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之后阳光弥漫着慵懒嘚倦意，湖之梦高档别墅小区便也渐渐陷入饭饱神虚般的昏昏欲睡花园里的鸟儿不叫了，树上那几只调皮的松鼠贼亮的眼睛也迷蒙起來，各自蜷缩在绿茵深处打盹儿A区18幢 有只二货哈士奇，是它们的玩伴儿它们在树枝上跳跃嬉戏时，那二货便会在树下狂吠松鼠像逗┅个两岁的孩子，常常溜到树干离地面两三米处让哈士奇觉得只要轻轻一跃，就可够得着它这条被主人叫做 二哈的家伙常常被逗得从這棵树转到那棵树，捕获猎物的梦想让它垂涎三尺、乐此不疲此刻，哈士奇也躺在自己的窝里做口叼松鼠的美梦明晃晃的阳光下，世堺宁静而混沌哈士奇的老主人洪玉林打开了院 子铁门，在车道上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茫然看着阳光下空荡荡的小区，大约是在想：我這是要去哪里呢我要做什么呢？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尽管筋骨已经萎缩，肌肉也已然松弛可背不驼眼不花、腰 也不弯。谈不上仙风道骨但也不是风一吹就要倒。老人踌躇片刻回头喊，二哈出来撒尿。那货在窝里头都不抬只翻了翻眼皮，仿佛告诉老主人┅个小时前你才溜过我了嘛。老人这时看见了放在铁门边 的一个黑色垃圾袋刚才为了开铁门，顺手就把垃圾袋放地上了哦，我是出来丟垃圾的他提起了垃圾袋，感觉到沉便想找自己的手杖，但手杖又不知躲哪里去了这个世界上看不到的事物，还有那些过往 的人和倳都是成功越狱的逃犯，永远消失在一个老人的记忆之外真是可恨。

　　垃圾桶离这幢独栋别墅约三十来米洪玉林走到一半时，有兩步台阶老人没有看见，一步迈出去就摔倒了

　　当天晚上，湖之梦小区物业公司安保部门的人调出了这天中午A区7号段的监控录像囚们看到老人跌坐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看上去孤独而无助。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就让人们回味再三连最聪明的警察 也没法判断，最公正的法官也举锤不定

　　这个高档小区本来入住率还不到三分之一，每栋别墅之间又疏朗开阔花园、草坪、树林、亭阁、水面等，營造出一片静谧宽阔的世界所谓高档住宅区，就是让您能够拥有更多的私人空间这是当初开发 商的宣传主题词。但是他们和住户大约嘟忽略了一个老人的私人空间越大，就越孤独也常常充满危险。

　　刮灰工白金华最近遇到一个社会性的难题：如何让一个民工三代栲入七彩中学——这个连城里的孩子也趋之若鹜的私立名校,进去了就好比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也意味着一个民工的孩子将来会找到一份体 面的工作，并最终成为一个城里人这半年来他比自己当年高考落榜还要焦虑。作为一名外来务工者他比许多城里人更熟悉这座城市，他爱它繁华的商场超市爱它整洁宽阔的大街，爱它地铁的喧嚣与便捷 爱它风光片一般的公园。他在一家装修公司工作是一名技術娴熟的工人。无数个家庭的墙面屋顶内墙外墙，经他的手之后平整了，光洁了像宫殿一样有了档次。有时他也会悬在半空中为城市的高楼大 厦装饰打扮，白色、黄色、红色、灰色颜色以及种种与天地间相融洽的颜色都在他的铲铲刮刮、磨磨刷刷中描绘出来了。伱是一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一个画家曾经这样赞美过他，另一个诗人说你是生活的装扮 者。这些他服务过的城里人其实都是些站着说話腰不疼的家伙他认为。我们不过是生活的敲门者来城市里讨生活的人。进哪扇门都要看你的身份证、暂住证、施工证、准入证等等各种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还要忍受别人审贼一样的目光。“形迹可疑”是白金华在小学时学会的一个成语，他现在总感到自己在城市裏就是“形迹可疑”的那一类人而人家城里人有一张身份证、一张卡甚至一部手机就可以走遍世界 了。诗人和画家以及种种的家，上尛学时哪个不想一个农村孩子的理想是不断被现实修正并一步步往下拉的。行为艺术家是干什么的白金华不明白但这座城市是如何一忝天在他这样的人手中长高长壮，他 大体清楚；当他在某幢高楼上施工远眺天地之间，城市高低起伏、丰富多彩的天际线都可以默数絀哪幢楼去做过外墙，哪个楼盘去搞过装修哪个小区几栋几单元几号的女主人漂亮非凡但很傲慢，哪个高档 小区又大都住的是有钱有权嘚高端人士这座在外貌上壮观无比的城市，既火热又冷漠的栖身之地就像它每一户家庭都有的那道防盗门，隔开了多少伪善和真诚苛刻和包容，轻蔑和尊重虚情假意和坦诚相 待。一个城市的打工者是在用体力和汗水敲它厚重的城门。比如：请让我们的孩子到你们嘚学校读书吧

　　城市的回答直截了当：交钱来！

　　过去在外省打工时，白金华的女儿白布舒的学籍转来转去的非常麻烦现在城里嘚公立学校对外来务工者子女大门是敞开的，你只要有暂住证有合法稳定的收入，从小学到初中政府规定的九年义务教育 让每一个学齡孩子都有学上。但到了高中以后白布舒就必须回原籍上学，这样才有考大学的资格白金华怎能不知道家乡高中的教育质量？自己就昰毁在那所山沟沟里的完中的！白金华从不认为自己不如人 更不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会输在起跑线上。女儿一出生他就给孩子取名“不輸”他对媳妇小琴说我们虽然输给了出身，但不能输给生活城里人的孩子宝贝得不行，乡下人的孩子就不是心头肉了只是女儿大 了後，觉得这个名字太不雅自己改名为“布舒”，看上去蛮有城里人的感觉白金华最为欣慰的是，在校门口接女儿时看着身穿校服的皛布舒和她的同学一拥而出，谁能看得出来她是个民工的孩子无论是 学习成绩还是外貌扮相，我的女儿一点也不比城里人的孩子差当嘫了，不能比的只是你的起点在金沙江大峡谷的深山里从那里跑进大学学堂，得要两代人的努力

　　女儿布舒中考预考成绩非常好，咾师说只要正常发挥上七彩中学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只是因为白金华是持暂住证的“准城里人”想进七彩中学这样的私立名校就要比別人多交一笔“择校费”，当然还不 算住校费、补课费、每月的生活费、学习资料辅导费等等杂费了作为技术娴熟的刮灰工，白金华每忝能挣到三四百元钱除去周六周日休息和没有工做的日子，一月收入总在六七千上下加上媳妇打工三四千 的收入，夫妻俩月入一万左祐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媳妇小琴说：一万块钱在老家可是大钱了在这城里，房租水电吃喝拉撒扣七扣八的，钱就是抓在手里的沙子啊夫妻俩刚贷款在城里买了一套三居室 的二手房，每月六千多块钱的还贷压力相当大但这并不能抵消白金华要让自己的女儿上名校的梦想。再穷不能穷教育不是白金华经常说：等我们家布舒考上大学，毕业后再考个公务员当上国家干部，我们 从此就是正经八百嘚城里人了小琴对老公的梦想总是信心不足，她会嘀咕说：再多的牛粪也堆不成高山白金华的回答是：那些体体面面的城里人，三代鉯前还不都是农民他们能做到的，我们又不笨也不懒 为什么就不能呢？你再看看我们村的王多贵人家两代就换身份了，还当了区人夶代表哩城里人都在为他打工，围着他转

　　城市就是个滋生梦想的温床，哪怕你生活在城市的边缘身份低微而暧昧，你的梦也是伍光十色的是那越升越高的五彩气球。与大山深处宁静的村庄相比城市的呼吸是急促的，城里的楼房比地里的庄稼 长得还要快它催促着你挣钱的脚步，让你连过年都不想回自己日益冷清的村庄

　　与白金华想法迥异的是他的弟弟白银华，这是个与城市有些格格不入嘚家伙他从十八岁就跟着哥哥满世界讨生活，到过广东闯过海南，最远还去过新疆现在落脚在故乡的省会城市，多少有在家门口干 活的感觉至少，离他梦中的媳妇更近了一点

　　白银华已经二十八岁了，去年春节回家相上了邻村里的一个姑娘互相留了电话、加叻微信。半年多交流下来那姑娘说：明年过年你来提亲吧，你得让我爹相信你的实力白银华明白那话里的意思，过去 峡谷里提亲男方家提一串茶叶饼、两块红糖就可以了。女方家如果认可这门亲事便会留下礼物，再回赠两块用芭蕉叶包上的新舂糯米粑粑但这是白金华白银华爷爷一辈的习俗，去年白银华的一个哥们也是 去这个村庄提亲带了两万扎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还是被赶了出来白银华不潒他哥是个基本上守规矩过日子的人。他好打麻将每次回到家乡，一年辛劳积攒下来的那几万块钱差不多有一半要输在牌桌上 ，剩下嘚钱就随心所欲地吃了、喝了、花了父亲早几年不在了，母亲也管不了他只有哥哥的话还偶尔听一下。两兄弟一起在外打工他是帮掱，也是徒弟哥哥的手艺他从不上心学，他帮人刮灰棱角线经 常刮不直，墙面要么起泡要么开裂还得他哥帮他补。他总是嫌这活儿髒成天蓬头垢面，衣服上满是灰浆且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离了这点技艺他在城里讨到生活也难。苦再多的钱你以为就能成为城裏 人了吗？你看起来像个城里人骨子里还是个农村人；老家人认为你进了城，城里人看你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城里人生活在天上，我们苼活在地上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你是提着自己的头发想升天

　　白银华是打工阶层中的愤青，二愣子在街上开车也要骂骂咧咧，骂茭警骂那些不断超越他们的豪车。欺负老子的车破吗你撞上来噻！老子奉陪你一条命。有次和雇主吵架操起刮灰刀就要朝人砍去， 偠不是白金华及时按住他那祸就闯大了。这个兄弟几天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去派出所寻人。白金华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會有那样多的怨气也许从他一出生就与社会结怨了吧。白银华是家中老 三那时算超生，家里实在交不出罚款了乡政府和计生办的人僦来拉走了猪圈里的一头肥猪。白银华长大后经常在嘴角挂着冷冷的笑意说：“我的命值一头肥猪谁有本事把老子拉去杀了？”

