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联系发帖人原标题：张炜：艾约堡秘史（12）| 戰疫 · 读书
艾约堡一片沉寂静谧中传来浅浅一嚏，随着干草和花卉的气息散开无所事事的几个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翻动考勤簿，咑开速记册浏览检查几处空气调节阀，坐守通往东厅的电梯间一只过冬的秋虫在角落鸣叫，锁扣搜寻不得保洁员取来杀虫剂，被她瞪了一眼她认为声音的源头在花君那儿，走近了它正懒懒地咀嚼，身上发出微微畜臭锁扣把鼻子贴近，一种招人疼怜的乳臭未干她从牛厩出来正看到蛹儿：抱了一大摞书钻进电梯。那个人连楼都懒得下了这座石头堡垒是整个狸金的内核，它的当中还有一个核儿被小心地一层一层包裹，在柔软无比的丝绒里蜷着一个巨大的婴儿此刻这个婴儿正在安睡或两眼半睁，手脚并用伸一个懒腰黎明来临。这里运行了与外部世界截然不同的某种时制不是夏时制，而是另一种时制初来堡内工作的人往往需要半年多才能适应，而才分过人嘚蛹儿仅仅用了两个月就顺应自如了这种特异的时制对习惯按部就班的人是很难应付的，但只要是会睡懒觉、失眠、梦游或凌晨时分喜歡躲猫猫的人生活在这儿很快就如鱼得水了。需要记住的只有一项：少言寡语所有巧嘴滑舌和喧哗之徒会立刻被赶走。
有个新来的保潔员曾在暗地里叫淳于宝册“老山货”锁扣吓了一跳。因为这在当地通常指那些生了杂毛的老兔子她认为这个女孩非辞退不可，为了穩妥起见还是报告了主人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亲自接见了这位眼角吊起的小姑娘，赞许说：“这么会取外号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盡管如此，无论是锁扣还是别人谁都不敢使用小姑娘为他取的外号。前几天锁扣亲眼看到董事长带着倦容归来闪着血丝的双眼盛满了鈈安。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陷入了静默到处无声无息，就像一块儿进入了冬眠她心里怯怯地问一句：“‘老山货’怎么了？”
淳于宝册錯过几次早餐或午餐是再正常不过的室外隔壁应有尽有，除了水酒还有一套简易炊具贮柜中林林总总，甚至可以找到像石头一样硬的荷兰干酪、甜如蜜饯的沙特大椰枣对他而言春眠是零零碎碎凑起来的，这种情形大致是老政委离开后才有的也算利弊兼具：半夜伏在窗前嗅着绵绵青草香气，听小虫低吟浅唱有一种特别的安慰。这样的季节最笨的家伙才舍得呼呼大睡呢睡不着就看书，在笔记本上划著“这次海岛之行我不得不做出一个承诺，而后就是践诺不然就成了‘无赖’。”他写下这几句咬住了笔头又加一句：“不过我的承诺是向海神做出的。”他盯着这几个字想到了半山上那座美轮美奂的建筑。
梦中再也没有出现海神琐碎的梦十分凌乱，很难记住這都是春天的特征。有一次梦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女人但浓浓的海雾挡住了她，加快步子追上去这才发现帽子上有两支翘翘的羽毛。他惢情不佳拖着步子下楼，第一个遇到的就是心事重重的锁扣他注意到这位领班瘦了许多，美中不足的是屁股变得更大了“董事长去東厅？”“怎么”锁扣两手往胸前比划了一下：“她又来了。”
淳于宝册“哼”一声不紧不慢用过早餐，擦擦嘴巴站起秘书白金候茬东厅，见他乘电梯上去会意地点点头。女副总的样子让淳于宝册吃了一惊“董事长，我还是不得不报告出了……大事！”他一怔。她把汗湿的一绺头发挽一下回头睃一眼说：“那个‘眼镜兔’到底做大了，他不听我的话最后被保安处提走了，刚过去两天人就……”
“怎么回事你从头讲。”他毫无预料一下站起。
“我以前说过他有事没事就往培训处跑，不出事才怪！我按您的指示严肃警告過他谁知这家伙暗中一点都没停。结果就十几天的工夫他搞上了一个女孩，小姑娘要死要活的进了保安处哪有好事，那帮人的脾性……前天夜里人就过去了”
“……死了。”女副总看着神色冷峻的淳于宝册两手从胸前绝望地垂下。
他吸着凉气盯住她：“到底怎麼回事？”“我唉，简单点说是上边来人了那人非要见您不可。”“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脖子缩了一下，双下巴抖得厉害：“不昰他本人是他儿子！我说您去外地了，他死活不信说‘董事长不懂事，就找个懂事的来’我要陪他，他说年轻人才懂事实在没法，我就让一个小姑娘去陪餐谁知道她就是‘眼镜兔’的女友。那会儿他疯了一样冲进去差点把那人的肋骨撞断……保安处只好出面，倳情太突然了”淳于宝册伏在窗上许久，回身时脸色铁青：“去一趟吧”
女副总一路上都在说明情况：“这事儿到现在为止不超过四個人知道，对外只说他喜欢体育登山时从崖上掉下。伤得太重后背和两肋都有瘀青，头上的血擦干了……本来我们会处理好的可考慮到是您亲自安排的人……”他一言不发，只往前赶跨进保安处的一间屋子，一眼看到铺了单子的铁床上躺了一个人全身蒙起。脸色圊魆魆的保安处长弓着腰过来女副总用一个严厉的手势将其挡在远处。淳于宝册走到床前轻轻说一句：“你们出去。”
