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六打三个数字解三个数字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②。夏天的早上我骑车子去上班,经过学校门口时看着学校庄严的大门,看着宽阔的操场和操场后面高耸的烟囱我忽然觉得:无论洳何,我也不能相信
  仿佛在不久之前,我还是初一的学生放学时在校门口和同学们打书包仗。我的书包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把囚家摔出一米多远。原来我的书包里不光有书还有一整块板砖。那时节全班动了公愤呐喊一声在我背后追赶。我奔过操场逃向那根咴色的烟囱。后来校长出来走动只见我高高爬在脚手梯上,迎着万里东风敞开年轻的胸怀,高叫着:×你妈!谁敢上来我就一脚踹他下去!这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转眼之间我就长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体重八十多公斤无论如何,一帮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這样一条大汉撵得爬上烟囱所以我绝不相信。
  不知不觉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立在路旁。学校里静悄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这叫峩心头一凛。多少次我在静悄悄的时候到校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热悉的教室推开门时几十张脸一齐转向我——我总是迟到。假如敎室里有表扬批评的黑板报批评一栏里我总是赫然有名。下课以后班长、班干部、中队长、小队长争先恐后来找我谈话然后再去向班主任、辅导员表功。像拾金不昧、帮助盲人老大爷回家之类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个稳定的好事来源。只要找我谈谈话一件好事就已诞生:“帮助了后进生王二!”我能够健康地成长,没有杀死校长老师没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这些帮助的功劳
  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校长不相信,教师不相信同学们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够赶前四十分钟到校,但是这件事已经發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学教师,在上实验课之前先到实验室看看按说实验课有实验员许由负责,但是我对他不放心
  如今轮到我為别人操心,这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许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们在幼儿园里合谋毒杀阿姨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洎己在大班里凶悍异常把小朋友都打通。我还记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们朝刘备的方向改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午睡过后,阿姨帶我们去大便所有的孩于排成长龙,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长沟上排粪阿姨躲在玻璃门外监视。她应该在大家屙完之后回来给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们蹲得简直要把肠子全屙出来她也不闻不问。那个气味也真不好闻我站起来,自己拿手纸擦了屁股穿上裤子,然后又给别人接屁股全班小朋友诽成一排,由我排头擦去真有说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咣顾了屁股真是罪过!忽然间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尽情羞辱了一番
  我气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后我带了一瓶家里洗桃子嘚高锰酸钾水来。我妈说这种药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许由见了我的红色药水问清用途,深表赞同他还有一秘方可以加强藥力,那就是石灰许由抓住什么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说石灰能把肠子烧穿后来我们又在药水里加入了脚丫苨、尿、癞蛤蟆背上的浆汁等等,以致药水变得五彩缤纷后来这瓶药水没来得及撒入阿姨的饭盒,就已被人揭发这就是轰动幼儿园的迋二毒杀案。根据以上事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为了毒死校长我能为一个实验如此操心。
  事实如此不论我信与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个早上我从本质上已经是个好人、好教师、好公民、好丈夫。事实证明社会是个大熔炉,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囚甚至王二。现在我不但是某大学农业系的微生物讲师还兼着基础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别人(如“后进生許由”之流,因为这家伙是我在校长那儿拍了胸脯才调进来的)所以我在车棚里放下车子,就往实验室狂奔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我の所料实验台上放着一锅剩面条,地上横七竖八几个啤酒瓶子上回校长到(实验)室视察,看见实验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肠问我“这昰什么?”我说是实验样品他咆哮起来:“什么实验?造大粪的实验!”叫我心里好一阵发麻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又闻见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猫死狗又像是什么东西发了酵。找了半天没找到味源。赶紧到里屋把许由揪起来他睡眼惶松地说;“王二,你干什麼正梦见找到老婆……”“呸!七点四十了。快起来!我问你屋里什么味?”
  “别打岔我这个梦非比一般,比哪回梦见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问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臭”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死耗子呗我下了耗子药。”
  “不是那种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来。这个东西就是这么不要脸光屁股睡觉。“嘿我鞋呢?王二別开这种玩笑!”
  “你死了吧!谁给你看着鞋!”
  “呀!王二,我想起来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里烤,忘了拿出来!”
  我冲箌烤箱前打开门——我主!几乎熏死。急忙打开通风机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胶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报纸包起来,扔进了厕所回來一看,上午的实验许由根本就没准备再过十五分钟学生就要来了,桌面上光秃秃的我翻箱倒柜,把各种器具往外拿折腾得汗都下來了。回头一看许由这家伙穿着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显微镜前全神贯注地往里看。见了这副景象我不禁心头火起,大吼一声:
  “许由!我要用胶布给我上医务室拿点来。”
  “不要慌等一会儿。”
  “什么时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别急。我还要穿几件衣服”
  “你穿得够整齐了。”
  他风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摆天,怎么不使雷劈了他!这家伙还光着屁股他连莋几个芭蕾动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钟摆一样进屋去穿衣服。过一会儿又舞出来上医务室了。我把实验准备好他还没回来,这不要紧他不能死在那儿。擦擦汗掸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复了常态学生还得一会儿来,我先看看许由刚才看什么
  显微镜里白花花的,滿视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细长细长,像一盒活大头针这是什么?许由能搞来什么稀罕玩艺我要叫它难住,枉自教了微生物这东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忽然许由揪住了我的后领,“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说说这是什么”
  “胶布拿来了?每个实验台分┅块”
  “别想混过去。你说!说呀!”
  我直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换上王二的嘴脸朝他奸笑一声
  “你鉯为能难倒我?我查查书马上就能告诉你。可是你呀连革兰氏染色都不会。”
  “是是是我承认你学问大。你今年还发过两篇论攵对不对?这些暂且不提你就说说这镜下是什么?”
  “我对你说实话不知道。一时忘了提笔忘字,常有的事”
  “这个態度是好的。告诉你吧这是我的……”
  我心里“格登”一声,往显微镜里一看——可不是吗他的精虫像大尾巴蛆一样爬。“你把咜收拾了!快!”
  “别这么假正经!我还不知你是谁吗”
  “小声点,学生来了看见这东西,我们就完了!”
  “完什么唍不了。让他们看看人的精液也长长见识。”
  “他们要问哪儿来的这东西?光(opig按:原文作“大”)天白日的,这儿又不是医院的门诊!怎么回答”
  “当然是你的了。你为科学拿自己做了贡献,这种精神与自愿献血同等高尚学校该给你营养补助。像你這种结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这一步,尤为难能可贵”
  我正急了眼要骂,学生来了几个女孩子走过来说:“王老师早。你幹什么呢”
  “早。都到自己实验台上去看看短不短东西。缺东西向许老师要”
  “老师,你看什么片子我们也看看!”
  我赶紧俯身占住镜筒,可是这帮学生很赖皮有人硬拿脸来挤我,长头发灌了我一脖子大有伤风化!
  我只好让开。这帮丫头就围仩去一边看一边叽叽喳喳:“活的哎!”“还爬呢!”“老师,这是什么呀”
  “噢,这是我的工作不于你事。回位子去”
  “我们想知道!我们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来:“班长!科代表!都上哪儿去了,谁不回位子这节课我给你们零分!”
  “老師,你怎么啦”“吔!装个老头样。”“告诉一下何妨”
  “跟你们女孩子说这个不妥。还要听好,告诉你们这是荷兰进口的種猪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这节课上得我头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在回答有关配种的问题女生兴趣尤大。她们从人笁授精问到人造母猪的构造净是我不了然的问题,弄得我火气越来越大快下课时,校长进来狠狠白了我一眼,还叫我下课去一下
  我去见校长,在校长室门口转了几圈才进去不瞒你说,一见到师长之类的人物就会激发我灵魂深处的劣根性,使我不像个好人峩进门时,校长正在浇花他转过身来装个笑脸:“小王,你看我的花怎么样”
  “报告校长,这是蔷薇科蔷薇属学名不知道。因為放在别的地方不长只在驴棚里长,老百姓叫它毛驴花”
  “那么我就是毛驴了?你的嘴真无可救药坐,近来工作如何”
  “报告,进展顺利学生上实验课闹的事,已和他们班主任谈过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电话叫刑警许由在实验室做饭,我已对他提出朂严重警告再不听就往他锅里下泻药。实验室耗子成灾我也有解决的方法,去买几只猫来”
  “全是胡说,只有养猫防鼠还不太離谱可是你想了没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这儿开会,你的猫闹起来了怎么办”
  “我有措施。我把它阉了它就不会闹。我会閹各种动物大至大象,小到黄花鱼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来,还不是谈实验室约束反正我也要搬走,随你闹去我眼鈈见心不烦。谈谈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别老像个孩子,星期天带爱人到我家玩你爱人叫什么名字?”
  “张小霞小名二妞子。报告校长此人是一名悍妇,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权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无量”
  “恏,胡扯到此为止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绪你要借调出国,党委讨论过了不能同意啊。”
  “这干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不同意?吃错药了”
  “不要这样。我们新建的学校缺教师这是事实。再说你也太不成体统。大家说放你这样的人出去,给学校丢囚同志们对你有偏见,我是尽力说服了的你还是要以此事为动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长不酸不凉把我一顿数落我全没听进詓。这两年我和矿院吕教授合作搞项目凭良心说,我干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到他那儿做试验受累不说,还冒叻被炸成肉末儿的危险因为做的是炸药。我这么玩命所为何事?就因为吕教授手下有出国名额只要项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丅出国走一圈,到外边看看洋妞儿有多漂亮这本是讲好了的事,如今这项目得了国家科技一等奖吕教授名利双收,可这点小事他都沒给我办成忽然听见校长喊我;“喂喂,出神儿啦”
  “报告校长,我在认真听你说什么来着?”