　　现茬这个愣头青给他哥哥又出了个难题他上周六和几个老乡打麻将，一个晚上输了一万六白金华听完兄弟的诉苦，当即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是吃着屎了？脑袋被门板夹住了人家出老千坑你难道不晓得 ？今年不是还要回去提亲吗打甩手就能把媳妇娶回家嗦？白银华不当哆大个事样说血战到底嘛，出不了老千的这点钱反正提亲也不够。我们这样的人不搏一把，永远出不了头

　　白金华差点没背过氣去。真是民工的后代还是民工赌徒的儿子一定是赌徒。白金华的父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批走出山村的打工者每逢过年的时候用┅个蛇皮袋藏着一捆捆十元的钞票回乡，风光得不 得了但他也好打麻将，除了年夜饭那天在家其余时间都在镇上的茶馆里打麻将。白銀华小时候最熟悉的声音恐怕就是洗麻将牌的哗啦声。这样的家庭环境怎么能教育得好下一代多年以后白金华常常反思 父辈的荒唐。怹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自认为成绩还可以，考个警校应该没问题白金华从小喜欢看侦探小说，一直想当警察但白金华没有继承到父亲嘚那点好运，民工二代的名分倒是顺理成章地继承下来了 虽然他现在比父亲那一辈人混得好，可谁会认为这是好运

　　白银华说：别氣啦，还有更让人气不过的我听工程队刘队长说，咱们公司今年有几笔工程款结不了账公司要裁人了。到处都差钱啊我只是差点运氣。

　　白金华恨得咬了咬牙人走背运，差的是命发不出工资算多大个事。前年白金华经不住身边的老乡怂恿把十万块钱交给了同村的王多贵，30%的年利率第一年下来王多贵认账，十万变成十三万双方重 新签协议，继续将钱放王多贵那里鸡生蛋蛋生鸡都是一条大峽谷里出来讨生活的老乡，还有什么不信任的呢这笔老本钱是为白布舒上大学时用的。但就在上个月白金华找王多贵说女儿要上高中叻，需要一 笔钱能不能把去年的利息先付给我。王多贵请白金华去高档餐厅吃饭、喝茶然后两手一摊说：兄弟，别人也欠我的钱啊眼下真的没有钱给你。我正在找人追杀那个欠我钱的王八蛋不还老子钱，就先砍他 一条胳膊白金华不敢砍人胳膊，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怕影响女儿中考。女儿曾经跟他说起过随便上个公立学校算了，花钱也少为什么非要去跟那些城里人比呢？我们跟他们不┅样白金华记得自 己的回答是：我和你妈辛苦一辈子，不图别的就是要你和他们一样。

　　那个晚上两兄弟在白金华家喝下两斤多家鄉带来的苞谷酒喝得白银华热血贲张，喝得白金华眼冒泪花白银华临走前撂下一句话：哥，富贵险中求血战要到底。

　　白金华兄弚一个月前在湖之梦A区18幢对面的32幢别墅干过一段时间的装修有一天下午，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开着一辆保时捷越野车停在18幢的外面。刚好白金华兄弟买材料回来那女人对他们说 :小兄弟，麻烦帮个忙好吗她让白金华兄弟从保时捷后备箱里抬下一箱茅台、一箱水果。然后她按18幢的门铃一个保姆来开的门。女人指挥白金华兄弟扛着箱子穿过客厅来到紧邻客厅的一间藏酒间，那里面 有很多白银华叫不出名字的好酒女人对扛着茅台箱子的白银华说，请先放在这里然后她又带着白金华穿过一条走道，再经过一间保姆房又走过一間摆放了各种古董的房间，来到餐厅,说你先放在这里吧本 来白金华兄弟放下东西就该走了，但不知从哪个房间钻出一个走路微微颤颤的咾人来女人一见他就说老领导，来看看您老人很高兴的样子，先是把白金华兄弟当成跟女人一起来的非要大家坐下来喝茶，不 让他們走热情得不得了。直到那女人反复解释说他们是她请来搬箱子的，老人才释怀顺手从茶几上抓起两包新版大重九塞给他们。白银華出来后问：哥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一包吗这家人好阔。

　　自从白银华在醉眼迷离中喊出“富贵险中求,血战要到底”后这些天他们凭┅张过期的施工准入证混进湖之梦小区，随时关注18幢的情况他们在32幢搞装修的时候，已大体知道一些对面18幢的情况白银 华还和18幢的保姆以姐弟相称，在姐长弟短中白银华还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18幢平常家里只有他这个新认的姐和那个老人，老人有些糊涂了生活基本鈈能自理。周六或周日其他家人才会回来

　　湖之梦小区树上的松鼠也在打吨儿，白金华和白银华正蜷缩在自己的微型面包车里吃方便媔他们目睹了18幢的老人跌倒，白银华把方便面碗一扔说哥,机会！

　　这几天里，他们脑海中对这幢别墅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反反复复哋推演到睡不着觉的地步。这家的保姆每天上午会去外面的小超市买菜有时也会带上老人，费时一小时左右而下午三点前后，保姆会帶着 午休过后的老人出来小区里散步遛弯和难得遇见的几个邻居聊天，五点左右才会慢慢摇回家18幢有院子门和防盗门，院子带刺围栏囿两米高客厅窗户是大落地窗，侧面一间屋子（保姆房）有一扇带纱窗的 气窗保姆经常会把窗户打开透气，只有纱窗是合上的如果囿人要从那里翻进去，只需轻轻一跃——当然还得考虑那些贴着每一扇窗户安装的红外线报警探测器。没有谁知道在白天或者主人出I'j时这些探 测器是否是在工作状态。

　　好运的大门不攻自开他们从车里跑出来，自然而然地扮演起见义勇为的好人他们搀扶着老人进屋,先关上别墅的院子门，再关上厚重的屋门白银华还悄悄把门背面的保险锁锁死。

　　大爹你没有摔着哪里吧？白金华问

　　面对兩个进到家里的陌生人，洪玉林显得有些张皇失措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二哈开始狂吠。二哈不要叫。老人终于说坐嘛,坐下来喝茶。

　　白金华判定老人认不出他们来了，但他装着好像认识他们的样子,表现出友善这是好运打开了它的第二扇门。大爹你不认识我们了吗？白金华笑眯眯地问

　　刚才他们将老人扶起来后，老人突兀地说:你们回来了

　　白金华顺口应道：回来了，回來了他推测老人把他们当成家里的某个成员了。白金华在老家的奶奶也活成了个老糊涂在小小的村子里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积攒了一輩子的零花钱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连 她从小带大的白金华白银华兄弟也认不出来了。白金华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面前这个老人糊涂到哪种地步了

　　认得的嘛。认得的嘛老人脸上现出困难的笑容。很像你在某个场合被人热情地打招呼你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也想不起对方是谁，但你还得虚情假意地掩饰自己的尴尬和难堪洪玉林眼下的困难还在于： 他不知道该把两个年轻人往哪里带。过去家里来了愙人,都有人招呼；很多情况下他从不用起身迎送前来拜访的客人,能抽出时间见客人一面都是给人莫大的面子。家里人都说他老了不想哆见任何人了，喜欢 一个人活在自己漫长的回忆里他们这样说得越轻率，老人就越如大河中的一根枯草和外面的世界漂得越远。只有洪玉林自己知道他活在一个多么孤独尤助的世界，就像现在面对他想不起的客人既有些手 足无措，又仿佛守候了一万年终于等到了塖着阳光的翅膀回家的晚辈。

　　回来了好好，坐嘛坐！坐！老人拉着白金华的胳膊，脸上现出解决了难题的笑意深刻的皱纹乩成┅团麻。

　　那只二货哈士奇又叫了几声,但看到主人对客人那么热情，便回到自己窝里打盹去了

　　白金华嘘了一口气，问：大爹伱家的保姆呢？

　　郝妈啊交医保……老人茫然四顾,好像在找他的保姆。

　　难怪守了半天不见保姆出来好运的第三扇门也打开了。皛金华兄弟曾经认真讨论了如何对付这家保姆的问题她很壮实、手脚利落。这种农村妇人力气大得可以摔倒一个小伙子。每年白金华皛银华都要 回老家交医保还要按手印画押，不然就无效今天好像是农村人站在了农村人一边。

　　白金华继续问：大爹家里没有其怹人呀？

　　有个鬼！老人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让白金华心跳了跳。这么大的房子有个鬼。来喝茶嘛,工作忙哦，脱不开身哦喝茶嘛。

　　在美国远哦来嘛，喝茶嘛老人好像总算想起来了，客人进屋应该喝茶。

　　白银华本来揣了一把小刀在身上但刚才在车仩时，他哥U:他把刀交给自己来保管白金华说，做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伤到人,那样警察会把你往死里追。在这种大户人家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几样东 西就足够救我们的急了。但眼下的情形让白银华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就是个糊涂的老人嘛你当他面搬空這个家他都不会有反应。他用眼神告诉白金华该动手了。

　　我讲个笑话给我听老人忽然说。

　　白金华一愣问：大爹,你……

　　峩讲个笑话给我听。云根云根，我讲个笑话给我听……老人喃喃地说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你自己讲笑话给自己听白银华笑了。

　　白金华盯了他兄弟一眼笑容可掬地对老人说:大爹，你先坐好我来泡茶，我们再慢慢来听你老人家讲笑话茶在哪里呢大爹？

　　后花园喝茶室里喝。老人边说边往里走白金华记得这幢别墅有前后花园，后院还有个加盖的茶室面对一个鱼池。老人在前面走得搖摇晃晃的他们紧随着老人来到餐厅，餐厅对面的门通向后花园但 是走到餐厅时，老人忽然说:吃饭嘛

　　餐桌上凌乱不堪,有半碗吃剩下的面条，半盘香肠,一小碗花生米一碟泡菜，东一堆西一片的骨头嚼不烂的菜茎，还有一瓶茅台白银华的目光粘在了茅台上。那忝帮人家搬了那箱茅台进这个家门后白 银华问了他好几次:哥,你喝过茅台吗？

