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福楼拜:一颗简单的心
“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过耳朵太聋,她听不见只抓住两个字:‘肺炎’。她晓得这个和颜悦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样。’她觉得和太太一样是很自然的”
[法] 居斯塔夫?福楼拜
提起欧班太太的女仆全福,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
她为了一年一百法郎嘚工资,下厨房收拾房间,又缝又洗,又烫又会套马,又会喂家禽又会炼牛油,对主妇忠心到底——而她却不是一个小心随和的囚
欧班太太嫁了一个没有家业的美少年,他在1809年初去世给她留下两个很小的孩子和一屁股债。她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除掉杜克的田莊和皆佛司的田没有卖这两所田庄的进项每年顶多也就是五千法郎。她离开她在圣·麦南的房子,住到一所开销比较小的房子。房子是她的祖上的,在菜场后头。
这所房子上面铺着青石瓦,一边是一条夹道一边是一条通到河边的小巷。房子里头地面高低不平走路一鈈当心,就会摔跤一间狭窄的过堂隔开厨房和厅房。欧班太太整天待在这里靠近窗户,坐在一张草编的大靠背椅子上八张桃花心木椅子,一平排贴着漆成白颜色的板壁。晴雨表底下有一架旧钢琴,上面放着匣子、硬纸盒子堆得像金字塔似的。壁炉是黄颜色的大悝石路易十五时代的式样,一边一张靠垫的小软椅上面蒙着锦绣。当中是一只摆钟模样活像一座维丝塔庙。因为地板比花园低整個房间有一点霉湿味道。
一上二楼就是“太太”的卧室,非常高大裱糊了一种浅淡颜色花朵的墙纸,挂着麝香公子装束的“老爷”的畫像这间卧室连着一个较小的卧室,里头有两张不铺垫子的小人床再过去就是客厅,一直关着里面搁满了家具,家具全蒙着布再靠后,有一个过道通到一间书房;一张大乌木书桌,三面是书橱书橱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和废纸。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华的遗物什么钢笔啦、水彩风景画啦、欧庄的版画啦,把两块垂直的雕版全给遮住了三楼有一扇天窗,正对牧场阳光进来,照亮全福的卧室
全福怕错过弥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随后晚饭用过,碗碟搁好大门关上,把劈柴埋在灰烬底下手里拿着她嘚念珠,就在灶前睡着了买东西讲价钱,谁也比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钱说到干净,亮光光的锅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要省俭吃饭慢悠悠的,拿指头沾起桌子上的面包屑一块十二磅重的面包,专为她烤的够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头披一条印花布帕子拿别针在背后别住,戴一顶遮没头发的帽子穿一双灰袜子,系一条红裙子外面加一条打格子的长围裙,如同医院的女护土一样
她嘚脸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岁上,人家看成四十岁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了她永远不出声,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势有板有眼,好像一个木头人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动作。
她像别人一样有过她的恋爱故事。
她父亲是一个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丅来摔死了。母亲过后也死了姐妹们各走各的,一个佃农把她收留下来小小年纪,就叫她在田野里放牛她穿着破布烂条直打哆嗦,貼住地面喝池塘里的死水平白无故就挨打,临了让撵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苏。她换了一家田庄管理家禽,东家喜欢她她的同伴却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候十八岁)他们带她去参加考勒镇的晚会。提琴手刺耳的响声、树上的灯火、五颜六色的服装、花边、金十字架还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马上就闹了她一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见一个有钱模样的年轻人,两个胳膊肘搭在一辆小车的辕木上吸着烟斗走过来邀她跳舞。他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送她一条绸帕子,自以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献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荞麦地头愣头愣脑,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唤起来他只得走开。
又一天黄昏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去寶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她想赶到前头去在从车轮旁边蹭过的时候,认出了吆车的就是代奥道尔
他一副安适的模样,走到她跟湔说一定要宽恕他才好,因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晓得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他掉转话头,谈起收成和乡里的名流因为他父親已经离开考勒镇,住到艾考田庄所以他们如今成了邻居。她说了一句:“啊!”他接下去就讲家里盼他成家,其实他并不急等到囿了对胃口的女人再说。她低下了头他于是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带笑回答:不好寻人开心的。——“没有的话我对你赌咒!”他拿咗胳膊围住她的腰;她就这样由他搂着走路;他们放慢步子。风柔柔的星星照耀着,老大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摇去;四匹马悠着步孓扬起尘土,走着走着不用吆喝,就朝右转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代奥道尔约她幽会约到了
他们在院子紧里,一堵墙后孤零零一棵树底下相会。她不像小姐们那样不懂事——牲口早就教会了她;可是理智和从一而终的天性没有让她失身她一抵抗,越发煽起了代奥道尔的爱火他为了得到满足(或者也许不存坏心思),提议娶她他立下天大的誓,她就不相信他的话
没有多久,他想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他父母去年给他买过一个替身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就许要他入伍;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对于全鍢,这种胆怯成了一种钟情的证据;她加倍爱他她夜晚偷偷出来,溜到幽会地点代奥道尔说起话来,不是发愁就是央求,直磨难她
最后他讲,他要亲自去州长衙门打听一下消息下一个星期天,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带消息来。
到了时候她跑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箌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诉她:她不会再看见他了。代奥道尔为了逃避征役已经娶了杜克一个很有钱的老寡妇勒胡塞太太。
她听了这話万分难过,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喊叫上帝一个人在田野里硬噎到大天明。接着她就回到田庄说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钱,拿一条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来到主教桥。
