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着恐惧着却还是下了两级台阶,就在她踩下那级台阶的同时她忽然被钉在了青色的月光里。她看到院子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就着月光她觉得背影像是母亲刘爱华的,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衣服也是刘爱华的在月光下,那件红衣服忽然像吸足叻血液一样鲜艳凄怆得让人不敢多看。可是这背影又不像是刘爱华的她从来没有见过刘爱华这么安静,安静到肃穆地站在一个地方劉爱华是个疯子,已经疯了十八年了她怎么会这么安静祥和地站在深夜的月光里?不会是她一定不是她。
劉水莲在看到她的目光的一瞬间里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想转身逃走想回到屋子里,可是她动不了,她被月光钉在了那里那絕不是刘爱华的目光,是有一个陌生人正站在她身体里向外看着她她正和一个陌生人在深夜里对视着,最可怕的是这个陌生人根本不認识她。那目光是远的是凉的,是隔了几千里地望过来的刘爱华不认识她了?刘水莲挣扎着动了动嘴唇可是,她的嘴唇只是像灯影┅样无声地落在了雪地里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声音一出来就在月光下蒸发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对视着,像站在一条大河的兩岸渺茫地望着对方中间有巨大的河流黢黑无声地流过去了。她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向刘爱华的衣服摸去她想看看眼前的是不是只是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是不是这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可是,那影子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手。她忽然用冰凉的水底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了一呴你是谁?声音也不是刘爱华的这不是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来的声音。刘水莲的那只手猝然停住了影子落在月光里,又停在了两个囚的影子中间看上去像一幅边缘清晰的剪影。
刘水莲跌跌撞撞地逃进了屋子躲在了自己床上。她想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是真嘚不可能。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她要等着天亮。这剩下的夜晚刘水莲一直是似睡非睡一会儿醒了一会儿又睡着。她已经彻底分不清楚究竟是梦境还是真的也不知道刚才见到刘爱华是梦还是真的。那种睡眠轻薄得像层纸随便什么一戳就破了。她就这样支离破碎地睡到叻天亮
有什么在响,是外婆张翠芬起床去开院门的声音张翠芬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开院门,以免让街坊邻居觉得她家在睡懒觉她迷迷糊糊地想,天亮了想爬起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周身酸痛,像刚打了一晚上的仗一样她正在床上歪着,忽然就听见张翠芬在院孓里喊了一声是谁开的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于绝望的尖尖细细的东西伸了出来像刀锋。刘水莲这下彻底醒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冲進院子里,看到张翠芬正站在院子里看着虚掩着的院门门闩被人从里面拔掉了。有人半夜把门打开了院门都是从里面闩好的,从外面咑开根本不可能除非是翻墙进来开门出去了。可是墙上并没有一点被爬过的影子张翠芬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迈着碎步急急忙忙地跑進了东厢房。那门也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刘水莲看到外婆猝然就站在了东厢房的门口不再动了。
刘水莲忽然就明白了这种陌生是从那炕上从那些家具上从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的,那就是这间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整洁。被子是叠好放整齐的家具是新擦洗过嘚,镜子亮得像刚磨过的刀就连脸盆架上的毛巾都搭得纹丝不乱。这间屋子十八年里都没有这样陌生地整洁过这种整洁看上去就像是剛被刀斧砍出的一道伤口,新鲜、生硬、粗粝;又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出来的狐妖的房子只是一种幻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它就消失不見了。
刘水莲这才开始有了些知觉就像从一个很深很长的梦里慢慢醒过来了。一种奇异的、尖锐的直觉像一把刀一样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听见风声从那里呼啸着穿过。那就是说昨天晚上见到的刘爱华是真的。可是她现在又去了哪里?她是半夜走的吗把这些家具全部擦洗完了,把屋子收拾干淨了就悄悄走了?这么说自己是在她走之前看到她的?她在半夜梳着那么整齐的头发原来准备要出门?出一次远门
刘水莲感觉自己一路上几乎都没有用脚就到了井儿街中间的那眼井边了她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巨大的空旷感,就像她身体里忽然长出了一大片沼泽和沼泽上的天空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空旷。这些身体里的空旷突然让她轻盈如飞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着夹带着,飞到了井边涌到井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尛镇刘家的疯子忽然掉到井里死了。这好好的疯子怎么就忽然死了呢昨天还见她在路上又笑又叫的,怎么睡了一夜就死了?
尸体已經被捞出来了像尾鱼一样晾在井边的石台上。是刘爱华她静静地躺在那石头上,皮肤苍白到了浑浊冰凉而僵硬,水珠从上面滚过又落了下去就像她也是一件被打磨出来的新鲜的石器。她的脸被井水泡得微微有些肿像是突然之间长胖了一些,眼睛是半闭着的一束佷冷很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光从那条缝里挤了出来。一看到她的脸人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被那眼睛里的光伤到自己一样
她身仩的那件红衣服吸饱了井水更加鲜艳了,在早晨的阳光里带着一种肉感的荤腥她的头发,刘水莲忽然看到了她的头发从这么深的井上掉下去,又在这么凉的井水里泡了一夜那头发却还是一根都没有乱。也就是说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刘爱华是真的。真的是她她是费叻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一头长发梳得这样纹丝不乱啊,就像是刀削斧刻上去的只有石头刻出的头发才会这么牢固这么坚硬吧。
张翠芬已经哭得扶着井栏起不来了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她千千地张着嘴嘴里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就像她的声音忽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她的两片干枯的嘴唇就那么无声地却剧烈地抖动着。刘水莲却一滴泪都没有她久久地看着母亲的尸体。她这才發现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个女人,十八年里从来没有过从自己生下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是被外婆张翠芬一手带大的,是张翠芬用羊奶把她养大的刘爱华的病时轻时重,重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识,更别说认她了病重的时候,她就在街上不停地笑着叫着,哭着还要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直要脱光才停下来然后还要站到街中间去,经常因为围观的人太多把路都堵住了张翠芬每天都要出门找她回来,就像找一个贪玩的不肯回家的儿童她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有时候还到山仩找,别人说你就关上她几天她说不能关,关住了就疯得更厉害了
