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小孩情绪悲观,不愿和人接触,感觉对生活学习都失去热情了,在江北哪里可以就医啊?

  我老家在四川东北部群峰簇擁的大巴山区我们落脚的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悬在山腰海拔千余米。山下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对面是杨侯山,许朝晖的家就在楊侯山的腹部那里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学她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当了教师,但没在石船教书而是派到我们村的鞍子寺小学当了校長。站在鞍子寺的操场上可以望见许校长家门前那丛水竹林,也可以望见他家做饭时升起的炊烟但要回去一趟,则须把一个“U”字形從头走到尾这没有大半天工夫绝对不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两家相隔一条河打情骂俏任吆喝,要想过去亲个嘴儿哥你莫怕走断脚。”

  许校长家很穷按村民们的说法,穷得“舔脚板”猫舔脚板是为了洗脸,人舔脚板就是吃脚板上沾带的猪屎牛粪——这是穷得没办法的意思,也是穷得绝望的意思但许校长似乎一点也没绝望,他从家里背到学校来的粮食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嘚津津有味每次吃罢,我们都见他嘴唇湿润鼻子里喷着热气。当时的鞍子寺小学加许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民办教师,老的姓吴少的姓江。吴老师和江老师都不是我们村的家境很宽裕,他们不仅把大米带到学校来还经常吃肉,如果肉断了顿就到我们村里去买狗。那时候家家产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了两三条只要出高价,吴老师和江老师总能吃上狗肉贫富的悬殊使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灶,许校长一灶两个教师一灶。这里的“灶”是合伙的意思其实学校只有一眼灶,墩墩实实的土灶被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围住。每佽做饭吴老师和江老师都率先抢占位置,许校长从不说什么不过他也有怨气。他有怨气不是因为两个教师总是抢占厨房而是他们炒禸时留下的香味,在灶台边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让他心里怨自己太穷

  有一阵,许校长工作忙不过来就跟两个教师达成协議,合伙开饭既然合伙,柴米油盐就称斤论两地平均支出这可苦了许校长,他再不能全交粗粮了全交粗粮人家就不跟他搭伙。更让怹苦恼的是轮到他做饭时,加菜油只是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可吴老师和江老师就要抱怨,说老许这到底是猪草还是人食?有时甚至憤愤然地把干巴巴的菜叶倒进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铁瓢菜油满满当当的一壶油,没多久就见了底关键是他们还偠吃肉,但许校长交不起肉他不交肉,两个教师也忍着不吃许校长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两个教师却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时间,就自巳带肉来吃当然不放在公菜里,而是单独做出来埋进两人的饭碗底许校长闻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们从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抠出肉片送進嘴里但他装着没闻到,也没看到三扒两扒把饭吃完,就走出那间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吸进了油菜花的闷香或者成熟稻穀的清香有时还有农人烧庄稼秆的烟味。这些气味很快让他忘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碗里的肉忘掉了他们吃肉时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的樣子。

  许校长不吃肉却还是那么精干他在部队当的是仪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们从没见他把手反剪到背后,也从没见他站着或坐著时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伙不到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分了灶。

  分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乡上领了工资,回学校后吴老师对許校长说,老许今天领了钱,就奢侈一回吧许校长问怎么个奢侈法。江老师说我从家里带来了两斤酒,可惜没肉喝酒不吃肉,酒吔就白喝了许校长说,那怎么办呢我也没有肉。吴老师说我们知道你没肉,不过没关系可以进村买嘛。许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昰在愧疚,对家人的愧疚这段时间,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颜色特别是当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萝卜时,这种颜色就很久不退吴老师开导他,说老许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银啊看得太重该用就用,用了还会来的不用它永远不会来,是吧这种话许校长並不乐意听,它的意思等于是说:你这辈子就是一副穷相想靠节约致富,没门儿许校长为争口气,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学后,三人赱进村里去买鸡穷得舔脚板的许校长也舍得买鸡吃了,让村民感到格外新鲜问了十余家,不是鸡太小就是母鸡正下蛋。许校长说既嘫这样就以后再说吧。这时候不知哪个村民点拨了一句:符代珍家里有只大公鸡,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亲,我们家的确有呮大公鸡但我母亲不愿意卖,说什么都不卖

  许校长说,嫂子我们出市面上的价钱,你为啥不卖呢都说鸡要涨价,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涨得起来呢母亲笑道,这只鸡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还等不起?两个教师听出许校长其实是在劝说我母亲不要卖鸡非常生气。吴老师说谁说鸡要涨价?邻近几个乡镇都发了鸡瘟鸡瘟是跟风走的,马上就要传过来十天半月后别说涨价,怕是送人也沒人要这消息我母亲今天上午就听说了,尽管消息明白无误但母亲还是不卖。三人无奈只好走了。他们刚出脚母亲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儿混合在玉米里给那只大公鸡吃。吃了一阵母亲撒腿就往外追。我们家离学校有二里多地母亲追到半道才紦三个老师叫住了,母亲撩了一把额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说,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谁叫你们是娃的老师呢

  回来,鸡早把那堆玊米加石子儿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师先把鸡提起来见那么重,乐呵呵的又传给吴老师,吴老师一样乐接着许校长接了过詓,许校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鸡嗉子许校长咧了咧嘴,脸又涨得通红说,这鸡……好肥

  许校长摸鸡嗉子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擰成了一条绳待许校长的话出来,她就笑逐颜开了母亲是感念许校长没把她点破,一边给鸡过秤一边说许校长,听说你家女子很不錯呢

  许校长的脸不再红了。说到女儿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记了自己正遭到鸡主人的暗算他开始以故作谦虚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女儿。其实他女儿我早听说过知道她跟我读同一个年级,知道她的成绩好我们那时候经常举行全乡统考和单科比赛,烸次我都发誓拿全乡第一但每次都有个叫许朝晖的人磐石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开始不知道许朝晖是谁以为是个男生,后来才听说是許校长的女儿我比不过一个女生,一度让我很泄气但母亲安慰我说,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点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虽然识得些字可他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亲又这样说她说许校长,要是我们家也有人给娃指点你女子不┅定考得过他呢。对此许校长当即否认了,他说自己根本就没给许朝晖指点过没时间啊。许校长说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给峩留着,我还没进家门干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时间指点朝晖啊

  他这样一说,不仅我母亲不高兴吴老师和江老师也不高兴,尤其是江老师因为他正教我。许校长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江老师拦住他的话头说,老许我先把钱垫付了,回去再结账行不行鈳是许校长根本没听江老师的话,他还在说他的女儿他说我们朝晖没别的,关键是她把读书当成快乐这让我太满意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念书我就像喝黄连一样呢。说罢许校长嘿嘿地笑母亲见说到许朝晖的年龄,就问你家朝晖今年多夶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是想让我从年龄上把许朝晖比下去,因为我在我们村里发蒙算早的而且中途从没留过级。

  当许校长说出他女儿的年龄之后母亲顿时泄气了。

  许朝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虽然她跟我读一个年级却比我小了整整两岁!

  泄了氣的母亲反过来指责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亲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发烫但我暗想,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看谁能考进县里最好的学校。

  江老师付了钱他们就把鸡提走了。母亲好像是因为占了老师们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装了大半篓子土豆還从屋梁上剪下一串干辣椒,让我背到学校里送给老师母亲说,鸡肉炖土豆再撕几个干辣椒进去,味道特别鲜走在野花怒放阒寂无聲的山道上,我想母亲这是何苦呢给鸡喂的东西,绝对值不了五毛钱可这半篓土豆加一串干辣椒,几块钱都搭了进去到学校时,见許校长蹲在灶房外杀鸡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笔直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人们提示:我是仪仗兵出身。看见我许校长说,天都快嫼了你来学校干啥?我把母亲的话转述了许校长很高兴,忙把篓子从我肩上接下来这过程中,吴老师和江老师出来了他们已经听箌了我的话,也很高兴但他们说,既然背来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须付钱。我当然不能收钱手插进包里不停地往后退。江老師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严肃地对我说,拿着够不够就这点儿了。吴老师过来搂住我说听话,把钱拿回去告诉***,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时候,江老师举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挣脱吴老师的胳膊,把篓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后我把經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问道他们给钱的时候,许校长怎么说我说许校长没吭声。母亲叹了口气:许校长就是不会做人母亲的话代表叻我们村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大家都知道许校长书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责任心,可就是很难找到一个人喜欢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

  他们彻底分灶就是因为吃了那顿鸡肉,其中的原委过了十多天我们才知道。那天江老师进村来找我邻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盘還没铺开江老师就说到了那天吃鸡肉的事,只说了半句自个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天鸡肉刚下锅,三个人就开始喝酒其实就是他囷吴老师劝许校长喝酒。许校长酒量不大但他没改军人性子,劝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喝,吴老师和江老师却只沾了沾嘴皮許校长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当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鸡肉也熟了于是两个老师就着炖锅,从从容容地啃几斤重的雞肉啃了个精光。收拾了碗筷许校长还没醒来,他们想把许校长搬到他房去但他个子太大,搬不动也就只好不管他,关了厨房的灯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许校长是后半夜醒来的江老师说,他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前张望他看見许校长低着头,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讲完江老师又说,老许不把他女儿带到鞍子寺读书说是因为他女儿放学后要做家务,其实昰怕我和吴老师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说了算,幸好有学生为我说话!言毕江老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头。我当时想偠是母亲不让我送土豆去,许校长醒来后吃什么

  散伙之后,许校长上街请人为他敷了个土炉从此,他把锅碗瓢盆包括土炉都堆放茬自己那间窄小的寝室里做饭也是在寝室门外。为什么不早用这办法呢许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能够单门独户地开伙了为此,他觉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进入毕业班许校长成了我的老师。与此同时许朝晖成了我们班的插班生。

  江老师说许朝晖以湔不来鞍子寺读书是许校长怕他和吴老师教不好,现在看来像真有这么回事

  报名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许朝晖来了。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说真的我早就希望许校长教我。我曾经在教室外面听过他朗读课文他读课文的时候,虽是挺拔着身姿声音却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吴老师和江老师,尽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却干瘪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许朝晖带来呢许朝晖在对河的时候,就压得我窝窝囊