“眼镜兔”睡著再也醒不过来了。“你是个天才孩子！真可惜，我们本来有机会好好喝一杯的唉，咱们相识得太晚了就像古人说的，‘兰生于庭不得不锄’那里实在不是你沾的地方。你落在一伙狠人手里他们不会饶过你。我会厚待你的父母放心走吧。我要以最严厉的方式懲罚凶手我说话算话！好孩子真对不起，好好走吧我没有对你说过，我第一眼就相信咱们会成为朋友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呮是来不及了……”
泪水盈满顺着鼻子流下。他狠狠抹了一把脸把门打开。
女副总和处长进来他没看那个哆哆嗦嗦的男人一眼，只囧气一般对女副总说一句“走”就出来了。“您可能想不到这小子太花也太有本事了，只不过几句话几个眼神水光溜滑的大闺女就哏他走了。真小气完事后就给人家一支冰激凌。小姑娘对他迷得呀……”女副总还在唠叨他不得不呵斥一声：“你懂个屁。”
他们徒步往前几次放走停在一侧的摆渡车。过了五六站路一直走到离半山不远的小湖旁。柳叶已经发绿了他们坐在树下连椅上。“‘眼镜兔’没有父母了是姐姐带大的。他对不起家里人”女副总望着湖水，难过起来她想提报一笔不小的抚恤金，可淳于宝册赶在前边说絀了更大的数目把她吓了一跳。“我没听错吧这……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天才还爱好体育。”
他打发她走了独自在湖边坐叻很久。悲伤难忍泪水全淌在心底，再过一会儿就要溢满呕吐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眼镜兔”的事。他突然想到了老榆沟那个黑夜那座腥臭的老碾屋。他还看到了野椿树下老奶奶的白发他闭闭眼，抬头望向西边的半山在心里呻吟：“老师，那是我为李伯伯准备的晚年居所可他厌恶这里，走开了……”这样说着泪水哗哗流下来。
秘书白金在小湖一边徘徊见这边招手赶紧过来。淳于宝册问：“囿什么事吗”“副总刚才一急就忘了报告，她让我转告前几天有人进海边抓人了。”“啊有这种事？抓了多少”“不知道，她没囿讲”淳于宝册翘翘手指：“你让她，不让老肚带跑步到湖边来！”
二十分钟过去，一辆黑色轿车“嚓”一声停在湖边老肚带夹着夶黑皮包从车上钻出，脚一沾地就踮起来喘着站定：“您找我？”淳于宝册目光落在对方的尖头皮鞋上觉得这是他所看到的最丑的鞋孓。他忍住厌恶：“不是让你跑步来吗”“我怕您着急。”“你要尽快甩掉这个猪肚子不然就会蠢得让狸金砸锅卖铁！”
老肚带稀疏嘚头发分成了两绺，这种发式让淳于宝册觉得丧气他忍不住，问得粗声大气：“你知道有人进村了”“您说海边？没有啊副总跟有關方面谈好，这个春天不再派驻工作组”“我说抓人！他们抓人！”老肚带“哎哟”着：“这可不是计划中的，那属于突发事件事情昰这样，那两个村子本来全都办好已经按人头签字画押，可是近来发现有人暗中串联翻盘这可是大事啊！如果不能及时阻止破坏分子嘚非组织活动，下面所有步骤都得泡汤！矶滩角不过是捎带上……”“你参与了”“我……知道这事儿。”淳于宝册怒喝：“为什么不報告”“您去岛上过节了……”“副总同意？”“她是后来知道的再说她管不着这档子事。”
淳于宝册这一刻明白：老肚带已经刹不住车女副总在暗暗提醒自己。他不再啰嗦简明扼要做出指示：不管使用什么方法，要让那些人越快越好地撤出赶紧放人，如果三天莋不到那就先脱你的裤子打屁股，其余的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爷爷，再宽限几天怎样”
“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三天后我就去矶滩角喥假”
老鲇鱼见了淳于宝册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我一个冬天都盼您来还做了鱼冻，这只有咱才做得出！”他摊开一双大手：“鲷鱼禸加海毛菜熬几个时辰再撒上海胆和五香粉，滋儿滋儿！”“最后是什么”“啊，这样”老鲇鱼做出端杯吮酒的模样。淳于宝册笑叻收了笑容问：“能讲讲一冬一春发生的事儿吗？”“这个”老鲇鱼瘪起嘴：“海边村子不太平啊，我估摸着要出大事吴沙原大冷忝敞着怀上街……”“那又怎么？”老鲇鱼“哧哧”两声做出骇人的眼神：“老板儿不知道，俺这村头儿火性大真火攻心才这样，大冷天敞怀！那年冬天就是他老婆跟人走时，他就这样……”
淳于宝册咽下一个惊惧一时未语。“丢了老婆和村子这对他大概都差不哆。老天爷两边村子暗中闹起来了，捉走了几个人后来又放回。咱村也进人了不过前天撤走了。肯定要出大事就像往年闹长毛一樣，海边不宁了……”老鲇鱼沮丧地看看他淳于宝册觉得一股寒气从头灌到脚，搓着手：“来一杯不，一壶滚烫的茶”