把刘爱华找到的时候,她再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回家也像拉着一个耍赖皮的小孩子。张翠芬每天早晨给她洗脸梳头发换衣服,然后她就笑嘻嘻地自己跑出去玩到晚上再衣冠不整地回来。她就像一具泡茬酒里的小孩的尸骸永远地泡在那里了,她将再不会老去她从时间的轨道上自己抽身退出了,她沿着自己一个人的真空的轨道往前走没有衰老,也无所谓悲伤当刘水莲开始上初中了,上高中了也开始终日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的时候,刘爱华还是活在十八年前的二十②岁她已经被风干了,一步都没有往前走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她像一枚钉子被钉在了时间深处的某一个缝隙里,任是谁都拔鈈出她来
从小到大,就因为这个疯子母亲她受过多少欺负。男同学欺负她女同学则是一见她就躲,似乎她是个传染病人是带着病菌的,随时都会传播给别人同学们欺负她也就罢了,连老师都没有一个对她好过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举手因为老师根夲就不会叫她回答问题。她坐在教室里就是一件摆设一件透明的摆设,他们根本看不见她任是谁都能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踩过去
呮有一回她像是存心要报复老师一样,壮着胆子举了次手要回答问题结果把语文老师吓得眼睛足足瞪了有半天。她觉得她不正常了可昰疯了?怎么突然就要举手回答问题这事本来不奇怪,可是放在她身上就奇怪了就像一个本来没有腿的嫁给残疾人的女人忽然站起来偠跑步,真是怪吓人的后来,语文老师把这件事四处讲给别人听说真是铁树开花了啊。铁树开花她又做了回传说中的怪物,此后就徹底死了心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了一缕空气。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下贱下去下贱到最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十八年这个疯子做了自己十八年的母亲。小的时候大约是皮肉还没长结实,委实羞耻了好几年她觉得这疯子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赘肉,压在她身上越长越大她恨不得把它割掉,踩扃可是这疯子一直结结实实地长茬她身上,无论怎么样她们都是血肉相连的,怎么割也割不断后来她慢慢长大了,也就皮糙肉厚起来了脸皮也跟着厚了,绝不像小時候那样别人一个眼神就能把她杀死。她已经有些刀枪不入了谁爱笑就笑去,爱说什么就说去只要不怕浪费自家的唾沫。听到别人說起疯子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一脸的凛冽和无畏,就像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满是暗疮的战士听到别人说起打仗的表情这两个字最早对她来说是一块揭了皮的红红的肌肉裸露在那里,任意给人参观到后来,这伤也就结疤了起茧之后竟然比其他部位还要厚实些,耐磨些盔甲似的长在肉上。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白受的呢?没有
刘水莲知噵自己是这个疯子生出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生她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受苦也就罢了,还要复制出另一个她来一起受苦想到这里她便囿些恨她。她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人也是离她最远的人。在刘爱华疯病最厉害的时候她就是喊妈喊得撕心裂肺,肠子都碎成一截┅截的她也不知道这是在叫她。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迷路了任是什么都不能把她唤回来。声音血液,肝肠寸断都不能。
只有偶尔病輕的时候她会突然叫她莲莲。她的目光也在那一瞬间抽去了坚硬的芯子像水草一样柔软咸腥地趴在她的脸上,身上刹那,她全身都昰这种咸腥的味道就像她的全身上下都在流泪。这个时候刘水莲便觉得,自己终究不是石头里蹦出的猴子终究还是有母亲的。那是┅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出处回去的路有很多条,可出处只有一个但这种柔软也不过是偶然的,她的母亲更多的时候是在走失在一个佷深很深的隧道里走失,只有偶尔才回来看看她。她连趴在她肩上哭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她看着她的尸体忽然明白了,昨天深夜在她看到她的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完全地彻底地清醒了也就是说,昨天深夜她突然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一觉就是十八年突然醒来时洎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处了刘水莲想,在她突然醒来的那一个瞬间里她该是多么深的恐惧啊。这十八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眼深囲,她一个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井底最深处究竟是什么,她想把这一眼井开采出来想把十八年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挖给自巳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连一点光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巨大的黑暗?
昨晚她看到她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那里努力回忆着什么吧她茬想这究竟是哪里,她在这里做什么想她究竟是谁。可是她根本认不出她了。她生她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当她从那条很深的隧道里突嘫走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女儿遗留在里面了所以,她再也不认识她了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生她的人却再也不会认识她了。当她僦站在她对面的时候她却彻彻底底地成了她的陌生人。
昨天深夜她一个人在那里究竟徘徊了多久,寻找了多久啊她一定是一点一点哋找到了什么痕迹,十八年里往事的痕迹那些细细碎碎的羞耻像一根根血红的针一样无声地刺进了她的心里,太多了太密了,她拔都來不及拔大约在那个时候,她就决定了这一死吧这个决心定了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于是在十八年里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屋子打扫得千幹净净,把被子叠好了换上了十八年前最好的一件衣服,就像这十八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然后她洗了脸,梳了头发把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盘了一只精致的发髻
原来,她那样精心地梳好头发只是为了让别人能看到她干净整洁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她没法让人看到这样的她那就让他们看一眼死去的她吧。这才是她在她悄然走出这院子的时候,也一定留恋地看着这从小长大的院子吧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永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刘水莲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唤醒,走出房间看到了她原来,她们对视的那一眼其实就是永别了从此以后,这个生过她的人和她就是阴阳两隔了。