　　喝酒来，喝酒嘛老人忽然声音洪亮地说，眼睛也亮叻起来这让白金华心里一惊，老人好尖的眼睛难道他还能看透人的心思？而白银华则像被人逮住了伸出去的手慌忙说：不喝不喝。峩们就喝茶 喝茶就是了。

　　老人却麻利地拧开了茅台酒瓶盖再好的酒，一个人喝也叫寡酒。杯子呢他四处张望，没有人伺候的飯桌让他有些手足无措餐桌上并没有酒杯，白金华不明白摆一瓶茅台是什么意思

　　去找酒杯。白金华对白银华一努嘴白银华转身往藏酒室走，白金华拉了一下他手悄悄往楼上指了一下。他早已观察到了餐厅里的食品柜那里有一排排的玻璃杯子，而老人的注意力茬那瓶茅台上他把 酒瓶凑近鼻子，脸上现出一个嘴馋孩子般的陶醉

　　酒杯摆上来了，桌上只有一个老人的残羹剩饭洪玉林笑呵呵哋和对面的年轻人喝下了第一杯酒，脑子虽然更加凌乱但看上去他是真心高兴，这栋大房子里要有人晃动有人说话，才叫家嘛！平常除了天 天陪着他的保姆以及二儿子汉国时不时回家看看，老人觉着再不会有人踏进这个家门了从前单位上的人还经常过来看望他，先昰那些受他提拔的下属’以及渴望得到他美自.的后生再后来就只有中秋过年前 老干处的人来了，他们不过是完成节前慰问的工作任务還没有等他过问清楚单位上的事，人家的后脚已经在门外气人的是这帮小狗H的今年中秋都没有来！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组织，一个干叻一辈子革命工 作的人忽然失去了组织，生命的意义就没有了只是等死,等得每一天都比一百年还长。更不要说等到个节日见到组织的囚！外面的世界正无情地将他抛弃像一辆越驶越远的乡村公共汽车，把他孤零零地扔在 荒野里他既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戓者说，回家的路有很多条错乱无序地在他的眼前铺展，而他明明感觉得到家就在眼前一抬腿就可推门而人。他看得见老家的那间土坯房看得见在火塘前忙 碌的母亲，还看得见火塘上方悬挂的腊肉被烟火熏得红亮红亮的，七八岁时的洪玉林偷偷地伸长脖子去舔腊肉仩渗出的油珠香啊，真香这香味如此真实，好像味道还藏在舌头下面但洪玉林却推不开时间

　　白银华神色诡异地从楼上下来，悄悄向他哥低语道：楼上有个保险柜那时白金华已经和老人喝到第三杯了，他开始想象那个保险柜它肯定有密码,如何才能让这个老人说絀密码呢？

　　你还认得回家的路啊来来来，喝酒……老人忽然高声喊他的眼睛明亮异常，猛地站起来向白银华迎去刚跨出一步腿僦绊在発子脚上,他倒了，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把两个碗一个酒杯带到了地上。 几声脆响后老人已经跌坐在地上了。

　　白金华首先看到了一股血从老人额角处流淌下来黑红黑红的，大约是在椅子角上刮破的他上前去換扶起洪玉林，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大爹，紟天你都摔了两跤了你头上出血了，我帮你擦一下不要 动哈。

　　白金华从餐桌上抓过几张餐巾纸又对白银华说:去找找看有没有创鈳贴。大爹你的药柜在哪里？老人这时高声叫唤起来：哎哟我痛。白金华用餐巾纸压住伤口说一会儿就好了大爹。老人说:我手痛 皛金华拉着老人的手甩了几下，说手没有摔着啊大爹老人又说:我脚痛。白金华说那你起来走两步他扶着老人走了几步，没有发现有什麼不对劲

　　白金华现在感到了害怕，今天要是整出人命来他们兄弟就惨了。老年人的事说倒就倒了，说走就走了白银华原来说怹一个人来就可以把事情办了，他说哥你有家有口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但白金华怕 他毛手毛脚的，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珍惜洎己的家庭，但他也只有这一个兄弟

　　白银华开始无所顾忌地游走在各个房间，老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餐桌上那几团浸染了斑斑血迹的餐巾纸，忽然反常地哼起歌来——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

　　白金华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歌，更不知道是唱给谁的歌这个神神叨叨的老人，大约只有外星人才能跟他对话你碰到一个外星人，可能会得到世界上朂珍贵的宝贝也可能被外星人掠走，一 去不回

　　白金华眼里的外星人，既有某些从不正眼看他的人也有那些钱多得不可思议的富豪虽说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每个人的天空是不一样的

　　好在老人的伤口也不是很大，况且老年人血凝固得快。白金华松了一口氣继续和老人瞎扯,期图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白金华让白银华陪着老人喝酒自己借口说要去找点纱布，帮老人包扎一下也闪 身上叻楼。楼上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显然只有一间卧室常有人住那是一个带有卫生间的大房间，除了一排大立柜一张日本进口的高档電动按摩椅，两个床头柜外没有多少摆设。落地窗帘拉得很严卧 室虽然收拾得还整洁，白金华还是闻到一股陈腐的气息这种气息跟怹家奶奶的那间黑暗狭小的小屋子里的气息差不多。老年人的睡房不过是还剩最后几口气的人的“活棺材”，乡下城里都一样孤独、陰暗 、晦气，闾王派来的小鬼在窗台上探头露耳死亡的阴影在空中飘浮。当然卧室也是很多人最喜欢存放财富的地方，卧室里要是还囿一个带密码的老式保险柜你用脚趾都想得出来它会收藏有多少财富。这个 保险柜是绿色的有一个衣柜那么高。可这个连人都认不出來的老人家还记得密码吗白金华有些灰心地想。

　　真正引起白金华注意的是二楼的书房,它约三十多平米两面墙是书架，靠阳台那一媔是落地玻璃窗还有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还有很多的奖状和勋章都用精致的相框 装帧。这是这個家庭的荣誉墙,白金华在这座城市做装修十多年了，还没有见过哪家的墙上挂有如此“重量级”的照片——周恩来总理和蔼可亲地握着┅个激动得露出满嘴牙齿的军人的黑白老照片应该是楼下 那个老人家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张彩色军人照,武警少将军衔从五官长相上看，或许是老人的儿子他目光犀利，威风凛凛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随时都可以掩杀而来让白金华无处遁逃。

　　天老爷这家人鈳惹不起。

　　白金华回到餐桌边时老人语气平和地说。就像说家里来了朋友一样随意白金华的心咚咚狂跳，白银华端酒杯的手抖了抖去年白银华跟人斗殴被人用一根钢管抵在墙角，都没有此刻这样紧张但老人那 副淡定从容的样子，让他们一时又无所适从

　　大爹，你说谁白金华的声音发颤。

　　电视上都放了贼进屋了，要出人命了老人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

　　白金华用了十二分的仂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那是电视。贼只是想拿点值钱的东西不会杀人。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太猖狂了！老人忽然一拍桌子，目光凌厉起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是白金华兄弟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他们几乎要崩溃了

　　人啊，不能起贪心！不拿群众一针一線老人嗓门洪亮地又加了一句。

　　大爹你是说……电视上的坏人？白金华沙哑着嗓子地问

　　电视上放的，都是我叫他们拍出来嘚老人转眼又平和下来，还打着手势,像在作报告：4?19入室抢劫杀人案刑侦处的人勘查了现场后，我让宣传处的人去录像我给他们说,为叻保卫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 成果，要告诉人民群众增强防范意识要震慑犯罪分子，敦促他们尽快投案自首4*19案告破后，两个犯罪分子王超贵和赵七能供认他们就是在老乡屋子里看到了我们拍的电视，晓得了我人民警察的强大威力 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一跑+就落进我们嘚手里了到处都是卡子,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睛?他们能往哪里跑？

　　这个老家伙哪里糊涂了嘛白银华有些绝望地看了看他哥。而白金华迎着老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只能心虚地回答道:是，他们……不该跑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老人依旧语气平和地问

　　白金华吓得尿急，冷汗直冒大爹，你头上出血了我……想找纱布给你包扎一下。我只找到几块创可贴大爹,我们先给你贴上止血哈。

　　白金华抓了张餐巾纸将老人脸上的血迹擦干净这时他闻到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原来城里的老人也是臭的啊白金华的奶奶身上也经常囿这样的味道，老人大小便失禁可不像一个婴儿尿床那么简 单，白金华又重新找回了点信心但白银华将创可贴给老人贴上时，洪玉林┅把抓住了他的手忽然大声说:你这下跑不了啦。

　　白银华使劲挣扎都把老人从椅子上带了起来，但也没能挣脱老人的手竟然像鹰爪一样有力。

　　白金华忙上前去抓住洪玉林的胳膊，急切地说:大爹大爹，我们……我们来过你家的帮你家送东西，你忘记f吗我們不是……你想不起我们来就算了。大爹我们还有事，我们走了他不断给白银华 使眼色，赶快脱身走人

　　但老人断然说:只许你老咾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白银华有些恼怒地说：你放开我！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老人的手准备来硬的了。白金华脸上也现出事情就偠办砸了的恐慌

　　汉中，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讲个笑话给我听。

　　老人的语气忽然温和起来像一个父亲对归家的儿子说出来嘚殷殷话语。我把汉国叫回来,汉美叫回来汉国都当爷爷了，我们家四代同堂了哦过年时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啊。每年的年三十晚上峩会悄悄 给你留菜哦。不能让你妈知道不能让她知道。他的脸上这时荡开一层哀戚之色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一个被人遗弃在大街上的咾人

　　白金华反应过来，老人又犯糊涂了汉中是谁，是他的儿子吗他怎么会对着白银华说这样的话？他究竟要跟哪个讲笑话、又想讲个啥子笑话真是急死人！白金华长吁一口气,这个老人家得哄一哄，不然他 不依不

　　饶地纠缠到门外那还了得？

　　三个人重新唑下来老人兴致又高涨起来。人齐了就欢欢喜喜地过年了。都不要走汉国平常在部队工作也忙，喝酒嘛喝酒

　　白金华问：大爹伱有个儿子是将军啊？老人一撇嘴说将军算个啥？呵呵这小子小时候调皮，差点没被我一枪崩了！他现在嘛’工作是刻苦的组织上昰信任他的。

　　白金华又问：大爹年轻时见过周总理老人的眼睛亮了，嗓门又大起来一脸的自得之色。五三年去北京开公安英模会周恩来总理问我多大参加革命工作，我说十五岁周总理说,还是个小鬼嘛，打仗害怕 吗我说报告总理，我跟共产党走干革命，就不曉得怕字周总理笑了，跟我握手我激动得差点要哭。

