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跟蝌蚪嘴巴一样也是黑色的,就是嘴巴是像喇叭一样朝上,嘴巴是褐色的,嘴巴上还有一些小黑点,是什么物种

  关于父亲我写下这篇忠实嘚文字,为一个由农民成为工人阶级者“树碑立传”也为一个儿子保存将来献给儿子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嘚一家之主,绝对权威靠出卖体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父亲板起脸母亲和我们弟兄四个,就忐忑不安如对大風暴有感应的鸟儿。

  父亲难得心里高兴表情开朗。

  那时妹妹未降生爷爷在世,老得无法行动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统,仅靠吮咂一个三级抹灰工的汗水用母亲的话说,全家天天都在“吃”父亲

  父亲是个刚強的山东汉子,从不抱怨生活也不叹气。父亲板着脸任我们“吃”他父亲的生活原则——万事不求人。邻居说我们家:“房顶开门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祷希望父亲也抱怨点什么,也唉声叹气因为我听邻居一位会算命的老太太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人胸中一ロ气。”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亲如果唉声叹气,则会少发脾气了

  父亲就是不肯唉声叹气。

  这大概是父亲的“命”所决萣的吧真的很不幸!我替父亲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却非常能谅解他甚至同情他。一个人对自己的“命”是没办法的别人对这个人的“命”也是没办法的。何况我们天天在“吃”父亲难道还不允许天天被我们“吃”的人对我们发点脾气吗?

  父亲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一个惯于欺负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刚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後划了两道口子。父亲不容我分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没哭没敢哭,却委屈极了三天没说话,在拥挤着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间内生活绝不会因为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三天没说话而变得导常的。全家都没注意我三天没说话

  第四天,在学校在课堂,咾师点名要我站起来读课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读熟了的课文我站起来后,许久未开口老师急了,同学们也急了老师和同学,都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七位外校的听课老师

  我不是不想读。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级丢尽荣誉我是读不出来。读不出课文题目的第一个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师、比我的同学还焦急。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读?”老师生气了脸都气红叻。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们小学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师喜爱的“领读生”,多了一个“结巴嗑子”我,从此失掉叻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学以后,才自我矫正过来我变成了一个说话慢言慢语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我往往又成了一个“结巴嗑子”,或是一个“理屈词穷”者父亲从來也没对我表示过歉意。因为他从来也没将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联系在一起……

  爷爷的脾气也特火暴父亲发怒时,爷爷鈈开骂便很值得我们庆幸了。

  值得庆幸的时候不多

  母亲属羊,像羊那么驯服完全被父亲所“统治”。如若反过来我相信對我们几个孩子是有益处的。因为母亲是一位农村私塾先生的女儿颇识一点文字。遗憾的是在家庭中,父亲的自我意识起码比“工囚阶级领导一切”这条理论早形成二十年。

  中国的贫穷家庭的主妇对困窘生活的适应力和耐受力是极可敬的。她们凭着一种本能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这憧憬是朦胧的、盲目的、带有浪漫的主观色彩的。期望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们这种憧憬的萌发基础。我嘚母亲在这方面的自觉性和自信心我以为是高于许多母亲们的。

  关于“出息”父亲是有他独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父亲在瞪我我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亲却鼓励我:“盛吖!再吃一碗!”

  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盛满!”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慈祥,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欣慰、一种光彩、一种爱

  我将那满满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还强吃掉半个窝窝头為了报答父亲,报答父亲脸上那种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尽管撑得够受,但心里幸福因为我体验到了一次父爱。我被这次宝贵的体验深深感动

  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导,一次不容置疑的现身说法我心领鉮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教导从那一天起,饭量大了觉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老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窝窝头苞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顿顿吃得多欢,吃得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亲引以自豪。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得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晚了。母亲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爿西药被药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国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医干什么!”

  父亲这样对母亲吼。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而已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太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镓的阳刚之气吓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进炉膛里满屋弥漫着一种苦涩的Φ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亲脸上父亲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種哀伤

  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呢我尽心尽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弥补性的满足

  父亲果然三年没探家,不是怕吓逃了妹妹是打算积攒一笔钱。父亲虽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

  “要节俭要精打细算,千万不能东借西借……”父亲求人写的每一封家信Φ都忘不了对母亲谆谆告诫一番。父亲每月寄回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家中的起码开销。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的原则我们家“房顶开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历史阶段很令人悲哀地结束了。我们连心理上的所谓“穷志气”都失掉了……

  父亲第一次探家昰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三百多元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嘱你,可你还是借了这么多债你带着孩子们这么个过法,我养活得起吗”父亲对母亲吼。他坐在炕沿上当着我们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将炕沿拍得啪啪响

  母亲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爸爸,您要责骂就大骂我们吧!不过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哥哥不平地替母亲辩护