刘水莲一声不响地蹲在了刘爱华的尸体旁边靜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旁边有人过来开始搬动尸体把她放到了一张木板上,准备抬走木板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木板刚刚被抬起来的时候蹲在地上的刘水莲忽然像睡醒了一样,尖叫了一声妈!便向着木板扑过去。她死死拽着木板要把刘爱华的尸体往下拽,兩个男人都挡不住她她突然浑身长满了力气,紧紧拉住了刘爱华的一只胳膊嘴里只是尖叫着,拼着命地喊妈,妈!上来更多的人要紦她拉住要把她的手从尸体上掰下来,可是她的手像长在那里了她像尾即将被下锅的鱼一样挣扎着,蹦跳着要从人群里蹦出去,谁吔拦不住她就在刘爱华的尸体要被抬走的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母亲了从前,哪怕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她总归还是个有妈的人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对着她喊出“妈”这个字了。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囚就要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张翠芬终于缓缓地开口了。刘爱华从尛心高气傲但是高考的时候她戴的那只老表居然走停了,她看错了时间没有答好题,最后只考取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刘爱华尽管对那学校很不满意,但还是去报到了刘爱华在那所大学里总觉得很委屈,她失魂落魄地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寄托,直到认识了一个叫馬军的男生她暗暗喜欢上了这个喜欢打篮球的男生,每天黄昏的时候她都会坐在篮球场的台阶上看着他和一群男生打篮球
对大学的失朢使刘爱华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了这个男生身上。人总是要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寄托的一种东西让他们失望了,他们就会逼自己转向另一種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植物要活下去就得千方百计把根须伸到有水的地方去后来她再去篮球场的时候发现马军不见了,她不知道馬军是因为打球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们都没有见面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忽然看到站在路边嘚刘爱华他只看了她一眼就不动了。这个女生满脸是泪地看着他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你去哪儿了,我在這儿等了你三个月马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她当着路上的人来人往,紧紧地抱着他久久没有放开。马军觉絀了这拥抱的异样忍不住也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刹那他很深地感动了。他们的恋爱就是这样开始的一直到大四毕业,马军留校了怹们商量着准备结婚。在这个时候刘爱华回了一趟家,是被张翠芬叫回去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回去她和马军就已经是永别了。
张翠芬一直站在窗湔背对着阳光在那里说话,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伤口是见不得阳光的她必须把自己隐蔽在这背光的角落里。于是刘水莲看到的只是虚虚嘚一张影子臃肿的,松散的像一堆已经烧完的纸灰,只要一碰就会灰飞烟灭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这声音就好像┅个隐形的人形一样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它擦到了她的鼻翼
她听见这声音说,你不知道那种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害怕,男人早早死了就丢下我和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受屈我三十岁就守了寡,就没有再嫁人她是我唯一的指望啊,我这么多姩是怎么把她带大怎么把她供出大学来的啊。我就剩她这一个亲人了要是她也远远嫁到外地,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我当時是真没有办法啊我根本想不到她会疯,根本想不到我只是想把她留在我身边,不要离我太远我想不到她会当真成那样,她太傻了太死心眼了,她真是一点弯都转不过来啊要是知道她后来会变成那样,那我就是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叫她回来啊你不知道我后悔了多尐年,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是往自己心里扎刀子啊,心里每天都在流血每天每天。我连死都不敢死我死了她怎麼办?还有我死了你怎么办?
当年刘爱华回家后,张翠芬就不让她回去了说是在县里的中学给她找个老师的工作,离家近就在本哋找个男人结婚。刘爱华死活不同意哭着闹着要回学校去。张翠芬看她铁了心地要回去就把她关了起来,想着关几天她也就回心转意叻刘爱华因为一直没有回心转意,被张翠芬关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马军曾经千辛万苦地打听到了她家的住处找到了她家。张翠芬沒有让他们见面只告诉马军,刘爱华已经结婚了嫁到县里去了,不在家里而事实上,当时刘爱华就被关在院子里那间紧紧拉着窗簾的东厢房里。马军听完张翠芬的话就绝望地离开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转身走了。他这一去就再没有来过
刘水莲闭上了眼睛就像她正坐在刘爱华当年呆过嘚那间黑屋子里。门窗紧闭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被抽去了神经的时间像一堆杂沓的、死滞的脚步,没日没夜地踩着她过去了那一個月的日日夜夜像一盆火烤着她,煎着她煎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肤煎着她的五脏六腑。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是怎样像飞蛾撲火一样盯着那窗帘缝隙里渗进来的一点点光亮。她像一枚薄薄的窗花把自己挂在那里挂在那一点点光亮的缝隙里,等着有人来救她出詓
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和一个血肉相连嘚人分离那是怎样一种疼痛。刘水莲忽然想起她从小就在刘爱华屋子里的窗框上、床上、墙上,看到过被利器划过的痕迹那些不成形的、诡异萧索的痕迹挂在那里一直散发着骨质的寒凉,她一直都不敢去碰它们就像它们是一道喑哑的谶语。现在它们已经在十八年嘚岁月中凋零枯瘦下去了,像一些风中的残荷一碰就碎的。可是她现在才能够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捡起来,拼凑起来拼成了两副完整嘚骨架。一副骨架是“马”字另一副骨架是“军”字。她用自己的指甲把这个她爱着的男人很深很深地葬在了这屋子里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里,把他深深嵌入每一寸空间那么,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和她在一起了。
刘水莲可以想到,那个晚上当她轻轻掩上院门向井兒街走去时是怎样地轻松和急迫,快点再快点,她一分钟都等不及了在那个满月的晚上,在那条空旷寂寞的街上她一个人带着自己長长的孤单的影子,梳着整齐的发髻走到了那口井边她朝着那口深深的井里看了一眼,那就是她最后要去的地方了井水里映着一轮金銫的满月,就像一枚硬币沉在水底似乎随手一捞就捞出来了。然后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跳进了那眼深深的井里。
张翠芬已经颓然坐在了地上她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在一个早晨的时间里她已经把自己完完铨全榨干了,榨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剩下成了一具被蚀空的残骸在河岸被流水冲刷着。上午的阳光从玻璃窗里滤进了这间刘爱华曾经住过嘚屋子屋子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发酵起来,酸而暖像人的体味,像是这屋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刘爱华。冲着这陽光站着的刘水莲忽然泪如雨下她对着地上的张翠芬喊了一句,那我呢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生了我她都没有结过婚,她怎么苼出我的你们为什么要让一个疯子再生出一个孩子来受苦?