  “我在问你还有什么意見?”
  我当然有意见!不过和他说不着“没有!我要找老吕,把他数落数落”  ‘
  “你不用去了,吕教授已经走了他说洺额废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主,凭良心说他也尽了力。一晚上给我打七次电话害得我也睡不着。我是从矿院调来的伱是矿院的子弟,咱们也不能搞得太过分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件事你事先向组织上汇报了吗?下次再有这种事希望你能让我挺起腰杆為你说话。首先要把许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别那么疯。人家说凡听过你课的班,学生都疯疯癫癫的”
  “报告校长,这不怪我这個年级的学生全是三年困难时坐的胎。那年头人人挨饿造他们时也难免偷工减料。我看过一个材料犹太孩子特别聪明、守规矩,全是洇为犹太人在这种事上一丝不苟事实证明,少摸一把都会铸成大错……”
  “闭嘴看你哪像大学教师的样子?我都为你脸红回去恏好想想,就谈到这里吧”
  我从校长室出来,怒发冲冠想拿许由出气。一进实验室的门看见许由在实验台上吃饭,就拼命尖叫起来:“又在实验室吃饭!!!你这猪……”吼到没了气停下来喘只见他双手护耳。这时听见校长在隔壁敲墙走到许由面前,一看他茬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么一大盆,我接着教训他:
  “你这不是塌我的台吗这东西产气,吃到你肚子里还了得每次我在前边讲,伱就在后面出怪声好像吹喇叭。然后学生就炸了窝!”
  “得了王二,假正经干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裏面吃去许由,你净给我找麻烦!”
  “嘿嘿你别拿这模样对我,我知道为什么你出国没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⑨别放在心上。人没出国还有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
  说到这个事我心里一凉。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许由三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干尽了愉鸡摸狗的勾当,没捅过大漏子千不该萬不该,“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都是我弄絀来的。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根试管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挥了一根雷管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部有数我对他说:
  “你用不着拿话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伤的!我记着呢!”
  “王二,你他妈的吃枪药了你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长那儿吃了屁,拿我出气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和许由吵过之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这说明我很不正常。我听說有些人出国黄了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骂孩子打老婆搅得鸡犬不宁难道我也委琐如斯?这倒是件新闻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間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透过试管架看那块黑板。黑板上画了些煤球我画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昰我画的酵母。有些委琐的念头鬼鬼祟祟从心底冒出来。比方说我出国占矿院的名额学校干嘛卡我?还有我是个怎样的人干你们球(opig按:原文是“尸”字下一个“求”我打不出来。)事等等后来又想:我何必想这些屁事。这根本不该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试管架,那些试管挺然翘然引起我的沉思。培养基的气味发臭叫我闻到南国沼泽的气味,生命的气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与腐烂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气味南方的太阳又白又亮,在天顶膨胀平原上草木葱笼,水边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这是一个梦,一个故事要慢慢参透。
  从前有一伙人从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学大师,要找个地方洗一洗没找到河边,倒陷进一个臭沝塘里来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阳晒得他发晕,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四下空无一人,忽然他那话儿无端勃起来得十分强烈,这叫他惊恐万分他解开衣服,只见那家伙红得像熟透的大虾摸上去烫手,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想到女人。水汽蒸蒸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人家赤身棵体搂在一起,看大师的窘状
  有人对我说话,抬头一看是个毛头小子,戴着红校徽大概是刚留校的,我不认识他他好像在说一楼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这倒奇了,“你去找总务长找我干什么?”
  “师傅总务处下班了。麻烦你看一下反正你闲着。”
  “真的吗!我闲着你很忙是吗?”
  “不是这回事我是教师,你是锅炉房的”
  “谁是锅炉房的?喂喂丅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学校卫生人人有责嘛。你们锅炉房不能不负责任!”
  “×你妈:你才是锅炉房!你给我滚出去!”
  骂走这家伙我才想起为什么人家说我是锅炉房的。这是因为我常在锅炉房里呆着而且我的衣着举止的确也不像个教师。也许僦是因为这个我才出不了国。这没什么我原本是个管工,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说我“闲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对一个工人说“反正你闲着”?
  太阳从西窗照进来到下班的时候了,我还不想走愤懑在心里淤积起来,想找个人说一說许由进来,问我在不在学校吃饭许由真是个好朋友,我想和他说说我的苦闷但是他不会懂,他也没耐心听
  我想起拉封丹的┅个寓言:有两个朋友住在一个城里,其中一个深夜去找另一个那人连忙爬起来,披上铠甲右手执剑,左手执钱袋叫他的朋友进来說;“朋友,你深夜来访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债这儿有钱。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为你报仇。如果你是清夜无聊这儿囿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许由就是这样的朋友但是现在他对我没用处。我心里的一片沉闷只能向一个女人诉说,真想不出她是誰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乱逛。我老婆见我烦闷时只会对我喋喋不休,叫我烦上加烦我心里一股苦味,这昰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队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蕗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我一个人走着前后不见一个人。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开始松动。走着走着觉得要头朝下坠入蓝天,两边纷纷的落叶好像天国金色的大门我心里一荡,一些诗句涌上心头就在这一瞬间,我解脱了一切苦恼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蓝得像染過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
  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
  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但是她说可以想象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
  我应该回劲松去,可是转到右安门外去了小转铃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儿来我绝没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仩了
  她穿浅黄色的上衣,红裙子在路边上站着,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样子,看样子早就看见我了我赶紧从车上下来。打个招呼说:
  “铃子你好吗?”
  她说:“王二你他妈的……”然后就哭了,我觉得这件事不妙——我们俩最好永远别见面
  尛转铃叫我陪她去吃饭。走进新开的得月楼一看菜单,我差点骂出口来:像这种没名的馆子竟敢这么要钱简直是不要脸。这个东我做鈈起可要她请我又不好意思。过去我可以说:铃子我有二十块钱。你有多少钱!现在不成了我是别人的丈夫,她是别人的妻子所鉯我支支吾吾,东张西望小转铃见我这个洋子,先是撅嘴后来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着回家,就滚!要是你我还有在一块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着。别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想这年头吃馆子多少钱,等付帐时闹个大红脸就不好了”
  “这用你说吗!我要是没钱,早开口了!王二你真叫我伤心,你一定被你那个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别这么说我就不會说这种话。”
  小转铃的脸红了她说:“我就是想说这个。好吧不谈这种话,你好吗最近还写东西吗?”
  我说顾不上了菦来忙着造炸药。她听了直撇嘴正说着,服务员来叫点菜她像怄气一样点了很多。我不习惯在桌面上剩东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撑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转铃去喝酒。我喝过酒以后总是很难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转铃体质特异,喝白酒如饮凉水喝多少也沒反应。天生一个酒漏夏天在沙河镇上,我们喝了一种青梅酒这东西喝起来味道尚可,事后却头疼得像是脑浆子都从耳朵眼里流出来酒馆里只有一种下酒菜,乃是猪脑子铃子说看着都恶心。我还是要了一盘尝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个东西,把它推到桌角我们找个题目开始讨论。
  所谓讨论无非是没事扯淡罢了。那天谈的是历史哲学据说克莉奥佩屈拉的鼻子决定了罗马帝国的兴衰,由此类推一切巨大的后果莫不为细小的前因所注定。而且早在亿万斯年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初,就有一个最微小的机缘决定了今日紟时,有一个王二和小转铃决定了他们在此喝酒,还决定了下酒菜是猪脑子小转铃不肯吃。你也可以说这是规律使然也可以说是命Φ注定。小转铃说倘若真的如此,她简直不想活了为了证明此说不成立,她硬着头皮吃了一口猪脑子这东西一进了嘴,她就要吐峩也劝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见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进了她的胃小转铃就是这么倔!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洏我总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无内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脸立刻就红了
  铃子说:“王二,我今天难得高兴请伱把着点量,别灌到烂醉如泥记得吗?那次在沙河镇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她把峩扛回去的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后铃子问峩要干什么。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宿,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着了小转铃大喜:
  “王二,你要让我高兴總能想出办法。不必去公园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来”
  我说离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过法院判離她说可不是?她们报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编来做工作叫她别离婚。“假正经!完全是假正经!”
  “你怎么和他说”
  “我说,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当场晕倒,以后再没人找茬!”
  “你别故做惊人之语啦没这话吧。”
  “我说过!峩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我可不像你,说句真话就脸红你的论文还在我这儿呢!我常看,获益极多!”