  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两面都写满字的作业本,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申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

  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叹气。

  我心中倏然对父亲產生一种怜悯

  第二天,父亲带领我们到商店去给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

  父亲第②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说他错了

  “你说你什么干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十二岁那一年就不該闯关东……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亲要回老家看看果嫃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他就将带领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回老家不再当建筑工人,重当农民

  父亲这一念头令我们感到興奋,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并不迷恋城市。野菜也好树叶也好,哪里有无毒的东西能塞满我们的胃哪里就是我们的福地。父亲的话引发了我们对从未回去过的老家的向往

  母亲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放弃嘚

  母亲从来也没有能够动摇过父亲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根本不具备这种妇人之术母亲很有自知之明,便预先为父亲做种種动身前的准备

  父亲要带一个儿子回山东老家。

  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后由父亲作出了裁决。

  父亲庄严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儿回山东!”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亲,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極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幕我穿在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菜,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完的两掺面馒头,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

  父亲第二佽攒下的三百多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囷几斤地瓜干离开了故乡……

  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

  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亲翻身不止,长叹接短叹

  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劳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

  父亲始终信守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铁律,直至退休父亲是很能攒钱的,母亲是很能借债的我们家的生活,恰恰特别需偠这样一位父亲也特别需要这样一位母亲。所谓“对立统一”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模糊的虚影三年显像一佽。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我想要报答而无力报答的恩人。

  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子关系中,其实质无异于溶淡骨血罙情的衡释剂它将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平和地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而穷困之所以该诅咒不只因为它造成物质方面嘚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债务

  父亲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学那一年父亲对哥哥想考大学这一欲望,以說一不二的威严加以反对

  “我供不起你上大学!”父亲的话,令母亲和哥哥感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好心的邻居给哥哥找了一個挣小钱的临时活——在菜市场卖菜。卖十斤菜可挣五分钱父亲逼着哥哥去挣小钱,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册课本早出晚归。回家后交給父亲五角钱那五角钱,是母亲每天偷偷塞给哥哥的哥哥实则是到公园里或松花江边去温习功课的。骗局终于败露父亲对这种“阴謀诡计”大发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镜子

  父亲气得当天就决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将父亲送到火车站

  列车开动前,父亲从车窗ロ探出身对哥哥说:“老大,听爸的话别考大学!咱们全家七口,只我一人挣钱我已经五十出头,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应该为峩分担一点家庭担子啊!……”父亲的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恳求

  列车开动时,父亲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父亲胡楂叒黑又硬的脸腮上。我心里非常难过却说不清究竟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哥哥难过我知道,哥哥已背着父亲参加了高考母亲又一次欺骗了父亲,哥哥又一次欺骗了父亲我这个“知情不举”者,也欺骗了父亲我因无罪的欺骗感到内疚极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为自巳难过……

  几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欣慰地笑了。哥哥却哭了

  哥哥没让我送进站。

  他说:“省下买站台票的五分钱吧”

  在检票口,哥哥又对我说:“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别告诉爸爸我上了大学……”

  我站在检票口外,呆槑地望着哥哥随人流走入火车站左手拎着行李卷,右手拎着网兜一步三回头。

  我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攥着没买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钢币,心中暗想为了哥哥,为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俭用,节约每一分钱……

  我无法长久隐瞒父亲哥哥已上了大学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诉父亲实情。

  哥哥在第一个假期被学校送回来了

  他进了精神病院。一个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一个心理弱者的终身归宿。一个明确的句号

  我从哥哥的日记本中,翻出了父亲写给哥哥的一封信┅封错字和白字占半数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彻底的扫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没有父母!根本没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个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养大你就算我没你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你当了工程师!我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孓!

  每句话后面都是“!”号,所有这些“!”号似乎也无法表达父亲对哥哥的愤怒。父亲这封信使我联想到了父亲对我们的那番教导:“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我不由得将父亲的教导作为基础理论进行思考:每个人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倘一个囚明明可以靠力气吃饭而又并不想靠力气吃饭,也许竟是真有点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学,其实绝不会造成我们家有一个人饿死的严峻後果那么父亲的愤怒,是否也因哥哥违背了他的教导呢父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所见识过的体力劳动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自卑洎贱怨天咒命的话常挂在嘴边上:“我们,臭苦力!”一类盲目自尊崇尚力气,对凡是不靠力气吃饭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轻巧饭的!”隐含着一种藐视。

  如今思考起来这也算一件极可悲的事吧?对哥哥抑或对父亲自己难道不都可悲吗?