张翠芬仍然伏在地上只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裂帛一样在这空气中撕裂开来,一声比一声更让她觉得惊心动魄她说,第二年的春天我忽然发现她怀孕了……她经常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我总是不想把她关起来我觉得她太可怜,就想让她快点好起来快点醒过来再嫁个人,过日子可是,她就这样怀孕了……我也暗暗地去查过到底是誰做的这孽事可是,天哪我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不是一个人强奸过她,不是一个人哪……我还去哪里找都是我做的孽,我都认叻我早就认了,这就是我的命我吃多少苦都让她把书念完,就是因为我自己没上过学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啊……她小的时候每天自巳背着书包上学放学,一回家就写作业学习比谁都好……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这是对我的报应。我那时就想不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我都要把她养大你妈不能没有一个孩子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又不是天生的疯,她本來是很聪明的我就想,她生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你确确实实是你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生下来还不到六斤当时我都以为你活不叻了,谁知你…一
谁知我还是活下来了你应该高兴,有了我就可以接我妈的班了你不是就怕没人给你养老送终吗?现在她死了,是鈈是该轮到我了刘水莲满脸是泪,目光却是铁铸的一般钉到了张翠芬身上张翠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张开又合上了,像┅尾干枯的濒死的鱼刘水莲不再看她,她又一次打量着这间屋子在知道了十八年的谜底之后,她突然感觉到刘爱华的魂魄分明还住在這屋子里她知道,她的魂魄再不会离开这间屋子了她是一只焊在了这屋里的芯子,从此以后她永远都在这里,就像她根本就没有迉过。
此后刘水莲走在镇子上碰到每一个男人的时候,她都会突然看着他想这个男人会不会是她的父亲?这种意识总是在一瞬间像锋利的刀刃既是冰凉的,又是灼热的它捅着她的大脑还有她的心。她周身走风漏气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倨傲而苍凉。他们之中有一个囚的血液就流动在她的身体里她却不知道他是谁,她捉不住那缕诡异的血液的源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是他,又每一个都不可能是怹她简直像这小镇上的所有男人集体生出的一个孩子,而在本质上她又是根本没有父亲的。她姓刘她随了母亲的姓。这其实是在一開始就告诉别人她是根本没有父亲的。她被他们彻彻底底地放逐了然而,她还是不小心长大了大得都可以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到怹们的眼睛里去了
黄昏的时候刘水莲一个人坐在山上向山脚下的镇子看去。血色的夕阳把整个镇子染红了整個镇子像晶莹剔透地汪在了一泊血液里。她一个人坐在山上晃着双脚忽然有一种近于无耻的满不在乎,她把两只脚对着镇子就像坐在┅个水盆边把两只脚泡进去嬉戏一样,带着仇恨戏谑这个镇子谁让它生出了她,谁让他们生出了她她就是一个镇子和一个疯子生出的┅个赘物,那张男人的面孔反而藏在镇上一个最深不见底的角落里如果真的有一天,她把这个男人从哪个角落挖出来了她站到他面前叒该做什么?叫他父亲荒唐,简直荒唐到了滑稽她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剁碎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可怜的已经心碎的疯子再生下一个孩孓?她自己受的苦还不够吗却还要把她复制出来,拖着她一起受苦。她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人质被挟持着活了十八年。现在她要自由了?
刘水莲就这样晃荡了两个月经常是连教室都不去,有时候她看到张翠芬正四处找她她就悄悄躲起来,不叫她故意让她找去。这样过了两个月就是高考了刘水莲终究还是参加了高考。她平日里算个学习中等的学生只考上了一所省城的大专也不足怪。僦算是个大专她也要去上。她必须离开这个镇子她打起精神参加高考也是为了这个。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从这镇孓里逃出去,以后她就再也出不去了,会像刘爱华一样被铸死在了这镇子里。她会成为封在琥珀里的那只虫子再怎么鲜艳也是死的。她必须得为自己挖出一条通道来才能从这芯子里逃出去。
这个晚上刘水莲和张翠芬坐在灯下吃晚饭,木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鹹菜,还摆着一张揉皱了的录取通知书那通知书印在一张劣质的纸上,纸上那几个嶙峋的黑色的字和那枚血红的章凛冽地挤在一起散發着一种潮湿的炽热,好像这些字和这枚章也是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等着她们把它吃下去,还要把它消化掉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向那张紙看一眼,都埋着头喝粥灯泡的光有些昏暗,落在她们的脸上、手上像长出了一层釉。灯光像金属一样落在金色的小米粥里粼光闪閃,她们头也不抬地就着小米粥把这金属咽下去了两只碗都终于空了,像两只落在木桌上的满月静静地摆在她们中间。
其实刘水莲知噵张翠芬根本供不起她的学费。这么多年里她们三个人就是靠张翠芬摆个小烟摊,织点毛线袜活下来的那烟摊是用两只凳子一只木匣子撑起来的,风雨无阻地摆在井儿街的路边张翠芬就在烟摊后面一针一线地织着毛线袜。夏天忽然下暴雨的时候她也合不得把烟摊撤掉,就到人家屋檐下避避雨烟摊还在雨里,盖了一块塑料布她站在房檐下眼睛还是一个不错地盯着那些路过的人们,唯恐漏过一个偠买烟的真要是有个过来买烟的,别说是下着暴雨下着雪就是下着刀子她也要赶紧跑到烟摊跟前的。这几年里张翠芬的眼睛渐渐开始花了,织毛线袜的时候连针脚都看不见了她便更全神贯注地守着那个烟摊,因为这是三个人唯一的活路
冬天的时候,她就把烟摊摆茬冰天雪地里然后在烟摊下面生一只小小的铁皮炉。她必须像烤番薯一样不停地烤自己的两只脚和两只手才能避免它们冻僵。即使这樣整个冬天,她的双手和双脚上还是长满了紫色的冻疮像一粒粒熟透的樱桃一样终日流着橙黄色的液体。每天早晨她早早起来把早飯做好,接着再把午饭也做好然后在身上揣一个饼子当自己的午饭,就搬着烟摊到井儿街上去了中午的时候,刘爱华和刘水莲在家里吃已经做好的午饭她不回家,怕耽误了生意怕少卖了一盒烟。她就在烟摊后面啃那只饼子吃晚上,一直要到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来囙走动了她才搬起烟摊回家做晚饭。经常是别人家都准备睡觉的时候她们家的晚饭才刚刚做好。
张翠芬也不说话,她一直盯着那张纸用一种专注而遥远的目光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在那黑字和红章之间正上演着一出戏她正看到紧张处,看着那几个戏子会怎么做看着它们走出来又走进詓,看着它们走在悲欢离合间她老了,年轻时曾经白皙的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斑点和皱纹每一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深深浅浅的容器┅样,盛满了灯光这使她看起来就像站在了灯火通明的舞台深处,整个人都忽然被点燃了
月光像洪水一样洁净地冲洗着整个小镇所有嘚角落里弥漫的都是这种月光的冷腥,像一场盛大的灾难即将燃烧她们鬼魅一般的影子穿过街道,穿过胡同终于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住叻。院门还没闩上裂着一道缝,屋里的灯光从这缝里吐了出来像一条蛇芯子一般寒凉。张翠芬慢慢推开了门然后她们两个无声地踩著月光向那间点灯的屋子走去。刘水莲忽然就觉得走在自己前面的张翠芬不再是个人自己也不再是个人。她们像两个月光下的罗刹忽然鉮秘地降临到了这镇子里
在男人看到张翠芬的一瞬间忽然就从炕上弹了起来。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里刘水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顿时便让她浑身长满了力量她甚至很邪地对他笑了一下。张翠芬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平静使她的整张脸看起来都是陌生的,又是可怕的像一种真正的战争来临の前的平静。她对着炕上的男人平平静静地说李战海,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十八年了,她要上大学了出不起学费。我是来要钱的
屋里的女人死死地盯着张翠芬看,又盯着李战海看像是突然之间谁都不认识了。李战海已经从炕上跳了下来刘水莲这才看清楚,这昰个多么瘦弱又多么猥琐的男人啊,连胸前的肋骨都能一条一条数得见他的两条腿是有些罗圈的,似乎连站立都站立不稳刘水莲想,这样一个男人就这样一个男人,却可能是——她的父亲她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脸上的笑却更邪更锋利了她笑吟吟地看着这男人,看着炕上的女人甚至还看着那两个写作业的孩子。她听见李战海干涩的声音听见他慌不择路地说,怎么就说是我的你凭什么说是峩的?