　　白金华心里想：这就是人们说的老干部了吧还是老公安。我们动他一根汗毛惹的麻烦就大了。

　　在旧金山大湾区圣何西县皇后镇的一幢公寓楼里地产律师洪汉美借助Remotemonitoringsystem(远程监控系统）将万里之外家中的情况看得既一清二楚又一头雾水，手中的电话拿起又放下

　　本来此刻已是美国西部时间的凌晨一点，她早该去就寝明天九点还要出庭。泹她惦记着家中的老父亲因为她知道今天保姆回农村老家办医保，要到北京时间的晚上七八点才会回来家里几个房间都装了 监控摄像頭,这是她去年回家力主安装的，借助网络他们这些在外奔前程的子女们可以随时看到家中的情况两个月前的一天中午，保姆郝妈在午睡洪汉美在监控画面中看见厨房里飘出阵阵浓烟，便急忙打越洋 电话到小区物管那里报警原来是老爸想烧开水，却把郝妈炖在煤气灶上嘚一锅红烧肉烧糊了满屋浓烟滚滚,洪汉美在旧金山仿佛都闻到了浓烈的焦糊味，而亲爱的老爸却呆坐在客厅里浑然不知地看电视

　　從前一年回国探亲时开始，洪汉美就发现孤独的父亲越来越糊涂了五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像一个落单的老小孩，愈发沉默、迟缓、笨拙、木讷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传奇英雄，那个让子女们既自豪又惧 怕的父亲那个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前公安局长，现在成了一个吃飯时都要戴一个口水兜的老孩子他的光荣过去，正在被一块无情的橡皮慢慢擦去。

　　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disease)中国人略带不恭地叫做老年癡呆、老糊涂，医学上也称之为AD患者也许是所有做儿女的肩头上卸不下来的重担。洪汉美最早察觉到父亲正不幸滑人AD患者的深渊两年 湔就提醒她的哥哥洪汉国要引起重视。但洪汉国身为边防武警部队的少将长期忙于公务，对父亲的状况并不以为然说老年人嘛，都有鈈清醒的时候咱老爸活了八十多岁了，能吃能睡啥病没有，血压也不 高,一年都不感两次冒够省心了。洪汉美却不这样看父亲面对囙国探亲的女儿，再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美帝国主义的社会治安状况再不见他天天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甚至连《新闻联播》也不 准时收看了她就父亲的状况咨询了美国的医生。医生说你父亲现在的病症属于AD症初期，它是不可逆转的只会越来越严重。從失认,到失忆,再到彻底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她记得去年回家那天的家庭团聚宴 ，老父亲端起红酒杯对她说妈妈，你辛苦餐桌上的晚辈們笑翻了天，老人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洪汉美当时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了

　　如果母亲不先走，父亲不会老得那樣快家人都这样认为。一个亲人在衰老并不仅仅体现在他脸上的皱纹，满头的白发以及愈发蹒跚的步履他是一盏逐渐暗淡下去的灯，是流进岁月的沙漠里越来越细小 的溪流是一棵慢慢凋零枯萎的老树。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事情这些道理洪汉美都明白，她想不明白嘚是:不可抵御的衰老为什么会摧毁一个人的智力，抹去他的记忆让他失智？不管他曾经当过总统首相 还是贩夫走卒。仿佛是上帝拣選出一些人向世界展示人生尽头的残酷与玄妙;或者说,在生界与冥界之间，还有一个只有他们深陷于此的黑洞幽暗、缥渺、迷蒙、混沌、混乱，没有人可以拯救,也没有人能够理 喻

　　洪汉美不无悲哀地发现，家中的人已经不屑与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一家之主多说一句话哥哥汉国总是忙，嫂子对父亲的厌恶在空气中都嗔得出来（母亲去世后这股气味益甚）侄儿洪疆刚得了一个宝贝女 儿，一心只过自己嘚小日子是那种精致自负的小中产，他们一周回爷爷家一次不过是为了履行当孙子的义务，那种漠然、敷衍甚至不比对二哈更亲热。哥哥一家人放着一栋大别墅不住宁愿挤在部队分的 福利房里。哥哥的解释是他还在部队当着领导,住在别墅里影响不好洪汉美明白，洎己没有资格责怪哥哥一家不管老父亲当她看到保姆郝妈搀扶着父亲在空荡荡的小区踟蹰散步时，只有一种深刻的无奈自己 身在美国，离异和女儿刘涯难得回国一次，刘涯和外公也几乎没有多少亲情可言这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总是会问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送外公詓养老院？我们不想被人指着背脊骂这不是洪汉美说的，是哥 哥汉国的话一个受人敬重的将军怎么会把自己的父亲送进养老院？洪汉媄只能给女儿这样解释：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将“忠”和“孝”视为美德，信奉的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儿孙一大群老人却在养 咾院，是不孝子孙的做法那就宁愿看到一个老人关在家里孤独寂寞而死，slovenlyandsenile(邋遢并衰老）也不愿给他一个有尊严的晚年？面对女儿的指責洪汉美总是底气不足地说:不,你外公晚年很幸福

　　洪汉美当然知道自己这话里的虚伪，二卄七岁的女儿也知道甚至家里任何一个人嘟明白，别墅里的这个老人如果真的要有幸福的话，就是他能够穿越眼下的混沌世界进入天国的那一天。侄儿洪疆有一 句话是这样说嘚:一个经常尿裤子的老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父亲还不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但他已经不能“正确”地大小便，除非有人帮他经常的情况是，他要么人站在便槽前却将小便滴滴啦啦的全拉在裤子上、鞋子上;要么他将大便拉在便坑外（父亲一直拒绝 用马桶），嘫后又像小孩玩泥巴一样搞得卫生间里一片狼藉,有一次他把大便糊在了盥洗台上、镜子上、墙上（也许他想将之清理干净但却越搞越糟）。去年洪汉美回家过春节给父亲买了一箱纸尿裤,可父亲 却拒绝穿，说女儿把他当什么了小屁屎娃儿吗（这种时候他为什么又那么清醒）？洪汉美只得一次性买来十条棉裤、二十条秋裤、四十条单裤她告诉郝妈说，只要他拉在裤子上你就给他换。洪汉美不能容 忍父親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恶臭但家里还是经常恶臭盈室。她不明白的是:一个暮年男人的屎尿为什么会那么臭？那么大的房子只要父亲┅“闯祸”了，几间屋子都臭不可闻而且那臭气中还夹带着死亡的 气息，令人无法忍受她专门托人从西藏买来藏香，让郝妈到处熏洅好再浓郁的空气清新剂或香水啥的已经没有多少效果了。

　　给父亲换裤子的事情家里人都不愿染指，全交给郝妈做没有哪个家人能够忍受那种臭味。一个人活成老小孩可能会变得很可亲可爱，但也可能会令人莫可奈何甚至心生厌烦父亲情绪不好时,便会骂人 ，甚臸动粗,乱打乱踢仿佛不是他尿裤子了，而是别人哥哥汉国有次帮他换袜子，结果遭父亲狠狠踹了一脚所幸任劳任怨的郝妈还可招呼嘚住个性一向刚硬古怪的父亲，她说什么父亲都乖乖地听老老实实 地按她的话去做。即便是母亲在世时父亲都不会这样听话。

　　他們是谁父亲好像跟他们认识。但在洪汉美印象中家中没有过这样的朋友或亲戚。父母的亲戚中母亲那边的洪汉美全知道，母亲出身於城里的读书人家亲戚本来就不多，来找洪家帮忙的少父亲那 边的穷亲戚就太多了，七大姑八大姨的过去不是来借钱就是来请求安排工作。父亲参加工作早对故乡似乎没有多少感情，又是一个极讲原则的人常为此得罪不少老家那边的亲戚。后来父亲索性不回老家叻 他说人家是衣锦还乡，我穿一辈子制服不能用公家的衣服去还我欠的债。

　　莫非他们是父亲老家来找工作的后生不然父亲怎么會请他们喝酒？那两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像是有多大教养的人但也好像不是贼眉鼠眼的坏小子。家里的卧室、书房、客厅、餐厅、还有阳囼这几个父亲常 去的地方都装有摄像头开初洪汉美看见一个年轻人在父亲的卧室床头柜翻找什么时，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但她随后又看见这人把一块创可贴贴在父亲额角上。卧室的床头柜就是他的药柜,应该有创可贴之类的

　　家里的监控设备装好后洪汉美觉得自己逐步沦为“窥视癖”，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就打电话有一次郝妈去超市买菜，她看见父亲长久歪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家里的座机打叻无数遍，他也没有反应 父亲也不用手机，说看不清上面的数字按键洪汉美认为父亲不是心脏病犯了就是脑梗，便哭喊着打电话到物管公司那边倒是反应迅速，立即派人去敲门门又敲不开。然后社区民警、120救护车都出动了 最后来了一辆消防车，消防队员搭上云梯從楼顶开着的气窗爬了进去父亲方才大梦初醒，笑呵呵地面对一屋子的陌生人把那些警察、医生、消防队员当成单位上来慰问他的人，要人家都坐下来跟他汇报工作 物管公司的经理在电话里抱怨说:洪姐，拜托你不要经常这样吓我们了

　　她也曾想打家里的座机，问┅下那两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她怕如果他们真是坏人，岂不是打草惊蛇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对老父亲不利的举动……她不敢哆想。

　　洪汉美犹豫再三后决定先给二哥汉国打个电话，但那边一直是忙音天知道他此刻在哪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地方忙。洪汉媄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观看家里正在上演的那出“戏”。

　　每个进了监狱的犯人一进去就要回答清楚这四个问题。洪玉林就像满肚孓的故事刚刚打开了话匣子我马上就要回去工作了。他打着手势说他们不让我工作是错误的，组织上的平反通知巳经下来了我 知道嘚。恢复工作是组织对我的信任职务啥的暂时不考虑。老干处的人乱七八糟瞎球整当初就不该提拔小刘这样的人。我受党教育多年黨叫干啥就干啥。老人豪情满怀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酒杯都翻倒

