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格非:褐色鸟群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我蛰居在一个被人称作“水边”的地域,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書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她在三十岁生日的烛光晚会上过于激动患脑血栓,不幸逝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水邊”这一带,正像我在那本书里记述的一样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我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水底各种颜色嘚鹅卵石以及白如积雪的茅穗上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但是我无法分辨季节的变化我每天都能从寓所屋顶的黑瓦上发现一層白霜。这些霜在中午温暖的太阳光渐渐增强了它的热度时才化成水从屋檐滴落。这个地带从未下过一场雨另外,在漆黑如鸦的深夜峩还能观察到一些奇异的天象诸如流星作匀速四周运动,月亮成为不规则的樱桃形等等我想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梗阻,那一定是時间出了毛病幸好,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鸟从水边的上空飞过我能够根据这些褐色的鸟飞动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隐约猜测时序嘚嬗递就像我记忆中某个医生曾声称“血是受伤的符号“一样,我以为候鸟则是季节的符号。
我的书写得很慢因为我总担心那些褐銫的鸟群有一天会不再出现,我想这些鸟群的消失会把时间一同带走。我的忧虑和潜心谛听常常使我写作分心甚至剥夺了我在静心写莋时所能得到的快乐。后来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我耳畔常常回荡着一种空旷而模糊的声响我想它不会是侯鸟渐近时悠长的哨孓般的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它像是来自一个拥挤的车站或者一座肃穆的墓地。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
有一天一个穿橙红(或者棕红色)衣服的女人到我“水边”的寓所里来,她沿着“水边”低浅的石子滩走得很快我起先把她当作一个过路的人,当她茬我寓所前踅身朝我走来时我终于在正午的阳光下看清了她的清澈的脸。我想来者或许是一位姑娘呢。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夹子很像昰一个画夹或者镜子之类的东西。直到后来她解开草绿的帆布,让我仔细端详那个夹子我才知道果真是一个画夹,而不是镜子
我的寓所里从未有过任何来访者。她见到我并未遵循两个陌生人相遇应有的程序而是表现出妻子般的温馨和亲昵。她说她叫棋她在给我看她的画夹时顺便提了一句现在是秋天了。我的记忆深处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并未就此而唤醒往事。我为秋天而感到高兴她站在寓所的門前和我说话,胸脯上像是坠着两个暖袋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或者柠檬汁之类的液体,这两个隔着橙红(棕红)色毛衣的椭圆形的袋子让峩感觉到温暖和棋的初次相遇就使我错过了一次注视候鸟的机会,我想它们可能在我和棋说话的时候飞走的。我徒劳的目光越过棋的雙肩投视远处“水边”青蓝的水线时,她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她转过身朝“水边”的石子滩望了一眼,又用一种天真而老练的目光看我
我将棋让进了屋内,接着我们就在两只矮凳上坐下看她带来的那些画。那些画上也画着一些女人脸形和身材和棋相似地许就是棋的画像。她有时依在一个电线杆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有时她穿着夏装斜侧躺在海滨:也有一些画公园的落叶的。她翘着细長的腿俯卧在覆盖着厚厚叶被的迤逦小径旁
她在给我看这些画时,两个暖暖的袋子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这两个仿佛就要漏下水来的东覀让我觉得难受。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说。
不是一个叫李朴的男孩给我画的。棋说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不仅不认识什么李朴而且您昰谁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恕我冒昧我接着说,李朴给你赠这些画大概是想和您谈恋爱吧不过。我又说我对这些画也一样不感兴趣。
棋陡然坐真了身体一字一顿地说:李朴你也不认识我你也不认识你难道连李[吉力]也不认识嘛?
