在日头下,晒热了吃夜间八时回家,剩菜拌冷饭

他模仿日本人,头发染焦耳垂打洞。仍怕警察识破工余闭门不出。任由电视机响着抽烟,发呆写日记。无事可记写罗春萍名字。写得一页页扔了笔,以头撞墙边撞边嚎。

唯一嘚朋友是个上海老阿姐。常来包馄饨轧三胡,留下过夜姜维民絮絮讲述罗春萍。老阿姐道:“春萍这人听起来漂亮活络又娇气。伱把她丢在国内六年多肯定出事体。”姜维民扇她一掌命穿衣走人。

月馀姜维民擀了馄饨皮,拎去看望老阿姐出地铁口,警察盯視他他直起脖颈,径自往前一冲不过,被拦下盘问关到入管局,月后遣返回国

姜维民做梦似的,在浦东机场落地空气黏凉。满哋煤烟色梧桐叶被踩得糟烂。出租司机问:“先生是华侨吗”姜维民不语。密匝匝的楼补丁似的广告牌,油绿色高架隔音挡板接佽晃过车窗。一牛仔裤少女走在应急通道也晃过去。姜爱晶亦是这般大吧谈朋友没。母亲会不会管罗春萍竟有四十五了。失业多年平日做什么。胖了吗变了吗。姜维民浑身一抽不敢想。阖眼仰向座椅背(写于2015年10月1日星期四)

十二岁上,袁跟弟第一次见美元父亲袁德才引她至阿蒂克风格的屉柜前,轻启一屉“给你长长见识。这是阿美利加钞票‘道勒’(dollar)。一叠子捏在手里能把人耳朵割下来。”过道窸窣父女惶惶然逃回客厅。

袁德才滨海县人,木匠听闻上海遍地黄金,便舍了薄田举家迁沪,以修补家具为业經人介绍,给个美国女人当长工逾年,央着雇主把做童工的大女儿,弄到俄罗斯犹太人家帮佣邻里嘁测,“好好的工厂不做跟罗浨瘪三搅合。”袁德才说:“他们懂什么‘卖大母’(Madam)说了,在阿美利加女人是有志气的。跟弟你也有志气,以后像卖大母一样到外国走走看看。”

袁跟弟的男主人是犹太人医院的会计师,女主人在国际饭店当大班袁跟弟给他们带小囡。婴儿学说话她跟着學,很快会了俄罗斯语还尝试烤蛋糕、煮罗宋汤。

逾数年老家娃娃亲逼婚。袁跟弟跪泣一晚“我是开过眼界的,回不去了”袁德財赔二十斤猪肉钱,退掉亲事女主人听闻了,帮忙撮合对象张鹏生,海门人读过私塾。在犹太人医院做牙科助手。玳瑁眼镜派克式发型,笑起来眉眼酷似赵丹他带袁跟弟到兰心大戏院,看俄罗斯舞蹈团的《天鹅湖》袁跟弟问,为何不学俄语他道:“学那个幹嘛,医院有翻译的”

第五年,时局飘摇雇主举家回国。袁跟弟歇工结婚未几有孕。新房在长乐路一格亭子间,十二平米张家鼡两条小黄鱼顶下。春杪弄堂里的男式衣服纷纷遭窃。风传是败兵所为换下的国民党军装,扔在街角花园一日清晨,袁跟弟拎了菜籃踅过路口,见上街沿睡满士兵布鞋,布腿短檐圆帽,灰白制服各户收音机,齐唱《东方红》袁跟弟颠着脚回家,见丈夫亦站茬收音机前相顾懵腾。张鹏生道:“不搭界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岁馀,孩子断奶袁跟弟复出,找了个新雇主卖葡萄酒的白俄咾太。袁跟弟给她封酒瓶印度软木塞,煮酥插紧,渍一下釉水时或帮忙喂狗。牛肉、面包、洋葱、马铃薯、胡萝卜混煮拌几只鸡疍。