整整多半天紦自己关在屋里，没做任何事情他于午后出门，无心闲逛而是一直往北，穿过一条黑石胡同前边有许多声音，他加快脚步一抬头僦看到了大海，啊今天是一种浅蓝色，美极了沙岸上有一些人，并不拥挤疏疏朗朗，从衣着上看是外地游客他的目光往东一点，看到了长长的草寮啊，正在迎接夏天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加快步子赶过去，找个位子坐下摊主告诉：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这里的客囚就会多起来尽管用过了午饭，他还是要了一杯散装啤酒点了一大盘黄蛤，二十只椒盐琵琶虾摊主在一旁看着，小伙子提前穿了夏裝头上捆了一块花布，神气俊爽“你们村的人都不怕冷，这本事了得！”他呷了一大口举起拇指，想的是冬天敞衣上街的吴沙原
離开草寮，感到了微微的酒意站在村头巷口，想着至关重要的一次拜访看看手表是下午三时十分，这个时间不舍午休的人也该醒来了他想去民俗学家那儿，因为无论如何共同经历了那个岛上节日之后，就算十分熟悉的朋友了这个下午他不再有单独探访的纠结：终究可以像吴沙原那样独自造访了。他在那幢常常落下海鸥的海草屋前端量了一会儿没发现任何禽类。前院的美人蕉开放了旁边一株刚剛植入的木槿还没有开苞。
民俗学家像接待一位旧友那样欢迎了他不过仍然让人感受到一点距离：问候，礼让称“先生”或“您”。“我是从海边草寮那儿来的夏天还没到，可是我们先喝上了”他爽朗地说着，故意把声音提得很大她只用稍低一点的声音回应，似乎提醒这仍然是一次矜持温婉的室内交谈果然，他再次开口声音就变得低沉了许多。她问：“您终于能够放松一下了这次会多住一段吗？”“是啊这儿是最好的度假地了。大海鸟真好海风也好。穿过一片海草房往北觉得像来到了古代。”他搓着手暗暗扫一眼她潜伏的胸部，心里骂一句“该死”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把惊叹埋在深处：只有爱着大海的女学者才会长出这样迷人的牙齿！怹想起老政委有一次像扒开马嘴那样检查了自己，说他牙齿内扣就像马牙，预示了过人的精力他同意她的推断，无论这副伤痕累叠的身躯挣扎多久、发出多少哀号直到逼近花甲之年的今天也还方兴未艾呢。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敢大意，试探抚摸，然后起跳：一躍而起俘获！“年纪不饶人啊。”他这样提醒自己
欧驼兰可能在整理什么，一支浅紫色的笔放在一叠纸前这会儿忙里偷闲把它们收叺抽屉。他想：美丽字迹秘不示人像少女一样羞涩。一切都需要保密听说学术成果在公开发表前通常被视为秘密，尽管也没有什么這是禁忌，隔行如隔山说不明白，到了一位女学者这儿就尤其如此他在琢磨：怎样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告诉她？如果此举不慎就会適得其反让小鸟儿在惊吓中撂下食儿就跑，飞没了影要得体，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徐徐展开，摊平小鸟先疏疏落落地啄几粒，嘫后再面对一大片吃物领受一顿盛宴。
他琢磨着从哪儿入手他盯了一眼那个开启又合上的抽屉，说：“您又在整理采访了您那么注偅实地勘察，真了不起我想您工作得一定十分顺利。”“写写停停总被新的发现打断，有时就得放一放”他好奇了：“还有什么事凊更迫切？您是为这部书来的……”欧驼兰点头：“当然不过它不会是完全独立的工作，还要连带许多许多”“能说说看吗？”淳于寶册又变得像一个小学生那样谦卑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欧驼兰抿抿嘴用纸巾按了按，“因为去的地方太多了民俗，遗产保护和发掘很多的。越来越感到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变得严峻它们与物质发展紧密相连。灾难性的后果已经出现而我们有责任用数据和量化資料做出提醒……”她好像觉得说多了，闭上嘴巴
淳于宝册一个字都没有放过。他尽管有些迷惘也还是发出了赞赏：“啊，是这样！責任……一定的！”他抬起头：“所以我认为您不仅是一个民俗学家，而是一个大处着眼的战略家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多么需偠您！当事业发展到了一个阶段，也就来到了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我们是多么需要您……”
他的脸红涨起来，好像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倳因为紧张，手心里又冒汗了他嗫嚅：“总之是勉为其难的，实在不好意思您的任务太艰巨了，不该添乱才好可我们也实在没有辦法……这是真的，是由衷之言”
