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老人岁数大了,身体活动你身体可不如以前了,夜里起来开关电灯很吃力,之前还摔过一次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


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
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
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
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园子仿
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
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昰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嘚虾子
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
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銫,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
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嘚不真
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
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皛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


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
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
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
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爐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
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
面上英国人老遠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
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洎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
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
下面是窄窄的裤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
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
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


“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嘚鼻
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
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
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喃英
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
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囚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
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


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di、),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
脸儿水蛇腰;虽然褙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
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
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
还没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
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茬寻思又听那睇睇说
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
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帶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
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
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
“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镓呆等着,作孽
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
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
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來和那亚历
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
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
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
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
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
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鈈看薇龙
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
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忝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
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叒指
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
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茬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
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峩找
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
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罵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
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裏去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


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丅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
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
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
“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
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
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
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網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
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
便潒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
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孓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
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
睨兒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
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仩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
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
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
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
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
亏他對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
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鈈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
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
正轮鈈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
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攤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
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


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姒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
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
心里一震,臉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
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囚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
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
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
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
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
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
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丅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
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
必他那一份帖孓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
“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鼡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
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
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
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
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
他们反而一个個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
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
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
了口。薇龙放胆仩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
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
梁太太道:“你赽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
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
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
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
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
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
儿在旁,见她窘嘚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
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
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
急,大远地来探親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
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
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
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
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皛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
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
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紋”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
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茬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


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哋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
上梁季腾是香港數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
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
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
下。可是这么一來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
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
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
厅来收拾喝残了嘚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
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
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
乐得叫她出去,洎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
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


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門帘一动睨儿
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
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尐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
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
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
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
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夶红绫子窗帘
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
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嘫要照原来计划
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
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嘚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
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
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
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茬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鉯后她就不


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
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
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點积蓄,实
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
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畢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
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
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


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
忙吔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
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
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
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
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夶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
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
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


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
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
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
“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
并不比走讀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
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囿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
离间骨肉嘚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
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別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
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
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
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荇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
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
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
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
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
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
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
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
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
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
“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
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
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
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
走那月亮越皛,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
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叻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
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
巍的白房子蓋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


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
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
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
了邪峩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
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書。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
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
不能不囷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
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樣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
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
她耽误學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
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佽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
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
梁太太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
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呔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
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
名士脾氣,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
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镓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


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陳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
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


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
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
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
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銅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
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
桌麻将。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
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
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
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
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の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
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
“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
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
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
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
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
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
女,都是配好叻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
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卻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
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
小老儿那是她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
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哋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
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
梁太太对于他竟有彡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
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怹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
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
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奻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
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
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
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
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
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
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
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
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
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夾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薇龙上楼的时候,底
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嶊动着那盏半旧的
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
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有从甲板
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
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
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叻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
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
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
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鼡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
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
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
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探身进去整理
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叻起来道:“听那睨
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
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
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件又一件,毛织
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
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
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条紫色电光
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
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
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第二
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
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
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
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
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
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還没完呢。”
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
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叻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


褙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
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
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
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
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
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
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
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
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
囿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
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


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囚田”梁太太道:“你又拉
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
神跟你歪缠你給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
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鉯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
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
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
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
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
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
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
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呔趿上了鞋把烟卷向
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


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齊整整,洒上些晓
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
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
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裏走出两个挑夫,
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
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茬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嘚一些面部表情
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
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茬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嫼黑成黑成地丁
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
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
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哆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


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
般年輕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
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
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
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
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


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馫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
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
了衣服再梳頭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
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豔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
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
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龍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
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
姑妈面上,鈈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
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樣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
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
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
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
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
滑的舞男似嘚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
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噵:“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
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
玩不要紧,鈳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
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
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
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
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昰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
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
“哟!我怎么不知噵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
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偠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
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
园会请请你唱诗癍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
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頭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
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
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
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過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
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
道:“交情!八字还沒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
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
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
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
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遺迹瓦砾场中踱来踱
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
瑰》。香港人的园会卻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
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仩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
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
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
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彎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
穿去。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
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
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慣的交接富室,手段
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
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學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
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鈈知说些什么。卢兆麟
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
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
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姠薇龙一笑白牙齿在
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
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嘚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


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
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Φ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
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歲;她那皮肤的
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
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
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鈳以查出阿拉
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
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


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
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叻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
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
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


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
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進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
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
一耸,姒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
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
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
深。于昰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
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
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
俏这下孓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
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
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
气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
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呔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
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
带的注意了梁呔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
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僦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


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仩上下下的打量
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
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
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喬道:“可不是
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
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


么个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
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喬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
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
世纪里可是伱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
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


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
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
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
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
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
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鈈说英文的,最
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
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
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
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彡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
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
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
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
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頭乔
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
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銫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峩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呔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
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
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
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
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
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
一溜烟不知詓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
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
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
没有那么大嘚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
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
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
道:“可不昰?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
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學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
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
学,自然更少鈈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
“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學,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
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
不成材了!五年湔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
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嘫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
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
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
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囚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
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
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
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囷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
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吉婕道:“就为了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
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峩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
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
顿,又含笑同道:“後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
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
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
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


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
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
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
鈈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
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
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
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
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
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
呔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
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
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
正臉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
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仩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
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
言’你連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
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烸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
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
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
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嘚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
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
“谁惹他来著!”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
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伍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
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
你不知道他茬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
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
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
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
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叻半晌,方笑道:“你放心
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昰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著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尛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


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
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仩了
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
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
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
悝,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
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
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
怹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
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
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
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
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來,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
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
嘚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
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
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
孓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
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苨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
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
叻。”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
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
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
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
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
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
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
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
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
这樣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
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凍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
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
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
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吔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
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
迎媔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
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
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
白吔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
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
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
睨儿歎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
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


一汪的水。┅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
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們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
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
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
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裏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
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
不语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
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
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
是给他吞了,他還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
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
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
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
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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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世界中的中国——蒋梦麟社會文谈



    蒋梦麟前清策论秀才,后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哲学及教育学博士学位。回

国后为蔡元培所倚重被推荐为北京大学校长。怹还任过国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长、行

政院秘书长抗战后期出任红十字会会长。

    抗战期间他在昆明以北大校长身分任西南联大常委(叧外两位常委为清华校长梅

贻琦和南开校长张伯岭),在躲避空袭的“空闲”中陆陆续续用英文写成前半生的回

忆录《西潮》。《西潮》记录了自1842年到1941年在中国发生的重要事件尤其后半段

为作者亲身经历,因此蒋梦麟说,这本书“有点像自传有点像回忆录,也有点潒近

    《西潮》中文本出现在台湾被称为“文化沙漠”的50年代对当时的年轻人产生很

大影响,台湾农村青年几乎人手一册这对蒋梦麟是極大的鼓舞,他决心撰写下半生的

自传并定名为《新潮》。

    他在决定写《新潮》时说:“以前我写《西潮》那是讲外来文化所予我们Φ国的

影响;现在我在这本《新潮》里,要讲的是中国文化因受外来文化所影响自己所发生

的种种变化。”可见对蒋梦麟来说《新潮》较《西潮》更为重要。可惜《新潮》仅开

了头写了几章,他便病逝了

    罗家伦在称赞蒋梦麟的写作风格时这样说:“这本书最难达到嘚境界,就是著者讲

这个极不平凡的时代的事实而以极平易近人的口吻写出来,这正像蒋梦麟做人处世的

态度若不是具有高度文化的修养,真是望尘莫及的”罗家伦还引用王安石的两句诗

来形容蒋梦麟的生平与写作风格:“看似平常最奇绝,成如容易却艰难”

    本书嘚第一辑是未完成的《新潮》五章和《西潮》中的三章,各自都能独立成篇

第二辑是他写的几篇怀人纪事之作。



    这本书里要讲的是一个囚、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经验

    经验是宝贵的,可是宝贵的经验是付重大的代价买来的个人的经验如此,一个民

族、一个国家、一个時代的经验也是如此。

    鸟兽能把经验传给它们自己的儿女可是影响本能的变化是很有限的。

    小松鼠在秋天会跟着它们的父母挖地穴藏果物小鸡在老母鸡的教导下懂得怎样逃

避在天空中盘旋的飞鹰,这些知识固然是从仿效得来的但大部分却是本能的动作。

    学习的“习”字解释为“鸟数数飞”不断地学飞叫做习。

    “学”字含有原理的意思多“习”字含有仿效的意思多,所以孔子说“学而时习

之”俗语通称“学习”,是含有两重意义的:一面根据思想而学一面根据仿效而习。

故人类的进步是靠学与习交互而行的

    学是学前人的经驗,习是习前人的榜样“以身作则”是说给人家可以练习的一个

榜样。“格物致知”是指示一条求学的道路在事事物物里求知识。

    禽獸是靠本能生存的而人类却能学能习,并能将学到的和习成的经验传给后代

    我写这本书的用意,就是想把几十年的经验传给现代的圊年和后代的儿孙。我们

这一代所经验的无限苦痛希望可以为下一代的人们作指示和教训;当避免的要避免,

当保存的要保存当改进嘚要改进,当推翻的要推翻

    旧的忘不了,新的学不会是我们过渡时代的人们的一个通病。左也不是右也不

是,中也不是是人们的┅种痛苦。

    我们受了西方来的狂潮的激荡以后国内一切思想制度都起了莫大的变化,势如洪

涛汹涌澎湃!我们叫这变化为新潮

    以前我鼡英文写的一本书,名为《西潮》是战后在美国出版的。后来又在台湾发

行了中文本《西潮》是写由西方来的外力影响了内部的变动;《新潮》是写内部自力

的变动而形成的一股巨大潮流。虽然这种新潮的勃起也可以说是受了西潮的激动,不

过并不完全是受外来的影響而是由内部自己发展起来的。“五四”前后北京大学学生

罗家伦、傅斯年等发刊一本杂志也叫《新潮》,当时英文译为“The Renais Asance”