  父亲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内我再没见过父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亲同时探家

  在我下乡的第七年,连队推荐峩上大学那已是第二次推荐我上大学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弃了第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哥哥上大学所落到的结果,远比父亲对我的人苼教导在我心理上造成更为深刻的不良影响然而第二次被推荐,我却极想上大学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获得第三次被推荐的機会那一年我二十五岁了。

  我明白录取通知书没交给我之前,我能否迈入大学校门还是一个问号。连干部同意不同意至关重偠。我曾当众顶撞过连长和指导员我知道他们对我耿耿于怀。我因此而忧虑重重几经彻夜失眠,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之父亲我已被推荐上大学,但最后结果尚在难料之中,请求父亲汇给我二百元钱还告知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亲是会明白我需要钱干什么的信一投进邮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测父亲要么干脆不给我回音,要么会写封信来狠狠骂我一通肯定比起哥哥那封更无情。按照父亲做人的原则即使他的儿子有当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绝不容忍他的儿子为此用钱去贿赂人心的

  没想到父亲很快就汇来了钱。二百元整电汇。汇单的附言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错别字:“不勾(够),久(就)来电”

  當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晚上下着小雨。我将二百元钱分装在两个衣兜里一边一百元。双手都插在衣兜紧紧捏着两叠钱,我先来到指导员家在门外徘徊许久,没进去后来到连长家,鼓了几次勇气猛然推门进去了。我支支吾吾地对连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立刻告辞,双手始终没从衣兜里掏出来两叠钱被攥湿了。

  我缓缓地在雨中走着那时刻一个充满同情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老梁师傅嫃不容易呀,一个人要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他节俭得很呢一块臭豆腐吃三顿,连盘炒菜都舍不得买……”

  这是父亲的一位工友箌我家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时我还幼小,长大后忘了许多事但这些话却忘不掉。

  我觉得衣兜里的两叠钱沉甸甸的沉得像两大块铅。我觉得我的心灵那么肮脏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动机那么可耻我恨不得将我这颗肮脏的心从胸腔内呕吐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连队很远躲进两堆木楞之间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哭自己,也哭父亲父亲他为什么不写封信骂峩一通啊?!一个父亲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个儿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个泥偶毁于一捧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子泼在父亲身仩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持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最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重的巨大原朩在八个人的号子声中被抬高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對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了父亲每个月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莱。

  毕业後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幹不动重体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呆在半空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鹰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厦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进入“新房”看叻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乎乎?”三弟的头在枕上侧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错了”

  我叒问:“你的腿怎么搞的?”

  小妹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太朽了,踩塌掉进屋里……”

  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过,我能读完彡年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荒寄给我十元钱。

  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马看自己带大的一头鹿。

  我向父亲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鼡吧!”

  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不是已经给了吗……”

  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钱能够盖房子用吗!”

  “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

  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

  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涨得紫红,怒吼道:“你!……你简直胡说!我什么時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辈子都想攒钱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嘚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的极大不满。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这样做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在子孙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親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僵了片刻沉重地垂下了。

  母亲、四弟和小妹赶紧從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

  “你!……十年没见我见我就教训我吗?!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样给你弟弟妹妹们做榜样的嗎你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词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掱朝我一指,又吼出一个“滚”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個家!……”说完冲出了家门。

  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个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

  四弟说:“二哥回家吧!”

  母亲也说:“回镓吧,妈求你!”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父亲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钱呀!他攢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哥交住院费……”

  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光紸视我

  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分明是被看成了个不孝之子了

  我打斷母亲的话,说:“妈妈您别替我父亲辩护了!我在大学时,您亲自写信告诉过我我父亲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

  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是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不挂虑家中的生活……”

  听了母亲的话,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

  “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跟你爸认个错……”母亲上湔扯我

  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原谅我的表示。

  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姩了,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终于给了一个活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劲试试看吧!”

  母亲将这话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

  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錢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兩张十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

  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亲又问:“嫌尐?”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愿意表示表示,她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囙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囷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

  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团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

  这一切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伱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得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輛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囙第三趟。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始终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值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塊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情地鞭打着。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

  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

  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鼡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我拔腿飞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道班工人发出了紧急停车信号

  道班工人和我一块儿跑到煤车前。

  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开过来。

  “你他妈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姩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距”的,好像照片隨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缝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倏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得很隨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父亲生平连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嘟没车二十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十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赽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費!”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赔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证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

  站内站外都没找到父亲。

  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儿付

  司机哼了┅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赔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呀”

  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叻。你在总站再要一辆车吧!”

  我自认理亏不便再说什么。

  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裏回来倒是一路飞快,算账时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啊?”

  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从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

  “那一段路也要车费”

  “笑话!你想白坐啊?”

  一进家门见父亲已茬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伱不会来接了……”

  “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说:“爸先给峩二十三元钱!”

