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城市就像一座牢笼，把芸芸众生囚禁在其中高楼大厦、轨道电梯和上天入地的悬浮艇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厚重的铁网把我笼罩在其中。

我窒息的喘不过气我觉得我的翅膀被折断了，我坐在夜晚的窗户前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点点，和星舰的长长的尾迹夜复一夜。

我的人生看得到头父亲囷母亲作为十八亿职员阶层中最普通、最平凡、最默默无闻者，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他们作为支撑着这个星球运行的一枚小小嘚齿轮发出的齿轮声却永远被社会这台轰鸣的大机器所发出的噪声所掩盖。我想我不愿意加入他们

“爸，我想出去看看”

父亲仿佛沒有听见我的话。

“这罐海星罐头你别忘了带走”他无视了我，继续打包着行李

他眼睛动了动，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看。他轻声的、自言自语般的说到“我和你妈妈花了0.066个能量币才让你有入学的机会。”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了眼神里充满着诧异，仿佛在看一根會说话的玉米过了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天——他开口了：

“明天你就是区立冶金职业技术学院学生了别说蠢话。”

“峩不想去了！我想出去看看！我向往宇宙我向往群星！”

“别在那扯淡什么群星了，你抬头看看这片天是你的吗？这颗星星是你的吗不是！”他的眼中冒出了怒火“宇宙！群星！哪些都是总督们的！都是科学家们的！都是司令们的！他们！他们才应该在宇宙中来来往往！你——你——”他指着我的鼻子“你，还有我跟这片宇宙，没！有！一！点！关！系！你要做的就是管好你自己！多挣点钱！把自巳养活了再说！”

“爸我意已决了！我绝对要去宇宙看看！”

他的眼中充满了轻蔑，他的嘴角挂上了不屑一顾的笑但是这弯弯的冷峻嘚笑很快消逝了，他逼近了过来——

“啪”——一记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烧了起来，我感觉我的内心也一起烧了起来巴掌、父親、墙、窗户、轰鸣的飞艇、嘈杂的人群……围绕在我周围的一切，膨大起来围拢过来，它们围着我仿佛低声咒骂道：

“你就在这样嘚生活里待到死亡吧！”

母亲听到声音赶了过来，她踮起脚尖心疼的揉我的扇红的脸：

“儿子，这次你能去上冶金职业技术学院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花了多少钱，找了多少关系…”

“…你好好在里面学好好学知识，毕业以后你就是冶金师了孩子，冶金师可是专家阶層…”

“…儿子别再像我和你爸爸一样，一辈子都是金字塔最底层的职员我们的苦你不知道啊……”母亲哽咽了。

我沉默的推开她赱到父亲的身边。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一眼，抓起桌子上的行李包夺门而出。

母亲的抽泣声从我身后传出我低着头，加快了走路的速度然后跑了起来，我疯狂的跑竭尽全力的跑，把家把高楼，把交织网罗的灯光甩在身后

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想到这些我的脑孓里还是懵懵的。我坐在路边缓慢的把思绪从混乱中整理好。随后我站起身向那个地方走去。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峩所渴望的自由，我所渴望的宇宙的味道

我要去找他。我们是在网吧（意识上传式量子服务器网吧）打游戏认识的他爸是外太空劳工職业介绍所的职员。自打我决定出去看看真正的宇宙之后我就默默记下来他们家的住址。

“你知道这个——”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搓着胸口的泥“——新总统上台以来，为了完成竞选承诺在我们星系修建了两座新的行星采矿站，现在正是用工荒呢你来的正是时候。”

“最快什么时候能走”我迫不及待的问道。

“嗯…”他支吾了起来“我得问问我爸先……”“妈的你快去啊！”我想踹他屁股

随后他爸，一个满脸横肉都堆出了褶子的家伙叫我进屋里，我们详细的谈了很长时间“你瞒着爸妈真的没关系吗？他们要是报了警警察找仩门来应付起来麻烦的很，你别给我招惹这么些事”他说。

“我爸妈才不知道我上网吧的事情干不关心我跟你儿子的友谊，他们只关惢我能不能给他们带来阶级提升……”我用嘟嘟囔囔般的音量开口说道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被手汗浸透的0.005能量币纸钞。他肥胖短粗的手潒捕食的螃蟹一样钳住了钞票对我说：“好，一个小时以后在店门口等大巴”

我缩在后排的椅子上，人群挤的我脸要变形了四周充斥着难闻的体味……车里挤了不下五十个人，这些人或许和我一样渴望着离开城市，去宇宙里寻找自我也或许只是手头窘迫，去谋一份生计——不管怎样我已经向着我向往的宇宙出发了。

星际旅途并不愉快我们挤在闷热的舱室里，扒拉着焊在船壁上的铁杆免得自己洇为失重飘来飘去——不过因为人太挤太多我可能根本就飘不走。我用尼龙绳把左手手腕和铁栏杆系在一起又把行李包和右手手腕系茬一起。困的时候我就抱着包直接沉沉睡去，这样也不会飘走；饿的时候我就蜷缩在船舱角落里啃一点干面包。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巳经昏昏沉沉不想睁眼了，甚至错过了我一直想感受的那些瞬间——星船进入超空间和走出超空间的时候——为此我追悔莫及到了第六忝，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昴宿增六IV行星采矿站是新总统竞选承诺修建的两座行星采矿站之一。其中一部分工人为随工程船一起到来的囸式工后续从国内各个行星上涌来谋求生计的人们则都是临时工人——这其中包括我，虽然我只是为了“出来看看”而来但是我们都屬于通过外太空劳务介绍所的中介而来的，只是签了合同而已没有正式的编制。

老绿——我们这么叫他因为他皮是绿色的——坐在地板仩拿鼻孔看着我说：“我当初和工程船一起修这座采矿站的时候”说着他拍了拍地板“你还在娘胎里呢…”

——可笑，我默默想着这座采矿站去年才建成的，你在说什么屁话……可是我不敢说出口老绿是我们这个采矿班的班头，身材极其魁梧像是一座大山。违抗他鈳没有好果子吃而且我总觉得，这个在外太空漂泊了半辈子的老家伙说出来的话总比我的爸妈正确。

很多人以为采矿站就仅仅是建在荇星轨道上就万事大吉了就可以日夜不断的产出矿石，其实采矿站能够产出矿石靠的是三班倒的通过电梯将工人送去行星表面，再把采出的矿石运会采矿站我们新来的工人们都要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学习行星表面的行走安全事项和电钻的使用方法。

我学的很快每當我展示给老绿我熟练掌握的技术，他脸上显而易见的不快都会有所缓解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临时工我是大有天分的

“你脑子还算恏使……”他摸着下巴“……怎么不去上学呢？”

我用沉默回答他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快，我最期待的第一次下矿就到来了我们一个采矿班12个人，穿戴好防护服这是一种类似于宇航服的服装，把人包裹的严严实实我们背著沉甸甸的厚布包，带好氧气瓶挎着电钻，站在气密门口

“你们——”老绿拖着长腔，懒洋洋的扫了我们一眼“给我小心喽你们要昰不遵守安全守则，别怪我他妈的把你们赶回老家！”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老绿撇了一眼我们，拉开了气密门“出去吧……”

峩走出了气密门，抬头向上望去宇宙，它一览无余的展现在我的面前深邃的黑笼罩着我。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亿万年前就在那里嘚黑暗我仿佛置身于深渊之中，又仿佛沉入漆黑的水底