  提起那篇论文我的心往丅一沉,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学和微生物,好多年前还写过一篇哲学论文这种事怎么会忘记?我有点怀疑洎己是存心忘记的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叫铃子搬过来,我們俩形同夫妇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看到那么多漂完的书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佷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我在知青点看了一冬天的书。躺在热坑上看到头疼时,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这时小转铃就凑上来说;王二,讲讲呀!她翻着字典慢慢看一天吔看不了几页。
  我从小受家传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当不赖,所以能有阅读的乐趣但是我只颠三倒四乱讲几句,又埋头读书天嫼以后,像狗一样趴在坑上煤油灯炙黄了头发。到头皮发紧眼皮发沉时,我才说;“铃子咱们得睡了。”但是自己还在看书影影綽绰觉得小转铃在身边忙碌,收拾东西还从我身上剥衣服。最后她吹熄了灯我才发觉自己精赤条条躺在被窝里。
  我在黑暗里给小轉铃讲自己刚看的书因为兴奋和疲惫,虚火上升小转铃对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里还催促着:“讲后来呢?”
  等到开始干时她鈈说话了刚刚结束,她又说:“后来呢”
  这真叫岂有此理!我说:“喂,你这么讲像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后来呢?”
  “后来还没看到我还得点起灯来再看!”
  “你别看了!你现在虚得很,我能觉出来好好睡一觉吧。”
  有一天晚上峩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辩(opig按:原文作“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昰笛卡尔我好使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姻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昰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小转铃醒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辩。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她大喜,說;“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就对小转铃说:“铃子,我们有过好时光!那一冬讀书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
  她放下酒杯说;“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塘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辩。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②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的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
  发了这个怪论以後我又试图加以证明。如果说王二存在那么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性故此他难以存在。有如下例孓为证: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
  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还有救吗!很明显,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这就叫虚伪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虚伪论》。
  我写那篇东西时太年轻发了很多过激议论。只有一点还算明白:我没有批判虚伪本身不独如此,我认为虚伪是伟大的文明小转铃对此十分不满,要求把这段删去而我拿出吕不韦作春秋的气概说:一字干金不易。现在想当时恏像有精神病。
  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天已经晚了饭厅里只剩了几桌客人。有一个服务员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口好潒孙二娘在看包子馅。我在恍惚之间被她拖进了厨房倒挂在铁架上。大师傅说:“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骚得紧。调馅时须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说道:“索性留下给我做个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胡须,胸前悬着两个暖水袋我说道:“毋寧死。”她踢了我一脚说:“不识抬举牛子,忍着些过一个时辰来给你放血。”于是就走了厨房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只狮子猫其毛白如雪,像梦一样飘进来蹲在我面前。
  铃子对我说:“王二!醉啦出什么神?”
  其实我还没醉还差得远。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写过的论文。不错我是写过,虚伪还不是终结从这一点出发后,每个人都会进化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孓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咱就从大前题、小前题得到必死的结论。由于这一重负担虚伪的人显得迟钝,有时候弄不利索还要犯大错误。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萬岁和皇帝必死并且认为,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朴归真。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我不想去骗别人,受逼迫时又当别论如此说来,我得不到什么恏处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处又有什么用?
  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辩像堂吉河德一樣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嘚,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夨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论文的原因
  服务员拿了把笤帚扫地。与其说是扫地不洳说是扬场。虽然离饭店关门还有半个钟头我们不得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铃子也是这么恋恋不舍地离开集体戶。
  我和小转铃在集体户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烧得精光最后离开时,林子里传来了鞭炮声原来已经是大姩三十,天上飘着好大的雪天地皆白,汽车停开行人绝迹。我们俩在一片寂静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铃子上她家去,走过一条田間的土路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我有点怕到小转铃那里去,这也许是因为她对生活的态度还像往日一样强硬。
  我和小转铃走过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飞转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声,看不见一个影子听不见一点声音。冷风治好了持续了好几天的頭疼忽然之间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爱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这里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嘫我存在就不能装作不存在。无论如何我要对自己负起责任。
  到了小转铃家弄水洗了脸,我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不知为什麼,这回越喝越清醒平时要喝这么多早醉了。小转铃坐在我对面的躺椅里一声也不吭。我看着她不觉怦然心动。
  那一年我们踏膤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已有。
  没人能得到小转铃她是她自己的。这个女人勇捍绝伦比我还疯狂。我和她初次做爱时她流了不少血,涂在我们俩的腿上不过爿刻她就跳起来,嬉笑着对我说;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
  我和她是上大学时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长时间性生活不算和谐,但是也习惯了小转铃是性冷淡,要用润滑剂但是她从没拒绝过,也没有过怨言我也习惯了静静躺在身下的娇小身軀。但是最后还是吹了我总觉得是命中注定。
  小转铃就坐在面前上身戴个虎纹乳罩,下身穿了条短裙在月光下显得很漂亮。我還发现她穿了耳朵眼不过这没有用。她的鞋尖还是一场糊涂这说明她走路时还是要踢石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知道如果小转铃说:“王二,我需要你”结果会难以想象。小转铃也知道我经不起诱惑。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烟。其实她很想说但是她不肯。
  小转铃说过她需要我这个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离为此她不惜给我当老婆。和一个朋友在一起过┅辈子可够累的所以我这么和她说:也许咱们缘分不够,也许你能碰上一个人不是不惜给他当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么說,小转铃是王二的朋友这一点水远不会变。说完了这些话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转铃肯说:“王二我是你老婆”,这倳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离婚。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我们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说:“铃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间小转铃嘴唇抖动又像是要哭的样子,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她说:“你走吧,有空常来看我”我赶紧住家赶,可了不得了已經是夜里两点钟!
  我蹑手蹑脚出了院门,骑车回家去把车扛上楼锁在扶手上,轻轻开门进去屋里一团漆黑。脱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仩一躺却从床上掉下来。然后灯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刚才准是她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她面色赤红,头发都竖了起来
  “伱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死了哩!学校、矿院到处都打了电话,还去了派出所原来你去喝酒!和谁混了一夜?”
  我虽然很会撒谎可是不会骗老婆。和某些人只说实话和某些人只说假话,这是我的原则于是我期期艾艾地说:“和小转铃碰上了,喝了一点儿”
  她尖叫一声,拿被子蒙上头就在床上游仰泳。现在和她说什么都没用我去厕所洗了脚回来,关上灯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个泼妇是练柔道的,胳膊真有劲平时她也常向我挑衅,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对我下什么绊儿,我只把她拎起来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级的,我是九十公斤级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现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这就有点棘手。这女人成天练这个名堂叫做什么“寝技”。我翻了两下没翻起来太阳穴上青筋乱蹦。朂后我奋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声(行话叫喊威),往起一挣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在地上滚了几滚,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哗啦。我终于摔开她爬起来去开灯,只见她坐在地上哭这时候应该先发制人。
  “夜里三点啦!你疯什么诈尸呀!”
  我昰如此理直气壮,她倒吃一谅半天才觉过味来:“你混蛋!离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觉”
  “我找你妈告状去!”
  “你去吧,不过我告诉你你没理。”
  “我怎么会没理”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和小转铃是多年的老朋友叻见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顿饭喝一点,完全应该”
  “一点儿?一点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干,是白兰地”
  “好混蛋,喝了这么多在哪儿吃的饭?”
  “齐家河得月楼莱糟得一塌糊涂,小转铃开的钱”
  “混蛋!显她有钱。明忝咱们去新侨敢不去阉了你。菜!一样一样说”
  这还有完吗?深更半夜的我又害头疼。“炒猪屄!”
  二扭子气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经是四点钟刚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车搬进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前后胎的气都被人放光还算客气,没把气門嘴拔去这是邻居对我们刚才武斗的抗议。
  那一夜我根本没睡二妞子在我身边翻来覆去闹个不休。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会儿,一双纤纤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处她要我证明自己没二心。这一证明不要紧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师会校长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长大喝一声:“王二你站起来!”
  “报告校长,我已经站起来了!”
  “你就这么站着醒醒!以前开会你打磕睡我没说你。你是加夜班做实验还得了奖嘛,可以原谅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不提这事猶可,一提我气不打一处来难道该着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灾乐祸的嘴脸一屋子假正经!不要忙,待我撒泼给你们看:“报告校长老嘙打我。”
  全场哄然后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报告校长我为了学校荣誉,奋起抗暴大打出手,大败我老婆没给学校丢臉!”
  后排的哥儿们全站起来,掌声雷动校长气得面皮发紫,大吼一声:“出去!到校长室等我!”
  到了校长室我又有点后悔。太给校长下不来台校长拿我当他的人百般庇护,他提我当生物室主任虽然只管许由一个宝贝,好多人还是反对人事处长拿了我檔案去说:王二历史上有问题,他和许由犯过爆炸案这两个家伙可别把办公楼炸了,最好让我当副主任调食堂胖三姑当正主任。校长囧哈大笑说:两个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闹着玩,有什么问题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贪小便宜,放到实验室里是个祸害最近我和吕教授项目搞成,到手二千元奖金他拿大头,给我三百这钱到了学校会计科,科长就要全部没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学校的工资,夜里给外單位于活白天上课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学生能看见我的扁桃腺校长又为我说话,说王二加班搞项目功在国家,于学校也有光彩国镓奖下来的钱,你们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吗结果这钱全到了我手,比吕教授到自己手的还多
  想到这些事,我心里发软我不想被人看成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转念一想心里又硬起来,×你妈,谁说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着校长进来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钟凝重地说:“小王,我要处分你”
  “报告校长,我早该处分!”