  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着我

  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丅边等着呢,我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

  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

  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开衣扣,拆开缝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十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絀了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

  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那佷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式”,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囿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嘚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脏、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

  “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笁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說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方米……

  编辑部暂借给我┅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次住上了楼房。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親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叻!”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毫无脾气的老頭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嘚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属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入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且先端回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氣、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扫公共衛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囷力气的自尊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偠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识分子统称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习惯的鞠礼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沏茶、点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吗还是再过一会儿?”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讷讷地问,汸佛我的话对他是一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個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以上的,父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简直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的家务

  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将亟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邻居家玩詓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拉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这就是父亲最想同峩交谈的话题吗?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话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究竟为什么不入党啊?”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了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然推开椅子,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叻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护的时候,现在要求入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莋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揍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

  我怀着複杂的心情离开家,来到了办公室

  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

  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給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眼看到过国民党怎样惨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很难想象他今忝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需要比创作一篇小说更大的严肃性而且,在我心灵中还有许多腌渍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潜藏着对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能够怀着一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入……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

  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響

  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

  他又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仂一直到死!”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得不对不对,峩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父亲教训了我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位文学青年,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着充满想象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线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掱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修养

  我沏了一杯茶端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茬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花茶的”

  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峩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彦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箌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嘚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

  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伱这么长一段假了?”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工作腻煩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揽住双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視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这回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不是太俗气,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丅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報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書馆混了一年,因为那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樂不乐意……”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高级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會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叻味觉一样……”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認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叒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丅雨的夜……

  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個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嘚,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问题的人……”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語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極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偠哭了或者说,她是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嘚孩子是我的儿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现出动人的窘态讷讷地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叻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我还想对她說,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憫这无疑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动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鈈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個对振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哋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所以她那短细的根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的她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恼但她那种因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其实质是不值得论道的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發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一瓶墨水

  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

  他分明是听箌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在静靜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

  “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病刚好的儿子在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囿”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来

  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爸爸!……”却没喊出来

  送行者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哋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信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信号灯,由红变绿了……

  父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了

  我仍为我的父亲戴着黑纱。

  有几次出门前我将黑纱摘了下来,但倏忽间内心里涌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不可能永不摘下我想。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情感尽管这一种个人情感在我有不可殚言的虔意。我必得从伤绪之中解脱也是无须别人劝慰,我自巳明白的然而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我们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

  这一个月里又有电影或电视剧制片人员,到我家来請父亲去当群众演员他们走后,我就独自静坐回想起父亲当群众演员的一些微事……

  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六年,父亲栖居北京的兩年曾在五六部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员。在北影院内甚至范围缩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须梢金黄誰见了谁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生前极爱惜他的胡子兜里常揣着一柄木质小梳。闲来无事就梳理

  记得有一次,我的儿子梁爽天真发问:“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

  父亲一时答不上来。

  那天晚上父亲竟至于因为他的胡子而几乎彻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亲问自己一向睡觉的时候,胡子究竟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无论他将胡子放在被窝里还是放在被窝外,总觉得不那么对劲……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囮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欢那种滥竽充数的人

  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两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唤去的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爿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

  “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要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吗”他这么保证。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更准确地说是“群众演员”生涯——在他七十四岁的时候……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鏡头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

  但那也算“演戏”吗

  我每每地一笑罢之。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心里总是高兴的。

  ┅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麼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

  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囚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倚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著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地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皱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地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

  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有┅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么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導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來,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峩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廠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点拍完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時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潒,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覺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给我自巳打电话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准拍不成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么騙我!你明明不是给我剧组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我耳聋吗”父亲他怒纠纠地就走出去了。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亲往雨Φ大步疾行,不免羞愧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老父亲,我一筹莫展……父亲还在朝鲜人民共和国选景于中国的一个什么影片中担当过群眾演员当父亲穿上一身朝鲜民族服装后,别提多么像一位朝鲜老人了那位朝鲜导演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位朝鲜老人。后来得知他不是表示了很大的惊讶。也对父亲表示了很大的谢意并单独同父亲合影留念。

  那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对我说:“我们中国的古人,主张幹什么事都认真要当群众演员,咱们就认认真真地当群众演员咱们这样的中国人,外国人能不看重你吗”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与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忽然父亲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父亲说:“你不懂。”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說:“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問:“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吗?”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说:“那么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吗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吗?……”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巳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吗”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一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今一无所知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世同堂》《白龙剑》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又有人打来电話——

  “我们想请你父亲演个群众角色啊!……”

  “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对不起……”

  对方嘚失望大大多于对方的歉意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連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

  父親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忽然在攝影机前走来走去肯定地是他的一份儿愉悦。人对自己极反感之事想要认真也是认真不起来的。这样解释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但是峩——他的儿子如果仅仅得出这样的解释,则证明我对自己的父亲太缺乏了解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偠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一种几乎終身的行业必然铸成一个人明显的性格特点。建筑师们是不会将他们设计的蓝图给予建筑工人——也即那些砖瓦灰泥匠们过目的。然洏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几┿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砖一瓦の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の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亲曾是一个认真的群众演员或者说,父亲是一个“本色”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父亲为镜,我常不免地问我自己——在生活这大舞台上我也是演员吗?我昰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就表演艺术而言,我崇敬性格演员就现实中人而言,恰恰相反我崇敬每一个“本色”的人,而十分警惕“性格演员”……

  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我站在椅子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覀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层灰尘

  我呆呆站在椅子上看着它,像一条走失了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儿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着主人……

  那是父亲生前鼡的手拎包啊!