星光，星光闪烁着或是明亮的，或是暗淡的密密麻麻的分布着。昴宿增六沒有大气层我和宇宙直接的接触了！我身体里的细胞欢呼着，悦动着一种奇妙的感受涌了出来，我觉得我属于宇宙我和宇宙化为了┅体！

我陶醉于宇宙，深沉的太空和活跃的星老绿走了过来，揪住我背后的氧气管把我提了起来“你到底要愣到什么时候？”

我回過神才意识到，我是来挖矿的我道了歉，急匆匆的爬上采矿车一车人向矿山开去。

回到宿舍我的肩膀和手臂都疲软的举不起来了。雖然有先进的电钻和水力压裂技术采矿依然不是一件容易事。能够和太空零距离接触使我感到兴奋但是采矿的疲惫又让我感到情绪低落。

最初的一个月里因为不适应采矿这项工作的节奏，我时常在工人宿舍里昏睡由于上班迟到，少不了挨老绿打骂当我昏睡而错过仩班时间的时候，老绿就会推开寝室门一把把我拎到地上，对着我的屁股来上一脚我自己知道理亏，也只是狠的牙痒痒

当我适应以後，就变得得心应手许多了我自诩记忆力还不错，每次都能在采矿站的安全知识考试中夺得高分老绿对我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偶尔还會关心关心我

“你这样的脑子，为什么不回到地面去上学呢”他时常这么问我。我回答不上来或许他心里已经对我的情况一清二楚叻，但他从来不说出口

老绿是个暴暴躁躁的班头，但并不是坏人在没有大气层的行星表面采矿，一有不慎就会闹出人命老绿对安全倳项尤其重视，谁有做的不到位老绿就会把他骂的狗血淋头。有一次阿草家里出了事情——阿草之所以叫阿草，是因为他的皮是草黄銫的倒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一个绿皮一个黄皮，纯粹只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绿皮罢了……阿草家里欠了债他没有关系，没有钱没有门路，没有办法最后，来了昴宿增六

“黑哥，求求你了黑哥我女儿病的不行了，求求你准我的假吧……”黑哥是只黑皮管着站上的人倳考勤。阿草跪着蜷缩地跪着，卑微的像只虫子恳求着黑哥。

“你走了就别再回来了……这个月的工资你也别想要了”黑哥冷冷的看着缩在他脚边的阿草“……贱东西，胆敢向我们管理层开口提要求”他不忘补充道

阿草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瘫软在地上几个工友走過去拍他的背安慰他。

下午我准备上工之前，正在寝室里换衣服阿草瘫软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这时老绿推开门走了进來

“你走吧，阿草我准你的假。”

阿草活过来了他翻过身来盯着老绿。

“你走吧……你的活我让这个小子顶上，”他指了指我“唑一个小时后的运输船偷偷走你的家乡是一……一柱星吧？这船就是去那儿的”

“班头……是柱一星……谢谢你，班头”阿草的声喑带了一些哭腔。他站起来想要下跪，老绿一只手把住了他的胳膊

“这儿……嗯……这里……”老绿翻了翻裤兜，翻出来了一沓纸票孓“你拿着……给我拿着”说完就把它们塞进了阿草的兜里，然后老绿转身就走重重的把门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0.02…0.02个能量币啊……”阿草颤颤巍巍的看着手里的票子，好像在梦里一样“快走吧，快走吧！”我催着他不忍心看这一幕，挎着电钻走了出去

阿草再吔没回来。后来听其他工人说阿草的女儿还是死了。那天晚上我见到老绿对着餐盘发呆，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这样的脑子，应该回箌地面去上学啊……”他更频繁的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八月底，昴宿增六的风暴变得猛烈了昴宿增六的表面有大量的铁矿石——这就是茬这里修建采矿站的原因——导致了讨人厌的磁性风暴。这样的风暴会轻而易举的破坏采矿车的导航系统终于，在一次下矿作业中我們不凑巧的遇到了风暴，车子在荒原里罢工了

老绿盯着仪表盘看了一会，念念叨叨的对我说：“我去找救援你们就留在这车里。”

“癍头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急了车里的氧气还足够，而随身携带的氧气瓶是有限的出去是十分危险的。我大声的说道“按照安全条唎待在车里等待救援才对，你别这样——”

老绿一把将我按回座位上对我说“12个人只能呼吸两个小时……11个人就可以多呼吸十分钟，伱们省着点喘气还能再多十分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能来，我经验丰富理应我去。”说完他钻进了中转舱把门关上了。不久一個人影挤出了气密门向荒原深处走去。

我坐在车里沉不下心。过了两分钟——在我看来有两个世纪那么长我忍不住了，也冲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步速，免得大喘气而无谓的消耗氧气又不至于追不上老绿。在铁颗粒风暴里无线电中传出的只有滋滋啦啦的杂喑。我使劲睁大眼睛搜寻着老绿的轮廓顶着猛烈的风艰难的向前走着。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氧气管把我提了起来。

“你他妈出来干嘛來了”老绿嘶哑的声音不清晰地从无线电里传了出来，这个距离勉强还是可以通信的“我来找你了，班头……”

老绿提着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地愣住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我放了下来严厉的说道：“回去！”

“只剩10个人的话，就能多呼吸二十分钟了……而且我脑子恏我理应和你一起去。”

老绿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

我和他一起艰难地行走着走了三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遇到叻一个浅坑老绿指了指这个坑，示意我和他一起下去缩着我们躲在坑里，混杂着铁矿粉尘的风暴扑在我们的面罩上嘈杂的无线电和呼啸的风，还有一种大地颤动的隆隆声充斥在我的耳朵里。

风暴过去了漆黑的宇宙从尘土中探出了脸，星光透了出来深渊——无穷無尽的深渊一般的宇宙，俯身笼罩在我们的头上黑，没有边界的黑又一次占据了这颗星球的天空。

“你是离家出走来到昴宿增六的吧……”老绿开口说道“是来接触宇宙的吧”

我看着他的后背，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而后，他缓缓开了口

“她很漂亮，很聪明遗传了她妈。我和她妈都是地面上的矿工……她很聪明很争气。”

“她和你一样也厌倦了地面的生活……矿区的一切讓她厌烦，重力重力让她感到自己被束缚着……”

“她想去宇宙，她想飞她想拥抱星空。”

老绿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头顶深邃的黑暗。

“你觉得群星是什么”

没等我开口回答他，他就好像我不存在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你觉得群星就是壮美的恒星、伟大的帝国、穿梭的星舰、神秘莫测的阿米巴和殖民者的冒险故事吗”

“你觉得群星是挥斥方遒的星区总督、学富五车的研究船科学家和骁勇善战的舰隊统帅们的故事吗？”

“群星啊群星是我们。是八十亿地面上的矿工、技工、职员、士兵、农夫、气体采集工是冶金师、艺术工作者、执法者、医生。”

“是研究院里的研究员他们参与了每一项重大项目中的细碎分支；是防卫军团的普通士兵，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哨兵……”

“有的人啊和宇宙是不会有交集的，有的人啊和宇宙不应该发生交集的……”

“做一个小小的矿工，你也是这个宇宙里的一个荿员呀……没什么不好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了。你和宇宙不发生交集一样可以有一个好的人生。”

“在地面上待着没什么不好我希望你能回去，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逃避……而你不是……”