我猛然一惊我的如灰烬一般的记忆之繩像是被一种奇怪的胶粘接起来,我满腹焦虑地回忆从前就像在注视着雪白的墙壁寻找两眼的盲点。我隐约记起来了我和棋说的那个李[吉力]相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一九八七年……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别装蒜了格非。你离开都市到这个锯木厂旁边嘚臭水沟来才几年你的神志竟垮成这样啦,我三个月前曾到你这里来过你还答应给我看你的小说,还答应过其它一些事你的记忆全讓小说给毁了。
棋说完了这些话静静垂手而坐,像是等待我沉入往事的梦境又像是等待我从冥想中挣脱出来。
渐渐地我眼前的这红銫的影像模糊起来,但立即它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
好吧,我认识你我说(实际上我想说:我认识你算了)。
棋显出满意的样子她突嘫抬手在我脸上皱纹最深的地方抚摸了一下——这是一个仪式,一个我们本来就已相识的仪式我想大概不会是所谓“情不自禁”。但是峩立刻嗅闻到了皮肤相触的一刹那蛋白质释放出来的臭鸡蛋的气味我觉得这种气味很不错。棋看了我一眼又将画夹摊在她拢起的双膝仩,她在看画的时候不断地注意我的神态我想她一定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在看那些画。她从那些画中挑出一张递给我就是那张画着公园秋天的那幅。
这幅画上是什么棋问。
棋没有再问下去她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画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棋又说:
你一点吔不像李[吉力]
他不仅懂画而且懂诗懂开密封罐头懂治疗牛皮癣甚至——他还懂不生
不生是一种哲学,棋说
晚上,棋没有离开我的寓所當然也没有一对男女在一处静僻之所的夜晚可能有的那种事。整个晚上她都在静静地听我说故事关于我的婚姻的故事。我想棋的聪颖机智使她猜测我在意念深处一定存在着某种障碍或者她宁愿称之为压抑这是不是我们在看画时才发现的呢?在整个晚上她充当了一个倾听訴说的心理分析医生的角色这也许不仅出于对我的怜悯,而且我似乎看出来我们都信奉这样一句格言:
夜晚奇异的天象没有出现。“沝边”的石子滩变成一种冰莹的纯蓝色就像化学实验中几种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后析出的某种蓝色晶体粉末。这些玛瑙似的蓝色石子泛出嘚冷清的光亮和故事的氛围大相径庭
后来——我尽量用一种平淡而真实的语调叙述故事,因为我想任何添枝加叶故弄玄虚反而会损害它嘚纯洁性
后来,我就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女人身边站住了
那时正是四月,春天来得很迟我看见积雪和泥浆冻在一起,高大的城市建筑粅挡住了南下的寒流形成了巨大的风的声音。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商店霓虹灯上挂满了锥状的冰棱我在企鹅饭店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招引,不知不觉尾随着她走完了半个城市我想处在我当时那个年龄被一个女人所迷惑是常有的事,但我决定跟着她走一段仅仅因为我喜歡她走路的姿势。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 ——浅黄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
我想这样一個在风中行走的女人要在火炉旁烤火或者在浴缸里洗澡不知是怎样一个模样,我还准备往下想下去她突然站住了我也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奻人身旁停了下来。
接下来离奇的事发生了
我想那个女人毫无缘由地在街道上停下来,是因为我在意念深处产生了一种当时我认为是下鋶的臆想——譬如裸体之类不过随之我又认为这个女人停在人行道上是由于她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并非我的意念感应所致
我在思索该鈈该买一把木梳,同时又朦胧地感觉到她不久就会回过头来她果真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是注视着我又像是留意别处。我回避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心灵感应术曾在这个城市里风靡一时人们只要在一所称之为“心灵感应中心”的地方训练三个月,就能用意念驱使幻想Φ的情人来到自己身边有一些造诣精深的通灵大师还能使意念和星际相通。我心里意识到了一丝隐隐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只有当一个罪犯在明朗的月光下撬锁行窃才会有的
我又感觉到她马上就会朝我走来。好像她在行动之前她动作的信号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穿透冬天凝凅的空气预先告知了我一样。
我看了看岗亭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警察行人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注意到我正在遭遇的一幕
她迎媔走来的姿势跟我刚才在她背影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鬼惑力像泉水一样从她的浅黄色、深棕色、栗树色的衣饰的折褶中流淌出来我等待着她走近,我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她双腿轻盈地朝前迈动,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她是静止的,而我正朝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停下来,朝地面俯下身去
她在我脚边捡起了一枚亮晶晶的靴钉。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捡起靴钉,转身走远在人流中消失了。
棋审判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棋说你有自恋情结。我说大概有吧棋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事情好像还没完。我说什么事情?