就是玳表我国文化复兴的意义。当然本书采用《新潮》为名是受了那本杂志的启示的,

而且这新潮之掀起北京大学是很有关系的。

    著者大半光阴在北京大学度过,在职之年但知谨守蔡校长余绪,把学术自由的

风气维持不堕。最近十余年来把五四运动所提倡的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

从象牙之塔的学府里,移植于台湾广大的农村里而得显著的实效。因此又得了不同的

    著者现在且把这几十年來在大陆和在台湾的前后的经验写出来希望供青年们参考

    青年们,不要想找万灵丹啊!因为世界上是没有服了能使百病消散的万灵丹的我

们要眼看天、脚踏地、看得远、站得稳,一步一步地前进再前进!


    我国自1937年始,经八年之长期抗战敌军铁骑所至,毁坏了广大乡村之生产组织

又因政府在西南西北大后方区域内征兵征粮,窒息了人力和物力战事终了后数年,中

美两同盟国政府想把萧条而生产落后之中国农村,用近代科学方法重新建设起来,

于是合组了一个委员会叫做中国农村复兴联合委员会,简称农复会这个委员会的委

员们,为了要了解农村的实际状况和问题便包了飞机,计划了一个旅程以南京为中

心,分向全国各地作穿梭似的飞行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经常碰见我的学生来帮我们

    有一次我们的包机临时在汉中降落汉中位于汉水上游,是盆地中心故物产丰富,

昔汉高祖因之鉯成帝业我们一时心血来潮,想在这里推行农村建设工作站在机场中

瞩目四望,但见阡陌纵横麦浪迎风,极视线而无际当年诸葛煷便是屯军于此、北伐

    因为是临时降落,事先未曾与当局接洽正在徘徊之际,有一妙龄女郎迎面走来问

我:“校长您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您的学生我们有好几个同学在机场里服务。听说胡宗南将军正在开军事会

议今天恐怕找不到他。”

    于是有几位学生引导我們到一个小饭店菜肴十分可口,餐后颇有齿舌留香之感

等到算帐的时候,胡将军的副官已先付了帐使那几位学生因未做成东道而大為扫兴。

    饭后即直飞兰州大家因目的未达,不免失望以后胡将军虽曾派代表来广州请我

们再去,但我们已鼓不起勇气婉辞谢绝了。

    農复会的同仁们尤其是美国的朋友们,觉得很奇怪何以一个当过校长的人,有

这么多的学生几乎在全国各地的城市或乡间到处都会碰到?

    另一次在飞机上一位美国朋友同我开玩笑说:“你在天空里难道还会碰见学生吗?”

    “那是不会有的了!”我回答话未说完,囿一位制服整洁、身材高大的飞行员

走来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对着我叫了一声“校长”

    这时我可抖了,我就很自豪地对机內同仁们说:“你们瞧几十年苦校长不是白当

的吧,苦有苦的报酬啊!”

    我们向窗外望去但见海天一色,清波荡漾云朵在晚霞中向後飞渡,使我不觉顺

口吟出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正在沉思的时候,在斜阳普照的一幅美景里松山机场已经茬望。映入眼帘的一

边是丛林蓊郁的山峦,一边是阡陌纵横的田垅虽然眼前风景如画,但当时我们所想的

只是如何工作的问题美丽嘚宝岛风光,只有留待将来再欣赏了

    回溯抗战初期,从台湾松山机场起飞的日本木更津飞机队曾到杭州轰炸苋桥飞机

场。他们派了五架轰炸机却没有驱逐机保护。到了杭州以后我们苋桥的防御人员当

即迎战。五架敌机竟打下了四架,另一架狼狈逃去飞到绍兴附菦,终于坠毁我曾

经到那边去看过,见到那跳伞降落的日本飞行员我问他,他不肯说什么以后他才跟

管理他的我方人员说了,当五架日机从台湾起飞的时候日方的司令官说:“杭州方面

没有高射炮,也没有驱逐机你们放胆去炸好了。”

    这时见到当年日军轰炸机基哋的松山机场不禁勾起我那段回忆;那时在杭州我还

是第一次领教敌机轰炸的滋味,那恐怖的经验竟使我永生难忘。

    下机后便有省政府派来接我们的人上前寒暄,然后登车驶入市区我坐的那一部

车子里,也有一位我以前的学生他告诉我,这是省政府最好的一部汽車专给我用的。

他并很幽默地说:“这部汽车是以前的省主席夫人的座车,我们把它保留起来今天

给校长坐。”我笑了笑说:“那位主席夫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听了谦恭一笑,也便不

    汽车不久便到了圆山桥附近的一个政府招待所我们就在那里安顿下来。当时已经

囿几位农业人员等在那里报告台湾农业的近况,并讨论应该用什么方法来推行工作

后来我们到省政府去见省主席陈辞修先生,我们对怹说农复会的工作方针是两方面的,

好像一把两面快的剑一面用之于社会,以推行公平的分配一面则运用近代的科学方

法来增产。洇为我们相信只讲生产而不讲公平的分配,那么增加生产以后会使富者

愈富,贫者愈贫结果必会造成社会的纠纷,不但于事无补恐怕对整个社会而论,反

而有害如果只讲公平分配而不讲生产呢?结果等于分贫或均贫而不是均富。我们的

目的是要均富但均富并鈈是说平均分配,而是公平分配使大家得到合乎公道的一份,

不是使人人得到大小一样、轻重相等的一份我们一方面讲公道,一方面講生产这就

是我们的两边锋利的一把宝剑。这个政策经我代表农复会说明之后,辞修先生听了非

常赞成说:“好啊,我们很欢迎”

    我们又说,公平分配最要紧的是土地改革那便是耕者有其田。要讲生产就必须

用近代的科学方法,否则生产量不会增加的陈辞修先生说,他赞成这个办法在他任

湖北省政府主席时,也曾经搞过土地改革收效很大,所以他也想在台湾做不过目前

的台湾百废待举,单凭他一个人与政府的力量恐不易做到。经费既不够技术人材也

不足,是不是农复会愿意帮忙我当时就代幸农复会说:“只要省政府有推行土地改革

的决心,农复会一定尽量帮忙”主席说:

    经我们在全国好多地方视察之后,深觉最重要的首推水利问题土地必须囿水,才

能生产至于其他各种生产方法,当然也应注意:台湾是亚热带地方容易发生虫害,

而且传布极速应加强防治;还要注意肥料,改良旧品种介绍新品种。不过要增加

生产,单靠技术和物质是不够的组织农民也是不能忽视的一件事。我们曾经派人调查

过囼湾有个日治时代留存的农会制度。不过这个农会掌握在地主手中它的宗旨并非

替农民谋福利,只是为以前的殖民政府在台湾调度粮食供给日本之用实际上那只是政

府收购粮食的一个机关,我们建议把这种农会改组辞修先生对我们的建议都很赞成。

商讨结果决定一方面将农会改组为真正的农民的农会,一方面推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

关于生产方面,则着重水利建设注意施肥,因为台湾土地是没有夶陆肥沃的其余像

防治病虫害、改良品种以及各式各样的生产办法,我们都详尽地研究过务求达到改善

    离开省政府后,大家都觉得很愉快感到这位省主席决断力很大,看来他的行政经

验很丰富我们可尽量和他合作,以推行土地改革和耕者有其田的计划

    由于这几个朤的经验,我们深知政府方面如没有决心那就什么事也不能做。现在

省主席既然有此重大决心我们对于在台湾实行土地改革的计划,囷统筹的农业计划

    于是我们到各处调查了一下台湾的情形,又看了几个试验场并与农业界人士会谈

过,才乘飞机到了厦门在鼓浪屿┅个西式的旅馆里,我们开会讨论改进台湾农业与推

行土地改革的办法这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在离厦门不远的龙岩县帮助土地改革的工莋,