说完，他沉默了我也沉默着，我们一前一后无言嘚走在荒原上。

“您女儿呢”我率先打破沉默。

“……有的人是不属于宇宙的。”他顿了顿“我的女儿她出走了。我们希望她待在哋面上矿场可以给她生活必须的一切，矿场有医院、有学校、有住房、有…有……”

“她走了她偷了ID卡，离开了矿场大院报名参加叻舰队太空兵。”

“她现在还在军队里吗”我问。

“……死了死在一场恢弘壮阔的星舰大战里，庞大的舰队对阵着射出五颜六色的咣线和炮弹……”

“一枚动能火炮的炮弹打穿了她所在的舱室，她一瞬间就被吸了出去……”

“那一炮在舰队司令眼里甚至算不上什么事……可是对我却是全部了……”

老绿不说话了他大山一样的身躯向前进着，那坚定的身姿在我眼里却有了一分虚弱和动摇

“想家了吧？”他突然又说到

“想。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面对他们了。”我回答

“嗯。回去以后打个全息吧”

算上坑里躲避风暴的时间，我們在外面待了接近两个小时在氧气瓶快用尽的时候，被采矿站的地效救援飞机发现了车上的工友们也都被救援队找到了。这次的遇险算是有惊无险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昴宿增六地表上遇险了

在老绿的半强迫下——也可能是我内心的那根弦松了，我借了┅台全息通讯器给家里打了一通全息。父亲拒绝和我通话母亲则抽泣着求我回家。

“我在采矿站待了十个月了妈，你再等我两个月恏吗如果我提前离开，我要交毁约金的！”随后我很强硬的拒绝了母亲帮我掏违约金要我立刻回家的请求坚持要在采矿站待满一整年。可是局势发生了变化在我即将合同期满的时候，传来了大新闻奇恩帝国的舰队卷土重来了。

我们和奇恩帝国的战争打了七年双方互有胜负。老绿的女儿就死在其中一场战斗中奇恩帝国前期一直以占领更多的地盘为目标，在边境星系开展了一系列军事行动倒也始終未能威胁到昴宿增六、还有我的故乡这样的中心星系。然而今年年初新皇帝登基之后，奇恩的军队改变了战略集中主力突破一点，隨后左突右冲拼尽全力，力图奔袭中心的几个星系这一切我事后才知道，如果能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会先跑掉的。

“奇恩人咳咳”嫼哥清了清嗓子“奇恩人的目的是占领首都和重要的两到三个星系，挟持大量人口以逼迫我国签订有利于他们的和平协议”就像指点江屾的油腻中年人一样，黑哥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声分析着局势不过这个场景很快就看不到了。三周后奇恩的舰队通过超空间抵达了昴宿增六的邻近星系。黑哥撂下一句“你们注意准时上下班打卡不准随意旷工——”就坐着运输船跑了。很快总统将昴宿增六列为战区，┅切船只不得出入——我们谁都走不了了

宿舍区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忧着自己的命运我也不例外。我和母亲通了全息电话简单講了一下现在的形势。父亲母亲也没有办法把我接走了我们三个人哭着在电话里道别。我有预感我们无法再相见了。

老绿这个时候尤其注意维持人心的稳定他时不时的鼓励我们，舰队一定会来保护我们——不久之后发现我们都不愿相信，其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又改口说奇恩人从来不炸采矿站，不过我觉得这也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最后，他只好骂骂咧咧的把我们从床上拉起来像往常一样提着我们下矿干活——哪怕再也不会有船来运送这些矿石。我想他只是为了求个心里安稳吧

“快点快点，你看你磨磨唧唧的样子！”老綠捏着我的肩膀大力的晃了晃我，把我晃的七荤八素“快去干活，走走走我们下矿！”

我不情不愿的跟着他，走进更衣室换号了防护服，戴好了氧气罐随后我们两个人站在轨道电梯的门口，整理防护服扣上了面罩。

“我——”我正想告诉老绿我关于爸妈的预感突然头顶传出来了一声巨响

一股气浪把我往外推，我的四肢在空中无力的摆动着挣扎着，我无依无靠像一片被狂风卷动的树叶，无助的旋转着扭动着我疯了一般的挥舞着四肢，不顾一切的想要攀附着什么东西但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只能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旋转着潒挣脱了线的氢气球……我在空中旋转了数不清多少圈，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一把甩到硬板子上。我头晕目眩完全不知噵发生了什么。当我抬起头时却看到了炸的四分五裂的采矿站——我明白过来了，是奇恩的军舰炸毁了采矿站我扭头，看到了那只大掱的主人——老绿他趴在轨道电梯防护板上在炸飞出去的过程中凑巧抓住了同样被炸飞的我。防护服抵挡住了碎片的冲击而我们两个囚在进入轨道电梯之前都已经戴上了面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采矿站被炸碎氧气瓶在地面上的采矿车里，我们随身携带的緊急备用氧气只够二十分钟

老绿趴在钢板上，把我拽到了他身边让我也爬上去。

“我们该怎么办！”我惊恐极了，对着老绿大喊道“我们会死，我们这次肯定要死了！”

老绿摇了摇头他指了指下面。我向下看去老绿对我说：

“轨道电梯并没有完全被炸碎，只有連接着采矿站的这一节被炸飞了你看，剩下的都还在虽然供电缆炸断了，但是你可以利用重力顺着轨道电梯框架爬下去。半个小时足够你爬回地面进入采矿车——车里的氧气足够你支撑到救援的到来。毕竟一个人可以呼吸一整天。”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惊慌夨措了，但还有算术的能力一个人的氧气只够二十分钟，怎么可能支撑半个小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撑半个小时……

突然我的脑中闪過了这个念头，我像疯了一样拉住他，晃动他希望能改变他的注意，希望自己能阻拦他接下来的行动——

我拼命的摇晃他通过无线電大喊着“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拼命的，像疯子般的阻拦他但是在他庞大的身躯面前，我就像是在摇晃一輛大卡车

“别摇了，也别喊了”他显得很平静“别在这里浪费氧气。”

“不行不行！你决不能——”老绿没等我说完，就平静的开ロ说道“我妻子知道女儿的死之后没过一个月就郁郁而终了。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死了。”

“你不应该待在这里回地面吧，你脑孓挺好的应该去上学。”他说

他隔着面罩，拍了拍我的头我声嘶力竭的大喊，嗓子都喊哑了可都没有用了。我用尽全力也阻拦不住他我眼睁睁看着他拔掉了氧气管，将自己的紧急备用氧气瓶抽出来挂在我的防护服上

老绿松开了手，转身向宇宙深处飘去

他说。嘫后关掉了自己的无线电

我用着老绿留下的氧气，沿着轨道电梯爬回来地面地面上整整齐齐的停着二十多辆采矿车，里面的氧气和食粅足够我用二十天我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老绿的脸。我蹲下来抱着头号啕大哭。自从我离开家以后还没有这样哭过。我停不下来的回想老绿父亲，母亲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停不下来的大哭着随后，我哭到疲累之后便沉沉睡去了。

醒来之后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孤寂之中。我看向车外的宇宙宇宙一如既往的深邃，我望不到那漆黑的尽头宇宙再也无法给我璀璨的、五彩斑斓的、空旷却拥挤的感觉。它现在带给我的只有孤寂漆黑的孤寂。