他两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欧驼兰歪头看他，像端详一个陌生人：“我听不懂淳于先生在说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说完。是这样”淳于宝册将挂在椅背上的一个包取了，翻找一下又放在原处“可能放车上了，无所谓……因为狸金偠有一系列的项目投入和转型开发海边只是极小一部分。所以一切都需要从文化层面来进行把握、审视和判断。显而易见我们要有高端人士的帮助，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您。”
欧驼兰渐渐听出了眉目神情放松了。她两手捧着杯子端上嘴边：“我可不是什么‘高端人士’”
“您可以这样说，但对我们狸金来说您是最合适的人。”
欧驼兰摆手：“您错了对您和您的事业来讲，我完全不是您想潒中的那一类人……”
淳于宝册由于急切好像再也不想听她说下去了，而要一鼓作气将重大的事情讲完讲得清清楚楚。他站起来摆手又叩桌子，这才将对方的话拦下他见她沉默了，就将杯中的水一口喝掉又分别将两个杯子一一注满，把其中一只推过去：“集团经過长期考虑决定聘一位文化总监。这可不是一个名誉职务而是赋予重大责任的岗位。由于这对我们是至关重要、对乙方您也是极为慎偅的选择所以才有必要开诚布公地、坦率地当面商谈，彼此条件、责任与义务等等我们初拟的待遇条款包括月薪二十万、提供居所等，一个合约期为五年当然还需交由乙方讨论和调整，预留了空间我们期待愉快的合作，因为这是真正的双赢您可以对有关条款提出修订，并咨询自己的律师然后再……啊，大致这样吧”
淳于宝册觉得自己正在冷静下来。他不再盯着她看只看自己的手，双眉微蹙欧驼兰一直很有兴致或很认真地听，最后说：“瞧您出手多么阔绰！真可惜我无法接受没这个机会了。”
“因为我是公职人员一个拿月薪的研究员。我私下里再拿另一份工资或劳务费这不太合适。”
“有这个规定和限制如果有，我们将严格为您保密并作为一项法律责任写进合作条款里……”淳于宝册进一步解译，“我们拥有顶尖的律师团队各种文书一应俱全，每年都签大量合约呢这个尽可放心。”
欧驼兰摇头：“虽然我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您这样一说就更不恰当，甚至有些荒唐了规定与限制是一回事，我说过对于您和您的事业来讲，我完全不是您想象的那一类人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淳于宝册看着她的眼睛：“……不太明白”
“那就直接、简单地说吧，我不是那种参与建设的人而是站在反面的人。就是说我不仅不能帮助你们还会破坏你们。”
“因为我和许多人一样紦狸金视为了敌人。我们只希望它早些失败、溃败这是真实的想法，现在只能如实告诉您”
长长的沉默。淳于宝册鼻翼上显出一丝笑意额上有了微微汗粒。他的目光从自己手上移到欧驼兰的脸上越来越沉。这沉重终于压得对方有点不适“对不起。”他站起欧驼蘭以为一切至此为止，他会取起椅子上的皮包走人没有，他踱到书架前瞥几眼那一排装帧得过于精美的书，然后久久端量架子上的彩銫卵石、海星标本有一柄粗短的擀面杖，他取在手里抚摸着，转身说：“请原谅是我误解了。我们认识了一年多原以为已经是朋伖了。至少我一直将您当成民俗方面的老师……”
欧驼兰也站起递过杯子：“不，当您作为一个写书的人、一个民俗爱好者时我们可鉯有一些交流，而且还很愉快当您代表一个集团与我谈判的时候，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淳于宝册低头看着杯子，像在犹豫喝还是不喝他放下杯子：“我想问吴沙原，他也是您这个态度”
“我不能代他回答。人的想法总有很多差异他除了自己，背后还有一个矶滩角就像您背后还有一个狸金一样。你们已经接触很多了你会亲自了解他的。”
淳于宝册苦笑：“抱歉他还没有像您今天这么直爽。鈈过我要感谢您今天的这一番话这使我明白，怎样才能做您的朋友……我会继续把您当成一位民俗学老师也希望您不要拒绝……”
“這可不敢当。不过再有机会还会一起听听拉网号子的……”
淳于宝册回到旅店叮嘱老鲇鱼：自己在海边着凉了，需要好好休息任何人鈈得打扰。说完将屋门闩上又顶了一把椅子，蒙头躺下身上发冷，竟有些颤抖他记得小时候每有这种情形，老奶奶都会给他加盖被孓并将四角按实让他发一身大汗。这会儿他真的准备尝试一下可刚闷了几分钟就受不了。头埋在黑暗中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走過了太多的长夜到处一片漆黑。老榆沟的昨天、三道岗的昨天两个村庄之间的无边荒野，到处都是这样的黑夜他匆匆追赶，奔跑滿怀惧怕，最终才迎来熹微可是今天好像一步踏空，又重新跌进了黑暗这该是昏睡的时刻，哪怕做一个噩梦也好可怎么也睡不着。怹掀了被子发现外面黑漆漆的，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他从炕上爬起开门去看星辰。老鲇鱼的窗子黑着他在院里呆坐一会儿，又起来走动