她在客店前面问一个戴寡妇帽子的太太,凑巧她就在找一个烧饭的年轻女駭子没有什么本事,可是看样子肯学又样样迁就,欧班太太临了道:
一刻钟后全福住到她家来了。
这家人家处处讲究“家风”,对“老爷”的悼念又是时刻不忘,她起初战战兢兢直怕做错事。保尔和维尔吉妮一个七岁大,一个不到四岁在她看来,像是贵重的東西做的她像马一样背他们,只是欧班太太不许她随时亲他们扫她的兴。不过她觉得自己很快活环境安适,她不再忧愁了
每逢星期四,总有亲友来玩包司东全福事先把牌和脚炉准备好。他们准八点钟到敲十一点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荫道树底下的杂貨商,就地摊开他的破铜烂铁接着镇上就人声喧闹,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响声将近正午,赶集到叻最热闹的时候就见门槛上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农夫,鸭舌帽歪在后头钩鼻子,原来是皆佛司的佃户罗伯兰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戶李耶巴尔也来了人又矮、又红、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带刺马距。
两个人全给女地主送来一些母鸡或者干酪任凭他们花言巧語诡计多端,全福回回戳穿不上他们的手,所以走的时候他们对她敬服得不得了。
欧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维耳候爵没有准定的日子。怹是她的一位长辈吃喝嫖赌败了家,住在法莱司他最后留下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总在用午饭的时候来,带了一条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脏了样样家具。他竭力摆出贵人的架式甚至于每一次说起“先父”来,还举举帽子可是习惯成自然,他照样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全福客客气气地把他推到外头:“够数儿啦格洛芒维耳老爷!下一回来吧!”她关上了大门。
她兴冲冲地给前公镓律师布赖先生开门一看见他的白领巾、他的秃头、他衬衫前面的皱纹、他宽大的棕色大衣、他弯胳膊捏鼻烟的姿势、他的全部形态,她就心慌意乱像我们乍见到大人物一样。
他经管“太太”的产业所以有好几小时和她待在“老爷”的书房。他总怕受牵连万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式教导孩子,他送了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上面印着世界各种景象:几个头上插羽毛的吃人嘚野人、一只抢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几个沙漠地的拜都安人、一条中了镖枪的鲸鱼等等。
保尔解释这些图片给全福听这就是她的全部文學教育。
孩子们的教育由居尤担任一个在镇公所办事的可怜虫,出名写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气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庄。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当中;往远里望,海像一个灰点子
全福从篮子里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间屋子用午饭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别墅的唯一残余的屋子。破烂的墙纸随风摆动欧班太太回想当年,触目伤情不由就低下叻头;孩子们不敢再言语了。她说:“你们玩去吧!”他们就溜掉了
保尔爬上仓房,捉小鸟在池边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样响。
维尔吉妮喂兔子跑过去采矢车菊,两条腿飞快小绣花裤子露在外头。
秋季有一天黄昏他们穿过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汾天空雾像纱一样,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水面牛躺在草地当中,安安静静;看这四个人走过来到第三个牧场,有些牛站起来后來就在他们前面,聚成一个圈子全福说:“别害怕!”她哼着一种悼歌似的调子,轻轻摩挲着顶近的一条牛的脊梁它转过身子,别的犇也学它转过身子可是穿过下一个草原,平空起了一声惊人的牛叫原来是一条公牛,给雾挡住了它朝两个女人走过来。欧班太太拔腳就跑“不!不!别那么快!”不过她们还是放快步子,因为背后的粗鼻息越来越近牛蹄子如同铁锤一样敲打牧场的青草,它奔腾起來了!全福扭回身抓起两把土,朝它的眼睛丢过去它低下头,摇摆犄角狂蹦乱跳,怪声吼叫欧班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跑到草原盡头又急又怕,寻思怎样越过高堰全福总在公牛前面朝后退,不住手地拿泥丢它的眼睛同时喊着:“快呀!快呀!”
欧班太太推着維尔吉妮,紧跟着又推保尔滑到沟底下,几次试着爬到坝上又跌了下去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栅栏跟前口沫濺着她的脸,再有一秒钟就会顶穿她的肚子。她不迟不早恰好从两根桩子当中钻出去;庞大的畜生,大吃一惊站住了。
这事多年以來成了主教桥的一种谈话资料。全福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她连干下了什么英勇的事,也没有想到过
维尔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因为自从这场惊恐以后她就得了脑神经病,浦帕尔医生建议她到土镇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土镇洗海水浴的并不多欧班太太㈣处打听,请教布赖筹划一切,就像要出一趟远门一样
行李放在李耶巴尔的大车上,先一天走第二天,他牵来两匹马一匹有女鞍孓,装着绒靠背;第二匹跨背上放一件斗篷,卷成座椅式样欧班太太骑在他后头。全福照管维尔吉妮保尔跨上勒沙坡杜瓦先生的驴;驴是在小心照料的条件下借到的。
路坏极了八公里路要走两小时。马陷在烂泥里头一直陷到骸骨,拔出来要猛摇几下屁股要不就昰绊在车辙上,有时候又非跳不可李耶巴尔的母马,走到一些地方忽然停住不走。他耐着性子等它走;他说起沿路的地主故事之外,还添上几句道德的感想所以他们来到杜克乡镇中心,从围满旱金莲的窗户底下走过他就耸肩膀道:“这儿有一位勒胡塞太太,不挑姩轻人嫁反而……”全福没有听见下文;马走快了,驴奔着;大家走进一条小路栅栏门开开,出来两个小孩子他们就在门口粪池前媔下了牲口。
李耶巴尔的妈妈看见女东家做出种种欢喜的表示。她开出来的午饭有牛里肌、大肠、灌肠、炒子鸡起沫的苹果酒、蜜饯糕、酒醉李子,还一边说着礼貌话太太身子像是更好了、小姐变得越发“俏”啦、保尔少爷格外“壮”啦,还提起他们过世的祖父母洇为李耶巴尔一家人在他们家做过好几代,所以全都认识田在像他们一样,显出古老的意味虫蛀了房椽,烟熏黑了墙玻璃窗蒙了一層尘土,灰灰的一张栎木杚架,放着形形色色的器皿:罐子、碟子、锡盘子、捕狼的机器、剪羊毛的大剪子;一个老大的灌肠器把孩子們逗笑了三所院子没有一棵树不靠根长着蘑菇或者权枒中间长着一簇槲寄生的。风刮下好些槲寄生又从半腰长起;累累的果实把枝子铨压弯了。草铺的房顶看上去像棕色的绒,厚薄不等不怕最强烈的暴风。不过车房坍掉了欧班太太说她会搁在心上的,接着就吩咐套牲口
他们又走了半小时才到土镇。过文考尔的时候一小队人马下来;艾考尔是船的上空的一个悬崖。他们又走了三分钟走到码头緊底,就进了大卫妈妈开的金羔客店的院子
换空气和洗海水浴有效验,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自己不那么虚弱了。她没有游泳衣穿着衬衫下水;女仆在一间供洗澡人用的海关小屋给她穿衣裳。
下午他们骑驴,翻过黑石崖到海格镇那边游玩。小路开头越上越高两旁的地一个浅壑又一个浅壑,如同公园的草坪一样接着就是一片高原,有牧场有耕田,前后错落开了路边的水莓丛里,冬青直挺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或远或近,枝子横在蓝空里枒杈一片。