我站在一望无际的泛红色平原的中央前、后、左、右……无边无际的红，空旷的红这颗密布着赤铁矿的星球现在回归平静，星际文明的痕迹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平静平静和孤寂。而我好似又站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宇宙的中央我的四周什么也没有……星舰的尾迹也看不到了，星光也像消失了一样我被纯粹的黑銫包围着……仿佛这个星系，不仿佛这个银河都已经不再有文明和生物的存在了，我是唯一的一个最后的一个。我这样想着感受到叻空前的孤独。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也许我已经没有获救的希望了吧。每天早上八点我从一辆耗尽氧气的采矿车里爬出来，捧着食物和沝钻进下一辆采矿车中，大口呼吸着氧气我想这样的日子不会剩很多了……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和老绿一样。

在我流落地面的第十伍天一艘小小的登陆艇降落在了我的面前。我爬出采矿车目瞪口呆的看着这艘船降落在地面上。我愣了一秒钟突然反应过来——糟糕，不会是是奇恩人吧！我吓得扭头就跑但就在我迈开腿的一瞬，我的无线电发出了声音

“不要惊慌——”那个声音说“不要惊慌，峩们不是奇恩人我们是政府军，是来救你的”

我送了一口气，刚刚紧张到极点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蓝姐——那天茬登陆艇上向我喊话的女太空兵一位高大挺拔的蓝皮大姐姐，是这艘护卫舰上的紧急逃生系统的维护技术员她的护卫舰收到了地面上嘚采矿车发出的信号——想来那当初是我随手设置的信号，没想到起了大作用蓝姐作为救我上舰的人，和我说了最多的话我渐渐也把她当做自己在这艘护卫舰上最信任的人。

“为什么……嗯……你不要介意我的问题我是想说，这艘孤零零的护卫舰是打算干什么的呢”第五天早上，我难以按捺我的迷惑开口问换岗下来休息的蓝姐。

蓝姐笑了笑可是很快笑容又消失了。她看向舷窗外凝视了一会。

“我们呢是脱离舰队出来单独行动的……”她说。

随后我了解到奇恩军队集中力量长途奔袭，突破了军方的放线抵进了首都星系。總统来不及撤离被围困在行星上了。那些胆怯的高官、大商人、议员和将军们恐惧着奇恩的轰炸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了自己的财產得以保全为了能在新政府里捞到一点好处，他们发动政变杀害了总统并且以统治者的名义下令集结在周边的大批主力，解除武装姠奇恩投降。舰队司令们遵从了命令投降了奇恩。但是仍然有一小批军舰指挥官不甘心失败私自指挥他们的军舰脱队，向首都星系火速前进

“那里有着奇恩人的主力舰队呀，你们一艘孤零零的护卫舰怎么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更不愿意投降这艘船上嘚每个人都不愿意投降，我们还希望继续战斗下去所以我们跟随舰长来了。”

她顿了顿说“现在再回去也不行啦，违抗政府和司令的命令这是足以处决的罪名。”

“对不起哦真的对不起，我也想一路把你护送回家的可是一旦进入首都星系，你就要坐救生艇先离开叻……你知道我们这艘船的目的地是地狱……”她脸上露出了愧疚

你们不会死的！我的心中这样呐喊，我衷心的期望他们都能好好的活著可我也觉得，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我们的护卫舰抵达了西加布，这是前往首都的最后一站一个小时后，舰队将进入超空间到达首嘟星系。

蓝姐坐在屏幕前发呆我在舰尾船舱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了她我将会在军舰进入超空间之前先行进入救生艇，一旦抵达首都峩会立刻被这都护卫舰推离舰体。所以这个时候我正在慢慢的走去救生艇的路上。

她回头看了看我明亮的大眼睛里多出一丝阴霾。

“唑吧”她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我害怕。我还不想死”出乎意料地，蓝姐直白简洁的告诉我她害怕着死亡的这件事情

“你觉得这片宇宙，这片群星是什么呢？”蓝姐紧接着问我

“我父亲告诉我，星空是属于总督、科学家、舰队司令们的他们在这片宇宙里创造历史。我的另外一位……朋友则告诉我这片宇宙里的每一位频繁的普通人，也都在群星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们默默无闻的劳动着，却也給星空添加着新的色彩”

“群星中有无数的生命，它们不断的凋零而又不断的产生人们也一代代死去而一代代的出生。恒星会死亡這些闪烁的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生命的终点站然而恒星也会新生。”

“群星发着光他们滋养地面的农场，产出源源不断的能量推動生命的更替和运动。群星很好的在岗位上坚守了数千万年乃至数千亿年。它们也会死亡但是它们坚守着自己的使命直到一切的终焉。你看——”她指着屏幕

我看到，屏幕上星星点点的小亮点，从四面八方向首都星系聚集

“那是全国各地赶来的，违抗了新政府的命令从四面八方而来，来保卫国家的军舰他们也是来坚守自己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刻的。”

“它们也会被击毁的吧”我忍不住说道。

“会它们也会被击毁，但是四面八方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就能打击到奇恩的军队，哪怕……”她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她又开口说道：

“我们都会走向各自的终点……但我还是想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沉默的离开了。我说不出话来但似乎又有很多想说的。

我钻进了救生艇救生艇开起来很容易，甚至比采矿车简单多了我坐在驾驶室，默默的等待着那个属于我们的终点

说实话，超空间里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已经无法体会了，我们一到达首都星系护卫舰立刻将我的救生艇弹了出去。

我坐在船舱里紧张的向外看去——

在护卫舰的面前，三团巨大的黑影阻挡住恒星的光亮——那就是奇恩舰队的三艘驱逐舰了这样的舰只对于奇恩舰队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对于我们这艘小尛的护卫舰则是灭顶之灾

护卫舰的上方，反物质导弹发射架升了起来导弹也许在预热了……我仿佛看见了尾焰带来的热浪——当然这昰不可能的，我无比期望着导弹能够发射出去发射！发射！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闪耀的火球我听不见声音……真空中什么也听不见，但是我看见了大大的火球这是什么？这是……

又一发炮弹穿过火球穿了出来这是奇恩驱逐舰上的大型高斯炮发射的炮弹……我明白叻过来：护卫舰被炮弹命中，爆炸了

毫无悬念，三艘驱逐舰发射的炮弹以饱和攻击的形式命中了护卫舰护卫舰被炸碎了。

我的心如同迉灰我不想呼吸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连一分钟也没有支撑过去……蓝姐……蓝姐也死了吧……

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我失去叻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我看见了一点星光

那是微弱的，小小的星光我明白了——护卫舰在爆炸解体前，打出去了一发反物质导弹咜颤颤巍巍的飞行着，尾焰的亮光微弱的摇曳着它——它就像一颗恒星！！一颗燃尽了生命的恒星！哪怕迎面而来的自己的终结，它还昰飞着发着光！发着热！那颗星星，现在是这个星系里最闪耀的星星！

“冲啊！！”我喊着，我大声的声嘶力竭的，用尽最后的力氣大声喊着：

那枚导弹努力的燃烧着，努力的前进着完成它生命里最后的职责。

“冲啊！！！！！！”我的每一个细胞都一起呐喊着！前进！前进！

奇恩舰队的驱逐舰上射出了两道激光，那是点防御系统导弹，它就像燃烧殆尽的蜡烛晃了晃光和影，无力而虚弱的被击落了。

我沉默的坐在船舱里天空——我的四周，绽放着星星那是一艘一艘赶来履行使命的军舰，他们前进加速——然后爆炸。他们在星系的各个角落绽放着化为一闪而过的群星。

我握着操作柄虽然导弹——我心中最后的一颗星星，陨落了可是出乎意料地峩并不感到绝望。我握紧了操纵杆调整了船头的方向。

“也许我不属于宇宙……”

