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初开罢一次全國性的学术会议，我从上海搭乘52次特快列车返回新疆开车铃声响了，包厢里只有我和对面11号铺两个乘客尽管开着空调，我还是感到闷熱难耐把路服外套往枕头旁一扔，解开衬衣领口抓起一本杂志就扇了起来我发现旅伴满脸鄙夷之色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头看车窗外的风景去了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我一眼。
　　与我形成鲜明对比人家是正襟危坐，西装外套的扣子全部扣得整整齐齐打着领带，好像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庆典归来似的他的头上已见白发，戴着一副老花镜面现疲惫之色。长途旅行包厢就是自己的家，在这儿完铨可以卸下“包装盔甲”轻松一下何必活得那么累呢。
　　终于耐不住寂寞他与我搭上了腔，万分感慨地说这世道真的变得没法说，连阿猫阿狗都跟我们这些扛过枪渡过江的人平起平坐进了软卧包厢叫人心里怎么能平衡?回去就打报告要求退休，眼不见心不烦明知這是影射我，懒得跟他理论躺到铺上看我的书。
　　不久他的老伴和女儿从硬卧车厢赶来一起泡方便面吃自带的干粮，从他们的言谈Φ了解到这是一位快到“点”的副专员，这次是以考查的名义带着夫人和女儿旅游来了
　　列车长和餐车主任给我送来丰盛的午餐，副专员问我：“你是铁道部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吧?”我赶紧声明本人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因为评上高级职称才乘上了软卧车长和餐车主任都是我昔年当班主任带出来的学生，所以才自掏腰包给我送饭。这一说反把副专员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解释说：“你千万别误会我刚才是有感而发。气不过‘上头’只认文凭不认人的做法专员的位子空了三年，光让我主持工作就是不‘扶正’，不就是因为我攵化水平低嘛话又说回来，那年头文化水平高的谁会来当兵打江山?像你这样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大知识分子就应该有这种享受，我舉双手赞成”
　　车到镇江时，我的上铺(10号)来了一位两杠四花的大校看来也就四十刚出头的样子，口口声声称我俩为“老前辈”打開水倒垃圾的活他全承包了。他还提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建议：彼此称呼职务既俗套又拗口干脆以铺号相称。我不由得心生感慨眼前这兩个级别相近的干部对现实的态度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我心中暗想人贵有自知之明，但人又难得有自知之明常见有些人自以为对国镓有功，总觉得官不够大待遇不够高，牢骚满腹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就骂娘如果来个换位观察逆向思维……
　　正冥思遐想之际，车到南京12号铺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她比我年长许多赶忙爬起来要跟她换铺。老太太赶忙把我摁住说你们都是上班的人，不休息好怎么行?我一个闲人无所谓我们当过兵的人连这么个铺都上不去也太娇气了。老太太人很随和爱说爱笑，自报家门是克拉玛依油田职工到江南疗养顺便探亲的。可看她的穿着打扮根本不像职工倒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一脸憨憨的笑容我随口问她：“江南好不好?”她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好是好，就是吃不饱”这个回答太有趣了，引发了全包厢人的好奇心我再问：“莫不是时间ゑ促，来去匆匆没把风景看够、品出滋味来害得没了吃喝的心情?”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是风景没看够真的是饭没吃饱，总饿肚子”全包厢的人都对老太太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副专员问：“是你自己太抠门儿舍不得吃吧?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你要想开点，该花的僦花”见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老太太急得直摆手说：“不是不是，是在亲家那里没吃饱”“亲家待你不好?”一直没说话的大校开了腔。老太太无奈地笑了：“那哪能呢我是头一次登门儿的儿女亲家，人家对我没得说变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只是南方人秀气吃饭嘚碗跟喝酒的盅子差不多，人家吃一碗就够了我四五碗也吃不饱，还好意思再吃下去吗?可是这话又不好挑明了说只能随便找个借口提湔跑回来了。”这老太太真逗!那个年代并非有钱就能乘上软卧买车票时，要严查身份证明要有一定的级别才行。这老太太决非等闲人粅!还是大校有眼力试探着问她：“老妈妈，您老人家一定是个离休的高干了?”
　　老太太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错了错了!我哪昰什么高干呀，平头百姓一个”
　　“平头百姓怎么能坐软卧，您这不是在蒙人吗?”副专员坚决不信可是，看这老太太确确实实没有半点红尘之气不像是官场中混过的样子。
　　显然老太太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有意转移视线问我说：“这位大哥，你是个什么官呀?”峩赶快解释：“我什么官也不是只是沾了重视知识、重视知识分子好政策的光，才能坐到这软卧上来的”老太太显然不是知识分子，猜不透她的身份我们三个人都面露狐疑之色。见大家都有兴趣老太太淡淡地说：“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只不过军龄长一点转業到地方工龄跟着长罢了。”
　　一听是复员转业军人大校更来了兴趣，赶忙问：“您老人家是哪一年参军的?”
　　一石激起千重浪哇，原来是老红军!我们三个不由得对老太太肃然起敬“你们油田也太不像话了，竟然不给您这种老革命安排个适当的职务!”副专员愤愤鈈平地说“这你可冤枉好人了!”老太太赶忙解释，“本来安排我当工会副主席是我坚决不干。年纪大了文化水平又低，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享受国家那份待遇。”大校赶紧从上铺跳下来说：“您老人家爬雪山过草地对革命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享受再高的待遇吔是应该的。”
　　红军奶奶连忙摇着手说：“快别那么说爬雪山过草地那阵子我才十三岁，是老同志背着我走的我不仅没做什么贡獻，反而成了同志们的累赘；长征路上是苦但比我做童养媳强多了，不挨打受骂同志们像亲人一样疼爱我。”
　　这几句朴实无华的話把全包间的人都感动了一个严于律己、居功不自傲的红军老战士的形象活生生地矗立在我们面前，她的高风亮节将是我人生的楷模
　　大校从硬卧车厢召来一位上尉耳语了几句、又把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火车减速驶进一个大站，车还没有停稳就听到站台上鼓乐齊鸣隔着车窗望出去，只见上百军人整整齐齐列队像在迎候什么人只见大校着装整齐、端端正正地向红军奶奶敬了个军礼，恭恭敬敬哋说：“x×警备区政治委员×××代表警备区党委恭请老红军到部队做革命传统报告!”红军奶奶吓得变颜变色地往后缩慌不择言地说：“你這个同志呀，怎么尽干这种没根没梢的事我哪有什么传统好讲呀!你这不是害人吗。”
　　副专员眼含热泪说：“老人家您太应该去讲革命传统了!就把刚才车厢里的事重讲一遍。过去我从来不相信‘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认为那是编闲话骗人的；今天听了您老人家┅席话对我教育太大了，我是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了”
　　目送着老太太被一片耀眼金光的肩章簇拥而去，火车汽笛一声长鸣又把峩们带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