　　这是醉了还是继续在装糊涂白金华心里叫苦不迭。装糊涂的人恏对付真糊涂的人你还真拿他没办法，你得有时间慢慢和他周旋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和他一起跌跌撞撞地摸索。就像白金华的奶奶她一 生的积蓄陷在记忆的沼泽里，只有世界上最聪明绝顶的人才可以将之打捞出来白金华一度认为自己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因为他读的書最多他读侦探小说、犯罪小说、推理小说,常常把自己也读进情景之中。白 金华回老家时把这点才华用在“寻宝”上最后他就像一条嗅着钱味儿的猎狗，愣是在一条破被褥里把那区区几千元搜出来了而眼前这个老糊涂的财富，绝对是可怜的奶奶的百倍以上

　　可是，白金华今天脑子转得再快也转不过这个比奶奶还糊涂的老警察。老天爷啊还是快放我们走吧s

　　老人仍然兴致勃勃、口若悬河，颠彡倒四地给两个图谋不轨的年轻人讲起了自己的革命工作履历：五三年梁王山土匪叛乱杀人放火,一个村寨一个村寨地烧光抢光。工作队員被吊起来打砍手砍脚。人装在 美孚汽油桶里,架在柴火上活活烤死我们公安队配合解放军剿匪。雷四眼过去坐八人抬轿子，当马帮赱四方,驮鸦片去緬甸越南赚大钱。都是有武装的哦县公安队伙食好，我从来没有吃到过那样好的伙食 雷四眼出门，前面四挺机枪开蕗后面两挺机枪压阵。我们跟雷四眼打了三仗都让他跑脱了。白面馒头盛在一个大簸箕里随便吃。我一只手抓四个两只手抓八个。教导员说饱饱地吃，吃饱了去追雷四 眼3汉中你要多多地吃，吃饱了好抓雷四眼来嘛，陪你老爸再喝一杯嘛报纸上说，雷四眼被峩剿匪部队生擒我那时不懂,就去问教导员，什么叫生擒教导员说，就是被你活捉了的意思呵呵！汉中，你 晓得了吧杀人不眨眼的雷四眼，是被你老爹活捉的生擒，嘿嘿像抓一只小鸡。

　　我可不是你的汉中白银华突兀地冒出一句,把他哥哥都吓了一大跳。这家夥喝高了吗白银华却不管不顾,语带嘲讽地说:大爹,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老爸就好咯。我老爹只是个金沙江峡谷里的农民

　　金沙江峡谷？洪玉林老人顿时眼睛亮了是鱼坝村的吗？我家就住那儿你们一进屋,我就听出是我老家那个地方来的人。什么人张口一说话我就晓得怹从哪里来的。过去干侦察员三句话就可问出人家是 干哪样的。人民公社时有个偷牛贼说话哐裆哐裆，嘿嘿打铁的嘛。老人现在思蕗基本清晰表述也大体准确连贯，跟刚才说话颠三倒四的模样判若两人

　　白金华被老人的话搞得心里一会儿热一会儿凉，有点猫爪丅的老鼠的感觉别的不敢想了，能赶快溜走就是大本事他努力揣摩老人的思路，期图在混沌中找到一条求生之路他顺口敷衍道，鱼壩村在我们 村子的下面,我们在半山上核桃箐村。大爹我们是老乡哦。

　　嘿嘿老乡，老乡许多年都没有见到个老乡了。故乡的话題再次引发了老人的兴致平常他多想跟人讲讲自己的故乡啊,连保姆郝妈都知道他的老家房前有几棵树，屋后的水井有多深他们家的那頭老牛叫 什么名字。他开始准确无误地回忆起那些远逝的地名和乡土风俗鱼坝村邻近的村子是砂石滩和放牛坪，我们在砂石滩上枪毙雷㈣眼人山人海。过年时人们在砂石滩上和往来的马帮做买卖置办年货。四乡八 邻的小伙子和姑娘唱情歌打跳放牛坪的牛羊好，核桃箐的小伙子能干人赘到江边来的小伙子个顶个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嘛:买腿长的骏马招山上的女婿；吃头刀的羊肉，娶鱼坝的姑娘伱们认得鱼坝村的 张梨花吗？白金华摇摇头老人有些失望，说你们怎么会不认得呢她是我的老母亲啊，是峡谷里最能干的女人我好哆年没有看到我的妈妈了，我要回家可是他们不让我去。老人的目光暗淡下来,脸上又现出

　　白金华问：你家老母亲还活着

　　活着嘚嘛，还可以上山打柴呢老人肯定地说。有天打柴的时候就生下了我，小时候他们叫我柴娃唉，活着活着就没有用了。

　　.白银華冷冷地说:大爹你不愁吃不缺喝的，手里有花不完的钱还住这么大的房子，活得多风光啊

　　风光？年轻人才会风光老人轻松下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老顽童般晃起了脑袋。山这边的姑娘唱山歌还没有唱完，山对面的小伙子就跑到跟前来了这才叫风光。

　　白金华应了一句：是啰是啰我们那边都是这样的。

　　老人的目光温热又空濛望着窗外绿茵茵的树林，仿佛看见了故乡的火塘他说:峡谷里的梨树，一场春风吹过后就高高低低的都白了，好看得不得了江水起春汛，那些鱼喔要去小龙溪上游摆籽。拿个 撮箕站在小龙溪的水头上，一撮就是满满一撮箕

　　啊呵呵呵。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我们的金沙江峡谷啊。洪玉林笑得口水都淌下来叻

　　屁哟。穷山恶水的山沟沟白银华嘀咕了一句。

　　老人“啪”的一声拍起了桌子瞎说！我不准你诬蔑我的家乡穷！我们那里偠啥就有啥的，鱼米之乡嘛！

　　白银华顶了一句：穷就是穷我没有诬蔑。那个鬼地方就是穷得鸟都不拉屎

　　老三,莫多话。白金华低声喝了一句穷？穷……穷……洪玉林嘴唇哆嗦起来再陡的坡上都要长棵草。你咋个长大的

　　爹妈养的！白银华根本不听他哥哥嘚。爹妈都是盘田种地的农民我们能好到哪里去？

　　你……不爱妈妈的小杂种老子要毙了你！

　　老人下意识地去摸腰间。这个动莋娴熟、自然一看就知道是个一辈子佩枪的人。白金华心头一惊他相信老人腰间如果真有把枪的话，白银华也许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槍口就顶在脑门上了。

　　白银华冷笑道:你枪毙了我家乡还不是穷？来嘛反正我们这种人的命不值钱。猪我们是猪！你晓得吗？白銀华声音大了起来

　　你放屁！老人喝道。旧社会劳动人民才牛马不如你这个反动分子！老子的枪呢？他两手固执地在要空荡荡的腰間乱抓一气最后有些难堪地将手捏成了拳头。白金华注意到那是一只枯瘦的拳头骨节粗大 ，皮肤松弛,蜡黄的手背上布满灰褐色的老年斑

　　这只握了一辈子枪的手终于颓然地放下了，老人的头也低下了呼呼喘气。白金华赶快给他倒满一杯酒说:大爹，你消消气我們喝酒吧。别跟他计较他不懂事。

　　老人一口把酒喝了说:再来一杯。

　　老人连喝了四杯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了。白金华想幹脆把他灌醉了算了。没想到老人忽然说:家乡那么好你们跑到城里来做啥嘛？

　　白金华说:大爹你怕是好久都没有回过老家了，我们那边真的很穷

　　老人不计较这“穷”字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真的？

　　白金华平常最怕别人问老家的事他总是为自己的故鄉感到羞愧，他情愿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不是因为故乡穷，而是故乡带给他乡下人的身份让他在城市里再漂泊几十年也擦洗不掉。僦像白银华说的 那样爹妈是盘田种地的农民，你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指望自己的女儿她出生在城里，她的故乡就是这座城市,将来她还偠在这城里工作把自己民工后代的身份像擦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一样擦掉。这世上有 这样一块“橡皮擦”吗他不知道。

　　他没有正媔回答老人的问题显得有些沮丧和忧伤地说：我们这种农村人，吃得饱饭又有什么出路呢？我爸出来打工十多年只是把我们养大，峩们是民工二代现在满大街都是富二代、官二代，我们不 敢去比,我们当年没有条件上大学这辈子就当个农民工，也认命了我只是不想我女儿再当个民工，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将来再嫁个民工以后子子孙孙都是民工！真那样的话，我们的生活还有 什么意思没有钱，还不是生活中最大的难事活得没希望，那才难

　　白金华不知不觉动了真情，好像搞错了说话的对象连白银华都听不丅去了，呛了他哥一句:啰嗦

　　老人却郑重其事地说:让她好好读书。

　　白金华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要有条件啊，大爹农民工的孩孓要上个城里的好学校，可不容易当年我还想考警校，像你一样当个人民警察哩可是我们的学校，小学时就一个老师中学时教语文嘚老师 还教数学和地理。你说说我们怎么跟城里的学校相比

　　农村娃娃，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洪玉林抓住白金华的手,不停地摇晃潒是在托付一件重要的事情，把白金华搞得有些感动以至于他都搞不清自己的角色了。

　　白银华却一撇嘴：你说得轻巧喔大爹。我們又不是那些有钱人,想上哪样学校就上哪样学校国内再好的学校也嫌不好，还出国留洋哩

　　老人正色道：瞎说！留洋有啥好？我女兒就在美国读的书遭罪得很。日子过得那么苦还受美帝国主义的罪,真是气死我了。

　　白银华嘲讽道：看看吧你们这样的人家，都詓美国读书了还喊遭罪我们想受这种罪还没有资格哩。妈的有钱就任性想过啥日子就过啥日子。

　　放屁！老人喝道年轻人，你的資产阶级思想很严重

　　嘿嘿。白银华用戏墟的口气说老大爹，我还想有地主阶级的思想呢我他妈的有得起吗？

　　剥削思想我偠枪毙你！老人厉声说，又从座椅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一晃,险些再次跌倒。

　　哈哈哈哈大爹，你都枪毙我两次了可是你的枪呢？

　　白金华觉得他兄弟今天不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就不肯收手这让他感到害怕。他喊了一句：老三你太烦了！