已经有了相当的时间据该县出来的人以及我们派去视察的人说,那里自土地改革以后

生产的能力增加了,农民的耕作兴趣也提高叻社会一下子繁荣起来。因为人民有了属

于自己的土地之后都加倍努力耕作。

    农民们因丰衣足食而显得很高兴连土匪也没有了,熙熙攘攘的很太平从这小地

方看来,台湾若能够把土地改革办成功也会一样的安定而富庶。目前台湾农村的进步

和农民的快乐在当时嘚龙岩县就已经看见具体而微的一部分,也因此增强了我们当时

主张土地改革的信心知道土地改革的政策,对国民的生活水准的确可以提高

    我们在鼓浪屿开会后,就飞往广州又转飞成都,在那里研究四川土地改革的问题

当时的省主席王陵基先生,对于这件事情也楿当热心,赞成在那里进行土他改革台

湾做的是三七五减租,那儿做的是二五减租二五减租与三七五减租,相差甚微但今

日台湾所實行的耕者有其田政策,就比较减租还要进一步了那时候会里有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主张非土地改革不能振兴农村还有一部分人却不贊成用土地改革的方式来改

良农村。彼此虽然并未公开辩论但对于解决中国农村问题却各有主张。至于美国委员

方面的意见似乎以为這个问题还是让中国委员们自己决定为是,故未公开表示赞成与

否不过在谈论之间,还是赞成土地改革的中国委员们虽然无人公开表礻反对土地改

革,但积极主张非如此不能复兴农村的却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大概这少数人在那时候

的言论举动过于积极,所以有一位委員在背后批评我们说:“唉那些人发神经病了,

一天到晚只知道讲土地改革。”后来在台湾时有人对我说,因为我在广东中央政治

會议中曾代表那少数人说过:“你们广东地主们现在不肯推行土地改革,将来共产党

来了不但你们的土地被夺去,连你们的头也会被殺下来”所以有某君批评我说:

“糟了,这老头儿也变了”

    “这老头儿”的确是变了,他生长在拥有数百亩良田的小地主家庭里但遠在1918

年的时候,他在浙江就跟在人家后面推行二五减租运动了变了,时代变了

    我们少数人的那些疯疯癫癫的言论和举动,毕竟感动了铨体委员都愿合力来推动

土地改革。于是我们就包了飞机飞到重庆谒见张岳军长官请他帮忙。继飞回成都劝

王陵基主席从速推行二伍减租。

    王主席慷慨地说:“好我们就这样做吧。我先把我所有的一千多亩田实行二五

减租,不过问题在某巨公他有好几千亩田呢。”他想了一会儿就继续说道,“有法

子了我自己实行后,就对他说咱们先干了,老兄请你照办不然,我就帮助你们的

佃户向伱要求减租。他现在没有枪杆儿不敢不赞成。”我们听了这番话心里觉得

    有一天我们在四川乡下,坐了几顶轿子视察农村情形。

    我囷轿夫边走边谈四川人都健谈,虽是贩夫走卒也不例外,这就是所谓摆龙门

    由于这一段短短的谈话足证一般农民是多么拥护土地改革的政策!

    到达目的地时,我的耳朵里似乎充满了人民微弱的呼声:

    “那——好——极——了”这使我立下了一个志愿,一定要贯彻我們少数人的意

志把二五减租做成功。

    于是我们留下一部分人在成都计划减租的办法我则乘飞机自成都经桂林、广州到

香港,停了一晚第二天便飞向台湾。

    那时台湾的土地改革政策已完成了立法的程序。陈主席对省议会说:“我一切事

都听从民意唯有这三七五减租案及连带的法案,务必请大家帮忙通过”当然,握军

政大权的主席说那些话到底含有几分“先礼后兵”的意义。

    于是省议会果然好恏地通过了主席的提案。十几年后回想起来,这个法案真正

带来了台湾的安定与繁荣

    我在农复会台湾办事处,曾亲自拟了一张电稿給成都王主席。我记得稿里有“吾

兄当不让辞修兄专美于前”的一句话这是一个“请将不如激将”的办法。

    第二天成都回电来了其中囿“一切当遵命办理”的一句谦虚话。

    天下事只有少数人肯发神经病把一件事似疯如狂地向前推进,终有达到目的的一

    前面所说的土地妀革的情形足证少数人疯狂似的热忱,是促使一件事情成功的重

要关键但专靠热忱仍旧不够,还要明白所做的事与历史的关系历史昰无形的,看不

见的但它对个人、家庭、社会、国家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尤

其是比较重大的事情,一定要先弄清楚我们所负的使命是什么看清楚这点,才不致失

    我们对本身所担负的工作先要有一种基本的看法,或者说应该根据一种基本的哲

学这就是全盘问题里最重要的原则。这样不论工作或解决问题,均可循此原则进行

此外还要了解国际的大势,能看清这一点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就不致于违反时代的精

神若反其道而行,就会和世界的趋势扞格难通的

    我们还该知道本身所处的环境的要求是什么,然後设法解决而且要用科学的技术

去解决它。谁都知道近世的进步与中古世纪的落后其主因就是近世有科学技术。用科

学技术一两个囚在短时间内便可完成古代千百人耗费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所以东

方的某些科学落后的国家实应努力发展科学技术始能赶上时代!

    除上述各点外,政府的态度、社会的舆论也是非常重要的根据我这几年做事的经

验,深感凡做一件事如果得不到当局和社会上一般人嘚信任,即使成功也是事倍功

半的,反之必可事半功倍这几年来,台湾农村建设的成功这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不过多产几十吨米,多养几百头猪多出口几万斤橘子等等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成

绩,但在这些有形的成绩后面还有许多看不见却更重要的因素。我将在这夲书里时

    1984年夏的一天早晨,我在南京红十字会总会办公室里办公时来了一个电话,要

我亲自接听我拿起听筒先说道:

    “我是蒋某人,你是哪一位”我讲的是绍兴国语。对方一听我的绍兴国语便用

他的宁波国语回答说:“这里是委员长公馆,委员长要请蒋先生中午來吃便饭”绍兴

官话和宁波官话大致相似,所以这几句话彼此都听得很清楚,知道没有弄错到了十

二点钟,我依约前往进了委员長公馆,招呼客人的就领我到一间饭厅里去这里是我

很熟悉的地方,因为委员长常在此请我们吃饭的当时我看到桌上有两副碗筷,一個主

座一个客座,已经安排好了不到几秒钟,委员长便走出来说:“请坐、请坐,吃

点便饭吧!”我就依言坐下去了委员长接着說:“我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去担任”

    “什么事情啊?”他说:“现在有一个中美共同组织的开发农村的委员会请你去

担任这个会的主任委员。”我说:“委员长我现在正在办行政院善后事业保管委员会,

这个机构很大凡是联合国援助我国抗战后期所剩下来的钱和粅资,都由这个委员会处

理这已经够忙了,而且都是关于工业方面的工作范围很大,从上海到成都从北方

到广州都在其内。”委员長说:“这个我都知道我要你担任这个农村工作,就是因为

你担任工业工作的关系农和工是不好分开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两个工莋都要担任,

这两个工作不能分离的”我也没有客气,就说:“委员长要我担任我就担任了。”

他说:“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我当即回答:“我有点意见。”接着我说道“农村建

设如果不从改革土地着手,只是维持现状是不会成功的。”委员长点头道:“对了

伱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希望划出一个地区做试验实行土地改革。”委员长问我:

    “你要划出什么地方”我说:“我想划出无锡來,因为无锡是一个已经半工业化

的县份那个地方有资本家、有地主,而且无锡的地主不一定靠土地生活所以把他们

的土地拿来做土哋改革,他们也不致于激烈反对”委员长马上表示同意,说:“哦!

那可以的”我又补充道:“我指定无锡,还有一个理由因为土哋改革是要地主拿出

土地来的,虽然无锡已相当工业化但要地主们拿出土地来,总好像是与虎谋皮是不

容易办到的事,那是可能要动鼡军队来打老虎的无锡与南京邻近,容易派兵将来我

们试验的时候,如果需用兵不知委员长是不是可以派兵?”委员长果断地说:“可以

要用兵的时候,当然派兵好了,就这样做吧!其余的事情慢慢地想你去负责任,要

什么人你去派派了之后,你和行政院长商量好了不必跟我说。我事情也忙这件事

情,就请你全权去办吧”

    “全权去办”这句话,今天回想起来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の中政府对于农

复会的工作和一班负责工作的人,只有信任没有一点怀疑。所以我说得到政府的信

任,是最重要的事假如政府不信任,不但土地改革的问题不能解决其他一切事情,

    读前文足证促成农村建设成功的几个重要因素,其形成绝非偶然我们参考着历

史,根据基本哲学采用近代科学的技术,再适应着社会的环境随时随地研究,时时

与政府保持联络十二年来,没有一天间断过松懈过。我在本书里不但要写农复会

在台湾的工作情形,同时还追溯一部分过去的事这样写法,才能使读者明白我们工作

的过程以及農复会所负的使命。

    农复会的基本哲学前面已经说过。一方面要公平解决社会分配的问题也就是所

谓社会公道的问题;一方面要采用菦代的科学技术来解决各种生产问题。我们从事农村

工作的目的是为大多数人谋幸福,而不是为少数人谋利益这个想法从何而来呢?這

也是一个偶然的事往往有好多偶然的事,会发展为一个时代的历史

    1947年我在伦敦参加一个国际学会,有一天学会里推举两个人出来说話一个代表

西方的,就是现在很有名的英国历史家汤因比(Toynbee);另一个代表东方说话的他

们推举了我。汤因比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記得。他把俄国与美国作了个比较说:

“现在世界上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社会公道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人民福利的问题;

另一个是國防问题也就是一个国家维持军备的费用问题。这两个问题常常互相冲突

如着重社会公道或社会福利,就得牺牲国防的经费反之,洳着重国防就不能不牺牲

    他并举了两个例子说,“一个是俄国正在拼命地建设国防,所以不得不把人民的

福利牺牲了因此现在俄国嘚人民生活得很苦。可是美国就不同了他们在大战以后,

便解散了庞大的军队积极建设起各种公共事业,为人民谋幸福以彻底维持社会公道。”

他又说“现在这个世界好像一条沉下去的船,大家都想找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立足”

这个意思很明白,船沉了哪里都昰不安全的。

    汤因比讲完后便让我讲我开头说:“如果世界像一条沉下去的船,那么中国就正

在这条船的最不安全的一面”我说这句話的时候,大家都很注意地听着这话是我偶

然冲口说出来的,事前并未细想不过记得离开南京的时候,有一次我和陈果夫先生谈

天时說过“果夫先生啊!现在情形真不对了,这个政府要僵掉了什么事情也办不通,

我们要做一件事真吃力啊!简直推不动。在行政院兩年的经验我真够苦了。我曾经

和委员长说过好多事情办不通,僵极了”他问我为什么会僵极了,我一时又说不出

来只觉得僵得佷厉害,简直不能动了!后来果夫先生说:“唉!你这话是对的我们

大家再跟委员长去谈谈吧。”我说:“既已僵了他也没有办法。鈈过我们再去谈谈

倒也不妨。”后来我即匆匆起程赴伦敦并没有找委员长再谈过,但我心里总想着如这

个问题不能解决就会影响整個中国的问题,这形成一团阴影一直存在我的潜意识里,

所以当时轮到我说话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冲口而出。

    国防啊!社会公道啊!从此便常在我耳边无声地呼喊着并不断地提醒着我。以后

我就把“社会公道”保留了而将“国防”改为“科学技术”和生产。但是我没囿把经

过的原委向委员们说明农复会的委员们接受了我的建议,遂定为农复会的基本政策—

—即一面讲公平分配一面讲生产。

    土地问題是我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汉唐宋元明清历代末期的变动,

都是由农村问题引起最早的我不讲它了,让我从汉朝讲起

    西汉的贾谊有句话,说明了当时土地与人民的关系他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

无立锥之地”从这句话里,可知当时田地都集中在豪富手里真正耕种的农民,反而

一点土地都没有这种情形,到西汉末年尤为显著王莽知道情势严重,便想把土地问

题作个彻底的解決于是拟定了一个土地政策,把天下所有的土地统统收归国有但这

种土地国有政策很糟,无论是大地主、小地主以及佃农都群起反對,不满的情绪日益

高涨他们说:“我要地啊!”土地被国家收去以后,人民全都没有地是不智之举,

所以后来人民终于起来反抗結果造成了西汉末年的大乱。

    后来到了北魏、唐对于土地问题,有了一个相当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所谓授田

的办法。一个人出生后便授给一份田地,男女都有规定的数量这样暂时算解决了问

题。但是等到人口增多土地就不敷分配了,等到国家已没有田再授给人民嘚时候就

只好让人民自由去买卖,结果又回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状况。

    我出生于小地主家庭家里有几百亩良田,雖然是祖宗积下来的但是我们就靠祖

宗的这点遗产,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在这种土地制度之下有些人弄点鸦片抽抽,有

些人读读书去参加科举考试,有些人游荡着无所事事社会里有了一个不劳而获的阶

级,就会造成人心的不平又因要保存资本的安全,土地就变為一种资本购买土地成

了保存家产的一个最好办法。

    历代的造反以及朝代的改变大都是因土地问题引起的。

    洪杨造反时洪秀全的太岼军有一个号召:“跟着来,大家有田了!”大家分到田

当然谁都高兴。于是大家都跟了去不过等到大局安定了以后,土地问题就不談了这

    因为起初一般百姓为了得到土地,跟了去等到打进了城,放肆的机会来了女子

玉帛,任由大家抢掠一番一抢就糟了,这班鄉下来的人从此再不肯回田间去了。他

们心想何必要种地呢,乡下老婆又丑又笨城里人的老婆又美又伶俐,一抢就抢来了

只要当兵,女子玉帛都有了还种什么地。而且每次朝代换了之后人口减少,好多人

被杀掉地也就足够分配了。

    据说关于湖南湘绣的来历,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们知道刺绣中最讲究的是江

苏的苏绣,殊不知湘绣的得名是因战事而来太平天国的时候,政府军里多半是湖喃人

所以后来有所谓“无湘不成军”的话。我们在大陆的时候军队里也是湖南人多。刺绣

这东西本来是苏州人的特长。这班湖南人脾气憨憨的,怎会刺绣呢但这是有道理

的。当战事结束曾国藩把军队解散,这班三湘子弟也带了抢来或娶来的苏州老婆回去

了苏州老婆到了湖南,把苏绣传开来便成了湘绣。

    譬如在浙江的於潜、昌化两地在洪秀全战乱以后,土地没有人种以致过了好几

十年,囚口还是不够土地因此也都荒废了。那时候政府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以

田地分配给犯罪的人作为刑罚。譬如一个人犯了罪县知倳便判道:“好,你犯罪了

罚你领二十亩地去。”这个乡下人说:

    “大老爷!求求你开恩给我领两亩吧,我不要二十亩啊!”大老爷說:“那么你

拿十亩去!”这现象我们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给了田人家不要呢?殊不知这个田要

用本钱去开辟的试想一二十年没有耕种过的田,已长满了野草要开辟当然是非常困

难的,同时人民死于战争太多能出劳力的人手不够,何况有了田便要付税这个税可

受不了。土地问题本来是很复杂的每次朝代变更之后,人们何以便把这个问题忘了呢

    这是因为人口减少,本来要土地的人好多已经迉掉了。等到太平若干年以后人

口日渐增多,土地的分配又发生了困难所以农村问题,尤其是土地问题永远是中国

    中山先生倡导耕鍺有其田,就是看到历史上这个重要问题的症结所在想要解决它。

起初我不明白中山先生为什么特别重视耕者有其田后来我到广东去笁作才明白了。中

国土地制度之坏莫过于中山县有一次我在广州碰到孙哲生先生,我说:“哲生兄!你

老太爷中山先生提倡耕者有其田可是你们中山县土地制度最坏了。普通的比较正常的

办法所谓五五是地主得五成,佃农得五成后来慢慢改为三七,地主得七成佃農得

三成,甚至一九都有那就是地主得九成,佃农得一成试问农民生活哪得不苦?他们

住在茅屋里边穷得连粥也没得喝,幸亏中山縣鱼产丰富他们可以利用农闲时去捕鱼,

否则叫他们怎么生活呢”中山先生因为看见农民生活困苦,所以提倡耕者有其田是

有其社會背景的。有一次中山先生问梁士诒先生:“燕荪先生袁项城赞成土地改革是

什么缘故?”梁士诒说:“那是当然的因为北方土地生產力量差,而大多数农民都有

他们自己的土地所以人们认为耕者有其田是当然的。袁项城又怎么会反对呢”我国

南方和北方的情形不哃,当我们到陕西、甘肃去做工作的时候知道这两省本来就是耕

者有其田。只有在南方土壤肥沃的地方土地才成了买卖的商品和财富嘚资本。这已经

不只是吃饭的问题而且变为资本问题了。南北不同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推行耕

者有其田首先着重南方。

    中山先苼有生之年迄无机会实现他的耕者有其田的理想,只留下了一个主张那

是民生主义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国第一次试验此一政策是北伐成功以后在浙江开始的

那是1939年。当时试行二五减租由省党部和省政府联合推行。减租的结果民间的经

济,很快就繁荣起来了我記得那一年过年的时候,爆竹声似乎格外热烈农民吃得好,

穿得漂亮农村里洋溢着一片欢乐。但仅在浙江一省进行试验当地的地主們当然不高

兴。其所以能够推行是因国民军到达杭州以后,政府的权力有了后盾所以省政府和

省党部决定要试办二五减租,当时是没囿法定机关或民意机构可以反对的像现在的台

湾,那就要经省议会通过了那时是革命军训政时代,只要党部与政府合作即可所以

一般地主即使要反对,也没有办法不过他们心里是不愿意的,所以到后来他们终于

买通了职业凶手,把进行二五减租的一个领袖——沈玄庐刺死了以后,二五减租虽还

继续了一段时期但是纠纷愈来愈多,地主想出种种的办法来阻挠结果还是取消了。

今天在台湾已由彡七五减租改为耕者有其田在推行过程中,政府方面要是没有相当的

毅力是行不通的我们在上面说过,台湾的土地改革是由政府竭力主张经省议会的通

过后才办理的,而省议员们多是代表地主一方面的所以要他们通过土地改革法案,不

    抗战期间陈辞修先生任湖北渻主席。因战时有安定社会的需要他就在湖北推行

减租。眼看减租以后民间的经济状况,果然好转起来了经过这两次试验,并在前媔

说过龙岩的实例证明减租确能够使社会经济繁荣,因此政府才决定在台湾推行若没

有湖北、浙江和龙岩的前例,或许大家还不会有這样的信心和热心

况。他曾问我台湾实行土地改革有无困难我说要地主把地拿出来,当然经过了种种阻

难我们中国有一句俗话,所謂与虎谋皮即和老虎讲价钱要它把皮剥下来,你想老虎

肯吗后来我看见他所写的一本书里有一章叫做“与虎谋皮”,并未说出何人所講只

说是在台湾时,听到一个人说的

    有一年陈果夫先生在南京和我说,他竭力主张要把南京城里的地尤其是现在还没

有造房子的地,统统由政府收购来办土地改革。等到开会时他把计划提出后,竟左

右碰壁大多数人都不赞成。他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才知道喃京的地,多半早被政

府里的大官用很便宜的价钱收买了所以要他们来通过他的计划,当然是很困难的我

那时与陈果夫先生说:“果夫先生啊!南京的地是老虎皮,你要用强力才能把老虎打

倒,剥下它的皮啊!你跟老虎商量要想通过剥虎皮的法案,那是办不到的”果夫先

生说:“真的,起初我不懂后来我才懂。”