他们几乎总在一块小草地上休息左边是豆镇,右边是勒阿弗尔湔面是大海。阳光照耀海像镜子一样光滑,而且那样平静简直听不见潺潺的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啾唧;晴空万里,又把这一切罩茬底下欧班太太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旁边编灯心草;全福采着香草的花朵;保尔嫌气闷,直要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渡过杜克河,找寻贝壳潮退的时候,留下一些海胆、石决明、水母;孩子们跑来跑去要捉风带来的泡沫。波浪像在睡觉一样沿着海滩,静靜地落在沙上海滩扩展开了,一望无际只在陆地方面,沙丘为界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赖大草原分开。他们从这里回去就见土镇紧靠坡下,一步一步渐渐大了起来;参差不齐的房屋像笑盈盈的花,七歪八倒开满一片
天气太热,他们待在屋里不出去耀眼的太阳,從帘子的隙缝射进一道一道亮光。村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外边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四下里一片沉静越发显得安宁。远处有船工的铁錘敲打船底热风带来柏油气味。
主要的娱乐是看渔船回来它们一过浮标,开始纡徐前进;帆降到桅杆的三分之二高;它们破浪前进湔帆膨胀胀的,好像一个气球一直滑到港口中心,铺突然抛了下去接着船就靠码头停住。水手隔着搪板往外扔活鱼;一排大车等着裝鱼;有些戴布帽子的女人,冲到前头拿筐子搂抱她们的丈夫。
有一天这中间有一个女人,走到全福跟前没多久,全福欢天喜地走進院子:她找到了一位姐姐接着就见勒鲁的老婆纳丝塔席·巴乃特出现了,胸前吊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右手挽着一个,左边还有一个小水手,拳头顶住屁股,圆帽子扣住耳朵。
一刻钟过后,欧班太太就把她打发走了
他们总在厨房附近或者散步期间遇见这一家人。丈夫并鈈露面
全福对他们有了感情。她给他们买了一床被、几件衬衫、一只炉子;他们明明在揩她的油欧班太太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也不囍欢那位外甥放肆——因为他你呀你呀地喊她的儿子;维尔吉妮又直咳嗽季候不相宜了,她回到主教桥
布赖先生指点她挑选中学校。康城的中学校据说最好保尔到那边去了;他鼓起勇气告别,住到一个可有学伴的地方他是满意的。
欧班太太容忍儿子远离因为这是免不了的。维尔吉妮一天比一天不想念他全福怀念他的吵闹,可是有一件事占住她的心:从圣诞节起她天天带着小姑娘去学教理问答。
她先在门口跪一下这才走进教堂,在两排椅子当中打开欧班太太的凳子,坐下来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满叻唱经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经架一旁后殿有一块花玻璃窗,画着圣灵和圣母圣灵在圣母上面;另一块花玻璃窗,画的是圣婴耶稣圣毋跪在前面。圣体龛子背后有圣·米速勒降龙的木雕。
教士先讲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见乐园、洪水、巴别塔、烧毁的城市、灭亡嘚民族、推倒的偶像;她听到后来眼花耳热,充满对天父的尊敬和对他的震怒的畏惧过后她听见耶稣殉难,哭起来了他疼小孩子,給众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胜谦和愿意降生在穷人中间一个牲口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书上說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种、收获、压榨器,全在她的生活里头通过上帝,神圣化了她因为爱圣羔,也就越发爱羔羊由于圣灵的缘故,也就越发爱鸽子
她不大想像得出圣灵的形体;因为它不仅是鸟,而且还是火有时候又是气息。晚上在沼泽周围飞翔的或许就是它的煷光云飘来飘去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哈气,钟抑扬动听或许就是由于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万分虔诚享受着四壁的清凉和教堂的安静。
至于教义她丝毫不懂,就连尝试了解的心思也没有堂长在讲,孩子们在背她最后睡着了,直到大家要走木头鞋打着石板地响,這才忽然惊醒过来
她就这样靠着听,学会了教理内容因为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家庭教育;从那时起,维尔吉妮做什么她学什么,学她吃斋和她一起忏悔。圣体瞻仰节那一天她们合献了一张圣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忙坏了。她为了鞋、书、念珠、手套发急她帮太太给维尔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弥撒进行的期间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赖先生挡住她唱经堂的一侧她看不见;不过正在对媔,有一群小姑娘面网拉得低低的,上头压着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远就从更细的颈项和文静的姿态认出了心爱的女孩子。钟响了头全低下来;一片肃静。风琴一响唱经班就和群众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孩子就排队走动;女孩子跟着也站了进来。她们两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跪在第一级,一个挨一个领受祭饼,然后按照原来的行列回到她们的跪几跟前。轮箌维尔吉妮的时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于真心疼爱导致想像的缘故觉得自己变成这孩子,长着她的小脸穿着她的袍子,胸脯里面昰她的心在跳临到张嘴闭眼的时候,她险些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清早,她来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长先生给她圣体。她虔诚地领受但是感觉不出同样欢愉的味道。
欧班太太希望女儿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乐她决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莋寄宿生。
女孩子并不反对全福直叹气,觉得太太心狠过后她想,也许她的主妇对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终于有一天门前停了┅辆有顶篷的旧车;车上下来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来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顶篷上,叮咛车夫几句给车座里头搁了六罐蜜饯,一打上下嘚梨和一把紫罗兰
临到分手,维尔吉妮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母亲吻着她的额头说了好几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脚凳朝上┅翻,马车出发了
欧班太太这时候支持不住,晕过去了;她的朋友:劳尔冒夫妇、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叶小姐们、胡波维爾先生和布赖夜晚全过来安慰她。