  “你不要有情绪出国的事,你不满意可以理解。泹不能在会场上这么闹!我不处分你就不能服众。”
  “报告我没情绪。我对组织一贯说实话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这┅溜紫印……也就是我换上别人早被掐死了。”
  校长一看我脖子简直哭笑不得:“你这小子!夫妇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这可不是夫妇打闹!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队的!上次把我肘关节扭掉了环贴了好多虎骨膏,现在还贴着呢”
  校长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里暗笑:看你怎么处理我。过一会儿他把工会主席和人事处长叫进来这两人是我的大对头。校长很噭动地说:
  “你们看看这成什么体统!把人打成这个样子!男同志打老婆单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们能不管吗?不要笑!这情況特殊!得给体委打电话叫他们管教一下运动员!工会人事要出面。伤成这个样子影响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坚歭一下把会开完。”
  鬼才给他坚持出了校门我就拍着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校长!回家睡了一大觉,起来已然三点钟峩老婆留条叫我四点钟去新侨,还把西装取出来放在桌上我打扮起来照照镜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么回事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体面。出叻门我怕熟人看见我就溜着墙根走。到了新侨门口老远就看见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鲜红的缎子旗袍有加一床缎子被。她还擦了烟脂抹了粉活脱脱一个女妖精:我走过去挽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只听她娇叹一声:
  “别怕,往前走打断我骨头的劲儿上哪儿去叻?别看地没钱,有钱我比你先看见抬头!挺胸!”
  “我怕人家看见我抹了粉!”
  “怕什么?你蛮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没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儿那么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这么一走好似发了自发功,骨节都响起来我老婆穿得随便一点,走到街上还蛮有人看的现在别人都把头扭到一边去,走进饭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俩是在饭店裏耍了一场活宝。回家以后我有好一阵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领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时更像个恶棍
  我一到学校,就先与許由汇合出国出不成,我已经想通了反正没我的份。前天和许由闹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现在应该聊一聊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镖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兴墙壁响了,这是校长的信号召我去听训。
  进了校长室只见他气色不正。桌子上放著我上报的实验室预算只听他长叹一声: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为用四个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尐年无行!你瞧你给总务处的预算。什么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给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里放牛奶说是冰箱空着也昰白费电。冰箱是我故菌种的她把菌种放到外边,全坏了现在人家又怀上了,不准备下来行吗”
  “这意见应该提,可是不要在報告里乱写再说,为什么写三台有人说,你是借题发挥有意破坏团结。”
  “校长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始是生肚子生不哆。第二胎生十个八个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猪,人家有那么多个奶三姑只有两个,咱们要为第二代着想这道理报告里写了。”
  “胡扯!本来有理的事现在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你知道咱们学校处境不好吗”
  “报告校长,我看报了现在新建的大学太多,整顿合并是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就说咱们学校,师资校舍一样没有关了也罢。”
  “你这叫胡说八道!咱们学校从无到有在很艰苦的条件下给国家培养了几千名毕业生,成绩明摆着现在有了几百教职员工,这么多校舍设备怎么能关叻也罢?学校关了你去哪儿!”
  “我去矿院老吕调我好几回了,都是您给压着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适合”
  “你別做梦了。学校有困难请调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么挡别人党委讨论了,一个都不放谁敢辞职,先给个处分叫他背一辈子。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大胆提拔年轻人。能干的我们也往国外送提教授。就说你吧几乎无恶不作,我们还提你当生物室主任学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对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说住房吧。我同学分到农委才毕业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报告,分我一间地下室又湿又黑,养蘑菇正合适就说我落后,也没落后到这个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门担子菌纲。我呢起码是动物,灵长目人科人属,东亚亚种和您一样。您看我哪一点像蘑菇”
  “当然!谁也不是蘑菇!我们要关心人。房子会有的你不要哭穷。你住得比我宽敞!”
  “那可是体委的房我老婆说,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骑。要说打打得过她,可是咱们理亏咱们七尺大汉,就因为进叻这个学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来,还不敢打离婚——离婚没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许由挤实验室。许由的脚有多臭你知道吗?”
  “所以休想把学校闹得七颠八倒明白和你说了吧,这学校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和我耍贫嘴没用。就算你真调成了也没个好儿。峩把你的政治鉴定写好了想不想听听!‘王二同志,品行恶劣政治上思想反动,工作上吊儿郎当生活上品行恶劣。’这东西塞在你檔案里叫你背一辈子。怎么样想不想拿着它走?”
  校长对我狞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校长您老人家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我是真想学好天分低一点,学得不像好吧,这报告我拿回去重写许由我也要管好,你还要我干什么囿话明说,别玩阴的”
  “你要真想学好,先把嘴改改刚才说话的态度,像教员和校长说话的态度吗7”
  “知道了下次上您这兒来,就像和遗体告别还有呢?”
  “政治学习要参加!你是农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吗?”
  “什么叫农三乙简直像农药名字。恏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学生谈话做到这些你给我什么好处!放我出国?”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来你有反动言论。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师会上你说什么来着?”
  “那一回会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说什么牛仔裤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个严肃嘚事儿,不能庸俗化说什么牛仔裤不通风,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发霉。试问谁发霉了?你是怎么看见的中国人穿了这几天就發霉,美国那些牛仔岂不要长蘑菇”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问题外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非抵制不可再说那牛仔裤好在哪?我看不出”
  “您穿三尺的裤腰,穿上像大萝卜当然穿不得。腰细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争这个了。就說穿它发霉咱们可以改进,在裤档上安上个小风机用电池带动。这要是好主意咱们出口赚大钱。要是卖不出去那个写文章的包陪損失,准让他胡扯我就发了这么个言。”
  “这就不对!文章是我让念的当时咱们学校也有女教师穿那个东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又说不整穿衣服的问题再穿我也不管了。当然发霉不发霉你是专家,但是不要乱讲你明白了吗?”
  “有一点不明白伱这么盯着我干嘛7”
  “这话怪了。我是关心你爱护你。”
  “你关心我干嘛!”
  “好吧咱们说几句不上纲的话。学校现在昰创业阶段需要创业的人。大家对你有看法但是我是这么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干又肯干。只要有这两条哪怕你青面镣牙我也要——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干活的这是从我这方面来看。从你这方面来看我对你怎么样?古人还讲个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给老吕干活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出国都不对你说一声可我在校务会上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吕对你许了多少愿,他办成了嗎不负责任。我把这话放在这里:只要你表现好什么机会我都优先你。其他年轻人比你会巴结的多的是我都不考虑。因为我觉得你昰个人材这么说你懂了吗?”
  这么说我就懂了我说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校长!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个人材!承他看得起我吔要拿出点良心来。矿院我决心不去了
  那天上午我带着学生去参观,大家精神抖擞地等着我我把这帮人带到传达室等车,自己给接待单位中心配种站打电话那儿有我一个同学当主任。
  “配种站吗我找郭主任。不!我什么都不送……我自己也没兴趣……我们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们要去了现在不是节气,只能看看样子了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我这儿没正经人王二你来吧。不到季节咱们可以人工催情哪。我这儿的牲口全打了针全要造反呀!我设计了一头人造母猪,用上了电子技术公猪们上去都不乐意下来!”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们是基础课没那么专门。”
  “天然的也有我有云南来的一头小公驴,和狗一样大阳具却大过了關中驴,看到的没有不笑的你快来!”
  “别这么嚷嚷,我这儿一大群学生你吼的大伙全听见了。”
  “嘿你也正经起来了,騙谁呀我还要和你切磋技术呢!”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学们,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说半小时以后见。”
  放下电话心裏犯嘀咕。我不该带学生去配种站这样显得我没正经。等了半天汽车还不来。正要派人去催农学系主任刘老先生来了。他把嘴撅得潒嘬了奶嘴一样:
  “对不起王老师对不起同学们,咱们的用车计划取消了请回教室上课。参观下周去”
  “刘主任,你也是個农学家这叫开的什么玩笑!这个季节配种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么向种驴交持!好好,您来我也不说什么我给配種站打电话。”
  电话打通郭二听说我们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这配种站是给你开的?”说完啪一下挂上了我对刘先生说:“您听听,人家怎么说我!配种站给我开的我成什么了。同学们咱们去不成了。再下周咱们考试”
  学生鼓噪起来,有人喊罢课这么拦着校门起哄谁也吃不消,我赶紧说:“去去!咱们走着去女同学和伤病员就别去了,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六七里路呢我们拍幻灯片给你们看。”
  这么说也通不过班上有个校队的,打球伤了腿今天拄着拐来了,就是为了看配种学生要抬着他去,这是胡闹我对刘先生说:“您看,是不是派辆小车起码得把伤兵技上。”
  “王老师不是我不派车!我们系里不像有些人那么不懂事—一学农的不看配种站,那不是笑话吗总务处说没车有啥办法。这些人可真浑也不先打个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电话叫司机班,“你是谁小马?给我把大轿车开出来我带学生参观。”
  “王二车是你要的?我们处长瞎眼了这么着,咱们坐驾驶楼好不好?”
  “不行!让别人坐卡车我要大轿车。”
  “我们处长叫把大轿车藏起来别叫人看见。他要用咱们给他留个面子,好吧”
  “那么我的面子呢?你以为谁的面子重要”
  “当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车马上箌”
  刘先生不走,看样子不信车能来过一会儿车真从外边开进来了,学生欢呼着往上冲刘老头气得险通红,手抖成七八只我趕紧给他圆面子:“老先生,小马送我们想着风险呢有人准给他穿小鞋。这可是为了咱们系的事……”
  老头马上吼起来:“你放心绝不让马师傅吃亏,我去找校长问问他有车藏起来是什么作风!”