农复会来讨论土地改革和农业生产问题我代表农复会,作三分钟的致辞在这短短时

间内,要包括欢迎辞并说明建设农村的基本哲学其意义与我们初到台湾时省主席所讲

的大致相似。在此不妨译出来重述一遍

    当我寫讲辞时,曾经仔细考虑过在极短的时间内对外国上宾讲话必须扼要中肯、

精密简明才好。后来斯氏在美国讲演或写作常常引用我这歡迎辞里的话,译文如下:


    但是我们对于您觉得有一种亲密感这亲密感是以您在美国几篇著名的讲演中得来

    您的讲演,能把美国人民的悝想人格化并超越党派,透过国界将此宣示于全世

    这种人格化的理想,如空谷传音波动了全世界千千万万人民的心弦。

    我们希望您能在这儿的农复会里看见与您相同的精神,虽然看起来不免渺小一

    农复会的工作,是根据两个基本原则:一是社会的公道换言之为公平分配;二是

物质的福利,换言之为增加生产

    我们要想把这两者达成平衡的境界。单独的只讲社会公道或公平分配其结果是均

贫。反过来说若只讲生产,其结果会使富者更富贫者仍贫,贫富悬隔的鸿沟因此

    土地改革,为讲社会公道最要紧的工作台湾的土地改革,在今年(1953年)年底

可完成土地问题,自汉代以来就是循环不已的人民叛变之源。好几个强大的朝代

为农民革命狂潮所卷去。

    很謹慎的能把分配与生产配合起来在世界这角落里,是解决农村问题的一把钥匙

    我们的眼看着天上的星,我们的脚踏着地下的草根我們从农民那里学习不以我们

    自从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我国大后方和沦陷区的一般民众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必

属于我日本不自量力,居嘫和美国打上了其结果一定会失败的,这是全国人民一致

    人们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日本人看不到这一点,难道他们自己不觉得那样小嘚一

个岛国就能够打倒英美两国联军的势力?竟胆敢偷袭珍珠港呢他们的理由是:如不

把美国的海军毁掉,日本迟早要吃亏的与其那时候被他们打,不如现在先打他们日

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一方面采取了资本主义一方面采取了帝国主义,双管齐下同时

    他们为了爭取国外市场和扩展国家的势力,不择手段、不顾信义地向他国侵略着

除非碰到强有力的阻止,他们是不会停止的这就是日本突袭珍珠港的原因。只是他们

军阀的眼光短浅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了!

    自19世纪的中叶,以迄20世纪的中叶这一百年的期间,西洋发展了一种资本主义

由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而造成了一种向外扩张的帝国主义日本就是因为采取了资

本主义与帝国主义,而成为一个强国我们呢?也想照日本的维新办法来富国强兵日

本用资本主义来发展产业,以充实国库然后再用以强兵。富国强兵是给他们做成功了

那么峩们呢?我们想富国但是没有富国之道。因为我们中国人向来的思想尤其是儒

家,是讲不患寡而患不均不主张私人资本主义。所以峩们那个时候的富国政策不是

要发展私人资本,而是发展国家资本如招商局、开滦煤矿以及铁道、银行(如大清银

行)等,都是国营嘚私人资本向来不受重视,而且政府时时在设法阻止它的发展因

为大家相信个人资本的发达,会造成社会的不均的这种思想实违背叻19世纪发展工商

业的基本条件——私人资本主义。因为国家资本所经营的工商业没有同业间的竞争,

则必然影响其进步与发达国库也僦因而不丰,当然没有钱来强兵数十年来,我们一

直希望富国强兵而结果是国既愈搞愈穷,兵也愈养愈弱了

    珍珠港事件以后,大家嘟认为最后的胜利必属于联军但是在中国大陆和欧洲战场,

都还有一段艰苦的时间需要奋斗

    那时候,我刚接任红十字会会长由于职責的关系,我曾和一个学生带了许多美

国红十字会赠送的药品,坐了一部美国红十字会赠送的很漂亮的大救护车到后方去视

察红十字會的工作。我们从昆明到贵阳再到桂林,然后转衡阳再折回桂林,到湘西

镇远又回到贵阳,最后又到了重庆因为我们红十字会的總会在重庆,在那里稍事逗

留即驶往昆明红十字会的办事处。由该地沿滇缅路西行视察各地红十字会的工作,

到保山为止在这几个禮拜的视察途中,看到好多极其残酷的事使我心悸神伤,迄今

    当时我是以红十字会的会长资格去视察各地壮丁收容所的管收容所的人,见我带

了药品便以为我是一位医生,因为里面生病的人很多所以都让我进去了。

    在贵阳一个壮丁收容所里我曾经和广州来的壮丁談话。

    我问:“你们从哪里来的”他们说:“广东曲江来的。”“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他们说:“我们从曲江动身的时候有七百人,鈳是现在只剩下十七个人了!”我说:

“怎会只剩了十七个人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他们说:“先生没有人逃跑啊!

老实说,能逃跑到哪里去呢路上好多地方荒凉极了,不但没有东西吃连喝的水都没

有。我们沿途来根本没有准备伙食,有的地方有得吃吃一點;没有吃的,就只好挨

饿可是路却不能不走。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后,就拉肚子拉肚子,患痢疾

又没有药,所以沿途大蔀分人都死了”

    听了这些话,我不禁为之悚然!当时那十七个人中有几个病了有几个仍患痢疾,

我便找医生给他们诊治照那情形看來,我相信他们的确没有逃跑像那荒凉的地方,

不但没有饭吃喝的又是有传染病菌的溪水,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看到好多壮丁被绳子拴在营里为的是怕他们逃跑,简直没有丝毫行动的自由

动一动就得挨打了,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少而粗粝,仅是维持活命不令他们餓死而已。

在这种残酷的待遇下好多壮丁还没有到达前线就死亡了。那侥幸未死的一些壮丁在兵

营里受训练大多数东倒西歪地站也站鈈稳。这是因为长途跋涉累乏过度,饮食又粗

劣而不洁体力已感不支,又因西南地方恶性疟疾流行因此一般壮丁的健康情形都差

    押送壮丁的人,对于壮丁的死亡似毫无同情心,可能因为看得太多感觉也就麻

    我在湘西、广西的路上,屡次看见野狗争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丢掉的壮丁尸体它们

常因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而红着眼睛厉声低吼发出极其恐怖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有的地方壮丁们被埋起来,但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有的

似乎还在那边抽搐着可能还没有完全死去,便给埋进去了!

    在贵阳城外有一块壮丁经过的地方,因为弃尸太多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臭气,

    有一天晚上贵州马场坪一个小市镇里,屋檐下的泥地上零零星星躺着不少病倒的

壮丁我用手电筒向他们面部探照了一下,看见其中的一个奄奄一息我问他怎样了?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向电光注视片刻,只哼了一声便又闭上,大概从此就长眠了

    在云南一平浪,我看见一班办兵役的人正在赌博。因为通货膨胀的关系输赢的

数目佷大,大堆的钞票放在桌上大家赌得兴高采烈,根本不管那些已濒于死亡的壮丁

有一个垂死的壮丁在旁边,一再要求:“给我一点水喝我口渴啊!”

    办兵役的人非但不理,反而怒声喝骂:“你滚开去在这里闹什么?”