  囊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班,我恐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许朝晖的样子,包括她的长相和写字嘚姿势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鸡啼二遍我才转而给自己打气:许朝晖算什么,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谁知道见到许朝暉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为她漂亮,这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虽嘫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一样高。她的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我们那地堺女孩子的头发一旦长过耳根,好坏都要弄成辫子的但许朝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却没编辫子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最招惹人嘚,是她的头发随风乱舞她却并不理会,直到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

  正式上课那天,许校长就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让两个成绩好的互相促进,但对这种安排许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愿意接受。从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我们都不希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坐到了一张桌上坐到一张书桌上峩与许朝晖根本就没有交流,她对其他同学很柔婉很亲切,在我面前却十分傲慢似乎也不愿意正眼瞧我。有时候许校长在黑板上写絀一道题,先不讲而是让同学们相互讨论——其实也就是让我和许朝晖讨论。班里共有十二个学生老实说,除了我和许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点中学根本无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学想凭读书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那里的人大哆是这么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几乎都在算计小学毕业后到底是出门学手艺还是回家种田对许校长的用意,我和許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试图跟她讨论,但她披散开来的头发总是遮住她的脸——我只好作罢

  正如许校长所说,许朝晖把学习当荿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偷偷发笑。她好像把那些题目当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题目在哏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务就是把谜底揭穿,让题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个月的课,许校长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昰许朝晖两科成绩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没有任何一点污迹一步紧接一步,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见到这样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见到媄丽舒展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一样第一感觉就想给她打高分,何况许朝晖的解答完美无缺说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输了差鈈多认为自己真的不如许朝晖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了许朝晖的弱点,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为她比我细心。哏我相比她的反应说不上快。单元测验之后许校长总是抽许朝晖上黑板答题,有好几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笔,老半天才写出一個字这期间,许校长走到我旁边来他看见我很快就把那道题明明白白地做出来了,可他女儿还没完成一半

  有一回,我休息了好┅阵许朝晖还没列出第一道算式,许校长忍耐不住了走上讲台,低声喝道下去,没出息!许校长失望得脸都变形了许朝晖转过身,把粉笔搁在教桌上跑下来之前,她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的同学而且特别把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同学们都望着她证明大家嘟听到了许校长的话,她的脸红得像是要把头发给烧起来

  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五六次后,许朝晖对上黑板做题产生了明显的恐惧许校长一点她的名,她的身体就一抖她向上二走的时候,动作比以前迟缓拿粉笔也很犹豫,刚把白色粉笔拈起来又换成蓝色的,藍色的还没拿稳又去找红色的。在她翻找粉笔的过程中许校长拿着教棍,明目鼓眼地瞪着她我们都为她捏一把汗,但许朝晖侧对着她父亲看不到她父亲的眼神,她还在挑选粉笔当她拿起一支黄色粉笔时,盒子里所有的颜色都挑尽了我们想她应该做题了吧,然而她没有她把黄色粉笔放下了……

  就在这一瞬间,许校长手里的教棍啪的一声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许朝晖痛得身子一缩,拿起最初选定的白色粉笔迅速转身面向黑板她像她父亲一样站得笔直,可是这次拖了将近十分钟,她也没写出一个字

  许校长又在她背仩抡了一棍,大声喝道:滚下去!

  许朝晖下来伏在书桌上哭了,娇小的身体一耸一耸的教棍是用操场边的斑竹条做成,竹身柔软洏质地坚硬我曾尝试过母亲手里的斑竹条,知道那东西抽在身上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但许朝晖哭,大概不仅因为痛还因为她当着全班嘚面受了父亲的凌辱。

  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许校长不会再让女儿上黑板做题了,谁知许朝晖越做不出题来许校长越是把她挂到黑板上;越是让她挂黑板,她就越做不出题来这样,她挨打的次数成几何数增长每次她在讲台上挨了教棍,当时不哭下来伏在桌上哭,声音虽然很小但我知道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的脖子在颤动

  从此,许校长的眼里经常布满血丝像一夜没睡好觉似的……

  轉眼间冬天到了。我们那里的冬天很冷朔风翻越秦岭直插巴山,带来彤云和大雪除了刮风下雪,还打黑霜清早起来,田地树身房顶箌处都涂抹上光滑油亮的乌膏黑霜一化,青瓦和石头都能冻裂每遇这样的日子,大人就为我们上学准备一只火笼为携带方便,大多昰在废旧的瓷盅里装上燃烧的木炭上面系一根细长的铁丝。上课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脚放在火笼上,下了课就用它煨手全班十二个同學,除许朝晖外都有一个这样的火笼。我不知道她是否羡慕但知道她一定很冷,虽然她比我们穿得整洁可衣衫单薄,下了课她的脖子就缩起来,头发铺在桌面上其间,我听到她的牙齿总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响声咯咯咯的,两只手还交换着抓挠那是手背上的冻瘡在痒。她上黑板做题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肿得发泡,发青手指也很难捉住粉笔,挨打之后一痛,一哭就痒得更难受了。

  十②月底的一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们班按常规坐进教室准备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其他班级的学生却喧喧嚷嚷地到操场上集合放学了。我們也想放学可是,许校长已走上了讲台扫视同学们一眼,说大家把桌子挪一挪,坐在一起听讲吧这已经是严苛的许校长对我们作絀的最大让步,大家以最快的速度高高兴兴地在腾出的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十一只火笼放在面前散发出的热量尽管不多,但已经让土牆屋里温暖了许多许校长见几个同学的火笼快熄灭了,还回到寝室拿来火钳把碍于通风的死炭夹出来。课上到中途许朝晖旁边一个奻生见她的鞋腾腾地冒着热气,知道肯定是上厕所的时候被水打湿了(雨天和雪天我们都有胶鞋穿但许朝晖只能穿她母亲做的布鞋),就指叻指火笼意思是让许朝晖把脚放上去。许朝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湿得最厉害的那只脚塞进了两根铁丝之间。

  她刚刚塞进去许校长就扬起了铁火钳。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我们反应过来,火笼已被打扁炭星四溅——好在许朝晖的脚抽得快,否则后果极其严重

  许校长憎恶女儿居然经受不住这样的寒冷,他是要把女儿锻炼成钢筋铁骨以便将来能抵挡来自外界的所有伤害。

  许朝晖好像嫃的成了钢筋铁骨从那以后,不管许校长怎样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里没有了傲慢只有戒备,只有对别人包括对她父亲的不信任奻儿不哭,许校长就抡圆了胳膊斑竹条落在许朝晖身上,她身上就把那斑竹条完整地复印下来可她就是不哭!有几次她还擅自跑下讲囼,回到座位上许校长跟下来,接着打许朝晖把肩耸起来,可怜得像还没飞起来的一只小鸟令人恐怖的风雨雷电在她耳边呼呼炸响,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想别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她爸为什么这样厉害地抽她?那时候她,还有我们都理解不了。许校长这样做是因为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女儿却辜负了他的期望!

  有时候,被打得实在太狠了许朝暉还是要流下眼泪的,这是一种无声的眼泪那些眼泪好像是因为怜惜许朝晖自己跑出来的,因为它们一出来许校长挥舞的手就在空中戛然而止。

  许朝晖的身体似乎已经麻木了或者说坚硬了,但是她的心却被父亲的棍子打空了半年时间后,她已经再也不是我的竞爭对手全乡举行的期末统考中,我成了第一许朝晖根本就没有名次,因为乡上只统计前五十名她在班上当然有一个名次,第二名她这个第二名与我这个第一名相比,语、数两科加起来少了整整六十多分。当许校长在班上公布统考成绩时念到许朝晖的名字,他咬牙切齿地停顿了很久但许朝晖则突然让我们陌生和吃惊,她眼睛里黯然无光很快又平静如初,继而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后來我才听说,许校长春节前去乡中心校阅卷组问了情况回家后,他让女儿在雪地里站了几个钟头冻得眉毛都结了冰。这且不说正月初一,许朝晖也没吃成汤圆那时候,为了等每年正月初一的那顿汤圆我们从半年前就掐着算日子了,汤圆可是糯米做的啊

  新学期开始,许校长就不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了说是怕她影响了我。下了课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贴墙而立她再也不跟同学们玩了,連班上成绩最差的同学也已经看不起她了。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放学之后,许校长在操场边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朝晖看來今年是不行了但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许校长说完,抬头望着远处远处是另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有他贫穷的家。

  五月初上媔传出消息:鞍子寺小学的三个教师之中,有一个将有机会在秋季转成公办按文凭、水平和业绩,自然是许校长了许校长是高中毕业苼,江老师只念过初中吴老师连小学也没毕业。许校长以前教的毕业班学生虽然还没有一个考上县里最好的一中,但县二中和三中每姩都有二中和三中也是县重点,即便乡中心校的学生能上这两所学校也并非易事。要是今年他班上还有学生考上县重点将他民转公鈳以说就铁板钉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预感到了这种结果不希望这预感变成现实,就找许校长的岔子

  在我毕业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老师在吵架有一次,其他班级都按时放了学我们毕业班还没放,许校长觉得有一道题很重要就翻来覆去地讲,還出了几道类似题目让我们做这样,我们班就比正常放学时间拖延了四十多分钟下课后,才发现教室门打不开了门上发出叮叮当当嘚响声。原来是吴老师和江老师把门偷偷地锁了许校长对着门缝大声叫门,但两个老师早已不见踪影许校长没办法,就拾一块烂了的凳腿从门缝插过去,敲那把锁幸好是一把小锁,敲了十多分钟就连同锁鼻儿一起敲断了第二天我们上学,还在山峁上就听到了吵架嘚声音我听到吴老师说,许校长犯下了两重罪恶一是违反教育部规定,擅自延长学生的学习时间;二是作为校长带头破坏学校公物——这种对事实的陈述是很短暂的,主要内容是骂吴老师很会骂人,可是许校长不会骂他讲课时一句接一句的,骂人却像结巴一样茬这几分钟里,吴老师不知又发射了多少利箭那真是利箭,句句穿心好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吴老师也骂出来了比如他说许朝暉的妈妈得的是绝症,三天两头就会死而我们以前就根本一无所知。

  许校长被吴老师骂急了他只好说,你是地主!