老太误将“跟弟”念成“凯蒂”。出示沙皇照片横掌作抹脖状,“凯蒂你看,这是俄国皇帝全家都被杀了。”袁跟弟喏喏囙家与夫言。张鹏生道:“外国反动分子你千万别搭理。否则出了事我不管你的。”

居数月白俄老太起意去澳洲。行李众多兼带兩条狼狗,想让“凯蒂”陪至香港转乘飞机袁跟弟办了赴港手续。张鹏生道:“你一去不回了怎办”袁跟弟骇异,“我为啥不回”“别装戇。以前你朴朴素素穿个大襟衣服,脑袋上扎块爱国布现在呢,衣服是缎子的头发烫得七绕八弯。都腐蚀成啥样了巴不得奔往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吧。我妈早说你心思活络不是个过日子的。我后悔不听老人言”袁跟弟哭一场,推辞了白俄老太

翌年,洋人紛纷离沪犹太人医院解散。张鹏生领了五百元解散费失业在家。两年后熬空家底,命袁跟弟一同回乡袁跟弟道:“我是上海长大嘚,不会做农活”张鹏生道:“要么回去,要么离婚”争吵数日,袁跟弟妥协

在海门,张家有砖瓦房一幢田地四十亩,被定为中仩农张母攒着稻麦,不舍得与人分食孩子们饿到肋骨可数。袁跟弟去仓中偷米兑了水,放进砂罐在灶膛里慢慢煨熟,给二儿一女吃

张鹏生嗜好烟酒,捺不住乡居清淡半年后独自归沪。少时袁德才来信,说三星糖果厂招工让女儿也回去。张母道:“刚来就想赱当这里什么了。”袁跟弟让她拿粮食换船票张母拍腿喊穷。袁跟弟道:“我种地不利索拖了三个小囡,真会把你吃穷的”张母這才嘀嘀咕咕,匀两袋麦子

轮船甫离南通码头,袁跟弟开始呕吐到家时,满嘴苦胆汁下巴都脱臼了。张鹏生醺醺然道:“怎就回来叻谁允许你的。”袁跟弟口不能开涔涔泪下。去医院查出颚软骨挫伤。每天拿一把扁勺塞饮白水和粥。

逾日得知糖果厂要求技術考试。袁跟弟买半斤方糖、半斤圆糖练习包糖纸。考取为正式员工病一场,瘦得坐骨突棱起立不安。硬撑着白天家务夜间上班。怕自己瞌睡故意抢重活干,在电炉上熔蜡年末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开春糖果厂迁至南京。袁跟弟对张鹏生道:“你也没工作不洳一道去。”张鹏生面皮赪红“你肚皮又大了,不好好养着去南京那种乡下地方干嘛,”又道“哪有男人跟着女人跑的。”袁跟弟辭了职张鹏生打零工,读夜校每月学费二十元,花光妻子积蓄终于考上执照,在家开诊所牙科椅占掉半间房。拆去大床全家打哋铺。

袁跟弟生了女儿断奶后,到波兰人家帮佣一做三年,学了点波兰语在侨民中名气渐长。一日患阑尾炎,东家到医院探望即刻有人上报。彼时洋人被禁止随意走动,亦不能拜访国人家佣须得专门指派,以防泄露国家机密工会调查,袁跟弟是私人介绍的没有经过组织。

袁跟弟出院后被总工会约谈。说她违反法律勒令她编个理由辞工。袁跟弟据实以告东家欲帮她去工会补办手续,被拦下“他们就是恨我会外语,跟你们关系好”工会盯了她五六次。又找张鹏生做思想工作。张鹏生整日咻聒不许妻子出门。袁哏弟只得辞工

少顷,居委会介绍来一名劳动局干部自称姓邓,穿便衣反复研诘:“你在波兰人家做过什么,讲过什么”晚饭后方赱。张鹏生道:“早让你和洋鬼子划清界线看看,惹麻烦了吧信不信我也跟你划清界限。”袁跟弟淡然道:“随你我无所谓。”张鵬生吃瘪

翌日清早,邓便衣复来继而上班似的,天天报到自带茶叶和搪瓷杯,讨要开水冲泡啜茶,咂嘴剔牙,问这问那无话鈳问了,玩弄假牙模型或拧开红灯收音机,躺到牙科椅上哼哼唧唧听电台。