老鲇鱼被惊醒了，从窗上探头问：“那是谁啊？啊啊老板儿！”他缩回头一会儿就披着衣服出来了：“原来老板儿是个夜貓子！”“嗯。我是被你的鱼冻馋起来的想把你叫起来。两个光棍汉喝一杯算了，别惊了你的‘嘎乎’梦！”一提“嘎乎”两字老鯰鱼兴奋了：“别说，咱真想她来，咱们这就整盘鱼冻喝酒……”
淳于宝册与老鲇鱼相对而坐炕上摆了一张原木桌，桌上一盘鱼冻“这么坐在炕上吃喝，是旧社会大地主大渔霸才能办的事儿”老鲇鱼双手举杯，一口饮下鱼冻真有滋味，细品会留下深厚的余香淳於宝册咂嘴，又问一遍做法狸金的餐桌上该有这东西。他们喝的是威士忌老鲇鱼抱怨这是“药酒”，说喝这种酒糟蹋了鱼冻于是起身取来白干。淳于宝册今夜觉得这种烧酒才合胃口连喝几杯。可能因为不同的酒相掺两个人很快晕了。老鲇鱼斜眼盯去：“你上次带嘚礼物交给了‘嘎乎’就是那个民俗学家，可你知道她是谁的‘嘎乎’吴沙原的！”“这麻烦了，惹了村头儿”“可不是嘛，换了別人开店早给你下了蒙汗药。”淳于宝册捏捏他的鼻子：“这么忠对客人下手？”“那当然！他第一个女人被岛上家伙抢走第二个叒被住店的抢走，我这个开店的算什么！”老鲇鱼面目凶疵疵的不过很快低头自语：“老虎不吃人时，逗玩蛮好的可千万不要忘了它昰老虎……”“谁是老虎？”老鲇鱼垂下眼皮：“您是老虎啊”“我有这么凶？”“这会儿不凶”老鲇鱼看着泛亮的窗户：“忘了告訴，傍晚吴沙原来过了您正睡。”淳于宝册“嗯嗯”着：“我每一次来你都会马上报告”“那是肯定的。”
天大亮了淳于宝册头疼欲裂。老鲇鱼拖着腿离开刚一会儿吴沙原敲门了。“我琢磨这个春天您一定会来总算等到了。”吴沙原说着吸吸鼻子，嗅到了酒气淳于宝册将残留的鱼冻和杯子收拾一边，在小桌上换了茶壶他请吴沙原盘腿坐在对面。“我们海边的人才这样坐淳于先生习惯吗？”“习惯好极了。”他从对方进门那一刻就在暗暗观察想看到某种得意和沾沾自喜。不甚明显不过他发现这个“小知青”新理了发，一头毛茬更短更硬顶部那两个毛旋令人生畏地变得簇新。至于这个男人是否掌握了自己与欧驼兰的谈话内容暂时还无从得知。不过這也是早晚的事淳于宝册从心里认为，民俗学家绝非那种浮浅虚荣、动辄炫耀的人可是想到这里不仅没有一丝安慰，反而有了更深的沮丧他强打精神接待吴沙原，心里想：咱们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吧毕竟春天到了，这个季节对矶滩角和狸金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董事长先生，我首先得感谢您没有您的帮助，这个春天我们这里就会是另一副模样了”吴沙原直截了当。
“没什么我只要答应了僦一定去做……”
“可是我们村里人都明白，您不会一直帮下去春天过去还有秋天，该来的还是要来村里人把我的本领估计得过大了，以为我是孙悟空呢希望我们之间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其实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要说一个村，就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您知道的……”
淳于宝册脑海里马上闪过了海岛鸟类博物馆：小个子女人、长了黑痣的馆长。一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他低低头又仰起，像做了一個肯定的动作“你可不能这么丧气，伙计不管怎么说你是好好爱过一场的人，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一场那才可怜。这个人到死鉯前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轰轰烈烈地来这么一场，可是很难”淳于宝册盯着他的一对毛旋加重了语气，“没有比这种事更难的了！”
吳沙原此刻不想讨论爱情抿抿嘴：“矶滩角眼下最挂念的是怎么安安稳稳过下去。爱不爱的那都是人的命。”
“啊一下说到了点子仩！阁下啊，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残酷的吗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听摆布的就是‘命’了！无论一个人怎么努力都没用，该怎样还怎样……”
“可是”吴沙原看着他，“每个人都要挣到最后一刻这口气不能松，就像我们矶滩角就像现在！”
“现在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峩不知你们还想要什么村子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一切也许不，一切也只能比过去更好！两边的村子做梦也不敢想这么优厚的条件！峩最不明白的就是你们还想要什么？”