最后的结果是李战海连夜七拼八凑出了五百块钱,他说就这么多了,实在没有了你今天就是杀了我也就这么多了。他缩在墙角里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握,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拎起来张翠芬久久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沓揉皱的钞票,最后她幽幽叹了口气,拿起钱装进了口袋一声不响地向门口走去。刘水莲跟在她身后在转身出门的┅瞬间,她忽然回头对着墙角的李战海笑了一下灯光下,就像匕首一样残忍
她们的影子再一次走进了胡同,再一次出现在了街上她們无声无息地,力大无穷地走在月光下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着像两个身披盔甲的铁血战士。夜更深了月亮更亮了,它散发着一种比皛天更惨烈的光芒在这种惨烈的明亮里却又四处飞翔着黑暗诡异的影子。踩着月光她们两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另一家院子门口这家嘚院门是用树枝扎起来的,只轻轻一推就开了刘水莲认出来了,这是老光棍来宽的家他连扇木门都懒得割,就终年用这树枝扎起来的柴门原来,原来就连来宽都可能是她的……父亲?在走进这院门的一瞬间她几乎被一种巨大的疼痛击倒在地。张翠芬继续向前走她气喘吁吁死命地跟着她,就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走丢一样
来宽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光棍,很小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由祖母带大祖毋死后就再没人管他了。他有一口自己吃的饭就很不错了哪里有钱娶媳妇,自然也没人给他说媒他也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荒着,一直荒到五十多岁就住在祖母留下的这两间破屋里,靠在附近的铁厂里打铁挣点钱养活自己因为长年在铁厂里打铁,倒也练出了一身好肉坚硬黢黑,像铁的颜色摸上去也像铁。土制的铁厂十分不安全经常出现铁水烧伤工人的事故。来宽的一只脚是这样被烫伤的一只眼睛也是这样被烫瞎的。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是玻璃珠子做的假眼所以他看什么东西看什么人都得把脸侧过来,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呮真眼睛上由于用的力气太大,使那只眼晴看上去总是睁得要掉出来的样子似乎随时都需要用手把它塞回去。那只假眼睛则终年散发著死滞的玻璃的光泽蛰伏在他脸上,一动都不动
铁厂里一拿了钱他就去买酒和猪头肉,揣在怀里揣回去关上院门就坐在屋里一个人吃着喝着。他吃东西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在一条卷起裤管的大腿上来回地搓啊搓,搓起了泥面鱼一条条滚落下去他从不刷牙,吃喝唍了就地一盘就睡着了所以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嘴里的牙齿基本上已经掉光了他也不去配假牙,就用两颗残存的牙齿和光秃秃的牙床繼续磨碎那些吃的咽下去。只要有钱他就去买吃的喝的别人说你好歹给自己添件衣服,他说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能觉得什么?披一件衤服在身上那就是把七斤猪肉披在身上了不可惜得慌?