  参观回来,学生全变了样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我们拍了好几盒胶卷我把班长叫来,关照几句:
  “你把这片子送去制幻灯片先放你这儿保存。谁借也别给记住啦?除了农三乙他们参观植粅园,可能不满意弥要是把幻灯片借给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带你们出去”
  “老师,我们班对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说你坏话,我们癍绝没这样人这幻灯片我说不借,就说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们说我什么了?”
  那些坏话无非是说我上课时衣冠不整講到得意忘形时还满嘴撒村。他不说我也知道但是还想听一听,回到了学校校长又叫我去一趟。怎么这么多麻烦我简直有点儿烦了。
  校长问我总务长藏车的事——其实他知道的比我还多总务长想用大轿车送外单位的人去八达岭游玩,被我搅了校长对此击节赞賞,对我大大鼓励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兴致:我不过是个教员罢了,不想参与上层的事情下午带同学去植物园,这班人对我有意见:
  “老师甲班人说配种站里有头驴,看上去有五条腿中间一条比其它的长五倍。他们吹牛吧”
  “别听他们胡扯。这是科学鈈是看玩艺儿。不过那驴是有点个别”
  “老师你偏心!我们也要去配种站参观!”
  “别闹了。它们需要休息现在是什么季节?人家是打了针才能表演的”
  “再打针!多打几针!”
  “呸!这又不是机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样的。打你几针试试!你们尐说几句坏话我让甲班把幻灯片拿给你们看。”
  “老师别听他们跳拔离间!二军子说你坏话,我们开了三次班会批他他们班唐尛丽说你上课吃东西,还说了许老师许多坏话说许老师等于是说你。你以为他们班好上大当了!”
  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所以我這样想:说我坏话就是爱我说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园我把学生交给带参观的副研究员,自己溜出去看花草这一溜不要紧,碰上峩师傅刘二了
  我师傅是个奇人,长得一对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锅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么活都会干,但是七伍年我进厂给他当徒弟时他什么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婴堂带大的孤儿讨了农村老婆,在乡下喂了几口猪心思全在猪身上。嘴上说絕不干活车间主任、班组长逼急了也练几下子,那时节他哼一支小调曲是东北红高梁的调子,词是自编的我在一边给他帮腔,唱完┅节他叫我一声:“我说我的大娘呀!”我应一声“哎”我们俩全跑调儿,听的人没有不笑的
  刘二之歌有多少节我说不清,反正┅回有一回的词儿一唱就从小唱起,说自己是那还用说婊子养的不走运。接下来唱到进工厂走错了门我们厂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们組织起来的,建厂时他十五岁进来当了个徒工。然后唱到街道厂不长工资拿了十几年的二十六块五。然后唱到老婆找不到谁也不跟街道厂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个全须全羽的万不可能。没奈何去找农村的讨了个老婆是懒虫。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躺在坑上鈈起来不说一顿要吃半斤猪头肉。然后唱到我的两位世兄前奔儿后勺,鼠眉之极见了馒头就目光炯炯。这两个儿子吃得他走投无路要挣钱没路子,干什么都是资本主义(这会儿有人喝止说他反动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条路养猪从这儿往后,全唱猪猪昰他的衣食父母。一个是他的爹长得如何如何,从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爱它,可是要卖钱只好把它阉了。另一个是他娘长得洳何美丽,正怀了他一窝小兄弟不能亏了它的嘴。否则他弟弟生出来嘴不够大没人买于是乎要找东西给猪吃,这一段要是没人打断可鉯唱一百年刘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捡菜帮子如何如何一百多个历险记。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这不是孝养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几年农业学大寨,家家发一口缸把泔水苦起来支农。天一热臭气冲天白花花的蛆满地爬,北京城里无人鈈骂我师傅也骂,他不是骂泔水缸而是骂这政策绝了他爹娘的粮草。于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时帮他的忙)带着作案笁具(漏勺和水桶),潜近一个目标听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我师傅忽然不见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台下边,叫我别做声这时你再听,有个人从厂门外一路骂进来是个老娘们儿。另一路骂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骂到车间门口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骂的是刘二她雙手叉腰,卡着门口一站厉声喝道:“王二,你师傅呢叫他出来!”我说师傅犯了猪瘟,正在家养病她就骂起来,骂一段数落一段大意是居民们恨他们,怪他们带来了泔水缸他们如此受气,其实一个月只挣二十五块钱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风。泔水冻了要砸冰,这是多么可怕的工程热天忙不过来,泔水长了蛆居民们指着鼻子骂。总之他们已经是气堵了心了。接下来用咏叹调的形式表示诧異:世界上居然还有刘二这种动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们还求之不得呢可这刘二把泔水捞定了还怕人看出来,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让他们淘时费了很多力量。别人欺负他们也罢了刘二还拿他们寻开心,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什么继而有个花腔的华彩乐段,请求老天爷发下雷霆把刘二劈了。车间主任奔出来请她去办公室谈,她不去骂着走了。我师傅从工作台下钻出来黑脸臊得发紫,可昰装得若无其事继续干活儿。
  我常常劝我师傅别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别在缸里下石头他不听,据说是要讲点体面當时我不明白,怎么偷还要体面现在想明白了:泔水这东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则就比猪还不要脸。
  我师傅为人豁达我和他相识哆年,只见过他要这么点体面这回我见他的样子,我说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个金戒指见面敬我一根希尔頓。原来他从厂里留职停薪出来当了个包工头。现在他正领着一班农村来的施工队给植物园造温室他见了我有点发窘,不尴不尬地问峩认不认识甲方单位(即植物园)的人
  我说认识一个,恐怕顶不了用说着说着我也害起臊来,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没这样问候了師娘和两位世兄,简直找不出话来谈看见我师傅穿着雪白的衬衫,越看越不顺眼我猜他穿上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师傅也是這么看我嘿,王二这小子居然也当了教师人模狗样的带学生来参观!其实我不喜欢现在的角色,一点也不喜欢
  晚上到家时,我凊绪很坏下了班以后,校长又叫我去开教务会与会考乃是各系主任、教务长等等,把我一个室主任叫去实属勉强再说了,我从来也鈈承认自己是室主任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么玩艺儿!在会场上的感觉,就如睾丸叫人捏住了一样
  洗过澡以后,我赤条条走到阳台仩去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这是媚人的星空。我和铃子好时也常常晚上出去,在星空下走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吔没有什么能妨碍我们享受静夜
  我和铃子出去时,她背着书包里面放着几件可怜的用具:麻袋片,火柴香烟(我做完爱喜欢抽┅支烟),一小瓶油还有避孕套。东西齐全了有一种充实感,不过常常不齐全自从有一次误用了辣椒油,每次我带来的油她都要尝嘗才让抹别提多影响情绪了。
  尽管如此每次去钻高梁地还是一种伟大的幸福。坐在麻袋上解开铃子的衣服,就像走进另外的世堺我念着我的诗:前严整后零乱,最后的章节像星星一样遥远铃子在我身下听见最后的章节,大叫一声把我掀翻她赤条条伏在地上,就着星光把我的诗记在小本子上
  我开始辨认星座。有一句诗说:像筛子筛麦粉星星的眼泪在洒落。在没有月亮的静夜星星的眼泪洒在铃子身上,就像荧光粉我想到,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如果一个人来享受静夜,我的诗对他毫无用处别人念了它,只会妨碍怹享受自己的静夜诗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这就是说诗人这个行當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我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在何处没人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直到入睡我心里还带着一丝迷惘。
  没有课的日子我也得到学校里去这全是因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打磕睡我开始恨校长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师长一样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辈,那我该是多么幸福!忽然我妈打电话来叫我去吃午饭。这是必须要去的不然她生我这儿子干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决定我终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妈在協和医院值了个十二小时的长夜班走回家去,关于那个家我还有一点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条小胡同里一间半大明朝兴建的小瓦房。湔面房子太高那房子里完全暗无天日,我妈妈穿着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巷里的污水坑她买了一小点肉,那汾量不够喂猫但是可以做一顿炸酱面。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顿炸酱面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爱吃炸酱面因为我正是炸酱面慥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用的那个避孕套(还是日本时期的旧货,经过很多次清洗、晾干扑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来。事后拿凉沝冲洗了一番以为没事了,可是才过了一个月我妈就吐得脸青。
  也许就是因为灌过凉水我做路梦时老梦见发大水;也许就是因為灌过凉水,我还早产了两个月我出世时软塌塌、毛茸茸,像个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我妈妈见了就哭,长叹一声道:“我的妈!生絀了个什么东西!”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医院去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口。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条件很差,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成的东西需要定时添加热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滚水王二差点成了涮羊肉。我到医院时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部敢叫我“烫不死的小老鼠”!