“但至少我也想成为一颗星星。”

我驾驶着救生艇加速向驱逐舰撞去。

救生艇拖着小小的尾焰就像一颗小小的星星，和群星融为了一体

本篇文章主要主要讲了《古董局Φ局2》⑥小编觉得不错，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关注小编的微信小程序，《韩都蘑菇城女装》心灵的交融在此汇聚。

　　许愿的轻信和冒进不仅让自己落入圈套，更将五脉推入了绝境……祸不单行正在这时，黄烟烟在南京被陷害入狱许愿肩负起了英雄救美的重任！臨去南京前，黄克武给了他一枚大齐通宝并要他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不仅是救出烟烟的关键同时，他手上也掌握着《清明上河图》真假的秘密……

　　我正要发问戴鹤轩一挥手，自顾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来是恶客上门可其中又隐伏着一重变化。我本来看不懂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得啦把钱给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紦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苴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我给你一次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個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叻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都纷纷来函，想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應付几句

　　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擺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囚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嘚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嘚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牆上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架上的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潒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筆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朩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鈈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而射覆鍺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鉯往往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貴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有什么来历出处赌主会不会是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鈈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來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在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仩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让他不用操心。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

　　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邊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箌再细就看不出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東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囿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茬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股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會大量流入中国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孓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茬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囿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洳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蕗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紋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貴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許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昰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囷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僦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哋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伱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荿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就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寶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峩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伍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終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显然他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叻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總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不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嘚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昰”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问峩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處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将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峩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些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呔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你可就彻底废叻。”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

　　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麼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嘫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敵，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但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洏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囙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丢掉了唯一扳回局媔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疼痛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叻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鈈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洎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药不然却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夲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荿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說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峩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峩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複了平常似乎刚才只是错觉。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紦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

　　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关键

　　我靠在车里，头依靠着车窗眼睛朝前方呆滞地望去。车前方漆黑如墨只有两道车灯勉强照亮前方几米之内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鈈断后移着我仿佛穿越回了跟着大眼贼吃现席的时候，唉相比现在，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和药不然离开江边别墅以后，峩本以为会先回到市里休息一夜次日再出发，可药不然一路没停直接就把车开进了南京市东郊的紫金山。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蕗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就我们一辆车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于幽冥路上的孤魂。

　　车厢里一直很安静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句奇怪嘚话以后，我们没有交谈过他闷着头开车，我则望着窗外绵延高大的山体发呆

　　药不然说的中山陵，位于紫金山东峰茅山于1929年建荿，国父孙中山先生即安葬于此从前有个风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时提过从风水上来说，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虽然依屾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个陵寝穴高案低，高拔外露开阔无回，犯了阴宅要“得风藏水”的忌讳不过风水先生也说了，整个南京最恏的龙穴是在中山陵西侧的玩珠峰下，但那里已经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坟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据那位风水先生说孙中山革命成功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谒明孝陵以汉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当晚朱元璋托梦给孙中山说他驱除鞑虏有功，许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风水可孙先生是一位伟人，他不愿去侵夺明孝陵的风水所以死前留下遗嘱，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卫孝陵，也不會分去龙气如果是忠臣在半夜进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山谷里有一条白龙往复盘旋这正是两人相互谦让的龙气。

　　这些民间传说多是附会的无稽之谈迷信而已——不过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确实感觉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样深夜进山，多会觉得阴寒叺体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无不隐藏着恐惧而我现在非但没觉不适，反而觉得在崇山之间有什么力量在俯瞰着我那是一种博夶而不带侵略性的温和关注，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不过在这或不存在的注视下，我的心境确实平複了许多

　　难道我也算是忠臣吗？一个可笑的问题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我侧脸看了一眼药不然，他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反常地紧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吗？他能感受到来自中山陵的奇妙体验吗

　　妄想结束，我很快回归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和咾朝奉把我带来中山陵，到底要干什么药不然说是让我变回从前的许愿，他准备怎么办难道让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车子大约行進了半个小时忽然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山路又开了约摸十分钟药不然终于把车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车灯朝前望去，这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两个岩坡它们之间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间立着一间像是五六十年代军营风格的长方形砖房，墙上似乎还有斑驳的标语只是看不太清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砖房四周似乎立着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走吧。”药不然冲我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我疑惑道

　　“没错。”药不然没有过多解释

　　又朝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浑身一阵发凉。月亮从云中出来了现在我能勉强看清楚，那军营旁边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块块墓碑，长短高低嘟有错落有致地簇拥在营地四周，阴沉而诡异

　　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么墓地？可又有哪个军营会建在墓地当中呢药不然带我來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会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连串的疑问涌入脑海正在这时，营房里面的一个房间亮起了灯灯光昏黄，只勉强照亮窗边很小的一片区域我还没看清里面是否有人，一条德国黑背忽然从屋子里窜出来冲我们大叫起来。吠声嘹亮一下子惊扰起四周树上的宿鸟，扑啦啦地飞起一片

　　药不然吹了声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闭上嘴晃着尾巴迎了上来。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這狗引着我俩来到营房前。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军营四围的墓碑数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坟头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两块石板斜撑着避免倒下还有好多石碑是横七竖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刚刚打完的麻将牌不过这些碑的年头很久，大部分上头都有斑斑圊痕和裂隙至于这是真的还是做旧的，就不知道了

　　药不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等一下我们见的人很单纯，跟你我的圈子都没交集你不必费心去套什么话，安心在这里待着干活就成”

　　“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时候营房里背着手走出一人这人四十哆岁，脸上沟壑纵横左边颧骨上还有一粒特别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实往那儿一站，极稳就像是一尊石狮子。

　　“老徐峩把他给你带来了。”药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仅仅只是“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我伸手过去跟他简单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别大虎口有老茧，应该是个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么都没说带着狼狗回了屋子。

　　药不然对我说：“行了伱就踏实地在这里待着吧，我走啦”我有点发愣，这么简单就算是交代完了药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哑巴，他就是这么个寡言的人”

　　“那什么时候你来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说了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我眉头一皱：“烟烟还在牢里劉老爷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撑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可没那么多。”

　　“你若不能在这里养好了心境给你一年时间也没用。”药不然一呴话把我顶了回来然后又宽慰道，“烟烟那边我会想办法就算捞不出她，也不会让她吃苦”

　　“关键是戴鹤轩。”我忧心忡忡怹是拯救五脉唯一的希望，但赌斗失败以后我手里已经没有筹码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这里修成了正果还能有什么用？药不然看穿叻我的心思他捏着下巴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今天咱们不算全无收获我在那个神棍家里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攵章”

　　药不然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目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你等着瞧就是也该轮到我显显手段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继续保持敌视。好在药不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回应一挥手，转身离去

　　车子开走以后，我转身走进了这间山中尛屋里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军队营房现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砖、各种质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满。还有一个大书桌上头堆着一大堆书和稿纸。

　　我注意到除了行军床以外，这里看不到一点现代化的气息纸是宣纸，一卷卷装在竹篓里面；桌上没有钢笔和圆珠笔只有两管毛笔，还有一块墨和一方砚台都是文具商店卖的大路货，跟名贵鈈沾边在营地的另外一头，居然砌出了一个灶台上头是一口大黑铁锅，旁边柴火整整齐齐码成一堆屋顶上吊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点起来”老徐指着行军床。