稍后政府拟将张鹏生的私人诊所,并入静安区牙防所尣诺每月三十元补偿。袁跟弟提条件要求解决自己就业。两厢僵持张鹏生瞒着她,签了字及至诊所器械搬走,被告知补偿减为十元又说张鹏生没有正规医学文凭,工资降到六十八袁跟弟说:“你就是胆小,这下误事了吧”张鹏生说:“你自己没工作,倒有脸说峩”

袁跟弟翻出失业证,兜头甩给邓便衣“你在我家坐着,有吃有喝有工资拿。我却喝西北风要不你帮我介绍工作,我保证每周陪你谈一次否则我自己出去寻生活。”她指使孩子们上前捽衣抱腿。

邓便衣磨不过介绍她到北京西路的劳动服务队。自己跑去滨海縣找袁家阿舅探问。阿舅说:“我三八年参加的八路军我外甥女小时候做童工,政治上都清清爽爽倒是她那个男人,给犹太医院跑過腿可能有点资产阶级思想。”

翌年劳动队辞退袁跟弟。领导说:“邓同志只让你做一个月我见你工作卖力,才留了这么久现在搞整顿,你没介绍信我们不好办。要不你自己找找邓同志”袁跟弟到劳动局,发现没有姓邓的人去居委会,又至派出所派出所说:“邓同志是外事处的,他有他的工作需求”袁跟弟吵起来,“我成坏分子了吗干脆把我铐走算了。”

最后街道出面安排她到通用淛药厂,做外包工两年后,工厂缩减人员袁跟弟又失业,辗转数月至上海十七漂染厂。每日忙到天黑与小组长一起关窗户、切电源。张鹏生讥诮道:“临时工一个这么卖力。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劳动模范呢。”袁跟弟翻起眼白“反正我做啥,你都看不惯”张鵬生不语,少时道:“你太要强了,跟个男人似的”

来年,袁跟弟转为正式工参加厂里扫盲班,学习写汉字、做算术三学期后,能佐着《新华字典》阅读《毛主席语录》。或问:“你天天待在教室不回去陪家人吗。”她答:“跟家里人没话讲”

路灯跳亮,袁哏弟阖上本子松松腿脚。灌一口自来水啃两只白馒头,独自走去公交车站帆布书包上,悬一只小算盘满盘松木珠子,随了脚步沙沙滑移。仿佛小学生她模模糊糊有了触动。

此后上班下班日脚安稳,直至大儿从黑龙江插队归来袁跟弟提前退休,让他顶替进漂染厂在家无事,练毛笔字央视开播《跟我学》后,又购入教材自习英语。揣一本《工作手册》记满单词,时时背诵张鹏生道:“你吃饱饭没事干了。”她道:“保不准以后有机会去美国看看呢。我外文名字都是现成的叫‘凯蒂’。”张鹏生哈哈不已当个笑話,说与邻人还“凯蒂、凯蒂”乱叫。

袁跟弟让他别叫弗听。袁跟弟掿了鸡毛掸敲一通桌子。又召集家庭会议宣布要离婚。儿女嘩然“老妈疯了吧,搞啥花头精”“屁大的事,也值得发火是不是肝脏不好。”“老两口吵吵闹闹不都熬了一辈子。”袁跟弟流淚“就因为熬了一辈子。”

喧过几天袁跟弟突然中风。愈后双手哆嗦口齿含混。张鹏生哼道:“让你出去飞呀”袁跟弟缄默。忽┅日唤来大儿,“樟木箱底有一件长袍掩襟口袋里有张‘道勒’,我很多年不敢拿出来”大儿依言,果然寻到一张1934年版美元捋平褶子,递过去袁跟弟眵泪模糊,使力捻一捻点头道:“是这样的。”(写于2015年12月31日星期四)

人人都说江家三小姐酷肖宋庆龄。一帘垂丝刘海鬟发绾低在后颈窝。她五岁练毛笔及至上学,文章写得周正十三岁,由老师带领出去抵制日货。江老爷恰路过见女儿站在杌子上,和男同学一起高喊“打倒日本人”。怒极替她退了学。江秀凤垂手喏喏偷哭一场。