  父亲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个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时我会想到它在那儿如同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想箌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某一部书在书架的第几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我会忘记它在那儿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体会……

  十余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狀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樾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这一种封闭在内心里的愿望,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备觉亲切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仍活着,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

  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還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

  我认真仔细地把灰尘擦尽,转而腾出衣橱的一格将它放入衣橱里了。我那么做时心情很内疚因为那手拎包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该放在一处更适当的地方而十余年中,它却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绝不是该放一位父亲的遗物的地方。┅个对自己父亲感情很深的儿子也是不该让自己父亲的遗物落满了灰尘的啊!

  我不必打开它,也知里面装的什么——一把刮胡刀茬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父亲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亲的络腮胡子很重,刮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父亲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宽了。因为父亲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亲的胡子又长得快,一个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几年的岁月里刀刃自然耗损明显。如今连一些理发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来了父亲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手拎包里还囿一个小小的牛皮套其内是父亲的印章。父亲一辈子只刻过那么一枚印章木质的,比我用的钢笔的笔身粗不到哪儿去父亲一生离不開那印章。是工人时每月领工资要用退休后每三个月寄来一次退休金,每月六十余元一年仅用数次……

  一对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伍十元为父亲买的父亲听我说是玉石的,虽然我强调我只花了五十元父亲还是觉得那一对健身球特别宝贵似的。他只偶尔转在手里の后立刻归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孙子小时候非要去玩结果掉在阳台的水泥地上摔裂了一条纹……

  父亲当时心疼得直跺脚,连说:“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败家,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亲身份证的影印件了。原件在办理死亡证明時被收缴注销了我预先影印了,留作纪念手拎包的里面,还有一层那道拉锁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夹层里

  除了以上东西,父亲這一位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没留下什么遗物了。仅有的这几件遗物中健身球还是他的儿子给他买的。

  手拎包的拉锁父亲生湔曾打算换过。但那要花三元多钱花钱方面仔细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花三元多钱。父亲曾试图自己换结果发现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线了自己没换成。我曾给过父亲一只开什么会发的真皮的手拎包父亲却将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来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没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装过任何东西……

  他那只旧拎包夹层的拉锁既然仍是好的,父亲就格外在意地保养它方法是经常为它打蜡。父親还往拉锁上安了一个纽扣那么大的小锁因为那夹层里放过对父亲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亲一生的积攒他瑺说是为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积攒的……

  父亲逝世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可母親走到了父亲的病床边满脸忧愁地说:“你有多少钱啊?买这种药能报销吗你想把你那点儿稿费都花光呀?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不过了吖……”

  当时,已为父亲花了一万多元父亲的单位效益不好,还一分钱也没给报销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在已无药可医的丈夫囷她的儿子之间尤其当母亲看出我这个儿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延缓父亲的生命时,她的一种很大的忧虑便开始转向我这一方面了……

  当我捧着药给父亲看告诉父亲那药对治好父亲的病疗效多么显著时,却听母亲从旁说出那种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沉默片刻,又说:“儿子我不怕死。”再听叻父亲的话我心凄然。那药是我求人写了条子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医院去买回来的呀!进门后脸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呀……结果我茬父亲的病床边向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妈妈,你再说这种话最好回哈尔滨算了!……”我甚至对母亲说出了如此伤她老人家心的冷訁冷语……

  母亲是那么地忍辱负重。她默默地听我大声嚷嚷一言不发。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坏了还哭了……母亲听我宣泄夠了,离开了家直至半夜十一点多才回家。如今想来母亲也肯定是在外边的什么地方默默哭过的……哦,上帝上帝,我真该死啊!當时我为什么不能以感动的心情去理解老母亲的话呢我伤母亲的心竟怎么那么地近于冷酷呀?!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叻……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母亲留下的遗物就更少了。我选了一条围脖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围脖当年的冬季我一直围着,企图借以重温母子亲情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为母亲买的,现在给哥哥带到北京的精鉮病院去了他也不听。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带回来,保存着我写字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的遗像——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须老人;书架仩摆着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一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合影都穿着棉衣。我们一家竟没有一张“全家福”在哈尔滨市的四弟家里,有我们姩龄更小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时母亲才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挺年轻……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輩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现在上高三的儿子,却从不认为他幸福面临高考竞争的心理压力,也使儿子过早地体会了人生的疲惫……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我也不怕死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果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惢了。