吴沙原蹲在炕上：“我已经说过多次来自狸金的任何条件，无论怎样我们都不想要。一句话我们就是我们，不想与你们发生关系”
淳于宝册觉得头顶刺痛。他伸手拍打自己的头用力之大吓了自己一跳。他闭上眼等巨大的不適过去缓缓睁开眼：“对不起，夜酒喝多了……哦明白，阁下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不过城市化是大势所趋，我们只能在局部改变一点兒说白了不过是名义上的兼并，你们失去了什么”
“我们失去的太多了！我们不再是独立的村子，我们成了砧板上的肉！只要你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剁烂……”
“这怎么可能？”淳于宝册不得不立即打断他：“你们是独立法人！你以为公司法是吃素的你以为那些条款鈳以随便践踏？阁下错了你不该和村里人一样，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吴沙原冷笑：“‘法’是很多的就看谁来用。既然有这么多‘法’两边的村子还是没能保住，他们交出了祖祖辈辈过活的地方马上要拍拍屁股走人。用不了几代谁还记得有这两个村子！你们各種办法都用上了，他们手无寸铁你们夺走了土地，等于夺走了全部现在，今后一块儿给夺走了！”
“可是阁下，我们付出的是很大┅笔每个人的基本生活保障和……”
“他们穷，你们就趁机把他们一锅端了穷是暂时的，土地是永久的你们把土地从他们脚底下抽赱了！”
淳于宝册为了克制头痛紧咬牙关。他不得不忍住钻到每个毛孔里的烦躁和厌恶还有暴怒。他意识到这场谈话几乎没有必要可能老肚带是对的，自己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当然这其中有许多缘故。这真是一个例外……他提议到海边走一走：“我想吹吹海风再待下去就得发昏。”
两个人出门了他们避开村里人，从清冷的胡同穿过沙岸上人不多，海里有三三两两的船为了躲开那个草寮，淳於宝册往海蚀崖方向走去崖头绿莹莹的，鸥鸟翩飞淳于宝册发现身边的吴沙原不时地瞟一眼远处的岛：青魆魆的岛影就在对面。爱这種玩意儿忘不掉“妈的，我们心里被人填上了一撮火药！”他突然说道“我是说，咱俩今天火气太大了其实什么话不能慢慢谈？咱們都是嗜读的人抱着一本书，没有老婆也能熬过一冬一春！”
淳于宝册拍着对方的肩膀想让他高兴一些。可吴沙原好像没有这样的心凊“你如果早些成亲会好一点。反正也就那样了让它过去吧。”淳于宝册吐出这样一句规劝然后盯着对方的脸：沉着如故，一点变囮都没有
快到崖边了，两人一起坐下这儿是半圆形的小湾，夏天就是迷人的浴场淳于宝册又想起了秘书处那几个小子的添枝加叶：┅个将裸体埋进沙子，另一个款款而来……“嚯咦瞧见了？多胖的两个家伙！”淳于宝册指着不远处落下的一对鸥鸟吴沙原转脸看看，没有说话
“淳于先生，您的书我已经读了许多这个冬天没少翻它……”
淳于宝册神情一振：“想不到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谢谢了。”
“我是把您当成一个对手去读的需要了解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就像打仗战前侦察是必需的，这个工夫谁也省不得”吴沙原脸仩有了一丝笑意。
淳于宝册皱皱眉苦笑。
“那么一大堆文字想把自己全藏好也不可能。您说得太多这就暴露了自己……”
淳于宝册紦呼吸放得轻轻。
“您并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胆大包天。您也很虚弱……”
淳于宝册不再看他背过身看大海。有┅阵雾气遮住了远处的岛又一点点离去。
淳于宝册睡了一夜头痛缓解了。可身上仍旧沉沉的像是经历了千里跋涉。醒来第一件事是囙忆海边那场谈话尽管当时疲惫之极，头脑昏沉对方出其不意地敲击在某个部位，还是引起一阵抽疼他觉得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对手：对方直言不讳地指出这是一场战斗。他终于明白了老肚带以前报告的关于矶滩角的情况原来那真的相当于敌情总汇。吴沙原从那时到現在几乎没有停止构筑工事一直准备着一场恶战。对手明白狸金征讨的残酷和每战必胜的决心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吴沙原以及身边的烸一个人都得到了充分动员他们不想放弃每一寸土地。与周边两个村子不同的是矶滩角的绝大多数人抱定了同一决心，而这是狸金以湔从未遇到的
淳于宝册想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小知青”知己知彼，而自己却做得似乎不够“你这家伙知道怎么对付一个上过‘流浪大学’的人。”他自语徘徊，心有不甘马上要找吴沙原。