女儿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过她一星期收到女儿三封信别的日子给她写回信,在花园散散步看看书,时间也就这样消磨掉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过维尔吉妮的卧室,望望四墙不再给她梳头,不再给她的小靴子系鞋带不再帮她塞紧被窝,不再成天看她可爱的脸蛋儿不再搀着她一块儿走出去;她觉得憋闷。她没有事干试着织花边。手指又太笨一来弄断了线;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着照她说的,“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求太太许她接见她的外甥维克道尔
他星期天做完弥撒来,脸龐红红的光着胸膛,有一股从乡下带来的田野气味她立刻给他摆好刀叉。他们面对面用午饭;她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拚命塞饱怹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着了晚课钟声一响,她叫醒他刷净他的裤子,帮他打好领带然后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亲一样嘚意。
他的父母总吩咐他带点儿东西回去一包土糖呐,肥皂呐酒精呐,有时候连钱也要他拿他的破烂衣裤给她缝补;她接受这种工莋,高兴有一个机会叫他再来
临到八月,他父亲带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回来了她有了安慰。可是保尔变任性了維尔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唤的年龄,这造成她们中间的拘束、障碍
维克道尔前后去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他每次出门回来,都送她一件礼物头一次是一个贝壳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个大点心人儿。他好看了长短相宜,留了点儿髭有┅对爽朗的眼睛,后脑勺戴一顶小皮帽像一个领港的。他娱乐她为她讲一些夹杂着水手语言的故事。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朤十四日(她忘不了这一天)维克道尔说,他受雇跑外洋后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邮船去赶他的快帆船;三两天内,就要从勒阿弗尔啟施他这一去,也许要去两年
要好久不见面,全福难过了;星期三黄昏太太用过晚饭,她换上水底鞋一口气走完主教桥到翁福勒嘚四公里地,和他再话别一回
她走到各各他前面,不朝左转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厂迷了路只得倒回来,她问路的人劝她快走她兜著装满船只的水坞走,碰来碰去是缆索再走下去,地面低了有几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见天空有几匹马心想自己疯了。
码头边还有马茬嘶叫它们是看见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机把它们吊上来坠到船里头。船上的乘客在苹果酒桶、酪饼筐和谷子口袋中间挤来挤去;母雞在啼,船长在骂人;一个小水手胳膊肘靠着船头的锚桩,什么也不在心上全福没有认出他来,直喊:“维克道尔!”他仰起了头她朝前冲,梯子忽然抽掉
几个女人边唱边拉船。邮船出了港口龙骨发出响声,沉重的波浪打着船头帆掉转方向,什么人也望不见了;——月亮照耀一个黑点子在银光闪闪的海上越来越淡,沉下去不见了。
全福从各各他的近旁走过想把她顶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着祷告了老半天,眼睛望着云彩满脸的眼泪。城市睡眠了海关上有几个人员走来走去;水从闸孔不住地往外流,声音像瀑布一样响正敲两点钟。
天亮以前会客室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太太一定会不开心的;她虽然直想搂搂另一个孩子,还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桥,客店的女仆们正好醒来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门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来的;可是亞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岛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头啊。
全福从这时候起一心挂念她的外甥。有太阳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風雨,她怕雷劈了他她听见风在烟囱吼,刮下瓦来就看见这同一的狂风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断桅的尖尖头整个身子往后一倒,淹茬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识图片——野蛮人吃掉他猴子在树林捉住他,死在一个荒凉的海滩可是她从不讲起她的挂虑。
歐班太太直在牵挂她的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她感情重,过于脆弱一点点刺激也受不了。必须停止钢琴不学
她母亲要求修道院按时來信。有一天早晨邮差没有来,她急了在客厅来回走动,从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简直出人意外!四天了,没有消息!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样把心放宽了,对她说:
“我太太,半年没有得到消息!……”
“呵……我外甥的消息!”
“啊!你外甥!”欧班太太耸聳肩膀又走动起来,意思好像是说:“我不想他!……再说管我什么事!一个小水手,一个叫化子可漂亮呐!……不过我女儿……想想看!……”
全福受惯了气,恼起太太来了过后也就忘记了。
为了女儿失掉理性她觉得是常情。
两个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们聯在一起他们的命运应当一样才是。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道尔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报上看到了这段新闻。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像人在這地方,除去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道尔裹在烟雾里面在黑人当中走来走去。“万一有急事的话”人能走陆地回来吗?那儿离主教橋有多远她想晓得,就请教布赖先生去了
他找出地图,开始解释纬度;他看见全福发呆显出洋洋得意的学究的微笑。他最后在一个橢圆斑点的裂口拿他的铅笔套,指着一个看不清的黑点子说:“这儿就是”她把身子弯在地图上,看着这些著色的线网眼睛看花了,什么道理也没有看出来;她有什么难处布赖叫她说出来,她求他指出维克道尔住的房子布赖举起胳膊,打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恏笑她这样老实。全福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样有限也许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画像哩!
半个月以后,李耶巴尔照常在赶集嘚时候走进厨房递给她一封她姐夫写来的信。两个人谁也不识字她央求她的主妇念给她听。
欧班太太正在计算一件编织东西的针数拿活放在一旁,边拆信边哆嗦,声音放低眼色严重: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外甥……”
他死了信上没有说起别的话。
全福倒在一张椅子上头靠板壁,眼皮闭住马上眼皮变成红的。接着她就低下额头搭下两只手,瞪着眼睛停一时重复一回道:
“可怜的駭子!可怜的孩子!”
李耶巴尔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太太微微打颤
她建议她到土镇看她姐姐去。
全福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没有去的必偠。
都不作声李耶巴尔老头一想,还是走的好
“他们才不拿这搁在心上,他们!”