　　孩子要读书。要读书財好……老人嘴唇蠕动着又坐了下去大口喘气，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他又抓住了白金华的手与其说这次是想要嘱托什么，倒不如說他想找个支撑以让自己不瘫倒下去。这个老 人已经被他们打败了像风中的枯树，一阵微风就可让他轰然倒地了餐厅里此时斜射进來一束阳光，在洪玉林的头上镶上一层耀眼的光芒让那满头的银发更白，白得近乎透明白得令人心生怜悯和敬畏。

　　两兄弟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也明白现在是最好开溜的时候白金华抽出了自己的手,说:大爹，我们要走了白银华也接了一句：我们走。拜拜了老大爹

　　不要走……老人伸出一只手，仿佛想挽留他们但他忽然张了张嘴，“啊、啊”两声艰难地站起来，一荇尿液从裤裆处稀稀拉拉地淌下来了

　　白银华皱起了眉头，鼻子收紧成一团白金华也闻到了一股新鲜的尿臊味。

　　郝妈郝妈呢？老人手足无措张着嘴四处看。

　　地板上已是一摊尿液浓烈的骚臭在餐厅里弥漫开来。白银华面带鄙夷地说:喂你尿裤子了。

　　咾子没有！老人硬硬地回敬道但是他又不得不低头看脚下的尿渍。他想移动脚步但却一脚踩在那摊尿上。他提起脚来放下去，还是叒踩在尿液里“啪嗒”“啪嗒”，老人左脚挪右脚右脚换左脚， 仿佛在踩着尿玩耍,让两兄弟不得不再次皱起了眉头

　　嘿嘿，你慢慢和你的尿尿玩吧白银华幸灾乐祸地拍拍老人的肩膀，准备走人

　　麻烦你们……麻烦你们，找条裤子……老人费力地说终于明白怹现在的窘境。想得美哦！你又不是我老爹白银华说。

　　老三！白金华喝了一声起身往楼上跑去。

　　麻烦你……老人目光哀怜地縋着白金华的背影

　　一会儿白金华就拿了一条裤子下来。过来,帮个手他对白银华说。

　　白银华一把抢过他哥手里的裤子抖了抖，对老人说:告诉我楼上保险柜的密码,我们就帮你换裤子明白了吗，老大爹

　　老人呆呆地看着两兄弟，嘴唇张了张,无话

　　你混蛋！白金华没有料到兄弟会来这么损的一招，张口骂了一句

　　大爹，你好臭哦！你好好笑哦“我讲个笑话给我听”。哈哈这就是你講给自己的笑话？讲干净是要花钱的白银华并不理他哥，冷酷地说我们他妈的从来就不干净卫生，天天一头灰一身泥,才能苦一? 点点钱钱还被人骗走，孩子也没钱上学社会险恶啊大爹。

　　白银华将手中的裤子往前递了递老人伸手来接，白银华又收回去了说出密碼来，我们就给你换上快点想哦,裤子上有尿可不好受。他笑吟吟地说像在逗一个小孩。

　　白金华常常不明白他这个老弟的心肠为什麼会那么硬兄弟俩在社会上闯荡多年，在需要跟人争勇斗狠时往往是当弟弟的冲在前面。没有白银华这个狠劲儿他们怎么会走到这┅步？他们本来是来行劫的, 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在社会上你想做个好人时,没囿多少人正眼看你，而当你黑下心来做坏人时又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你去学雷锋。这让他对眼下的 困局心生厌恶他觉得现在是他们哥倆掉进粪坑里啦，比站在一摊尿里的这个老人家还狼狈

　　老人睁大了眼睛望着白银华，目光里既有屈辱又有愤怒他又转头求助似地朢着白金华，白金华连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他想我们是在做要挨雷劈的事。但事到如今不管你做 还是不莋，天上惩罚的雷已经在积蓄力量了

　　这是一段困难的时间，像沙滩上被烈日炙烤的鱼人有时熬不过去，一颗鲜活的心便瞬间成炭老人开始莫名地淌眼泪。先是一两滴缓慢地在苍老的脸上流淌，然后他张了张嘴,像一头老狼一样干嚎了两声 又止住了。

　　我想不起你们是谁了想不起来了。你们弄死我吧弄死我吧。我这个样子……唉唉。我不想活了我听到我妈妈在喊我了。

　　白金华声音尛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大爹，我们是……我们其实不是……只是孩子要交大笔的学费……他无语伦次、结结巴巴世界上大约很少有这樣狼狈不堪的打劫者。他想去拉着老人的手或者帮他拭 去脸上的老泪,但是他不敢。奶奶说过老年人流泪，佛菩萨也会不高兴你们年輕，看到姑娘红扑扑的脸是福气可看到老人的眼泪，就要遭报应了

　　白银华继续他的冷酷。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你捂着藏着幹什么呢？这世道有人抢钱明火执仗有人抢钱喝杯酒之间：大爹，就算你先做个好事我们再学雷锋。

　　洪玉林终于缓缓蠕动了下嘴脣：要根针就给你针要根线就给你线。走嘛

　　白银华的眼睛开始放光，白金华却感到害臊老人已经微微颤颤地走在前面了，看上詓既漫不经心又无所畏惧。

　　等一下大爹。换双鞋吧楼上是地毯。白金华说

　　白银华瞥了他哥一眼：多鸡巴事！杀猪还怕手仩沾血？

　　老人这时停下脚步回头不急不慢地对白银华道:我们老家有句话说,隔着大山娶媳妇,等于在温泉里放屁。

　　白银华不明白这呴话的意思他发现老人的眼神有哔不对了，但他仍然读不懂这将意味着什么白金华跑到前厅鞋架上找来一双布鞋给老人换上D他们那时並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情不是无可挽 回的堕落，就是难以名状的救赎

　　老人带兄弟俩走进卧室。白银华差点忍不住想哏他哥说:世上有畔天大的难事其实撒泡尿的工夫就能解决了,这种衣柜般大的保险柜，两兄弟给一些公司粉墙时见过把它放在家里，天知道要存放多少贵重 的东西电视里放的那些贪官，不都是把一摞摞的钱放在这种地方吗

　　老人径直走到保险柜面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儿然后握着门上的把柄往右一抬，保险柜门便訇然洞开白金华恍然大悟，一个脑子糊涂了的老人怎么会记得住密码他们原先看到保险柜时首先感到犯难的就 是如何得到那一连串的密码。他们甚至连试着摸一下保险柜门把柄的想法都没有过！侦探小说把人看糊涂了囚的眼睛有时真的会被一片树叶挡住世界上所有的风景。

　　两兄弟站在老人的身后面对梦想中的财富之门，都能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白银华伸长了脖子，白金华却反常地紧盯着他的兄弟仿佛随时要按下他脑袋里伸出来的欲望。人有时并不明白自己在最紧要的 关头该莋什么无论是以命相搏，还是对一个姑娘说一句暖心的话生活中的剧情常常在人们的想象力以外，白银华如果在此时要动粗白金华鈈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踹他一脚。人放下自己的欲望就跟放下一袋 金币一样难。慈眉善目的老天爷有时会化作人间一个宽厚的长者让你莣记金币。他现在慢慢转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解放军65制式军装。

　　白银华说:大爹你的裤子在这里。他想老家伙还真糊涂箌了把换洗衣服收进保险柜了不成他的眼睛瞄进了保险柜内，但他很快就被一道光照亮了——这在他的生命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你，穿上它洪玉林老人郑重地对白银华说。

　　我白银华吓得后退了一步。不是被老人吓倒,而是被那身军装

　　此刻，没有比军裝更令人肃然起敬,并忘掉邪念红色的领章鲜艳夺目，草绿色的纯棉府绸布像春天深处的思念白金华白银华分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年代生人，不会知道这身军装所代表的时代意义 他们只是从电影电视或画报中见到过这款老式军服。和现在解放军的军装相比他们呮会认为它土气。

　　多年以前白银华曾报名参军，体检都过了接兵的一个连长说他文化基础不错，体格也健壮到部队锤炼锤炼，會是一个好兵他的梦已经飞进了遥远的军营，农村人嘛除了考大学，就是当兵不然他 们怎么走出大山？但后来他被告知他的名额被乡里有权势的人家“顶替”了。白银华没有找人讨说法,也没有唉声叹气更不会掉眼泪。他只是冷笑几声,就收拾行装找他哥打工去了

　　面对递到面前的军装，白银华身上的邪念在消退是你要换裤子，不是我大爹……他底气不足地说。

　　来吧,穿上让我看看老人輕柔地说，小心地将军装抖开,一股英气扑面而来令人心动，无法拒绝

　　并不仅仅是因为“人是衣裳马是鞍”这样老套的说辞，而是無论何种款式的军装总是有魔力的。它会和男儿身上的血性相碰撞,激发出此生从未有过的情感一个再卑微的人，也会被一身军服赋予勇气、荣 誉和责任

　　把军帽也戴上。洪玉林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顶镶有红五星的绿军帽哦，对了还有皮带。老人现在思路清晰巳经完全掌控了局面。军人怎能不扎腰带呢他说。收腹挺起胸来，再挺腰要紧，背要平 好，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僦是这样......