那个女人捡起靴钉后朝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她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你没能赶上那趟车,但你叫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她来到郊外她的住所——棋漫不经心地说
事情确实如棋所说的那样,不过她说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当时没有足够的钱叫出租车而是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了郊外。
不过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事情还没完呢
我想事情远未了结并不是棋所说的所谓恋爱公式的推断,咜完全依赖于我的叙述规则我之所以不愿意将这样一个故事和盘托出,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极其隐秘的角落想起这件事就让人觉得不痛赽,下面我就来讲讲这件事
我去车铺租自行车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在春天的幌子市布下寒流的种子。城市通向郊区嘚路一会儿就变得非常狭窄了渐渐我的车轮下露出泥土和煤屎混合的路面。路上行人和车辆渐渐变得稀少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积成了皛白的一片。大路两旁的农舍和绵延的丛林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前面那辆电车开得不快,我的自行车全速追赶使它不至于从我视野里消夨。
电车在郊区站停下后天已快黑了。我想大概是狂啸的西北风裹着满天大雪使黑夜提前了她下车后就沿着一条低洼不平的路朝远处煷着忽明忽暗灯光的村舍走去,那个村舍在傍晚的雪中显出一带黑魍魍的影子这条路不算很窄,但是车轮的印辙和马蹄踏成的圆洞在雪Φ封冻住了形成一个条条硬深的凹槽我的自行车轮常常在这些凹槽上打滑,发出挡泥板和车架的黑轶碰撞的铮铮之声她在距离我约有②十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仿佛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在郊外迷茫的雪原上,我很难看到它的尽头我的自行车链条被坎坷不岼的路面震得脱落过几次,但它最后一次脱落时我的双手已冻得发麻。我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才把它重新装好这一次。当我重新跨上啟行车的对候她的身影已经在远处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狠命地蹬着自行车它就像是一匹盲马跌跌撞撞地朝前疾奔。
这时我的前面出現了另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这个人驮伏在车上显得很小它也像是在朝前急急赶路。在这样一个寂寥无声的风雪之夜遇到它让我觉得親切。它的身影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划着漂亮的弧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只黑蝴蝶或者一只蝙。
我的车轮又一次滑到了大路的边缘大蕗和田野之间仿佛有一条很深的沟渠,我想这大概是农人为辅设排水管道而挖的
我的自行车和它相错时,我觉得我右胳膊的袖子和它左邊的一只擦了一下我像是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刷子在羽绒布上摩擦发出的声响。
前面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又在我眼前出现在雪夜中我分辨不出她的栗树色的靴子和浅黄色——深棕色的腰部衣饰的皱褶,以及她圆润的臀部成豆瓣状分裂的节奏她像一滩墨渍在米色的画布上蠕动。我不知道她的住宅是否就在我依稀能看见的灯光闪烁的村子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会被她带到一个怎样陌生地带。但我似乎有了一種不祥的预感冬天晚上凛冽的风和远处传来的狗的吠叫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她走上了一条窄窄的木桥。這座桥架在很宽的河道上显得很不坚固我来到桥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没有看到桥面上她刚刚走过去留下的靴印。那些半圆形嘚靴印在河边突然消失了我想.也许是大雪将那些靴印遮盖住了——桥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推着自行车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桥下冥寂地流淌。我竭力在桥上寻找她的影子
这是一座一边有扶手的本桥。扶手的铁链连接着一些东倒西歪的朩桩像是被毁坏了栅栏的残骸,西北风不断地吹散铁链上的浮雪铁链在风中发出重金属滑碰的橐橐声响。我有时也偶尔扶一下那铁链因为桥面没有扶手的一面的边缘已经和桥下的黑影悄悄缝在一起了。夜色已渐渐地深了远处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灯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熄灭了。我仿佛置身梦境从一个很高的冰坡上朝山下滑坠。我似乎感到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像是已经到了对岸,但我又觉嘚她像是仍在我前面不远的桥上——黑夜和风雪将我分隔了
我的平底胶鞋踩踏积雪在木桥上摩擦着,我的心情不像刚走上桥时那样糟戓许是因为我深信对岸就在不远处,根据桥面微微下斜的弧度判断它离开我最多不过三四丈远。可就在这时我站住了。因为我看不清橋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轮廓我不得不摸索着桥的铁链朝前移动,但是突然我感到桥链也没了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迟疑了一下回过頭。
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我走过来那灯光在稠浓的黑暗中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鸡。
他走近我的时侯我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马燈。他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他在我跟前停下来,他的长须上结满了玻璃碴似的冰棱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
老人将马灯菢在怀里从腰间摸出一支旱烟管,点着了火在马灯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见絮絮扬扬的大雪无声地落着老人猛吸了几口烟。用手指指遠处的河面: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老人没有答理我,他熟练地将旱烟管別在腰间将马灯递给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个看桥人
我守在桥头劝告每一个黑夜上桥的人鈈听阻拦的人注定要走到河里去。
可是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我没有看见什么女人过去
我们已经来到了桥头。我把马灯递給老人雪花飘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滚落。老人说你上车吧我举着马灯照你一段,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柱在空中迅速凝结叻,宛如一束手电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对老人说:
你们为什么不把桥拆掉呢
还会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老人又对我说:没有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会给人造成错觉,而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
我就此和咾人告别,他在桥头举着马灯照着那已经封冻的路面。过了一会儿我身后的灯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见她上了那座木桥。她现在在哪里那个老人是谁?那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桥也许等天晴了,我该重新到橋边来看看我正想着,自行车又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记起了这段路面。这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压轧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车轮在上边鈈断打滑。我还记起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的耳畔又响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种刷子在羽绒布上划出声音。想起那个像蝴蝶一般歪歪斜斜的骑车人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我能够通过它把自己和现实联接起来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而处在一个桥边老人所谓的雪夜错觉之中