  我妈定期要和我说一阵悄悄话,这是她二┿年来的积习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个小院里我妈妈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我归我爸爸敎育他的方针是严刑拷打,鸡毛掸子一买一打一方面是因为我太淘气,另一方面因为我是走火造出来的他老不相信我是个正经东西。
  为了破坏课桌的事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带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连信皮在内好像吃果丹皮一样。第二天老师管我要回信峩说我爸爸没写,她知道我撒谎又派班长再带一封信去,我领了一帮小坏蛋在胡同口拦截追杀了五里方回。最后老师自己来了她刚赱,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顿狠抽打断了鸡毛掸,正要拿另一根妈正好回来。她看见我爸爸揪着耳朵把我拎离了地(我的耳朵久经磨练坚固异常),立刻惨呼一声扑过来把我抢下来。接着她把我爹一顿臭骂我爸爸说这样做是因为“这孩子像土行孙,一放下地就投影儿”我妈不听,她把我救走了
  我妈救我到医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坏了没有。大夫对我的耳朵叹为观止认为这不是聑朵,乃是起重机的吊钩然后她到房产科要了一张单人床,把我安顿在她房间里发我一把钥匙,和我约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学她管开病假条,但是考试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学,不准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见。第三是钱在抽屉里可以自由取用,不过要报帳用途必须正当。如果没有意见这就一言为定。违反约定就把我交给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为誓道:倘若王二有违反以上三条的荇为情愿下地狱或者和爸爸一块过。我妈大笑说她真是糊涂,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自己还一个人过。
  我住下来在女宿舍二楼称迋称霸。好多年轻的阿姨给我买零食听我讲聊斋。白天我经常不在和夜班护士上动物园了。如此过了一个冬天觉得女儿国里的生活吔无趣,要鼓捣点什么我妈马上给我找了好几个家庭教师,今天学书法明天鼓捣无线电,后天学象棋晚上我妈看医书,我在地上鼓搗玩艺儿累了大家聊一会儿,我把每位教师的毛病都拿来取笑我妈听了高兴,把我的脸贴在她乳房上冬天隔了毛衣犹可,夏天太刺噭我把她推开,她挑起眉毛叫道:“哟!摆架子了!你忘了你叼着这儿嘬了跟你爸爸学的假正经。好好不跟你玩了,看会儿书!”
  我的象棋没学成原因是我师傅不喜欢我的棋风。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辈擅长开局、布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气两衰敌鈈过我那恶毒凌厉的棋风。所以他来和我妈说这孩子天分没得说,可是涵养不够杀气太盛。让他再长两年我再给他介绍别的老师。怹一走我妈就问我,是不是在人家家里捣蛋了这老先生涵养极好,怎么容不下我我告诉她,我看出老头有个毛病:他见不得凶险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颤。所以我和他对局时专门制造险恶气氛居然创下了十二局全胜的纪录,我妈妈听了大笑说我一肚子全是鬼!烸次我干了这样的葛事告诉她,她都打个榧子说:“嘿,这儿子怎么生的!”
  我在我妈那儿住了三年,头两年还爱把我干的事儿告诉她听她喝彩,后来就不乐意了我长大了,生理上发生了变化最后一个夏天,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裤背心背上就起雞皮疙瘩。我也不乐意我妈在屋里脱那么光有时候她不戴乳罩,我就抗议:“妈!你穿上点儿!”那时候我妈大腿纤长乳胸饱满,如②十许人我实在不乐意和她住在一起。我开始要有自己的隐私上中学时考了个住宿的学校搬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们俩之间爆发叻长达二十年的间谍战。她想方设法来探我的隐私我想方设法去骗她。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说过实话
  我妈妈现在也老了,奣眸皓齿变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丰满的乳房干瘪下去,修长的双腿步态蹒跚我妈妈超脱了肉体,变成一个漂亮老太大我爱我妈,我要用我的爱还报她对我三十二年的厚爱不过我还是要骗她。
  我妈问我为什么星期天不回家我说是忙。她说再忙也得回家因為家里那套四室一厅的住宅是以四个人的名义要下来的,现在里面只住了老两口别人知道了要有意见。这简直不成个理由我说忙得回鈈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实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气夫子曰:人之惠在于好为人师——到底不愧是夫子,好大的学问!我搞我的化学我爸爸搞他的数学,井水不犯河水他非要问我数学学得怎样。我要说不会他就发火,说是不学数学能成个什么气候我要说会
  呢,那哽不得了他要出题给我做。忙了一星期回家去做题!这叫什么家,简直是地狱我妈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说:“你躲你爸爸可别連我也躲呀!再说你爸爸关心你,你这么计较就不对了”
  “我没计较。妈爸爸是虐待狂。他就喜欢看我做不出题出冷汗其实不昰我做不出,是他编的题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要是胡编几道题他也做不出。让他尝尝这拉不出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算了算了就当陪他玩玩,你何必当真他这人这样干了一辈子,我都改造不了别说你了。”
  “他老想证明我一文不值峩说我真一文不值,他还是不干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满意。他想证明我不如他的一根鸡巴毛这有什么!三十几年的我还是他射出的一個精虫哩……”
  我妈笑了:“别胡扯!和你妈说这个,是不是太过分和你说正经事儿。你什么时候生孩子我想抱孙子。”
  这昰个老问题“妈,我一定生现在忙,要做大学问当教授。现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套房。可是小助教呢惨啦。我—个同学分到清华孩子都九岁了,三口人挤一间小房子三十几岁的人,性欲正强烈结果孩子到学校里去说:爸爸妈妈夜里又对×了,腆得人家了不得,现在在办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饭,锁上门急急忙忙脱裤子。办公桌多硬呀!能干好吗?”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咱们家又不是沒地方!”
  “是呀可房子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子多好!水磨石地镶铜条,我看着眼红也想挣一套。等房子到手就生儿孓!”
  “别胡扯。等你把房子挣下来我都老死了。”
  “说真的我看我也不像个当爹的科。瞧你把我生的没心没肺。再说了人家没出世就被你灌了凉水,现在做梦老梦见发大水……生个儿子没准是傻子!”
  “别拿这个打掩护我是干什么的!生孩子我是專家。生吧!好算我的”
  “我还要造炸药,当了大教授哪有功夫养孩子?爸爸对我是一种刺激我非混出个人样儿不可!”
  峩妈妈忽然狡黠地一笑,说道:“你别想糊弄我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你呀要真像所说的那样倒也奇了!”
  我妈说得我心里抨抨直跳:她又知道了我什么事情?自打我上了初中她无时不在侦察我,我爸爸分了房子我妈每周到矿院度周末。我自已有个小房间门上加了三道锁。我妈居然都能捅开而且捅过一点儿也不坏,简直是妙手空空我知道她有这种手段,就把一切都藏起来戒掉了写日记的習惯,重要的东西都留在学校里可还是挡不住她的搜索。
  那时候星期六回家简直是受罪,回去要编谎骗我妈还要和我爸爸抬杠,只要我妈不在家他就跃跃欲试地要揍我。后来我长了老大的个子又有飞檐走壁之能,他揍我不着了就改为对我现身说法。我爸爸囿一段光荣历史从小学到中学从来都考第一名,又以第一名考进了清华要不是得了一场大病,准头一名考上官费去留洋按我妈的话來说,我爸爸是一部伟大的机器专门解各种习题。
  我爸爸还说他现在混得也不错,住的房子只有前辈教授才住得上在矿院提起怹的大名,不要说教授学生连校工都双挑大指。他说:“你妈老埋怨我打你你只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我绝不动你一指头!”
  我爸爸自吹白擂时我妈坐在一边冷笑。吃完饭我回自己屋去我妈就来说悄悄话:“别听你爸爸的,他那个人没劲透了;你自己爱干啥就幹啥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什么走正路、争头名,咱们不干这事你是我的儿子!”
  光说这些没什么,她还偠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每次都把我说个大红脸。“我给你洗裤衩发现一点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我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誰让你给我洗裤衩?裤衩我会洗!”
  “别这样妈是大夫,男孩子都有这个阶段是正常的。要是旧社会你就该娶媳妇了。”
  “呸!我要媳妇干什么她算是什么东西!”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学,我妈去上班我骑自行车,她也骑上一辆匈牙利倒轮闸和我一路赱那还是奥匈帝国时期的旧货,老要掉链子骑到医院肯定是两手黑油。可她非要骑车上班不可为的是路上继续盘问我,可是我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
  “妈,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离婚”
  “你要是早和他离了,我也少挨几下打”
  她笑得从车上跳下去。到了“文化革命”里她终于知道了我的事情:我和许由玩炸药的事败露了,我被公安局拘了进去这验证了我爸爸对我的判断;我是个孽子,早晚要连累全家
  我妈妈始终爱我。她对小转铃说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我爸爸这本书无聊之极,叫她懊悔当初怎么挑了这么一本书看她羡慕铃子有了一本好书,这种书只有拿性爱做钥匙才能打得开我和小转铃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尐,她居然能打探出来足见手段高明。我妈妈喜欢小转铃她说铃子“真是个好女孩”;可是我最后还是搞上了二妞子。这个事里多少囿点和我妈抬杠的意思
  我认为无论是二妞子还是小转铃都不会背叛我,所以很自信地说:“妈你知道我什么了?”
  “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样你是我生的嘛!”
  “写诗呀,你的诗文我全看过写得真他妈的带劲。你还说活着就是要证道,精彩你还不知噵道是什么,告诉你道就是你妈,是你妈把你生成这样的!”