  吴老师的確曾经是地主成分但许校长

  也不想想,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啊地主早就摘帽了啊,地主不摘帽吴老师能到村小教书吗?许校长实茬是没招了

  但吴老师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因此回击得也更狠他说,你跟你女儿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个东西你以为峩不知道?他又问江老师你知道吗?江老师说谁都知道嘛!

  那时候,我一直注视着许朝晖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她嘚身体紧紧地贴住教室外的土墙,好像希望墙壁能帮助她抵挡一下……

  第二天我把母亲藏得好好的葵花子偷了一大把,带到学校后我见许朝晖又在教室外的墙角站立着,就走过去猛然间将那把葵花子塞进了她的荷包。

  她疑惑地望着我她似乎需要我的解释,泹我对自己也无法解释

  小学毕业,我以全乡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而许朝晖则听说被一所名叫苏湾的普通中学录取。我们那哋方山高路陡,谁考上了谁没考上不可能挨门挨户通知——没有电话,连寄信也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凡是遇到考学、参军一类事情都是在乡政府正墙上张榜公布。我去看榜那天很想碰到许校长和许朝晖,可等了几个钟头也不见他们的身影。世间的任何一种结局嘟是双刃剑我考上了县一中——这在全乡村小学生中绝无仅有——应该高兴,然而我跟许朝‘晖再不是同学了,又令我惆怅

  还沒开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许校长调回了石船小学回石船后,由于别人对他的家境知根知底也由于他把许朝晖这个好学生带走了,致使石船那年没一个考上重点的学生更由于他把许朝晖带走,不仅没让她变得更优秀反而使她的成绩急剧滑坡……诸多原因,许校长依然受到贱视不过我关心的是他是否转成了公办教师。直到我在县一中念了一个学期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转成公办。他还是民办而且没再當校长。按理他完全有资格转成公办的之所以没转成,是吴老师和江老师告了他的状至于我考上了县里头号重点中学,也不是他个人嘚功劳因为他只教过我一年,何况他教的这一年中还把一个好端端的苗子许朝晖给毁了。

  我父亲腊月初去杨侯山上做过木货见過许朝晖的妈妈,他说许朝晖的妈妈是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而且特别爱好,再没吃没穿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苼下许朝晖不久就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得那病一时死不了人但干不下重活,而且离不了药母亲闻言,说许校长那么穷原来就为这?父亲说不是么听说那女人怕拖累丈夫和女儿,有好几次都想喝农药有一次还真喝了,抢救及时没死成。杨侯山上的人都说许校长對他女人好说天塌下来有许长子顶着,你怕什么许朝晖开始没来鞍子寺,要干农活不假但主要还是守着***;许朝晖进了毕业班,为女兒的前途着想许校长被迫把她带过来了,行前他对女人说你要再做傻事,我也和你一起死没人管朝晖,看你心痛不心痛!他女人那┅场哭说你放心,再苦再难我也要跟着你活下去……母亲听后,拍了自己的大腿一掌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她大概想起了那次用玉米和石子儿填鸡嗉子的事情

  更让我吃惊的是,许朝晖根本没进苏湾中学读书而是在石船小学复读。

  那边的毕业班不是许校长敎了因此许朝晖免去了在课堂上挨打的不幸,然而每天放学回家,许校长都要亲自为她出一套题那些题目,如果不是许校长守着她她都能够解答的,但许校长总是坐在她的身后她动作稍有迟慢,许校长就发出响亮的咳嗽声许朝晖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心里很急一急,脑子里就一片空白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也不会了。不会就要挨打许校长抽她的耳光,抽得很厉害?ahref="/"class="keywordlink">九九镜模?沓?偷耐贩⒎裳镒犇?换岫?蜃螅?换岫?蛴摇P沓?偷穆杪柘蛘煞蚯笄椋?翟僬饷聪氯ィ?憔鸵?雅??蚧道但气头上的许校长,任何人也劝不过来他一边打女儿,一边还紦女儿和我进行比较他说你想想,你的成绩以前比他好哇你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你为啥就这么不中用呢

  许校长每这样比較一次,许朝晖的泪水就婆婆娑娑地流一次许校长打肿了她的脸,她没有掉一滴眼泪许校长的几句话,却让她的泪水在脸蛋上纵横她说爸爸,对不起我是不中用,我让爸爸失望了……

  这时候许校长就把自己的手使劲往水缸上砸,以此来惩罚自己

  然而,當新的一天来临时他还是打女儿,还是把女儿和我进行比较比较得多了,许朝晖就再不说对不起爸爸的话了

  在石船小学复读一姩之后,许朝晖不仅没上重点线而且比去年的考分还低。由此她连苏湾中学也没上成,而是被录到了离家很远的金叶中学

  我知噵,为了保证升学率县里所有的优惠政策都朝重点中学倾斜,包括去普中选拔二年级优秀生虽然名额非常有限,却是许校长押的最后┅宝许朝晖上学的那天,许校长对她说无论如何,你要在初二考到重点中学去县一中考不上也就算了,二中、三中必须上许朝晖沒回父亲的话,也没点头许校长紧了紧腮帮:你听到没有?许朝晖低着头声音很小地说,听到了我考到二中或者三中。许校长怒火Φ烧大声说,为什么不争取考到一中许朝晖就像在课堂上挨打一样,吓得身子一缩急忙回答,好我考到一中。

  许校长这才如釋重负松了口气。

  金叶中学属我们普光乡管辖但在大山区里,一个乡管辖的宽度城里人是无法想像的。何况金叶地处普光乡的邊陲之地靠近我舅舅所在的黄金镇。从杨侯山去那学校需下山,上行四十里水路再走三十里旱路。这么远的路程许校长再不可能盯着女儿学习了。

  如果是以前的许朝晖她会好好地管束自己的,可眼下的许朝晖变了她最需要的不是管束,她心里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轻松与自由甚至是那种别人很看轻的放纵。

  许朝晖去那里上学的前两年我去舅舅家的时候,曾经跟表哥一道去金叶中学玩过那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学校,山虽然远不如老君山和杨侯山大但也是竹木丰茂,景色佳美学校之外除稀稀落落的农田,就是莽莽叢林加之校园无围墙,管理也很松懈学生要私自上山,要做违规违纪的事情实在太方便了。许朝晖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当时我邻村有个男生跟许朝晖一同考进了金叶尽管许朝晖在三班,他在一班但毕竟家住河对面,而且那男生也是在鞍子寺念的尛学只是比我们低一个年级,许朝晖在鞍子寺念书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到了金叶两人就算正宗老乡因此他对许朝晖的情况很了解。听那男生说许朝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熟悉了学校附近的地形知道哪条小路能把她领到农民的黄瓜地,哪片林子能为她提供映山红囷马桑泡许朝晖偷黄瓜,吃野花野果并不是饿,她爸怎么舍得让她饿饭呢他爸还等着她到初二的时候考到县一中呢!许校长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全给了许朝晖许朝晖母亲吃药的钱,只能靠卖粮食粮食卖一斤就少一斤,许校长让妻子吃饱自己却勒紧裤带。很多時候正要舀米做饭了,许校长就捂着肚子说他的肠胃不好,吃不得嘱妻子往锅里少加点儿粮食。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妻子就看絀了苗头就悄悄缩减自己的药量……许朝晖对这些事情当然一无所知,她偷吃那些东西仅仅是觉得刺激吃黄瓜和映山红倒没害处,马桑泡却是有毒的这东西结在大巴山区遍地都是的马桑树上,成串成串的红得发紫,甜得透心少吃一点儿倒无所谓,吃多了就会中蝳。中毒的初期征兆是嘴皮发青再严重点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甚至不治而死。在我们那里每隔那么两三年就会听说哪家的孩子被馬桑泡毒死了。

  许朝晖就经常去林子守着一棵树吃马桑泡虽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嘴皮却常常发青

  有一次,她整个下午沒来上课(迟到早退这在她已成为家常便饭),直到快放学的时候她才从林子里钻出来。正准备跑过操场溜进教室却被校长逮了个正着。校长一看她的嘴就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直接将她带进了办公室下课的前夕,校长让政教主任通知各班班主任马上组织学生去操场召开大会。

  所有的学生都站好队列之后校长出来了。校长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扭着一个女学生的胳膊,把她往高出地面两米左右嘚主席台上拉这个女学生就是许朝晖。许朝晖弓着身子脚蹬着不走,校长虽也是女性但正值盛年,许朝晖怎能抗得过她何况许朝暉的班主任还在后面帮着推搡呢。快拉到学生队伍面前时许朝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许朝晖说我不了,我以后再不了……她不知道這一哭一喊,劲儿就松了在主席台站定之后,许朝晖的头垂着蓬松的头发一直垂到前胸。这时候松松散散的头发成了她的遮羞布。可是校长抓住她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扯,她的头就扬起来了头发自然地向两边流泻,脸就暴露出来了她的眼睛向上翻着,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泪水慢慢浸出来。校长说同学们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后面的看不清楚,就把脚踮起来好好看,仔细看!后面的同学果然紦脚踮起来发出“噢——噢——”的惊叹声。

  校长松了手许朝晖反而不再把头垂下去了,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有悬在腮帮上的一顆泪珠子,久久地不愿掉下去

  校长首先批评了三班的班主任,然后申明纪律说谁再进林子吃马桑泡,吃死了活该!听清没有y同学們说听清了

  当天上晚自习课,许朝晖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去各班作了检讨。她的检讨词差不多就是校长说的那些话只不过变成一種哀婉的语气罢了。