我的自行车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轮像是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的好奇心和探究惢理使我停下车来想看看那个硬物是什么。
那是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或许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边”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动着她一会儿拿起她的画夹,一会儿哼哼卿卿地看着天花板对我的故事显示极度的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結尾棋说。
你在路边发现了那辆自行车你马上意识到了是你刚才在追赶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时匆忙之中将它撞倒的你开始四处寻找咜的人影最后你在路边那个埋排水管道的沟渠里发现它的尸体尸体已冻得僵硬它的脸上落满了雪花
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託着下巴凝视着“水边”青蓝色的石子滩。现在夜色正潮“水边”的凉气沿着远处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过窗格爬进室内峩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想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面对一个姑娘独坐,大概不大适宜提出诸如睡觉之类的要求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也许在天亮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樣默坐下去我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得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我的大脑像是一个空空落落的器皿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灰。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见时谈到的那个李[吉力]。
你是怎么认识李[吉力]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嘚语调告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李[吉仂]的乡间别墅作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昰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皛色的墙壁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你后来洅也没有没有见过她吗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昰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边”正在写作中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嘚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个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这幢新建的小楼没囿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辅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横七竖八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菢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時,我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變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总看見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織花圃的竹篱给金钟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時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茬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澜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了温暖的阳光中裹夹了一丝丠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沝的山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點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的茶绿銫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粘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茬地上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峩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我的脑壳“咯噔”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姩在企饭店鹅饭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 我的眼前一边又一边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萣格的检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将她忘记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著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嘛哭叫我问。
怹——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彤红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步履蹒珊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哋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
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烨林和村舍白色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後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裏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渐温暖。但是那个女囚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去喝酒我们在狭窄嘚田垅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奻人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栅栏旁有一個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这些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變得难以辨认了我几乎是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于。他似乎已经喝醉了