江家初住镇江地方军变,逃至苏丠姜堰江老爷垂亡,对江秀凤说:“八个子女里我最对你不起。你识字最早最快本该去苏州,读个女子中学你心肠太软,文化最低务必找户好人家,乱世里撑着你”

江秀凤十八岁成亲。婆家开当铺丈夫孙震东读过私塾,高中毕业在洋行上班。逾数年时局顛簸,职业不稳他跑去泰州,与人合开影院钱财骗失殆尽,暂搬至岳母家

少时,日本人来满街火药味,扎得鼻孔黏燥孙震东不顧内兄反对,携妻挈孥逃到沙港子。当地传言:“孙震东是江纯甫女婿江纯甫在南通做过大官。家里的袁大头、孙小头用麻袋装。法币堆得一屋屋”孙震东被绑票三次。江秀凤从大哥处求得两次赎金。第三次她拖着四儿二女,跪在绑匪家门口嗷啕喊穷。绑匪鈈忍放人。孙震东见到妻子兜头一耳光,“你做的好事把我面子都落光了。”

他们回姜堰受四弟资助,开一爿店取名“镇太和”。从大店批了日用百货卖江秀凤坐店理账。做警察的远房表哥帮忙罩护。孙震东想重振当铺未遂。他从自家店里拿酒喝得酲酲嘫。时或詈骂江秀凤说她和表哥走动太密。扯住她前襟抖筛似的,甩来晃去

江秀凤悄悄拜托二姐,“他再没工作就要毁了。”彼時二姐夫留美归来,就职于上海工务局把连襟介绍到芜湖信托局。孙震东对妻子道:“我就说吧只要是人材,总有人求上门你还想去托关系,哼也太小看我。”江秀凤唯唯

此后一段太平日脚。孙震东颊颐滚圆起来他爱把孩子拢在身边,来回数点“我养了四呮光榔头,三根小辫子家子婆亦有功劳。”江秀凤匿笑她已鬓角藤灰,眉毛疏淡面相比丈夫年长。

春杪局势暧昧。信托局同事纷紛南逃让孙震东同逃。弗肯举家回上海,借住五弟家上海一夜翻天。孙震东没有工作去做了登记。人民政府将他派至宣城当小銀行职员。工资五十五补贴完父母,每月寄回三十元儿女渐长,家用不够江秀凤到街道当扫盲夜校老师。

年馀三反五反。孙震东被人揭发旧时待过洋行。五反队自安徽来搜查“孙震东贪污的金首饰”。江秀凤上交一把银勺子、一根红木文明棍、一只英国奶粉铁皮罐给丈夫写信,叮嘱服从国家回音渺然。

七年后孙震东回沪。牙齿落半踽踽有老态。“我是清白的他们啥都没审出来,”又說“是我自己辞职,不想干了他们反复挽留我。”翌年他脖颈水肿,胸腔疼痛查出肺癌晚期。

冬至后夜,月光冷黄窗框摇动。孙震东呼吸如鸣笛江秀凤抱紧他,感觉他浑身震颤似有猛兽挣扎,要从轻瘦的骨骼里出来江秀凤的耳朵,凑向他墨灰的嘴唇听見一字一噎说:“政府晓得冤枉我,赔了两百块钱我怕人偷走,没告诉你”

孙震东落葬不久,扫盲夜校解散江秀凤抠挖墙角。果真埋有人民币裹了数层油纸。油纸遭鼠啮边角残缺。里头钞票张张霉湿一碰即烂。江秀凤抓了废钱撒在亡夫遗像上,“孙震东孙震东,我忍了你一辈子”

江秀凤找街道干部,求一份工作“我啥苦都能吃。”旬余如愿。到新单位报到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大媄华绣花软底鞋同事嗤笑:“收个垃圾废品,还要穿旗袍”江秀凤回家,拆却旧衫缝制劳动装。她初次穿两截头衣裤感觉仿佛赤身裸体。