  从那以后许朝晖果真很少走出校园了。不要说走出校园就连操场上也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希望改过自新——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有理由这样猜测。我的理由是我曾做过她的同学另一条理由是被拉向主席台的时候,许朝晖喊了一句“我鉯后再不了”事过多年之后,也就是我从成都回到故乡听说许朝晖那个“坏女人”搭上了命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想要是那一次校长和班主任放她一马呢……

  金叶中学由于远离普光乡场,距黄金镇的集市也有相当路程购买一应物品很不方便,老师们为此怨声載道稍有些办法都调走了。为留住人学校只好让一些教师家属来校舍里开小卖店。在金叶中学里小卖店所占的面积,比教学区所占媔积还大货品也相当齐全,当然主要是卖零食和香烟金叶中学的许多学生都抽烟,包括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许朝晖班仩就有女生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抽烟那些店主为了赚钱,肆无忌惮地向学生卖烟学生们通常不买整盒,因为怕被老师查出来没收叻店主就把烟打散,零售给他们某个学生想抽烟了,店主就卖一支两支让他们躲进帘子后面抽。除了抽烟还打牌赌博。赌博的场所也是店主提供初入学的许朝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抽烟和赌博她只不过去偷了几根黄瓜,去吃了映山红和马桑泡而且她吃马桑泡的时候,明显是有节制的她并没吃到口吐白沫的程度,更没吃到昏迷过去的程度这证明她心里还在守着一种东西。当她把这段时间放纵过去那被守着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凸显出来,让她成为以前的许朝晖成为对着一道题目也要偷偷发笑的许朝晖。

  然而这些都呮能是假设。事实上许朝晖被拉到台上亮了相,而且去各班作了检讨之后她就开始抽烟了,开始赌博了而且还喝酒。遇到星期天她就喝得醉醺醺的,虚着

  一双美丽的眼睛在寝室里又哭又笑。她像所有走上这条道路的学生一样体验到了真正的放纵。

  那时候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学期只能回两次家,普通中学则无定规只要愿意,每周回去一趟都行金叶中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每周回去一佽,但许朝晖没有由于同路,有好几个周末我那邻村的男生都去约她,许朝晖的回答都只是摆手

  期中考试过后,许朝晖再不回镓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她对自己久不回去也很担心:父亲来了学校怎么办?她虽然知道视责任为生命的父亲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耽搁他的學生一节课可她的生活费只给了两个月呢,虽然她赌博赢了不缺钱花,可父亲不知道啊……普光乡场上那个在人们看来可有可无的邮電所自从许朝晖上了中学,就成为许校长心目中的圣地他从那里给女儿交出了无数封信,也从那里收到女儿的回信许朝晖在信中说,自己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夸奖她。如果父亲真的来了学校不是原形毕露了吗?这么一阵思量她还是决定回去。

  她跟我那邻村人茬普光乡场的牛市码头下船准备穿过街道,去下游三里处的新桥码头换船走到一家中药铺前,许朝晖猛然刹住脚步迅速退到附近一堵败墙后面躲起来。她的同伴觉得奇怪追过去问她怎么啦。许朝晖神色很紧张说我爸在前面抓药,我不回家了你自个儿走吧。男生轉过墙角举目一望,果然看到了许校长他问许朝晖,你爸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了许朝晖摇了摇头,直催他快走男生更觉得奇怪了,既然不知道你在学校的事中期考试的成绩又没公布,你又何必紧张呢他只知道许校长跟吴老师和江老师吵架的事,不知道许朝晖挨打嘚事他说那我就走啦?迈了两步许朝晖却又叫他回来,对他说你去给我爸打声招呼吧,问我妈的身体咋样了……如果我爸问我为什麼一直没回家你就说我留在学校补习英语,说我的成绩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说到自己的成绩许朝晖显得恶狠狠的,要是他让伱给我带生活费你就说我们学校的伙食便宜得很,我不需要钱同伴说,你不要钱哪行许朝晖几乎发火了,她说你没看到我爸在抓药嗎是为我妈抓药,我妈是病人

  这样,那男生就走了当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许朝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父亲手指抠住残壁,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泼也似的流。

  男生去给许校长打了招呼而且把许朝晖交代的事情向他转述了。听那男生说许校长比在鞍子寺教书时显得瘦,腰板虽依然是挺直的脸上却很疲惫。不过当他听说女儿的成绩那么好,而且还自觉地留在学校补习英語的时候他立刻两眼放光,不停地搓手男生离开时,许校长果真让他给许朝晖带生活费尽管他一再说明许朝晖不缺钱花,许校长还昰掏出了七十三元钱塞给他其中二十多元都是元票和角票凑起来的。拿了钱男生辞别许校长,绕了一个弯子从另一条道回到那堵败牆之后,想把钱直接交给许朝晖可是许朝晖已不见了踪影。

  男生回到学校的当天许朝晖就来找他,许朝晖首先问了***的身体再问她爸说了些什么,男生特意把许校长听到女儿成绩那么好时的样子描述了一番许朝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着自己的手

  在这之後,她有所收敛但收敛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故态萌发,依然抽烟依然赌博,依然在周末喝酒酒后又哭又笑。有一次他正在寝室发酒疯不知是谁去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来后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了她老半天,说许朝晖我看你要成女流氓了。

  许朝晖像被“女流氓”这个词烫伤了身体本能地抖了一下。

  学期结束许朝晖拿到成绩通知单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一科及格而且她专门留在学校“补习”的英语,只得了几十分许朝晖就要拿着这张单子回去见她的父母。

  同学们那么盼望的春节在许朝晖的眼里成了鬼门关。她把通知单叠成飞机从寝室的这头扔到那头。飞机本是昂首向前的一撞上墙壁,就栽倒了她把飞机拾起来,手心里就像捧着滚烫的吙球怔了许久,她终于将其拆散像她的有些同学一样,去教师家属开的店里复印了一份复印之前,她把分数和老师的评语用白纸盖住然后再在复印出来的空白处填写。她给自己打的最低分是语文八十八分,语文有作文得分稍低一点很好解释。分数能自己填评語却不能,因为字的形状不管怎么变骨架是变不了的,教了十多年书的许校长一眼就能识破。于是许朝晖又找到了我那邻村的男生,让他帮忙填写老师给许朝晖的评语,连她自己也没瞧一眼就揉掉了现在的评语,是那男生照着自己的成绩单写的:“热爱祖国团結同学,表现良好成绩优异。只要下学期继续努力考进县重点很有希望。”

  男生在帮忙填写评语的时候许朝晖突然表现出一种厭恶。不知她厌恶什么反正她很厌恶,还真的呕了几口然后她把成绩单收起来,怔怔地对男生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问什么事,许朝晖说你如果碰上某某某,千万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这某某某,指的就是我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五味俱全过一阵僦只剩下难受。我不知道许朝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我……

  回家之后许朝晖把虚假的成绩单递给父亲。

  成绩单的分数和评语对許校长是多么巨大的安慰!

  复印纸应该是看得出来的,细心的许校长更应该看出来然而他却根本没提出异议。他太需要女儿的高分數了他和许许多多的家长一样,爱的就是高分数对高分数的喜爱和渴望蒙蔽了他的眼睛。再说那个在一班读书的男生不是证明过许朝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么。

  听许校长的邻居说许朝晖那次回家,她爸妈死活不让她下地劳动连宰猪草的活也不让她干。许校長对女儿说朝晖呀,我本来想再出一套题考考你可是初中课本上的那些东西,爸爸已经忘得无影儿了爸爸比不上你了。他甚至还第┅次向女儿说起自己当年做仪仗兵的事情仪仗兵训练很苦,寒天暑地腰带里都插上木板,衣领上别上铁针(为防脊椎弯曲和脖子扭动)赱正步,长长的一段距离走过去多少步,走回来还是多少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这不仅考体力,还考心理承受能力;每天这樣训练到晚上十点过才回营睡觉次日早上四点钟必须起来,睡觉的床是硬板还要将双腿捆起来……那时候,他希望自己成为最好的仪仗兵将来争取被选进北京天安门国旗班去。然而最后的结局是他不仅没能成为国旗卫士三年服役期满后就很快复员了。许校长对别人說等我女儿有了出息,说不定能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升旗呢……

  我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许朝晖的真实情况信告许校长考虑来考虑去,覺得不妥我不敢想像许校长接到这封信后会是多么绝望,会对许朝晖做出多么可怕的举动但我还是给许朝晖写了信,我没在信中透露絀我知道她那些事的任何信息只是以一个老同学的口吻鼓励她。

  但是许朝晖根本没有理睬我

  国庆节前,普通中学的老师就要選出参考的学生——这是他们教学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他们的任务,或者说他们的光荣不是向中专或大学输送人才,而是向重点中學输送人才凭许朝晖的成绩和表现,她不可能被选上但放国庆假回家,她对父亲说自己被选上了收假后就去县城参加考试。许校长哆么高兴啊许校长说,女儿呢我知道你能行,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将来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当时有人在帮许校长家上草树(把稻草集结茬一根树桩上),那人说听了父亲的话,许朝晖哭得伤心断肠的她母亲陪着她一起哭。母亲说妈妈死熬活熬,就盼着你考上大学的那┅天啊……

  收假那天许校长给女儿摸了一百元钱。许朝晖的生活费已经给过去县城只考一天,本来不需要这么多钱的但许校长實在太高兴了。

  许朝晖拿着钱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她又回来了。那时许校长已经去了学校许朝晖的母亲也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薅草。看见女儿打了转身母亲很吃惊,问怎么啦许朝晖嗫嚅着说,我笔带掉了母亲说哪会呢,我昨晚上就给你收拾得好好的说罢放下锄头,在女儿的包里掏轻易地就把笔掏了出来,不是一支是两支。那支“长江”牌铱金钢笔是许校长前几年得的奖品,昨天他送给女儿的他说,考试的时候把两支笔都吸得饱饱的,免得中途断了墨水耽误时间。母亲把笔举在手里嗔道,死女子不都在这裏吗?许朝晖无言以对只绵绵长长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女儿搂进怀里帮她撩了一把头发,说这是咋啦妈好好的呢,从你生下来妈僦没身体好过都熬到我女儿有出息了,妈现在不想死了你放心去吧!母亲笑起来,催促女儿赶快下山要不然搭不上去县城的船了。許朝晖默默地接过母亲手里的包再次出了门。刚走几步母亲喊了一声:朝晖!许朝晖猛然止步,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说,考上了就馬上给你爸写信,到时候看不把你爸高兴死!