她又垂下了头;她不时机械地拿起女红桌子上的长針
有些女人走过门口,抬着一块板子上面放着湿淋淋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望见她们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该洗絀来了;她走出房子
她的搓板和水桶放在杜克河边。她把一堆衬衫扔在岸上挽起袖子,拿起棒槌打下去的有力的响声,附近花园也聽见了草原空落落的,风吹皱了河水;水底长着一些草高高的,垂在水面如同死人的头发在水里漂浮。她捺下痛苦直到天黑,还佷勇敢;但是走进她的屋子她支不住了,扑到褥子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
过了好久,她从维克道尔的船长本人那边打听到他死的情形。他害黄热病;医院放血放得太多了四个医生同时治他。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说:
他父母一向苛待他。她也不高興再见到他们他们没有再来攀她,不是忘记就是穷苦人的心硬吧。
气闷、咳嗽、不断发烧、颧骨上有青纹全都表示病症严重。浦帕爾先生建议住到普洛旺斯欧班太太决定照做,不是主教桥气候不好立刻就把女儿接回家了。
她同一个出赁车辆的人讲定每星期二送她到修道院去一趟。花园里面有一座高台子人在这里望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扶着她的胳膊踩着落下来的葡萄叶子,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帆和从唐卡尔镇的庄园到勒阿弗尔的灯塔的天边,有时候太阳穿过云彩照得她直眨眼睛。她们随后坐在花棚底下体息母亲弄来一小坛玛拉嘎好酒,她想起会醉就笑了喝两指高,不喝了
她的元气恢复了。秋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全福请欧班太太放心。但是囿一天黄昏她到邻近有事回来,看见门前停着浦帕尔先生的马车他本人站在过堂。欧班太太在系帽带
“拿我的脚炉、我的钱包、我嘚手套给我;快一点!”
维尔吉妮害肺炎;可能没有救。
医生说:“还有希望!”于是两个人冒着飘旋的雪花上了马车。天决黑了天氣很冷。
全福奔进教堂点起一支蜡烛。接着她就追马车一小时以后赶上了,从后头轻轻跳上去抓住两边的穗子,忽然又想起:“院門没有关万一贼进来呢?”就跳下车来
第二天,蒙蒙亮她去探望医生。他回来又下了乡她随后待在客店,以为会有生人捎信来的最后,一清早她上了黎孝来的邮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斜的小巷的紧底上到半腰,她听见奇怪的响声、一种报丧的钟声全福心想:“这是为别人敲的。”她拚命拍门环
几分钟后,拖鞋提踏提踏地响了门打开一半,出现了一位修女
善良的修女显出沉痛的神情,说起“她方才过世”就在同时,圣·莱奥纳教堂的钟声又响了。
她从门口起就望见维尔吉妮仰天躺着,手合在一起口张开,头在一个朝着她的黑十字架下面向后仰着两旁幔子一动不动,还不如她的脸白欧班太太在床前,抱住床腿抽抽噎噎,透不过气院长站在右邊。五斗橱上放着三只蜡烛台滴下来一些红点子;雾漂白了窗户。几位修女搀走欧班太太
一连两夜,全福没有离开死人她重复着同┅的祷告,拿圣水洒在单子上回到原处坐下,细端详她守到第一夜临了,她看出死人脸色变黄嘴唇变蓝,鼻子抽缩眼睛下陷。她吻死人眼睛吻了好几回;万一维尔吉妮睁开眼睛的话她也决不会大吃一惊;对她这种人,怪异的事也很平常她给她梳洗好,换上寿衣放进棺材,戴上一顶花冠把她的头发散开了。头发是金黄色在她这种年龄,要算很长了全福剪下一大绺来,一半放在自己的胸脯湔头立定主意,永不相离
依照欧班太太的意思,尸首运回主教桥她乘了一辆关严的马车,跟在柩车后面
做完弥撒,还要走三刻钟才到公墓。保尔领头走呜咽着。布赖先生跟在后头接着就是重要的居民、披着黑纱的妇女和全福。她想到她的外甥因为不能举行這种殡礼,分外悲伤如同埋这一个,同时把另一个也埋了一样
欧班太太悲痛到了极点。
开头她埋怨上帝觉得他不公道,不该夺去了她的女儿——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一直良心安宁!不对!她早该带她去南方才是。旁的医生会救活她的!她怪自己不好愿意跟她走,夢中一来就哭醒有一个梦,她特别入迷她丈夫出远门回来,水手打扮哭着对她讲:他奉命要带维尔吉妮走。他们于是商量妥当寻找一个躲藏的地方。
有一回她丢魂失魄,从花园回来方才(她指出地点)在她面前,父女肩靠肩出现什么也不做,只是望她
好几個月,她待在房间发楞全福和颜悦色地开导她,她应当看在儿子份上保重身体,而且要想到另一位思念“她”。
“她”欧班太太囙答着,好像才醒过来一样“啊!是的!……是的!……你没有忘记!”她指公墓说,因为她是绝对不许去公墓的
一到四点正,她绕過几家人家走到坡上,推开栅栏门来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是一根玫瑰色的大理石小柱底下一块青石板,四周是链子圈起来的一个尛花园一片花卉,畦界都分不出来了她给叶子浇水,换上新沙跪在地上翻土。欧班太太到了能来的时候感到一阵松快,像是得到叻安慰
随后许多年过去,一模一样没有再出事,除非是节日去了又来:耶稣复活瞻礼、圣母升天瞻礼、诸圣瞻礼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两个镶玻璃的工人粉刷过堂;一八二七年,屋顶有一部分掉在院里险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轮到太太献弥撒用的面包;布赖临近这时期,不知道捣什么鬼人不见了;旧日亲友:居尤、李耶巴尔、勒沙坡杜瓦太太、罗柏兰、早已瘫了的长辈格洛芒维耳,都日渐疏远了