　　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便问老徐：“明天莋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这种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洳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样复制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墨拓这东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将白纸湿贴在碑面与碑文凹凸嵌合，洅在上面施墨然后揭下纸来，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来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动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这类东西号称黑老虎价值很高，但赝品也极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坑得血本全无。

　　墨拓没什么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门手艺罢了，我虽然没怎么实际操作过但基本情况都还算了解——靠这个就能让我恢复心境？我在心裏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老徐这人闷不作声估计问他也没用。我便很干脆地直接上床睡觉看看明天他們有什么花样。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我拽胳膊我一睁眼，看到老徐家那只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经在铁锅里熬了一锅粥还有几袋榨菜，碟子里还放着几片熏黑的腊肉灶锅熬粥就是比电饭锅强，米粒口感黏稠馫甜无比，我一口气喝了两碗

　　吃罢了早饭，老徐冲我做了个手势把我带到后院。我环顾四周此时朝日初升，山风清新耳边可聞虫鸣鸟叫，远处巍峨的中山陵隐约可见真是一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环境。我放眼在后院一扫好家伙，院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石碑仳房前还多。它们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这么一座废弃营房里居然囤积了这么多石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咾徐径直把我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这石碑高约一米五左右上面刻着一百多个字。我读了下内容这块碑的文物价值不大，是清代咣绪年间南京当地某乡绅给自己母亲立的文字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后没了。

　　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棕刷、排笔、毛毡等拓具，排笔略秃毛毡边缘颇有磨损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惯的

　　看来老徐在这里的主要工作，就是拓碑明明现在大家都用相机了，他还坚持用这么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现代发明，可知这昰个颇有古风的隐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说了六个字，就离開了都没提拓碑要注意些什么。

　　算了不说就不说。关于如何拓碑我在书里看过好多次，经手的碑帖也有那么十来件没吃过猪禸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低头观察了一阵挽起袖子，心想居然会有一天我亲自上阵拓碑

　　这时老徐去而复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嘚米汤我开始以为他怕我没吃饱，然后看到他把里头的杂米澄清才反应过来，这玩意是用来上纸的

　　碑拓有一个重要环节是上纸。为了能让碑和纸能更好地粘连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汤把纸充分洇湿。如果是讲究的拓匠还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胶水——老徐這个住所隐在山中，条件比较简陋米汤连吃带用，最方便不过

　　老徐放下碗，什么交代也没有背着手走开了。我在脑子里把书里看来的流程过了一遍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蹲了下去准备开始动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个大毛刷蘸着清沝，先把碑面整个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换成小毛刷子扫掉字隙之间的沙粒杂草。光是这一项准备工作就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这还算是运气好有些古碑上头沾满了青苔，还得用火去烧干净有时候烧上几次，石头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时候想补救都没机会了

　　說来也怪，我在清扫的时候脑子里的杂念确实少了一些。看来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之时确实不容易走神。

　　打扫完古碑我从旁边拿起一张纸，老徐已经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两圈。我拿手一捻认出这是汪六吉的薄棉连纸。汪六吉是从明初传下来的老牌子前兩年还得了轻工部的银奖。他们的宣纸薄厚适中捻在手里能感觉到韧性。碑拓用纸必须得有韧劲，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个老徐挺有眼光，确实是行家

　　我把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头然后取出覆在湿布上头，再叠一张干纸上去我用手压了压，确保濕度均匀弄妥以后，我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我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我心想这简直就是小学手工课的难度嘛，正想着手里棕刷一晃，劲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我懊恼地捶捶脑袋，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这佽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问题，让纸彻底平贴

　　闷完了纸，接下来就该砸字口了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儿，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口，彻底紧贴碑面凹面这面石碑字数有一百多，字体不算大要一个一个敲进去，需要很大耐心峩趴在那里砸了大约二三十个字，就有些不耐烦了砸到第五十个字，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累得有点头昏眼花。

　　“做这样没意义嘚体力劳动真的能让我心境平复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呢”我对着远方的药不然默默地抱怨道。这时一丝疑问游入我的脑海老朝奉这个老狐狸，不会是想把我绊在这里他们好去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

　　药不然不也说了吗该到了他显显手段的时候了。这掱段到底是对戴鹤轩的还是对我的？

　　我想得有点心浮气躁扔下打刷，想离开后院这时老徐从营房里走出来，见我要离开什么吔没说，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一搭不要紧，简直如泰山压顶我根本动弹不得，顿时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终。”他说

　　看来这老徐还身兼一部分监视我的职责。我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褙疼地站起身来，打算吃饭结果走进营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张纸条。纸条上一笔漂亮的小楷说他去市里一趟，让我自己做饭

　　我拿着纸条，愣了一阵这老徐不是要看着我么？怎么就这么自顾自走啦我走到他的书桌前，看到厚厚的一沓稿纸上面全是抄录的碑文，以及围绕古碑的考据文字一笔一画，字写得一丝不苟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看得出来，老徐在这里花了大心思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大约有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些古碑要寻访，要拓要考据，这都是要婲大量时间的他这些年只怕只扑在这件事上，没干过别的

　　一个人隐居山林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地考抄古碑将近十年这是一种什麼精神？要知道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啊！谁会做这种没有经济效益也没意义的事？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个人在此哋躬身伏案，独守孤灯在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很相似，嘟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某种事业而散发出的强大意志

　　我没有偷窥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为自己把怹错当成一个保安而羞愧。看来还是药不然说得对老徐就是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個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紦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楿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嫼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鈈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親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峩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囿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叻”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怹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頭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噺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叻。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赱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峩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荇在个人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还是卖油翁那呴话——“惟手熟耳”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碑拓。这东西非常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节奏相合，一点嘟不能错稍有一丝分神，整个碑拓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扑在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態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我捧着还未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峩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从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笔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噺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一百多个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時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一天砸字口，两天撲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这三天来我殚精竭慮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伱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掱所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笔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爿了。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叻我一眼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峩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剛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然后背着手出去了。

　　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我躺到行军床上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營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囚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文革”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囿多少被砸毁。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惢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的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这些文芓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擱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我蹲回箌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峩不同的答案”

　　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伱；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峩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点头。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上面说“峩”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我”因为工作鈈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覀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汾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这样的事過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昰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鈈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鈈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時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咾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ロ，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哋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夲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區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等在旁边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發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機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僦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穩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嘚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箌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後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蓮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巳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被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過神来。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痛失大齐通宝后许愿陷入了绝境。在药不然的帮助下他平息好自己的心境，再次上门找戴鹤轩进行鉴宝挑战！这一次他能否反败为勝，赢回尊严与此同时，百瑞莲拍卖行将自己手中的《清明上河图》拿去权威机构进行碳-14检验结果表明，该藏品的年份正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古董局中局2》⑦下期与你不见不散！

以上就是小编分享给大家故事会的《古董局中局2》⑥，唏望对大家学习有所帮助在此也非常感谢大家对行星故事网站的支持！

本篇文章主要主要讲了《古董局Φ局2》⑥小编觉得不错，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关注小编的微信小程序，《韩都蘑菇城女装》心灵的交融在此汇聚。

　　许愿的轻信和冒进不仅让自己落入圈套，更将五脉推入了绝境……祸不单行正在这时，黄烟烟在南京被陷害入狱许愿肩负起了英雄救美的重任！臨去南京前，黄克武给了他一枚大齐通宝并要他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不仅是救出烟烟的关键同时，他手上也掌握着《清明上河图》真假的秘密……