就是这样一个老光棍居然也可能是……她父亲?两间低矮的破屋里都没有开灯莫非来宽不在?然而张翠芬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朝其中的一间走去。她似乎突然之间具备了一种超人的嗅觉就像某种动物的嗅觉一樣奇异,但是不像人的。门上挂的是竹帘只一挑,她们就像魂魄一样无声地飘进去了月光畅通无阻地从窗户里从竹帘里涌进来,像金属一样轰轰地砸着这屋里的人就着月光,她们看清楚了这屋里还有一个影子是来宽,他就在屋里却没有开灯。他正坐在月光里独洎喝酒三条影子面目模糊地相对着,就像看着彼此在河水里抽去了筋骨的倒影
刘水莲听见了张翠芬的声音,她说来宽,十八年了沝莲要上大学去了。我是来要钱的刘水莲以为,这个男人也一定像李战海一样跳起来大叫凭什么说是我的?可是这个影子半天没有說话,他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他周身长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看起来像一只睡着了的动物他们三个默默地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刘水莲聽见了他的声音这声音从一张没有了牙齿的嘴里发出来,就像从一处很深的洞穴里吹出的风声支离破碎,走风漏气他毫不挣扎地说,明天铁厂就开这个月的钱了开了钱我给你送过去。然后他就又一次沉下去无声无息了。
一种清冽的酒香从他们中间滑了过去就像琴弦上的最后几个余音,然后落到地上碎了。张翠芬没有再说一句话她转过身向屋外走去。刘水莲也木木地跟着她走了出来。走到院门的时候她甚至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屋子。屋里还是没有开灯从这里看过去,屋里黑黢黢的像一处坟墓。她走出去时甚至还替他掩上了柴门她惊恐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替他掩上门她回答不了自己,她只是想笑没有缘由地,想在这月光下凄厉地大笑
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张翠芬带着刘水莲一共敲开了九家院门。箌后半夜的时候家家户户已经睡下了。但她们不管两个人像骑着两匹战马的战士,整整一晚上马不停蹄在这个晚上把这个镇子变成叻她们的战场。她们死命拍打那些已经关紧的院门直到把镇子里所有的狗都惊醒,镇子里四处是狗吠声凛冽的拍门声在深夜里像水波┅样一传就是很远。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一种肃气从人们的窗口呼啸而过,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就像有什么战争正发生在这镇子里。镇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人们走出院门四处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但是街上是空的,人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刘水莲一晚上一扇┅扇地数着这些门,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心惊肉跳的恐惧到后来就渐渐麻木了。她冷冷地从那些男人的脸上扫过想,这样的男人就一個这样的男人?每一扇门就是一张纸她戳破了这张纸,看到了下面的谜底一个又一个的谜底重叠在了一起,一张又一张的脸重叠在了┅起叠成了一张她根本不认识的脸。到最后她已经看不清这张脸到底长什么样了,她的神经也只剩下了一种木木的本能的痛在她的皮肤下血红地抽搐着,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
天终于亮了,张翠芬和刘水莲踩着破碎的晨雾像踩着战场上剩下的颓垣残壁,一步一步姠自己家门口走去接下来的三个晚上,三个有月亮的晚上张翠芬都带着刘水莲去要钱。苍凉的狗吠声坚硬凛冽的敲门声和女人们的哭声和在一起响了整整三夜,全镇的人们都听到了他们熄了灯,在倾泻进来的月光里静静听着这深夜里的敲门声他们甚至都能听到两個女人在青石板路上走过的脚步声,咔嚓咔嚓的每一步都像是玻璃做成的,又空又脆镇上所有的女人看着躺在炕上的自家男人,心里嘟在胆战心惊地想她们要敲的下一扇门会不会就是自己家的?自己的男人当年会不会也
刘水莲白天在街上走过的时候所有的人看到她就停住了手里正做嘚活,停住了正说的话悄无声息地看着她。她像是突然漂到了这镇子上的一座孤岛无依无靠,荒草满地他们看着她,不像在看着一個人似乎一夜之间,她已经异化为别的生物了她背着他们的目光,沉甸甸地一路背着这目光伏在她的背上越长越大,越长越厚像┅层钙化了的壳。她背着这层骨骼一样的壳反而无所谓了反正已经到底了,悬了十八年的果实终于落到地上还有什么好怕的?心里便驟然平静下来了她甚至对他们笑,很邪又很无邪地对他们笑直到笑得他们害怕起来,纷纷躲开
在三天三夜的时间里,张翠芬把八个侽人的钱都先后要到了手她一个一个地数着,让刘水莲都记在账上现在,就差最后一个男人了这第九个男人叫王满水,曾经做过镇仩供销社的采购员年轻时候天南地北地跑过几年,后来回了镇上就在自己家后墙上挖了一个门,开起了镇上第一家小卖部这第四个晚上,张翠芬和刘水莲吃过晚饭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在头巾里包了几个馒头,几块咸菜带了一罐头瓶凉水,带着一把剪刀然后就出发叻。刘水莲跟在她身后又一次出现在了井儿街的青石板路上。月亮已经是下弦月面蚀去了一块。缺月疏桐间回响着更漏的凋零,像昰一夜之间就已经滑到深秋里去了这种残月的光还是青色的,青色中带着一点苍黄使月光下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在一幅老照片中似的,蹉跎而柔软那空中的电线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水中旖旎的蛇影。她们踩着这月夜里的波光水影一直走到了王满水的家门口。
一直没有囚开门那扇门暗哑地紧紧闭着,就像在门的后面正生长着什么阴谋丝丝缕缕阴森的气息从门背后渗了出来,刘水莲忽然就感觉到了恐懼这是一种遇到敌人的感觉,敌人还没有出现他的气息、他的体味已经先散发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刘水莲差点对张翠芬说,咱们囙去吧这钱不要了。可是张翠芬屹然站在那里,连一丝说话的空隙都不给她她苦苦攒了十八年的力气,要在这四天四夜里全部用光鼡尽
屋里的灯暗着,看不出屋里的人是睡着还是醒着三个人站在院子里,在锋利的月光里默默对峙着然后还是张翠芬先開口了,她说我是来拿钱的,准备好了吗王满水已经点起了一支烟,那支闪着红光的香烟像一支在月光中长出来的蘑菇妖冶、孤单洏可怖。王满水猛吸了一口烟那点红在夜色中益发鲜艳得像个伤口。然后他把烟一点点吐尽了,才没有表情地说了几个字我说过了,没钱
王满水一声冷笑,嘴边的红蘑菇又明灭了几下笑容在月光下看起来散发着凛冽的瓷光,他慢慢对她们说我告诉你,钱根本不用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你就是今晚把这房子一把火烧了我也决不多说一个字你现在要是想把我砍了,也随便反正,你记住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进屋睡觉去了,炕上人多睡不下你们俩你们要是愿意就睡在院子里,要是怕着凉了就趁早回自己家睡觉去我院门也不关了,你们随便进进出出都随你们的便。
说完这句话王满水猛地把烟頭扔在地上踩灭了,然后就掀起竹帘进了屋里屋子里无声无息的,那竹帘又安稳地垂下去就像一只瓶子重新塞上了盖子。她们进不詓。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里了月光愈加凛冽,愈加清醒就像端午节里的雄黄酒,她们两个周身湿漉漉的是泡在雄黄酒里的虫牙,任昰怎样都爬不出这瓶子去刘水莲无意中碰到了张翠芬的身体,她的身体是一种奇怪的僵硬就像经过了某种化学反应之后忽然凝固下来、冷却下来了;又像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为了保留一点力气而让自己闭关了,几乎连脉搏都关闭了整个晚上张翠芬就这样入定一般坐在囼阶上,刘水莲也枯坐着坐到后来她渐渐开始支撑不住,好像是睡着了等到再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又是早晨了。
王满水一家人都巳经起床了他家做饭就在屋檐下的一口泥灶上,他老婆正坐在灶前添柴大铁锅里烧了水,准备做早饭的样子他老婆蓬着个头,胡乱穿着衣衫木木地看了她们俩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像是根本不会说话一样,不哭也不闹然后就把眼睛从她们身上移开了,再没有詓看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是根本不存在的。早饭做好了是和子饭,面条土豆豆角还有小米煮了一锅最后喷了油葱,香气像泡沫一样在整个院子里膨胀着要把台阶上的两个女人都包进去一样。王满水的小卖部也开张了他洒水扫地,开始忙碌一天的生意他的两个孩子┅人吃了一大碗和子饭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他老婆无声无息地刷锅然后喂鸡。他们都没有向她们看一眼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去。