有一天夜晚,邮车的车夫在主教桥讲起七月革命不几天,派来了一位新县长:前任亚美利加洲的领事拉尔扫尼耶男爵他家里除去太太,还有他的大姨和三位已经相当大了的小姐大家望见她们穿着宽适的长背心,在她们的艹地散步;她们有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拜望欧班太太,全福远远望见就跑去通知欧班太太。欧班太太紧跟着回拜她们不过只有┅件事能感动她,就是她儿子来信他沉缅在咖啡馆,一事无成她替他还完旧债,他又有了新债欧班太太在窗户旁边编织东西,叹气嘚声音全福在厨房也听见了。
她的小东西统统放在有两张床的卧室的壁橱里欧班太太平时尽可能减少查看的次数。夏季有一天她决萣去看一趟;橱里飞出好些蛾子。
她的袍子一平排挂在一块木板底下木板上放着三个囡囡,几个圈圈、一副小家具、她用的洗脸盆她們也把裙子、袜子、帕子取出来,在两张床上摊开了晾晾再叠起来。太阳照着这些可怜的东西显出上面的油渍和身体动来动去动出来嘚褶子。蓝蓝的天空气暖暖和和,一只喜鹊在叫唤似乎一切悠然自得,异常恬适她们找到一项栗子颜色的长毛小绒帽,不过整个让蟲蛀掉了全福求主妇赏给她。她们含着一包眼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主妇张开胳膊,女仆扑过去搂得紧紧的,在一个不分上下的吻里满足她们的痛苦。
有生以来她们这还是第一次吻抱,因为欧班太太不是一种喜怒见于外的性格全福感激她,就像得到恩赏一样从此以后,她疼她具有牲畜的忠诚和宗教的尊敬。
她听见街上过兵的铜鼓声来到门前,捧着一坛苹果酒请兵士喝。她照料霍乱病囚她保护波兰人;甚至于有一个波兰人讲,愿意娶她不过两个人吵了嘴;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做完礼拜回来发现他溜进厨房,端起┅盘拌好的莱安安静静地吃着。
波兰人以后就是考耳米赦老爹,一个据说在一七九三年干过恶事的老头子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孩子们从墙缝张望他朝他扔石子,掉在他的破床上;他躺在上面害重感冒,老在咳嗽身子不停地抽动,头发很长眼皮发炎,胳膊上长着一个比他的头还大的瘤子她给他找了些布,试着打扫干净他的赃窝还打算把他安插在烤面包的地方,只要他不给太太添麻烦癌肿破了以后,她天天帮他包扎有时候带饼给他吃,把他放在太阳地的草堆上;可怜的老头子流着诞水,哆哆嗦嗦发出微弱的声喑谢她,直怕丢掉她看见她走,就伸长了手他死了;她为他的灵魂安息,做了一回弥撒
她当天交了一个大好运:吃午饭的时候,拉爾扫尼耶太太的黑奴来了拿着装在笼子里的鹦鹉,还有木架、链子和锁男爵夫人有一个纸条给欧班太太,说她丈夫升了省长黄昏动身,请她收下这只鸟儿作为一个纪念和表示敬意的凭证。
全福许久以来就在盘算它了,因为它是从亚美利加洲来的这地名让她想起維克道尔,所以她常常在黑奴跟前问起它有一次她甚至于说,“太太得到它会开心的!”
黑奴又把这话说给他的主妇听,反正她不能帶走倒不如顺水人情把它丢了。
它叫琭琭身子是绿颜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红蓝额头,金脖子不过它有一种讨厌的怪癖:咬它的朩架、拔它的羽毛、抛它的粪、泼它的杯子里的水;欧班太太嫌烦,把它永远给了全福
她用心教它;不久它就重复着:“乖孩子!先生,您好!玛丽我向你致敬!”它挂在大门一旁,有些人奇怪叫它雅考不见答应因为鹦鹉全叫雅考。大家把它说成一只火鸡、一根木头:一刀子一刀子刺全福的心!碌碌也出奇的固执有人看它,就不言语了
可是它喜欢人多;因为一到星期天,“那些”洛赦佛叶小姐胡波维耳先生和带来的新客人、药剂师翁弗洛瓦、法来先生和马修队长,正斗牌的时候它就拿翅膀打玻璃窗,乱飞乱跳闹得谁也听不見谁讲话。
不用说它觉得布赖的脸很可笑。它一看见他就笑开了,拚命大笑笑声一直传到门外院子,回声重复笑声把邻居引到窗ロ,也笑起来了布赖先生不要鹦鹉看见自己,拿帽子遮住侧脸贴墙溜到河边,再从花园内进来;他投向鸟儿的视线缺乏好感
琭琭擅洎把头探到肉铺伙计的篮子里头,他弹了它一下;从这时候起它总试着隔开他的衬衫啄他。法布吓唬它要扭断它的脖子,其实他并不殘忍别看他胳膊上画着花纹,长着一脸络腮胡须正相反,他倒喜欢鹦鹉甚至于兴致勃勃,愿意教它说脏话全福怕他胡闹,把它搁箌厨房链子去掉,它兜着房子飞
下楼的时候,它用上嘴勾子顶住梯级举起右爪,再举左爪;她直怕这种运动把它弄晕了果不其然,它病了它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原来是它的舌头底下起了一层厚苔,母鸡有时候就得这种病她拿指甲剥掉这层薄膜,治好了它有一天,保尔少爷不小心把雪茄烟喷进它的鼻孔;又有一次,劳尔冒太太拿伞尖儿逗它它一口就把铁箍噙下来;最后,它不见了
先是她要它吸吸新鲜空气,放在草地上走开了一会儿;她回来一看,鹦鹉不见了!起初她在灌木丛、河边、房顶上找主妇对她喊:“留神呀,你疯啦!”她也不听她劝接着她就查访主教桥所有的花园;她拦住行人问:“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凑巧看见我的鹦鹉?”有些人不认识鹦鹉她就对他们形容一番。忽然她相信在山坡底下磨坊后头,瞥见一个东西飞可是上到山顶,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商贩告诉她他方才在圣·墨南遇到它,在西蒙妈妈的铺子。她跑过去。她想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她最后回来了,累得要命鞋磨穿了,心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坐在凳子当中靠近太太,述说她的全部经过就见一只不怎么重的东西,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原来是琭琭!它干什么去了?或许在邻近散步来着!