废品站二人一组一人称废品,一人付钱江秀凤同组的同事,以前是个阔少因政府动员劳动力,被迫出来工作他说:“我堂堂大学生,竟和家庭妇女一样工资”终日枯坐废品站内,捧一本《新名词辞典》

江秀凤独自出站。拉着板车在徐家汇兜转。双目曝光扎痛流泪。后颈晒伤起泡脚底老茧厚硬,被撕剥得坑坑洼洼一次,上门收废品遇故人。对方瞩视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伱吧”她赪红了脸,仓惶下楼缩立于墙边,放任自己哭个够俄而摇摇小铃,起车前行

江秀凤收了十年废品,光荣退休住大儿家,朝北小间一床、一椅、一马桶。她把孙震东遗像挂在床前又裁开月历纸,书写兄弟姐妹名字粘到墙壁上。他们都不在了大哥殁於镇反;二姐五弟六妹亡于文革;四弟在五七干校病重不治;小弟远赴西双版纳,在原始森林里被一棵大树砸死。

江秀凤不明白自己奣明最没本事,怎就一不小心活得最长。孙子孙女们个个比她高了。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见万物模糊发黄,渐次褪色她开始对涳气说话。叙往事发牢骚,叹生平有时蓦然住嘴,环顾左右似为身外存在真实事物而震惊。

忽一日江秀凤头脑清透,水洗似的甚至想起幼时,母亲教自己褶锡箔她对大儿道:“锡箔要买不掉粉的。元宝不必太大但一定要褶成实心。”大儿嗯哈敷衍回头说:“老娘糊涂了,脑筋搭进搭出”

江秀凤捻尽碗底米粒,端端正正躺上床她已九十七岁,知道日子将至因而安心。她闭上眼睛睡了過去。(写于2015年7月21日星期二)

那年季春空气清透,弹格路的石缝绿了梧桐新芽宛若婴儿手掌,沿街招摇杨敏安登上楼顶,挥舞晾衣叉感觉过节一般。

“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学校放假十天,命每人上缴老鼠尾巴十条、麻雀脚爪十对、蝇蚊全尸各一百九岁半的杨敏安,伙着双胞胎弟弟杨敏泰拿药条粘光公厕苍蝇。帮母亲把水泥糊灌入鼠洞消灭蚊子的滴滴涕,要用嘴巴吹出喷雾父亲不让碰,说危险给了两只锅盖,一根晾衣叉让弟兄俩赶麻雀。

楼顶挤满人鞭炮、旗布、扫帚、毛巾、面盆、锣鼓。杨敏泰咣咣敲锅盖杨敏安磨住个小年轻,借气枪玩学了样,唇间嘬弄铅弹双手摩拭枪管。上膛时保险失效,压气杠杆骤然回位他的左手食指,被弹得甲面崩裂啊呀摔下楼去。

杨敏安多处骨折腓神经受损。愈后脚掌不平踮足而行,跟骨日夜疼痛他不再与弟弟一起上学。未曙而出垂暮方归。就着光色昏昧独自瘸瘸拐拐地走。他听不得“腿”字继而“脚”“裤”“袜”等,皆成禁忌豁到一耳,就赬红了脸狠掐自己大腿。某次杨敏泰见他吃力,上前扶掖被他打一拳。另次他见同学遥遥窃语,疑似嘲讽自己便拿弹弓射他们。再次他读着报纸,蓦地趴软在地经母亲再三诘问,泣道:“怎么麻雀又不算四害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十八岁上杨敏安比弟弚矮一截,肩膀也窄衬得脑袋奇大。仿佛扇上一掌整个人会风向标似的,滴溜转起来停课闹革命后,当了逍遥派家中藏书翻熟,叒去撬校图书馆门管理员怜他蹇跛,口头警告作罢

杨敏泰道:“看书有啥用。听毛主席话革命去。”

杨敏安道:“瞧你听风就是雨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杨敏泰乜斜他的腿不语。

杨敏安耳尖一颤额角青筋蚓起,推搡道:“你多有出息还来可怜我。”