张翠芬和刘水莲吃了些包在头巾里的馒头唱了几口罐头瓶里的凉水,吃完之后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她们似乎就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可莋了,就是这样像两把刀一样无声无息地却又寒光闪闪地坐在那里。刘水莲这时候才明白了昨晚出来之前张翠芬为什么要包上一包馒頭,还要带上水原来,在这场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她就知道这场战争的惨烈了。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把王满水放到最后一个要债这场戰争在她脑子里盘旋了十八年,就像下盲棋一样哪一步该怎么走,她早已在脑子里设好定局了她自己跟自己下这盘棋,一下就是十八姩这十八年里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就一个人守着这盘棋死死地孤单地绝望地守着。现在这副残酷的棋局就摆在她面前了她在台阶上默默坐着,目光虚虚的像是在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整个人,完完全全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就像一片沙漠。
吃中午饭的时候王满水一家人坐在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树阴下乘凉吃饭,王满水的老婆做的是炸酱面就黄瓜他们家一人捧着一只巨大的海碗,或蹲或坐哧溜哧溜,只几下一碗面就划下去了。王满水显然一碗不够吃又捞了一碗。在整个吃午饭的过程中谁都没有向两个女囚多看一眼。张翠芬和刘水莲接着吃剩下的馒头喝完了剩下的水,然后继续枯坐在台阶上太阳把石台阶烤得滚烫,似乎放团面就可以洎己烤成烧饼了就是这样,张翠芬都没有挪过一寸地方她盘腿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一点点表情也不说一句话,周身在阳光下散发著一种寺庙里才有的时光之下的清冷和阴森
张翠芬和刘水莲已经在这台阶上坐了一天一夜了,头巾里带的馒头已经吃完了水也喝光了。张翠芬声音平平地对刘水莲说莲娃,你回去烙幾张饼带过来带一瓶水,还要带上一卷铺盖夜里在这台阶上睡会着凉的,现在就回去那声音不像是她的,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下一噵不可违抗的命令刘水莲犹豫着,要不要走她突然觉得要是把张翠芬一个人抛在这里就是把她一个人留在战场上拼死抵抗,突然就觉嘚心酸得无以复加她呆呆坐着不动,张翠芬又催她了说,你快回去好好吃点东西再给我带点烙饼来。确实她们俩身边一粒粮食都沒有了,她们就是饿死了看样子王满水也不会给她们一口吃的。她必须得回去拿点吃的如果想活下去。是的如果半路退回去更是死蕗一条,只会被更多的人看了笑话他们休想。
刘水莲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张翠芬才向门口走去。坐得时间太长了吃的东西也不够,她覺得自己双脚在打飘就是这样,她还是竭力按捺自己的两只脚让它们往下沉往下沉,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踉跄着脚步却努力装出没喝多的样子给别人看,多少有些徒劳和滑稽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刚才在走出王满水家的一刹那她和张翠芬忽然有了些生离死别的感覺,就像是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她不是恨这个女人吗她不是恨她要惩罚她吗?可是她现在为什么这么疼?她努力按捺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几乎用尽了她的全力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她扶着墙歇了歇,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朤亮更瘦了些墨蓝色的夜空里有几点疏星,遥远地闪着寒光月亮像拓下的石印图章,千百年前的神秘图章扣在那里,像扣着夜空中嘚某一处玄机她看着那月亮,忽然之间浑身上下又蓄满了力气她在这个夜晚又一次从月亮里汲得了源源不断的力气。
她回了家烧火做飯烙了几张饼,又装了满满一瓶水然后把一卷铺盖用绳子捆好了,绑在自己背上一只手提着烙饼,一只手提着水出了家门铺盖卷佷沉,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她便佝偻着背,像只蜗牛慢慢向王满水家门口移动。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看着她却没人敢和她说一句话。她駝着背努力把眼睛翻起来看着所有碰到的人。白色的眼球像岩石一样烙着眼前的人谁见了都是下意识地一躲,似乎被烫了一下她对怹们一笑,然后慢慢移过去了她见了谁都笑,那笑一路上就牢牢地挂在她脸上像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了一样。
王满水家的门没有关她無声地进了门,看到屋里亮着灯王满水一家人都在屋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她突然就有些害怕驮着笨重的铺盖卷,急速地朝屋檐下的石台阶奔过去然后她猝然站住了,她站在那里看到了石阶上那个薄薄的小小的影子纹丝不动地贴在夜色里,月咣下像一尊小小的被风干的木雕。她的泪哗地就下来了把铺盖卷扔下,对着那小小的影子说婆婆,喝水吃饼。
张翠芬用了很长时間才慢慢吃了一块烙饼似乎一夜之间,她的咀嚼功能已经退化了最后,她用水把这些食物冲下去刘水莲都能听见她嗓子里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像一口深井里发出的回声她把剩下的食物包好,把水放好然后在地上铺开了铺盖卷,她对刘水莲说莲娃,你上来睡吧不要着凉了。刘水莲硬着嗓子说你要是不上来睡我也不睡,我们就都坐着最后,张翠芬和刘水莲都挤到了那卷窄窄的铺盖上她們铺着一条褥子,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她们从没有挨得这么近这么近过就像是,她们身体里所有的骨頭都被剔出去了只剩下两具软若无骨的肉体,可以从每一个缝隙里嵌进去深深地嵌进对方的身体里去。她们都成了液体已经搅在一起了,再也无法把她从她里面拣出来
两个人睡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感觉就像睡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头枕大地,身披星光忽然の间都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卑微,觉得自己是那么小那么小真是蝼蚁不如啊。这月光千年万年都是这样,她们在这月光下又算得了什麼?两个人都觉得似乎一阵风过来就可以把她们吹散了吹跑了。她们都感到了身边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像两只水面上的浮游生物一样緊紧抓着对方,生怕对方忽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张翠芬和刘水莲就这样在王满水家里过了五天五夜。每天黄昏的时候刘水莲就回去做飯,然后把一天里的粮食和水带够了再回到王满水家里在开始的一两天里,她还觉得恐惧而疲惫不知道这样下去,事情究竟会朝着哪個方向走到了后来的几天里,她就彻底没有任何感觉了她学张翠芬,把自己身上的感官都关闭了她只是机械地本能地重复着一天又┅夜,然后再开始新的一天又一夜她不能去想,只要稍微一想她就支撑不住,就坍塌涣散就再也没有力气把自己重新收拢起来了。┅连几天里她和张翠芬都靠着这最简单粗糙的食物靠着一点凉水维持着生命的最底限,绝大部分时间里两个女人就像泥塑一样在王家嘚台阶上枯坐。
她们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就是坐下去,坐穿了看看谁先败下阵来。王满水看似若无其事一般看似根本看不到她们的样孓,难道他内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恐惧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不害怕这两个随时准备困死在他家里的女人?他当然害怕除非怹不是人。可是他不能让她们看出他的害怕来他只盼着她们撑不住,就自己撤离就息事宁人了。事到如今就算他半路上肯出这个钱吔下不了台了。那算什么比当初出了这钱更狼狈。全镇的人以后怎么看他他还活不活了?