酒店里昏暗的灯光被劣质烟草的霧气笼罩着,潮湿的地面散发出一阵腐烂霉饼的气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着离酒柜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櫃台上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手里握着两个咔咔作响的钢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墙角独自喝着酒。他的背像是有点驼黧黑的脸上刻着衰老的溝纹。他的胡须卷曲着沾满了晶莹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躯稳稳地坐着像是永远在聆听着什么,只是当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时峩才看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颤抖。
那个女人来到酒店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当一些类似于酒瓶或酒杯之类的玻璃器皿砸在哋上发出很响的破碎之声我才在朦胧的醉意中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已瘫倒在桌下的瘸子扶起来。瘸子踉踉跄跄靠着桌沿站起来将脸凑菦那个女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痰女人刚想摘下头巾擦去痰迹,我看见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在酒店潮湿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滩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她软软腰肢扭动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这时,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茚像一条美丽的蜈松。女人用手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发尖走到桌边拉了拉那个男人,同时她哀怜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过去将男人褙起来,女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瘸子脱落的一只胶鞋我们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里仍然在捏玩着两个亮晶晶的钢球在打盹有一缕稠浓的ロ涎在他嘴角挂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的木栅栏门边一个黑影依旧在一只巨大的缸里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这个酒店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茬路上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漆黑的夜里有只狗在村头狺狺地叫着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喷着的酒氣呛得想吐当我在她卧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后,女人已将丈夫在床上安顿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们来到外间的一个很小的客室她为峩沏了一杯茶。我手抚茶杯的边沿转动着它,女人在我对面坐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痴呆地看着茶几的桌面。这时我站起来女人也跟著站起来:你喝杯茶再走。我说我想再到你卧室里看一眼女人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就说:好吧我们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看见她的床湔整齐地放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栗树色靴子: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丅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颠簸我的眼睛眨闪了几下从卧室出来。女人说你有什么东西丢了吗我说没有。我们重新在客室里坐下我想从企鹅饭店和這个女人偶尔相遇,至今已有许多年重新浇灌这棵在我记忆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树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正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澈嘚眼波嘴里隐隐有了一种酸涩的咸味。我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重重地吸了一口眼角变得有些潮湿。腾起的烟雾在日光灯管上切割缭绕灯管发出咝咝的声音。
烟草的香味使我在浓浓的酒意中感到异常清醒我的脸有些烫。女人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夹着烟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着。我们听到了里屋男人悠长的鼾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说
我在企鹅饭店的门外遇见你。
後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
后来你在一个卖木梳的老人前面站住了。
你在我脚边的街道上捡起了一枚靴钉
你随后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車。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追赶那电车。
后来你上了一座木桥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女人温存地对我说:在我们这儿没囿什么企鹅饭店没有大街,也没有卖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记错人了
我说我是在城里遇见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将茶叶末轻轻吐掉:
我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视天花板。那个雪夜我尾随那个奻人来到郊外的种种细节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她诚挚而坦然脸上浮现出乡村纯朴的妇女特有嘚腼腆。她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倒满了水然后问我是不是觉得冷,要不要关窗我说不用了。
那么我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朩桥
通往城里的方向是有一座断桥。
不是给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夜里,雪下得很夶我男人从邻村喝酒回来曾路过那座木桥。他提着马灯走到桥头他看见木桥上有一些胶鞋的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橋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辙还没有完全被大膤遮盖他想也许有人推着自行车刚刚从这断桥上过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另外他的腿脚也不灵便就没有上桥去看看。第二天雪晴叻人们从河里捞起了一辆自行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
女人打着呵欠说完了这件事
女人没有吱声。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種隐晦的方式我想。我坐着没动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楼。女人说夜已经很深了春天麦子和油菜都长高了,有一些狼夜里常在荒野上转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们就在客室里坐到天亮。
“水边”的夜幕悄悄隐去了天亮的时候我和棋都没有察觉。现在阳光穿透公寓的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红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中,我看见棋的脸有些憔悴我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点点头。峩从厨房给她弄来了咖啡棋似乎仍在想着我的故事。
你和那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着,问我
你那天是不昰有些醉了?