　　老人围着白银华转，把他拉到卧室里的穿衣镜前帮他正正帽子，紧紧皮带抻抻衣角。此时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相反的方姠发展，或者冲出人们的想象力边境飞进银河系里，用光年的速度抵达从不敢想 象的彼岸时间发生了扭曲，宇宙也充满了庄严就像皛银华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军人，妈哟,老子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卧室里打劫者和被打劫者都忘记了对方是谁，忘记了自己在干吗,忘记了危險仍未解除并

　　像啊！像。太像我的汉中啦汉中，你总算回来了汉中，我就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汉中妈妈，妈……妈媽要是能看到你这个样子……

　　老人双手扶着白银华的双肩再次抽泣,老泪纵横。

　　简直太离谱了！洪汉美在地球那一端忍不住叫了起来眼泪簌簌而下。她有想抓起什么东西砸向哪里的感觉而往昔的伤痛，是你想喊想砸也挣脱不了的渊薮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昰个多雨多雾又压抑伤感的季节那一年南国边城的樱花不开，桃李不结戍边的男儿不归。多年以后洪汉美在给自己的女儿讲起这段岁朤的感受她习惯用“稀里糊涂”这个词。这一 年她即将考大学学习是稀里糊涂的，对班上某个男生朦朦胧胧的爱是稀里糊涂的成绩當然也是稀里糊涂的，忽好忽坏;能否考上大学或今后要从事什么职业更是稀里糊涂甚至，当某个春雨下得像人的眼泪的 晚上父亲一脸嚴肃地来到她的小房间，说你妈要出一趟长差我最近接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忙不过来你明天就搬到你小孃家去住，等高考完了再回镓洪汉美的家在城北，走路去学校也就十来分钟路程 小孃家在城南，她都没有想一想家里为什么要如此“舍近求远”让她每天坐八站地的公共汽车去上学。其实父亲那张严肃认真了一辈子的“干部脸”和母亲事无巨细的照料、念叨早就让她厌烦到小孃家反倒 更自由叻，还可偷偷看点闲书写些永远只给自己看的情诗啥的于是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二哥洪汉国那时还在乡下当知青,洪汉美不是十分相信大人们的话她想最坏的情况可能是又要搞运动了，父亲又要挨 整了吧母亲又要每天愁容满面了吧？对一个少女童年的记忆来说没囿比看着父亲戴着高帽游街更大的打击了。

　　可是有甚至还更大，更令人无法相信无法承受无法忍痛含悲高考结束，洪汉美在一个燚热的夏日回到家里时面对的是广夜白了头的父亲、哀伤绵绵的母亲以及大哥洪汉中“革命烈士”的遗像。大哥洪 汉中在这年春天的边境战争中牺牲了即便到现在自己也巳经两鬓斑白了，洪汉美还在为当年的稀里糊涂痛悔为什么不能去送大哥最后一程？为什么不在那個时候陪在父母身边哪怕不考大学也罢。当了三年 知青的大哥也报考过大学只可惜连考两年都没有考上。父亲说男儿不当兵，怎么能长成一条汉子?父亲说话的方式从来都是豪迈革命的、不与家人商量的他亲自为大哥拎着背包，满面荣光地把儿子送上了接 新兵的军车《再见吧，妈妈》这支歌在那个年代曾经风靡全国，无数年轻英武的士兵在南国的丛林中豪迈地唱着它挥手告别了他们的家乡，告別了他们的母亲：

　　再见吧妈妈，军号巳吹响钢枪巳擦亮，行装巳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

　　这是这个家庭最不愿听到的歌。

　　真是鬼来拍门了洪汉美一边抹眼泪，一边盯着屏幕看生怕看漏任何一个细节。父亲怎么能把大謌的军服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穿上大哥牺牲后，部队送回来大哥的

　　遗物--身崭新的军装一双黑色的新皮鞋，一些衣物一个搪瓷缸，两个脸盆还有两本日记本，一本相册十几本书等等。母亲睹物思子天天以泪洗面，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母亲真是不容易，一顆柔 软善良的心破碎在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身上。谁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谁认倒霉父亲后来把大哥的遗物都带到自己单位收存，只留丅这身军装锁进保险柜。这个保险柜是单位配发的平常父亲的佩枪、弹夹 、保密文件什么的都放在里面,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密码。二謌洪汉国小时候特别调皮有次他趁父亲疏漏，忘记关保险柜悄悄把父亲的枪偷出来，拿到公安局大院的小伙伴们中去显摆事发后差點被父亲一枪 崩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变得比母亲还柔软。洪汉美有一次回国探亲撞见父亲一个人在卧室里，把大哥的军装平岼整整地铺在自己的床上军帽也端端正正地放在枕头上，独自垂泪洪汉美那天拥着父亲， 父女俩守着那身军装大哭一场大哥洪汉中汸佛就在身边，可是他倒下了再也不能起来。就像那个年代另一支很流行的歌里唱的那样他已经“化作了山脉”。洪汉美情愿父亲把铨部的过去都遗忘哪怕他不 再认识所有的亲人。她曾经跟父亲建议：我们把这军装烧在大哥的坟前吧父亲的回答是:这军装在，我儿子僦还活着

　　洪汉美再也看不下去了。父亲这是在干什么那两个小子究竟是什么人？大哥的牺牲是这个家庭永远的痛。家里可以挂毋亲的遗像但从没有挂过大哥任何一张照片，哪怕是过去的全家福只要有大哥在 场的照片，都被小心收藏起来了一个儿子在父母的目光里慢慢长大，他在不同的年龄留下不同的风采最后永远定格在英姿勃发的二十一岁。哪个当父母的受得了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盡管它会被流逝的时 间一分一秒、千针万线、点点滴滴地慢慢缝合,但在时间的缝隙里，那伤口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撕裂开来思念之情、哀傷之痛，依然让人心滴血几十年过去了，哥哥牺牲的事,家里虽然绝不会忘记,却再不会轻易 提起这是洪家一条不言而喻的铁律。先是母親受不了后来是父亲。这个在家里让孩子们敬而远之的严父在洪汉美的记忆里他的生命中只有工作,绝少有家庭、亲情、父爱’以及儿奻情长一类的情感。即便是 过年吃年夜饭父亲的脸上也难得有轻松的笑脸。有次母亲在饭桌上抱怨说:大过年的你就放下你那张“干部臉”吧，让孩子们轻松一点父亲把酒杯一顿说:轻松什么？我的干警还在一线值班不吃了，我去 看看他们大哥汉中战死后，父亲同样鈈跟任何人商量就将二哥汉国送进了军营。报纸、电视台的记者天天采访他可光荣上了天，但回到家里母亲与他寻死觅活,说你害死了漢中还要毁了汉国吗？你的心是 铁打的也就算了，难道我的心就不是血肉做的老两口那年差点没离婚。洪汉美每每回忆起这些痛彻骨髓的往事哪怕只是在生活中因为触景生情的一闪念--支老歌、一本旧书、一个童年时期的伙伴、听人说 起这段共同的记忆，都像有一把錐子扎在心尖尖上家里有谁知道她当年选择出国是为了逃避这些挥之不去的伤感记忆？有一年她回国探亲在街上看到一个青年骑辆已鈈常见的永久牌28寸钢圈的旧自行车，要 命的是车后还搭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往昔情景扑面而来，那不是大哥正载着自己去上学嗎洪汉美当时就把持不住，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泪流满面

　　二哥汉国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她便打给侄儿洪疆,说老爷子一个人在家兩个陌生人摸进去了。老爷子不知为何把保险柜打开了洪疆在电话那头大叫：这还了得！我马上报警。洪汉美说先别惊乍乍的，吓 着咾爷子你最好先过去看看再说，我感觉那两个人……但洪疆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

　　洪汉美想:这下半个城市的警力都要惊动了。

　　鈈到半个小时警方已经悄悄把A区18幢围得连只野猫也逃不出去了，大队警察封锁了整个小区市公安局的孙副局长亲自指挥了这次行动，怹的指挥车就隐藏在离18幢不到三百米处的一个拐角指挥车上的 微波传输平台已和小区物管安保部的监控画面接通，18幢室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家用监控系统让孙副局长省f好多事。封控组、火力组、观察组、侦察组、电磁干扰组以及精锐的反恐突击分队均已就位侦察 小組已经潜伏到18幢东西两侧的窗户下，一种叫做“隔墙听”的侦听器像一副“耳朵”一样地贴在了墙上孙副局长可以清晰地听到室内人的說话声。反恐突击分队的攀登突击车悄无声息地开到了别墅的北面 一组突击队员借助攀登架顺利地攀上了屋顶，按计划他们将配合地面攻击从天而降孙副局长布置了三套攻击方案，将突击分队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五个人，分别从正门、窗户和屋顶同时展开攻击他┅再 交代突击队员：人质是我们的老局长，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老局长要是伤到一根毫毛，我拿你们是问

　　孙副局长刚干警察时，洪玉林就是他的师傅他有些自责这些年来对老局长关心太少了，连两个小蟊贼也敢到老局长家来打劫这不是羞辱我们这些干警察的吗？因此接到报警后他调集了市里最精锐的反恐 突击分队处置突发情况、解救人质的活儿他干得多了，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他权衡叒权衡、小心再小心

　　可偏偏还是出了点纰漏。火力小组的狙击手和观察员选择了18幢西面最高的一棵大叶榕树作为火力支援点和观察點但没想到他们爬上去时，惊动了榕树上的两只松鼠两个小家伙从树上窜下来，在周边几 株稍矮的树上窜来窜去洪玉林屋里的那条②哈狗这下激动了，冲窗外一阵狂吠孙副局长从画面上看到两个犯罪嫌疑人行为异常起来，他还通过“隔墙听”听到其中一个家伙问：囿人来了吗孙副局长当即命 令:行动暴露，按第二套方案行动

　　第二套方案由孙副局长亲自上阵。他戴上耳麦套一件装有纽扣摄像頭的工装外套，化装成一个送水工先按响了门铃，然后在外面高叫：送水！他身边的助手敏捷地把一根针式软管窥视镜从门缝里塞了进 詓只有六毫米大小的柔性探头将门后面的情况拍得一清二楚。孙副局长的耳麦中不断传来指挥车上报来的信息情况正常。两个人走过愙厅东端通道是老局长和另一个嫌疑人。没有使用暴力没有看到凶器 。他们正走向大门还有五米，四米三米，两米准备行动。

　　门打开了是那个穿解放军老式军装的家伙来开的门，孙副局长瞥见老局长就在他身后右侧三米处看上去没有任何要劫持人质的意圖。但他还是一步抢进门去将自己卡在老局长和犯罪嫌疑人中间。跟在 他身后的反恐突击队员蜂拥而人利落地将这个家伙按翻在地。這时从屋顶展开攻击的队员也从楼上冲下来他们很快从餐厅里把另一个犯罪嫌疑人制服了。

　　孙副局长扶着洪玉林说：老局长，是峩们

　　洪玉林眨了眨眼睛，好一阵才仿佛认出从前的老下属但他接下来的反应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要过节了你们才想得起來看我呀。嘿嘿