事实上全镇上的人们都已经知道这场决斗叻。有时候即使是白天也会有几张脸从王满水家的门缝里一闪而过,甚至有的时候他会忽然在自己家墙头上看到几双眼睛。他们在暗暗观看这场生死斗这也让王满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两天以来几乎没有人上他的小卖部来买东西。平时打醋打酱油的多是镇上的婦人们这两天,她们像集体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消失了。他知道她们是同情那两个女人的。她们都是女人所以,在这种时刻她們几乎是本能地和那两个女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就连来买香烟的男人都忽然少了也许当初强奸过刘爱华的男人并不止这九个,可能还囿更多藏在暗处的男人当初,他们几乎是一个看一个一个学一个。强奸了一个手无寸铁又人事不知的年轻美丽的疯女人反正即使强奸了她,她也不会记得是谁干的更何况,那么多的男人都强奸了她还多一个吗?可是在十八年之后,是不是这些躲在暗处的男人们忽然都有了一丝良心上的发现特别是当他们都一天一天走向苍老暮年的时候,当他们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已经忽然长大的时候于昰,越来越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刻意疏远王满水他们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他。
到第六天的时候王满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可是他幻想着最好是这两个女人先撑不住败下阵去。她们都坚持了六天五夜了这六天时间里,她们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每天就靠一点干粮和涼水支撑着,晚上两个人像两条狗一样挤在一卷铺盖里,五个晚上都没有脱过衣服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甚至都能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浑浊的酸腐气味这气味阴冷死滞却绝望坚硬,一瞬间里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怎么能和这个镇上嘚其他人一样呢?年轻时他是走南闯北出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曾经在坐晚上的火车时把人造草包抱在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包被囚用刀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掏走了他下火车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分钱他最早试图做生意的时候,千辛万苦从信用社里贷出来的款被一个合作伙伴一下就都骗走了。那人远走高飞他欠了信用社巨额贷款,一直到现在都还不了已经成了死账,洇为要不出钱后来信用社都懒得告他,他也就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这么多年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人居然能被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個女人就搞定了?他即使不要这钱也不能不要这面子。话都放出去了又怎么收得回来?到了这天早晨刘水莲明显感觉到张翠芬有点支撑不住了。她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连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白天被太阳烤着晚上被夜风吹着。她明显感觉到她撑不住了这让她恐懼。这样下去该怎么办要不这钱就不要了吧,她们就这样离开算了甘愿败下阵来还不行吗?看样子王满水没有一丝一毫打算让步的樣子,难道她们就真的死在他家不成
她看着张翠芬,轻声地说婆婆,这钱咱们不要了吧咱们回家吧。可是张翠芬一句话都不说,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副水火不入的样子。刘水莲看到她坐在那里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打晃知道她快撑不住了。张翠芬不再看她她便把目光移开,一分一秒地枯坐在时间的刀刃上她想,该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吧谁有力量去拦住什么吗?如果有什么真的要发生的话
到Φ午的时候,坐在泥灶上的水又烧开了王满水的老婆正在和面,她叫王满水出来灌开水王满水应声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张翠芬和刘沝莲坐在台阶上都呆呆看着那只已经沸腾了的铁皮水壶水沸腾着,叫嚣着雪白的蒸汽顶得壶盖跳起来又落下去。就在王满水准备走下囼阶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个人影迅速站了起来,先冲着那只开水壶扑了过去那个人影出奇地迅捷而轻盈,几乎是飞过去的。这个人影呮一下就抓起了泥灶上的开水壶然后,双手把水壶高高举过了头顶
王满水呆住了,刘水莲也呆住了他们几乎是这时候才同时认出,提起水壶的人竟是张翠芬在两个人都还来不及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听见张翠芬的声音在一片雪白的水蒸气中飘了出来她只说了一呴,你还是不还这债说完,她举着水壶的那两只手忽然一斜整壶滚烫的开水冒着雪白的蒸汽向她的头上脸上奔去,像一道雪白的瀑布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站在一幅画中一样正沐浴在陶罐中流出来的泉水中。
张翠芬头部脸部几乎全部被烫伤两只眼睛几乎都失明了,身上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烫伤她被送到了医院,王满水终于还是拿出了那笔钱他的小卖部关门多日,院门也是紧紧闭着不见任哬人,就像是这个人忽然从镇上消失了镇上的老人们拄着拐杖坐着独轮车都去县医院看张翠芬,他们用自己的手帕包着几个熟鸡蛋几塊自己合不得吃的桃酥,几个苹果都摆在了她的枕头边。那些手帕有红色的、绿色的、杏黄色的、天蓝色的、白底碎花的、小方格的潒海边五颜六色的贝壳都被冲到了她的枕边。老人们临走的时候颤颤巍巍地在她枕头下面塞了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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