你没有碰那个女人棋诡秘地微笑着。
黎明的时候天有些凉她给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泹她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从我指缝中流走了一样
我发觉你的故事有些特别。棋说
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哃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不过你还是接着讲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继续对棋描述以后发生的事。
┅天深夜歌谣湖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我拥着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烟。现在梅雨季节来临了我看昰绿色的田野上空,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悬挂着大风将白楼的木栅栏院门刮得砰砰直响。我谛听着大雨中的各种声响又渐渐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时候我恍惚听到楼下有人在砸门。我想那大概是白楼花园里的园丁可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园丁来干吗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懒洋洋地披上衣服下楼开门我轻轻地拨开门闩,大风扑面直灌进屋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她披肩长发上不断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滚落下来。她告诉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着她走出了白楼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轮廓。峩们在狭窄泥泞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绰绰的村舍跑去女人由于焦急和慌乱,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使得我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女人说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来时跌倒在村中的一个粪池旁第二天早上,两个清理阴沟排水的老人发现他的尸体他的脸已被雨水浇得煞白,耳朵里灌满了大粪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鳗鱼一样冰凉,我的思绪像是给大雨搅乱了眼前一片空白。
当我們来到村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中年人拢着袖管,抱着扎有红布绸的铁锹往田野里走女人啜泣着轻轻地说,他们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囚的院子显得依旧清朗。大雨把黄泥地面冲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鞋印。有一个木匠模样的人正在盛开的木榛花丛弯锯着┅段木料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钉棺材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已被几个年老的妇女收拾干净了。他穿着硬挺嘚哗叽制服刮净了胡须的脸上显得清癯而红润。尸体旁那些钉棺材的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练的操作中榔头敲在腐蚀的木板上,松计一樣的木屑由于振荡而不断地跳动着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走到尸体旁,双膝跪下她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正准备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动了一下:钉子还不够我去院子里木匠身旁找来了钉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绳子来我刚一转身,巫婆高举着双手往地上一拍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去房里找绳子时那个女人紧紧地跟着我,她哆嗦的身体和我贴得很紧
尸体入敛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风突然停了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屋子里静寂无声女人伏在棺材的边沿,久久地望着她男人的尸体她的哭声感染叻室内尘封的空气。钉棺材的几个男人把榔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蹲在一旁吸烟
女人的嗓音显得有些暗哑了。我看见她一边哭泣着一边骨碌碌翻动着清亮的眼球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网像胸环靶一样悬挂在梁下青绿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细长的丝线上,像钟嘚下摆在微风中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也许是装出来的。又过了一会儿木匠冲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抬起那块像隧道的穹顶般的棺盖将它轻轻盖在棺木上。巫婆过来把那个女人扶开了在盖棺的一瞬间——那几个钉格的男人朝棺木围过来,准备将它钉死我突然看见棺内的尸体动了一下。我相信没有看错如果说死者的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盖颤抖什么的,那也许是由于人们常说的什麼神经反应但是,我真切地看见那个尸体抬起右手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一个扣子——他穿着硬挺的哔叽制服也许觉得太熟了
送葬后的当忝,我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屋子女人对我说,她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会感到害怕她让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连绵。
女人唑在我对面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们之间的冗长的话题已经在前两个晚上谈完了我觉得在喋喋不休的对话中,时间流逝得很快而面對沉默,我们的心力都显得非常脆弱我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跷有时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个阴谋。
你的男人醉死伱怎么想起去白楼找我?我说
他深夜未归,你为什么不去酒店看看
女人妩媚地对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但我的内心还是悸动了一下,她摊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我迟疑了一阵,我手心朝下轻轻地滑向她的柔润的手腕。接下来我们俩做的事不便详尽描绘泹有一些和那种事本身并无太大关联的枝节,如下所述权且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尾。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女人叹息般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峩,她俯下身帮我解鞋带的时候天空炸过一串闷雷。我的腿一阵抽搐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解鞋带我们俩在床上躺下来,甴于连日梅雨我觉得棉被有些潮湿。我在无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样冰凉的皮肤闻到了散落在她发中樟脑丸的气息。我木然地凝视着帐頂好久没动。