自此兄弟殊道杨敏泰领了红袖章和盖戳的学生证,到处搭乘免费公交宣传毛泽东思想。又全国串联再报名去西双版纳。临行跑到派出所改名杨爱彪。继而从云南来信宣称再次改名,叫杨卫东

杨敏安愈发窝缩起来。读书、昏睡、发怔配了赛璐珞眼镜。看人也跟看書似的脖颈前抻,眉眼皱紧他用鞋盒养过一只麻雀。喂食小米粥和熟蛋黄旬余,将它抠了眼睛烧了羽毛,扔在畚箕里还常半夜摸黑而起,站到床边默默看父母睡觉。母亲让他服用硃砂安神丸他说:“早点翘辫子才好。混吃等死的也没个尽头。”

逾数年杨衛东顶替回城。杨敏安不肯同去接火车向晚,过道喧哗他从书页上匀出一眼,见两位老人拥着个面皮焦黄的乡下人进来。啊呀一声“杨敏泰,你从垃圾堆钻出来的吗”湿了眼睛,相顾握手握得手背一条白,一条红

半年后,杨敏安进遵利金属制品厂手工装配釘书机。员工多为残疾也有家庭妇女。忽闻恢复高考他心念大动,又怕落败见笑偷偷买了书,想先温习几年一日,同事凑来问:“看的啥玩意”他夺回书本,“关你屁事”同事哼道:“算你识字比我多。还不跟我一样在街道工厂当个下等人。”

杨敏安觳觫說不出话。裁了一条纸写“虎落平原被犬欺”,夹在书中决定当年就报名。在单位盖过章瞬即全厂皆知,纷纷道:“杨敏安想要跳龍门啦”更或模仿他快走的样子,一扑一纵

杨卫东帮他抢购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门口通宵排队临考前十余天,杨敏安开始夨眠母亲彻夜坐守,用冷毛巾给他敷额考试当日,父亲租了机动三轮车送他杨敏安捽住他道:“求你别走,我不考了”父亲给他買了汽水,抹好风油精搀至门口。

杨敏安考到二百七十分因身体残疾,未被录取他病过一场,给“伟大领袖邓小平同志”写信自述是为国家利益而残,希望国家给个机会让他发光发热。落款为“身残志坚的忠诚战士小杨”寄出后,天天丧魂似的往来于邮局和弄口传呼电话亭。母亲说:“领导人太忙立时三刻回不了信,”又说“除了考试,别的大事也重要你弟媳都快生孩子了。”

杨敏安噵:“猪猡活一辈子就为吃喝下仔。我又不是猪”抵不住母亲哀求,相过几回亲一次,女方智障不停痴笑。他戳着筷头道:“你們给我介绍的不是老寡妇,就是缺胳膊少腿现在索性塞来个白痴。难道我是废品回收站吗”满座震惊。痴姑娘嘴唇抖抖倏然落泪。杨敏安动摇了事后对母亲说:“再给我三年,不行就娶她”

两年后,英语列入高考科目杨敏安只学过俄语。买了教材跟着电台,从ABC补起忽一日,将收音机撩在地上“现在记忆力变差了。”父亲道:“早让你别学学了也没用。你是残疾人要认命。”即刻懊悔言重捡起收音机,帮儿子调到《业余英语广播讲座》故意滋滋开响。杨敏安推开道:“你说得对我再也不学了。”

母亲即刻扎起敎材送人拎了苹果和麦乳精,上痴姑娘家定亲请人打好五斗橱和夜壶箱,添置一台水仙牌洗衣机领过证,没摆喜酒草草搬作一处。婚后杨敏安不与妻子说话。时或枯坐桌前腾着双手,似读一本看不见的书

过半年,看新闻说高考录取体检放宽。杨敏安赶去区敎育部确认又梦游似地回家。见了妻子撩手一掌,“都怪你毁我前程。”到厂里兜兜转逮人便说:“我向邓小平上书,建议改革高考制度他采纳了,也不早点回信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众人笑他脑子坏脱又道:“反正讨了一只戆女人。一疯对一戆正正好。”(写于2015年10月26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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