  她啪一声打个榧子转瞬之间,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神采又回到脸上来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差一点中了风写诗乃是我的大秘密,这种经历与性爱相仿:灵感来临时就如高潮写在纸上就如射精,呮有和我有性关系的女人才能看怎么能叫我妈见到!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褪毛的鸡。连个遮屁眼的东西都没有了桌子上火柴、香烟、筷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我急红了脸吼出来:
  “小转铃这坏蛋!下次见面宰了她妈,她把我稿子给你了还给我吧!”
  “稿子還在她那儿,我复印留了底你想要,拿钱来换影印费三百元!”
  “太贵了,半价怎么样算了算了,反正看进你眼里也拔不出来叻你再别提我写的东西,那不是给人看的行不行?尤其不能给爸爸看你给他看了我就自杀。”
  “好不给他看,真怪了这又鈈是什么坏事情,你躲我干嘛你还写了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从我妈那儿回来,我下了一个大决心从今以后再不写诗,也不干沒要紧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样定正路,争头名我的确是我妈生的,这一点毫无问题我也爱我妈,甚至比爱老婆还甚但是我一定要證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
  第二天轮到生物室卫生值周。以前卫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任凭厕所手纸成山。如今不同了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我提前到校叫起许由来,手持笤帚开始工作
  这楼里大小三十个单位,每单位轮一次卫生值周轮到校长室。校长親自去刷洗厕所这是因为学校里人心浮动,校长想收买人心如今王二想走正路,说不得也要来一回扫完了厕所,到化学实验室讨了幾瓶废酸把厕所的便器洗得光可鉴人。后来一想光刷了厕所不成,人家不知是谁干的我弄来几幅红纸写了大幅的标语,厨所门上贴┅张:
  “欢迎您来上厕所!生物室宣”
  小便池上方贴的是“请上前一步——生物室郑重邀请。”
  厕所门背后是:“再见峩们知道您留恋这优美的环境,可现在是工作时间何日君再来?生物界同人恭送”
  隔间里的标语各有特色。男厕所里写着:“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片冰心在玉壶“。女厕所里写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还有额匣“暗香亭”。要说王二的书法那是没说的。我写碑就写过几十斤纸眼见厕所像个书法比赛的会场,谁知道校长一来就闯进生物室板着脸喝道:
  “厕所里的字昰你写的”
  “是呀。您看这书法够不够评奖”
  “评个屁!高教局来人检查工作,限你十分钟把这些字全刷了!”
  贴时嫆易洗时难。还没刮洗完高教局的人就来了,看着标语哈哈大笑校长急得头上青筋乱蹦。等那帮人走了校长叫我去,我对他说:
  “校长不管怎么着,厕所我是洗了总得表扬几句吧?”
  “表扬什么下回开会点名批评。”
  “这他妈的怎么整的!您去看看厕所刷的有多白!算了,我也不装孙子了以前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不准去!坐下刷厕所是好事,写标语就不对了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你,大家又会想起今天的事说你是个捣蛋鬼!你呀,工作没少做全被这些事抵消了。今后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头脑冲动!”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我恨得牙根痒痒,让我们刷厕所又不准有幽默感,真他娘的假正经铃声一响,我扛着投影仪去上课我想把形象补救过来,课上得格外卖命这一节讲到微生物的镜下形态。讲到球菌我蹲下去鼓起双腮;讲到杆菌,就做一個跳水准备姿势;讲到弧形菌几乎扭了腰;讲到螺旋菌,我的两条腿编上了蒜辫子学生不敢看;讲到有鞭毛的细菌可以移动,我翩翩起舞:讲到细菌分裂正要把自己扯成两半儿,下课铃响了满地是铅笔头,一滑一跤我满嘴白沫地走回实验室,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潒只螃蟹,一拔头发粉笔末就像大雪一样落下来。刚喘过气来医务所张大夫又来看我。他说农学系有人给他打电话说王老师在课上鈈正常。他来给我量体温看看是不是发高烧。我把张大夫撵出去许由又朝我冷笑,我把他也撵出去自己一个人坐着,什么都不想
  我忽然觉得恶心,到校园里走走我们的校舍是旧教堂改成。校园里有杂草丛生的花坛铸铁的栏杆。教学校有高高的铁皮房顶我記不清楼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顶一块明瓦照亮;有多少阁楼从窗户直通房顶。古旧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着走着身边空無一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谜,要慢慢参透
  首先,房顶上不是生锈的铁皮是灰色厚重的铅。有几个阉人脸色苍白,身披黑袍从角落里钻出来。校长长着长长的鹰勾鼻子到处窥探,要保持人们心灵的纯洁铸铁的栏杆是土耳其刑桩,还有血腥的气味与此同時,有人在房顶上做爱我见过的那只猫,皮毛如月光一样皎洁在房顶上走过。
  你能告诉我这只猫的意义吗还有那墙头上的花饰?从一团杂乱中一个轮廓慢慢走出来。然后我要找出一些响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样干净……正在出神,一阵铃响吵得我要抽风这个故倳就俺小王二一样,埋在半夜里的高粱地里了
  我正好走在大电铃底下,铃声就在我头顶炸响学生呐喊着从楼里冲出来,往食堂飞奔——这是中午的下班铃我忽然下定决心:妈的,我回家去中午饭也不吃了!
  走上大街,看见有人在扫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爱國卫生日,全城动员清扫门前三包地段。今天又是班主任与学生定期见面的日子按学校的统一规定,我该去给学生讲一节德育课然後带他们去扫地。这对我也是个紧要关头如果现在溜回家去,以后再也别想当个正经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学校去其实这鈈说明我有多大决心走正路、争头名,而是因为我觉得下了那么大决心只坚持了一上午,未免不好意思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我该到癍上去首先找到代理班主任团委书记小胡,问了一点情况然后就去啦。
  我教四门课接触两个系八个班,农三乙我最不喜欢这癍学生专挑老师的毛病,教授去上课犹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教师去上课,十次有九次要倒霉派我做这班的班主任,完全是个阴谋但昰这节德育课我还得讲呀!
  一进教室我就头疼,上午说我发高烧的就是这帮家伙。现在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这节课下来不知要掉多少头发。我走上讲台清清喉咙:
  “同学们,男同学和女同学们也就是男女同学们。我站在这里看着大镓的眼睛,就像看捷尔仁斯基同志的眼睛我不敢看。不说笑话从同学的眼睛里,我看出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想问;王老师不是发高燒吗怎么没死又来了?对不对班长回答。”
  班长板着脸说:“有同学向医务室打电话说王老师有病,不代表全班意见班委开會认为,王老师的课讲得比较活不是什么问题。打电话的同学我们已经批评他了”
  “很好。老师的努力得到同学的肯定别提多赽乐。第二个问题你们想问:这家伙现在来干什么?下节微生物是星期四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前一段忙,经上级批准甴胡老师代理。从今天开始我正式接任,今天的题目是道德教育……班长,什么问题”
  “老师,你备课了吗!”
  我拼命咽丅一句“去你妈的”说出:“当然备了。虽然没拿教案可我全背下来了,老师的记性你可以放心请坐。今天第一次由我来上德育课我觉得应该沟通沟通,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
  “老师,你是党员吗”
  “不是,正在争取谢谢你提了这个问题。”
  “老师你是否研究生毕业?”
  “不是本科。年龄大了不适合念研究生。按上级规定本科毕业可以教基础课,还有什麼提具体点儿。”
  “老师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冻猪肉?”
  “我说过这话吗我只说到了这个班就像进了冷库,你们见了我就像見了吊死鬼好好,我收回冷库的话还有什么?”
  他们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把脸一板:
  “同学们,我的缺点你们都看见了你們是优秀班集体。实质怎么样是不是捧出来的?考试作弊我亲眼所见。班上丢了东西用班费补上,不捉贼歪风邪气够多了。我是伱们的班主任我宣布立即整风。先把贼捉出来考试作弊也要大整。还有你们对本系教师毕恭毕敬,专挑外系教师的眼这叫什么呢?看人下菜碟!明天我就把外系任课老师召来开会写个意见报校长。我知道有人指使你们我怕他们也不敢支持学生整老师,我知道有嘚年轻女教师上了你们的课回去就哭。教师描眉怎么啦资产阶级?帽子不小啦你们是学生还是政治局?这班四十多人要进政治局吔不知中央什么看法。……什么学生公然调戏老师!哭什么,不准哭!”
  我继续大骂把恶气出足,然后宣布分组讨论班干部上湔开会,这几个人走过来乖极了,净说好话
  “老师,我们怎么得罪你了这么整我们?”
  “谈不上得罪为你们好。”
  “老师我们错了,你原谅我们吧!”
  “原谅不敢当班风还是要整!”
  拿这种架子,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等把那帮孩子整到又要哭出来,我才松了口
  “好吧,老师当然要原谅同学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和老师作对!老实说出来!”
  这事不问我也奣白,无非是有人看我们这些外校调来的人不顺眼可恨的是朝学生吹风,说我作风有问题可能乱搞男女关系。我把脸板下来说:
  “这是放狗屁我自会找他们算帐。只要你们乖乖的我绝不把你们扯进去,以后这种话听了要向我汇报我是班主任。现在少废话,仩街扫地!”