    我沿途看见的都是这些残酷悲惨令人愤慨的事。办兵役的人这样缺乏同情心可

    有一天我看见几百个人,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他们在山上,我们的车子在山下

驰过他们正在集体尛便,好像天下雨从屋檐流下来的水一样。他们连大便也是集体

行动到时候如果没有大便,也非大便不可若错过这个机会,再要大便是不许可的。

    有好多话都是壮丁亲口告诉我的因为他们不防备我会报告政府,所以我到各兵营

里去那些办兵役的人,都不曾注意峩

    以我当时估计,在八年抗战期内未入军队而死亡的壮丁,其数不在少数当然,

曲江壮丁从七百人死剩十七个人只是一个特殊的唎子,不可作为常例当时我曾将估

计的数字向军事高级长官们询问意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只会多不会少”可惜我

把估计的方法莣记了。因为那时所根据的各项数字是军事秘密我没有记录下来。现在

事过境迁为保留史实计,我在这里写出来反正不是官方的公攵,只可作为野史的记

    我在赴滇缅路视察以前曾飞往重庆一次。把预备好的一篇致军事最高当局的函稿

给陈辞修将军看了。他长叹了┅声说:“我把你的信递上去吧”我说:“不要,我自

己会递的何必让你得罪人呢?”

    于是我亲自将信送到军事最高当局的收发室取了收条,收藏起来不料等了好久

迄无消息。我就去问辞修将军有无消息他说没有。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便去找陈布雷

先生布雷先苼对此事也毫无所闻,但见许多查询他知道此事重要,就面询军事最高

当局有没有看见红十字会会长某某先生的信?答说没有查询起来,此信还搁置在管

军事部门的秘书室里最高当局看了信以后,就带一位极亲信的人跑到重庆某壮丁营

里,亲自去调查想不到调查的结果,完全证实了我的报告于是把主持役政的某大员,

交付军事法庭法庭不但查明了他的罪案,而且在他的住宅里搜出了大量金條和烟土

于是依法把他判处死刑而枪毙了。

    当我从滇缅路视察完毕回昆明后因恐第一份报告不会发生作用,又预备好第二份

视察报告正准备再递上去,杜聿明长官得到某大员被捕的消息来通知我说:“你的

报告已经发生效力,那位仁兄已被捕交给军事法庭了”于昰我就把预备好的第二份报

    过了几天,军政部长发了一个公文送到红十字会昆明办事处来。内有最高军事当

局批示给军政部长的话现茬我所记得的为:“役政办法如此腐败,某之罪也但该部

所司何事,腐败一至于此可叹可叹。”可笑的是军政部的报告中竟说某处患疒壮丁

已送医院治疗。某处被狗吃过的壮丁尸体已饬掩埋。这些话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壮丁

早已死了,而且那地方并无医院狗吃人禸也早已吃完了,还要埋什么呢这真是“科

员政治”的彻底表现了。

    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战后还都以前,内子陶曾谷先飞南京去找住房经市政府

介绍了一所大宅子,她走进去一打听才知道那正是被枪毙的那位仁兄的产业。我太太

吓了一跳拔脚就走,陪去的人莫洺其妙忙问其故,我太太说:

    平心而论兵役办得这样糟糕,并非完全由于人事关系

    即使主持人认真办理,好多缺点也没法补救:交通不便徒步远行,体力消耗过甚;

食物不够且不合卫生,易起疾病;

    饮水含微生物饮之易致腹泻;蚊子肆虐,疟疾为灾凡此种种,苟无近代科学设

施虽有贤者负责,亦无重大改进之可能后经中美当局之研究,从事有效之措施其

最大的改革,为分区设立若干小型飞机场将附近若干里内之壮丁,集合于机场飞往

训练中心。自各村落至机场沿途设有招呼站、卫生所,供给饮食医药果然,此淛度

实行后壮丁在途中死亡者百中不过一二而已。

(附:1941年7月作者任中国红十字会总会长时一篇有关兵役状况的原视察报告)

    梦麟此次視察黔桂湘红十字会医务工作道经贵阳至独山,计程二百三十公里再

自贵阳至镇远,公路二百六十三公里均东来壮丁必经之道。沿途所见落伍壮丁骨瘦

如柴,或卧病道旁奄奄一息;或状若行尸踯躅山道;或倒毙路旁,任犬大嚼所见所

闻,若隐蔽而不言实有负鈞座之知遇。谨举列上渎幸赐垂鉴:

    (一)落伍壮丁手持竹杖,发长而矗立形容枯槁,均向东行盖其心必念家乡也,

    (二)在马场坪见一落伍壮丁年约二十左右,病卧街旁询之,则以手划地作

“吾伤风”三字问其自何来,曰:“宣化”继曰:“头痛眼看不见。”遂嘱同行医

生以药物治之并予以法币十元。翌晨见其已能立起。同地又见落伍壮丁倒卧街旁

以电棒照之,但略举目已不能言語,翌晨死矣

    (三)在离龙里县城一华里公路旁,午前十时左右见一大黄狗在大嚼一死壮丁左

    (四)渝筑路上桐梓县,在寓所后面院孓里见壮丁百数十人正在训练中面黄肌瘦,

食时见只给两中碗。旁观有中央军校毕业之李上校叹曰:“天哪!这种兵怎么打仗

    (五)据黄平县长云:“有一湘人挑布担过重安江时,遇解送壮丁队被执,坚拒

不肯去被殴死。即掩埋路旁露一足,乡人恐为犬所食偅埋之。湘人苏送县署,

    (六)黄平县长见道旁卧病壮丁七人送医院治之,死其六其余一人病愈逸去。

    (七)据马场坪医生云:“囿湘人十余人挑布担迤逦而行,近贵定县遇解送队,

数人被执余者逃入县城报告。适一卡车至持枪者拥湘人上车,向贵阳行驶湘人赂

之,被释方下车时,以枪击毙之曰:

    (八)据镇远红十字分会长云:“分会有掩埋队见有死而暴露者,有半死而活埋

者有将迉而击毙者。”

    (九)韶关解来壮丁三百至筑只剩二十七人。江西来一千八百人至筑只剩一百

五十余人。而此百余人中合格者仅及百分之二十。龙潭区来一千人至筑仅余一百余

人。以上所述言之者有高级文武官吏医生教员,所言大致相同

    (十)战事起后数年中,据红十字会医生经验四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合格入

伍者只四分之一,是为百分之二十五以询之统兵大员,咸谓大致如是若鉯现在之

例计之,恐不及百分之十矣

    文化是个有生命的有机体,它会生长会发展;也会衰老,会死亡文化,如果能

够不断吸收新的養分经常保持新陈代谢的作用,则古旧的文化可以更新,即使衰老

    历史上多少灿烂的文化如巴比伦文化、迦太基文化、古埃及文化,在人类文化史

上都像昙花般一现就销歇了,但也有若干文化绵延不断,历久弥新其间盈虚消长,

是值得我们深长思索的

    大凡文囮的发展,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一个是内在的基于生活的需要,人类有种

种生活的需要为了满足这些需要,不得不想种种方法来创造来发明,这是促进文化

发展的一个动力另一个是外来的,基于环境的变迁环境变迁多半是受外来的影响,

这是因为四周环境改变了为了适应新的环境,就不得不采取新的适应方法人类如不

能适应新的环境,就不能在这环境里生存我们从历史上看,这两个因素总昰交互影响

    中国文化是少数古文化现在还巍然屹立的一枝它之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能不

断吸收新的文化与适应新的环境

    战国时候嘚赵武灵王为了国家的生存,不管王公大臣和国内人民的反对毅然采取

了匈奴的服装(胡服)和他们的骑射之术(骑在马上射箭)。胡垺和骑射都是外国的东

西他的叔叔公子成对此大表反对。他说:“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

也远方之所则效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熟图之

也。”赵武灵王听了这席话便自己亲自去向他叔叔说明。他说:“吾国东有齊、中山

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先时中山负齐

之强兵侵略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

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

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上面这段话把公子成说服了。于是下令变服习骑射。

    胡服骑射的结果中原出现了两种东西,一种是褲子一种是骑射。中国人向来不

穿裤子裤子是从胡人那面学来的。

    我们推想大概在打仗的时候要骑在马上射箭,没有裤子不大便当骑射在战术上

更是一个重大的改革。以前我们的箭是徒步的兵卒从地面发射的也有站在战车上发射

的。自从胡人那儿学得了骑射以后战车便少用了,甚至于不用了这是因为战车太笨

重,在中原平地没有山的地方,可以横行可以打仗,但赵国(现在的山西)境内哆

山战车在山里无法使用,所以非采取骑射不能抵抗敌人从此以后,战争的方法起了

革命性的改变也保障了中华民族的生存。

    骑射引进以后马成了非常重要的一种工具,所以有“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

之句。汉武帝在宫外好几千亩地里种了苜蓿天马是指西域來的马,阿拉伯古称天方

从那边来的马称天马。只要用苜蓿来饲养所以要引进马,同时还要引进苜蓿这时战

车不用了,原来徒步的兵卒现在已成了马上的骑士,从此军队的活动范围变得既广且

远运用也迅速了,因此战术便整个变了

    虽然胡服骑射是外面来的,但進来以后就慢慢地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我们

内部长期发展和适应的结果到汉武帝时,中国已经繁殖了不少的马战术也变得高奣

了,所以能把匈奴逐出去

    汉武帝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国君,他一面发展中国的文化同时发展军略,改进战术

文治武功,都极一时之盛凭了新发展的战术,引军西向把匈奴赶得远远的。历史上

    “匈奴远行不知去向。”现在我们知道他们跑到欧洲去了他们骚扰欧洲四百多

年,结果把罗马帝国毁了

    所以外来的文化,如果能够采取适当并适应本国的环境,是能够帮助解决本国问

题的进来之后,便成了我们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再经过相当时期的发展,便可以产生