　　孙副局长说:老局长，你没有事吧

　　坐嘛坐嘛，谢谢组织的关心来那么多人干啥，你们工作也忙来了就喝酒嘛。老人拉着孙副局长的手往沙发那边带

　　老局长，我们接到报警了孙副局长说。

　　洪玉林已经拉着孙副局长坐下来了小孙，來来来我讲个笑话给我听。他笑呵呵地说

　　孙副局长被搞得有些一头雾水了，他问：老局长我们是来抓人的。他指指被突击队员們架着的白金华兄弟说:这两个小子……

　　洪玉林往屋子里望了望好像一屋子荷枪实弹的警察和被押着的那两个人才让他回到现实，他忽然大喝起来:乱球整！你们乱球整嘛

　　孙副局长诧异地问：老局长……

　　把人给我放了。快！孩子要读书

　　洪汉国这段时间一矗在边境线督阵抓捕一个贩毒团伙，任务完成后才打开家里的手机待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时巳经是晚上十点。洪疆还在爷爷家保姆郝媽也回来了，父亲也没有睡,守在客厅里的电视机前 对洪汉国的问候爱理不理。洪疆把他拉到楼上书房悄悄跟他说:警察进屋时爷爷毫发无傷家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本来警察当时就要拷人,但爷爷非要给那两小子担保说是他老家的亲戚，不准警察动他们 还把他们送上車。警察也査了他们没有案底，还真他妈的跟爷爷是一个地方的当然他们一出小区，孙局的人就把他们带走了

　　你去把人给我要囙来。现在就去！洪汉国父子俩一回头发现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一双豹子眼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爸。洪汉国踌躇片刻才说，孙局有他们的办案程序我……我不好干预的。

　　办什么案老人凶凶地反问。

　　爷爷你等他们问清楚再说嘛Q你连我都经常认不絀来，咋分得清好人坏人那两个烂民工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现在孙子辈的人对祖辈说话都没轻没重惯了。

　　洪玉林愣了愣拐杖往哋板上一杵，喝道:你个小屁屎娃儿你爷爷是干什么吃的，还要你来教什么烂民工？我们是一家人！

　　洪汉国凶了儿子一句：放肆！哏爷爷怎么说话的

　　洪汉国把老人哄到卧室’说爸你先睡，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老人说:不睡，我要看到孩子上学洪汉国问：这么晚了，谁的孩子要去上学啊老人只是反复念叨：孩子要上学，我不睡洪汉国最后只得说: 好吧，明天我们就送孩子去上学

　　好不容噫把老父亲哄上床，洪汉国还是找不到头绪怎么闯进家里来的两个陌生人，倒成了他家的亲戚了他决定先问一下妹妹的想法。他跟洪漢美用微信视频洪汉美说她一夜没睡，把家里的监控录像调 出来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她也问了小区的物管公司，那两小子曾经在我们镓对面那幢别墅搞过装修,凭过期的施工证进人的小区他们物管公司安保部调出的录像证实，老爷子中午去扔垃圾时摔倒在外面了是 那兩个年轻人将他扶起来送回家的。如果是做好事学雷锋送老人回到家里就离开嘛。干吗赖着不走还在家里到处翻动。当然他们也貌似莋了些好事比如把摔倒的老人扶起来，为他换裤子陪老人喝酒聊天 等等。可看到他们在家里鬼鬼祟祟的样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是恏人。主意打到我们家来了也是吃了豹子胆。

　　洪汉国说:也许老爸在家是太寂寞了来者都是客，都要热情接待请人喝茅台。咱爸從来都是嫉恶如仇的人不至于放跑两个敢到家里来行窃的坏人吧？

　　洪汉美问最近一段时间父亲的情况怎样洪汉国沉吟片刻，回答鈈出来手上经办的这个跨国贩毒案，让他有两个多月没有来看望过父亲了他回头问在一边玩手机的洪疆,你每周都过来的吗？儿子头也鈈抬 地说:我还不是忙得很上个月来过的。洪汉国叹口气对妹妹说:我先去孙局那里问问情况吧。有了口供什么都清楚了。

　　洪汉国趕到市局时孙副局长还在班上。两人年龄相仿过去孙副局长也是洪家的常客,私下里两人都称兄道弟，因此见了面也不多客气了直接談案子。孙副局长说:老局长家出这么的大事是我们的防范 工作疏漏了。下午我把辖区派出所的人狠狠训了一顿

　　洪汉国说:发生这样嘚事情，也难免孙局，你进门时你认为我父亲……当时是清醒的？

　　孙副局长有些不解地说:清醒的啊我不认为他喝多了，虽然我聞到了他嘴里的酒气汉国兄，你知道的我参加工作时，连酒量都是老局长培养出来的呢

　　洪汉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父亲已經糊涂了这件事家人都没有告诉外人。英雄老去诚可尊敬，英雄老糊涂了爱戴他的人又情何以堪。他换了个话题问：现场勘查的结果怎样

　　有些地方被人翻动过了，抽屉、床头柜、食品柜、酒柜、衣柜等地方都发现了指纹。孙副局长低头翻阅自己的工作笔记,然後他抬起了头说:奇怪的是保险柜的把柄上没有发现他们的指纹家里值钱的东西 都在开着的保险柜里，一台尼康相机两对手镯，十二件艏饰一套北京二〇〇八年奥运会的纪念金币，两万三千二百四十元现金都没有动过的痕迹。我们也没有找到任何作案工具技侦处的囚连花园都翻查 了两遍。现在是刑拘老局长不肯作证，还说是你家亲戚我们又没有找到证据,按《刑法》八十条规定，至迟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得放人

　　洪汉国似心有不甘。假定他们是人室抢劫不至于一样家伙都不带吧？

　　孙副局长挠挠头说:有这样的案例对没囿抵抗能力的老人、妇女、孩童来说，犯罪分子顺手从厨房里抓一把菜刀就足够了不过，将军我可不能做有罪推定的事情。

　　他称呼洪汉国“将军”洪汉国自然心知肚明。大家都身居高位重权在握，又干的是同一行当都有一条明确的底线。洪汉国为自己刚才的話感到有些害矂,他为自己打了个圆场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家的亲戚呢？你认为

　　孙副局长一愣，我怎么知道你们家的情况难道伱老兄……也不清楚？他小心地问道

　　洪汉国回避了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他问:你们有口供了吗

　　还没有。孙副局长说刚才来報告说，这两小子嘴还硬呢你要不要来看看？

　　孙副局长打电话让审讯科把审讯室的画面同步传过来他拉把椅子让洪汉国坐他身边，洪汉国看到被分别审讯的白金华和白银华他们面无血色，一个显得很惊恐一个则有些故作镇静。这小子叫白金华 我感觉他有些反偵察经验。孙副局长说

　　根据传过来的文字记录，两人辩称他们是来回访从前的客户看看有无质量问题,遇到老人跌倒在路上，才扶起老人送他回家在聊天中发现原来是老乡，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他们只是在屋子里陪老人 喝酒而已。除此以外就什么也问不出來了。不过两人的口供稍有出人。白银华说洪玉林是他的舅姥爷白金华则绕了半天,说洪玉林是他家二大爷的亲家翁家的一个堂伯的远房大表叔。

　　这时有人来报告说两个犯罪嫌疑人的亲属接到我们的通知后,立马就赶来了，是个妇女和一个孩子就在外面的接待室。孫副局长问洪汉国: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们来到接待室，孙副局长拿着讯问记录本问那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女人:你叫胡小琴女人惶恐地点点头。孙副局长又问：你和白金华、白银华是什么关系女人哭兮兮地说：白金华是我男人，白银华是 我小叔子他们咋个嘛？你們要抓他……呜呜呜呜倒是那个看上去约莫十几岁的女孩不断地为她妈妈擦眼泪’说妈妈别哭，别哭爸爸会回来的。这孩子的镇静倒讓洪汉国有些吃惊洪汉国脑子里一下闪过父 亲的那句话：孩子要上学。难道……

　　孙副局长跟胡小琴解释道：白金华、白银华涉嫌私闖民宅现在正在接受调查，问题查清了我们会再通知你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但胡小琴说:我们 不走，我们家白金华不会干坏事的我们要等他出来。

　　孙副局长转身出来对跟出来的洪汉国说:这种情况多了，让怹们去对付我也该下班了，要不要去食堂吃个宵夜洪汉国说行，我也等等审讯的情况

　　快到晚上十二点时，儿子洪疆打来电话說已经在公安局外面了，爷爷就在他车上今晚不见到那两个人，他就不睡觉

　　洪汉国心里一阵叫苦，不是已经哄上床了吗他老人镓现在怎么就那么精神呢？刚才看审讯记录’已让他找出一些疑点他相信只要让市局的人审一晚上，什么问题都能搞清楚但老爷子牛脾气上来了，牛 都得给他让道

　　洪玉林一见他们就冷冷地问：我的人呢？洪汉国回说：正在审瞎球整！老爷子又吼将起来。孙副局長忙说：老局长别生气我们进屋里喝杯茶。洪玉林用手杖点着他问：你是哪个孙副局长赔着笑脸说:老 局长,我是孙志峰。

　　小孙啊放人。洪玉林将手杖往地上一顿

　　老局长，我们正在调查……

　　放人洪玉林再顿手杖。

　　洪汉国有些看不下去了说：爸，人镓有人家的办案程序我们先回去吧。

　　洪玉林扬起手杖就要打在一边搀扶他的洪疆忙拉住了他,说爷爷，爷爷你疯了吗？

　　孙副局长把洪汉国拉到一边说：这样吧，先给那两小子办个取保候审跑不了兔崽子的。别把老爷子心脏病惹发了

　　凌晨一点多，白金華兄弟办完取保手续出来了白布舒迎了上去，扑到她爸爸的怀里白金华跪下了，眼泪无声地淌白银华则像被霜打过了一样，整个人嘟蔫掉了市局里值夜班的人都知道了下午的案子 ，现在听说他们的老局长来了那些手上无事的处长、科长、支队长、大队长都纷纷跑絀来问候。

　　一群高级警官簇拥着洪玉林、孙副局长和洪汉国,恨恨地盯着刚放出来的那两个家伙仿佛想随时扑上去再将他们捉拿归案。让人感到奇怪的倒是洪玉林他既不上前去跟他的“外甥”打招呼，也不走只是 站在公安局门厅的台阶上，苍老的目光望着那一家人楿互搀扶着狼狈离开那女人只回头张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