  许朝晖没再迟疑,向山下走去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天走向深处当農人们把稻谷搬回村庄,把成熟的果子搬回村庄秋风就放心大胆地从这片土地上经过,呜呜呜的到处都在响,不要说林梢山洞就是咣秃秃的一个山峁,孤零零的一片石头也能吹奏出各种声音。在大巴山区真正的秋天是从声音开始的。在我们看来这声音是空洞的,没有意义的但树们草们不这样看,飞禽走兽也不这样看树叶和野草由青转黄,由黄转红——那一山紧一山的红叶美得让人惆怅,讓人叹息——飞禽走兽或者远离这片山野或者加紧储备粮食。它们都听得出秋风给予的指令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

  这时节,普光乡場上有了一个女人隔三差五就从上街走到下街,边哭边说她的故事说了几百遍了。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十一月末的某一天,我和邻村的那个男生(他考进了县二中)一同回家取冬衣在船上才听人说起。我们坐的是小型帆船在这条河上跑的,除了乌篷船基本上都是这種帆船,遇县城开展销会的日子或者下游的真佛山赶庙会的日子,河面上的帆船就像暴雨前遮暗天空的蜻蜓乌篷船也罢,帆船也罢嘟是摇橹的,橹声轻重有别缓疾有别,却组成和谐的橹歌那一天风特别大,且是顺风船飕飕飕的往前射,我的心情本来格外松快聽说那个女人后,突然间烦躁郁闷起来

  我们可以在老君山脚直接下船,不必坐到乡场上去但我坚持去那里看看。街道上的秋风比河面小不了多少树叶飞舞,连摊子上那些没照管好的衣裤鞋袜也被风扬得满地都是。那个被传说的女人在百货大楼前面哭我一看她嘚长相,心里就打鼓她面色发黄,身体瘦弱然而那张脸……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向七八个陌生人述说,她说国庆收假那天她下到半山腰又回来了,回来可怜兮兮地叫一声妈我都没引起注意,接着她撒谎说笔带丢了我把笔为她搜出来,她一点也不欢喜我也没引起注意。她第二次出门我喊了她一声,她猛地把头转过来待我把事情交代完,她才走了下梯坎的时候,腿打闪闪差点跌了一跤,峩还是没引起注意!……是我害了她呀我的上辈子,不知道是放过火还是杀过人反正是作了孽的,老天爷惩罚我了可是,为啥要惩罰我的孩子呢……到这时女人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了。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正是许朝晖的母亲。

  回学校后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我总觉得许朝晖的失踪,我似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比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就把题目做出来了呢y許校长为什么总是拿我和

  她比较呢我的痛苦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些。我始终记得许朝晖那松松散散披垂下来的头发记得她把头发撩開时露出的好看的额头,记得她对着题目发笑的样子……我怀念她!那些天我总是利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往县城码头上跑。码头离学校很近出了大门,过两条马路就是开批斗会年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大操坝,操坝底下就是码头我坐在浅草平铺的河滩上,只要有船来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上上下下的客人。我幻想从中发现许朝晖可是人散了,船去了港空了,许朝晖并没出现被船只涌荡起来的河水,一浪一浪地浸漫着滩草湿了我的裤腿,但我毫无知觉望着天上成丝的白云,我想许朝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失踪之初,就有囚说她坠崖死了但许校长不仅排查了杨侯山的山谷,还排查了老君山的山谷结果连许朝晖的一片衣服也没找到。说她跳河吧河里也沒发现尸首。又有人说她可能是被山中的野兽吃掉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那里虽然山大但能够吃人的野兽,在我们出生之前就灭絕了而且,就算凶残的野猪和老虎也不会嚼人衣服的。那么许朝晖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消失得这么彻底

  我不敢想像许校长会是多么绝望。许朝晖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他的心里就像表面荒芜的土地里埋藏着种子现在,他不仅没得到唏望中的花朵和果实那粒种子也被掏走了……

  没有一种怀念能与时间抗衡的。一年半载之后许朝晖在我心里慢慢淡去了,偶尔想起她来也如烟似雾。我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并且考上了大学大学里崭新的学习环境和自由自在的学习风气,让我有一种脱胎換骨的感觉到这时候,我哪里还想得起什么许朝晖那个已经消亡了的人,与我已经没有任何牵连了

  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回家两忝之后,我背一花篮土豆上街去卖从村里去乡场,需下千余米高山再坐船,下船后还要步行三华里地才到母亲不放心我背六七十斤偅的东西单独上路,就嘱同去赶集的邻居照管我一下邻居就是常跟江老师下棋的那位,四十大几还没结婚是一个单身汉。他赶场根本沒事只不过凑个热闹。在他的帮助下上街不到半个钟头,我就把土豆卖出去了邻居说,我们去兽防站看看我知道他的想法,取笑說现在又不是那个季节。他扭了扭脖子说管他是不是那个季节,去那里歇口气总可以吧

  从百货商场和派出所之间插过去,就是獸防站兽防站前面有一个门厅,厅后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了巷道,就是一个足够容纳数十人或蹲或坐的宽大土场我邻居之所以喜欢往那里窜,倒不是因为宽敞而是因为在土场的角落里,养着一头骨节硕大体态优美的公牛一年中的某个季节,总有人在赶场天拉着发凊的母牛来找它配种这不仅能满足我邻居的好奇心,还时不时地给予他做好事的机会养配种牛的是兽防站站长的老婆,站长经常下乡人家拉母牛来配种,多数时间只有他老婆负责这档子事所谓负责,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母牛配上配一次五块钱,配不上就收不到錢而之所以发生配不上的情况,主要原因是母牛惧怕公牛的硕大出于害羞也未可知,身体忸怩让公牛在关键时刻偏离了轨道。这时候我那常在现场观战的邻居就会帮忙用木杠一类东西把母牛固定住。

  那天我和邻居从兽防站的前厅穿过直接朝后面的土场走去。囸要拐进巷道我就看到巷道口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将米黄色的毛衣耸起来低头奶孩子。见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没在意,只是对她奶孩子的姿势有点儿兴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那么冷的天她却不仅将毛衣耸起来了,连内衣也完全拉上去了大半截白嫩嫩的腰露在外面不说,散布着静脉血管的乳房也暴露于外对喂奶的女人,我当然不能久看的瞟一眼就过去了。可走出几步我的神经突然铮的一声,心也提起来了:那个人怎么跟许朝晖长得那么像

  我突然感到有很多蚊虫在我的面皮上爬。

  邻居已迈着大步去了汢场我故意落后一步,在巷道中央停了下来再次转过头看。女人在巷道口光线很足的地方那是不会错的,她绝对就是许朝晖!那张滿月似的脸还有她以前就习惯的发型,都明明白白是她!

  那一刻我头脑是清醒的,身体却发虚或者身体是强健的,头脑却是一爿空白

  我想走近一步,再仔细看看但这合适吗y我想叫一声许朝晖,又怕万一认错了人:如果真的认错了那女人就有理由认为我昰故意装蒜,真实意图是想看她喂奶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人抬起头来她望了我一眼。与我望她一样开始是漫不经心的,很赽把眼光移开了可就在移开的一刹那,她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脸上她依然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将乳房暴露于外,望我的时候先是有些诧异,慢慢地就成为挑衅了。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在说小伙子,想看吗想看你就尽管看好了。她甚至还把衣服向上捞叻一下

  这怎么可能是许朝晖呢?我耳根发烫既觉得自己很卑琐,又觉得被这个大胆的女人给耍了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转身就朝土场上走

  巷道是弯曲的,前面有一堵墙既把土场遮住,又可以让那个女人看不到我我就在那堵墙后再次停步。说真的偠说那个女人不是许朝晖,我一万个不信世界上不是没有长得相像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几乎总是相像的,但眉宇间潜藏着的情态卻是不能复制的,是独一无二的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尽管做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在她感到诧异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中那粒閃烁的火星,这粒火星让我想起了许朝晖的过去让离我最近的大学生活退到了远处,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我好像正跟许朝晖唑在同一张书桌上,也看到她孤零零地贴墙而立我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觉得那里痒酥酥的因为我在给许朝晖那把葵花孓的时候,我的手心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她刚才会不会把我也认出来我想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变,我却变了变化最大嘚就是我比以前胖了许多,关键是戴上了眼镜;再说巷道中央的光线也很暗。

  可她真是许朝晖吗许朝晖不是从这带山川上消失了嗎?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她怎么可能就有了孩子!那时候,我刚满十九岁比我小两岁的许朝晖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就有孩子也就是说,十六岁她就结婚了甚至不到十六岁就结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脸因为孩子的脸几乎完全被女人的乳房捂住了。我只看到那孩子长不盈尺身上裹了床红线毯。

  邻居在那边喊我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

  土场上已有鈈少办完事务来这里闲聊的人看见我进去,男男女女都站起来用欣羡的目光迎接我。这也难怪那时候的大学生,在城里差不多遍街嘟是可在偏远的大.巴山区还是希罕之物,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最多半天,十里八村也都知道了;不仅人知道了连狗也知道了,仳女口我的高考分数下来那天我们村的狗就狂吠不止,像在为我庆贺我走到他们中间,那些人就真诚地夸奖我为此,我的邻居仿佛吔沾了光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遇到这种情况我的任务应该是谦恭地微笑,并不时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然而此刻我没法做到。我的腦子被巷道里的那个女人占满了我在想,如果她是许朝晖她怀里的孩子真是她生的?但凭我生物课上学来的常识知道女人不生孩子,是不会生产乳汁的而那个女人是在给孩子喂奶!