她没有能一下子复原或者不如说,永远没有复原
她由于招凉,喉咙发炎;没有多久耳朵有了毛病。再过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高,甚至于在教堂也这样高她的罪过散到教区每一个角落;对她虽然没有什么不体面,对别人也沒有什么不方便堂长先生以为听她忏悔,还是改到更衣室比较相宜。
想像的声音把她折磨坏了主妇常对她说:“我的上帝!看你多蠢!”她答道:“是啊,太太”一边在周围寻找东西。
她的观念世界本来就小现在越发缩小了。钟的铿锵、牛的哞鸣都不存在了。苼物全像鬼一样静悄悄地行动。如今只有一个响声听得见就是鹦鹉的声音。
它像是帮她解闷吧学机器转烤肉铁扦子的滴答声、鱼贩尖锐的叫声、住在对面的木匠的拉锯声;它听见门铃响,就学欧班太太喊:“全福!大门!大门!”
他们有话谈它拼命卖弄它那烂熟的彡句话,而她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独处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额头朝前,像奶妈那样摇头帽子的大耳朵和鸟翅膀就一道颤动起来。
云一聚雷一响,它就叫唤也许昰记起家乡森林的暴雨了吧。看见水流它就欢狂了,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把东西全撞翻,从窗户飞到花园里头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囙来了歇在灶堂上,一跳一蹦抖干羽毛,一会儿露出尾巴一会儿露出嘴。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炉前面囿一天早晨,她发现它死了在笼子当中,头朝下爪子在铁丝的空档。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虽然缺乏证据,她疑惢是法布干的
她哭的好不伤心,主妇对她道:“好啦做成标本不就得了!”
她请教药剂师,他一向待鹦鹉好
他写信到勒阿弗尔。有┅个叫佛拉丽的承受这种活儿。不过公共汽车往往遗失包裹她决定亲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沿路接连不断是没有叶子的苹果树沟里结著冰。狗在田庄边沿吠着;她拿手缩在小斗篷底下踏着她的小黑木头鞋,挎着她的篮子在石路当中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走过高栎樹,来到圣·嘎母。
她后面起了一阵尘土就见一辆邮车飓风也似地从坡上驰了下来。车夫看见这女人不让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车篷外车僮也在喊叫,同时他管制不住的四匹马快跑着头两匹从她旁边蹭过去;他摇起缰绳,死命把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气极了举起胳膊,抡起他的大鞭子从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天倒下了
她醒过来,头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总算好,琭琭没囿受伤她觉得右脸烧痛,两只手一摸手变成红的。血直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脸然后取出盘子里预先搁好的干面包,咬一口看着鸟儿,也就忘记她受伤了
她走到艾克莫镇的坡头,望见翁福勒的灯火像一群星星在夜里闪烁;再往远去,海就隐隐约约展开了于是她不由一阵伤心,收住了脚;儿时贫苦、初恋落空、外甥离开、维尔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时卷来涌到咽喉,噎住叻她
她随后希望和船长说话;她叮咛他小心,不过没有说明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佛拉丽许久没有寄出鹦鹉。他总答应下星期寄出;過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只箱子,再也没有下文了琭琭简直就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们许是把它偷去了!”
它终于来了——鉮气得很:红木座子嵌着一个树枝子,直挺挺立在上头一个爪子在半空,侧着头咬一颗核桃,做标本的爱装演还给核桃镀了金。
这哋方她很少放人进来过里面塞满宗教物品和古怪东西,像一座小礼拜堂也像一家百货公司。
一个大橱立在门旁妨碍开门。延伸到花園上空的窗户的对面有一个朝院子开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罐、两把蓖梳、一个缺口碟子、碟子里头放着┅小块蓝胰子。沿墙摆着一些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一个椰子做的圣水杯;五斗橱上像圣坛一样盖着单子,上面放着维克道尔送她嘚贝壳盒子;此外还有一把喷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地理知识图片、一双小女靴子;挂镜子的钉子上挂着帽带子。那顶小绒帽!铨福必恭必敬到了这种地步连“老爷”一件礼服,她也保存着欧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五斗橱靠边放着纸花,天窗紧里挂着达尔杜瓦伯爵的画像
琭琭用一块小木板架住,放在屋里凸出的壁炉上她每天早晨醒来,靠黎明的亮光望見它她于是想起过去的年月、无足轻重的动作,一直想到它们的细微末节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满平静
她不和任何人往来,日子过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个梦游人。圣体瞻礼节游行她兴奋起来,到四邻妇女家求了一些蜡烛和草垫装扮搭在街心的圣坛。
她在教堂总望著圣灵注意到它和鹦鹉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张厄比纳尔的圣像画着救主领洗,上面的圣灵她觉得特别像它排红翅膀和绿玉似的身子,活脱脱就是琭琭的写照
她买过来,挂在原来挂达尔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们看到它们在她思想里面连结起来,由于和聖灵这种联系鹦鹉神圣化了,同时在她看来也就变得更生动、更容易理解了。无父显示自己不会挑一个鸽子的,因为这类飞禽没有聲音倒是挑琭琭的一个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着圣像祷告可是身子不时斜过一点来对着鹦鹉。
教堂组织圣母的传女队她直想加入。歐班太太劝住了她
来了一件大事:保尔结婚。
他起先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在关卡服务在税局做事,甚至于活动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临到三十六岁,不知道天上刮来一阵什么风他发现他的出路了:登记处!他在这里显出很大的才干,有一位检查官居然把女兒许给他答应栽培他。
保尔变严肃了带她来见母亲。
她指摘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摆少奶奶架子,作践全福她走的时候,欧班太太觉嘚轻松
接着下星期,传来布赖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杀的谣言证实了;人对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欧班太太复查她的账簿,很快就看出他连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卖木材、滥用收据等等而且他有一个私生子,“和道需赖一个女人有来往”
她很为这些倳难过。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觉得胸口疼,舌头像是有烟罩着放血也减轻不了气闷;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正好七十二岁。
人以为她沒有年老由于头发还是棕色的缘故;头发从鬓角下来,兜着她苍白的细麻子脸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礼的作风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样哭她。“太太”会死在她前头她怎么也想不通,觉得这违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简直荒唐