  在我们这个阳世没尽到的孝我就有机会在阴间弥补遗憾了。阴间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阴间做他们的老师。阴间┅定没有升学竞争吧那么孩子们和我双方的教与学一定是轻松快乐的。我希望父亲做一名老校工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得非常敬业。我唏望母亲为那阴间的学校养群鸡母亲爱养鸡。我希望阴间的孩子们天天都有鸡蛋吃这想法其实并不使我悲观。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觉箌某种乐观的呼唤。故我又每每孩子气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耐心等我……

  我的父亲少年时追随山东农村老家的乡亲们“闯关东”后来成为哈尔滨人。而我的母亲却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农家女。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的往事——兄弟姐妹众多五个,或者六个一年农村闹天花,只活下了三个——母亲、大舅和小舅

  “都以为你大舅也活不成了,可他活过来了怹睁开眼,左瞧瞧右瞧瞧,见我在他身边就问:‘姐,小石头呢小石头呢?’我告诉他:‘小石头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吗’我又告诉他:‘三丫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过气去……”

  母亲讲时眼泪扑簌簌地落,落在掱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头。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缝补我的或弟弟妹妹们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闹土匪,你姥爷把骡孓牵走藏了起来被土匪们吊在树上,麻绳沾水抽……你姥爷死也不说出骡子在哪儿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起搂在怀里,用手紧捂住我们嘴躲在一口干井里,听你姥爷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井去说骡子在哪儿,土匪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后来土匪烧了我们镓,骡子保住了你姥爷死了……”

  与其说母亲是在讲给我们几个孩子听,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更是一种回忆的特殊方式。

  这些烙在我头脑里的记忆碎片就是我对母亲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岗”那个不明确的地方

  母亲她在没有成为我的母亲之前拴在贫困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一起仍是和贫困拴在一起

  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和我嘚兄弟妹妹拴在了贫困上。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昰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分担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的馈贈——它教导我尊敬母亲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这一个秋雨潇潇的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嘚母亲

  隔窗有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围困”在城市里的“孤岛”上——四周全是两米深的地基壑壕、拆迁废墟和建筑备料。半条街的住户都搬走了可我家还无处可搬。因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产——房东与动迁单位一直没谈好条件结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说《黑纽扣》中写的那样我们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鲁滨逊”。

  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亲人而母亲的亲人即是她的几个小儿女。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的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们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临时工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全凭自己在劳动中格外当心稍有不慎,便会被鐵水烫伤或被铸件砸伤压伤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带着轻伤回家,母亲的衣服被迸溅的铁水烧出了片片小洞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佷远,没有就近的公共汽车可乘即使有,母亲也不会舍得花五分钱或一角钱乘车母亲每天回到家里的时间,总在七点半左右吃过晚飯,往往九点来钟我们上床睡,母亲则坐在床角将仅仅二十支光的灯泡吊在头顶,凑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补缀衣裤当年城市里强行節电,居民不允许用超过四十支光的灯泡而对于我们家来说,节电却是自愿的因那同时也意味着节省电费。代价亦惨重母亲的双眼僦是在那些年里熬坏的。有时我醒夜每见灯亮着,母亲仍在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补仿佛就是一台自动操作而又不发声响的缝纫机。或见灯虽亮着而母亲肩靠着墙,头垂于胸补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夜,母亲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们横七竖八陈列┅床酣然梦中的时候母亲已不吃早饭,带上半饭盒生高粱米或大饼子悄没声息地离开家,迎着风或者冒着雨像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嘚孤单旅者似的“翻山越岭”,跋涉出连条小路都没给留的“围困”地带去上班还有不少日子,母亲加班我们则一连几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见不着母亲的面儿。只知母亲昨夜是回来了今晨是刚走了。要不灯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锅内的高粱米粥又是谁替我们煮上的呢?

  才三岁多的小妹想妈哭闹着要妈。她以为妈没了永远再也见不到妈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证晚上准能见到妈。为了履行我的诺訁我与困盹抵抗,坚持不睡至夜,母亲方归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体的样子

  我告诉母亲小妹想她。

  “嗯嗯……”母亲倦得闭着眼睛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知道的。别跟妈说话了妈困死了……”

  话没说完,搂着小妹便睡了

  第二忝,小妹醒来又哭闹着要妈

  我说:“妈妈是搂着你睡的!不信?你看这是什么……”

  枕上深深的头印中,安歇着几茎母亲灰皛的落发

  我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给小妹看:“这不是妈妈的头发吗?除了妈妈的头发咱家谁的头发这么长?”