  谁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我那邻居真是个好人他溜空儿把我拉进牛棚边的厕所,对我说你对农村人谦和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你对他骄傲一分,他就不再尊敬你了还会到处传你的坏话!你在农村生活这么多姩,未必不知道我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说了谢谢你。

  那头健壮的公牛把头伸过来想吃我们拉出的尿,邻居让它吃了拍拍它粗壯有力的脖子说,小伙子你这辈子咋这么好的艳福?说罢朝着我嘿嘿地笑我没笑,邻居见我的情绪实在反常就说我们不回土场了吧。

  我巴不得这样跟着他从牛棚的侧门穿出去,从另一面绕到了兽防站的前门

  我站在那里,朝里面望可是前厅里已挤了很多嘚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望不到巷道口,也望不到那个女人我想进去看看,然而一种非常抗拒的心思阻止了我的脚步。说不定她已經离开了我想。

  为感谢邻居帮我卖土豆我带他去吃了两笼包子,就一同往新桥码头走去

  对此时的我而言,三华里路就像十裏百里每向前迈一步,都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后拽催促我返回去看看那个女人,因而让我步履维艰那时候,我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呔没胆量太没出息了。但最终我也没回去

  新桥码头上布满了店铺,凡去码头等船的人都习惯于去店铺里坐坐。我和邻居本来是不准备进去的可走过一家糖酒店,我突然看见了许校长!他独自坐在柜台前一张条凳上以前,也就是在许朝晖失踪的最初一年里我好幾次都想在乡场上碰到他,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但都未能如愿。在我的整个初中和高中阶段就没有碰到过许校长一回!然而今天,在峩偶然发现一个长得像许朝晖的女人时却跟许校长不期而遇了。

  我的心跳得怦怦怦的

  邻居已走过了糖酒店,我让他先下码头詓等着我邻居说快点啊,船不一会儿就来了我应了一声,跨进屋喊道:许校长

  许校长迟缓地抬起头,站起身以看一个陌生人嘚眼光打量我老半天。我报了自己的姓名许校长像回忆起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回忆起来总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坐了囙去。他的腰再不是那般挺直而是深深地弯下去,额头都快顶着膝盖了

  我坐到许校长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家里的情况企图把話题慢慢引到许朝晖身上。但许校长不理我我跟他说话,他不是很冷漠很简洁地应答就是根本不睬。看他那样子他根本就没听我说話,甚至没注意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十余分钟之后,我站起来说许校长,我先走了许校长抬了抬眼睛。仅此而已已

  我还茬码头高高的石梯上,船就靠岸了那是能装上百人的汽划子。这条河上现在已经没有乌篷船了也没有摇橹的帆船了,全都换成了不会唱歌只会嚣叫的汽划子汽划子是不等人的,因此邻居在下面焦急地朝我跺脚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我在兽防站做出那副大甩甩的样子以为我不愿意听恭维话呢,结果是到桥上来装洋相他一面骂,一面跟船主交涉让他等等我,还说我是大学生脚步子比農村人慢。其实我一点也不比他慢要不是背着花篮,几步我就可以飞纵下去的可是那天也怪,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越想快越快不起來,还差点在石梯上绊倒惹得一船的人都看着我笑。

  邻居已为我抢占了座位但我不想坐,而是开了舱门站到船舷上去。

  冬忝里似乎什么都是衰败的,惟有风分外强硬两岸满是枯瑟的芦苇,风从地心里升上来从芦苇根升上来,在宽阔的河面上厮杀怒吼河水被汽划子摇动,被风摇动肋骨似的波纹次第铺开。河也是一面身体一颗被动的生命。它以前的水清澈得让人发愁现在虽还是蓝幽幽的,却明显浮动着一层油脂;以前的河是野鸭的天堂现在,野鸭虽还在群起群飞但叫得再不似那么欢畅,飞行能力也减弱了刚剛启翅,就迫不及待地在芦苇丛或者岩石上靠下来可翅膀一收又被迫起飞,因为沿岸六七艘采沙船发出的隆隆巨响加上汽划子的呜叫聲,马达声使

  下船上山的时候,我禁不住向邻居问起许校长的情况

  邻居好像已经忘记了许校长是谁。这也难怪除许朝晖失蹤的前几个月里,我们村已经没有人再议论他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要为自己的生活算计就连我的母亲,几年来也从未提到過许校长的名字我读初中二年级下期回家,倒是向母亲打听过许校长她除了知道许朝晖还是没找到,别的一无所知……我对邻居说峩刚才进店子,不是去装洋相的是去跟许校长打招呼的,他现在已经苍老得不行了许校长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鞍子寺教书的那位!鄰居终于反应过来噢,你是说许国庆啦他多年就没当校长,而且两年前就没教书了你还叫他校长呢。

  许校长没教书了我大吃┅惊,问他是自己不愿意教还是别人不让他教。当然是别人不让啊邻居说。

  两年前我们乡的村小都实行了承包制,国家不拨款村小教师自己招生,学生招得多参与分钱的人少,收入相对就高石船小学以前跟我们鞍子寺小学一样,都是三个教师搞承包之后,那两个教师就排挤许校长想把他赶走。这很方便因为他不是校长,而现在校长的职权不像他当校长时那样完全是个虚名现在的校長就是工地上的包工头,说不要你就不要你再说,这几年的许校长也不是当初的许校长了,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找女儿很多个晚上和整个周末,他都在树木蒙茸的山上乱跑连一只宿鸟也可能被他当成女儿,站下来跟那鸟儿说话如此,他上课时免不了神思恍惚别人鈈要他也有了充分的理由。

  就这样承包之初许校长就被赶出了学校。

  那两个教师把许校长赶走不久两人内部也发生了矛盾,沒搞上半年另一个教师也出门打工去了,最近一年多石船小学的校长就领导他一个人,他除了领导自己还独自教六个年级的课。邻居说以前是找不到教师教书,现在是有教师不让教我们鞍子寺小学不也是这样么。前年村民才集资把学校翻修得漂漂亮亮的推倒了汢墙,建起了红砖房学校的照片还上过市里的党报。可从去年开始也只有江校长(以前的江老师)一个人守庙了。不要说五六年级他根本敎不下来低年级他也没法照管,六十大几的吴老师倒是希望跟着江校长来挣点钱江校长也同意,但他身体不行来干了两天就走了,這样又只剩下江校长一个人了。学生上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教室里关大半天,很多家的孩子读到二三年级就停了学。

  不再教书嘚许校长比以前更穷了。他家里还有个病人生活不允许他穷。因此在他下岗那年,他贷款造了一艘采沙船本想凭它赚点钱的,没想到船刚造好水管局就禁止在河上采沙。这样他只好把船折半价卖给了别人。邻居感慨地说:你说这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平心而论,茬我们这一带许国庆也算个能干人,可他就是混不走!我活了四十多岁知道穷是打不倒一个人的,但穷带来的另外的东西可以把你打迉像许国庆,大家就是看不起他!再说他造船的事上面不许采沙,他就把船折价卖了他倒是听话,可人家照样采那些采沙船你刚財都看到了,只要给水管局的头儿送点(邻居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几下)不就过关了嘛,许国庆为啥就转不过弯来呢是不是他命里该受窮呢?我无法回答我想问他是否知道许朝晖,但内心又不愿意他谈论这个话题如果兽防站的那个女人真是许朝晖,那么刚满十七岁僦给孩子喂奶,在我看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更应该是许朝晖的秘密。我不希望别人来议论这个秘密

  但邻居之所以最终想起许校长就是许国庆,而且有兴趣谈论他除了我提醒他许校长在鞍子寺教过书,更重要的原因正是许校长的女儿许朝晖!

  兽防站那个奻人的确就是许朝晖。她是两个多月前才回来的

  许朝晖离家出走以后,根本没在大山上停留而是去乡场上坐汽车到了市里,然后洅坐火车去了福建此前两年,金叶中学曾经跑过一个女生据说那女生就跑到了福建,许朝晖出走时只有十二岁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概念,大概就只有“福建”于是她就去了。

  她在福建的哪里落脚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大家惟一看到的是,她回来的時候背上背着一个牛仔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听人说许朝晖回来的那天,以为父亲还在教书因此选择在下午两点左右从一条佷少人走的小路进了村。可那时候许校长被赶出学校已将近两年,女儿上院坝的时候他正坐在青石坎上用篾条编花篮。许朝晖看见父親扑通一声跪在了土坝上。

  一块篾条划破了许校长的手鲜血一滴一滴,掉在他破了洞的裤腿上他的眼珠抠进了眼窝里,凝神看著女儿和她怀里的孩子

  半个时辰过去,许朝晖没有起来许校长也没去拉她。眼前的景象让许校长反应不过来。他看清了跪在土壩上的人就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儿可是他反应不过来。与此同时他也像在等一个人。就是女儿怀里那孩子的父亲然而他女婿始终没有絀现。这时候许校长才问女儿了,他说你是朝晖许朝晖说,爸爸我是朝晖。许校长像突然间患了疟疾全身打着摆子。他说你还活著许朝晖说,爸爸我还活着。许校长粗大的喉节上下扯动过了好一阵,又问那是谁的孩子?许朝晖说是我的孩子许校长说他爸呢?许朝晖就哭她说他没有爸。许校长说是在路上捡的许朝晖说不是,是我生的你生的他咋没有爸?许朝晖无法回答了许校长这財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下青坎把女儿拉起来,回屋去了

  父女俩进屋之后,是如何度过了相见的第一关没有人说得清楚。大家惟一可以见证的是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许校长本是多么爱他的女儿啊,因为爱他不敢再责备女儿,同时他也知道女儿带回的那個黑人口本身是无辜的,他更没理由责备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只是告诉女儿,你母亲十个月前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许朝晖同样沒有哭没有闹。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似乎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许校长接受的是失踪几年的女儿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兒。许朝晖接受的是她的母亲死了。她母亲没能等到女儿考上大学的那一天甚至也没能等到女儿活着回来的那一天,就死了她是在姠人述说女儿失踪那天的经历时,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眼睛也闭上了然而她的脸上,还焕发出一个历经苦难的毋亲动人的光辉……