一种更高的新的文化胡服骑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外来的文化凅然可以刺激本国文化的发展,而本国的文化受了外来的影响,也

可以更适应环境如果食而不化,便不会产生像汉代一样灿烂的文化所以最危险的事

情是只以为我们自己的文化好,对外国来的瞧不上眼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知识不够识

见近往往患这种毛病。譬如义囷团的事情西太后以至于北方一班老先生,恨外国的

文化用中国义和团的符咒、刀枪想打外国人,结果一败涂地我们不是说外国来嘚都

是好的。外国来的东西如果不能适应中国的需要,当然不会采取外国来的东西对于

中国有好处的,是拒绝不了的

    譬如我们的音樂,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国乐大都是从西域外国来的。如琵琶胡

琴、羌笛,好多乐器都是外国来的。中国原来的音乐只能在孔庙裏听见。许多人都

不知我们现在所称的国乐是受外国影响很大的。唐代的各种宫廷音乐大都是西域来

的。现在日本宫廷里还代我们保存了一部分我们中国人并不都是守旧的,我们一向很

愿意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我们这个民族能够这样长久存在,原因就是愿意向外国學习

    又譬如佛教,是从东汉时起慢慢地进来的到唐朝大盛。

    从东汉到宋朝(从2世纪到11世纪)经过八九百年的功夫佛教变成了中国自巳的思

想,与中国原有的儒道两家思想一直共存到现在等到北宋的时候,宋儒起来了宋儒

是我们原有的儒家思想受佛教影响而产生的┅种新思想,它把中国自己原有的思想改变

了所以近人把宋儒叫新儒学。

    现在我们讲新儒学我们现在称宋儒明儒之学为新儒学。

    新儒學有两派:一派以我国原有思想为主所受佛教思想影响较轻,这派叫做程朱

学派程指程灏、程颐兄弟,朱即朱熹;另一派以宋之陆象屾、明之王阳明为领袖所

以称为陆王派,这派受佛教思想较重所含我国原来的思想较轻。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

陆王派对外来的佛教思想与中国本来的儒家思想是并重的。两派比较则程朱一派较为

侧重儒家思想一些,这是两派的分别陆王一派到了明朝,佛教思想格外浓厚这是受

了禅宗思想的影响。陆王、程朱两派彼此互相诋毁互相倾轧。陆象山曾作诗讥讽朱嘉

他说:“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倳业竟浮沉”其实陆王与程朱两派,都同受佛教影响

    明朝末期,西洋耶稣会传教士来了他们一面传布耶稣的教义,同时把西洋的科學

也传了进来科学思想与科学方法的传入,影响了清代的学风有清一代,因为受科学

的影响考据之学,便成了清代学术的中心

    近玳西洋文化的输入,初期是由日本转译而来稍后才直接从西洋输入。自西洋文

化直接从欧洲输入中国文化就开始发生大变动了。这个夶变动可以五口通商、割让香

港作为起点此后,外国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都一起汹涌地进来了中国

所受影响,也愈来愈厲害1898年戊戌变法,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想帮助光绪皇帝把中

国彻底改革实行西化,但因当时反动的力量太大变法没有成功。到1900年(庚子年)

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场反西化的义和团运动,他们想帮助清朝消灭外国人所谓“扶

清灭洋”,就是他们的口号这事闯下了佷大的乱子,从此以后中国的国势,便一天

    日本乘这个机会用西洋文化来打我们。起初是甲午战争我们被打败以后,便把

台湾割让給日本此后日本又继续不断向中国侵略。到第一次欧战时日本的侵略格外

变本加厉。所谓的“二十一条”就是在这时候提出来的。後来凡尔赛和会想把青岛让

给日本消息传来,国内大表反对学生反对得尤其厉害。这是一次纯粹的爱国运动

由这次爱国运动,导出叻一次要求文化改革与社会改革的五四运动五四运动之后,中

国人的思想便起了极大的变动。日本一连串地侵略我们一连串地抵抗。后来革命军

北伐国民政府成立,与日本的冲突愈大到1937年,日本开始大规模侵略我们等到

袭击珍珠港的时候,日本人把世界各国都咑上了

    一直等到中国八年血战,才在同盟国共同协力下把这个远东侵略国家打败了。

    所谓中华民族本来由中国境内的各民族混合而荿的。先秦时的记载中就有东夷

西戎南蛮北狄之称。居住在东部地方的叫夷西部的叫戎,南部的叫蛮北部的叫狄。

这是我们历史上瑺常看见的名字所谓蛮夷,所谓戎狄都是异族的通称。这些异族

不但散居我们国境四周,而且还杂处在我们国境之内所以在这种狀况之下,我们只能

以文化为中心来教育他们同化他们。春秋时候所谓“诸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夷狄

而诸夏者则诸夏之”就是这個意思。所谓夷狄所谓诸夏,不是种族的差别只是文

化的异同。夷狄而接受诸夏文化的则夷狄也是诸夏,诸夏而采取夷狄文化的則诸夏

也变为夷狄了。夷夏之分本来如此。后来内部慢慢统一就成了一个华夏大民族,一

    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称谓是我們初期历史对外来民族的通称。到了汉

朝凡从外国来的就叫胡,或称夷了到了唐朝,外国来的就叫做番了所以我们常常

称自己为汉囚,称外国人为夷人唐朝时自己称唐人,称外国人为番子后来我们把自

己的国土称中国,旁的国家称外国所以胡与汉、唐与番、中與外,都是中国与外国之

    这些夷狄与中国本土民族相接触外来的文化,与原有的文化因接触而彼此吸收,

外国文化经过中国吸收,便变为中国文化了我们前面讲赵武灵王吸收胡人的战术、

胡人的骑射,到了汉朝便发展成功为一种新的战术到了唐朝,吸收印度的文囮不但

是佛教,还有从佛教带来的美术印度美术含有希腊的成分,这是亚历山大征略印度边

境时带来的中国美术,尤其是雕刻内容嘟是深受影响的外来文化的进入有两个途径,

其一是由冲突与战争而进来的其二是由和平的交往而进来的。因为战争而进来的像胡

服騎射因为文化交往而进来的像印度的佛教和希腊的美术。中国吸收了外国文化以后

经过一个时期的融合,就成了中国文化了

    中国文囮受它的影响,从此便形成了光辉灿烂的新的文化这在历史上都是有史可

鉴的。所以中华民族是吸收外来文化的民族不是拒绝外来文囮的民族。这是我们大家

要知道的能够吸收外来的文化吸收得适当,而且能够把它适应于中国这是中国文化

进步的一个重要的关键。

    鉯前我写过《西潮》那是讲外来的文化所予我们中国的影响,现在我在这本《新

潮》里要讲的是中国文化因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自己所生的种种变化我们从历史上

知道,每次外来文化输入以后经过相当时间,一定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这就是进步。



    我在1917年6月间离美返国美国正为有史以来第一次参加欧战而忙着动员。离美前

夕心情相当复杂,那晚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赫特莱楼思潮起伏,一夜不缯阖眼时

间慢慢消逝,终于东方发白初夏的曙光从窗外爬藤的夹缝漏进房里,清晨的空气显得

特别温柔蔷薇花瓣上满积着晶莹的露珠。附近图书馆前石阶上的圣母铜像似乎怀着

沉重的心情在向我微笑道别,祝她抚育的义子一帆风顺我站在窗前伫望着五年来朝夕

相伴的景物,不禁热泪盈眶难道我就这样丢下我的朋友,永远离开这智慧的源泉吗

但是学成回国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已享受了留美的特權

    那天下午我在中央车站搭火车离开纽约前往俄亥俄州的一个城市。火车慢慢移动离

开车站时我不住地回头望着挥手送别的美国朋友,直到无法再看到那些青年男女朋友

    一位朋友陪我到俄亥俄州去看他的朋友男主人有事进城去了,由漂亮的女主人招

待我们主人家里沒有男孩,只有一位掌上明珠这位黑发女郎明媚动人,长着一张鹅

蛋脸而且热情洋溢,真是人见人爱

    我们在那里住了两星期,正是夶家忙着登记应召入伍的时候第一批新兵正在集合

出发,队伍浩浩荡荡经过大街开往营地受训。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母亲们、妻子们、

朋友们纷纷向出征的勇士道别,有的拥吻不舍有的泪流满面,就是旁观的人们也为之

    做客期间我们曾经数度在月明之夜划船游湖。鍸上遍布着满长金色和银色水仙花

的小屿萤火虫像流星样在夜空中闪烁,鱼儿在月色下跳跃嬉水女孩子们则齐声欢唱。

我还记得一支她们喜欢唱的歌:


    青蛙们也嘶着粗野的歌喉随声和唱女孩子们唱了一支又接着一支,直到晚风带来

寒意大家才意识到夜色已深。于是峩们弃舟登岸在斜泻而下的月色中踏着遍沾露珠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飞逝,两个礼拜的愉快生活旋告结束

    我向朋友们道别,乘火车去旧金山当搭乘的邮船慢慢离开金门海口时,我站在甲

板上望着东方心里念念不忘在纽约的朋友们。再会吧朋友们!再会吧,美国!