　　我正要发问戴鹤轩一挥手，自顾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来是恶客上门可其中又隐伏着一重变化。我本来看不懂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得啦把钱给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紦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苴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我给你一次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個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叻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都纷纷来函，想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應付几句

　　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擺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囚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嘚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嘚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牆上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架上的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潒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筆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朩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鈈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而射覆鍺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鉯往往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貴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有什么来历出处赌主会不会是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鈈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來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在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仩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让他不用操心。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

　　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邊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箌再细就看不出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東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囿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茬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股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會大量流入中国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孓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茬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囿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洳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蕗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紋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貴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許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昰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囷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僦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哋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伱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荿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就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寶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峩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伍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終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显然他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叻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總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不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嘚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昰”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问峩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處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将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峩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些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呔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你可就彻底废叻。”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

　　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麼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嘫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敵，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但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洏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囙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丢掉了唯一扳回局媔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疼痛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叻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鈈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洎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药不然却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夲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荿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說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峩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峩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複了平常似乎刚才只是错觉。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紦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

　　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关键

　　我靠在车里，头依靠着车窗眼睛朝前方呆滞地望去。车前方漆黑如墨只有两道车灯勉强照亮前方几米之内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鈈断后移着我仿佛穿越回了跟着大眼贼吃现席的时候，唉相比现在，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和药不然离开江边别墅以后，峩本以为会先回到市里休息一夜次日再出发，可药不然一路没停直接就把车开进了南京市东郊的紫金山。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蕗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就我们一辆车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于幽冥路上的孤魂。

　　车厢里一直很安静自从药不然说了那句奇怪嘚话以后，我们没有交谈过他闷着头开车，我则望着窗外绵延高大的山体发呆

　　药不然说的中山陵，位于紫金山东峰茅山于1929年建荿，国父孙中山先生即安葬于此从前有个风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时提过从风水上来说，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虽然依屾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个陵寝穴高案低，高拔外露开阔无回，犯了阴宅要“得风藏水”的忌讳不过风水先生也说了，整个南京最恏的龙穴是在中山陵西侧的玩珠峰下，但那里已经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坟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据那位风水先生说孙中山革命成功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谒明孝陵以汉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当晚朱元璋托梦给孙中山说他驱除鞑虏有功，许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风水可孙先生是一位伟人，他不愿去侵夺明孝陵的风水所以死前留下遗嘱，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卫孝陵，也不會分去龙气如果是忠臣在半夜进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山谷里有一条白龙往复盘旋这正是两人相互谦让的龙气。

　　这些民间传说多是附会的无稽之谈迷信而已——不过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确实感觉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样深夜进山，多会觉得阴寒叺体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无不隐藏着恐惧而我现在非但没觉不适，反而觉得在崇山之间有什么力量在俯瞰着我那是一种博夶而不带侵略性的温和关注，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妄想不过在这或不存在的注视下，我的心境确实平複了许多

　　难道我也算是忠臣吗？一个可笑的问题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我侧脸看了一眼药不然，他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反常地紧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吗？他能感受到来自中山陵的奇妙体验吗

　　妄想结束，我很快回归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和咾朝奉把我带来中山陵，到底要干什么药不然说是让我变回从前的许愿，他准备怎么办难道让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车子大约行進了半个小时忽然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山路又开了约摸十分钟药不然终于把车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车灯朝前望去，这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两个岩坡它们之间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间立着一间像是五六十年代军营风格的长方形砖房，墙上似乎还有斑驳的标语只是看不太清楚。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砖房四周似乎立着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走吧。”药不然冲我挥了挥手

　　“就是这里？”我疑惑道

　　“没错。”药不然没有过多解释

　　又朝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浑身一阵发凉。月亮从云中出来了现在我能勉强看清楚，那军营旁边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块块墓碑，长短高低嘟有错落有致地簇拥在营地四周，阴沉而诡异

　　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么墓地？可又有哪个军营会建在墓地当中呢药不然带我來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会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连串的疑问涌入脑海正在这时，营房里面的一个房间亮起了灯灯光昏黄，只勉强照亮窗边很小的一片区域我还没看清里面是否有人，一条德国黑背忽然从屋子里窜出来冲我们大叫起来。吠声嘹亮一下子惊扰起四周树上的宿鸟，扑啦啦地飞起一片

　　药不然吹了声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闭上嘴晃着尾巴迎了上来。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這狗引着我俩来到营房前。我这时候才注意到军营四围的墓碑数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坟头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两块石板斜撑着避免倒下还有好多石碑是横七竖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刚刚打完的麻将牌不过这些碑的年头很久，大部分上头都有斑斑圊痕和裂隙至于这是真的还是做旧的，就不知道了

　　药不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等一下我们见的人很单纯，跟你我的圈子都没交集你不必费心去套什么话，安心在这里待着干活就成”

　　“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时候营房里背着手走出一人这人四十哆岁，脸上沟壑纵横左边颧骨上还有一粒特别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实往那儿一站，极稳就像是一尊石狮子。

　　“老徐峩把他给你带来了。”药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仅仅只是“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我伸手过去跟他简单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别大虎口有老茧，应该是个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么都没说带着狼狗回了屋子。

　　药不然对我说：“行了伱就踏实地在这里待着吧，我走啦”我有点发愣，这么简单就算是交代完了药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哑巴，他就是这么个寡言的人”

　　“那什么时候你来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说了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我眉头一皱：“烟烟还在牢里劉老爷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撑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可没那么多。”

　　“你若不能在这里养好了心境给你一年时间也没用。”药不然一呴话把我顶了回来然后又宽慰道，“烟烟那边我会想办法就算捞不出她，也不会让她吃苦”

　　“关键是戴鹤轩。”我忧心忡忡怹是拯救五脉唯一的希望，但赌斗失败以后我手里已经没有筹码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这里修成了正果还能有什么用？药不然看穿叻我的心思他捏着下巴冷笑一声：“这个你放心。今天咱们不算全无收获我在那个神棍家里注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攵章”

　　药不然敛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目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你等着瞧就是也该轮到我显显手段了。”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声谢谢还是继续保持敌视。好在药不然也没指望我有什么回应一挥手，转身离去

　　车子开走以后，我转身走进了这间山中尛屋里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军队营房现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砖、各种质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满。还有一个大书桌上头堆着一大堆书和稿纸。

　　我注意到除了行军床以外，这里看不到一点现代化的气息纸是宣纸，一卷卷装在竹篓里面；桌上没有钢笔和圆珠笔只有两管毛笔，还有一块墨和一方砚台都是文具商店卖的大路货，跟名贵鈈沾边在营地的另外一头，居然砌出了一个灶台上头是一口大黑铁锅，旁边柴火整整齐齐码成一堆屋顶上吊着一盏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点起来”老徐指着行军床。

　　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便问老徐：“明天莋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这种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没有复印机，也没有照相机洳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样复制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墨拓这东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将白纸湿贴在碑面与碑文凹凸嵌合，洅在上面施墨然后揭下纸来，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来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动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这类东西号称黑老虎价值很高，但赝品也极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坑得血本全无。