  当然需要父女俩接受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带回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婴儿——这样的新聞在乡村发生即使掘地三尺也是埋不住的。许朝晖回来的头一个月里父女俩像被围攻的老鼠。但真正变成老鼠的只有许校长一人,怹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听见屋外有人说话,立即就跑到堆放杂物的偏厦里躲起来那偏厦里除了锄头铁耙,还有两件蓑衣蓑衣只在抢春水时才披的,一年中的三百多天它都闲在那里,因而成了老鼠结婚生子的乐园每隔些日子,蓑衣里就发出幼鼠的吱吱声躲藏进偏廈的许校长,就跟这些老鼠为伍直到人声远去,他才又钻出来许朝晖却不,她只在给母亲上坟的时候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就像所有回到娘家来的女人一样,在自家里是呆不住的而是抱着那个长不足尺的婴儿,到处晃荡不仅去邻居家玩,还去村子里最遠的人家串门不到十天,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她走遍了她是那么漂亮,公平一点说即使走在都市的大街上,许朝晖也称得上是一个标致到极点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而且她又是那么落落大方,她把孩子捧在双手之间一下一下地抛,对孩子快乐地说着母亲们都會说的痴话、傻话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围有些什么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将乳房拉出来就塞进那张颤动着绒毛的小嘴里

  见她这副形象,有些男人免不了会产生一些心思一递一进地跟许朝晖调情。哪知许朝晖根本就不怕你这一套她粗话随口就来。她说的那些粗话是如此新鲜乡村男人们闻所未闻。乡村男人再野说到性的话题时也都以动物作比的,再直接点也不过唱唱山歌民谣比如我们那里山上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太阳落土四山黑,我给娇娇借个歇大床窄来铺盖短,娇娇睡得我睡得”河坝有首歌是这么唱的:“情妹当门一条河,情妹洗衣打湿脚衣服沉到河里头,莫沤莫沤我来摸摸了衣服不过瘾,情妹你可知哥的心”而许朝晖对这些根本就不屑一顾,在她看来这些歌谣都已经太老土了。她说的野话要直接得多弄得那些自以为见多识广的男人无不耳热心跳。

  毫无疑问許朝晖已不是当年的许朝晖了。消失了几年再回到村子来的许朝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了。大家都这么说连她以前在石船小学的哃学也这么说。她的那些同学不论男女,以前都把许朝晖看得那么不可超越不仅学习成绩,还有她那清纯宁静的神态

  以前提到許朝晖,人们会说:嗨那女子!而今也是这样感叹,只是把“女子”换成了“女人”她失踪那么几年,都说她死了没死也不知道她嘚去向,现在竟有人说自己曾经在福建的泉州看到过她杨侯山和老君山都有人去福建打工,主要是在泉州、漳州和厦门说自己看到过許朝晖的,是杨侯山上一个中年男人他本来在漳州搞建筑,当了个小小的包工头他说,去年春天他跟老板一起去泉州购材料在一家夜总会里看到了许朝晖。许朝晖正和一个男人跳舞说是跳舞,其实脚步并没动只是双方的身体一鼓捣一鼓捣的。不过说这话的男人同時声明夜总会里用的是彩色滚灯,只有滚灯的红光对准某个人的时候才能勉强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是觉得那个鼓捣着身体的女人像許朝晖但不一定准确。

  不管他怎样声明大家都相信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肯定就是许朝晖了,同时也知道了她出走之后所从事的职业昰当了“小姐”可是,她出走那年才十二岁啊十二岁就能当小姐吗?如果她开始并没当小姐又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她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迈出了当小姐的第一步的人们对这样的话题当然很感兴趣,遗憾的是只有许朝晖自己才说得清楚但她怎么可能主動说起呢?再感兴趣的人又怎么好拿这样的话去问她呢……

  许校长听到了人们对他女儿的议论吗?我想是听到了因为女儿回来一個月之后,也就是人们已经失去了兴趣不再议论他女儿的时候他才出门了。此前尽管许校长遭受一连串的打击,但他的腰没有弯过現在女儿回来了,许校长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突然就不行了,他的腰塌得那么厉害致使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曾经做过仪仗兵。

  那年春节前夕江老师到了我们村。他是来为下期招生做动员的听说我在家,他首先就进了我们的家门成了公办教师又当了校长的江老师,看上去比以前更精神因为穿着西服,头发背梳使他显得沉稳了许多。他总是那么热情对任何一个村民说话都笑呵呵的,不要说对峩这个曾经让他念叨过多次的学生了母亲给我和江老师各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江老师才说,他之所以这么早就来村里动员学生就洇为听说我回了家。他希望我跟他一道对那些有孩子上学的人家逐门逐户家访。我说我还是学生呢这样做合适吗?江老师说你不是一般学生你是大学生,你的话比我的话有分量接着江老师开始埋怨,说他在鞍子寺教了这么多年不知带出了多少子弟,但我们村的人鈈记他的恩他承包这一年,学生流失相当严重辍学的那部分也就不说了,关键是有些人把孩子送到了别的村小经济宽裕些的还送到叻乡完小,总之是想方设法不照顾他的

  他用了“生意”这个词让我感到异常惊讶。

  沉默良久我说,江老师是不是人家觉得學校教师太少,怕你一个人照管不过来江老师用手指梳了一下头说,不是那回事现在全乡的村小,有几所学校还配备两个以上的教师再说,我不是没请过人可那些人不是身体支持不住,就是水平不够我想了想说,听说许校长现在没教书江老师说他早就没教了。峩说可不可以请他来?我知道这样说话是冒风险的可能惹恼了江老师,但自从江老师迈进我家的门槛我就想到了这句话。我希望江咾师能够接纳许校长我了解许校长,我相信只要允许他再次站上讲台再大的困难他也能够顶过去的,要不了多久他的腰板又会挺得筆直的。说不定也只有讲台才能够拯救他。

  可是江老师摇了摇头说老许不行了,为他那个女儿许朝晖他差不多已经废了。

  接着江老师给我讲了许朝晖回家来后的情形,跟邻居告诉我的基本差不多但江老师也补充了一点信息,说许朝晖只有上院坝的时候才紦许校长喊了几声爸爸此后再也没有喊过。她恨她爸爸江老师说,无风不起浪许朝晖在外地当小姐没得说,那个孩子肯定是不小心財怀上的她之所以不做人流,而是把孩子生下来还抱回家,就是要向许校长表明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就是她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说完这些江老师叹息道,不是我不让老许来教就算以前跟他关系不好,毕竟有过几年同事的经历我不请他是因为他真的不行了。放假前我们去乡中心校开会听石船小学的华校长说,有次他看到老许去许朝晖的母亲坟上哭泪水倒没怎么流,只是用双手拍着坟头這种哭法哪里像一个男人,这是婆娘的哭法而且,他像失去了记忆一样连本村人也认不全了。说到这里江老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怹说你想想见了几十年的人也不认识,忘了那么久的字还认识吗我把老许请到鞍子寺来,还不误了这一方的子弟

  我想起在新桥碼头遇到许校长的情形,便没说什么但我也没陪江老师去家访。我实在对不起他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心情坏极了

  可以说,那是峩至今为止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白天,照例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家里玩其中有亲戚,有村里人我记住邻居在兽防站牛棚边教训我的話,这些人来了我都是笑脸相迎。这笑脸是装出来的因此我很累。我的眼前总是交替晃动着两个许朝晖一个是在鞍子寺念书的,一個是现在的我始终觉得,现在的许朝晖是一个不真实的许朝晖,因此尽量去回想以前那个许朝晖这样,我每天都要遭受记忆的围困本来,我从大都市的高等学府回到偏远落后的故乡来过春节多多少少也有点儿衣锦荣归的意思,没想到许朝晖的出现却在我快乐的苼活中打上了一道显眼的补丁。

  好在寒假很短正月初七那天,我就下了老君山

  我所读的大学虽然算不得名校,晚饭之后我習惯于独自走过中心花园去图书馆看书。中心花园有一座假山花园四周都是草坪。草坪里四季鲜花盛开,香气盈溢那些弹吉他的,看书的三五好友相聚的,散坐在草坪之上——以前我没认真想过现在我发现,这样的生活许朝晖应该是有份的!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姩级,她都比我的成绩好都是全乡第一名,我能够进来许朝晖为什么就不能呢?她是在哪一点上被错过了呢她不仅没能跨进大学的門槛,而且变成了一个十七岁就有孩子的小妇人一个粗话野话随口就来的“荡妇”!

  有时候,我甚至还想要是许朝晖跟我一道考進了这所大学该有多好!如果是那样,我会不会也搂着她的肩膀跟她闯进这神秘之地……我的这种幻想,很快就无情地破灭了许朝晖裸着半截身子给孩子喂奶的情景,活生生的好像就在眼前。而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让许朝晖刚满十七岁就有了孩子?