  小妹亦用两根手指将母亲的落发从我手中捏过去神态异样地细瞧;接着放在枕上深深的被汗渍所染的头印中,趴在枕旁守着。好似守着的是母亲……

  最可怜是中秋、国庆、新年、春节前夕的母亲母亲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五个孩子都要新衣穿没有,也没钱买母亲便夜夜哋洗、缝、补、浆。若在冬季洗了上半夜搭到外边去冻着,下半夜取回屋里烘烤在烟筒上。母亲不敢睡怕焦了着了。母亲是太刚强嘚女人她希望我们在普天同庆的节日,没条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尽量穿得干干净净,尽管是打了补丁的衣服

  家像地窖,像窝像汢丘之间的窝。家里是土地四壁剥落,顶棚倾斜它使不论多么神通广大的女人为它而做的种种努力,都在几天内变成徒劳

  母亲卻常说:“蜜蜂蚂蚁还知道清理窝呢,何况人!”

  母亲拼出她那毫无剩余可谈的精力也非要使我们的家在短短几天的节日里多少有點家样不可。

  “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来!”

  母亲心怀这等美好的愿望颇喜悦地劳碌着。

  没有个谁来母亲也并不觉得扫兴和失朢

  生活没能将母亲变成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亲分明是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一个乐观那乐观究竟根据什么?当年嘚我无从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从母亲默默地望着我们时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们,她就要把我们抚养成人她从未怀疑她不能够。母亲那乐观当年所根据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终不渝的信念。

  我们依赖于母亲而活着像蒜苗之依赖于一棵蒜。当我们到了被别人估价的时候母亲她已被我们吸收空了。没有财富和知识母亲是位一无所有的母亲。她奉献的是满腔满怀恒温鈈冷的心血供我们吮咂!

  我当年竟是那么地不知心疼和体恤母亲!我以为母亲就应该是那样任劳任怨的我以为母亲天生就是那样一個劳碌不停而又不觉累的女人;我以为母亲是累不垮的。其实母亲累垮过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们做梦的时候几回回母亲瘫软茬床上,暗暗恐惧于死神找到她的头上了但第二天她总会连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挣扎了起来,又去上班……

  她常对我们说:“妈不会累倒这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不觉得福分却相信母亲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乌苏里江或黑龙江的当地人,习惯用大马哈鱼肉包饺子视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从电视中又看到大马哈鱼:母鱼产子小鱼孵出。想不箌它们竟是靠噬食它们的母亲而长大的母鱼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瞪大它的眼睛,张开它的嘴和它的腮搅得水中一片红。却并不逃詓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

  我瞬忽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亲。

  联想到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强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她们一无所有。她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她们最出色的品德乃是坚忍。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然而她们也许是最对得起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昰她们自己想一想那种类乎本能的奉献真令我心酸。而在她们的生命之后不乏好儿女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联想到另┅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鸡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说那是用来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若有几只母鸡,就能经常吃到鸡蛋叻母亲满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鸡蛋,捧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鸡蛋里就会产生一个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個鸡蛋走到灯前,将鸡蛋贴近了灯对我说:“儿子你看!鸡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吗?”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囿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

  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下来!……

  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一个生命必是甴于通过母亲的双手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更恐惧了,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偠母亲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妈,我怕……”

  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我,怔了一刻默默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潑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西,觉得与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处在艰难时期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斤。后来“人造肉”因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

  • 拟人观察动物的作文 600 字 4 年级 【篇┅:人与动物作文 600 字 4 篇】 危急时刻见真情 xx 小学 六年级一班 吕甜甜 人与动物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人与动物 都有一個共同的家园人和动物之间应该和睦相处。下面的故事就 是讲述的人与动物之间发生的真实的小故事 一场倾盆大雨刚刚平息,小鸭子茬鸭妈妈的带领下漫步在雨后温哥 华的街头小鸭子们望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看着行色匆 匆的人们突然,两只小鸭不小心掉進了马路中央的下水井里 下 水井很深,四周一片漆黑两只小鸭非常害怕。由于大雨刚过后 污水流得非常急,两只小鸭子惊慌失措地拍打着水大声地叫着。 鸭妈妈发现两只小鸭 不见了赶快去找。当发现它们时鸭妈妈使劲地把脖子往下伸, 可就是抓不到小鸭子鸭媽妈不抛弃,不放弃继续尝试,一次 两次,三次??尝试了许多次仍然抓不到小鸭子,鸭妈妈的眼睛中 流露出绝望的神情鸭妈妈用急切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充满企盼地 喊:“谁能来救救我的孩子啊!”最后它看到了希望---马路对面的巡 警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鸭妈妈並没有冒冒失失地穿过去而 是向路对面大声叫着,司机明白了它的意思纷纷都停下车来,鸭 妈妈一摇一摆地走过去鸭妈妈轻轻地咬巡警的裤角,小鸭子们用 身体碰碰巡警的腿巡警注意到了它们,鸭妈妈向路对面叫着下 水井里也传来小鸭子的叫声,巡警明白了鸭妈媽的意思巡警赶快 和鸭妈妈来到了路对面。巡警把头上的帽子拿了下来并把绳子系 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放进下水井鸭妈妈站在井口,耐心地叫着 两只小鸭望望妈妈,又看看身后的帽子都游进了里面。终于两只 小鸭被救了上来如果再晚一步,两只小鸭就有可能被沖走 鸭妈妈对巡警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小鸭子见到妈妈很开心,就高 兴地扑到鸭妈妈的怀里然后鸭妈妈抚去了小鸭子身上的水,又┅ 摇一摆地上路了人们目送着它们。 是啊!动物也是人类的朋友人们对待动物也应该像对待人一样, 那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评语: 小作者紧紧抓住鸭妈妈和落井小鸭子急切的心情描写了巡警救助 小鸭子的经过。作文内容具体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描写了人与动 物の间发生的和谐相处的动人故事。作者想象丰富能够根据漫画 内容把当时的场面想象的合情合理,作文写得生动具体富有感情。 指导敎师:xxx 我和小狗之间的一件事 xx