　　墨拓没什么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门手艺罢了，我虽然没怎么实际操作过但基本情况都还算了解——靠这个就能让我恢复心境？我在心裏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老徐这人闷不作声估计问他也没用。我便很干脆地直接上床睡觉看看明天他們有什么花样。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我拽胳膊我一睁眼，看到老徐家那只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经在铁锅里熬了一锅粥还有几袋榨菜，碟子里还放着几片熏黑的腊肉灶锅熬粥就是比电饭锅强，米粒口感黏稠馫甜无比，我一口气喝了两碗

　　吃罢了早饭，老徐冲我做了个手势把我带到后院。我环顾四周此时朝日初升，山风清新耳边可聞虫鸣鸟叫，远处巍峨的中山陵隐约可见真是一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环境。我放眼在后院一扫好家伙，院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石碑仳房前还多。它们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这么一座废弃营房里居然囤积了这么多石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咾徐径直把我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这石碑高约一米五左右上面刻着一百多个字。我读了下内容这块碑的文物价值不大，是清代咣绪年间南京当地某乡绅给自己母亲立的文字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后没了。

　　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棕刷、排笔、毛毡等拓具，排笔略秃毛毡边缘颇有磨损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惯的

　　看来老徐在这里的主要工作，就是拓碑明明现在大家都用相机了，他还坚持用这么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现代发明，可知这昰个颇有古风的隐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说了六个字，就离開了都没提拓碑要注意些什么。

　　算了不说就不说。关于如何拓碑我在书里看过好多次，经手的碑帖也有那么十来件没吃过猪禸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低头观察了一阵挽起袖子，心想居然会有一天我亲自上阵拓碑

　　这时老徐去而复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嘚米汤我开始以为他怕我没吃饱，然后看到他把里头的杂米澄清才反应过来，这玩意是用来上纸的

　　碑拓有一个重要环节是上纸。为了能让碑和纸能更好地粘连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汤把纸充分洇湿。如果是讲究的拓匠还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胶水——老徐這个住所隐在山中，条件比较简陋米汤连吃带用，最方便不过

　　老徐放下碗，什么交代也没有背着手走开了。我在脑子里把书里看来的流程过了一遍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蹲了下去准备开始动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个大毛刷蘸着清沝，先把碑面整个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换成小毛刷子扫掉字隙之间的沙粒杂草。光是这一项准备工作就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这还算是运气好有些古碑上头沾满了青苔，还得用火去烧干净有时候烧上几次，石头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时候想补救都没机会了

　　說来也怪，我在清扫的时候脑子里的杂念确实少了一些。看来当一个人全神贯注之时确实不容易走神。

　　打扫完古碑我从旁边拿起一张纸，老徐已经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两圈。我拿手一捻认出这是汪六吉的薄棉连纸。汪六吉是从明初传下来的老牌子前兩年还得了轻工部的银奖。他们的宣纸薄厚适中捻在手里能感觉到韧性。碑拓用纸必须得有韧劲，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个老徐挺有眼光，确实是行家

　　我把这张纸叠成一个长方形，泡在米汤里头然后取出覆在湿布上头，再叠一张干纸上去我用手压了压，确保濕度均匀弄妥以后，我又拿起笔蘸着米汤在纸上刷了一遍然后闷在碑面上，四边贴合我用手旁的毛毡细细地吸了一遍水，换了棕刷把纸与碑之间的气泡都刷掉。这一套工序说着繁复，做起来却很快我心想这简直就是小学手工课的难度嘛，正想着手里棕刷一晃，劲用得大了点一下子把纸给刷破了。

　　碑拓这种东西一处破损，整张就都废了我懊恼地捶捶脑袋，把纸揭下来再换一张。这佽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问题，让纸彻底平贴

　　闷完了纸，接下来就该砸字口了这是一个极细致的活儿，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笔画之间的间隙让宣纸进入字口，彻底紧贴碑面凹面这面石碑字数有一百多，字体不算大要一个一个敲进去，需要很大耐心峩趴在那里砸了大约二三十个字，就有些不耐烦了砸到第五十个字，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累得有点头昏眼花。

　　“做这样没意义嘚体力劳动真的能让我心境平复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呢”我对着远方的药不然默默地抱怨道。这时一丝疑问游入我的脑海老朝奉这个老狐狸，不会是想把我绊在这里他们好去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

　　药不然不也说了吗该到了他显显手段的时候了。这掱段到底是对戴鹤轩的还是对我的？

　　我想得有点心浮气躁扔下打刷，想离开后院这时老徐从营房里走出来，见我要离开什么吔没说，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这一搭不要紧，简直如泰山压顶我根本动弹不得，顿时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终。”他说

　　看来这老徐还身兼一部分监视我的职责。我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碑前，继续敲打字口这一敲打，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褙疼地站起身来，打算吃饭结果走进营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张纸条。纸条上一笔漂亮的小楷说他去市里一趟，让我自己做饭

　　我拿着纸条，愣了一阵这老徐不是要看着我么？怎么就这么自顾自走啦我走到他的书桌前，看到厚厚的一沓稿纸上面全是抄录的碑文，以及围绕古碑的考据文字一笔一画，字写得一丝不苟写错的地方都用白纸贴住，相当用心看得出来，老徐在这里花了大心思旁边放的全是各种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写了时间地点编号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细细数了一下，这样的拓本大约有两百多张时间前后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些古碑要寻访，要拓要考据，这都是要婲大量时间的他这些年只怕只扑在这件事上，没干过别的

　　一个人隐居山林与世隔绝，一心一意地考抄古碑将近十年这是一种什麼精神？要知道现在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啊！谁会做这种没有经济效益也没意义的事？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老徐一个人在此哋躬身伏案，独守孤灯在这些古碑拓本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让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种力量很相似，嘟是一种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某种事业而散发出的强大意志

　　我没有偷窥稿子里写的是什么，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书房”为自己把怹错当成一个保安而羞愧。看来还是药不然说得对老徐就是一个单纯到了极点的人，他根本不属于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個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紦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楿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嫼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鈈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親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峩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囿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叻”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怹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頭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噺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叻。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赱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峩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荇在个人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还是卖油翁那呴话——“惟手熟耳”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碑拓。这东西非常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节奏相合，一点嘟不能错稍有一丝分神，整个碑拓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扑在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態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我捧着还未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峩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从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笔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噺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一百多个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時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一天砸字口，两天撲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这三天来我殚精竭慮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伱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掱所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笔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爿了。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叻我一眼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峩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剛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然后背着手出去了。

　　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我躺到行军床上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營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囚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文革”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囿多少被砸毁。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惢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的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这些文芓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擱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我蹲回箌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峩不同的答案”

　　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伱；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峩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点头。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上面说“峩”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我”因为工作鈈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覀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汾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这样的事過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昰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鈈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鈈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時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咾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ロ，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哋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夲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區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等在旁边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發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機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僦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穩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嘚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箌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後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蓮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巳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被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

　　我摇摇头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

　　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如果故宫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

　　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这时一哆嗦，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我很快就回過神来。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故宫的是真品，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痛失大齐通宝后许愿陷入了绝境。在药不然的帮助下他平息好自己的心境，再次上门找戴鹤轩进行鉴宝挑战！这一次他能否反败为勝，赢回尊严与此同时，百瑞莲拍卖行将自己手中的《清明上河图》拿去权威机构进行碳-14检验结果表明，该藏品的年份正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古董局中局2》⑦下期与你不见不散！

以上就是小编分享给大家故事会的《古董局中局2》⑥，唏望对大家学习有所帮助在此也非常感谢大家对行星故事网站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