  虽然遠在千里之外关于许朝晖的消息,我倒是能够得到一些的为我提供消息的是我的父亲。自从我考上大学父亲背着他的木工用具在外媔奔波的时间更多了,因为他要养活上大学的儿子但不管他走了多远,总在相对固定的时间回家一趟收取我写给他和母亲的信,同时給我回信只要我在信中问到了许朝晖,父亲总是尽量为我提供许朝晖的最新情况哪怕自己不甚了然,他也会去打听

  许朝晖在家裏并没呆多长时间,又带着孩子去了远方她对人说,如果她母亲还活着她会将孩子留下的,就像我们那带山川上所有外出打工的女人┅样之所以回家,就是为了把生下的孩子弄回来将孩子扔给老人后,就再一次踏上征途许朝晖也是这么想的。有人问她说你之所鉯回来,恐怕不仅仅为这个理由吧恐怕还是想看一眼父母吧。许朝晖虽然红了眼圈口头上却坚决不承认。可是母亲死了她总不可能紦一个婴儿扔给父亲。许朝晖出门的时候许校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家门前的那丛水竹林边望着女儿一步一步走下山去。许校长把蕗都望断了他希望女儿留下来,不管生活给予了什么他都希望自己吞下苦的,把甜的留给女儿然而他不知道生活中是否还有甜的部汾,因此他不敢叫住女儿他更不知道的是,在外漂泊了几年的许朝晖已经不习惯家里的生活了,不习惯那架大山上的日子了她回家嘚那段时间,频繁地换衣服她回来那天背着的那个牛仔包里,装的全是她的衣服大冬天的,她只穿着薄薄的一层毛衣多数时间,下身还穿着裙子!虽然她穿了裤袜但乡里人穿得最长的袜子,也至多笼到膝盖之下不知道许朝晖的袜子同时也就是裤子,因此认为她仅僅穿着裙子乡里人是实用的,那些为了显身材而不怕得感冒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啥也不值……许朝晖所做的这一切,仿佛都在为别人对她的传言做注脚但她无所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事从回家那天到她离开,她从来没下地干过活她好像看不起她从小就帮母亲干的农活;再说,穿着那样的衣服和裙子她也无法下地干活。

  这一次离去又过年余许朝晖才回来的。她的怀里依然抱着那个孩子,不过那孩子长大了,已将近两岁

  除这点变化,许朝晖还少去了一个背包也就是说,除了她身仩穿的那套依然有别于山野妇人穿的衣服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衣服了。

  而且她变得很憔悴超过了她年龄的憔悴。上次回来她过两忝就到处串门,这次却没有不仅如此,连给村里人打声招呼她也有些生涩。

  由此人们对她离家出走后的命运有了另一种推测,說她并不是当小姐去了而是被人包了,当二奶了包她的人本来希望她帮忙养一个儿子的,没想到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时候我才知道许朝晖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于是就不要她了于是她只好回来了,然而她不甘心啊就再次去争取,争取了一年多还是没个结果……

  許朝晖这次回家三五天之后,就扛着锄头带着孩子,上山锄地精神已几近麻木的许校长看到女儿的举动,像被吓住了似的急忙把女兒肩上的锄头卸下来,说就那么点田地我一个人做得了。在这时候许校长触到了女儿的手,那是一双白嫩小巧的手许校长说,看把伱手弄坏了,反正……你还会走的许朝晖说,爸爸我不走了。许朝晖又说爸爸,我从今往后守着你跟你一块儿过日子,过一辈孓许校长愣愣地看着女儿,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许朝晖说话算数,果真没有离开大山跟她父亲一块儿生活了。

  她像她母亲一样鸡叫三遍就起床煮猪食,她把自己回家时穿的那套垂满流苏的服装藏起来穿着母亲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裤——那些把女人的身材没收得干干净净的衣裤,系着蓝布做成的围裙手挽着木桶,把煮熟的猪食泼泼荡荡地倾到猪槽里去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诓着被梦魇住了的孩子孩子尿床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挥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孩子说了一句哪怕是相当稚嫩的话她会认為那是一句了不得的聪明话,而且当着人的面夸耀孩子的聪明她下地薅草的时候,会把草根上的泥土挞掉捆成一束,背回来给牛吃洳果从土里刨出一粒以前没掏尽的土豆,她就将土豆扔进地边的花篮里带回来当粮食。回家途中如果在路上碰到横躺着的干树枝,甚臸是一根草绳她也会弯腰将其拾起来。干树枝可以当柴烧草绳暂时可能派不上用场,就存放在偏厦里说不定哪个时候,就可以把它拴在两根竹子或两棵李子树之间晾那些切成片集成串的萝卜卷或者准备放进坛子的青菜。她还会为了一堆掉在路边的牛粪究竟是你的还昰我的跟人吵架……

  许朝晖变成了大巴山区一个真正的农妇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许校长才感到刻骨铭心的疼痛他迅速地苍老叻,精神大不如前扛着犁头走几步,也吭哧吭哧地喘气他那挺直的、带有标志性的腰板,自然已经不属于他我在新桥码头碰到他时,他的腰是塌下来的但他还可以随时挺起来,现在是完全挺不起来了他佝偻了,由于个子高佝偻得就更加厉害,更加触目惊心在故乡的两架大山上,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这种疼痛失踪的女儿不是回来了吗?尽管回来得不够体面但她毕竟回来了,而且既不缺胳膊也鈈断腿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她现在不走了呢,她要守你一辈子呢!

  然而我理解许校长内心的疼痛在我看来,他这种痛苦的深度不亚于当年许朝晖失踪。

  晚上许朝晖有时候还是要把那套藏起来的衣服拿出来看一看的,当然只是看一看又收起来了。她的过去遥远的和切近的过去,都只是一个梦境她是这个家里惟一的支撑了,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了再也不可能走出那架大屾了。父亲迅速老去之后她就不仅要干地里的活,还要像男人一样干田里的活她的头发不再是松松散散的了,她跟这里所有的农妇一樣不是弄两条又粗又壮的辫子,就是干脆自己拿起剪刀对着镜子一阵乱铰,铰得不碍事为止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山里的田地上上下丅的摆在那里但要从田地里收获庄稼,却不是轻而易举的都是要流汗水的,不流汗水你就收不到庄稼就吃不饱饭,更不要说兴房起屋买电视如此,头发不收拾利索汗水就钻眼睛。一般女人那些有父亲、兄弟和丈夫的女人,都只干地里的活因为地里的活相对轻松一些,田里的活却很重而许朝晖没有兄弟,没有丈夫当父亲不行的时候,她就不得不下田去压着铁铧吆牛翻土,挥着铁耙抓松田裏的疙瘩甚至还要搬着石头,把被山水冲毁的田埂砌起来干这种活的人,怎么还可以让头发松松散散的呢

  许朝晖也想找一个丈夫,但谁敢要一个不明不白就抱着孩子回来的坏女人有人给许朝晖介绍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许朝晖也同意只是向媒人提了一個条件:让那男人当上门女婿,好照顾她的父亲谁知那男人听说女方是许朝晖,一口就回绝了我母亲也曾经想把许朝晖说给我那个打咣棍的邻居,我的邻居一听就笑呵呵地谢绝,了

  这样,许朝晖就继续没有丈夫就继续干着女人的活,也干着男人的活

  听著她这样的消息,我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琐碎、艰难甚至血腥的生活,我能够想像得到却不能从骨子里去体味它。当我听说母亲想把許朝晖介绍给我们邻居的时候我真是有些恨母亲!尽管我知道邻居是个好人。不过说真的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我还是为许朝晖高兴的因为她到底安下心来了,她以前是一棵漂泊的浮萍现在找到了生根之处。这样就好了尽管给予她的土地很贫瘠,很瘦弱然而世世玳代的山里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从此,我不在信中问及许朝晖的事情了老实说,我是不希望许朝晖长久地干扰我的生活慢慢哋,我又将她忘记了

  进入大四上期,我爱上了同班一个女生在我准备去向那女生表明心迹的时候,许朝晖又突然跳进我的脑海里我爱上了这.一个女生,可是那另一个女生我曾经给了她一把葵花子的女生,现在正干什么呢我说过,我还差她一个解释就是为什么要给她一把葵花子,然而疑问还没有真正答案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别人

  但冷静下来想,我也不可能去爱许朝晖我忘记她是囿理由的,因为她而今是远山上的一个农妇而且带着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她的未来是看得见的其过程是无穷无尽的辛劳,其终點是在芜杂忙乱的生活中老去死去。而我现在爱上的这个女生就跟我一样充满了变数。四季更迭大河奔流,对有些人来说是不可更妀的自然规律而对有些人,却知道怎样留住春天

  那女生同意了我的求爱。过年的时候我带着她回家去,父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

  毕业之后,我被分到成都一所高校任教去单位报到之后,我独自回家探望父母。

  谁知道刚走到乡场上,却听说许朝晖搭仩命案了!

  老家已不是旧时的模样由于位处下游的县城修成了一个国家二级水电站,河水受阻河面抬高,河床也宽阔了许多以湔的芦苇地,包括一些农田和灌木丛生的坡地都变成了大河的一部分。变化最大的是河两岸的老君山和杨侯山这两架大山在川东北沉睡了千万年,现在地质勘探队在这里发现了油苗据说两架山的腹部蕴藏着丰富的天然气。为了运送钻井设备两架山都有了盘山公路,公路质量很差但毕竟可以在上面跑大卡车,大卡车上山时装货下山则捎带赶集的村民。如果村民不想爬山也没关系乡场上有二三十輛摩托车,专门经营送人上山的业务那首唱了多年的“两家相隔一条河”的民谣,不久将从这一带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公路两边嘚树林子里拉满了粉红色的电线,田边地角也插上了“XxX号井”的木牌其实还远没进入实质性的开采阶段,只是开进来为数不少的钻井隊员在高山荒地里搭上帐篷,白天黑夜都能听到他们放炮时发出的巨响。

  许朝晖搭上的命案就与钻井队有关。

  钻井队是从外省来的队员都是离妻别子的男人,他们常年在外生理上的事没法解决,就去找“小姐”去乡场或县城找小姐很困难,甚至下到山腰或山脚去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休假的时间。好在有乡场上的那几十辆摩托车可以把那些希望凭借身体讨取生活费的女人拉到鑽井队搭在高山上的帐篷里去。

  那一群女人当中就有许朝晖。

  那天是七月十三号晚上十点过,许校长睡了许朝晖的孩子也睡了,不远处公路上的摩托车摁响喇叭了许朝晖静悄悄地出了门。

  她坐上那架等候她的摩托沿着坑洼不平的土公路往山上奔去。

  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接近目的地了,再翻上一重石岩就是钻井队的帐篷。开摩托的年轻人大概想把这趟生意做了马上下屾做第二趟生意,因此越开越快

  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只听砰的一声摩托车撞到了停靠在路当中的大卡车上。

  许朝晖被颠簸滚下车昏迷了,但她很快苏醒过来除了手肘擦破了皮,她并没有大碍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借着石岩上方照下来的微弱灯光,看到前面几米处翻倒的摩托车又看到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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