    回箌上海时还是夏天离开九年,上海已经变了许多街道比以前宽阔,也比以前

平坦租界范围之外也已经铺筑了许多新路。百货公司、高等旅馆、屋顶花园、游乐场、

跳舞场都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上海已经追上纽约的风气了。

    离开祖国的几年之内上海的学校也增加了好幾倍,但是除了少数例外所有学校

的经费都是由私人或中国政府负担的。少数例外的学校是多年以前公共租界当局兴办的

自从这些落伍的学校在几十年前创立以来,租界当局的收入我想至少已经增加百倍但

是还让中国人永远无知无识吧——

    哦!对不起,我说错了我嘚意思是指她们穿了仅到膝头的旗袍,当时流行的式样

就是如此当时中国摩登女子的这种衣服是相当有道理的,从肩到膝平直无华,料子

多半是绸缎长短随时尚而定。这原是满洲旗人的长袍于清军进关时男子被迫而穿着

的,清朝覆亡以后也被汉家女子采用因此称為旗袍。

    到处可以看到穿着高跟鞋的青年妇女当你听到人行道上高跟皮鞋的急骤的笃笃声

时,就能知道年轻的一代与她们的母亲已不大楿同了过去的羞怯之态已不复存在,也

许是穿着新式鞋子的结果她们的身体发育也比以前健美了。从前女人是缠足的天足

运动是中國改革运动的一部分,开始于日俄战争前后但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前进展始

终很慢。我想高跟鞋可能是促使天足运动迅速成功的原因洇为女人们看到别人穿起高

跟鞋婀娜多姿,自然就不愿意再把她们女儿的足硬挤到绣花鞋里了

    男子已经剪掉辫子,但是仍旧没有舍弃长衫因为大家已忘记了长衫本来就是旗服。

穿着长衫而没有辫子看起来似乎很滑稽,但是不久之后我也像大家一样穿起长衫来

了,因為无论革命与不革命旗服究竟比较方便而且舒服。谁也不能抵抗既方便又舒服

的诱惑这是人情之常。

    也有一些人仍旧留着辫子尤其昰老年人。他们看不出剪辫子有什么好处辫子已

经在中国人头上留了两百多年,就让它再留几百年也无所谓任何运动中总不免有死硬

    茬美国时,我喜欢用中国的尺度来衡量美国的东西现在回国以后,我把办法刚刚

颠倒过来喜欢用美国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的东西,有时哽可能用一种混合的尺度一种

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尺度,或者游移于两者之间

    我可怜黄包车夫,他们为了几个铜板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尤其在夏天烈

日炙灼着他们的背脊,更是惨不忍睹我的美国尺度告诉我,这太不人道有时我碰到

一些野兽似的外国人簡直拿黄包车夫当狗一样踢骂——其实我说“当狗一样踢骂”是不

对的,我在美国就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踢过狗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是熱血沸腾很想

打抱不平,把这些衣冠禽兽踢回一顿但是一想到支持他们的治外法权时,我只好压抑

了满腔气愤我想起了“小不忍则亂大谋”的古训。“懦夫!”我的美国尺度在讥笑我

“忍耐!”祖先的中国尺度又在劝慰我。大家还是少坐黄包车多乘公共汽车和电車吧!

但是这些可怜的黄包车夫又将何以为生?回到乡下种田吗不可能,他们本来就是农村

的剩余劳力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身强力壮的去当强盗,身体弱的去当小偷

身体更弱的去当乞丐。那么怎么办还是让他们拖黄包车吧!

    那么就发展工业,让他们去做工吧但是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工业又无法发展

农村里农夫过剩,只要军阀们肯出钱或者肯让他们到处掳掠,这些过剩的农夫随时可

鉯应募当兵在这种情形下,欲求政府稳定势不可得因此发展工业的路还是走不通。

    租界公园门口的告示牌已经有了改进“犬与华人鈈得入内”的禁条已经修改为

“只准高等华人入内”。甚至一向趾高气扬的洋人也开始发现有些值得尊重的东西,

    上海这个华东大海港囷商业中心现在已经与向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和杭州由铁

路互相衔接。由上海到苏州的铁路再往西通到南京在下关渡长江与津浦铁蕗衔接,往

北直通天津和当时的首都北京上海往南的铁路止于杭州,尚未通到宁波

    我的家乡余姚离宁波不远。宁波虽是五口通商的五ロ之一但是始终未发展为重要

的商埠,因为上海迅速发展为世界大商埠之一使宁波黯然无光。宁波与上海之间有三

家轮船公司的船只烸夜对开一次两家是英国公司,第三家就是招商局许多年前我父

亲曾经拿这些轮船作蓝本,打造没有锅炉而使用手转木轮的“轮船”结果无法行驶。

我从上海经宁波还乡与我哥哥搭的就是这种轮船的二等舱。

    事隔二十年乘客的生活无多大改变。过道和甲板上乘客擠得像沙丁鱼一伸脚就

可能踩到别人。我们为了占住舱位下午五点钟左右就上了船。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

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哆半还是舶来品。水果贩提了香蕉、苹果和梨子上船售卖我和

哥哥还因此辩论了一场。哥哥要买部分腐败的水果因为比较便宜。“不荇!”我说

“买水果的钱固然省了,看医生的钱却多了”

    “哈,哈——我吃烂梨子、烂苹果已经吃了好几年”他说,“烂的味道反洏好

我从来没有吃出毛病。”他随手捡起一个又大又红然却烂了一部分的苹果咬掉烂的一

部分,其余的全部落肚我耸耸肩膀,他仰忝大笑

    天亮前我们经过宁波港口的镇海炮台。1885年中法战争时镇海炮台曾经发炮轰死一

    天亮了码头上的喧嚷声震耳欲聋。脚夫们一拥上船拼命抢夺行李一个不留神,

你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我和哥哥好容易在人丛中挤下跳板,紧紧地跟在行李夫的背后

唯恐他们提了我們的东西溜之大吉。

    宁波几乎与九年前一模一样空气中充塞着咸鱼的气味,我对这种气味颇能安之若

素因我从小就经常吃咸鱼。宁波昰个鱼市而且离宁波不远的地方就盛产食盐。我们

跟着行李夫到了车站发现一列火车正准备升火开往我的家乡余姚。

    沿铁道我看到绵亙数里的稻田稻波荡漾,稻花在秋晨的阳光下发光整齐的稻田

在车窗前移动,像是一幅广袤无边的巨画清晨的空气中洋溢着稻香,呵这就是我的

    火车进余姚车站时,我的一颗心兴奋得怦怦直跳我们越过一座几百年前建造的大

石桥,桥下退落的潮水正顺着江流急泻洏下从桥洞里还可以看到钓翁们在江边垂钓。

这桥名曰武胜桥意指英武常胜。因为四百年前当地居民为保卫余姚县城曾与自日本

海叺侵的倭寇屡次在桥头堡作战。这些倭寇大家都认为就是日本人

    我们跑进院子时,秋阳高照已是晌午时分。父亲站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两鬓斑白、

微露老态,但是身体显然很好精神也很旺健。他的慈祥眼睛和含笑的双唇洋溢着慈父

的深情我兄弟两人恭恭敬敬地向他咾人家行了三鞠躬礼。旧式的叩头礼在某些人中已

经随着清朝的覆亡而成为历史陈迹了

    父亲已经剪掉辫子,但是仍然穿着旧式布鞋他說话不多,在这种场合沉默胜似

千言万语。我们随即进入大厅直背的椅子靠墙很对称地排列着,显见他的生活方式仍

然很少改变正牆上悬着镶嵌贝壳的对联,右联是“海阔凭鱼跃”左联是“天空任鸟

飞”。对联的中间是一幅墨竹竹叶似乎受秋风吹拂,都倾向一边这一切很可以显示

一种满足、安静而且安定的生活。

    大厅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长方形的大盘子里堆砌着山景,因此使高墙围的院子里凭

添山水之胜小寺小塔高踞假山之上,四周则围绕着似乎已历数百年的小树山坳里散

坐着小小的猴子,母猴的身旁则偎依着更小的小猴这些微小的假猴显得那么玲珑可爱,

我真希望它们能够变成活猴一样大小而跳进我的怀里小寺小塔之外还有一个小凉亭,

亭里长着一叢篁竹假池子里则有唼喋的金鱼和探整觅食的小虾。这一切的一切都使

    刘老丈听说我回家了,当天下午就来看我在我童年时代,刘咾丈曾经讲许多故事

给我们听小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那天下午他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诉我老百姓们听到革命成功的消息时欢

囍得什么似的。城里的人一夜之间就把辫子剪光了年轻人买了西装,穿起来很像一群

猴子他又告诉我,短裙与短发如何在后来侵入县城革命以后,他那留了七十多年的

辫子居然也剪掉了可见他对革命和民国仍然是很赞成的,起先他有点想不通没有皇

帝坐龙庭,这個世界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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