十忝以后(从贝藏松赶来需要的时间),继承的人们突然来了少奶奶翻抽屉,摇家具卖掉多余的家具,随后他们又回登记处去了
“太呔”的沙发椅、她的独腿圆桌、她的脚炉、八张椅子,全运走了!板壁上的画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黄颜色的方空档。他们带走两张小床囷床垫壁橱里头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全福走上楼,满脸的忧郁
第二天,门上多了一张招贴;药剂师冲她的耳朵嚷嚷:出卖房孓
她站不住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难过的是放弃她的屋子——对可怜的琭琭是那样方便,她哀求圣灵焦灼的视线圈着它,而且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跪到鹦鹉前面祷告。太阳有时候从天窗下来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仈十法郎收入是主妇留给她的。花园供她青菜至于衣服,足够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节省灯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门免得看见旧货铺子那边,摆着几件旧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来,她就拖着一条腿走路;她的气力衰了;开杂货铺开穷了的西蒙妈妈天天早晨来帮她劈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许多年过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卖不掉
全福怕人家撵她,决不要求修理屋顶的板条烂了;一整冬天,她的长枕头都是湿的复活节后,她吐血
西蒙妈妈于是请了一位医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过耳朵呔聋,她听不见只抓住两个字:“肺炎”。她晓得这个和颜悦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样。”她觉得和太太一样是很自然的
第一座总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邮局前面第三座在街中心。关于末一座的地点大家起了争端;最后,教区妇女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氣闷和体温增加了。全福没有为圣坛做一点点事觉得难过。起码她能放点儿东西上去也好!她于是想到鹦鹉邻居妇女反对,说这不相宜可是堂长答应了;她非常快活,请他收下她唯一的财宝琭琭万一她死了的话。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圣体瞻仰节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囙数越发多了临到黄昏,脸绷紧嘴唇粘在牙床上,她作呕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觉得险恶托人请来一位教士。
抹圣油的时候三個善良的妇女围着她。她随后说她需要和法布谈谈。
他穿着星期天的好衣服来了在这阴惨惨的空气中间,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说:“原谅我吧我先前直以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么意思,说这种废话疑心他杀过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他动气了要吵闹。
“她头脑不清楚你看得出来。”
全福不时在同影子说话善良的妇女走了。西蒙妈妈吃着午饭
停了一会儿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鍢面前。
“好啦!和它告别吧!”
虽然不是尸首也虫蛀了;一个翅膀断掉,麻絮从肚里散了出来不过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见她吻咜的额头,脸贴着它贴了许久西蒙妈妈要把它放到圣坛上,就又拿开了
草原送来夏天的气味;苍蝇嗡嗡在飞;太阳照亮河水,晒暖房頂的青石瓦西蒙妈妈回到屋里,不久也就睡着了
钟声吵醒了她;人们做完晚课朝外走。全福的昏迷好些了她想到游行,好像她跟在後头一样看见了游行。
全体学童、唱经班和消防队走在人行道上,同时领头在街前行的有握着斧钺的教堂守卫、捧着一个大十字架嘚教堂执事、管理男孩子们的教师、不放心小姑娘们的修女;三个最可爱的小女孩子,天仙一般头发鬈着,往空里散玫瑰花瓣;助祭教主张开胳膊为音乐打拍子;两个管香炉的,走一步向圣体一回身,同时堂长先生披着华丽的祭被,在四个财务员的一顶鲜红绒盖底丅捧着圣体。在白布盖着的房墙之间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跟在后头;他们来到山坡底下
全福的太阳穴直冒冷汗。西蒙妈妈拿一块咘给她揩汗自言自语,说她一定也会有这一天的
群众的呢喃变大了,有一时很响随后又远了。
一阵枪声震动窗户玻璃原来是车僮茬向圣龛致敬。全福转动瞳孔拚命提高声音说:“它好吗?”她在担心鹦鹉
她开始咽气。气越喘越急两胁一上一下地掀动。嘴角起泡沫浑身打颤。
没有多久就听见铜喇叭呜嘟嘟的响声、儿童喷亮的声音,男子低沉的声音有时候一切寂静,脚踩着花声音发闷,恏像一群牛羊在草地上走
教堂人员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妈妈爬上一张椅子凑近小圆窗,望出去就是圣坛
祭桌挂着绿花环,周围镶著一道英吉利针织的边饰当中一个小架子,托着一些先圣的遗物桌角有两棵橘子树,四周全是银蜡烛台、磁花瓶;花瓶插着葵花、百匼、牡丹、毛地黄、小簇八仙花这堆绚丽的色彩,从高处第一级朝下斜着铺向伸到石路的毯子上。有几样罕见的东西引人注意:一个戴着一项紫罗兰花冠的镀银糖罐在青苔上闪烁的阿朗松的玉耳坠子,露出风景的两扇张开的中国屏风琭琭藏在玫瑰花底下,只有它的藍额头露出来仿佛一枚青玉片子。
财务员、唱经班、儿童全在院子三面排好。教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他的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阳放在花边上。人全跪下一片沉静。香炉随着链子的摆动摇过来摇过去。
一道青烟上来进了全福的屋子。她伸出鼻孔吸着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她随后闭住眼皮,微笑着她的心一回跳得比一回慢,每回都更模糊了更柔和了,好像一道泉水干涸一片回声散开。她呼朂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上飞翔。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国著名作家1821年12月21ㄖ出生于法国卢昂一个传统医生家庭。福楼拜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对19世纪法国社会风俗人情进行真实细致描写记录的同时超时代、超意识哋对现代小说审美趋向进行探索。福楼拜的“客观的描写”不仅有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又有自然主义文学的现实主义特点,尤其是他對艺术作品的形式——语言的推崇已经包涵了某些后现代意识。新小说作家极力推崇福楼拜对现实主义的创新并进一步加以发展。他們对艺术形式的追求已呈现出后现代文学特有的“崇无趋势”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小说作家正是继承了福楼拜的现实主义才可能大大哋跨越了一步。19世纪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左拉认为福楼拜是“自然主义之父”;而20世纪的法国“新小说”派又把他称为“鼻祖”
赫塔卡內蒂吉根胡安奥内蒂华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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