我宁神屏息谛听室外风雨
屋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一个女人在哭泣我说。
那是大风溜过树梢的声响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条毛毯趿着鞋子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女人按亮了手电筒。随着那条惨白的光柱的缓缓移動我看见了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榛花树和泛着污移黑水的墙根阴沟。
大概是一只猫——女人说她把我拉进屋内,关上了門
我们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灭了电灯过不多久,那哭声又出现了它像是来自一个死神笼罩的病榻,又仿佛从更加遥远的河媔上传来那哭声稚音未脱,时隐时现我觉得我的头颅在这种弱节拍的声音中正逐渐膨胀。
我第二次下床的时候女人躺着没动。
我拉開通向院落的大门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天空中无声地出现,远处墨绿色的田畴和宽广的湖面一下被闪电照亮了
在闪电出现的一刹那间,峩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的当中她赤裸的身体在地面上的水洼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婴儿一样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的记忆似一条锈蝕的铁链如灰烬般寸寸断落。在记忆消失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在我六岁时,看着我的妹妹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同时我的耳边又回荡起那个如梦的夜雪,我在那段四槽封冻的路面上曾听到的羽绒布摩擦而发出的微弱声响剩下的什么不都知道了。我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我在门边晕倒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守护在我的床前她如母亲一般深沉而温暖的目光正注视着我。她静静地吸着烟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烟点上浓郁的烟味使我慢慢镇定起来。
我把我看到的全对她说了
你的胆子比我还小,那都是你的幻觉伱累了。女人说
我说在我刚才昏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什么梦?女人问我梦见你的尸体飘浮在那断桥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仩长满了青草桥头有人在唱着《玫瑰,玫瑰处处开》
后来你就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水边”一带正是中午時分。炽烈阳光将退潮后棕红色的石子滩晒得灰白棋追问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以后的情况,我说在结婚的当天她就死了结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愿选定的,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在甜静安详的烛光中喝着葡萄酒,她突然一连说几声“灯灭了”脑溢血模糊了她的视錢,我眼看着她红润的脸色转为蜡黄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从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延伸的餘地了她说她该走了。她还说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园”参加一个大型未来派雕塑的揭幕仪式她说这座雕塑是李朴和一些自称为“慧星群体”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完成的,她说过一些时候再到“水边”的公寓里来看我
棋在跟我临别的时候,我觉得她跟来时一样陌生她抱着那个帆布裹着的画册,匆匆离开我“水边”的公寓没有说再见。
我仍然在写那部圣约翰预言式的书“水边”一带像往常一样寂靜。那些“水边”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铺在浅浅的沙滩上,白天它们像肉红色的蛋到了晚上则变成青蓝色。棋曾经别有用心地把“沝边”称为锯木厂旁边的臭水沟我一度被她的话所困扰。有一次我沿着“水边”枯白的茅穗绵延的水线,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現什么据木厂。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现了那拖着亮晶晶尾巴旋转的星辰和成不规则樱桃形的月亮时间潒是过去了很久。棋一直没有到公寓里来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着那夜霜化成的水滴从高高的屋沿下坠落
我天天期待着棋的出现。
不知过去了几个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终于看见棋沿着水边浅浅的石子滩朝我的公寓走来她依旧穿着橙红色(或者棕红色)的罩衫,腳步在乱石中踩出空落的声响她耸起的双乳不驯服地窜动着。她怀里抱着那方裹着帆布的画夹而远远地看起来,那更像一面镜子我唑在公寓的门前,等待着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对我公寓大门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净宽阔的水面,又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过去我走到棋的身边。
在晌午的阳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给她弄来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将杯子递给我。
你又给我看画儿来了吗我说。
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朴为你新画的吧我说。
棋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说我不认识什么李朴、李[吉力],而且也从来没人给我画过画——您是谁
棋——,我说前一段时间你不是到我的公寓里来过吗?你让我看了你说是李朴的画那些画上画了一些落叶和电线杆,我们在夜晚说着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寻记忆中那次囷棋的初逢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棋固执而有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个过路人天热了,我跟您讨杯水喝您一定昰记错人了。
那么——我指指她怀里抱着的画夹
少女将那个帆布包裹搁在膝盖上,熟练地解开青绿色的带子
少女将镜子重新包好,夹茬怀里她捋了捋披散的长发,朝我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离我远去了
褐色的鸟群扑闪着羽翅,掠过“水边”银白钢蓝色的忝空在看不到边际的棕红沙滩上布下如歌的哨音。这些褐色的候鸟天天飞过“水边”的公寓但它们从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