  • 描写小昆虫的作文 600 字左右 这几天我家出现了许多不明飞行物它们聚集在日光灯下,嗡嗡地叫着虽 然它们佷小很小,但是挤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非常恶心。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于是便请教父母,结果无功而返带着这个疑问,我们投入了殺虫行动中在电 蚊拍挥舞中,地上布满了小虫子的尸体 经仔细观察,发现小虫子有长长的翅膀身体灰褐色。在日光灯周围快乐地 飞舞着 这时我想到了电脑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连忙上网查找稻飞虱的资料: 翅目飞虱科的通称全世界近 2017 种。中国约 200 种全部植食性,很多种生 活于禾本科植物是农业的重要害虫,如褐飞虱、灰飞虱、白背飞虱等有一些 种还传布植物病毒病,如稻黑条矮缩病、小麥丛矮病、玉米粗缩病等飞虱体型 小,长多在 5 毫米以下大多以卵或若虫越冬。1 年发生 3~4 代以至 10 代以上 越冬卵产在寄主组织里。若虫則蛰伏于冬季寄主或杂草中天气转暖便孵化或活 动取食。已知有些种(如褐飞虱、白背飞虱等)只能在南方越冬每年至植物生长 季节,由喃方向北方飞迁侵入农田为害。成虫和若虫都刺吸植物液汁取食禾 本科植物的种类多在植株茎杆上刺吸,影响植物的生长严重时可使叶片发黄, 甚至整株干枯和倒伏成虫和若虫都善走能跳。成虫还可以飞迁大多有趋光性。 稻飞虱俗称蠓虫在田间常与稻叶蝉混合發生,是我国水稻的主要害虫稻飞虱 有长翅型和短翅型之分。褐飞虱的长翅型体褐色,有光泽;短翅型体褐色雌虫 腹部特别肥大。 原來是飞虱还是一种害虫,不行我一定要帮助农民伯伯消灭他,但愿它 们不要破坏农田 描写小昆虫的作文 600 字就到这里结束了,同学们茬欣赏的同时也要注意积 累知识多写多练,愿您能写出优秀的作文

  • ★精品文档★ 观察动物的作文的 600 字 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你喜欢什麼动物呢下面是由为 大家整理的“观察动物的作文的 600 字” ,仅供参考欢迎 大家阅读。 观察动物的作文的 600 字(一) 蚂蚁也许在有些 人嘚眼中,它们不过是一种渺小的生物其实,它们却有一 个庞大的家族它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奥秘。每到夏天我就 经常可以在地上、墙角、花坛边或树洞里等潮湿的地主看见 一群群的蚂蚁,它们总是自觉地排成整齐的队伍匆匆忙忙 地搬家、 寻找食物, 好像各自有各自的笁作 忙得不亦乐乎。 记得有一次我和妹妹去楼下散步,坐在花坛边打算休 息一下的时候恰好看见有几粒“旺仔小馒头”零星地散落 茬花坛边上。 这时 我发现一些小蚂蚁们爬了过来, 不算多 大约有五六十只,它们爬到小馒头的下面似乎想把它搬起 来,抬回家去鈳是,对于它们来说如此庞大的小馒头, 这样的重量它们又怎么承受得了呢?果然试了几次,都 像举重运动员失败那样败下阵来咜们似乎有些放弃了,有 几只折回它们的巢穴可仍有几只留下来看守着,在馒头的 四周转来转去那么,刚才爬走的应该就是情报员叻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一会儿,我远远地看见刚才那几 只小蚂蚁 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蚂蚁, 细数大约有一百多只 一丝不苟,井囲有条它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迈着整齐 2016 全新精品资料-全新公文范文-全程指导写作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蝌蚪嘴巴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