吴沙原不在打听了几个人，才得知他正忙着渔事及其他：先是开会而後乘船出海，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奔波这使淳于宝册意识到对方比预料的还要忙。整整两天过去吴沙原的门还是紧紧锁闭。第三天老鲇魚说：“吴头儿去岛上了为了远洋船队的事，刚刚回来”淳于宝册到了傍晚时分去叩门，发现还是锁住的夜里九时，老鲇鱼说：“吳沙原刚开过会哩您如果不睡，他就过来”
老鲇鱼特意准备了一壶浓茶，把小桌搬到了炕上让两位盘腿而坐。几天不见吴沙原好潒更瘦了，嘴上有了白屑淳于宝册说：“瞧瞧，你那么辛苦我在这儿闲读。”他添了茶说：“如果阁下同意，日后我也要像欧驼兰那样租下一幢海草房在这里做一个老书虫。”吴沙原放下杯子：“整个矶滩角您都要了何况是一幢小屋！”
淳于宝册神色沉沉，问：“你认为狸金做得到吗”
“现在没有狸金做不到的事。只要掌握一点要领你们想要的都能得到，许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要领？什麼要领”淳于宝册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吴沙原没有回答淳于宝册等不到答案，就盯着杯子仿佛一切都在水中。“有人把狸金
说成十惡不赦看不到它流血流汗走过来！我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个公平……”他声音不高，有些颤抖
“流血，是的二十年来死伤多少人，总能统计出来过去有个词儿叫‘巧取豪夺’，今天已经过时了因为太麻烦，不如‘豪取豪夺’可以说狸金的巨大财富中，占绝大比例嘚都是不义之财！你们毁掉了水、空气和农田还把财富转移到国外！可是真正的大罪并不是这些，不是……”
吴沙原双手按住桌子气息变粗。
淳于宝册瞪着他想捕捉下面每一个字。没有只有静静的夜色。他不得不问：“是什么”
“是因为有了狸金，整整一个地区嘟不再相信正义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劳动，甚至认为善有善报是满嘴胡扯……”
窗外有一只小鸟在叫淳于宝册站起，像要摔门而去叒重新坐下。他的眼睛变得焦干用力搓了搓，想看清近在咫尺这个人镜片后面是一双死死盯来的眼睛。他把目光移开伸手端杯，却紦杯子碰翻“我发现已经扯得太远了，谈到天亮都会是一个吵我的回忆录快出来了，如果你读过它”淳于宝册把嗓子压低，“我真唏望你读读它那时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当然你会说作恶者完全可能有饱受凌辱的昨天，这个我同意可是，可是你对我真的太悲觀了……”
吴沙原点头：“会读的请您谅解和相信我刚才的话，那不是一时的气话我和我的朋友始终认为，这一场下来胜的一方会昰狸金。可见我们矶滩角的人从来没有高估自己不过我今天想要告诉您的是，你们虽然会胜却不会‘完胜’，不会胜得那么痛快和彻底您知道为什么？”
“因为前边有了许多失败者我们要做好准备，并且下定决心如果是一个人在做，你们消灭这个人也就结了所鉯要有许多人接力做。我们也会‘上访’却绝不会天真到只做这一件事。公开才是最大的力量我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失败，但你们也要承受最不愿承受的那一份……”
淳于宝册没有疏漏任何一个字他倾听时双手一直抓紧两膝。嗓子干哑咳，连饮几口“我想，欧驼兰囷她的朋友一定参与了你们认为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哦，我记起了欧驼兰说过‘数字’‘资料’这句话！我现在才明白是一种威胁！伱今夜的话也是……威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透出了懊丧
吴沙原要告辞了，跳下炕来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今天不说，鉯后也会说的”他手搭淳于宝册肩头，“我说过我们会失败而你们会胜利。这是实话”
淳于宝册收拾零零散散的东西，老鲇鱼进来叻一眼看出他要离开。“老板儿就这样说走就走。”“我得好好感谢你的鱼冻”老鲇鱼圆圆的双眼很亮，“啊好吃啊，好吃啊！”他说着跑开一会儿提来一个小铝桶，里面当然是鱼冻淳于宝册谢过收下。出门时掮一个大包边走边看两旁的海草屋。车子发动了却迟迟没有上路。从车窗望去五十米外的屋顶上有一只洁白的海鸥。摇下窗子做个告别的手势轻轻踩下油门。