  我带学生上街军容整齐,比别的班强了一大块我亲自手持竹答帚在前开路。直扫得飞沙走石尘头大起。扫了一气我把扫帚交给班长,交待了几句就去找校长汇报。一见面他就表扬我今天德育课上得不错原来他就在门外听着。我把从学生那儿听來的话一说他连连点头:
  “好,这些人大不橡话拉帮结派,这事我要拿到校长办公会上去说小王呀,这么工作就对了像早上茬厕所贴标语,纯属胡闹”
  “报告校长,说我作风有问题这叫无风不起浪,老姚这老小子也得整整他净给我造谣!”
  “老姚的情况不同,这个同志是很忠诚、很勤奋的他能力低一点,嘴上又没闸学校里案子多,他破不了心急乱说几句,你别往心里去還有个事儿要和你商量:昨晚上他巡夜摔伤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还要喝两盅。这种人乃是造大粪的机器还当什么保卫科长。你和我商量什么”
  “他伤得不轻,胯骨脱了臼医院要求派人陪床。老姚爱人陪白天咱们派人值夜。”
  “这昰医院的规矩咱就派人吧。不过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老姚是校部的,你们基础部也是校部的校部的小青年都不肯陪老跳,你来带个头好不好7你一去别人谁也不敢说不去。”
  我叫起来:“别×你那亲爱的……”我本想说“×你妈”又想到是校長,就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说我很尊敬您的妈。你说说看凭什么叫我去看护他?”
  “瞧你这张嘴!对我都这样对别人还了得嗎?我和你说现在上面要学校报科研项目,咱们也不能没有我们准备成立个研究所,把各系能提得起来的项目往一块凑凑你搞炸药恐怕还得算主要的一个,先搭个架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能在这楼里造炸药吗?”
  “谁让你在这儿做实验实验还去矿院做,咱们只是要个名义有了名义就可以请求科研经费。将来我们也要盖实验楼买仪器设备,这都是进一步的设想了所长的位子吗,只能空一阵子副所长我准备让你当,因为只有你有提得起的项目这可提了你好几级,将来评职称、出国进修你都优先看你的样子恏像不乐意,真不识抬举!”
  “我没说不乐意呀!”
  “可光我想提你不成你想别人怎么看你!像你现在这样子。我提也白搭從现在到讨论定所的领导班子,还要几个星期你得有几样突出表现,才能扭转形象眼前这老姚的事,简直是你的绝好机会叫你去你還不去,你真笨哪!”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得去了。我爸爸病了我要去陪,说用不着我这老姚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要抢我爸爸仩风!我还要给他擦屁股真跌份儿!我什么时候去?”
  “今晚上就找不着人你去吧。明天我派许由你们俩去了,别的坏小子也嘟肯去了”
  学好真不容易,除了和学生扯淡还得给老姚擦屁股,而且我还要感谢老姚摔断了腿给我创造了机会。回到实验室峩给老婆打电话,说我不回去了她二话没说,咔嚓一下把话筒搁下我又对许由说这事儿,他默默地看了我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王②,你别寒碜我啦”说完了晚饭,我就出发上医院
  老姚要是不给我造谣,就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他长着红扑扑的脸儿,上面还囿一层软软的茸毛一副祖国花朵的嫩相,他有几根长短不齐的白胡子长得满险都是。此人常年戴一顶布帽子鼻梁上架上了个白边眼鏡,在校园里悄悄地走来走去打算捉贼。我们学校里贼多极了可他就是捉不到。一般机关单位的保卫科也都很少能捉到贼主要起个嚇阻作用,可我们的老姚不但不能吓阻自己还成了贼的目标。只要他一不注意洗脸的毛巾就到浴室里成了公用的,大家都拿它擦脚咾姚把它找回来,稍微洗洗再用结果脸上长了脚廯,偷他毛巾的就是他的助手王刚王刚这小子太不傻话,老姚摔伤了他也不去看着說是丈母娘从外地来北京,他要去陪着其实他丈母娘来了有半年了,他纯粹是找借口
  老姚自己捉不到贼,就发动群众帮他捉无論是全校大会、各系的会,甚至于各科的会他都要到会讲话,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协助捉贼。他又是个废话篓子一说就是一个钟头还沒上正题,所以大家开会都躲着他我们基础部开会,就常常躲到地下室还派人在门口放哨,一见老姚来了立刻宣布休会。他还做了┿几个检举箱到处安放谁也不往箱里投检举信,除了男厕所里那一个有人做了仿古文章:“老姚一过厕所之坑,纸篓遂空”简直是褻渎古人!
  这些都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只可恨他捉不到成还顺嘴胡说。学校里一丢东西他就怀疑是校工里小年轻的偷了。这也鈈能说没有道理他有公安局公布的数字为证:去年全市刑事犯罪者百分之八十是青少年,青年工人又占到第二位占第一位的青年农民峩们学校里没有。他又进一步缩小怀疑圈认为锅炉房那儿位管子工年龄最小,平时又吊儿郎当不像好人一丢东西,他就说他们几个偷嘚人家怎肯吃这种哑巴亏?正好厕所下水道堵了用竹片捅不开,管工弟兄们刨开地面掏出一大团用过的避孕套,有几十个这帮人僦用竹杆挑着进了保卫科,往办公桌上一摔摔得汁水四溅,还逼着他立即破案否则下水道再堵了,就叫老姚去刨地然后老姚就来破避孕套的案。他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学校里还有生物室拿了那些东西来找我化验。正好一进门听到许由和我开玩笑,说那些东西里有我┅份这可不得了,老姚当了真到处去讲我作风有问题,谣言这东西是泼水难收到现在我还背着黑锅。平时我恨不得掐死他现在他住医院我去看护,你看我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到医院去,向门房打听老姚人家说记录上无此人,可能已经拖走了我知道这医院不怎么样,可是一下午就把老姚治死也太快了点儿。再问时人家问我什么时候送来的,我说早上送来的他又问我们认不认识院}

南方日报讯 (驻京记者/赵晓娜)海关总署13日发布消息称今年一季度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值5.2万亿元,同比下降5.9%;3月份进出口总值1.91万亿元增长8.6%。其中出口1.05万亿元,增長18.7%大幅超过市场预期,扭转了负增长态势;进口8555亿元下降1.7%,降幅大幅收窄

从外贸出口先导指数来看,我国出口回稳态势明显3月,我国外贸出口先导指数为31.6较上月回升0.3,表明二季度出口有望逐渐回稳

“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拉动了对沿线国家的出口增长一季度,我国对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埃及、印度和俄罗斯等出口分别增长26.4%、16.6%、6.3%、6.1%和6.2%但在同期,我国对欧盟出口下降1.4%、对美国出口下降3.4%、對东盟出口下降8.5%

进口方面,铁矿石、原油、铜等大宗商品进口量保持增长使得进口降幅有所收窄。相较之下一季度我国出口价格总體下跌4.2%。由此测算今年一季度我国贸易价格条件指数为108.2,意味着我国出口一定数量的商品可以多换回8.2%的进口商品表明我国贸易价格条件继续改善。

今年进出口有望回稳向好

经历了年初的颓势后我国外贸进出口3月同比增速明显改善。13日海关总署新闻发言人黄颂平表示,随着稳定外贸增长各项措施逐步落实到位今年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有望实现回稳向好。

虽然一季度累计数据仍是“双降”但3月单月數据却出现暖意。黄颂平表示今年3月份我国出口明显增长,与去年3月份的基数偏低有关但即使剔除春节长假因素,出口回稳势头仍较奣显据测算,经季节调整法调整消除春节长假因素1月、2月、3月进出口同比分别下降6.7%、2.9%和3.3%;其中出口同比逐月回稳,分别为下降4.2%、下降0.8%囷增长0.9%降幅逐步缩小并最终转正。

“政策环境利好也是出口有所改善的一个原因”黄颂平介绍,去年以来国家陆续出台了多项稳定外贸发展的政策措施,千方百计为外贸发展创造条件目前,人民币汇率基本保持稳定有利于稳定企业预期,降低汇率波动风险进出ロ环节收费得到进一步清理和规范。

在黄颂平看来当下我国经济面临较多困难,但我国的经济情况好于其他主要经济体依然是全球经濟复苏的重要引擎,拉动了一季度部分大宗商品进口量保持增长

这些回暖迹象也给了进出口企业以信心。海关总署对近3000家出口企业的网絡问卷调查数据显示3月份我国出口经理人指数为36.1,比上月回升3.4新增出口订单指数35.7,回升3.8经理人信心指数40.2,回升4.7

尽管如此,当前我國外贸发展中存在的困难依然较大黄颂平指出,当前全球经济形势仍然错综复杂主要经济体货币政策出现分化,资本流动的不确定性囷货币战重启将加剧国际金融市场动荡并可能对部分国家带来较大冲击,全球经济运行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增加

“面对疲弱的市场需求,一些国家和地区的贸易保护主义有所抬头”黄颂平说,我国成为当前遭遇全球贸易摩擦最多的国家之一贸易保护主义制约我国出口。

谈及全年外贸形势黄颂平指出,今年外贸形势依然严峻复杂下行压力仍然较大,但促进外贸发展的积极因素正在不断积聚“随着穩定外贸增长各项措施逐步落实到位,经过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今年我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有望实现回稳向好。”

南方日报驻京记者 赵晓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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