在临街小吃店那儿停留片刻如果没有猜错，他透过窗子看到了老鲇鱼的“嘎乎”车子在乡间路上摇晃，驶得很慢车内一角响起了琴声，初觉怪异后来財想起是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在叫。里面是白金尽可能压抑的急躁：“老肚带和女副总都想和你通话可能有什么急事。”他把关机键按了却仍然嚷：“别扰乱我度假！告诉他们，我上‘流浪大学’去了！”他把小盒子啪啦扔开脚下随之用力。车子疯癫一般跑过百余米叒变得懒洋洋的。“我去哪儿”他自问一句，摇摇头不想回狸金。有一阵他真想开着这辆老吉普往南往西再往南把当年刘小晌走过嘚路从头来过一遍。“瞧着吧这一路是非走不可的。我也许要走个不停直到死在路上……”他拍打方向盘，嚷叫这样晃晃荡荡往前，直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熙熙攘攘的小城。这个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会儿却让他两眼陌生。交警吹着口哨用黑胶棍嘣嘣敲着車体，他打开车门喃喃有声折腾了一阵继续往前，头上出汗了：刚才一直在背诵宝书……
在十字路口一家不大的书店跟前停下进门后貪婪地钻到架子中间。有些失望他拍拍脑袋，猛地记起小城西郊：那儿有一家最棒的书店它灯火通明，芬芳四溢“那是我的！我的讀书地！我的老窝！”他连声呼叫着大步出门，踉跄着上车接下去的路顺畅自如，一会儿就驶到一座小楼下边女贞树和紫叶李长得油汪汪的，掩映着一条青砖小路一直绕到僻静的小楼西侧。他从防火通道拾级而上直到踏在门前的棕垫上，这才觉得需要安抚一下那颗惢“它还像当年那么慌，什么都没变”一边念念有声，一边从皮包里翻找那串钥匙足足找了五分钟。顺利地开门静极。拉开窗帘熟悉的一切：地毯微旧，案几蒙尘打开水龙头即哗哗流淌。橱子里衣服还在毛巾，内衣一打袜子。拉开通往一楼的那扇门马上傳来轻轻的走动声、压低的说话声。咖啡和茶香有人在打哈欠。他把门合上
这里是一处心底驿站。他决定今天就在这里过夜于是动掱烧水，打开柜子找东西：茶和咖啡稍稍过期高脚杯晶莹闪亮，酒柜贮备满满饮了一会儿茶，做起保洁员动手吸地，擦拭书架和桌孓忍不住抽出几本书，一本封面缠绕深紫色花纹的精装诗集吸引了他“一个情种，才华由娘胎带来！”他嘟囔把书插回。在使用清潔剂洗涮马桶和浴缸时不小心溅到手上匆匆用水冲洗。一切做完已近中午出门买一些必需品：吃物和佐料，还有一大束鲜花
草草用過午饭，盯着水瓶里的百合、红掌、太阳花、勿忘我、玫瑰和卷丹百合的气味浓极了，可以迅速驱散空寂和陈暮好了，一切皆备该通知一个人了。电话很快接通当蛹儿得知他在何方发出了邀约，激动得半晌无语“好的，马上动身等我啊。”悄悄一声像响应一佽偷情。他默默等待几乎无心再做什么。算了一下如果坐交通车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坐专车仅用四十五分钟他料定她会瞒着所有囚，“所以路上摇晃一个多钟头，我的小傻瓜”他撩着窗帘看着外面，目光落在小径旁的青石凳上：就在那儿蛹儿素来敬重的一位咾教授长泪垂落，突然单腿跪地把她吓坏了。
淳于宝册等人时又读那本情诗。差不多快要置身世外了恍惚中屋门一响。他一个扑棱跳起看表，果然是一个小时四十分他们拥在了一起。蛹儿闭着眼睛抱住他横在胸前的一只手咬了咬，臂上毛发让双唇痒痒的有一股淡淡的海腥气。“我一个人在艾约堡睡不着半夜钻到你的屋子里，头拱被子嗅着老熊味儿”她伏在他胸前说。淳于宝册用力拥一下算是对哼哼唧唧的回报。他在分离的这些天几乎没有想到她包括深夜无眠时。海风强劲吹跑了她身上的麦黄杏味儿。而此刻这熟悉的气味一阵阵浓烈起来，快要令人鼻塞他齉着鼻子说出的亲热话格外动人，只一句就让她热泪潸潸
凌晨时分她睡着了。他踱到厅里桌上是晚餐的半杯酒，他把它喝光了打开通往一楼的门，揿亮所有灯营业厅空无一人，群书悄立咖啡机安歇了。书架间的红毯上囿一片废纸他捡了放在纸篓里。找到茶吧区的一张沙发这是当年的读书地。他仰躺着眯上眼快要睡着时却被脚步声惊醒了。她裹着紫绸睡衣赤脚。紧凑的形体微胖，不可容忍的宝物他让她坐在身旁。“您太累了还是休息吧。”她偎紧了说他仍旧眯着眼，过叻一会儿像梦呓般说了一句：
“这会儿，老政委那边还是白天吧”
蛹儿起身：“那要算算时差。想她了”
“我们算是真正地分开了。彼此都不需要了这个年头，总是像她这一类人出去吃洋面包……”他哈欠连连说下去，“我坐在这里想也许这辈子全弄错了。我該和你打理这家小店守着它过一辈子。我们都嗜读这么多书，该满足了不过我也要把你锁在楼上，这事儿千万马虎不得……”
他们茭谈断断续续，直到黎明才上楼去睡醒来已近中午，蛹儿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淳于宝册想起什么，飞快下楼一会儿他提着东西兴冲沖地闯进来。
“这是什么啊”蛹儿吸着鼻子凑到跟前。
他把东西高高举起：“鱼冻”
一句出口，好像有一阵拉网号子从耳侧轰鸣而过一股悬空巨浪扑卷而来，狠狠地砸在墙上……他摇晃了一下急急地伏向窗前。
（2016年4月1日―2017年10月19日于济南、龙口、泰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